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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55 高阳(当代)
未见得再有机会。
“三叔,”胡雪岩接下来说,“为了拉拢庞二爷,我特地托王大老爷出
面请客,他是你们湖州的父母官,庞二爷再忙也不能不到。不过今天只是为
了请客吃饭,‘场头’拉不大,只不过打打麻将。你要拿本事出来,让他跟
你赌过一场,还愿意跟你赌第二场,这样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拢。”
“我晓得了。这一点你放心!不过,”刘不才很吃地说力,“我们虽没
有会过,他是在上海的时候,大概总也晓得我这个人。”
“晓得也不要紧,‘败子回头金不换’,没有哪个笑话你!再说,我跟
王大爷关照过了,对你会特别客气,有主人抬举着,人家也识不透你的底细。”
刘不才听了他的话,看一看自己那身装束,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想法
变过了,什么都可以假,银子不假,钱就是胆,怕什么!
“雪岩,你的话不错。”他精神抖擞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说着,
便打开那只打簧表,一看才午后两点钟。
“约的是四点,我自然要早到。你再养养神,准时到王公馆好了。”胡
雪岩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家的地址。
约定了各自分手。刘不才果然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把庞二爷的
脾气作了一番很周详的考虑,然后又细想应付的态度。自己觉得颇有把握,
欣然睁眼,重新又修饰了一番,方始雇一顶小轿,专程赴约。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
阵,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另外两个都是阔少,一个
是做过天津海运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个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
下来言不及义,不是说一场牌九输了多少,就是谈“江山船”上出了怎么样
的一个尤物。
最后,庞二爷到了,三十四五年纪,一张银盆大脸,赛似戏台上的曹操。
因为祖父死了不久,有服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只翻头
十足的“火油锅”戒指,戒面朝里,偶尔扬手之间,掌中光芒乱闪,格外引
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见,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裘丰言和刘不才。听到他
是湖州口音,便觉亲热,“刘三哥,”他问,“你府上哪里?我怎么没有见
过?”
刘不才声明住处,接着又说:“久仰庞二爷的大名,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庞二也很客气,不象有架子的纨绔。
“喂,喂!”周老五性子最急,“该上场了!”
于是主子引导,进入厢房,里面已摆好一桌麻将牌在那里,站着商议入
局,庞、周、高三人是用不着说的,剩下一个搭子,主人让嵇鹤龄,嵇鹤龄
让刘不才,刘不才让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辞,便即定局,仍由刘不才上场。
扳好位子坐定,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幺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随即
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刘不才不忙着和牌,细看各人的牌路,庞二和高四都打
得很精,但高四有个毛病,喜欢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性子急,
不同大小,见牌就和,一等张便把牌扣了下来,两眼瞪着“湖”里,恨不得
拣一张来和牌似的。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手气却是他好。四圈牌下来,和了两副清一色,一
副三元,已经赢得将近一底,把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张子太松!”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一
面冷冷地说,“这四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当心一点儿!”
结果刘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庞二对面。高四老脾
气不改,十三张牌只得七张花色一样,就想做清一色,所以张子仍旧很松。
刘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张子也会松,让周五检了便宜,手风一
上去就难制了。
打定这个主意,连边嵌都不吃,全神贯注在下家,把周五钉得死死的,
两圈牌下来,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输家的庞二却并无起色。于是刘不
才又想,现在不但要扣往周五,还得想办法让庞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极精,稍微注意一下进出张子,就能料到庞二要的牌,总是
在他刚听张的时候“放铳”。庞二连着和了两副,手风一顺扳了回去。等八
圈下来吃饭,计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输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庞二这样对刘不才说,“牌品更
是佩服之至。”
“哪里,哪里!”刘不才觉得很安慰,同时也有些佩服庞二,是个识好
歹的人。
到了饭后,庞二的手风转旺了,逢庄必连,牌也越和越大,这也要归刘
不才,但他已不再放张子,只是专门扣住周、高二人,尤其是不让他们俩和
大牌,一看风色不对,不是自己抢和,就是放人家的小牌。等到打完结帐,
庞二一家大赢,周五一家大输。
“每次都是这样,先赢后输,输倒不要紧,牌真气人!”周五恨恨地说,
“所以我不喜欢打麻将!真没意思。”
庞二和高四是看惯了他这副样子,相视而笑,不说什么,刘不才却开口
了:“周五哥的性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对!”周五接口说道:“我来推过庄!”
高四无可无不可,刘不才也不作声,只有庞二迟疑着:“太晚了吧?打
搅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话,“各位尽管尽兴,是吃了消夜
再上场,还是..”
“吃消夜还早。”周五抢着说道,“等我先推个庄再说。”
庞二深知他的脾气,若是他做庄,不管输赢,不见天光不散,因而紧接
着他的话说:
“都是自己人,小玩玩。这样好了,推‘轮庄牌九’,大小随意,一万
两银子一庄,输光让位,赢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码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来,扰了主人的宵夜,回家睡觉正好。”
“这话不错。”高四也说,“明天上半天,我还有事,早些散吧!”
周五孤掌难鸣,只得依从。等到牌拿出来,自然是他第一个做庄,掏出
随身携带的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抽开盖子倒出四粒骰子来。周五的花样很
多,四粒骰子一掷,掷出一个四,一个六,才用红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谐音
为“酒”,注加四是十,谐音为“肉”,说是“请骰子吃酒吃肉”。
“麻将要打得清静,牌九要赌得热闹,请大家都要玩!”周五大声说道,
“一两银子也可以下注。”
这时裘丰言还没有走,刘不才分了二百两“红钱”给他,让他五两、十
两押着玩。王有龄也被请了下场,胡雪岩虽不喜欢赌钱,但此时当然要助兴,
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押在庞二所坐的上门。
“是大,是小?”庞二问说。
“看我‘开门’就知道了。”依周五的性格,开出“门”来,自是“一
翻两瞪眼”的小牌九。
他这个庄只推了两方牌九,就让庞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接下来是庞二
推庄,四方牌九,平平而过,周五却输了一万多,大赢家是高四,刘不才也
赢了五六千银子。
第三个庄家是刘不才,他卷起雪白的袖头,洗牌砌好,一面开门一面说:
“周五哥喜欢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周五赌得火气上来了,一听他的话,脱口答道:“对!‘春天不问路’,
坐天门就打天门。”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庞二大不以为然,“大家好玩嘛!你这样子不让别人下注,多
没意思!”
“怎么叫没意思,各人赌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门好,你可以移我的注
码不是照样赌?”
“移注码”是旁家踉旁家做输赢,如果统吃统赔,移注改押的人毫无干
系,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摇摊,专有人喜欢移别人
的注码,彼吃此配,赢了庄家赢旁家,双倍得利,而且还可自诩眼力,是件
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码”往往会变成闹意气,一个移过去,一个移回来,一个再移
过去,一个再移回来,每移动一次,就加了双倍的输赢,那就赌得“野”了。
现在周五跟庞二有点闹意气的模样。赌钱失欢,旁人自然要排解,但两
个人都是阔少,银钱吃亏可以,话上吃不得一句亏,所以要排解也很难,胡
雪岩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这庞二爷有些光火,要想说“天门归下门看”,移周五的注码时,
刘不才抢先一步,开口说道:“庞二哥的话不错,都是自己人,‘书房赌’,
小玩玩..”
果然,脾气暴躁的周五打断他的话说:“你庄家说的什么话?倒要请教,
他的话不错,我的话错?”
“你的话也不错。”刘不才神色从容地答道,“庞二哥也不必动注码了。
周五哥有兴趣,我做庄的理当奉陪,‘外插花’赌一万银子好不好?”
说“好”的是裘丰言:“好!这样子就两全其美了。”
庄家跟旁家客外“做交易”,谁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说得过去的。刘不
才花一万银子,把面子卖给了两个人,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万银子,
也还不一定会输。胡雪岩暗暗心许,刘不才在应酬场中,果然有一套。
骰子掷了个六点,周五抢起分外在外面的那两张牌一翻,真是瞪眼了!
一张牛头、一张三六。把他气得脸色铁青。
“这叫什么?”裘丰言说,“我上次到松江听来的一句话,叫做‘黑鬼
子抗洋枪’!”
他是不带笑容,一本正经地在说,便无调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
笑了。
这一牌是统吃。那“外插花”的一万两银子,刘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
等于赌本已经收回,这一庄变成有赢无输,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数一下,
报个数,是两万七,好让旁家斟量下注。
他这个庄很稳,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进帐,推到第三方第三条,照例
未条不推,重新洗牌,他却“放盘”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说,“我推末条,要打尽快!”
“老兄,”庞二劝他,“‘下活’的牌,这一条你还是不推的好!”
“多谢关照!”刘不才说,“推牌九的味道就在这上头,骰子帮忙,‘独
大拎进’!也是常有的。”
“那就试试看!我倒不相信下门会‘活抽’。”周五又摸出一把银票,
“庄家有多少?”
刘不才点了点数,一共是四万银子。
“统归下门看。”周五拿银票往下门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这一下大家都紧张了。小牌九是没有“和气”的,这一牌,庄家不是由
四万变成八万,就输光让位。从赌到现在,这是最大的一笔输赢,一进一出
不是小数,连庞二都很注意了。
刘不才声色不动,把骰子掷了出去,等三门摊牌,上门九点,天门七点,
下门天牌本红九,讲好不作天九作一点。
“你们看,下落嘛!”周五有些色厉内荏的神气,“一副克一副,不是
下活是什么?”
“下活就是下活,点子大小了!”庞二说道,“未条常会出怪牌,老五,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有点子就有钱!”周五索性硬到底了,“这副牌再输,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说是巨额赌注的本身,引人瞩目,光是周五这句可能会搞得无法收
场的话,就使得一屋子的人,从坐在赌桌上的到站在旁边伺候的听差丫头,
无不大感兴味,渴望着看看庄家的那两张牌,翻出来是什么点子?倘或是一
张杂七、一张杂五凑成的“无名二”就赢了下门的“天九一”,那时看说了
“满话”的周五,是何尴尬的神色。
但包括庞二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根本就不翻牌,“周五哥!”
他说,“不错,你的一点很值钱。”
说着,他把面前的钱推了出去,脸上带着平静自然的笑容,竞像心甘情
愿地输给周五,而更像自己赢了周五。
庞二此时对刘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处处偏向着他,“你牌还没有看!”
他提醒他,“真的一点都会赶不上?”
“牌都在外面。”刘不才说,“用不着看了,一点输一点。”
“我倒不相信!”庞二说着,就动手理牌,从最大的“宝子”理起,找
到一张二四,却找不到“幺丁”,既然说是一点输一点,那么庄家应该是一
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张。
翻出来,可不是“人丁一”?十个红点,衬得那墨黑的一点格外触目。
极静的屋子里,立刻响起一片喧哗,叹惜和笑声、惊异和感叹,自然声音最
大的是周五。
“来,来,归我来配!”他把庄家的钱和自己的银票,都携到面前,配
完了小注,余下的便是他的盈余。
“真有这样的牌!”庞二摇摇头,“就翻不出一个两点。”
他替庄家遗憾,甚至引为恨事,刘不才却若无其事,把牌推向高四,这
是最后一庄,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过。于是主人招呼到厅上吃消夜,一面
吃一面谈,不知不觉又谈到刘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厉害。”庞二说,“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张人牌,
少一张‘钉子’,这点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刘是个角色。”连周五都心服,“跟你赌,输了也有味道。几时我
们好好赌它一场。”
“何用‘几时’?”庞二接口说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约好了,扰老胡的,后天好了。”
“明天也一样。”庞二说,“你们约哪几位来玩,我补贴子也一样。”
“不必,不必!”庞二说道,“后天我请大家吃饭,找几个朋友来,好
好赌他一场。”他特意向刘不才问道:“后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有空。”
“好的,那你后天早一点请过来。”庞二又说,“通通请赏光,喜欢玩
的玩,不然就吃饭。我新用了一个厨子,做的鱼翅还不错,请大家来品尝一
番。”
“我谢谢了!”王有龄说,“后天我回湖州。”
于是即席约定,除了王有龄以外,后天都赴庞二的约。嵇鹤龄自然也请
在内,庞二很佩服他,说一定要请到,特意拜托胡雪岩代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龄家请客,依旧是“小玩玩”。两天下来,刘不
才赢了一万多银子,大为兴奋。胡雪岩却提醒他,不可因此改变初衷,赌上
绝不能成功立业,同时也再一次拜托,务必把庞二笼络得服服帖帖,然后好
相机进言。
“看样子我们很投缘。”刘不才说,“长线放远鹞,‘火到猪头烂,..”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闲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无论
如何,趁明天这个机会,就把他收服。像昨天那样子就很好,连我都佩服。
不过你今天就不大对了,全副心思放在赌上,误了正事。”
“今天的机会很好,我先弄它几个,好做赌本。”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
一笑,“以后没有机会了,你就先放我一马!”
“赌本你不愁。有机会能赢几个,我自然也没有反对你,非要你输的道
理,只是你要顾到你去赌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说:“做生意就是这样!
处处地方不要忘记自己是为的什么!”
刘不才想了一会,点头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对付庞二。”
庞二请客的场面很阔,他家在西湖葛岭山脚下有一所别墅,请客就请在
那里。十一月的天气,外面西北风刮得人重裘不暖,但在庞二的别墅中,却
是温暖如春,在那间背山面湖的温室中开筵,一共三桌客,身分极杂,但都
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来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经下午两点,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其余都是知名的赌
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赌法?
“做主人的摇场摊吧!”
这个提议,立刻有人附和,庞二喜欢摇摊的是出名的,而在这个场合中,
最有资格做庄的,自然也是庞二。在他虽有当仁不让之心,却不免踌躇,因
为缺少一个帮手。
但转眼看到刘不才,立即欣然答应:“好的!各位有兴致,我就先摇几
十摊。”
于是除了一桌麻将以外,近二十个人都预备打摊。听差的准备桌子、座
位、赌具,庞二却把刘不才找到一边有话说。
“老刘!我们合伙。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当然好罗!不过,我先要‘灵一灵’市面,我只带了三万银子在身上,
场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钱。”
“不必,不必,钱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钱,等场头散了再算。只有一
件事,请你替我做“开配’。”庞二又说,“我摇摊有个臭脾气,开配不灵
光,我摇起来就没劲。那天在周五家摇摊,临时请了位朋友帮忙,我不过出
了五个‘老宝’,输不到两万银子,那位开配的朋友的手就有些发抖了。不
是人家帮我的忙,我不见情,还要说人家,像那位朋友开配,真把我的脸面
都丢完了!”
“我没有替人做过开配,不过,你的事,自然没话说。就怕我应付不下
来。”
“你别客气了。”庞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场!承情,承情。”
于是刘不才到场执行开配的任务。只见台面已经布置好了,那张台子,
是专为摇摊用的,紫檀桌子,黄杨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号,四角用象
牙嵌出界线,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圆点,庄家一点,对门三点,右
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龙,右白虎,开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与四之间,
那是吉利的“青龙角”。
等他在青龙角上站定,随即便有听差送过一盒筹码来,筹码是四寸长的
牙筹!上面刻着金字“世载堂庞”四字,作为标识,筹码共分五种,分别刻
着骨牌中“天、地、人、和”的点子,另外还有一种只刻堂名的白筹,自然
是最小的码子。
刘不才把筹码定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两,等赌客买好
筹码,才是“皇帝”庞二落座,拿起一个明朝成化窑的青红摇缸,“察浪浪、
察浪浪”地摇了三下,打开摇缸来看,十二点是四。
“不错!‘开青龙’!”庞二说着又摇。
前三下,名为“亮摊”,好供赌客“画路”,摊路的名堂甚多,大路、
小路、荤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摇过,那才正式开始下注,
场面极其热闹,刘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来了。
摇摊在赌里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点亏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佯也最
多,跟牌九一样,打“角”、打“横堂”以外,还可以打“大头”。角与横
堂,下手与庄家各占两门,所以是一赌一,“大头”就不同了,虽也是各占
两门,但赢法有差别,二带么的大头,开出“白虎”赢两倍,开出“进门”
算和气。此外还有“放鹞子”.下手打三门,赢了吃二配三,在钱上是以三
赌一,大本钱卜小利,好像吃亏,但在骰子上,下手占了便宜,赢三门输一
门,当然,偏开不下注的一门,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军皆墨,就
变成“放鹞子断线”了。
“放鹞子”还是“孤丁”,照吃照配,不伤脑筋,伤脑筋的是改注码,
有的大头改为孤丁,有的把这门注码移到另一门,注码不动,只凭口说,都
要开配记住。不该配的配了,自然没有人说话,不该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
抗议。赔钱是小事,出了错便是不够格,会替庞二丢面子,所以刘不才不敢
轻忽,每一注都很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却很悠闲,等摇缸亮出,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多少倍,
一一计算清楚,没有下手说闲话,更不曾起争执。刘不才不但计算得清楚,
而且计算得特别快,庄家不会等得无聊,所以摇起来格外起劲。
不多时候,二十摊已经摇完,做庄做了一半,庞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银票。
开配手边,只存筹码和不足一万的银票,满了一万,就得摆到庄家面前,名
为讨口形的“进庄”,其实是防范开配落入自己荷包。刘不才与庞二初交,
兼以负有争取信任的责任,对这些细节,自然特别当心。庞二这时略略点了
下,共有十四五叠之多,自己是十万银子的本钱,算来赢得也不能说少。
但后半场的手风就不如前半场了,只见刘不才不断伸手到他面前取钱,
转眼间,只剩下七叠。而摊路更坏,一缸青龙,一缸白虎,来回地甩,这名
为“摇路”,又称“摇橹”,周五看准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两万孤丁,
另外在这一门上还有万把银子,假如庄家开个二,便得配九万银子,虽有三
门可吃,为数极微,庄家面前的钱是不够输的。
这是开配的责任,得要提醒庄家,但也有些庄家不爱听这罄其所有不够
配的话,所以刘不才有些踌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觉略一皱眉,胡雪岩立刻便抛来一个阻止
的眼色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泄气,但也不便大包大
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
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地点一
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测,专开注码少的那
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
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
出两个信封,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阜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
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给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
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交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
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
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
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
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
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交代的话。这交代,并非
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
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
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
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
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
“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
银票交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
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
抱粗腿的蔑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
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得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
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的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
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
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于之阔是
有名的,这等于送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
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还有
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
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
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
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
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
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
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八千,如果赢
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
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
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
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炫目,闭一闭眼,
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
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
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
已回志,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
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
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
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
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
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
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
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
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
会。
等他就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
一见他便很注意地说:“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
气太冷,你先到他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就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
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给了庞二,号子里有。
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粟之感,
“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
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下两万,险呀!这种事
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我我在场外赌。
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猪八戒照镜子
胡雪岩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竭力垄断丝蚕出口生意。在这过程中,他曾联络各地
大丝商,共同对付洋人。“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但是也有不少商人挡手一心只顾自
己的眼前利益,故意拆台。这一节讲的就是胡雪岩利用手段收服这种人的故事。丝蚕垄
断局面形成后,曾持续二十年左右。
俗话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
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
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你说是不是?
要当面拆穿,我早就动手了,为的要顾他的面子。
帐错不错,要看怎么个看法,什么人来看?我看是不错,是因为以前
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叫你们二少爷来看,就错。你说是不是呢?
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
有饭大家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决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
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
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
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
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
了头绪,再进行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
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
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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