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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54 高阳(当代)
雪岩兄,你倒也不必太自谦。”嵇鹤龄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
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胡雪岩笑道:“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嵇鹤龄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这一来,他的谈兴越发好了,谈兴一好酒性也一定好,又添了两斤竹叶
青来。酒店主人也很识趣,从吊在湖水中的竹篓里,捞起一条三斤重的青鱼,
别出心裁,舍弃从南宋传下来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儿”的吃法,
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鱼汤,亲自捧上桌来,说明是不收钱的“敬菜”。于
是嵇鹤龄的饭量也好了,三碗“冬春米”饭下肚,摸着肚皮说:“从内人下
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酒醉饭饱。”
他这一说,倒让胡雪岩想起一件事,“鹤龄兄,”他说,“尊夫人故世,
留下五六个儿女,中馈不可无人,你也该有续弦的打算!”
“唉!”嵇鹤龄叹口气,“我何尝不作此打算?不过,你倒想想,五六
个儿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补缺的‘灾官’,请问,略略过得去的人
家,哪位小姐肯嫁我?”
“这倒是实话。”胡雪岩说:“等我来替你动脑筋!”
嵇鹤龄笑笑不答。胡雪岩却真的在替他“动脑筋”,并且很快地想到一
个主意,但眼前先不说破,谈了些别的闲话,看着太阳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间,
返照湖水,映出万点金鳞,暑气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风,醉意一消,真
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到黄昏,城门快要关了,两人恋恋不舍
地约了明天再见。
做媒
胡雪岩人虽花,但在关键时刻很知道轻重分寸。他和船姑阿珠的交往,从一开始都
是情投意合的。但是当二人的关系影响了胡雪岩的事业时,他主动退位让贤,把阿珠做
媒让给了自己的徒弟陈世龙。做媒的经过,把胡雪岩的嘴巴功夫表现得淋漓尽致。
独对孤灯,思前想后,生出无限警惕。他告诉自己:不要自恃脑筋快,
手腕活,毫无顾忌地把场面拉开来,一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个顾不到,
就会出漏洞,而漏洞会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发觉,往往已不可收拾。
但是没有让他“学生意”以前,先要为他安排亲事,那也就是连带清
了他自己跟阿诛之间的关系,从此心无牵挂,也是节省精力之道。
河官到了合龙的时候,如果情况紧急,往往会纵身一跳,跳在缺口里,
身挡洪流。别人看他如此奋不顾身,深受感动,自然一起着力,得收全功。
现在自己也要有那纵身一跳的勇气,大事方得成功。
第二天一早开船,除了老张在船梢上帮同把舵以外,其余的人都没有什
么事。他特意叫陈世龙进舱谈话,从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后舱,就是一起吃
饭的时候,也不大交谈,当然,陈世龙是常到后舱去找她的,胡雪岩料定他
跟陈世龙在中舱谈什么,她一定会在后舱,留心静听,所以他预备装作“言
者无意”,其实是有心要说给她听。
“世龙!”他说,“我现在的场面是撑起来了,不过饭是一个人吃不完
的,要大家一起来动手,我现在问问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还是想在上
海?”
陈世龙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故意如此发问,只当真的要他自己挑一处。
上海虽然繁华,做事却无把握,在湖州是本乡本土,而且又厮守着阿珠,自
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丝行弄好了再说。”
“我晓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岩背对后舱,不怕阿珠看见他的脸,所以
向陈世龙使劲挤一挤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话别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舍
不得阿珠!”
陈世龙也很聪明,做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认。
一个如此说,一个如此承认,除非阿珠自己走出来明明白白说一句,不
愿嫁陈世龙!那么,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一句话中交代清楚了。
在后舱听壁脚的阿珠,十分气恼,心想:简直把一个人看成一包丝一样,凭
你们一句话,就算交易过手了!世上哪有这样自说自话的事?
想归想,气归气,人还坐在那里不动,屏声息气,细听外面,胡雪岩又
在说了。
“我的意思,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里。”
听到这里,阿珠惊异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谁?她自己这样在问。
细听下去,明明白白,陈世龙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哪个?
阿珠惊疑羞愤,外带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心里乱得如万马奔腾,自己克制了
又克制,才能勉强听得清外面的话。
“说起来,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对!她以为我帮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
女儿许配给我,作为报答。其实桥归桥,路归路,我帮他们的忙,又不是在
想他们的女儿。”
哼!假正经!阿珠不由得在心里骂,同时想起胡雪岩当初许多勾引的行
径,脸上有些发烧,暗暗的又骂了句:不要脸!
再听下去,她比较舒服了。“讲句良心话,”胡雪岩说,“我喜欢不喜
欢阿珠呢?当然是喜欢的。不过,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洁,大家小姐不
见得有她那样子的品貌!世龙,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
“我晓得。”陈世龙自惭的点一点头。
“你晓得就好。”胡雪岩又说,“总要格外对她体贴。”
陈世龙依然是那句话:“我晓得。”
口口声声顺从着,倒像真的已把人家娶到手似的。阿珠心里非常不服气,
同时也有些奇怪,听口风好像他们早就瞒着自己,暗中做了“交易”,倒要
仔仔细细先把事情弄清楚,然后再想报复的主意。
这回是陈世龙在说话:“胡先生,那么,你看我这件事该怎么办?赤手
空拳,一点底子都没有。”
“有我!”胡雪岩答得极其爽脆,“我今年一共有三头媒要做,一头已
经成功了,还有一头要看看再说,再有就是你这头媒。老张那里我一说就成
功,你丈母娘更不用说,最听我的话。阿珠最孝顺,只要跟两老说好了,不
怕她不答应。”
原来如此,阿珠心想:拿我父母来压我,所以有这样子的把握,那也太
目中无人了。于今之计,第一步先在爹爹面前说好,不可轻易答应。到时候
叫你干瞪眼!
刚想得好好地,立刻又是一愣,因为胡雪岩说破了她的心思,“不过,”
他说:“阿珠的性子最傲,眼软不服硬,也要防她一脚!就算父母之命,勉
强依从,心里一千一万个不甘心,将来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好的。所以说到头
来,两厢情愿最要紧。你总要记住我这句活,阿珠服软不服硬。处处依她,
包你一辈子有福享。”
听到这几句活,阿珠心里又酸又甜,同时也觉得泄了气,什么劲道都拿
不出来了。不过总还有些不甘,不甘于如此受人摆布,同时也觉得不能就这
么便宜了陈世龙。
“我的打算是这样,看看年底办喜事来不来得及。如果来不及,就今年
‘传红’,明年‘入赘’..”
“入赘!”
陈世龙大声插嘴,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不愿,在后舱的阿珠不由得就
把心悬了起来。
“又不是要你改姓张,不过两家并作一家,也不是什么失面子的事!”
“不改姓就可以。”
“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岩故意这样说给阿珠听:“就算你想改姓,
阿珠也许看你不上眼。”
陈世龙露着一嘴雪白的牙齿,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笑容正落在壁缝中向
外张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觉是得意的舒服。
“老婆虽好,吊在裙带上一步不离,也太没有出息了。”胡雪岩说、“湖
州丝行有你的丈人、丈母娘在,尽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帮我的忙,
跟考古把洋文学学好,将来受用无穷。”
“好啊!”陈世龙兴奋地,“古先生的洋文,说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
跟他学会了它!”
“这才是!”胡雪岩用欣慰的声音说,“好在丝生意上有关联,常常要
回湖州,有得你和阿珠亲热的时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绯红了脸,顿时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却又不敢
弄出声响来,怕前面发觉她在偷听,于是蹑手蹑脚,掩到自己铺位上,手抚
着一颗突突在跳的心,细细去想他们所说的那些话。
这一想想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张在喊,她才警觉,朝窗外望了一下,太
阳当头,已经中午了。
“阿珠!你一向最大方,用不着难为情。”胡雪岩说;“媒是我做的,
你爹也答应了,陈世龙更是求之不得,只等你答应一句,我就要叫世龙给你
爹磕头,先把名分定了下来。你大大方方说一句,到底喜欢不喜欢世龙?”
“我不晓得。”阿珠这样回答,声音又高又快,而且把脸偏了过去,倒
有些负气似地。
“这大概不好意思说。这样,你做一个表示,如果不喜欢,你就走了出
去,喜欢的就坐在这里。”
胡雪岩真促狭!阿珠心里在骂他,走出去自然不愿,坐在这里又坐不住,
那就依然只有装傻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说不懂就是懂!”胡雪岩笑道:“好了,玩笑也开过了,我正正经经
问一句话,你如果不好意思跟我说,就跟你爹说了来告诉我。世龙算是我的
学生,所以我又是媒人。又是他的长辈,百年大事,不同儿戏,有啥话这时
说清楚了的好,你对男家有啥要求?”
这就是胡雪岩做事老到的地方,明知这桩亲事,一方面阿珠和陈世龙两
情相悦。千肯万肯,一方面自己于张家有恩,媒人的面子够大,但仍旧要问
个清楚,省得女家事后有何怨言。
说到这话,老张首先觉得他多问,“没有,没有!”他摇着手说,“哪
里谈得到什么要求?你大媒老爷怎么说,我们怎么依!”
“就因为你是这么想,我不能不问。”胡雪岩转脸又说,“阿珠,终身
大事,千万不可难为情。你现在说一句:我看做不做得到?做不到的,我就
不管这个闲事了。”
这是一句反逼的话。阿珠心想,如果真的不肯说,他来一句:“那我只
好不管了!”岂非好事落空,成了难以挽回的僵局?这样一急,便顾不得难
为情了,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也没有啥要求,只要他肯上进,不会变心
就好了!”
“你听见没有?世龙!”胡雪岩说,“你如果不上进。好吃懒做,或者
将来发达了,弄个小老婆进门,去气阿珠,那你就是存心要我媒人好看!”
“日久见人心,胡先生看着好了。”
“好,我相信你。”胡雪岩又说,“阿珠,你放心!有我管着他,他不
敢不上进,至于变心的话,真的有这样的事,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阿珠想说一句:“谢谢你!”但不好意思出口,只看了他一眼,微点一
点头,表达了感激之意。
“好了!世龙,你替你丈人磕头,就今天改了称呼。”
听得这话,阿珠拔脚就走,老张也连连表示“不必”,但陈世龙仍旧跪
倒在地,磕了个响头,笑嘻嘻叫一声:“爹爹!”
“请起来,请起来!”老张又高兴,又不安,一面笑口大开,一面手忙
脚乱地来扶陈世龙。
陈世龙起来又跪倒,给胡雪岩也磕了个头,接着便受命去取了个拜盒来,
胡雪岩早有打算,在上海就备好了四样首饰:一双翡翠耳环、一副金镯子、
两朵珠花、四只宝石戒指,算起来总要值五六百两银子,作为送女家的聘礼。
老张当然很过意不去,但也不必客气,道谢以后,高声喊道:“你来看
看!你真好福气,你娘也不曾戴过这样好的首饰。”
躲在后舱,在缝隙中张望的阿珠,原来就激动得不得了,一听她爹这两
句,不知怎么心里一阵发麻,滚烫的眼泪一下子流得满脸,同时忍不住发出
哽咽的声音。
“咦!好端端地..”
“不要去说她!”胡雪岩摇手打断老张的话,“阿珠大概是替她娘委屈。”
阿珠觉得这句话正碰到心坎上,也不知是感激亲恩还是感激胡雪岩,索
性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心里是越哭越痛快,越哭越胆大,哭完
了擦擦眼睛,大大方方走了出去,不过笑总还不好意思笑,绷着脸坐在那里,
预备等他爹或者胡雪岩一开口,便好搭腔。
胡雪岩说了话,“阿珠,你替我们泡的茶呢?”
“啊呀!我倒忘记了。”阿珠站起身来,“只怕已经凉了。”
“就是凉茶好!你拿来吧!”
于是阿珠去取了茶来,倒一杯给胡雪岩,再倒一杯给她父亲,还有腼腼
腆腆坐在一旁,蛮像个新郎官的陈世龙,她迟疑了一会,终于替他倒了一杯,
只是不曾亲自捧给他,也没有开口,把茶杯往外移了移,示意他自己来取。
“你自己看看!中意不中意?”胡雪岩把拜匣打了开来。
望着那一片珠光宝气,阿珠反倒愣住了。这是我的东西?她这样在心里
自问,仿佛有些不大能相信它是真的。
“财不露白!”久历江湖的老张,还真有些害怕,“好好收起来,到家
再看。”
这一说,阿珠不能不听,但不免怏怏,盖好拜盒,低着头轻轻说了句:
“胡先生,谢谢你!”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笑嘻嘻地说:“等世龙将来发达了,给你
买个金刚钻。”
“世龙!”老张也有些激动,口齿亦变得伶俐了,“胡先生待你们这样
子好,你总要切记在心里,报答胡先生。”
陈世龙深深点头,正在想找一句能够表达自己感激的话来说时,胡雪岩
先开了口。
“老张,你这话不完全对,谈不到什么报答!我请你们帮我的忙,自然
当你们一家人看,祸福同生,把生意做好了,大家都有好处。好了,”他向
老张使个眼色,“我们上床吧,让阿珠和世龙替我们把东西理一理齐,明天
上午好分手。”
诸葛行军散
南宋诗人戴复古《寄兴》诗云:“黄金无足赤,白璧有微瑕。求人不求备,妾愿老
君家。”讲的是用人时,要用其所长,避其所短。
胡雪岩用人,不计其短,单看才。若有一技之长,即使毛病百出,也有用的必要。
不过,有一点是胡雪岩所看重的,那就是,要看这个人是否有决心,有毅力。人有恒心
意志,就没有改不掉的毛病短处。
大兵之后,定有大疫,逃难的人,早饥夜寒,水土不服。生了病一定
要买药,买不起的我们送。
你想想看,天下十八省。远到云南、贵州等,都晓得他家的药,你花
多少银子,雇人替你遍天下去贴招贴,都没有这样的效验。这就是脑筋会
不会动的关系。
“说真方,卖假药”最要不得,我们要叫主顾看得明明白白,人家才
会相信。
赌钱是赌心思,做生意也是赌心思,何不把赌钱的心思,花到做生意
上头来?只要你生意做得入门了,自然会有趣味,那时就不想赌钱了!
茶罢入席,自然是刘不才首座,左右是郁、陈二席,胡雪岩坐了主位。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是郁四提起来的。
“刘三哥,”郁四说,“老胡想开药店,原来我不赞成,现在我想想也
不错。行善济世,总是好事,将来我也要加入股子。不过,老胡跟我都是外
行,一切要多仰仗。”
“不敢,不敢!”刘不才说,“这是我的本行,凡有可以效劳之处,在
所不辞。不过,我还不晓得怎么样一个开法,规模如何?”
“这就要请教三叔。规模嘛,”胡雪岩想了想说,“初步我想凑十万两
银子的本钱。”
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还是“初步”!如果不是有陈世龙的先人之言,以
及素有富名的郁四表示要入股,刘不才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这个规模,”他兴奋之中又有顾虑,“就很大了。不过乱世当口,只
怕生意不见得如太平年岁!”
“太平年岁吃膏滋药的多,乱世当口,我们要卖救命的药,少卖补药。”
胡雪岩说:“三叔,生意你不要担心。大兵以后,定有大疫,逃难的人,早
饥夜寒,水土不服,生了病一定要买药,买不起的我们送。”
“嗯,嗯!”刘不才心想,此人的口气,倒真是不小。
口气虽大,用心却深,“三叔,”胡雪岩笑道,“我想做生意的道理都
是一样的,创牌子最要紧,我说送药,就是为了创牌子的。”
“这我也晓得。”刘不才平静地答道,“凡是药店,都有这个规矩,贫
病奉送。不过,没有啥用处,做好事而已。”
“那是送得不得法!我在上海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蛮有意思,讲给大家
听听。”
胡雪岩讲的这个故事,出在雍正年间,京城里有家大药店,承揽供应宫
里“御药房”的药,选料特别地道,雍正皇帝很相信他的药。有一年逢辰戌
丑未大比之年,会试是在三月里,称为春闱。头一年冬天不冷,雪下得不多,
一开春天气反常,春瘟流行,举人病倒的很多,能够支持的,也多是胃口不
开,委靡不振。这家药店的主人,配了一种药,专治时气,托内务府大臣奏
皇帝,说是愿意奉送每一个举子,带入闱中,以备不时之需。科场里的号,
站起来立不直身子,靠下伸不直双腿,三场下来,体格不好的就支持不住,
何况精神不爽?雍正是个最能体察人情的皇帝,本来就有些在替举子担忧,
一听这话,大为嘉许。于是这家药店奉旨送药,派人守在贡院门口,等举子
入闱,用不着他们开口,在考篮里放一包药。包封纸印得极其考究,上面还
有“奉旨”字样,另外附一张仿单,把他家有名的丸散膏丹,都刻印在上面。
结果,一半是他家的药好,一半是他家的运气好,入闱举子,报“病号”出
场的,并不比前几科会试来得多,足见药的功效。这一来,出闱的举子,不
管中不中,都先要买他家的药,生意兴隆得不得了。
“你想想看,”胡雪岩说,“天下十八省,远到云南、贵州等,都晓得
他家的药。你花多少银子,雇人替你遍天下去贴招贴,都没有这样的效验。
这就是脑筋会不会动的关系。”
“真是,”郁四笑道:“老胡,你做生意就是这点厉害!别人想不到的
花样,你想得到。”
“那么,”刘不才的态度也不同了,很起劲的问:“我们怎么送法?”
“我要送军营里..”
“那再好都没有。”刘不才抢着说道,“我有‘诸葛行军散’的方子,
配料与众不同,其效如神。”
“真的再好都没有!”胡雪岩说,“送军营里送得多,这当然也有个送
法。将来我来动脑筋,叫人出钱,我们只收成本,捐助军营,或者有捐饷的,
指明捐我们的诸葛行军散多少,什么药多少?折算多少银子。只要药好,军
营里的弟兄们相信,那我就有第二步办法,要赚钱了!”他故意不说,要试
试刘不才的才具,看他猜不猜得到这第二步办法是什么?
刘不才猜不到,陈世龙却开了口,“我懂!”他说,“胡先生的意思,
是不是想跟‘粮台’打交道?”
这就无怪乎刘不才猜不到了,军营里的规制,他根本不懂。
胡雪岩对陈世龙深深点头,颇有“孺子可教”的欣慰之色,然后接着他
的话作进一步解释。
“粮台除掉上前线打仗以外,几乎什么事都要管,最麻烦的当然是一仗
下来,料理伤亡。所以粮台上用的药极多。我们跟粮台打交道,就是要卖药
给他。价钱便宜,东西要好,还可以欠帐,让他公事上好交代,私底下,我
们回扣当然照送..”
“这笔生意不得了!”刘不才失声而呼,他有个毛病,喜欢抢话说,“不
过,这笔本钱也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又说,“话也要讲回来,既然可以让他欠帐,也就可
以预支,只看他粮台上有钱没钱?现在‘江南大营’靠各省协饷,湖南湘乡
的曾侍郎,带勇出省也要靠各地的协饷。只要有路子,我们的药价,在协饷
上坐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看各人的做法!”
“只看各人的脑筋,雪岩兄,”刘不才高举酒盅:“我奉敬一杯!”
“不敢当,还要仰仗三叔。”
“一句话!”刘不才指着陈世龙,“他晓得我的脾气,我也跟他说过了,
我就赌这一记了!”
说着,他从贴肉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绫封面、青绫包角、丝线装订、装
潢极其讲究的小本子递过来,胡雪岩看着上面的题签是:“杏林秘笈”四个
字,就知道是什么内容。
“这就是我的‘赌本’。说扑上去就扑上去。”他又看着陈世龙就问:
“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在陈世龙看,不但觉得他做得对,而且觉得他做得够味,这样子,自己
替胡雪岩探路的,也有面子,所以笑容满面,不断颔首。
“你请收起来。三叔既然赞成我的主意,那就好办了。回头我们好好的
商量一番。”
两个人都很漂亮,一个“献宝”示诚,一个不肯苟且接受。推来推去,
半天,是陈世龙想出来的一个办法,取张包银圆的桑皮纸,把“杏林秘笈”
包好封固,在封口上画了个花押,交给郁四保管,郁四当即把它锁了进保险
箱里。
饭罢品茗,那就都是刘不才的话了,谈起药店,如何开法,怎么样用人,
怎么样进货,怎么样炮制,利弊如何,要当心的是什么?讲的人,兴高采烈,
全神贯注,彼此都很认真。
“三叔!”胡雪岩听完了说,“这里面的规矩诀窍,我一时也还不大懂,
将来都要靠你。不过我有这么个想法,‘说真方,卖假药’最要不得,我们
要叫主顾看得明明白白,人家才会相信。”
“那也可以。譬如说,我们要合‘十全大补丸’了,不妨预先贴出招贴
去,请大家来看,是不是货真价实?”
“就是这一点难!我不晓得你用的药,究竟是真是假?”
这对刘不才是一大启发,拓宽了他的视界,仔细想了想,有了很多主意,
“既然如此,那就敞开手来干。”他说,“只要舍得花钱,不怕没有新鲜花
样。”
“我们也不是故意耍花样,只不过生意要做得既诚实,又热闹!”
“‘既诚实,又热闹’!”刘不才复念一遍,深深记在心里。
谈到这里,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了,陈世龙看看已是时候,向刘不才使
了个眼色。胡雪岩自然也看到了,不等他有何表示,先就站了起来。
“三叔,你坐一坐。我跟郁四哥有些事谈。”
其实无事,只不过在里间陪郁四躺烟榻,避开了好让陈世龙说话。
“刘三爷,你看!”陈世龙递了个折子过去。
折子是个存折,聚成钱庄所出,但打开一看,并无存数记载,看起来是
个不管用的空折子。
“为啥不记载钱数呢?”陈世龙问道,“三叔,你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说实话,我不懂!”刘不才说,“雪岩的花样真多,我服了他了。你
说,是怎么回事?”
“是尽你用,你要取多少就多少,所以不必记载钱数。不过,一天最多
只能取一次。”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闻所未闻,但当然不会疑心胡雪岩是开什么玩笑。
细想一想,问出一句话来作为试探。
“这样漫无限制,倒是真相信我!倘若我要取个一万八千呢?”
“那要看你作何用处?只要你有信用,一万八千也不是取不到的。”
这一说,刘不才懂了其中的深意。胡雪岩当然关照过,有个限度,超出
限度,聚成的伙计就会托词拒绝。至于说一天只能取一次,那是防备自己拿
了钱上赌场,如果只是正用,即使不够,也可以留到阴天再说。唯有下赌注,
是不能欠帐的。
转念到此,刘不才又发了“大爷脾气”,把折子交了回去,“谢谢!”
他的声音有点冷,“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有了这么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
一定输得认不得家!”
“刘三爷!”陈世龙的态度很平静,“你说过决心赌这一记!这话算不
算数?”
“自然算数!那几张方子,就是我的赌本,已经全部交出去了,还有啥
话说?”
“那不是赌本。胡先生,你果然有此决心,只要你做一件事,才算是你
真的下了赌本,真的愿意赌一记。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我要等
你想停当了,我再说。”
刘不才想了想问:“是我做得到的事?”
“当然!”
“好,你说。”
“刘三爷!”陈世龙的神态异常郑重,“外头跑跑的,说话算话!”
“那还用说。小和尚,”刘不才不悦,“你真是门缝里看人!”
陈世龙是受了胡雪岩的教,听了芙蓉细谈过她三叔,有意要逼刘不才发
愤,因而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是我门缝里看人,把你刘三爷看扁了,只因
为我也跟刘三爷差不多,知道这件事不大容易办得到,而且说出来伤感情,
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唉!”他有意做作:“想想还是不说的好!”
刘不才气得直咬牙,但不便发作。忍了又忍,才说了这样一“说不说随
便你!我倒不相信我刘某人会叫你小和尚把我看轻了!”
“这也难说。我说句话,你刘三爷不见得做得到。”
“好,你说!”刘不才用拳将桌子一捣,站起身来,双手撑桌,上身前
俯,以泰山压顶之势,仿佛要把陈世龙一下子打倒在地上似的。
“那么我说,你能不能像我一样,从此不进赌场?”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的身子不自觉地往下坠,依然坐了下来,半晌作声
不得。
“胡先生说过了,你要有这个决心,才显得是真心,他又说,他不希望
你别样,‘吃着嫖赌’四个字,只希望你少一个!”陈世龙说,“照我看,
如果连一个字都不能少,那..”他摇摇头,“不必再说,说下去就难听了!”
他不说,刘不才也想像得到,吃着嫖赌,四字俱全,非搞得讨饭不可!
“胡先生又说,赌钱是赌心思,做生意也是赌心思,何不把赌钱的心思,
花到做生意上头来?只要你生意做得入门,自然会有趣味。那时就不想赌钱
了!”
刘不才沉吟不语,但神态慢慢在变,飞扬浮躁,带些怒气的脸色,渐渐
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平静、沉着,最后终于点头。
“话不错!”他清晰地吐出来五个字:“我要戒赌了!”
“恭喜,恭喜!”陈世龙笑容满面地拱手,同时仍旧把那个存折推了过
来。
“那么,我们谈正事。讲了半天,到底要我如何着手?我要弄个明白。”
这自然又只有请胡雪岩来谈。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无须借聚成的地方,
自然而然地,胡雪岩一邀就把他邀到家,跟芙蓉叔侄之间的芥蒂,当然也就
不知不觉地消除了。
一夕之谈,谈出了头绪。胡雪岩的药店,定名“胡庆余堂”,请刘不才
负责筹备,约定三天以后,跟他同船回杭州,细节到了杭州再谈。
“三叔!”芙蓉劝他,“你也真该收收心了。有适当的人家,娶位三婶
娘回来。”
“现在还谈不到此。”刘不才只是摇头,“我现在的心思,完全在胡庆
余堂上头。雪岩,”他马上把话题扯了开去,“我想,房子要图画样自己盖。”
“我也是这样么样想的。一切从头做起!”
“对,从头做头!”刘不才说,“我自己也是这样。”
果然,刘下才是重新做人,就在这三天工夫当中,他开了“节略”,把
胡庆余堂从购地建屋到用人进货,如何布置,如何管理,都详详细细地写了
下来。胡雪岩做生意,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周到的盘算。
然而他做生意是这样不着实。如今说大话的不是刘不才,是胡雪岩,“初
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这话是说出去了,银子却还不知道在什么地
方?郁四虽说过愿意加股的话,但他已倾全力支持,胡雪岩总不好意思要他
卖田卖地来帮自己的忙,而况这个年头,兵荒马乱,不动产根本就变不成现
钱。
好的是还不需要马上拿钱出来。胡雪岩的打算是,到了杭州跟王有龄商
量,开药店是极稳妥的生意,又有活人济世的好名目,说不定黄宗汉的极饱
的宦囊中,肯拿出一部分来,用他家人的名殳作股本。如果有黄抚台提倡,
另外再找有钱的官儿来凑数,事情就容易成功了。
这当然是初步打算,只求把事业办成,谈不到赚钱,更谈不到照自己的
理想去做。当然,刘不才绝不会想到他肚子里是这么一把算盘,依旧兴高采
烈,见了面就谈药店,这样一路谈到杭州,胡雪岩把他安置在钱庄里,派下
一个小伙计,每天陪他到各处去逛,招待得非常周到。
赌场会友
胡雪岩善于结交各色人物,结交的方式无不是投其所好,在他收服嗜赌如命的刘不
才时,他已经打算让刘不才充当一个特殊的“清客”角色,专门培养他和达官阔少打交
道,刘不才也不负所望,运用自己的应酬技巧,为胡雪岩赢得了朋友,为胡雪岩的事业
打下了好基础。
看一看自己那身装束,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想法变过了,什么都可
以假,银子不假,钱就是胆,怕什么?
刘不才花一万银子,把面子卖给了两个人,这一手做得很漂亮。
赌本你不必愁。有机会能赢几个,我自然也没有反对你,非要你输的
道理,只要你要顾到你去赌的原意。做生意就是这样!处处地方不要忘记
自己是为的什么。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莫难下,但此时不容他的从容考虑,咬一
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超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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