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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53 高阳(当代)
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
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
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了然于
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
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翻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
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手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
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椎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
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样才输得掉?
“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
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
“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他说:“赌一
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看跷脚长根,只见他
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对!
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
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
待朋友哪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
“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
跷脚长根又叫贵生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
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
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
说道:“俞师父出手,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
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
花样,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
“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
一番,真正“两瞪眼”了!是十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
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
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挺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
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成官
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
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
“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
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
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
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
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恿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
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
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胡雪岩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蹩”?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辩,明明
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
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赌一次,不好赌
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
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
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
了?”
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
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
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
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
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
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
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
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
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
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贴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
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贴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程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
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
一定会调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神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
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兄弟吃
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
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
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
垢污,拿在手里都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
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
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
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
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像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
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谢谢!
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过来,还有许多
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
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像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憧。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像是真有这回事!
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
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
来,方可使人信其为真。
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苏州却有了信息,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
雪岩,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间,不断有一股一股的
“匪徒”在移动,携带武器,行迹诡秘,自称是由各地集中,听候官方点验。
深怕这是借机蠢动,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并无其
事,则将出动清军兜剿。信尾特别赘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务望火速回
示。”
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
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一句话中,说
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
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
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如
何交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
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
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形势像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随时可以爆发,这罐火药不早早
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的办法。
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
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内心紧张,表面
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身段极好,而且花
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现见得气度不凡,
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豪,他倒替她觉得可惜。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
你看。”
“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
俯身相就,静候问话。
“我听你一句活,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胡雪岩一面说,
一面把信递了过去。
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儿答道:“老兄,
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很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这
封信给你看了。”
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
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
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
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
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
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设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
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的“高抬贵手”,当然是
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
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地使他能够信任的,还是胡雪岩的才
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是最义气的了,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
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
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
道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
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
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
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俞武
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
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
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
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
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春秋策土
胡雪岩人虽出于商贾,却有豪侠之概。他对人情世故了解得通透,而且长袖善舞,
手腕活络。他本江湖俗人,但行事不俗,所以每每能被读书人赏识,称他有春秋战国策
士味道。从他说服高人嵇鹤龄一节,也可看出胡雪岩在处理问题上,手段过人。
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恃才傲物”四个字,里边有好多学问。傲是
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
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
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像只老
虎,在外头像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素藏而不露,在危难之际挺多面出。大展才
智,才是中用之人,其所以隐忍不发。不愿为你效命,畏你未以心相交,
引为知己罢了。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
高升“执贴”,径自来拜嵇鹤龄。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
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
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
“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
音。
“嵇鹤龄老爷。”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样嵇老爷?”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
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媒,在裁
缝案板上的熨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
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
上去。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
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接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
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前,吹旺纸媒,先点蜡烛后燃香。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
哥,贵上是那一位?”
“敝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贴子。”说着,高升从拜匣
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墉拜”的名贴递了过去。
他们在里头在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里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
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昧平生,不敢请见,
连贴子亦不敢领。”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
投贴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
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
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
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礼。嵇家的跟班慌了手
脚,顺手接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的头一掀,硬捺着跪下。
“快磕头回礼!”
这时候嵇家上下都惊动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
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
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
道谢。”
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
“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
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两臂,
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
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临,有何见教?”
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入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
虽崖岸自高,他那班却很懂礼教,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
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道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
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干穿万穿,马屁不穿”,就
怕拍得肉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
半。
“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
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
嵇鹤龄不肯接,“内中何物呢?”他问。
“不是银票。”胡雪岩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来又加了
一句:“几张无用的废纸。”
这句话引起了嵇鹤龄的好奇心,撕开封套一看,里面一叠借据。有向钱
庄借的,有裘丰言经手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盖着“注销”的戳子,或者写
着“作废”二字。不是“废纸”是什么呢?
“这、这、这怎么说呢?”嵇鹤龄的枪法大乱,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
有人抬进来两只皮箱,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东西,但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当
铺里。
于是嵇鹤龄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后面的跟班:“张贵!怎么回事?”
上当铺的勾当,都归张贵经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戏他
不过看到前台的演出,后台的花样他看不见。
线索是裘丰言那里来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救的那家当铺就好办了。钱
庄与当铺素有往来,刘庆生就认识那家当铺的徽州朝奉,一说替嵇老爷赎当,
自然万分欢迎。但赎当要有当票,因而作了一个约定,由刘庆生将全部本息
付讫,“当头”送到嵇家,凭票收货,否则原货取回。这是万无一夫的安排,
当铺里自然乐从。
因此,在胡雪岩跟嵇鹤龄打交道时,作为“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戏”,
他把张贵悄悄拉一边,先请教了“贵姓”,然后说道:“张老哥,有点东西
在门外,请你去看看。”
门外是指定时间送到的两口皮箱。高升告诉他,本息都已付过,只凭当
票就可取回票子。张贵跟了嵇鹤龄十几年,知道主人的脾气,但也因为跟得
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混没了主仆的界限,而且嵇鹤龄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调
度,等于是个“当家人”,别的都还好办,六个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对
这两箱子衣服,决定自作主张把它领了下来,至多受主人几句埋怨,实惠总
是实惠。
“唉!”被请到一边,悄悄听完经过的嵇鹤龄,微顿着足叹气:“我从
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
张贵不作声,心里在想:有钱,把赎当的本息归还人家,没有钱,那就
只好领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难道把东西丢掉?
“好了,好了!”嵇鹤龄一横心,另作处置,挥手说道:“你不用管了。”
“老爷!”张贵交代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三两六钱银子。”
嵇鹤龄点点头,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带点气愤地说,“这是
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
“哪里,哪里!”胡雪岩用不安的声音,“无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表敬
意,你不必介怀!”
“我如何能不介怀?”嵇鹤龄把声音提得高,“你们做这个圈套,硬叫
我领这个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总算把话到口边的“岂
有此理”四个字咽了回去。
他要发脾气,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又作揖:“老兄,
我领罪!是我出的主意,与王太守无干!说句实话,我倒不是为老兄,是为
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为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
守不弃,视为患难之交,不能不替他分扰,因而想了这么一条唐突大贤的计
策。总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请罪!”说到这里又是长揖到地。
嵇鹤龄不知道这番措词雅驯的话、是经王有龄斟酌过的“戏辙儿”,只
觉得他谈吐不俗,行事更不俗,像是熟读《战国策》的,倒不可小看了这个
“铜钱眼里翻跟斗”的陌生人。
于是他的态度和缓了,还了礼拉着胡雪岩的手说:“来,来,我们好好
谈一谈,”
一看这情形,胡雪岩自觉嵇鹤龄已入掌握,不过此刻有两种不同的应付
办法,如果只要他就范,替王有龄作一趟新城之行,事毕即了,彼此漠不相
关,那很好办,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个朋友,也是为王有
龄在官场中找个得力帮手,还须好好下一番功夫。
转念之间,就有了抉择,他实在也很欣赏嵇鹤龄这样的人,所以提了建
议,并且改了称呼,不称“老兄”称“鹤龄兄”。
“我看这样,”他说,“鹤龄兄,我奉屈小酌,找个清凉的地方‘摆一
碗’,你看怎么样?”
日已将午,对这样一位来“示惠”的客人,嵇鹤龄原就想到,应该留客
便饭,只是中馈乏人,孩子又多,家里实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议,
恰中下怀,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岩看着身上,故意说道:“等我先回
换了衣服再来。”
“那何必呢?”嵇鹤龄马上接口,“天气还热得很,随便找件纱衫穿就
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儿子:“大毛,把我挂在门背后的那件长衫拿来。”
于是胡雪岩换了公服,穿上嵇鹤龄的一件实地纱长衫。到了这样可以“共
衣”的程度,交情也就显得不同了。两个人没有穿马褂,一袭轻衫,潇潇洒
洒地出了嵇家的院子。
“鹤龄兄,你请先走一步,我跟他说几句话。”
他是指高升,胡雪岩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他回去,转告王有龄,事
情一定可以成功,请王有龄即刻到嵇家来拜访。
“胡老爷!”高升低声问道,“你跟嵇老爷吃酒去了,我们老爷一来,
不是扑个空吗?”
“‘孔子拜阳货’,就是要扑空。”胡雪岩点破其中的奥妙:“你们老
爷来拜了,嵇老爷当然要去回拜,这下有事不就可以长谈了吗?” “是的。
胡老爷的脑筋真好!”高升笑着说,“我懂了,我懂了,你请。”
出了大门,两个人都没有坐轿子。嵇家住在清波门,离“柳浪闻莺”不
远,安步当车到了那里,在一家叫做“别有天”的馆子里落座。胡雪岩好整
以暇地跟嵇鹤龄研究要什么菜,什么酒,那样子就像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
把杯小叙似地。
“雪岩兄,”嵇鹤龄开门见山地问,“王太守真的认为新城那件案子,
非我去不可?”
“这个倒不大清楚。不过前天我听他在埋怨黄抚台。”胡雪岩喝口酒,
闲闲地又说,“埋怨上头,派了这么多委员来,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
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没有话说。”
“怎么叫没有话说?”
“听他的口气,是指你老兄没有话说。如果委员只有你一位,他有什么
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辞,现在有这么多人,偏偏一定说要请你去,
这话他似乎不便出口。”
“是啊!”嵇鹤龄说,“我也知道他的难处。”
知道王有龄的难处又如何呢?胡雪岩心里这样在问,但不愿操之过急,
紧钉着问,同时他也真的不急,因为嵇鹤龄的脾气,他几乎已完全摸到,只
要能说动他,他比什么人的心还热。
果然,嵇鹤龄接着又说:“这件事我当仁不让。不过,王太守要能听我
的话。”
胡雪岩也真会做作,“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十分清楚,这是公事,我
最少说话。鹤龄兄。王太守跟我关系不同,想来你总也听说过。我们虽是初
交,一见投缘,说句实话,我是高攀,只要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交下
去一定是顶好的朋友。为此,”他停了一下,装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我也
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经,损一经’,你说是不是?”
“是的。”嵇鹤龄深深点头。“雪岩兄,不是我恭维你,阛阓中人,像
你这样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的,还真罕见。”这两句话,胡雪岩听不懂,反
正只知道是恭维的话,谦逊总不错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现在我要请问,你说‘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
“你的心太热,自告奋勇要到新城一趟,王太守当然也有借重的意思。
不过他的想法跟我一样,总是不生危险才好,如果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去
的好。倘或王太守谈到这件事,你有难处,尽管实说。”他加重语气又说:
“千万千万不能冒险。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
“承情之至。”嵇鹤龄很坦然地说:“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计的,全在乎
事前策划周详,临事随机应变。雪岩兄,你放心,我自保的办法,总是有的。”
“可惜,新城是在山里,如果是水路码头我就可以保你的驾了。”
“怎么呢?”嵇鹤龄问:“你跟水师营很熟?”
“不是。”胡雪岩想了想,觉得不妨实说,“漕帮中我有人。”
“那好极了!”嵇鹤龄已极其兴奋地,“我就想结识几个漕帮中人,烦
你引见。”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并无他意,只是向往这些人的行径,想印
证一下《游侠列传》,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游侠列传》是个什么玩意?胡雪岩不知道,片刻之间,倒有两次听不
懂他的话,心里不免难过,读的书到底太少了。
不过不懂他能猜,看样子嵇鹤龄只是想结交这朋友,江湖上四海得很,
朋友越多越好,介绍他跟郁四和尤五认识,决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应。
“鹤龄兄”,他说,“我是‘空子’,就这年把当中,在水路上交了两
个响当当的好朋友,一个在湖州、一个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从上海
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扰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绍
一个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们一定合得来。”
“好极了!”嵇鹤龄欣然引杯,干了酒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到上海?”
“本来前天就该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上了船
又下船。”
“啊!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鹤龄自己取壶斟满,一饮而尽,向胡雪
岩照一照杯又说:“现在能够像你这样急人之难,古道热肠的,不多了。”
这句话他听懂了,机变极快,应声答道:“至少还有一个,就是仁兄大
人阁下。”
说着,胡雪岩回敬了一杯,嵇鹤龄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胜
的神情:“雪岩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两字,一点都强
求不来。”
“喝,原来‘姻缘’两字,是佛经上来的?”
这一说,嵇鹤龄不免诧异,看他吐属不凡,何以连“因缘”的出典都会
不知道呢?但他轻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没,朋友投缘了,自会有许多忠
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岩虽是生意中人,没有读多少书,但并不俗气,而
且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文雅的谈吐,居然在场面上能充得过去,也真
个难能可贵了。
他还没有听出胡雪岩说的“姻缘”,不是“因缘”,只接着发挥他的看
法:“世俗都道得一个‘缘’字,其实有因才有缘。你我的性情,就是一个
因,你晓得我吃软不吃硬,人穷志不穷的脾气,这样才会投缘。所以有人说
的无缘,其实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合,性情不投,哪里会做得成朋友?”
胡雪岩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里越发
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饰,“鹤龄兄,”他诚恳地说,“你跟我谈书上的道
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谈,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嵇鹤龄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再
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炼达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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