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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5 高阳(当代)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
“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
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
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
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
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
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
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
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
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
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
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自己
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
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切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
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
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
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百实在也是真
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
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
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
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
“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
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
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
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词。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
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
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象有点..”她爹没
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象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
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
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
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
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
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象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
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
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作主。”
“也由不得我作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
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
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
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
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
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
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
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
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象“毛脚女婿”上门一
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
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象
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得,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象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
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
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
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
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
“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
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
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
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
“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
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
“本来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们一个。”胡雪岩又说:
“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的一个徒弟是好是坏?”
“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
胡雪岩笑笔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
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关心。
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地,十分不妥。于是问道:
“是胡太太?”
“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
“那么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
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
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
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
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
“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
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
“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
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
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
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啊!”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
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
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
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
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睛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
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
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
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
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的。“是啊!”阿珠的
娘的,“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
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里来得快,
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
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
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
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
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
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
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
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
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
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
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
“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吗?”
“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
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
“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
“我倒问你。”阿珠忽然然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
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象
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
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
“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光,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
丝,天下第一!”
“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
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
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
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
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罗,”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
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
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
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
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
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
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
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
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
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
‘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
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
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
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
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
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
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
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
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
“大家都这么说。”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离南浔七里路。”
“原来是‘七里丝’,不是‘缉里丝’。”胡雪岩欣然领悟,“真是凡
事要请教内行。”
“七”与“缉”字异而音同,所以阿珠听得莫名其妙,在旁边笑他:“什
么‘七里丝’不是‘七里丝’?姓胡的,不姓胡,这叫什么怪话?”
胡雪岩笑笑不答,这时没有心里来跟她斗嘴开玩笑,他脑中有七八个念
头在转,自己静一静,略略理出了一个头绪,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养蚕我是明白了。怎么样缫丝,丝做出来,怎么卖出去,我还不大懂。”
于是阿珠的娘,把土法缫丝的方法讲给他听,用一口大锅,烧滚了水,
倒一升茧下去,用根木棍子搅着,锅上架两部小丝车,下面装一根竹管,等
把丝头搅了出来,通过竹管,绕小车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丝车。抽尽了丝,
蚕蛹自然出现,如果丝断了再搅,搅出丝头来,抽光了为止。
“缫丝也辛苦。”阿珠的娘的说,“茧子不赶紧缫出丝来,里头的蛹咬
破了头,茧子就没有用了。所以缫丝一定是一家大小动手,没日没夜赶完为
止。胡老爷你想想看,站在滚烫的小锅旁边,不停手的搅,不停手的抽丝,
加以蚕蛹烫死了的那股气味,真正是受罪。倘或遇着茧子潮软,抽丝不容易,
那就越发苦了。还有搅了半天,抽不出头的,那叫‘水茧’,只好捞出来丢
掉,白费心血。”
“苦虽苦,总也有开心的时候。”
“当然罗,一直是苦的事情,天下没有人去做的。到缫成丝,‘丝客人’
一到镇上,那就是开心的时候到了,丝价年年在涨,新丝卖来的钱,着实可
以派点用场。”
这触及到胡雪岩最需要了解的地方了。
“丝客人”这个名称,他是懂的,带了大批现银到产地买丝的,称为“丝
客人”,开丝行代为搜购新丝,从中取利的称为“丝主人”。每到三、四月
间,钱庄放款给丝客人是一项主要的业务。他在想,与其政款给丝客人去买
丝,赚取拆息,何不自己做丝客人?
“我也想做做丝客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诀窍?”
“这我就不晓得了。”阿珠的娘说,“照我想,第一总要懂得丝好坏。
第二,要晓得丝的行情,丝价每年有上落,不过收新丝总是便宜的。”
“丝价的上落,是怎么来的呢?出得少,价钱就高,或者收的人多,价
钱也会高。是不是这样子?”
“我想做生意总是这样。不过,”阿珠的娘又说,“丝价高低,我听人
说,一大半是‘做’出来的,都有几个大户手里。”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知道丝价高低,决于大户的操纵,这个把
戏他最在行。
阿珠的娘这时越谈越起劲了,而且所谈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茧与
丝的买卖。
“如果人手不够,或者别样缘故,卖茧子的也有。”她说,“收茧子的
有茧行,要官府里领了‘牙帖’才好开。同行有‘茧业公所’,新茧上市,
同行公议,哪一天开称,哪一天为止。价钱也是议好的,不准自己拾价。不
过乡下人卖茧子常要吃亏,除非万不得已,都是卖丝。”
“为什么要吃亏?”
“这一点你都不懂?”阿珠插嘴,“茧行杀你的价,你只好卖,不卖摆
在那里,里头的蛹咬破了头,一文不值!”
“对,对!我也搅糊涂了。”胡雪岩又问:“那么茧子行买了茧子,怎
么出手呢?”
“这有两种,一种是卖给缫丝厂,一种是自己缫了丝卖。”
“喔,我懂了。你倒再说说丝行看,也要向部里领牙帖,也有同业公所?”
“当然罗。丝行的花样比茧行多得多,各做各的生意,大的才叫丝行,
小的叫‘用户’,当地买,当地用,中间转手批发的叫‘划庄’。还有‘广
行’、‘洋庄’,专门做洋鬼子的生意,那是越发要大本钱了,上万‘两’
的丝摆在手里,等价钱好了卖给洋鬼子,你想想看,要压多少本钱?洋鬼子
也坏得很,你抬他的价,他不说你贵,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夜下另外去寻路
子,自有吃本太重,急于想脱手求现的,肯杀价卖给他。你还在那里老等,
人家已经塌进便宜货,装上轮船运到西洋去了..”
“慢,慢来!”胡雪岩大声打断,“等我想一想。”
她们母女俩都不晓得他要想什么?只见他皱紧眉头,偏着头,双眼望着
空中,是极用心的样子,他在想嫌洋鬼子的钱!做生意就怕心不齐,跟洋鬼
子做生意,也要象茧行收茧一样,就是这个价钱,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
倒。那一来洋鬼子非服帖不可。不过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也难怪,本钱
不足,周转不灵,只好脱货求现,除非..
他豁然贯通了!除非能把所有的“洋庄”都抓在手里。当然,天下的饭,
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只有联络同行,要他们跟着自己走。
这也不难!他在想,洋庄丝价卖得好,哪个不乐意?至于想脱货求现的,
有两个办法,第一,你要卖给洋鬼子,不如卖给我。第二,你如果不肯卖给
我,也不要卖给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货色来抵押,包他将来能嫌得比
现在多。这样,此人如果还一定要卖货色给洋鬼子,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
的好处,有意自贬身价,成了吃里扒外的半吊子,可以鼓动同行,跟他断绝
往来,看他还狠到哪里去?
“对啊,对啊!”他想到得意之处,自己拍着手掌笑,仿佛痰迷心窍似
地,把阿珠逗得笑弯了腰。
阿珠的娘,到底不同,有几分猜到,便即笑着问道:“胡老爷是想做丝
生意?”
“我要做‘丝客人’。”
“果不其然!”阿珠的娘得意的笑了,“胡老爷要做丝生意。”
阿珠当然更是喜心翻倒,不仅是为了这一来常有跟胡雪岩聚会的机会,
而且也因为自己的心愿,居然很快地就达成,所以有着近乎意外的那种惊喜。
“不过,干娘..”胡雪岩这样叫阿珠的娘。
那是杭州人习用的一种称呼,还是南宋的遗风,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
干娘,凡是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妇人而自愿执后辈之礼的,都可以这样称呼。
因此这一叫,叫得阿珠的娘,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她连连逊谢,近乎惶恐的,“胡老爷千万不要这
样叫!”
她在谦虚,阿珠却在旁边急坏了!这一声“干娘”,在她听来就如胡雪
岩跟她开那个玩笑,说要叫娘为‘丈母娘”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表面没有
什么,心一直在跳。她想:人家要来亲近,你偏偏不受,这算什么意思呢?
因此,胡雪岩还没有开口,她先发了话:“人家抬举你,你不要不识抬
举!”
知女莫若母,胡雪岩的“干娘”,立即有所意会,她自己也觉得大可不
必如此坚辞不受。不过也不便把话拉回来,最好含含糊糊过去,等你再叫时
不作声,那一下“干娘”就做定了。
于是她笑着骂阿珠:“你看你,倒过来教训起我来了!”
她们母女俩的语气眼风,一五一十都看在胡雪岩眼里,此时忙着要谈正
经,没有工夫理这回来,“干娘!”他说,“我做‘丝客人’,你做‘丝主
人’好不好?”
“胡老爷在说笑话了。”做“丝主人”就是开丝行,阿珠的娘说,“我
又不开丝行,哪里有丝卖给你?”
“不要紧!我来帮你开。”
“开什么?”阿珠又插嘴,“开丝行?”
“对!”答得非常爽脆。
阿珠的娘看看他,又看看女儿,这样子不象说笑话。但如果不是笑话,
却更让她困惑,“胡老爷,”她很谨慎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来开?”
“这话问得对了!”胡雪岩连连点头,“为什么我自己不来开呢?第一,
我不是湖州人,做生意,老实说,总有点欺生的。第二,王大老爷在湖州府,
我来做‘客人’不要紧,来做‘主人’,人家就要说闲话了。明明跟王大老
爷无关,说起来某某丝行有知府撑腰,遭人的忌,生意就难做了。”
这一说阿珠的娘才明白。一想到自己会有个现成的“老板娘”做,笑得
眼睛眯成两条缝,“原来胡大老爷要我出出面。不过,”她的心又一冷,“我
女人家,怎么出面?”
“那不要紧,请你们老张来出面领帖,暗底下,是你老板娘一把抓,那
不也一样吗?”
“啊唷!老板娘!”阿珠甩着辫子大笑,“又是干娘,又是老板娘,以
后我要好好巴结你了!”
那笑声有些轻狂,以至于把她爹招引了来,探头一望,正好让胡雪岩发
觉,随即招着手说:“来,来,老张!正有事要跟你谈。”
老张是个老实人,见了胡雪岩相当拘谨,斜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仿佛
下属对上司似地,静听吩咐。胡雪岩看这样子,觉得不宜于郑重的态度来谈
正经,就叫阿珠说明因由。
“胡老爷要挑你做老板!”阿珠用这样一句话开头,口气象是局外人,
接着把胡雪岩的意思,仔仔细细他说了一遍。
老张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听了妻子的话,为打听胡雪岩的信址到信和
去了一趟,撞出这么一件喜事来,不过,他也多少有些疑惑,觉得事太突兀,
未见得如阿珠所说的那么好。
因此,他说话就有保留了,“多谢胡老爷,”他慢吞吞地,“事情倒是
件好事,我也有一两个丝行里的朋友,只怕我做不好。”
“哪个生来就会的?老张,你听我说,做生意第一要齐心,第二要人缘,
我想你人缘不坏的,只要听我话,别的我不敢说,无论如何我叫你日子比在
船上过得舒服。”胡雪岩接着又说:“一个人总要想想后半世,弄只船飘来
飘去,不是个了局!”
就这一句话,立刻打动了老张的心,他妻子和女儿当然更觉得动听,“胡
老爷这句话,真正实在!”他妻子说,“转眼五十岁的人,吃辛苦也吃不起
了,趁现在早早作个打算。我们好歹帮胡老爷把丝行开起来,叶落归根总算
也有个一定的地方。”
“不是你们帮我开丝行!”是我帮你们开丝行。”胡雪岩很郑重地,“既
然你们有丝行里的朋友,那再好不过。老张,我倒先要问你,开丝行要多少
本钱?”
“那要看丝行大小。一个门面,一副生财,两三百两银子现款,替客户
代代手,也是丝行,自己买了丝囤在那里,专等客户上门,也是丝行。”
“照这样说,有一千两银子可以开了?”
“一千两银子本钱,也不算小同行了。”
“那好!”胡雪岩把视线扫过他们夫妻父女,最后落在老张脸上,“我
不说送,我借一千两银子给你!你开丝行,我托你买丝。一千两银子不要利
息,等你赚了钱就还我。你看好不好?”
“那怎么不好?”老张答道:“不过,胡老爷,做生意有赚有蚀,万一
本钱蚀光了怎么办?”
“真正是!”他妻子大为不满,“生意还没有做,先说不识头的话。”
“不!干娘,”胡雪岩却很欣赏老张的态度,“做生意就是要这个样子。
顾前不顾后,一门心里想赚,那种生意做不好的。这样,老张,我劝你这条
船不要卖,租了给人家,万一丝行‘倒灶’,你还可以靠船租过日子。”
老张怔怔地不作声,他有些心不在焉,奇怪“胡老爷”怎么一下子叫她
妻子为“干娘”?
“爹!”阿珠推着他说:“人家在跟你说话?你在想啥心事?”
“喔,喔!”老张定定神,才把胡雪岩的话记起来,“胡老爷,”他说:
“今年总来不及了!”
“怎么呢?”
“开丝行要领牙帖,听说要京里发下来,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三个月工
夫,那时候收丝的辰光早过了。”
“收丝也有季节的吗?”
“自然罗!”阿珠的娘笑了,“胡老爷,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隔行如隔山。我从来没有经手过这行生意。不过。”胡雪岩说,“我
倒想起来了,钱庄放款给做丝生意的,总在四、五月里。”
“是啊,新丝四、五月里上市,都想早早脱手,第一,乡下五荒六月,
青黄不接的当口,都等铜钿用。第二,雪白的丝,摆在家里黄了,价钱就要
打折扣,也有的想摆一摆,等价钱好了再卖,也不过多等个把月。丝行生意
多是一年做一季。”
胡雪岩听得这话踌躇了,因为他有一套算盘,王有龄一到湖州,公款解
省,当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库”来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现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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