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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8 高阳(当代)
一处当然是湖州,不但老张开丝行要他实地去看了,做个决定,而且王
有龄专人送了信来,“上忙”征起的钱粮,到底是交汇,还是使个手法就地
运用?因为王有龄奉了委札,要到浙皖交界之处去视察防务,不能久待,要
他赶紧到湖州会面。
一处是上海。他已经跟周委员见过面,据说,浙江的协饷,原是解缴现
银,但以江南大营围金陵,江北大营围扬州,水陆两路都怕不安靖,所以最
近跟江南大营的粮台商议决定,或者汇解上海,或者汇解苏州,视需要随时
通知。江南大营的粮台,现在派了委贝驻上海,要求由浙江承汇的钱庄,有
个负责人跟他去协商细节。这件事刘庆生办不了,就算办得了,一个到湖州,
一个到上海,杭州本店没人照料也不行。
筹思了好一会,胡雪岩叹口气对刘庆生说:“人手不够是顶苦恼的事。
从今天起,他也要留意,多找好帮手。象现在这样,好比有饭吃不下,你想
可惜不可惜?”
“吃不下怎么办?”
“那还有什么办法,只好请人来帮着吃。江南大营的协饷,”胡雪岩沉
吟了一下问道:“大源老孙为人如何?”
刘庆生懂得他的意思,“孙先生人是再规矩扎实都没有。不过,”他说,
“阜康跟信和的关系不同,胡先生,你为何不分给信和来做?”
“你不是想跟大源做联号吗?这道理很容易明白,要想市面做得大,自
然把关系拉得广。”胡雪岩说,“下次如果有别样要联手的生意,我们另外
再找一定。这样子下去,同行都跟阜康的利害相关,你想想看,我们的力量,
会大到怎么样一个地步?”
胡雪岩最善于借助于他人的力量,但他总是在两利的条件下谈合作,所
以他人亦乐力所用。大源的孙德庆就是如此,对于阜康愿意与他合做承汇江
南大营协饷的生意,十分感激,而让他出面到上海去接头,更觉得是胡雪岩
给他面子,因而死心塌地支持阜康,自动表示把那一万二千两银子的“堆花”,
改为同业长期政款。于是阜康放给麟桂的那笔款子,一半有了着落。
另一半是得到了一笔意想不到的存款,就在胡雪岩动身到湖州的前一
天,傍晚时分来了一名军官,手里提着一个很沉重的麻袋,指名要看“胡老
板”。
“请坐,请坐!”刘庆生亲自招待,奉茶敬烟,“敝东因为要到湖州,
已经上船了。有话跟我说,也是一样。”
“不!我一定要当面跟胡老板说。能不能请他回来一趟,或者我到船上
去看他。”
既然如此,没有不让他去看胡雪岩的道理,事实上胡雪岩也还不曾上船,
是刘庆生的托辞,这时候便说:“那么,我去把敝东请了来。请问贵姓?”
那人把姓名官衔一起报了出来:“我叫罗尚德,钱塘水师营十营千总。”
“好!罗老爷请坐一坐,我马上派人去请。”
等把胡雪岩从家里找了来,动问来意,罗尚德把麻袋解开,只见里面是
一堆银子,有元宝,有圆丝,还有碎银子,土花斑斓,仿佛是刚从泥上里掘
出来的。
胡雪岩不解,他是不是要换成整锭的新元宝?那得去请教“炉房”才行。
正在这样疑惑,罗尚德又从贴肉口袋里取出来一叠银票,放在胡雪宕面前。
“银票是八千两。”他说,“银子回头照秤,大概有三千多两。胡老板,
我要存在你这里,利息给不给无所谓。”
“噢!”胡雪岩越发奇怪,看不出一个几两银子月饷的绿营军官。会有
上万银子的积蓄。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出息不好少他的,所以这样答道:
“罗老爷,承篆你看得起小号,我们照市行息,不过先要请问,存款的期限
是长是短?”
“就是这期限难说。”罗尚德紧皱着他那双浓密的眉毛,一只大手不断
摸着络腮胡子,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这样吧,是活期。”胡雪岩谈生意,一向派头很大,“不论什么时候,
罗老爷要用,就拿折子来取好了。”
“折子倒不要了。我相信你!”
事情愈出愈奇,胡雪岩不能不问了:“罗老爷,我要请教,你怎么能存
一万多银子,连个存折都不要?”
“要跟不要都一样。胡老板,我晓得你的为人,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
我同乡,我听他谈过你。不过你不必跟他提起我的存款。”
听他这几名话,胡雪岩立即使有两个感想,一个感想是,罗尚德对素昧
平生的他,信任的程度,比相交有年的小同乡还来行深,一个感想是以罗尚
德的身分、态度和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这可能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种麻
烦。
他是不伯麻烦的,只觉得罗尚德的对他信任,便是阜康信誉良好的明证,
因而对其人其事,都颇感兴趣。看春天色不早,原该招待顾客,于是用很亲
切随便的语气说道:“罗老爷,看样子你也喜欢‘摆一碗’,我们一面吃酒
一面谈,好不好?”
这个提议,正投其所好,“要得!”罗尚德是四川人,很爽决地答应:
“我不会假客气,叨扰你!酒要高粱,菜不在乎,多给我辣子,越辣越好。”
“对路了!”胡雪岩笑道:“我有两瓶辣油,辣得喉咙会冒烟,实在进
不了,今天遇见识家了。”说着,便喊小徒弟到“皇饭儿”去叫菜,酒是现
成有的,黄白俱全,整坛摆在饭厅里,再有一样“辣子”,他告诉小徒弟说:
“阿毛!你到我家里跟胡太太说,有人送的两瓶平望辣油,找出来交给你。”
等小徒弟一走,胡雪岩照规矩行事,把刘庆生请来,先招呼两名伙计,
用天平秤麻袋里的银子,当着罗尚德的面点清楚,连银票两共一万一千两挂
零,胡雪岩建议,存个整数,零头由罗尚德带回,他同意了。
银票收拾清楚,酒菜已经送到,拉开桌子,连刘庆生一共三个人小酌,
不一会阿毛把两瓶辣油取了来。这种辣油是吴江附近一个平望镇的特产,能
够制得把红辣椒溶比在菜油中,其辣无比,胡雪岩和刘庆生都不敢领教,罗
尚德却是得其所哉,大喊“过瘾”不止。
“胡老板,”罗尚德开始谈他自己,“你一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主顾,
说实活,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做法,不免叫人起疑。”
“不是叫人起疑心。”胡雪岩纠正他的说法,“叫人觉得必有一番道理
在内。”
“对了,就是有一番道理在内。”
据罗尚德自己说,他是四川巴县人,家境相当不坏,但从小不务正业,
嫖赌吃着,无所不好,是个十足的败家子,因而把高堂父母气得双双亡故。
他从小订过一门亲,岳家也是当地乡绅,看见罗尚德不成材,虽未提出
退婚的要求,却是一直不提婚期。罗尚德对于娶亲倒不放在心上,没有赌本,
才是最伤脑筋的事,不时向岳家伸手告贷,最后一次,他那未来的岳父,托
媒人来说,罗尚德前后用过兵家一万五千银子,这笔帐可以不算,如果罗尚
德肯把女家的庚帖退还,他另外再送一千银子,不过希望他到外县去谋生,
否则会在家乡沦为乞丐,替他死去的父母丢脸。
这对罗尚德是个刻骨铭心的刺激,当时就当着媒人的面,撕碎了女家的
庚帖,并且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把那一万五千银子的债务了清。
“‘败子回头金不换!’”胡雪岩举杯相敬,“罗老爷,一个人就怕不
发愤。”
“是啊!”罗尚德大口喝着酒说:“第二天我就离了重庆府,搭了条便
船出川。在船上心想,大话是说出去了,哪里去找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到了
汉口有人就说,不如去投军,打了胜仗有赏号,若能图个出身,当上了官儿,
就有空缺好吃。我心想反正是卖命了,这条命要卖得值,投军最好。正好那
时候林大人招兵..”
林大人是指林则徐。道光二十年五月,英国军队,集中澳门,计划进攻
广州。两广总督林则徐大治军备,在虎门设防,两岸列炮二百余门,并有六
十艘战船,同时招募新兵五千,罗尚德就是这样辗转投身水师的。
但是在广东他并没有打仗,因为林则徐备战的声势甚壮,英军不敢轻犯,
以二十六艘战舰,改道攻定海,分路内犯,浙江巡抚和提督束手无策。朝命
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赴浙江视师,福建提督余步去驰援,在广州的
新募水师,亦有一部分调到了浙江。
“我就是这么到了杭州的。”罗尚德说,“运气还不坏,十三年工夫,
巴结上了一个六品官儿,也积蓄了上万银子。胡老板,我跟你说老实话,这
些银子有来得艰难的,也有来得容易的。”
来得难难是省吃俭用,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来得容易是吃空缺,分贼
赃,不然积蓄不来一万一千银子。
绿营军官,暮气沉沉,无不是没有钱找钱,有了钱花钱,只有罗尚德别
具一格,有钱就埋在地下,或者换成银票藏在身上,不嫖不赌不借给人。有
人劝他合伙做贩私盐之类的生意,可以赚大钱,他亦不为所动,因此,在同
事之中,他被目为怪物。
“他们说他们的,我打我自己的主意。我在打算,再有三年工夫,一万
五千银子大概可以凑满了,那时候我就要回川去了。”
“到那一无可就扬眉吐气了!”胡雪岩颇为感动,心里在想,有机会可
以帮他挣几文,但转念又想,此人抱定宗旨不做生意,自己的一番好意,说
出口来碰个钉子可犯不上,因而欲言又上。
“不过胡老板,现在怕不行了。”
“怎么呢?”
“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们那一营要调到江苏去打长毛。”罗尚德的神情
显得抑郁,“不是我说句泄气的话,绿营兵打土匪都打不了,打长毛怎么行?
这一去实在不太妙,我得打算打算。”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怎么个打算?”
“还不是这一万一千多银子?我在这里无亲无眷,抚台衙门的刘二爷,
人倒也还不错,可是我不能托他,他是跟着黄大人走的,万一黄大人调到边
远省份,譬如说贵州巡抚,四川总督,或者到京里去做官,刘二爷自然跟了
去。那时候,几千里路,我怎么去找他?”
“这也说得是。阜康是开在杭州不会动的,罗老爷随时可以来提款。”
“一点不错!”罗尚德很舒畅地喝了一大口酒,“这一下,胡老板你懂
我的意思了。”
“我懂,我懂!”胡雪岩心里盘算了一会,接下来说:“罗老爷,承蒙
你看得起阜康,当我一个朋友,那么,我也很爽快,你这笔款子准定作为三
年定期存款,到时候你来取,本利一共一万五。你看好不好?”
“这,这怎么不好?”罗尚德惊喜交集,满脸的过意不去。“不过,利
息太多了。”
“这也无所谓,做生意有赚有蚀,要通扯算帐。你这笔款子与众不同,
有交情在内。你尽管放心去打仗,三年以后回重庆,带一万五千两银子去还
帐。这三年,你总另外还有收入,积下来就是盘缠。如果成在身边不方便,
你尽管汇了来,我替你入帐,照样算利息给你。”
这番话听入罗尚德耳中,就好比风雪之夜,巡逻回营,濯足上床,只觉
四肢百骸,无不熨帖,想到三年以后,携金去访旧时岳家的那一刻,真正是
人生得意之秋,越觉陶然。
“胡老板,怪不得刘二爷提起你来,赞不绝口,跟你结交,实在有点味
道。”
“我的宗旨就是如此!”胡雪岩笑道,“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
出外靠朋友’,我是在家亦靠朋友,所以不能不为朋友着想。好了,事情说
定局了,庆生,你去立个折子来。”
“不必,不必!”罗尚德乱摇着手,“就是一句话,用不着什么折子,
放在我身上,弄掉了反倒麻烦。”
“不是这样说!做生意一定要照规矩来,折子还是要立,你说放在身上
下方便,不妨交给朋友。”
“那我就交给你。”
“也好!”胡雪岩指着刘庆生说,“交给他好了。我这位老弟,也是信
义君子,说一句算一句,你放心。”
“好极!那就重重拜托了!”罗尚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接
着告辞而去。
等客人一走。刘庆生再也无法强持,兴奋之情,溢于词色, 忙不迭地要
谈他心中的感觉。
“胡先生,我门的生意,照这样子做下去,用不着半年,基础就可以打
稳了。”
“慢慢来!”胡雪岩的神色,依然十分沉着,“照我的预料,罗尚德今
天回去,会跟他的同事去谈这回事,看样子‘兵大爷’的存款还会得来,不
管多少,都是主顾,你关照伙计们,千万要一样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态度
尤其要客气,这些‘兵大爷’,好讲话比什么人都好讲话,难弄起来也比什
么人都难弄。”
“是,是!我晓得。”
于是胡雪岩当夜就上了船,因为天气太热,特地跟阿珠的娘商量好,夜
里动身,泊在拱宸桥北新关下,等天一亮就“讨关”,趁早风凉尽力赶一程,
到日中找个风凉地方停泊,等夜里再走。这样子坐船的和摇船的,大家都舒
服,所以不但阿珠和她母亲乐从,连阿四和另外雇来的一个伙计也都很高兴。
橹声欸乃中,胡雪岩和阿珠在灯下悄然相对。她早着意修饰过一番,穿
一条月白竹布的散脚裤,上身是黑纺绸窄腰单衫。黑白相映,越显肤色之美。
船家女儿多是天足,而且赤脚的时候多,六寸圆肤趿一双绣花拖鞋。胡雪岩
把她从上看到下,一双眼睛瞪住了她的脚不放。
“你不要看嘛!”她把一双脚缩了进去。
“我看你的拖鞋。来,把脚伸出来!”
有了这句话,阿珠自觉不是刚才那样忸怩难受了,重新伸足向前让他细
细赏鉴。
“鞋面是什么料子。”他伸手下去,摸一摸鞋面,顺便握了握那双扁平
白哲的脚,“替我也做一双。肯不肯?”
“不肯!”她笑着答了这一句,站起来走了进去,捧出一册很厚很大的
书来。
翻开一看,里面压着绣花的花样和五色丝线。胡雪岩挑了个“五福捧寿”
的花样,指定用白软缎来绣。
“白缎子不经脏,用蓝的好了。
“不要紧,不会脏的。”
“又来骗人了!”阿珠说:“天天在地上拖,怎么不会脏?”
“你当我真的要穿?我还舍不得呢?做好了摆在那里,想你的时候,拿
出来看看。”
一句话把阿珠说得满脸通红,但心里是高兴的,窘笑着骂了句:“你的
脸皮真厚!”
那份娇媚的神态,着实叫胡雪岩动情,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但窗开
两面,前后通风,怕船梢上摇橹的阿四看见了不雅,只得强自忍耐着。
阿珠也不开口,把胡雪岩的拖鞋,当作一件正经大事,立刻就翻书找丝
线,配颜色,低着着聚精会神地,忘了旁边还有人在。
“此刻何必忙着弄这个?”胡雪岩说,“我们谈谈。”
“你说,我在听。”
“好了,好了。”胡雪岩粑她那本书台拢,“我讲件妙事给你听。”
他讲的就是罗尚德的故事,添枝加叶,绘声绘影,阿珠把每一个字都听
了进去了。
“那么,”阿珠提出疑问:“那位小姐怎么样?是不是她也嫌贫受富?
或者恨罗尚德不成材,不肯嫁他?”
“这,”胡雪岩一愣,“我倒没有问他。”
“为啥不问?”
问得无理?胡雪岩有些好笑:“早知道你关心那位小姐,我一定要问他。”
“本来说该问的。他不讲,你也不问,好象那位小姐,根本就不是人。”
阿珠撇着嘴说:“天下的男人,十个倒有九个没良心。”
“总还有一个有良心的。”胡雪岩笑道,“我不在那九个之内。”
“也不见得。”
“不见得坏。是不是?”
“厚皮!”她刮着脸羞他。
为此又勾起阿珠的满腹心事。她娘把找张胖子做媒的事,都瞒着她,她
脸皮嫩也不好意思去问,只是那天“纯号”小聚,隐隐约约看出她娘有意托
张胖子出面来谈这场喜事,但到底怎么了呢?月下灯前,一个人悄悄地不知
思量过多少遍,却始终猜不透其中的消息。
眼前是个机会,但她踌躇无法出口,第一是不知用怎样的话来试探?第
二又怕试探的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打击受不起,反倒是象现在
这样混沌一团,无论如何还有个指望在那里!
一个人这样想得出了神,只见她睫毛乱闪,双眉低敛,胡雪岩倒有些猜
不透她的心事,只觉得一个男人,辛苦终日,到晚来这样灯下悄然相对,实
在也是一种清福。
因此,他也不肯开口说话,静静坐着,恣意饱看秀色。这样也不知过了
多少时候,阿珠终于如梦方醒似地,茫然四顾,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看到胡雪岩诡秘的笑容,她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被他看穿
了,因而嗔道:“贼秃嘻嘻地,鬼相!”
“咦!”胡雪岩笑道:“我什么地方冒犯你了?我又不曾开口。”
“我就恨你不开口!”
这句话意思很深,胡雪岩想了想问道:“你要我开口说什“我怎么晓得?
嘴生在你身上、有话要你自己说。”
“我要说的话很多,不晓得你喜欢听哪一句?”
这回答很有点味道,阿珠细细咀嚼着,心情渐渐舒坦,话很多,就表示
日久天长说不完,那就不必心急,慢慢儿说好了。
“我们谈谈生意。”胡雪岩问,“你爹带回来的口信怎么说?”
“房子寻了两处,人也有两个,都要等你去看了,才好定局。”
“房子好坏我不懂..不是房子好坏不懂,地点好坏我不晓得,总要靠
近水陆码头才方便。人呢,如果两个都好就都用。”
“那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黄,都是蛮能干的,可惜只能用一个。”
“为啥?”
“他们心里不和。”阿珠答道,”‘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句话,你都不
知道?”
“我自然知道。”胡雪岩说:“不会用人才怕二虎相争,到我手里,不
要说两只老虎,再多些我也要叫他服帖。”
阿珠心里在想,照他的本事,不见得是吹牛,不过口中却故意要笑他:
“说大话不要本钱!”
“不相信你就看看好了。”胡雪岩笑笑又说,“我就怕两只雌老虎,那
就没本事弄得她们服帖了。”
阿珠心想,这不用说,两只雌老虎一只是指胡太太,一只是指自己。她
恨不得认真辩白一声:我才不是雌老虎!最她再问一句:你太太凶不凶?但
这些话既不便说,也不宜装作不懂,她这一阵子已学得了许多人情世故,懂
得跟人说话,有明的、暗的各种方法,而有时决不能开口,有时却非说不可,
现在就是这样,不能不说话。
这句话要说得半真半伪,似懂非懂才妙,所以她想了想笑道:“你这个
人太厉害,也太坏,是得有雌老虎管着你才好。”
“口口声声说我坏,到底我坏在什么地方?”
“你啊!”阿珠指着他的鼻尖说:“尽在肚子里用功夫。”
“你说我是‘阴世秀才’?”
为人阴险,杭州人斥之为“阴世秀才”,特征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词
色,这两点胡雪岩都不象,他是个笑口常开极爽郎的人,说他“阴世秀才”,
阿珠也觉得诬入忒甚,所以摇摇头说:“这倒不是!”
“那么我是草包?”
“这更不是。啊!我想到了!”阿珠理直气壮地,“这就是你最坏的地
方,说话总是说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好接口。”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倒是一愣,因为在他还是闻所未闻。细想一想,
自己却是有这样在词令上咄咄逼人的毛病,处世不大相宜,倒要好好改一改。
“我说对了没有?”阿珠又问。
“一个人总有说对的时候。”胡雪岩很诚恳地问,“阿珠,你看我是不
是肯认错改过的人?这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阿珠点点头:“你的好处,我不会抹煞你的。”
“我的坏处你尽管说。我一定听。”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过去,阿珠就让他握着,双颊渐渐泛起红晕,加
上那双斜睬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春色。
夜深了,野岸寂寂,只听见“吱呀、吱呀”和“刷拉、刷拉”摇橹破水
的声音,阿珠也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到湖州,你
住在哪里?”
“我想住在王大老爷衙门里。”
“嗯!”阿珠很平静他说,“那应该。”
“我在想,”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面,“房子要大,前面开店,后面
住家,还要多备客房,最好附带一个小小花园,客房就在小花园里。”
“要这样讲究?”
“越讲究越好!”胡雪岩说,“你倒想想看,丝的好坏都差下多,价钱
同行公议,没有什么上落,丝客人一样买丝,为什么非到你那里不可?这就
另有讲究了,要给客人一上船就想到,这趟到了湖州住在张家,张家舒服,
住得好,吃得好,当客人自己亲人一样看待,所谓‘宾至如归’。那时候你
想想看,生意还跑得了?”
其实,胡雪岩所说的也是很浅的道理,但阿珠休戚相关,格外觉得亲切
动听,脑中顿时浮现出许多“宾至如归”的景象,这些景象在平日也见过,
就在她家的船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而此时想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
向往之情。
“别的不敢说,丝客人住在我们家,起码吃得会比别家舒服。”她说,
语气是谦抑的。
“那还用得着说?你娘做的菜,还不把他们吃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你也是!”阿珠笑着抢他的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加油加酱,死
的都能说成活的。”
其词有憾,其实深喜,胡雪岩适可而止,不再说恭维的话了,“阿珠,”
他说,“要讲究舒服,讲究不尽,将来丝行开起来,外场我还可以照应你爹,
里面就全告你们娘儿俩。而且里面比外场更要紧!”
“这我懂。”阿珠答道,“不过,我又不能象在船上一样,哪晓得丝客
人喜欢什么?”
“这就两样了。在船上,客人作主,怎么说怎么好。住到店里来的外路
客人,要你作主,他不会说话的。”
“他说是不说,心里晓得好歹。”
“就是这话罗!”胡雪岩深深点头。
这对阿珠是绝好的鼓励,因为心领神会,颇有妙悟,“我只当来了一份
亲眷。”她从容自若地,“该当照应他的照应他。他不要人家照应的,总有
他的花样在内,我们就不去管他。”
“对啊!”胡雪岩轻轻拍着桌子说,“你懂快窍了!有的人不懂,不是
不体谅客人,就是体谅得过了分,管头管脚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吓
得下次不敢来了。”
阿珠是很豁达的性情,但不知怎么,跟胡雪岩说话,心思就特别多,这
里便又扯到自家头上。
“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她说:“一定是我娘太亲热,你怕管头管
脚不自由,所以吓得不敢来。可是与不是?”
“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说下去。
明明是有指责的话,不肯说出来,阿珠追问他还是不说,于是半真半假
地,又象真的动气,又象撒娇,非要胡雪岩说不可。
说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闹着玩,故意漏这么一句半句去撩拨她。阿
珠不知是计,越逼越近,“问罪”问到他身边,动手动脚,恰中心意,终于
让他一把抱住,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这下阿珠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真的有些动气了。背着灯,也背着胡雪岩,
垂着头,久久不语。
先当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渐渐发觉不妙,走过去想扳过她
的身子来,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劲道甚大。这就显然不是撒娇了,胡雪岩心
中一惊,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越发吃惊。
“这,这是为啥?”他结结巴巴地问。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觉得于心不忍,同时也颇有安慰,
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汲重,因而破涕而笑。当然,还有些不自然的表
情。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
“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
“没有事!”她收敛了笑容,揩揩眼泪,恢复了神态。
由于这个小小的波折,胡雪岩变得沉默了。得却一直窥伺着她的眼波,
深怕一个接应不到,又惹她不满。
“时候不早了。”船舱外有声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没有进舱,而
阿珠却深怕她有所发觉,赶紧向胡雪岩递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出她曾哭过。
“干娘!”胡雪岩一面向阿珠点头,一面迎了出去,“进来坐!”
她没有不进来的道理,坐定了问道:“胡老爷到湖州去过没有?”
“胡老爷”三个字听来刺耳,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干娘,叫我雪岩好
了。”
这句话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就这句话中,名分己定,她象吃了颗
定心丸,通体舒泰。笑吟吟地望着她母亲,要着她如何回答?
阿珠的娘依然谦虚,“不敢当!”她也是眉开眼笑地,“我还是..”
“还是”如何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持何态度?阿珠的警觉特高,不
肯放过这个机会,脱口说道:“还是叫雪岩!”话一出口,发觉过于率真,
便又补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亏她想得出这样一句成语,虽用得不很恰当,也算一个很有力的理由,
阿珠的娘便说:“这话也是,我就放肆了。
口说“放肆”,依然不直喊出来,阿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敲钉转脚,
把事情做牢靠些,“娘!”她说,“那么你叫一声看!”
这反象有些捉弄人似地,阿珠的娘微感窘迫,白了她一眼说:“要你来
瞎起劲!”
这母女俩微妙的神态,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心里觉得好笑,自己的话
是说得胃失了些,但悔亦无用,事到如今,索性讨阿珠一个欢心。于是在脸
上堆足了笑容说道:“干娘,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你早就该叫我的名字了。
阿珠,是不是?”
这一下轮到阿珠受窘了,红着脸说,“我不晓得!我同我娘的事,不要
来问我。”
为了替女儿解围,阿珠的娘终于叫了声:“雪岩!你说得不错,大家同
一家人一样,以后全要靠你照应。”
“那自然。”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态。便又转脸问了句:“阿珠,
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我不晓得!”阿珠又羞又喜,也还有些恼,恼他促狭,故意叫人下不
得台。
因为如此,她便赌气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但他的念头比她更快,刚一
转身,便被喊住:“阿珠,不要走!我有话谈。”
“我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她这样回答,而脚步却停在原处。
“我说个笑话,保管你不困。”
“睡也还早。”她娘也说,“你就再坐一坐。”
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来,看胡雪岩却不象是说笑话的神情,果然,
他拍拍她的手背,作了个示意“少安毋躁”的姿势,转脸向他“干娘”说道,
“我刚刚在跟阿珠谈,一样开丝行,为哈丝客人非要跟你们打交道不可?其
中有许多道理。”
“是啊!”提到这一层,阿珠的娘大感兴趣,眼睛都发亮了,“我要听
听这些道理看。”
“叫阿珠讲给你听。”
阿珠的兴趣也来了,细细讲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补充,把阿珠的娘听
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许多连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见。
“雪岩,不是我说,你实在是能干!”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儿,终于
毅然决然他说了句:“总算是阿珠的命好,将来一定有福享!”
当面锣、对面鼓他说了出来,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胡雪岩又
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来摸她的手,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
“哪个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把条长辫子甩得几
乎飞到胡雪岩脸上。
“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着她的脸,用低得仅仅只有他自
己和阿珠才听得见的声音问。
阿珠的脸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
觉察到脸上在发烧,幸好灯大如豆,不畏人见,所以能够从从容容他说话。
“我自然要!”她说,“你的福我不享,哪个来享。”
“那好。总有福让你享就是了。”
“我倒要问你了,”她把脸仰起来说,“我娘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事,怎么说?”
“你还要问?”
“当然要问。”胡雪岩振振有词他说,“事情太多,我晓得你指的是哪
一桩?”
“你顶会‘装羊’!”阿珠恨声说道,“恨不得咬你一口。”
“我‘装羊’,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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