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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7 高阳(当代)
胡雪岩有些踌躇了,阿珠的一颦一笑,此时都映现在脑子里,实在不忍
心让她失望。
“照我看,只有一个字:拖!”张胖子为他设谋。
“拖下去不是个了局!”胡雪岩不以为然,“话要把它说清楚。”
“怎么说法?”
胡雪岩又踌躇了:“这话说出来,怕有人会伤心。”
那当然是指阿珠,“你先说来听听,是怎么句话?”张胖子说,“我是
站在旁边的,事情看得比较清楚。”
“我在想,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
“对啊!”张胖子鼓掌称善,“你的脑筋真清楚。不过我倒要问你,你
在湖州开丝行,既然不是为了安顿阿珠,又何必找到老张?他又不是内行。”
“他虽不是内行,但是老实、勤恳,这就够了。”胡雪岩问:“难道你
我生来就会在‘铜钱眼里翻跟头’的?”
“这话也不错,只是现在已经有感情夹在里面,事情就麻烦了。”
“麻烦虽麻烦,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有了感情,老张夫妇才会全心全
意去做生意。”
“话又兜回来了。”张胖子笑说,“我们在商量的,就是怎么才能够不
把感情搞坏,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
“正就是这话,所以不宜拖。拖在那里,老张夫妇心思不定,生意哪里
还做得好?而且拖到后来,因情生恨,一定搞得彼此翻脸,那又何苦?”
张胖子心想,翻来覆去都是胡雪岩一个人的话,自己脑筋也算清楚,嘴
也不笨,就是说不过他,倒不如听他自己拿定了主意,该怎么办怎么办,自
己只听他的好了。
“张先生,”胡雪岩看他闷声不响,只管端杯夹菜,便即问道:“你是
不是觉得这个媒不做成功,在阿珠的娘面上,不好交代?”
“这倒也不是。”张胖子答道:“能够做成功了,总是件高兴的事。”
“做是一这做得成功的,不过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没有一趟头就说成功
的。”胡雪岩笑说:“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你一趟说成功,以后就没有
好东西吃了。”
张胖子也笑了,觉得胡雪岩的话,也颇有些滋味好辨,“那么,我这样
子去说,你看行不行?”他说,“我告诉阿珠的娘,既然是‘两头大’,不
能马马虎虎,先把八字合一合,看看有没有什么冲克?然后再跟老太太说明
白,原配太太那里也要打个招呼。这两关过去,再排日子。这一来就是年把
过去了,还是我说的话,一个‘拖’字。”
“这一拖跟你所说的‘拖’不同。你的拖是没有一句准话,心思不定,
我的拖是照规矩一定要拖,就算将来不成功,譬如八字犯冲之类,那是命该
如此,大家没话好说。”
张胖子想一想果然,“雪岩!”他举杯相敬,“随便你做啥,总是先想
到退步。这一点我最佩服你,也是人家放心,愿意跟你打伙的道理。”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这样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回报女家?”
“我看她明天来不来?不来也不要紧,她在后天总见得着面。”
后天就是王有龄荣行上任的日子,胡雪岩和张胖子要坐张家的船送到临
平,阿珠的娘得预备一桌好菜,一点空都抽不出来,所以她心里虽急着想听
回音,却跟张胖子的打算一样,只能等到他们上船的那天再说。
那天王有龄在运司河下船,胡雪岩和张胖子在万安桥下船,约在拱宸桥
的北新关前相会。两人一到船上,只见阿珠打扮得艳光照人,笑嘻嘻地把他
们迎入舱中。胡雪岩和张胖子都注意到她的脸色,毫无忸怩不自然的神态,
心里便都有数,她还不知道她娘在提亲,胡雪岩即时对张胖子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不必说破。
“胡老爷,张老板!”阿珠的娘出来打招呼,“你们请宽坐,我不陪你
们。”
打招呼是表面文章,实际上是来观望气色,不过胡、张两人都是很深沉
的人,自然不会在脸上让她看出什么来,张胖子只是这样回答:“你尽管去
忙,回头等你闲一闲再谈。”
有了这句话,阿珠的娘便回到船梢去忙着整治筵席,船也解缆往北面去。
张胖子乘胡雪岩跟阿珠谈笑得起劲的那一刻,托辞要去看看准备了些什么
菜,一溜溜到船梢上。
“阿嫂,恭喜你!”张胖子轻声说着,拱拱手道贺。
就这一句话,把阿珠的娘高兴得眉开眼笑,除却连声“多谢”以外,竟
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切照你的意思。”张胖子紧接着说,“不过这不比讨偏房,要规规
矩矩,按部就班来做,你们肯马虎,我媒人也不肯。阿嫂,这话是不是?”
“是啊,一点不错。张老板,请你吩咐。”
“那么我先讨个生辰八,阿珠今年十几?”
“道光个八年戊戌生的,今年十六。”
“那是属狗,雪岩属羊,羊同狗倒可以打伙,不犯冲的。”张胖子又问,
“阿珠几月里生日?”
犯冲不犯冲这句话提醒了她。媒人讨了八字去,自然要去请教算命的,
拿胡雪岩的八字合在一起来排一排,倘或有何冲克,胡雪岩自己或许不在乎,
但他堂上还有老亲,不能不顾忌。最好预先能够把胡雪岩的八字打听清楚,
自己先请人看一看,如果有什么合不拢的地方,可以把阿珠生日的月份、日
子、时辰改一改,叫乾坤两造合得拢。
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不肯先透露了,“张老板,准定这样办!”她说,
“等我回到杭州,请人写好了送到府上去。”
“好,好,就这样。”
就这样三言两语,张胖子对女家的重托,算是圆满地交了差,走回中舱,
避开阿珠的视线,向胡雪岩笑一笑,表示事情办得很顺利。
于是到了北新关前,等候王有龄的官船一到,讨关过闸,把王有龄和秦
寿门、杨用之一起请到张家的船上,一面在水波不兴的运河中,缓缓行去,
一面由阿珠伺候着,开怀畅饮。
因为有秦、杨两师爷在座,既不能一无顾忌,畅抒肺腑,也不便放浪形
骸,大谈风月,所以终席只是娓娓清谈。
这席酒从拱宸桥吃到临平,也就是从中午吃到晚上。宴罢又移到王有龄
船上去品茗闲话,到了起更时分,秦、杨二人告辞回自己的船,张胖子跟着
也走了,只有胡雪岩为王有龄留了下来话别。
虽只有几个月的相聚,而且也只是一水可航,两无可达的腰隔,但王有
龄的离愁无限,除了感情以外,他还有着近乎孤立无倚的恐惧,因为这些日
子来,倚胡雪岩如左右手,已养成“一日不可无此君”的习惯了。
不过他也知道,要胡雪岩舍却自己的事业,到他衙门中去当遇事可以随
时商议的客卿,不但办不到,就算办到了,又置秦、杨三人于何地?因此,
这条心他是死了,退而求其次,唯有希望常见见面。
于是他问:“雪岩,你什么时候到湖州来?”
“不会太远。”他算了算日子,等阜康开了张,立即就要到湖州支看老
张这方面的情形,“快则半个月,迟则月底。”他说。
“我倒起起来了。”王有龄说,“前两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工夫问们。
你要在湖州开丝行,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本来想到了湖州再跟你谈。此刻不妨就说给你听。”
他把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包括阿珠的亲事在内。事情相当复杂,
王有龄一时还抓不着头绪,只是深感兴味地说:“你搞的花样真热闹。”
“雪公,热闹都从你身上来的。”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丝行当然有
你一份。”
“这不必,怕外面知道了,名声不好听。反正你我之间,无事不可商量,
这些话现在都不必去谈它。倒是杨用之那里,你得想办法下些功夫。不然,
他有他的主张,在公款的调度上,不无麻烦。”
“我早已想到了。不过,我仍旧要用雪公你的名义来办。”
“怎么办?”王有龄问。
“秦、杨两家的眷属,住在哪里,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会派人照应,到
时候该送东西送东西,该送钱送钱,他们家里自会写信到湖州,秦、杨两位
知道了,当然会见你的情。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
“对,对!”王有龄欣然嘉许,“这样最好!我也不必先说破,等他们
来跟我道谢时,我自会把交情卖到你身上。”
胡雪岩笑着说了句杭州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
“那么,”王有龄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你什么时候让阿珠坐花轿?”
“现在还谈不到。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太太知道这件事不?”
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这一点我不赞成。”王有龄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总该晓得这两
句话:‘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如今虽非停妻再娶,也得跟
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
胡雪岩默然,觉得王有龄的话,有点打官腔的味道。

阜康钱庄开张了。门面装修得很象佯,柜台里四个伙计,一律簇新的洋
蓝布长衫,笑脸迎人。刘庆生是穿绸长衫纱马褂,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在
亲自招呼顾客。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信和
的张胖子和大源的孙德庆都到了,大家都晓得胡雪岩在抚台那里也能说得上
话,难免有什么事要托他,加以他的人缘极好,所以同行十分捧场,“堆花”
的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
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中午摆酒款客,吃到下午三点多钟,方始散席。胡雪岩一个人静下来在
盘算,头一天的情形不错,不过总得扎住几个大户头,生意才会有开展。第
一步先要做名气,名气一响,生意才会热闹。
忽然间,灵光闪现,他把刘庆生找了来说:“你替我开张单子。”
他随身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里面有往来的帐
目,交往的人名,还有哪位大官儿和他老太太、太大、姨太太、少爷、小姐
的生日,这时翻开来看了看,报出一连串户名,“福记”、“湘记”、“和
记”、“慎德堂”等等。
刘庆生写好了问道:“是不是要立存折?”
“对了。”胡雪岩问道:“一共多少个?”
刘庆生用笔杆点了一遍:“一共十二个。”
“每个折子存银二十两。一共二百四十两,在我的帐上挂一笔。”
等刘庆生办好手续,把十二个存折送了来,胡雪岩才把其中的奥妙告诉
他,那些折子的户名,都是抚台和藩台的眷属,立了户头,垫付存款,把折
子送了过去,当然就会往来。
“太太、小姐们的私房钱,也许有限,算不了什么生意。”胡雪岩说,
“可是一传出去,别人对阜康的手面,就另眼相看了。”
“原来如此!”刘庆生心领神会地点着头,“这些个折子,怎么样送进
去?”
“问得好!”胡雪岩说,“你明天拿我一张片子去看抚台衙门的门上的
刘二爷,这个‘福记’的折于是送他的,其余的托他代为转送。那刘二,你
不妨好好应酬他一番,中午去最好,他比较清闲,顺便可以约他出来吃个馆
子,向他讨教讨教官场中的情形。我们这行生意,全靠熟悉官场,消息灵通。”
刘庆生一叠连声答应着。胡雪岩让他出面去看刘二,正是信任的表示,
所以刘庆生相当高兴。
第二天中午,刘庆生依照胡雪岩的嘱咐,专诚去看刘二,因为同姓的关
系,他管刘二叫“二叔”。这个亲切的称呼,赢得了刘二的好感,加以看胡
雪岩的面子,所以接待得很客气。
能言善道的刘庆生,说过了一套恭维仰慕的话,谈到正事,把“福记”
那个折子取了出来,双手奉上。刘二打开来一看,已经记着存银二十两,很
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想二叔照顾阜康,特为先付一笔利息。”
刘二笑了,“你们那位东家,想出来的花样,真正独一无二。”他又踌
躇着说,“这一来,我倒不能下跟阜康往来了。来,来,正好有人还了我一
笔款子,就存在你们那里。”
于是刘二掀开手边的拜盒,取出两张银票交到刘庆生手里。入眼便觉有
异,不同于一般票号、钱庄所出的银票,仔细一看,果不其然。
那是皮纸所制的票钞,写的是满汉合壁的“户部官票”四字,中间标明:
“库平足色银一百两”,下面又有几行字:“户部奏行官票,凡愿将官票兑
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
刘庆生竟不知道有些官票,因而笔道:“市面上还没有见过,今天我算
开了眼界。”
“京里也是刚刚才通行。”刘二答道,“听说藩署已经派人到京里去领
了,不久就会在市面上流通。”
这还不曾流通的银票,一张是一百两,一张是八十两,刘庆生便在折子
上记明收下。接着把其余几个折子取了出来,要求刘二代递。
“这好办,都交给我好了。”刘二问道,“你说,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二叔!就是这件事。”
“那我就不留你了,自己人说老实话,上头还有公事要回,改天再叙吧!”
刘庆生出了抚台衙门,先不回阜康,顺路到大源去看孙德庆,把那两张
“户部官票”取了出来供大家赏鉴,同时想打听打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隐隐约约听见过,要发官票。也没有什么动静,官票居然就发了出来
了,上头做事情好快!”
“军饷紧急,不快不行。”另有个大源的股东说,“我看浙江也快通行
了。”
“这种官票也不晓得发多不?说是说‘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
律”,如果票子太多,现银不足,那就..”孙德庆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刘庆生懂他的意思,心生警惕,回到店里,看胡雪岩还在,便将去看刘
二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提到“户部官票”。
胡雪岩仔细看了看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越是难做,越是机会。
庆生,这官票上头,将来会有好多花样,你要仔细本相一相”
“我看,将来官票一定不值钱。”
胡雪岩认为他的话太武断了些,信用要靠大家维持,如果官票不是滥发,
章程又定得完善,市面使用,并无不便,则加上钱庄、票号的支持,官票应
该可以维持一个稳定的价值,否则,流弊不堪设想。他要刘庆生去“仔细想”
的,就是研究官票信用不佳时,要能会发生的各种毛病,以及如何避免,甚
至如何利用这些毛病来赚钱。
“你要记住一句话,”他说:“世上随便什么事,都有两面,这一面占
了便宜,那一面就要吃亏。做生意更是如此,买卖双方,一进一出,天生是
敌对的,有时候买进占便宜,有时候卖出占便宜,会做生意的人,就是要两
面占它的便宜,涨到差不多了,卖出,跌到差不多了,买进,这就是两面占
便宜。”
刘庆生也是很聪明的人,只是经验差些,所以听了胡雪岩的指点,心领
神会,自觉获益不浅。但如何才知道涨跌呢?当然要靠自己的眼光了,而这
眼光又是哪里来的呢?
他把他的疑问提出来请教,胡雪岩的神色很欣慰,“你这话问得好。”
他说,“做生意怎么样的精明,十三档算盘,盘进盘出,丝毫不漏,这算不
得什么!顶要紧的是眼光,生意做得越大,眼光越要放得远,做小生意的,
譬如说,今年天气热得早,看样子这个夏天会很长,早早多进些蒲扇摆在那
里,这也是眼光。做大生意的眼光,一定要看大局,你的眼光看得到一省,
就能做一省的生意,看得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得到外国,就能做
外国的生意。”
这番话在刘庆生真是闻所未闻,所以在衷心钦佩之外,不免也有些困惑,
“那么,胡先生,我倒要请教你,”他说,“你现在是怎么样个看法呢?”
“我是看到天下!”胡雪岩说话一向轻松自如,这时却是脸色凝重,仿
佛肩上有一副重担在挑着,“‘长毛’不成大事,一定要败。不过这不是三
年两年的事,仗有得好打,我做生意的宗旨,就是要帮官军打胜仗。”
“胡先生,”刘庆生微皱着眉,语音嗫嚅:“你的话我还不大懂。”
“那我就说明白些。”胡雪岩答道,“只要能帮官军打胜仗的生意,我
都做,哪怕亏本也做,你要晓得这不是亏本,是放资本下去,只要官军打了
胜仗,时世一太平,什么生意不好做?到那时候,你是出过力的,公家自会
报答你,做生意处处方便。你想想看,这还有个不发达的?”
这一说,刘庆生随即想到王有龄。胡雪岩就是有眼光,在王有龄身上“放
资本下去”,才有今天。于是欣然意会:“我懂了,我懂了!”
因为有此了解,他对“户部官票”的想法就不同了,原来是料定它会贬
值,最好少碰它,这时认为官票一发出来,首先要帮它站稳,真如胡雪岩所
说的“信用要靠大家来维持”,自己既能够作阜康的主,便在这一刻就下了
决心,要尽力支持官票。
过了两天,钱业公所发“知单”召集同业开会,要商量的就是官票如何
发行?实际上也就是如何派销。除了“户部官票”以外,还有钱票,公所值
年的执事,取来了几张样本,彼此传观,钱票的形式跟银票差不多,平头横
列四个字:“大清宝钞”,中间直行写明“准足制钱××文”,两边八个字:
“天下通宝,平准出入”,下方记载:“此钞即代制钱行用,并准按成交纳
地丁钱粮,一切税课捐项,京外各库,一概收解。”
“现在上头交下来,二十万两银票,十万千钱票。规定制钱两千抵银一
两,十万千就等于五万两银子,一共是二十五万两。”值年的执事停了一下
说:“大小同行,如何派销,请大家公议。”
“部里发下来的票子,市面上不能不用。不过这要靠大家相信官票才好。
顾客如果要现银,钱庄不能非给他票子不可。我看这样,”张胖子说道:“公
所向藩库领了银票和钱票来,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尽量去用,或者半
个月,或者十天结一次帐,用掉多少,缴多少现款进去。钱庄不要好处,完
全白当差。”
虽无好处,也不背风险,所以张胖子的办法,立刻获得了同业的赞许,
纷纷附和。
“这办不到。”值年的执事大摇其头,“上头要十足缴价,情商了好半
天,才答应先缴六成,其余四成分两个月缴清。”
这话一说,彼此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那值年的执事,素来热心维护
同业的利益,能够争到有利条件,他一定会出死力去争,他争不到,别人更
无办法。现在就只有商量如何分派了。
谈到这一层,又有两派意见,大同行主张照规模大小,平均分派,小同
行则要求由大同行先认,认够了就不必再分派给小同行。
你一言,他一语,相持不下。刘庆生以后辈新进,不敢率先发言,等那
些同业中有面子的人,都讲过了还未谈出一个结果,他觉得该自己当仁不让
了。
“我倒有个看法,说出来请同行老前辈指教,”他说,“缴价六成,领
票十足,等于公家无息贷款四成,这把算盘也还打得过,再说,官票刚刚发
出来,好坏虽还不晓得,不过我们总要往好的地方去想,不能往坏的地方去
想。因为官票固然人人要用,但利害关系最密切的是我们钱庄,官票信用不
好,第一个倒霉的钱庄,所以钱庄要帮官票做信用。”
“唷!”张胖子心直口快,惊异地接口,“看不出小刘倒还有这番大道
理说出来!”
“道理说得对啊!”值年的执事,大为赞赏,望着刘庆生点点头说,“你
这位小老弟,请说下去。”
受了这番鼓励,刘庆生越发神采飞扬了:“阜康新开,资格还浅,不过
关乎同行的义气,决不敢退缩。是分派也好,是认也好,阜康都无不可。”
“如果是认,阜康愿意认多少?”值年的执事,看出刘庆生的态度,有
意要拿他做个榜样,便故意这样问。
刘庆生立即作了一个盘算,大同行本来八家,现在加上阜康是九家,小
同行仍旧是三十三家。如果照大同行一份,小同行半份的比例来派销那二十
五万银子的票钞,每一份正差不多是一万西银子。
他的心算极快,而且当机立断,所以指顾之间,已有了肯定了答复:“阜
康愿意认销两万。”
“好了!”值年的执事很欣慰他说,“头难、头难,有人开了头就不难
了。如果大同行都象阜康一样,就去掉十八万,剩下七万,小同行分分,事
情不就成功了。”
“好嘛!”孙德庆捧刘庆生的场,“大源也认两万。”
捧场的还有张胖子。不过他的捧法跟孙德庆不同,特意用烘云托月的手
法来抬高阜康的地位:“信和认一万五。”他大声喊着。
于是有人认一万五,有人认一万,小同行也两千、三千地纷纷认销,总
结下来,二十五万的额子还不够分派,反要阜康和大源匀些出来。
那值年的执事姓秦,自己开着一家小钱庄,年高德助,在同业中颇受尊
敬,由于刘庆生的见义勇为,使得他能圆满交差,心里颇为见情。而刘庆生
也确是做得很漂亮,同业都相当佩服。因此,阜康这块招牌,在官厅、在同
行,立刻就很响亮了。
这些情形很快地传到了胡雪岩耳朵里,深感欣慰,“庆生!”他用很坦
率的语气说,“我老实跟你说,阜康新开,情形还不知道怎么样?所以我不
敢离开,照现在的样子、我可以放心到湖州去了。”
“我也说实话,胡先生,不是你那天开导我,眼光要放得远,我对认销
官票,还真不敢放手去做!”
* * *
一切都安排好了,自然是坐张家的船,行李都已经发到了船上,只待胡
雪岩一下船就走,来了个意外的消息:麟桂调任了!
消息是海运局的周委员特地来告诉他的,“麟藩台的兄弟在当‘小军机’,
特地专人送信,调署江宁藩司,上谕也快到了。不过,”同委员神色严重而
诡秘地,“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老兄帮忙!”
只要帮得上忙,胡雪岩无不尽力,当时使用很恳切的语气答道:“你尽
管说!”
“麟藩台私人有两万多银子的亏空,这本来算不了什么,不过,黄抚台
的为人,你是晓得的,落不得一点把柄在把手里,所以藩台的意思,想托你
替他借一笔钱,先垫补了亏空再说。江宁的缺,比浙江好得多,等他一到了
任,总在半年以内,一定可以还清。雪岩兄,”周委员的声音越发低了。“这
完全是因为麟藩台晓得你有肝胆,做事妥当隐秘,才肯说这话。一切都‘尽
在不言中’了!”
“请问,这笔款于什么时候要用?”
“总在十天以内。”
“好的,一句话。”
答应得太爽快,反使得周委员将信将疑,愣了一会才问出一句话:“那
么,利息呢?”
胡雪岩想了一下,伸出一个指头。
“一分?”
“怎么敢要一分?重利盘剥是犯王法的。”胡雪岩笑道:“多要了,于
心不安,少要了,怕麟大人以为我别有所求,所以只要一厘。”
“一厘不是要你贴利息了吗?”
“那也不尽然。兵荒马乱的时候,尽有富家大户愿意把银子存在钱庄里,
不要利息,只要保本的。”
“那是另一回事。”周委员很激动他说,“雪岩兄,象你这样够朋友的,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遇见。彼此以心换心,你也不必客气,麟藩台的印把子,
此刻还在手上,可以放两个起身炮,有什么可以帮你忙的,惠而不费,你不
必客气,尽管直说。”
说到这样的话,胡雪岩还要假撇清,就变得做作而见外了。于是他沉吟
了一会答道:“眼前倒还想不起,不过将来麟大人到了新任,江宁那方面跟
浙江有公款往来,请麟大人格外照顾,指定交阜康汇兑,让我的生意可以做
开来,那就感激不尽了。”
“这是小事,我都可以拍胸捕答应你。”
等周委员一走,胡雪岩立刻把刘庆生找了来,告知其事,要凑两万五千
银子给麟藩台送了去。
“银子是有。不过期限太长怕不行。”刘庆生说,“销官票的一万二千,
已经打了票子出去,存款还有限,凑不出两万五。除非动用同业的‘堆花’,
不过最多只能用一个月。”
“有一个月的期限,还怕什么?萝卜吃一截剥一截,‘上忙’还未了,
湖州的银粮地丁还在征,十天半个月就有现款到。庆生,”胡雪岩说,“我
们的生意一定要做得活络,移东补西不穿绷,就是本事。你要晓得,所谓‘调
度’,调就是调动,度就是预算,预算什么时候有款子进来,预先拿它调动
一下,这样做生意,就比人家走在前面了。”
刘庆生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自己不是老板,魄力方面当然差些,现在
听胡雪岩这么说,他的胆也大了,“既然如此,我们乐得做漂亮些。”他说,
“早早把银子送了去。”
“这话不错。你去跑一趟,以后凡是象这样的情形,都是你出面。你把
空白票子和书柬图章带了去,问周委员怎么开法?票子多带几张。”
“好的。”刘庆生又问:“借据呢?”
“随他怎么写法。哪怕就麟藩台写个收条也可以。”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台钱庄的规矩,背的风险甚大。不过刘庆生早就看
出这位老板与众不同,所以并不多说。当时带着书柬图章和好几张空白票子
去看周委员,胡雪岩也收拾收拾随身日用的什物,预备等刘庆生一回来,问
清楚了经过情形,随即上船到湖州。
这一等等了许久,直到天黑,才看见他回店,脸上是那种打牌一吃三,
大赢特赢的得意之色。
一看他的神态,胡雪岩便已猜到,或有什么意外的好消息,而他此行的
圆满,自更不待言。为了训练他的沉着,胡雪岩便用提醒他的语气说:“庆
生!有话慢慢说!”
刘庆生也很机警,发觉他的语气和态度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不免有些
飞扬浮躁,所以惭愧地笑了一下,坐下来粑个手巾包放下,抹一抹汗,才从
容开口。
“我见着了麟藩台,十分客气。事情已经办妥了,由麟藩台的大少爷,
出的借据,周委员的中保。”说着他把借据递了给胡雪岩。
“我不必看!”胡雪岩摆一摆手说,“麟藩台可有什么话?”
“他说很见阜康的情。又说,有两件事已经交代周委员了,这两件事,
实在是意外之喜。”
说着,刘庆生的神色又兴奋了。这也难怪他,实在是可以令人鼓舞的好
消息。据周委员告诉刘庆生,钱业公所承销官票,已禀复到藩台衙门,其中
对阜康踊跃认销,特加表扬。麟藩台因为公事圆满,相当高兴,又因为阜康
的关系不同,决定报部,奏请褒奖,刘庆生认为这在同业中是很有面子的事。
“这是你的功劳。”胡雪岩说,“将来褒奖又不止面子好看,生意上亦
大有关系。因为这一来,连部里都晓得阜康的招牌,京里的票号,对我们就
会另眼相看,以后有大宗公款汇划,就吃得开了。”
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刘庆生记了在心里,接着又说第二件事。
“这件事对我们眼前的生意,大有帮助。”刘庆生忽然扯开话题问道:
“胡先生,我先要请教你,什么叫‘协饷’?”
这个名称刚行了不久,胡雪岩听王有龄和杨用之谈过,可以为刘庆生作
很详细的解释:“户部的岁入有限,一年应该收四千万,实际上收不到三千
万,军饷不过维持正常额数,现在一打长毛,招兵募勇,平空加了十几万兵,
这笔军费哪里来?照明朝的办法,凡遇到这种情形,都是在钱粮上按亩‘加
派’。大清朝是‘永不加赋’的,那就只有不打仗、市面比较平定的省份多
出些力,想办法帮助军饷,就称为‘协饷’。协饷不解部,直接解到各大营
粮台。”
“这就对了。”刘庆生说:“浙江解‘江甫大营’的协饷,麟藩台已经
吩咐,尽量交阜康来汇。”
“那太好了!”这一下连胡雪岩都不由得喜形于色,“我正在筹划,怎
么样把生意做到上海和江苏去?现在天从人愿,妙极,妙极!”
“不过胡先生,这一来,湖州你一时不能去了,这方面我还没有做过,
要请你自己出马。”
“好的。等我来料理,我也要请张胖子帮忙,才能把这件事办通。”他
说,“第一步先要打听江南大营的粮台是驻扎在苏州,还是哪里?”
当时站起身来就想到盐侨信和,转念一想,这么件大事,究竟还只是凭
刘庆生的一句话,到底款数多少,汇费如何,暗底下还有没有别的花样?都
还一无所知,此时便无从谈起。至少要等跟周委员见了面,把生意敲定了再
去求教同行,万一下成,落个后柄在外面,对阜康的信誉大有影响。
于是他定定心坐了下来,“湖州是一定要晚几天才能走了。”他说,“事
情是件好事,不过要慎重,心急不得。而且象这样的事,一定会遭同行的妒,
所以说话也要小心。”
这是告诫刘庆生,不可得意忘形。对刘庆生来说,恰是一大警惕,从开
业以来,事事顺利,刘庆生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总有些趾高气扬的模样。
这时听得胡雪岩的提醒,自己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敛眉低眼,
很诚恳地答道:“胡先生说得是。”
看他这样的神态,胡雪岩非常满意,“庆生!”他也有些激动,拍着他
的肩说:“我们的事业还早得很呢!刚刚才开头,眼前这点点算不了什么。
我就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有个好帮手,你看我将来搞出什么样一番市
面?我的市面要摆到京里,摆到外国,人家办下到的我办得到,才算本事。
你好好做,有我一定有你!”
* * *
胡雪岩不但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而且幻想着最好分身有术,眼
前就有两外地方都需要他即时亲自去一趟,才能铺排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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