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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36 高阳(当代)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总怪我不好。”他又对刘妈
说:“你没有啥错。螺蛳太太说你两句,你不要难过。”
“我不敢。”
朱姨太与阿兰也来打圆场,一个亲自倒了茶来,一个绞了手巾,服侍螺
蛳太太。一场风波,霎时间烟消云散。
“粥还不坏。”胡雪岩说道:“你也尝一碗。”
“我不饿。”螺蛳太太脸色如常地说:“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
去看老太太。”
“你们两个人都要去?”
“怎么不要?家里这么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禀告她老人家?”螺蛳太太
又说:“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晓得了,心里会记挂。”
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此是家庭中极大的变故,按规矩应该禀命而行,
如果老母觉得他过于专擅,心里不甚舒服,自己于心何安?
转念到此,便即说道:“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螺蛳太太说,“如果有啥要紧信息,不但没有人作主,
而且大家都上山,会接不上头。”
“这倒也是。”胡雪岩接着又说:“我是怕老太太会怪我,这么大一件
事,说都不跟她说一声。”
“不要紧!我有话说。”
“你预备怎么说法?”
螺蛳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兰在,但也不宜让她听见,便即问
道:“刘妈呢?”
“回小厨房去了。”
“你叫她来一趟。”
“是。”
等阿兰走远了,螺蛳太太方始开口,“我打算跟老太太这么说:这件事
如果来请示,老太太心里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下说,让太
太跟我两个人来做恶人。”她接着又说:“倒是纱帽没有了这一层,我不晓
得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提起这一层,胡雪岩不免难过,“你说呢?”他问。
螺蛳太太想了个折衷的说法,不言革职,只道辞官。胡雪岩无可无不可
地同意了。
其时只见阿云悄悄走了来,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蛳太太问道:“太太呢?”
“肝气又发了,回楼上去了。”
“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太太自己说,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会好的,到‘开房门’
的时候再会请她?”
“人都走了?”
螺蛳太太所说的“人”,是指遣散的男女佣仆。人数太多,有的在帐户
中领取加发的三个月工钱,有的在收拾行李,还有的要将经的的事务,交代
给留用的人,总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过,这与“开房门”不生影响,因为花园中自成天地。螺蛳太太考虑
了一会,发觉一个难题,皱着眉问:“有没有人学过铜匠手艺?”
一直不曾开口的胡雪岩,诧异地问道:“要铜匠作啥?”
“开锁啊!”
胡雪岩不作声了,阿云亦能会意:“在门房里打杂的贵兴,原来是学铜
匠生意的。不过,他也是要走的人,”她问,“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还没有
走,留他下来。”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么去叫个铜匠夹。”
“更加不妥当。”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叫福生预
备斧头、钉锤!劈坏几口箱子算什么。”
原来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与她们的丫头,一出了园子,房门随即上锁,
开房门有钥匙,房间里锁住的箱了,却无钥匙,需要找铜匠来开。但用这样
的手段来豪夺下堂妾的私蓄,这话传出去很难听,所以螺蛳太太考虑再三,
决定牺牲箱子。
“老爷,”螺蛳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人去楼空,还要劈箱子搜索财物,其情难堪。胡雪岩摇摇头说:“我想
出去走走。”
“预备到哪里?”螺蛳太太建议:“要不去看看德藩台?”
照道理说,早该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谈正事,胡雪岩心力交瘁,不敢
接触严肃的话题,所以摇摇头不答。
“要不去看看她亲家老爷。”
螺蛳太太是指他的新亲家“王善人”。胡雪岩想,这一去,必是客气非
凡,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吃不消。“我懒得应酬。”胡雪岩说:“顶好寻个清
静地方,听人讲讲笑话。”
“那就只好去寻周少棠了。”
“对!”胡雪岩望然而起,“去寻少棠。”
“慢点!”螺蛳太太急忙说道:“我们先谈一谈。
十一人去楼空
两人并坐低声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压得极
低,带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
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是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
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
神,竞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
“对!龙知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
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
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
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
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
棠会意,他是怕在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
会来的?”
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真是没有想到,”
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
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
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你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
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
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
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
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
担心她会摔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交
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
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
原来周少棠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
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
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
太太精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
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
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罗嗦,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
“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
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
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
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
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
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
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
大雪,都不觉得冷了。”
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
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
吃酒?”
“哪个?”
“乌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
个人,郑俊生。”
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
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
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
身分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
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
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
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要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
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
来,特意这样叮嘱。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
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
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
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叫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
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
起的辰光,那就象神仙一样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象神仙一样,
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作声。
“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年什么事,才
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
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
“我自己倒想得一样。”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分悬殊,谈
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
快说出来听听。”
“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
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
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堂,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
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
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
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
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
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
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
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
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
情。”
“换了你呢?”
“换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
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
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当年螺狮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
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
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便托周少棠觅屋,在
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
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
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
“快来了,快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
致候,但却不便深谈。
“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记帐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
“只要有书,就是书房。”
“书是有的,时宪书。”
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
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房门关上,
好让他们从容密谈?
“乌先生,我家里的事,你晓不晓得?”
“啥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乌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呃,”乌先生想了一下问:“几位?”
“一共十个人。”
胡雪岩的花园中,有名的“十二楼”,遣走十个,剩下两个,当然有螺
蛳太太,此外还有一个是谁呢?
他这样思索着尚未开口,胡雪岩却换了个话题,谈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独养儿子死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没有另外纳妾的意
思?”
何以问到这话?乌先生有些奇怪,照实答道:“我问过他,他说一时没
有适当的人。”
“他这两个丫头,不都大了吗?”
“他都不喜欢。”乌先生说:“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劝过他两回,
他不要。”
“他要怎样的人呢?”
“这很难说,不过,看样子,他倒象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么样?”
“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
“徐娘风味胜雏年。”
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明之痛以前,贤惠
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躯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
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
多。
“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
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
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臭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
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
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
服他,那才有点意思。”
“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
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
“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
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么,我现在说个人,你看怎么样?我那个老七,姓朱的。”
乌先生愣住了,好一会才说:“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给老周?”
“是啊!”胡雪岩说:“年大将军不是做过这样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将军。赠妾,原是古人常有的事。不过,从你们府上出
来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这件事,你还要斟酌。”
“你认为哪里不妥当?”
“第一,她会不会觉得委屈;第二,吃惯用惯,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
子过得来过不来?”
“不会过不来。”胡雪岩答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但叫罗四姐问
过她,今天早上我同她当面都提过,不会觉得委屈。再说,她到底是郎中的
女儿,也知书识字,见识跟别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象罗四姐跟了我
一样。她也知道,我们都是为她打算。”
“那好。不过老周呢?你同他谈过没有。”
“当然谈过。”
“他怎么说?”
胡雪岩笑一笑说:“再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嘴上推辞,总是免不了
的。”
“这话我又不大敢苟同。”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外圆内方,他觉得
做不得的事,决不会做。”
“他为啥不会做,你所说的三项条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说:“ 至
于说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这就要看旁人了,你们劝他,他会要,
你们不以为然,他就答应不下。今天你同郑俊生要好好敲一敲边鼓。还有件
事,我要托你,也只有你能办。”
“好!大先生你说。”
“要同周太太先说好。”
“这!”乌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马上就去。”
“好的!不过请你私下同周太太谈,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诉少棠,也不要
让第三个人晓得,千万千万。”
“是了!”乌先生答说:“回头我会打暗号给你。”
于是一个往前,一个往后。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厅上,恰好遇见郑俊生进
门,他从亮处望暗处,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阶,听见胡雪岩开口招呼,方
始发觉。
“原来胡大先生在这里!”他在“安康”中是唱丑的,练就了插科打诨、
随机应变的本事,所以稍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喜
鹊对我叫,遇见财神,我的运气要来了。”
胡雪岩本来想说:财神倒运了。转念一想,这不等于说郑俊生运气不好,
偏偏遇见正在倒媚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说道:“不过财神赤脚了。”
“赤脚归赤脚,财神终归是财神。”
“到底是老朋友,还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动,他这声“财神”不应
该白叫,看看有什么可以略表心意之处。
正这样转着念头,只听做主人的在说:“都请坐!难得胡大先生不忘记
者朋友,坐下来慢慢儿谈。”
“我们先谈一谈。”郑俊生问道:“你有啥事情要夫照我,”
“没有别的,专诚请你来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没有啥说法?”
“是胡大先生念旧,想会会当年天天天一起的朋友。”
“还有啥人?”
“今天来不及了,就邀了你,还有者乌。”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
乌到哪里去了。”
山来了,来了。”乌先生应声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我在后面同阿嫂
谈点事,”
“谈好了没有?”胡雪岩问。
“谈好了。”
就在这一句话的交换之间,传递了信息,周少棠懵揍不觉,郑俊生更不
会想到他们的话中暗藏着玄机,胡雪岩当然亦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
“老爷!”阿春来请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饭?”
“客都齐了。开吧!”
于是拉开桌子,摆设餐具。菜很多,有“宝饭儿”叫来的,也有自己做
的,主菜是鱼头豆腐,杭州人称之为“木榔豆腐”,木榔是头的歇后语,此
外有两样粗的菜,一样是肉片、豆腐衣、青菜杂烩,名为“荤素菜”,再一
样,是虾油、虾子,加几粒虾仁白烧的“三虾豆腐”。这是周少棠与胡雪岩
寒微之时,与朋友们凑份子吃夜饭常点的菜,由于胡雪岩念切怀旧,所以周
少棠特为点了这两样菜来重温旧梦。
家厨中出来的菜,讲究得多,一个硕大无朋的一品锅,是火腿煮肥鸡,
另外加上二十个鸽蛋,再是一条糟蒸白鱼,光是这两样菜,加上鱼头豆腐,
就将一张方桌摆满了。
“请坐,胡大先生请上座。”
“不!不!今天应该请乌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
“没有这个道理。”乌先生说:“我同俊生是老周这里的常客,你难得
来,应该上座。”
“不!乌先生,你们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说,说得不对,你
们罚我酒,好不好。”
乌先生听出一点因头来了,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俊生,我们两
个人先坐。”
坐定了斟酒,烫热了的花雕,糟香扑鼻。郑俊生贪杯,道声:“好酒!”
先干了一杯,笑笑说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
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
大家都笑了,胡雪岩便说:“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儿唱一段给我听听。”
“一句话,你喜欢听啥?可惜没有带只三弦来,只有干唱了。”
“你的拿手活儿是‘马浪荡,,说多于唱,没有三弦也不要紧。”
“三弦家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紧!”周少棠高高举杯,“来、来,酒菜
都要趁热。”
有的浅尝一口,有的一吸而尽,郑俊生于了杯还照一照,口中说道:“说
实话,我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
这句话听起来有笑胡雪岩“落魄”的意味,作主人的周少棠,为了冲淡
可能会发生的误会,接口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会光降,难得
的机会,不醉无归。”
“难得老朋友聚会,我有一句心里话要说。”胡雪岩停了下来,视线扫
了一周,最后落在郑俊生身上:“俊生,你这一向怎么样?”
郑俊生不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一想答说:“还不是老样子,吃不饱、
饿不杀。”
“你要怎样才吃得饱?”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话,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一点。他愣了一下,忽然
想到曾一度想过、而自以为是胡思乱想、旋即丢开的念头,随即说出口来。
“我自己能弄它一个班子就好了。”
“喔,”胡雪岩紧接着问:“怎么个弄法?”
“有钱马上就弄起来了。”
“你说!”
这一来,周少棠与乌先生部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怂恿郑俊
生快说。
郑俊生当然也明白了,胡雪岩有资助他的意思,心里不免踌躇,因为一
直不愿向胡雪岩求助,而当他事业失败之时,反而出此一举,自然是件不合
情理之事。
“你说啊!”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说的,胡大先生虽然赤脚,到底是
财神,帮你千把银子弄个班子起来的忙,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却之下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觉得有点于心不甘。此话怎讲?”郑
俊生自问自答地说:“想想应该老早跟胡大先生开口的,那就不止一千两银
子了。不过,”他特别提高了声音,下个转语:“我要早开口,胡大先生作
兴上万银子帮我,那是锦上添花,不如现在雪中送炭的一千两银子,情意更
重。”
周少棠听他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发笑,“熟透了的两句成语,锦上添
花,雪中送炭,你这样拿来用,倒也新鲜。”
“不过,”乌先生接口道:“细细想一想,他也并没有用错,胡大先生
自己在雪地里,还要为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难得,来、来,干一杯,但愿俊
生的班子,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
“谢谢金口。”郑俊生喝干了酒,很兴奋地说:“我这个班子,要就不
成功,要成功了的话,你们各位看在那里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
“不错!我也是这样子在想,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象个样子。俊生,
你放手去干,钱,不必发愁,三五千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郑俊生点点头,双眼乱眨着,似乎心中别有盘算。就这时,阿秋走来,
悄悄在周少棠耳际说了句,“太太请,”
“啥事情?”
“不晓得,只说请者爷抽个空进去,太太有话说。”
“好!”周少棠站起身来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
等他一走,郑俊生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会,方始开口,但却先向乌先生
使个眼色,示意他细听。
“胡大先生,我有个主意,你算出本钱,让我去立个班子,一切从宽计
算,充其量两千银子。不过你要给我五千,另外三千备而不用。”说着,他
又抛给乌先生一个眼色,“这回是示意他搭腔。乌先生是极细心、极能体会
世情的人,知道郑俊生的用意,这三千银子,胡雪岩随时可以收回,亦隐隐
然有代为寄顿之意——中国的刑律,自有“籍没”,亦就是俗语所说的抄家
这一条以来,便有寄顿资财于至亲好友之家的办法,但往往由于受托是犯法
的行为,受托者每有难色;至于自告奋勇、愿意受寄者,百不得一。乌先生
相信郑俊生是见义勇为,决无趁火打劫之意,但对胡雪岩来说,这数目太小
了,不值一谈,所以乌先生佯作不知,默然无语。
其实,郑俊生倒确是一番为胡雪岩着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坏的方面
去想,设想胡雪岩在革职以后会抄家,一家生活无着,那时候除了这三千两
银子以外,还有由他的资本而设置的一个班子,所人亦可维生,郑俊生本人
只愿以受雇的身分,领取一份薪水而已。
胡雪岩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应:“好!我借你五千银子。
只要人家说一声:听滩簧一定要郑俊生的班子。我这五千银子就很值了。”
胡雪岩接着又对乌先生说:“你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除了俊生这件事
以外,我另外还有话同你说。”
谈到这里,只见周少棠去而复回,入席以后亦不讲话,只是举怀相劝,
而他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引杯及唇,却又放下,一双筷子宕在半空
中,仿佛不知从何下著。这种情形,胡雪岩、乌先生看在眼里,相视微笑,
郑俊生却莫名其妙。
“怎么搞的?”他问:“神魂颠倒,好象有心事。”
“是有心事,从来没有过的。”周少棠看着胡雪岩说:“胡大先生,你
叫我怎么说?”
原来刚才周太太派丫头将周少棠请了进去,就是谈胡雪岩赠妾之事。周
太太实在很贤惠,乐见这一桩好事,虽然乌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关照她先
不必告诉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了她的心意,人家一提这桩好事,他一
定会用“我要先问问内人的意思”的话来回答。那一来徒费周折,不知直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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