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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21 高阳(当代)
两个人又到了沂园。郁四派人把小和尚去找了来,招呼过后,他问:“四
叔寻我有话说?”
郁四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的赌,戒得掉戒不掉?”
小和尚一愣,笑着说道:“四叔要我戒赌?”
“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天天滥赌,哪一天才得出头?”郁四又说:“靠
赌吃饭没出息,你晓不晓得?”
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岩,仿佛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
于是郁四又问:“你想不想出去闯闯码头呢?”
一听这话,小和尚显得很注意,而眼中看得出来,是憧憬大地方热闹,
就象小孩听说能跟大人去看戏的那种神色。
“胡老板想带你到杭州去。”郁四说道,“我已经答应胡老板了,要问
问你自己的意思。”
“四叔已经答应了,我不愿意也要办得到呀!”
“小鬼!”郁四笑着骂道:“我不见你这个空头人情。你自己说一句,
到底愿意不愿意呢?胡老板的脾气,不喜欢人家勉强。”
“愿意!”小和尚很清楚的表示,同时向胡雪岩点点头。
“那好了。你现在就跟胡老板去办事,胡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这句话交代,什么都在里头了。胡雪岩辞别郁四,找了个清静酒店,
先要了解了解小和尚的一切。
小和尚名叫陈世龙,孑然一身,身无恒业,学过刻字店的生意,因为没
有终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废。
“这样说,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小和尚——陈世龙说,“‘百家姓’最熟。”
“你说话倒有趣。”胡雪岩答道,“会不会打算盘?”
“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
“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
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
中意了。
“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
“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不一定要
赌。”
“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
“没有。”
“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在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享,没有一
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
服,不就很好玩吗?”
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
着他发愣。
“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
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
雪岩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我胡先生。”
这就有点收他做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
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
“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
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
“这我哪里晓得。”
“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
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
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
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口事,动不
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喜欢阿七?”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
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
这句话说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
接下来的却是告诫。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
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
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
“怎么做法?”
“从此不跟阿七见面。”
“这做得到。我答应胡先生。”陈世龙放出很豁达的神态,扬着脸说,
“天下漂亮女人多得是!”
“这话说得好!”胡雪岩心想得要试一试他,从身上取出来五十两一张
银票,“这点钱,你先拿去用。”
陈世龙迟疑了一下,接过银票道了谢。
“再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一办,我在沂园等你回话。”
他说了老张的地方,要陈世龙去看,搬了家没有?搬在何处?陈世龙答
应着走了,胡雪岩也重新回到沂园,把他们谈话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给郁四
听。
很快地,陈世龙有了回话,说老张正在搬家,也说了新址所在,然后问
道,“胡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交代我做?”
“没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吃茶。”
“那么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头。”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才跟郁四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你要他戒赌,
他自己也跟我说,不一定要赌。”胡雪岩说,“喜欢赌的人,有钱在身上,
手就会痒。你倒不妨派人去打听一下看。”
“不错!倒要看看这个小鬼,是不是口不应心?”
于是郁四找了个人来,秘密叮嘱了几句,去打听陈世龙的影踪,约辰明
天上午回话。
当夜郁四请了两个南浸镇上的朋友跟胡雪岩见面。这两个人都懂洋文,
跟外国商人打过交道,谈起销洋庄的丝生意,认为应以慎重为是,因为上海
有“小刀会”活动,市面不太平静。将来夷场上会不会涉及,尚不可知,最
好看看风色再说。
席间胡雪岩不多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
陈世龙已经等在那里了。胡雪岩心想,他光棍一条,有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
如果不是送在赌场里,一定会买两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鲜,
而此刻看他,依旧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里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应心
了!
不过他口中不作声,只叫他到老张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
接着郁四也到了,依旧在当门的“马头桌子”上一坐。同时把胡雪岩请
了来,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阵忙乱,等清静下来,才见郁四
昨天派去访查陈世龙行动的那个人,悄悄走了过来。
“小和尚真难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给了陈世龙一笔钱,而陈世龙
应诺戒赌的情形,所以一开口就这样说:“居然不出手。”
郁四跟胡雪岩对看了一眼,彼此会意,虽然不曾出手,赌场还是去了。
“他昨天身上的钱很多,不晓得什么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后来
就走了。”
“是不是到别家赌场去了?”郁四问。
“没有,”那人答道,“后来跟几个小弟兄去听书。听完书吃酒,吃到
半夜才散,睡在家里的。”
“好!”郁四点点头,“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说起。”
“晓得了。”
等他一走,胡雪岩便笑道:“我没有料中。看起来他倒是说话算话。”
“还好。”郁四也表示满意:“没有坍我的台。”
“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岩说,“销洋庄的生意,还是
可以做,大家怕小刀会闹事,不敢做,我们偏偏要做,这就与众不同,变成
独门生意了。”
“嗯!”郁四想了想,不断颔首,“你的想法,总比别人来得深一层。
你再说下去看。”
“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
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肚子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
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们走。”胡雪岩问道,“郁四哥,那
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
“对!”郁四拍案激赏,“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们只要一上手就是
头儿、脑儿!这种好事情,天下哪里去找?”
“我就是这个意思。‘胆大做王’!再说,别人看来危险,照我看,风
险不大。第一,夷场上,人家外国人要保护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黄浦
江,小刀会也要看看风色,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枪洋炮。”
“这话也不错。”郁四看看四周,凑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现在还不大
清楚上海的情形,不过照我想,小刀会里,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听
打听看。”
“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也低声答道:“我们也不是跟小刀会走
到一条线上,他们造反,我们是安分老百姓,打听消息,就是要避开他们,
省得走到一条线上。”
郁四深深点头:“你们闹事,我们不动,他们不动,我们抢空档把货色
运到上海去。”
“郁四哥,”胡雪岩笑道,“不是我恭维你,你这两句话,真正是在刀
口上。”
“好了!”郁四抬起头来,从容说道,“回头我们到阿七那里细谈。”
接着便谈到陈世龙。胡雪岩的意思,看他年轻聪明,口齿伶俐,打算止
他去学洋文,因为将来销洋庄,须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没有一个亲信的人
做“‘通事”,请教他人传译,也许在语言隔阂之中,为人从中做了手脚,
自己还象蒙在鼓里似地,丝毫不知,这关系太重大了。
“这个主意很好。”郁四说道,“不过学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载的
事,眼前得先寻一个人,”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
脾气要好。就叫世龙跟他学。不晓得郁四哥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当然有。还不止一个。”
“好极了。”胡雪岩很高兴的说,“那就请来谈谈。”
“我托人去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头好了。”
这天晚上,胡雪岩在老张的新居吃饭,座间还有陈世龙。
陈世龙跟老张也认识。平常“老张、老张”叫惯的,但这时不能不改改
口,他是极机警的人,两次到张家,把胡雪岩和老张的关系,看出了一半,
等看到了阿珠对胡雪岩,在眉梢眼角,无时不是关切的样子,更料中了十之
八九。既然自己叫他为“胡先生”,对老张就不能不客气些。改口叫他“张
老板”,阿珠的娘便成了“张太大”,而阿珠是“张小姐”。
阿珠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因而对陈
世龙也便另眼相看了。
“世龙!”阿珠的娘——张大太则是看在胡雪岩的分上,而且也希望这
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帮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笼络:“都是一家人,你不
必客气。我这里就当你自己家里一样,你每天来吃饭,有啥衣服换洗,你也
拿了来,千万不要见外。”
“是啊!”胡雪岩也说,“这不是客气话。”
“我懂,我懂。”陈世龙连连点头,“我要客气,做事就不方便了。”
于是一面吃,一面谈生意。有陈世龙在座,事情就顺利了。因为老张所
讲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为胡雪岩作补充,象老张所说的那两个懂
丝行生意的朋友,陈世龙就指出姓黄的那个比姓王的好,后者曾有欺骗东定,
侵吞货款的劣迹,是老张所不知道的。
“世龙!”胡雪岩对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决定,“明夭我
们就动手,把阜康分号和丝行开起来。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
江。”
“松江?”陈世龙颇感意外,“我还没有去过。”
“没有去过不要紧,去闯一闯。”胡雪岩一件事没有谈定规,又谈第二
件,“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学洋文?”
陈世龙更觉意外,“胡先生,”他嗫嚅着说,“我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要你做‘丝通事’。”阿珠接口说道。
“连她都懂了!”胡雪岩又对陈世龙说:“将来我不止于丝生意,还有
别样生意也想销洋庄。你想,没有一个懂洋文的人,怎么行?”
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根据他这一句话,立刻就能力自己的将来,画出
许多景象,不管丝生意还是别样生意,在上海必是他“坐庄”,凡跟洋人打
交道,都是自己一手主持。南浔的那些“丝通事”,他也知道,一个个坐收
佣金,附带做些洋货生意,无不大发其财。起居饮食的阔绰,自然不在话下,
最令人羡慕的是,有许多新奇精巧的洋货可用。如果自己懂了洋文,当然也
有那样的一天。
转念到此,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胡先生叫我学洋文,我就学。我一定
要把它学好!”
“有志气!”胡雪岩把大拇指一翘,很高兴他说:“学一样东西就要这
样子,不学拉倒,要学就要精。世龙,你跟我跟长了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三
脚猫’的人。”
一知半解叫做“三脚猫”,年轻好胜的人,最讨厌这句话,所以陈世龙
立刻答道:“胡先生放心,我不会做‘三脚猫’。”
“我想你也不会。”胡雪岩又说,“我再问你一句话,松江有个尤五,
你知道不知道?”
漕帮里的大亨,陈世龙如何不知道?不过照规矩,在这方面他不能跟“空
子”多说,即使“胡先生”这个“空子”比“门槛里”的还要“落门落槛”
也不行,所以他只点点头作为答复。
胡雪岩却不管这些,率直问道:“你跟他的辈分怎么排?应该叫他爷
叔?”
“是的。”
“尤五管我叫‘小爷叔,。”胡雪岩有意在陈世龙面前炫耀一番,好叫
这个小伙子服帖,“为什么呢?因为他老头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头子,
所以也敬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也就象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样。你说
松江没有去过,不要紧,有我的信,你尽管去,没有人敢拿你当‘洋盘’。”
“我晓得,我晓得。”陈世龙一叠连声他说,显得异常兴奋。他也真没
有想到,胡雪岩这样一个“空子”,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眼中看出来的“胡
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刚一般高大了。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寻他们的老板,
寻到了他自会带你去见尤五。你把我的信当面交给他,千万记住,要当面交
给他本人,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很显然的这是封极机密的信,陈世龙深深点着头问:“要不要等回信?”
“当然要。回信也是紧要的,千万不能失落。”胡雪岩又说,“或许他
不会写回信,只是带回来口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住,说什么你记住什
么,不要多问!”
“也不要跟旁人说。”陈世龙这样接了一句。
“对!”胡雪岩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
陈世龙这里倒交代清楚了,但写这封信却成了难题,胡雪岩的文墨不甚
高明,而这封信又要写得含蓄,表面没有破绽,暗中看得明白,他没有这一
份本事,只好去请教郁四。
郁四是衙门里的人,对于“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话,特持警
惕,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万一中途失落了这封信,会惹出极大
的麻烦。
“你我都无所谓,说句老实话,上上下下都是人,总可以洗刷干净。”
郁四很诚恳的说,“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爷想想,事情弄到他头
上,就很讨厌了!”
这个警告,胡雪岩十分重视,翻然变计,决定让陈世龙当面跟尤五去谈。

半个月以后,陈世龙原船回湖州,没有把畹香带来,但一百两银票却已
送了给畹香,因为她也听说王有龄放了湖州府,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只是
要晚些日子。陈世龙急于要回来复命,无法等她,“安家费”反正要送的,
落得漂亮些,就先给了她。
“做得好!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么说法?”
“他说他不写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运丝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认真地追问了一句。
“是的。尤五说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说,货色运过嘉兴,就是
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险不出乱子。”
“嗯,嗯!”胡雪岩沉吟着,从两句简单的答语中,悟出许多道理。
“胡先生!”陈世龙又说,“小刀会的情形,我倒打听出来许多。”
“喔!”胡雪岩颇感意外,“你怎么打听到的!”他告诫过陈世龙,不
许向尤五多问什么。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听,这语言不谨慎
的毛病,必须告诫他痛改。
陈世龙看出他的不满,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里听别的茶客闲谈,留
心听来的。”
他听来的情形是如此:前几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头裹红巾的人起事,
官府称之为“红头造反”,其中的头脑叫做刘丽川,本来是广东人,在上海
做生意,结交官场,跟洋商亦颇有往来。
“是这样的,”他第二天悄悄对陈世龙说,“我们的丝要运上海,销洋
庄,只怕小刀会闹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货色陷在里面。尤五说不定知道小
刀会的内情,我就是想请教他一条避凶趋吉的路子。你懂了吧?”
“懂了!”
“那么,你倒想想看,你该怎么跟他说?”
陈世龙思索了一会答道:“我想这样子跟他说:‘尤五叔,胡先生和我
郁四叔,叫我问候你,请老太爷的安。胡先生有几船丝想运上来,怕路上不
平静,特地叫我请示你老人家,路上有没有危险?运不运,只听你老人家一
句话。’”
胡雪岩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就是这样子说。”
“不过胡先生,你总要给我一封引见的信,不然,人家晓得我是老几?”
“那当然!不但有信,还有水礼让你带去。”
名为“水礼”,所费不货,因为数量来得多,光是出名的“诸老大”的
麻酥糖,就是两大篓,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产,几乎一样
不漏,装了一船,直放松江。
“这张单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这张是送他们老太爷的,这张送通裕的
朋友。还有这一张上的,你跟尤五说,请他派人带你去。”
接过那张单子来看,上面写着“梅家弄畹香”五字,陈世龙便笑了。
“你不要笑!”胡雪岩说:“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问是哪个的?见
了她的面,你只问她一句话,愿意不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如果她不愿意,
那就算了,愿意,你原船带了她来。喏!一百两银子,说是我送她的。”
“好!我晓得了。”最近因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联络,刘丽
川准备大于一番。上海的谣言甚多,有的说青浦的周立春,已经为刘丽川所
联合,有的说,嘉定、太仓各地的情势都不稳,也有的说,夷场里的洋商都
会支持刘丽川。
这些消息,虽说是谣言,对胡雪岩却极有用处。他现在有个新的顾虑,
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刘丽川有联络?这一点关系极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
量。
转述过了陈世龙的话,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给我们一个期限,
说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里就会出事?”
“当然。到八月里就不敢保险了。”
“照此说来,小刀会刘丽川要干些什么,尤五是知道的,这样岂不是他
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现了忧虑的神色:“‘造反,两
个字,不是好玩儿的!”
郁四想了好一会答道,“不会!照刘丽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门’。
漕帮跟洪门,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说,尤五上头还有老头子,在松江纳福,
下面还有漕帮弟冗,散在各处,就算尤五自己想这样做,牵制大多,他也不
敢冒失。不过江湖上讲究招呼打在先,刘丽川八月里或许要闹事,尤五是晓
得的,说跟刘丽川在一起于,照我看,决不会!”
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惧消失了,他很兴奋他说:“既
然如此,我们的机会不可错过。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会一闹事,上海的交
通或许会断,不过夷场决不会受影响,那时候外路的丝运不到上海,洋商的
生意还是要照做,丝价岂不是要大涨?”
“话是不错。”郁四沉吟着说,“倘或安然无事,我们这一宝押得就落
空了。”
“也不能说落空,货色总在那里的。”
“你要做我们就做。”郁四很爽朗他说,“今天六月二十,还有四十天
工夫,尽来得及!”
“郁四哥!”胡雪岩突然说道:“我又悟出一个道理。”
胡雪岩认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当然会替他设想,如果尤五参与了刘丽
川的计划,则起事成败在未知之数,他的自身难保,当然不肯来管此闲事,
甚至很痛快他说一句“路上不敢保险”,作为一种阻止的暗示。现在既然答
应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当然是局外人,有决不会卷入漩涡的把握。
这个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换了我也是一样。”他说,“如果有那么
样一件‘大事’在搅,老实说,朋友的什么闲事都顾不得管了。”
“再说,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场有麻烦,丝方面洋庄或许会停
顿,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照这样看,我们尽可以放手去做。”
“对嘛!”郁四答道,“头寸调动归我负责,别样事情你来。”
于是又作了一番细节上的研究,决定尽量买丝,赶七月二十运到上海,
赚了钱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着应酬该应酬的人,到时候再
商量。
离开阿七那里,胡雪岩回到大经丝行,在陈世尤到上海的半个月之中,
他已经把两爿号子都开了起来,丝行的“部照”是花钱顶来的,未便改名,
仍叫“大经”,典了一所很象样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开间的敞厅作店面,
后面一大一小两个院子,大的那个作丝客人的客房,小的那个胡雪岩住,另
外留下两间,供老张夫妇歇脚。
大经的档手,照阵世龙的建议,用了那个姓黄的,名黄仪,此人相当能
干,因而老张做了“垂拱而治”的老板,有事虽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却常听
黄仪的话。
“胡先生,”等听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购丝的宣布,黄仪说道:“五荒六
月,丝本来是杀价的时候。所以我们要买丝,不能透露风声,消息一传出去,
丝价马上就哄了起来。”
“那么怎么办呢?”
“只有多派人到乡下,不声不响地去收。只不过多费点辰光。”
“就是为这点,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说,“销洋庄的货色,决不
可以搭浆,应该啥样子就是啥样子。这一来,我们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过,
打包、装船,一个月的工夫运到上海,日子已经很紧了。”
黄仪有些迟疑,照他的经验,如果红纸一贴,只要货色合格,有多少收
多少,那丝价就一定会涨得很厉害,吃亏太大。因此,他提出两个办法,第
一个办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门里联络,设法催收通欠,税吏到门,不完不可,
逼着有丝的人家非得卖去新丝纳官课不可。
“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摇其头,“这个办法太毒辣,叫老百姓骂杀!
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脚了。而且,王大老爷的官声也要紧。”
“那就是第二个办法,”黄仪又说,“现在织造衙门不买丝,同行生意
清谈,我们打听打听,哪个手里有存货,把他吃了进来。”
“这倒可以。不过货色是不是台于销洋庄,一定要弄清楚。”
于是大经丝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车一车的丝运进来,一封一封的银子付
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丝阿姐”来理事货色。人手不够,张家母女俩都
来帮忙,每天要到三更过后才回家,有时就住在店里。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处地方,县衙门、阿七家、阜康分号,所以一早出门,
总要到晚才能回大经,然后发号施令,忙得跟阿珠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热,事情越来越多,阿珠却丝毫不以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
心的是,找不到机会跟胡雪岩在一起。转眼二十天过去,快到七月初七,她
早几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个天上双星团圆的佳节,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话说。
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别起劲,老早就告诉“饭司务”,晚饭要迟开,
原来开过晚饭,还有“夜作”,她已经跟那班“湖丝阿姐”说好了,赶一赶
工,做完吃饭,可以早早回家。
吃过晚饭,天刚刚黑净,收拾一切该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说,家里太热,
要在店里“乘风凉”。
这是托词,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说破,只提醒她说:“一身的汗,
不回家洗了澡再来?”
洗了澡再走回来,又是一身汗,“我就在这里洗了!”她说,“叫爱珍
陪我在这里。”爱珍是她家用的一个使女。
等浴罢乘凉,一面望着迢迢银汉,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点钟,爱珍
都打吨了,来了个人,是陈世龙,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办
事的。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陈世龙说,“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把东西带来了。”
“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椎、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
我买的,有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什么?”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要去乱花钱!”阿珠埋怨他,“买一把细蒲扇我还用得着,买什
么檀香扇?’这是违心之论,实际上她正在想要这么一把扇子。
陈世龙觉得无趣,“那倒是我错了!”他怔怔地望着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释这件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饭倒不想吃。最好来碗冰凉的绿豆汤。”
“有红枣百合汤!”明明可以叫爱珍去盛来,阿珠却亲自动手,等他狼
吞虎咽吃完便又问:“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没得吃了。”
“不要紧!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给餍陈世龙
的口腹。
第二碗红枣百合汤吃到一半,胡雪岩回来了,陈世龙慌忙站起来招呼。
胡雪岩要跟他谈话,便顾不得阿珠,一坐下来就问杭州的情形。
“老刘有回信在这里!”陈世龙把刘庆生的信递了过去。
信上谈到代理湖州府、县两公库的事。胡雪岩在这里把公款都扯了来买
丝了,而应解藩库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陈世龙专程到杭州给刘庆主送信,
就是要他解决这个难题。刘庆生走了刘二的路子,转托藩衙门管库的书办,
答应缓期到月底,必须解清。
“老刘说,日子过得很快,要请胡先生早点预备。一面他在杭州想办法,
不过有没有把握,很难说。”
“他在杭州怎么样想办法呢?”
“他没有跟我说,不过我也有点晓得。”陈世龙说:“第一是到同行那
里去商量,有湖州的汇款,最好划到阜康来开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惊,“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开出票子,在这里
要照兑,这个办法要先告诉我,不然岂不是‘打回票’了?”
“老刘现在还在进行,等有了眉目,自然会写信来的。”陈世龙停了一
下又说:“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时候这里没有款子去,请信和先垫一
笔。”
“那么你晓不晓得信和张胖子怎么说法呢?”
“听说信和自己的头寸也很紧。”
胡雪岩默然。心里在盘算着,月底的限期,决不可能再缓。如果说小刀
会真的闹事。“江南大营”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饷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
剿办,那时候来催浙江的“饷”,一定急如星火。倘或无以应付,藩司报抚
台、抚台奏朝廷,追究责任,王有龄的干系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办法解清。”胡雪岩说,“世龙,你替我写封信。”
信仍旧是写给刘庆生的,关照他预先在同行之中接头短期的借款,以八
月底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写信来,不足之数在湖州另想办法。至于由杭
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兑的汇划,暂是不必进行,等全部款子筹划妥当了
再说。
“胡先生,”陈世龙捏着笔说,“有句话,我好不好问?”
“你问,不要紧。”
“我要请问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卖掉了丝来
还?”
“不错。”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时卖不掉,我还有个办法,在上海先
做押款。当然,最好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走,让人家看出我们的实力不
足,以后再要变把戏就难了。”
陈世龙对这句话,大有领悟,“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巧妙
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戏上面。
一面想,一面写信。写完又谈丝生意,现在到了快起运的时候了。胡雪
岩的意思,仍旧要陈世龙押运。
陈世龙一诺无辟。接下来便谈水运的细节,一直谈到货色到上海进堆栈。
然后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设号子?话越来越多,谈到深宵,兴犹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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