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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27 高阳(当代)
下纳凉。
“阿珠!”船里的老张神色严重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
听看。”
怎么说?说人家不要我了?这话似乎自己作践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说
胡雪岩变心了,话不够清楚,打破沙锅问到底,依然难以回答。因而阿珠觉
得很为难。
“说呀!”老张催问着。
想了半天,她答了这佯一句:“我懊悔来这一趟的!”
老张听不懂她的话,着急的说,“你爽爽快快的说好不好?到底为了
啥?”
“你不要来问我!你不会去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张有些不安,“怎么?”他皱眉问道:“你
们吵了架了?”
“人影子都没有看见,哪里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见了面,倒
真的有场架好吵!”
“为啥呢?他对你有啥不对?”老张埋怨他女儿,“你的脾气也要改改,
动不动生气,自己身子吃亏!”
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
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佯一转念,心境不
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的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
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
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
摸良心,难过不难过?”
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
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
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
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么,“是不是他托人带
了什么话给你?”他问。
“自然罗!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当然都当他好人,没有他,哪里会有今天?”
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
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
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
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陪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
“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象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
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
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
呵斥:“你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哭!”
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
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到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他说:
“今天哭了两场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
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
相干!”
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
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
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
“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
“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
的眼泪怎么止得住?”
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
“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
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
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
给我听听看。”
“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
听胡先生说起,好象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
“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什么早不
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
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的丑!”
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
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
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
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
“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
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
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
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
着静听。
老张不理她,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
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
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
的气?”
“不是,不是,决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
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
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者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
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
话是不是?”
“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
“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
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
“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
应?”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应。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只有叫化
子不要人照应,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胡先生的手
面,你是晓得的,他将来的市面,要撑得其大无比,没有人照应,赤手空拳,
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就拿这次买丝来说,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还有珠
小姐的照应,哪里会这样子顺当?所以,”陈世龙加强语气说:“张老板,
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受人好处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缘分,胡先生靠
大家照应,他也不会亏待大家。再说句实请,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汁,凭
本事,凭力气挣家当,用不着见哪个的情。”
老张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独门心思”,钻入牛角尖,不
易自拔,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因
而只是摇着头,重复地表示:“话不是这么说!”
在后舱的阿珠,有些发急了!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同时他另有一
种看法,即使用胡雪岩“闹翻”了,生意不妨照做。这样桥归桥、路归路,
才不会惹人说闲话。不然,一定会有人说,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连
丝行老板沮做不成了!那有多难听?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在岸上立起个门户,好不容易
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缘分”得以如愿,谁知弄到头来是“竹篮子捞月一场
空”,那有多伤心?
为了这两个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
地质问:“你是不是跟我别气?”
老张一愣,不高兴他说:“哪个来跟你一般见识?”
“既然不是别气,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话,”她指着陈世龙说,
“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你一定不肯听,是啥道理。”
老张不作声,心里盘算了一会,如果硬作主张,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
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吵不过她们,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听!”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只是娇纵惯了的,不但不跟
老张说两句好话,反而“没大没小”地笑道:“一定要我来凶两句,才会服
帖。”
“我算怕了你。”老张苦笑,“你们说的话,自觉有道理,到底怎么回
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独门心思’,想法总跟人家不同。”
“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老张正色说道,“凭力气吃饭,这话好说,
说凭本事挣家当,我没有那种本事!”
“那怕什么?”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听见没有?”阿珠很欣慰地说:“人家都要帮你的忙,你就是不愿意。
怪不得娘常常说你..说你牛脾气!真正是对牛弹琴!”说着,她掩着嘴笑
了。
陈世龙看在眼里,大为动心,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哭也有哭的味道,
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
这时的阿珠,已走入后舱,取只木盆,盛了她父亲换下来一身白竹布小
褂裤,预备到“河埠头”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她总算是个孝顺女
儿,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大声喊住她说:“放在那里,我自己会洗。
太阳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回尤家。”说着,又向陈世龙努努嘴,意思是快领
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执
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细想一想,在临别之际,有什么话交代?
“走了嘛1”老张说道,“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
“爹!”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娘要买的东西,你有没有忘记?”
“忘记也不要紧,等你到了上海再说。”
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说话,阿珠把
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陈世龙明白,老张急着催她走,是因为胡雪岩快要
来了,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这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为了试探,他还是
说了出来。
阿珠不响,只沿着静僻的河边,低着头走。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照
他的预计,她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有所表示,或者说她父亲过虑,她不会跟
胡雪岩吵架,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这样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热!”阿珠忽然站往脚,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
“那就在这里息一息!”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
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入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
站着。
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
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
“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
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
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
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
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
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
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
这忽阴忽明,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
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
“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
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
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
越来越没有规矩!”
“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枪着问道:“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
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
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
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
“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
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
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
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
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
“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
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
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
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
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
“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
“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
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
说:“你一定不会明白!”
“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你说!一定不对!”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
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
“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
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
“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
“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
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
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
“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
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过..”
“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
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
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地。陈世龙虽有
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
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
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
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
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决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
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目己跟胡雪岩就
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如果自己根据不容他打什么主意,
那就不如趁早躲开。
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
里糊涂坐回原处。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
好?”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
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
“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
“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
街..”
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
“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
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
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决不会这么简单,“偶不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
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
“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
“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
“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象的。”
“怎么装法?”
“第一,要亲热..”
“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
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
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
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
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
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
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
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象,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
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么?”
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
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
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
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
“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
上就现形了。”
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成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
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
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
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恩着,忍
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
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
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重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象逃。河
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
拔脚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
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
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
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退,怒气
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
气!”
“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
红,要掉眼泪。
“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
沙锅问到底。”
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
讲,所以此时用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
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
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
有这样扫兴的事了?
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
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象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
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
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
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
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
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
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
“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
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
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
还是别有缘故?”
“世龙!”陈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
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
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这一趟特为托你。”
“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
“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
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
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
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
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
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
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
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
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
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
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
丈。”
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
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
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炮制。
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
“玄色。”
“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
字。
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
只译写声首,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
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
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
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
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了。
“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也众不同,比较亲昵:“阿
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
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
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
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
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
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
“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
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
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
“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
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
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
“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
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
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
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
“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
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
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
阿珠知道,这象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
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
何光景?
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
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
生。
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呀!”
“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
“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
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
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
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
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
“到时候再看!”
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
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
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
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
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
“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
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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