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137 高阳(当代)
了当先表朋态度。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缘,自然喜不自胜,但就做朋友的
道理来说,少不得要惺惺作态一番。这时候就要旁人来敲边鼓了,乌先生在
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郑俊生说道:“我们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郑俊生见多识广,看到周少棠与胡雪岩之间那种微
妙的神情,已有所觉,“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个大姐,要变成周家姨太
太了。”
“大姐”是指丫头,乌先生答说:“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赠婢是赠妾。
我们杭州,前有年大将军,后有胡大先生。”接着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大大地将朱姨太太夸赞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桩西湖佳话。”郑俊生说:“谈到年大将军,他
当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为了朋友传宗接代,
一方面是为了姨太太有个好归宿,光明正大,义气逼人。这桩好事,要把官
维持到底,照我看,要有个做法。”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请你说,要怎么做?”
“我先说当初年大将军,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个,而且他
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来年羹尧的祖先本姓严,安徽怀远人,始祖名叫严富,两榜及第中了
进士,写榜时,误严为年。照定例是可以请求礼部更正的,但那一来便须办
妥一切手续后,方能分发任官,未免耽误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改用榜名年
富。
年富入仕后,被派到辽东当巡按御史,子孙便落籍在那里。及至清太祖
起兵,辽东的汉人,被俘为奴,称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
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隶属内务府,下五旗的包衣则分隶诸王门下。年羹
尧的父亲年遐龄、长兄年希尧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为雍亲王门下,雍亲王
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年羹尧的妹妹,原是雍亲王的侧福晋,以后封为贵妃。
包衣从龙入关后,一样也能参加考试,而且因为有亲贵奥援,飞黄腾达,往
往是指顾间事。
年遐龄官至湖广巡抚,年希尧亦是二品大员,年羹尧本人是康熙三十九
年的翰林,由于雍亲王的推荐,出任四川总督。其实,这是雍亲王为了夺嫡
布下的一着棋。
原一为康熙晚年已经选定了皇位继承人,即是雍亲王的同母弟、皇十四
子恂郡王胤祯,当他奉命以大将军出征青海时,特许使用正黄旗县,暗示代
替天子亲征,亦即暗示天命有归。恂郡玉将成为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心照不
宣的公开秘密。
询郡王征青海的主动助手便是年羹尧。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
病,势将不起,急召恂郡王来京时,却为手握重兵的年羹尧所钳制,因此,
雍亲王得以勾结康熙皇帝的亲信、后来为雍正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巧
妙地夺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极深,在夺位不久,便决定要杀隆科多与年羹尧灭口。因此,
起初对年羹尧甘言蜜语,笼络备至,养成他的骄恣之气。年羹尧本来就很跋
扈,自以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越发起了不臣之心,种种作为
都显出他是吴三桂第二。
但时势不同,吴三桂尚且失败,年羹尧岂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
以及架空他的兵权的手法,双管齐下,到他乞饶不允,年羹尧始知有灭门之
祸,因而以有孕之妾赠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郑俊生的这番话,在座的人都是闻所未闻,“那么,”乌先生问:“年
羹尧有没有留下亲骨血呢?”
“有。”郑俊生答说:“有个怪姓,就是我郑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
就是年羹尧的后代。”
“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怪姓。”
“这也是有来历的,年字倒过来,把头一笔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来不
就象生字?”郑俊生说:“闲话表过,言归正传。我是想到,万一朱姨太太
有孕在身,将来两家乱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乌先生看着胡雪岩说:“这要问大先生自己了。”
“这也难说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老郑的话很不错,本来是
一桩好事,将来弄出误会来倒不好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倒有个办法,事情
我们就说定了。请少棠先找一处地方,让她一个人住两个月,看她一切如常
再圆房。你们看好不好?”
“对,对!”郑俊主与乌先生不约而同地表示赞成。
“那么,两位就算媒人。怎么样安排,还要请两位费心。
原来请乌先生跟郑俊生上坐的缘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脸
皮,不再说假惺惺的话,逐一敬酒,头一个敬胡雪岩。
“胡大先生,我什么话都用不着说,总而言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
人心。倘若我能不绝后,我们周家的祖宗,在阴世都会给胡大先生你磕头。”
“失言,失言!”胡雪岩说:“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罚酒。”
“是,是,罚酒。”周少棠干了第二杯酒以后,又举杯敬乌先生。
“应该先敬他。”乌先生指着郑俊生说:“不是他看得透,说不定弄出
误会来,蛮好的一桩事情。变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来了。”
“不错!”胡雪岩接口,“提到这一层,我都要敬一敬老郑。”
“不敢当,不敢当。”三个人都干了酒,最后轮到乌先生。
“老周,”他自告奋勇,“你的喜事,我来替你提调。”
“那就再好都没有。拜托拜托!”
这一顿酒,第一个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
散席后邀乌先生到家里作长夜之谈。乌先生欣然同意。两人辞谢主人,又与
郑俊生作别,带着小厮安步回元宝街。
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
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
个“胡”字。
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
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
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
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
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
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
感。
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
“原来是乌先生。”
“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
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
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
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
“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
“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他
说,“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
“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象一场梦。”
“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
“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
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
“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
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
天的事,你晓得了?”
“听说了。”
“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
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乌先生不作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
好好儿商量商量。”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
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
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
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
看是怎么个说法?”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
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
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
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象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里不轻,不是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
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
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
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
皮袍子,头上戴的是貂帽,脚下棉鞋虽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
薪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
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
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
来,一定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
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
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对!”胡雪
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
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
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炉火熊熊。乌先生知道象这样作客的日子也
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最尝满桌
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
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话一出口,
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你看呢?”胡雪岩反问。“往年冬天施
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人。”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
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
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得不能有片刻延
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帐,是这天
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
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我没
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
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依照西洋法
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搂上,顷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
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扛开来!不够亮。” 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
多点羌手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这画古董,真假、精粗
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
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
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
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
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
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
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
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在她自己的地方?”
“搬到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定,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
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
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象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七尺长,四尺宽,
三尺高,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宇号画
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法书、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法书类下第一件
是“西晋际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向。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
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村里
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小心谨慎地从画箱中净“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
卷,装演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绰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
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
机平复帖”六字,下铃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
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
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
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
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
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
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
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
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
“你自己说。”
“你要我说,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乌先生紧接着又说:“我是替你
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
乌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
有欠光明磊落。他考虑了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乌先生,这不必。我仍旧
送你几件,你再细细挑。”
乌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但仍旧存
着能为他保全一份算一份的想法,因而除了“苏氏一门十二帖”以外,另外
选了一部“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一幅董源的“风雨出蛰龙图”,一个
赵孟頫的“竹林七贤图”手卷。估计这四件书画,就值上万银子。
于是丫头们在胡雪岩指挥之下,开启三只画箱,将送乌先生的字画找齐
捆扎妥当。螺蛳太太与阿云亦相继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时无从找
起,也就罢了。捐给善堂的一万银子,已经凑齐,都是银票,即时点交乌先
生收讫,然后摆开桌子,酒食消夜。
“摆三双杯筷!”胡雪岩关照阿云:“一起坐。”
这是指螺蛳太太而言。她视乌先生如亲属长辈,不必有礼仪上的男女之
别。入座以后,用一小杯绿色的西洋薄荷酒,陪乌先生喝陈年花雕,胡雪岩
仍旧照例喝睡前的药酒。
“老七搬到客房里去了?”胡雪岩问。胡雪岩有时管朱姨太叫老七。
“她自己提出来的,”螺蛳太太说:“她说,平时大家热热闹闹的,突
然之间,冷冷清清,她会睡不着。”
胡雪岩点点头,眼看乌先生,示意他开口。于是乌先生为螺蛳太太细谈
这天在周少棠家的情形,最后提出郑俊生的见解。
“不会的。”螺蛳太太说:“大先生哪天住在哪里,都在皇历上记下来
的。我查过,住在朱姨太那里,最后一次是两个多月以前。至于..”她本
来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胡雪岩与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过,可就不知道了。
但这时候都没有说笑话的心情,所以把话咽住了。
“还是小心点的好。再等一个月看,没有害喜的样子再送到周家也还不
迟。”
“也好。”螺蛳太太问:“这一个多月住在哪里呢?”
“住在我那里好了。”
“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个切断的手势,“这件事就算这样
子定规了。”
“我知道了。”螺蛳太太说:“我会安排。”
于是要谈肺腑之言,根本之计了。首先是乌先生发问:“大先生,你自
己觉得这个跟斗是栽定了?”
“不认栽又怎么样?”
“我不认栽!”螺蛳太太接口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
“年纪不饶人啊!”胡雪岩很冷静地接着说道:“栽了这个跟斗,能够
站起来,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到重新去走一条路出来。”
“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乌先生说:“大先生,你不要气馁,东
山再起,事在人为。”
“乌先生,你给我打气,我很感激。不过,说实话,凡事说来容易做来
难。你说东山再起,我就不晓得东山在哪里?”
“你尽说泄气的话!”螺蛳太太是恨胡雪岩不争气的神情,“你从前不
是这样子的!”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动了,“我现在是革了
职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会不会抄家都还不晓得,别的就不必说了。”
提到抄家,乌先生又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大先生,你总要留点本钱
的。”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却触动了心事,盘算了好一会,正要发言,不
道胡雪岩先开了口。
“你不服气,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有样
生意你不妨试一试。”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蛳太太以为胡雪岩是劝她仍旧做绣货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说:“你如果有兴致,不妨同应春合作,在上海去
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伙,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
的洋行。”
“不错,这两样行当,都可以发挥罗四姐的长处。”乌先生深表赞成,
“大先生栽了跟斗,罗四姐来闯一番事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以后我要靠你了。”胡雪岩开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来会‘吃拖鞋
饭’。”
“难听不难听?”螺蛳太太白了他一眼。
乌先生与胡雪岩都笑了。乌先生道:“不过,这两种行当,都不是小本
生意。大先生,趁现在自己还能作主的时候,要早早筹划。”
这依旧是劝胡雪岩疏散财物、寄顿他处之意。胡雪岩不愿意这么做,不
过他觉得有提醒螺蛳太太的必要。
“你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说:“我想,你要干那两样行当,
本钱应该早就有了吧?”
“没有现款。现款存在阜康,将来能拿回多少,不晓得。首饰倒有一点,
不过脱手也难。”
“你趁早拿出来,托乌先生带到上海,交给应春去想办法。”
“东西不在手里。”
“在哪里?”胡雪岩说:“你是寄在什么人手里?”
“金洞桥朱家。”
一听这话,胡雪岩不作声,脸色显得根深沉。见此光景,螺蛳太太心便
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当。
“怎么了?”她说:“朱家不是老亲吗?朱大少奶奶是极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可是她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
“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
名殷实的人家,莫非..”
“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胡雪岩问得多少有些调侃。
“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
“她家本来就是起黑心发的财..”
“这话,”乌先生插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
“不错,我来讲给你们听。”
十二城狐社鼠
胡雪岩讲的是一个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乱以后,抚缉流亡,秩序渐定,
往往有人突然之间,发了大财,十九是掘到了藏宝的缘故。
埋藏金银财定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原为富室,遇到刀兵之灾,举家逃
难,只能带些易于变卖的金珠之类,现银古玩,装入坚固不易坏的容器中,
找一个难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乱后重回家园,掘取应用。如
果这家人家,尽室遇害,或者知道这个秘密的家长、老仆,不在人世而又没
有机会留下遗言,这笔财富,便长埋地下,知不多少年以后,为哪个命中该
发横财的人所得。
再一种藏宝的,就是已经横财就手之人,只以局势大变,无法安享,暂
且埋藏,徐图后计。同治初年的太平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财宝。
太平军一据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以安,名为“打公馆”。凡是被
打过“公馆”的人家,重归家园后,每每有人登门求见,说“府上”某处有
“长毛”埋藏的财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话,接下来便是谈分帐,或者对
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点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帐。掘
藏有获的固然也有,但投机的居多,反正掘不到无所损,落得根据流言去瞎
撞瞎骗了。
太平军败走后的杭州城,亦与其他各地一样,人们纷纷掘藏。胡雪岩有
个表叔名叫朱宝如,颇热中于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蛳太太口中的“朱老太
太”,相貌忠厚而心计极深,她跟她丈夫说:“掘藏要有路子。现在有条
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说不定时来运转,会发横财。”
“你说,路子在哪里?”
“善后局。”她说:“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个善后局的差使,他
一定答应。不过,你不要怕烦,要同难民混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静
悄悄在旁边听;一定会听出东西来。”
朱宝如很服他妻子,当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愿担任照料难民的职司。
善后局的职位有好有坏,最好的是管认领妇女,有那年轻貌美,而父兄死
于干戈流离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亲属来领,只要跟被领的说通了,
一笔谢礼,银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官采实,亦有极肥的油水。此外,
抄抄写写、造造名册,差使亦很轻松。只有照料难民,琐碎烦杂而一无好处,
没有人肯干。而朱宝如居然自告奋勇,胡雪岩非常高兴。立即照派。
朱宝如受妻之教,耐着心跟衣衫褴褛、气味恶浊的难民打交道,应付种
种难题,细心听他们在闲谈之中所透露的种种秘闻,感情处得很好。有一
天有个三十多岁江西口音的难民,悄悄向朱宝如说: “朱先生,我这半个
多月住下来,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谈谈。” “喔,”
朱宝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从来没有来麻烦过他,所以连他的姓都
不知道,当即问说:“贵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话,现在这里没有人,你尽管说。”
“不!话很多,要到府上去谈才方便。”
朱宝如想到了妻子的话。心中一动,便将此人带回家。姓程的进门放下
包裹,解下一条腰带,带子里有十几个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做过‘长毛’,现在
弃暗投明,想拜你们两老做干爹、干妈!不知道你们两老,肯不肯收我?”
这件事来得有些突兀,朱宝如还在踌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还有花样,
当即慨然答应:“我们有个儿子,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见你
也是缘分,拜干爹、干妈的话,暂且不提,你先住下来再说。”
“不!两老要收了我,认我当儿子,我有些话才敢说,而且拜了两老,
我改姓为朱,以后一切都方便。”
于是,朱宝如夫妻悄悄商量了一会,决定收这个干儿子,改姓为朱,由
于生于午年,起了个名字叫家驹。那十几个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义父母的
见面礼。
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朱宝如去卖掉两个金戒指,为朱家驹打扮得
焕然一新。同时沽酒买肉,畅叙“天伦”。
朱家驹仿佛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显得非常高兴,一面大块吃肉、
大碗喝酒,一面谈他做“长毛”的经过。他是个孤儿,在他江西家乡,为太
平军挑辎重,到了浙江衙州。太平军放他回家,他说无家可归,愿意做“小
长毛”。这就样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开拔了。
那是咸丰十年春天的事,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使
了一条围赵救燕之计。二月初由皖南进攻浙江,目的是要将围金陵的浙军总
兵张玉良所部引回来,减轻压力。二月二十七李秀成攻入杭州,到了三月初
三,张玉良的援军赶到,李秀成因为计已得施,又怕张玉良断他的归路,便
弃杭州西走,前后只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驹那时便在李秀成部下,转战各地,兵败失散,为另一支太平军所
收容。他的长官叫吴天德,是他同一个村庄的人,极重乡谊。所以朱家驹跟
他的另一个同乡王培利,成了吴天德的贴身“亲兵”,深获信任。
以后吴天德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临死以前跟朱家驹与王培利说:“忠
王第二次攻进杭州,我在那里驻扎了半年,‘公馆’打在东城金洞桥。后来
调走了,忠王的军令很严,我的东面带不走,埋在那里,以后始终没有机会
再到杭州。现在我要死了,有这样东西交给你们。”
说着,他从贴肉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藏宝的图。他
关照朱家驹与王培利,设法找机会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
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驹、王培利结为兄弟,对天盟誓,相约
不得负义,否则必遭天谴。
“后来,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图一分为二,各拿半张,我们也一
直在一起。这回左大人克复杭州,机会来了,因为我到杭州来过,所以由我
冒充难民,行来探路,等找到了地方,再通知王培利,商量怎么下手。”
“那么,”朱宝如问:“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里?”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马上就来。”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宝如的老婆说:“来嘛!叫他来嘛!”
“慢,慢!”朱宝如摇摇手,“我们先来商量。你那张图呢?”
“图只有半张。”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