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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6 高阳(当代)
就地买丝,运到杭州脱手变现,解交“藩库”,这是无本钱的生意,变戏法
不可让外人窥见底蕴,所以他愿意帮老张开丝行。现在听说老张的丝行一时
开不成功,买丝运杭州的算盘就打不通了。
“有这样一个办法,”他问老张:“我们跟人家顶一张,或者租一张牙
帖来做。你看行不行?”
“这个办法,听倒也听人说过。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不定顶一年就
要三五面两银子!”
“三五百两就三五百两。”胡雪岩说,“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老张,
你明天就到湖州去办这件事!”
想到就做,何至于如此性急?而且一切都还茫无头绪,到了湖州又如何
着手?所以老张和他妻儿,都不知如何作答。
“胡老爷,”还是阿珠的娘有主意,“我看这样,王大老爷上任,你索
性送了去,一船摇到湖州就地办事,你在那里,凡事可以作主,事情就妥当
了。”
“妥当是妥当,却有两层难处,第一,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爷跟我,与众
不同,我要避嫌,不便送他上任。第二,我有家钱庄,马上要开出来,实在
分不开身。”
“喔,胡老爷还有家钱庄?”
“是的。”胡雪岩说,“钱庄是我出面,背后有大股东。”
这一来,阿珠的娘,越发把胡雪岩看得不同了,她看了他丈夫一眼,转
脸问胡雪岩:“那么送到临平..”
“那还是照旧。”胡雪岩抢着说,“明天我打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请老
张带到湖州去,一面弄牙帖,一面看房子,先把门面摆开来。我总在月半左
右到湖州来收丝,我想,这船上,老张不在也不要紧吧?”
“那要什么紧?”阿珠的娘说,“人手不够,临时雇个短工好了。”
谈到这里,便有“不由分说”之势了,老张摇了几十年的船,一下子弃
舟登陆,要拿着上千两银子,单枪匹马回湖州开丝行,自有些胆怯,但禁不
住他妻儿和胡雪岩的鼓励推动,终于也有了信心,打算着一到湖州;先寻几
个丝行朋友商量。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纵非人情险,一望而知,
人品好歹总识得的,只要这一层上把握得住,就不会吃亏。
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谈到深夜,阿珠的娘又去弄了消夜来,让胡雪岩吃过。
阿珠亲手替他铺好了床,道声“安置”,各自归寝。她心里有好些话要跟他
说,但总觉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所以万
般无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铺上。
这一夜船上五个人,除了伙计阿四,其作的都有心事在想,所想的也都
是开丝行的事,而且也都把阿珠连在一起想,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最高兴的是阿珠的娘,一下子消除了她心里的两个“疙瘩”,第一个疙
瘩是老张快五十岁了,《天雨花》、《再生缘》那些唱本儿上说起来,做官
的“年将半百”,便要“告老还乡”,买田买地做“老员外”享清福,而他
还在摇船!现在总算叶落归根,可以有个养老送死的“家”了。
第二个疙瘩是为了阿珠。把她嫁给胡雪岩,千肯万肯,就怕“做小”受
气,虽说胡太太看样子贤慧,但“老爷”到底只有一个,这面恩恩爱爱,那
面就凄凄凉凉,日久天长,一定会有气淘。现在把阿珠放在湖州,又不受“大
的”气,自己又照顾得到,哪还有比这再好的安排?她一想到此,心满意足。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她觉得嫁到胡家,淘气还在其次,“做小”
这两个字,总是委屈,难得他情深意重,想出一条“两头大”的路子来!眼
前虽未明言,照他的体贴,一定是这么个打算,他现在是先要抬举她爹的身
分,做了老板,才好做他的丈人。将来明媒正娶,自己一样凤冠霞帔,坐了
花轿来“拜堂”,人家叫起来是“胡太太”,谁也不晓得自己只是“湖州的
胡太太”!
她那里一厢情愿,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计。帮老张开丝行,当然也
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内。他也相信看相算命,不过只相信一半,一半天意,
一半人事,而人定可以胜天。脱运交运的当口,走不得桃花运,这话固然不
错,却要看桃花运是如何走法?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
两头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来做生意?象现在这样,等于自己在
湖州开了个丝行,阿珠和她父母会尽力照应。自己到了湖州,当然住在丝行
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外室,将来看情形再说,果然丝行做得
发达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时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说
什么了。
他这个念头,看起来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职意算盘”。
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张的心思却变了。
他虽是摇船出身,也不识多少字,倒是个有骨气的人。阿珠愿意嫁胡雪
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极力赞成,既然母女俩一条心,他也不
反对。照他的想法,将来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还是另立门
户,总归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见为净,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闲
话。
此刻不同了。开丝行,做老板,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下得。但旁人不
免要问:“摇船的老张,怎么会一下子做了老板?”这话谈下去就很难听了!
总不能逢人去分辩:“阿珠给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欢他。
开丝行是胡某人自己了为做生意方便,就是没有这桩亲事,他依然要开,依
然要叫我出面做现成老板!”这话就算自己能够说,别人也未见得相信。所
以他这时打定主意,开丝行与阿珠嫁胡雪岩,这两件事决不可夹杂在一起。
“喂!”躺在铺上的老张,推推他妻子,低声问道:“阿珠的事,你们
变过了?”
“没有。”
“那‘他’怎么叫你‘干娘’?”
“这是人家客气,抬举我们。”
“抬举是不错。不过‘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什么冷言冷语。”他妻子很诧异地问,“哪个在嚼舌头?”
“也没有人在嚼舌头。是我心里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得福不知!该想
想正经,到了湖州,寻哪几个朋友,房子看在什么地方?”
老张对他妻子,七分敬爱三分怕,听她这语气,如果自己把心里的想法
就出来,当夜就会有一场大吵,因而隐忍未言。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脸,由于急着要
上岸办事,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就起身去了。临走留下话,中午约在盐桥一
家叫“纯号”的酒店见面,又说,如果阿珠和她娘有兴致,也一道来逛逛。
母女俩的兴致自然极好。盐桥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
量:“爹要做老板了,总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买件长衫,再自
己剪布来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们早点去!”
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在收拾头面,预备出门。老张一个人坐在船头上闷
闷不乐,心里在想,中午一见了面,胡雪岩当然会把银子交过来,只要一接
上手,以后再有什么话说,就显得不够味道了。要说,说在前面,或者今天
先不接银子,等商量停当了再说。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无奈有阿珠在,不便开口,心里踌躇无计,而一妻
一女倒已经头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预备动身了。
“该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张。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气,“你把蓝布小衫换一换,好不好,寿头寿
脑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的!”
由于宠女儿的缘故,老张一向把她这些没规没矩的话,当作耳边风。但
话虽不理,该有行动,而他望着她们母女,怔怔地好象灵魂出窍了似的,好
半天不开口。
“呀!”他妻子不胜讶异地:“怎的?”
老张摇摇头,接着说了句:“你们娘儿俩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为啥?”
老张想了想说:“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脸上,顿时象眼前的天气一样,阴
睛不定了。
“你在想什么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眼圈
都有些红了,“生来是吃苦的命!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就要‘作’了!”
“作”是杭州话,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
子,用来责备老张,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话重而怨深,他不能
不做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门心里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
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
“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
照我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
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紧要关头,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这时便埋怨着说:
“娘!何苦说这些话?爹不肯去,让他不去好了。”
“对!”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枉为他是一家之主。我们敬他,他不
受敬,随他去,我们走!”
听得这负气的话,阿珠又觉得不安,想了想只好这样说:“怎么走?路
好远到那里。”
路不但好远,而且郊野小径,泥泞不堪,就能走进城,一又脚上的鞋袜
亦已不成样子,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娘,高声喊道:“阿四,阿四!”
“阿四到万安桥去了。”老张说。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气消了些,声音却依旧很
大,“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下再说。”老张这样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
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
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
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
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
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
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
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
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
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
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
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象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
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
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作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
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归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
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
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
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
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
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
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击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
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
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
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
趁势在她膀子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
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
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陪笑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
个油头光混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使越发严重了,立刻
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
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
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
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
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是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
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来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
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
“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
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惯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
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
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
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象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
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
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
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
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
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
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客种下酒菜,
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
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伕,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
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
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
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
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
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
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但心里
只盼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终于来了。等他一入座,张胖子便谈阿珠误打了“撩鬼儿”的趣
事,因为排解了这场纠纷,他显得很得意地。
“阿珠!”胡雪岩听完了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听他的口气,当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红着脸分辩:“他是有心的,
大街上动手动脚象啥样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脸上,什么厉害不厉害?厉
害也不会让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响。张胖子听她对胡雪岩说话的态度,心里明白,两个人
已到了不需客气、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妨开个玩笑。
“老张,”他把视线落在阿珠和她娘脸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老张无从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头,她娘却正要拜托张胖子,随即笑滋
滋地答道:“这要看张老板!”
“咦!关我什么事?”
阿珠的娘话到口边,又改了一句:“张老板府上在哪里?我做两样菜请
张老板、张太太尝尝。”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要托张胖子出来做媒,心想透过熟
人来谈这件事也好,便提醒张胖子:“只怕有事情托你!”
“喔!喔!”张胖子会意了“我住在‘石塔儿头’到底,碰鼻头转弯,
‘塞然弄堂’,坐北朝南倒数第二家。”
这个地址一口气说下来,仿佛说绕口令似地,阿珠忍不住“扑哧”一声
笑了出来。
张胖子又逗着阿珠说了些笑话,适可而止,然后把话锋一转。看着胡雪
岩说:“我们谈正经吧!”
一听他用“我们”二字,便知湖州的丝生意,张胖子也有份。胡雪岩已
经跟他谈妥当了,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联号恒利钱店放款买丝,除了照市
拆息以外,答应将来在盈余中提两成作为张胖子个人的好处。他愿意出这样
优厚的条件,一则是为了融通资金方便,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顾不到,希望张
胖子能替他分劳,再有一层就是交情了,信和钱庄虽然做着了海运局的生意,
但张胖子自己没有什么利益,胡雪岩借这个机会“挑”他赚几文。
“老张!我今天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一千两银子在这里,你收好。”
说着,胡雪岩取出一个毛巾包来,打开来看,里面是五百两一张的两张银票,
“张老板那里出的票子,在湖州恒利照兑。”
“恒利在城隍庙前。”张胖子说,“老张,你在那里立个折子好了,随
用随提,方便得很。”
“是的。”老张很吃力地回答。
“第二件,张老板荐了个朋友替你做帮手..”
“噢!”老张很高兴地抢着说,“那就好!我就怕一个人‘没脚蟹’似
地,摆布不开。”
“不过,老张,有一层你一定要弄清楚。”胡雪岩看一看张胖子,很郑
得地说:“丝行是你开,主意要你自己拿,荐来的人给你做伙计,凡事他听
你,不是你听他。这话我今天要当着张老板交代清楚。”
“不错,不错。”张胖子接口说道:“那个小伙子姓李,是我的晚辈亲
戚,人是蛮能干的,丝行生意也懂,不过年轻贪玩,要托你多管管他。”
老张把他们两个人的话体味了一遍,点点头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
朋友,我晓得了。”
“对啊!”胡雪岩很欣慰地说,“老张,你说得出这一句话,生意一定
会做得好。尽管放手去做!还有一句话,你一到湖州,马上就要寻个内行,
眼光要好,人要靠得住,薪水不妨多送,一分价钱一分货,用人也是一样的。”
老张受了鼓舞,大有领会,不断点头,“那么,这位姓李的朋友,我们
什么时候见见面?”他问。
“吃完了到我店里去。”张胖子答道,“我派人把他去叫了来见你。”
因为有许多正经事要办,这一顿酒草草终场,出了纯号,分成两拨,张
胖子带着老张到信和,阿珠和她娘到估衣铺去替老张办“行头”。剩下胡雪
岩一个,阿珠总以为他一定也到信和,谁知他愿意跟她们做一路。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阿珠心里十分高兴,不过在大街上不肯跟他走在一
起,搀扶着她娘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胡雪岩却是有心要计阿珠的好,走到
一家大布庄门口,站住了脚等她们。
“这里我很熟,包定不会吃亏。要剪些什么料子,尽量挑,难得上街一
趟,用不着委屈自己。”
越是他这么说,她们母女俩越不青让他破费,略略点缀了一下,便算了
事。胡雪岩要替她们多剪,口口声声:“干娘这块料子好”、“这块颜色阿
珠可以穿”,但那母女俩无论如何不要,为了不肯直说“舍不得你多花钱”
这句话,阿珠便故意挑剔那些衣料,不是颜色不好,就是花样过时,不然就
是“门面”太狭,下水会缩之类的“欲加之罪”,味着良心胡说,把布店里
的伙计,气得半天不开口。
布店隔壁就是估衣店,到替老张买衣服,胡雪岩当仁不让了,“这要我
来作主!”他说,“现在做生意不象从前了,打抢得越老实越好,上海的‘十
里夷场’你们见过的,哪一行走出来不是穿得挺挺括括?佛要金装,人要衣
装,你看我把老张打份起来,包他象个大老板。”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阿珠抿着嘴笑了,推一推她娘小声说道:“你也要
打扮打扮,不然不象个老板娘!”
真的要做老板娘了!阿珠的娘心里在想,昨天还只是一句话,到底不知
如何?这现在可是踏踏实实再无可疑,别样不说,那一千两银子总是真的。
这样一想,就想得远了,只是想着怎样做老板娘和做老板娘的滋味,忘
掉了自己身在何处?
等她惊醒过来,胡雪岩已经替老张挑了一大堆衣服,长袍短套,棉夹俱
备。胡雪岩还要替老张买件“紫羔”的皮袍子,阿珠的娘不肯,说是:“将
来挣了钱做新的!”才算罢手。
结了帐,一共二十多两银子,胡雪岩掏出一大把银票,拣了一张三十两
的,交了过去,找来的零头,他从阿珠手里取了手巾包过来,把它包在里面。
“这算啥?”她故意这样问。
“对面就是‘戴春林’分号,”胡雪岩说:“胭脂花粉我不会买,要你
自己去挑。”
阿珠果然去挑了许多,而且很舍得花钱,尽拣好的买,除了“鹅蛋粉”
之类的本地货以外,还买了上海来的“水粉”、花露水、“洋肥皂”。要用
这些东西打扮出来,博得胡雪岩赞一声“好”!
* * *
在老张动身到湖州的第二天,阿珠的娘弄了几样极精致的菜,起个大早,
雇了顶小轿到石塔儿头去看张胖子。
见了张太太,少不得有阵寒暄,很快地便由她所送的那四样菜上,转入
正题,张太太在表示过意不去,张胖子却笑了,“‘十三只半鸡’,着实还
有得吃!”他说。
据说做媒的男女两家跑,从“问名”开始到“六礼”将成,媒人至少要
走十三趟。主人家每一趟都要杀鸡款待,到“好日子”那天还有一只鸡好吃。
不过新娘子要上轿,不能从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只,合起来便是十三只半,
这是贫嘴的话,久而久之便成了做媒的意思。张太太一听这话,便极感兴趣
地问他丈夫:“我们这位阿嫂是男家还是女家?”
“女家。”
“喔,恭喜,恭喜!”张太太向客人笑着道贺,然后又问她丈夫:“那
么男家呢?”
“你倒猜猜看!”张胖子道,“你也很熟的。”
于是张太太从信和钱庄几个得力而未曾成家的伙计猜起,猜到至亲好友
的少年郎君,说了七八个人,张胖子便摇了七八次头。
“好了,好了!你猜到明天天亮都猜不着的。”他将他妻子往里面推,
“闲话少说,你好到厨房里去了,今天有好菜,我在家早早吃了中饭,再到
店里,等下我再跟你说。”一面推着,一面向他妻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关
照她一进去便不必再出来了。
这就是张胖子老练圆滑之外,因为,第一,胡雪岩跟阿珠的这头姻缘,
究还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胡雪岩是不是要瞒着家里?此时需要保守秘密,
他妻子最近常到胡家去作客,万一不小心漏了口风,影响到他跟胡雪岩的交
情,而胡雪岩现在是他最好、最要紧的一个朋友,决不能失掉的。其次他是
为阿珠的娘设想。女儿给人作妾,谈起来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怕她有初见面
的人在座,难于启齿。这一层意思,阿珠的娘自然了解,越觉得张胖子细心
老到,自己是找对了人。
“张老板,”她说,“我的来意,你已经晓得了。这头亲事,能不能成
功,全要靠你张老板费心。”
“那何消说得?”张胖子很诚恳地答道,“雪岩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你
们两家不托我,我也要讨这杯喜酒来吃。”
“噢!”阿珠的娘异常关切地问,“胡老爷也托过你了,他怎么说?”
“他没有托我。我说‘两家’的意思是,随便他们男女两家哪一家。不
都一样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阿珠的娘摇着头说,“胡老爷是你的好朋友,不
错!不过今天我来求张老板,你张老板答应了,就是我们女家的大媒,总要
帮我们阿珠说话才对。你想是不是呢?”
张胖子笑了,“阿嫂!我服你。”他说,“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说出
话来,一下子就扎在道理上。好,好,你说,我总尽心就是了。”
“多谢大媒老爷!”她想了想说,“我也不怕你笑话,说句老实话,我
们阿珠一片心都在胡老爷身上,完全是感情,决不是贪图富贵。”
“这我知道。”
“大家爱亲结亲,财礼、嫁妆都不必去谈它。胡老爷看样子也喜欢我们
阿珠,想来总也不肯委屈她的。”
张胖子心里有些嘀咕了,既非贪图将来的富贵,又不是贪图眼前的财礼,
那么所谓“不肯委屈”阿珠,要怎么样办呢?
“我实话直说。这名分上头..要请张老板你给阿珠争一争。”
这怎么争法?张胖子心想,总不能叫胡雪岩再娶!“莫非,”他忽然想
到了,“莫非‘两头大’?”
阿珠的娘反问一句:“张老板,你看这个办法行得通,行不通?”
张胖子不愿作肯定的答复,笑一笑说:“如果换了是我,自然行得通。”
这表示在胡雪岩就不大可能。原因何在?阿珠的娘当然要打听。张胖子
却又说不上来,他只是怕好事不谐,预留后步。其实他也不了解胡雪岩的家
庭,不知道这桩好事,会有些什么障碍?不过,他向她保证,一定尽力去做
这头媒,不论如何,最短期间内,必有确实的答复。同时他也劝她要耐心,
事缓则圆,心太急反倒生出意外的障碍。他说象阿珠这样的人才,好比奇货
可居,最好要让胡雪岩万般难舍,自己先开口来求婚,那样事情就好办了。
阿珠的娘先有些失望,听到最后几句话,觉得很在道理。心里在想,阿
珠也不可太迁就胡雪岩,这些事上面,真象做生意一样,太迁就顾客,反显
得自己的“货色”不灵光似地,因而深深受教,但依旧重重拜托,能够早日
谈成,早了一件心事,总是好的。
于是张胖子一到店里,立刻打发一个小徒弟到胡家去说,请胡雪岩这天
晚上到信和来吃饭,有要紧事要谈,不论迟早,务心劳驾。
快到天黑,张胖子备了酒菜专诚等候。直到八点钟左右,胡雪岩才到,
见面连声道歉,说王有龄那里有许多公事。
“不是我的事情,是你的,这件事要一面吃酒一面谈,才有味道。”
张胖子肃客入座,关照他店里的人,不喊不要进来,然后,把杯说媒,
将阿珠的娘这天早晨的来意,原原本本告诉了胡雪岩。
“事情当然要办的,不过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心急。”
“我也这么劝她。”张胖子说到这里,忽然露出极诡秘的笑容,凑近了
低声问道:“雪岩,我倒要问你句话,到底他把阿珠弄上手了没有?”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那她娘为什么这么急?”张胖子是替他宽慰的神气,“我还当生米已
成熟饭,非逼你吃了下去不可呢!”
“要吃也吃得下。不过现在这个当口,我还不想吃,实在也是没有工夫
去吃,生意刚刚起头,全副精神去对付还不够,哪里有闲心电来享艳福?”
张胖子心里明白,胡雪岩逢场作戏,寻些乐趣则可,要让他立一个门户,
添上一个累,尚非其时,彼此休戚相关,他当然赞成胡雪岩把精力放在生意
上面,所双这时候忘掉女家的重找,反倒站在胡雪岩这面了。
“那么,你说,你是怎么个意思?我来帮你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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