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135 高阳(当代)
宓怎么还不来?”
原来古应春去看沈兰生时,照胡雪岩的嘱咐,顺道先转到集贤里,阜康
虽已闭歇,宓本常与少数伙计,还留守在那里。宓本常听说胡雪岩来了,即
时表示,马上就会到古家来“同大先生碰头”。这句话到此刻,将近三个钟
头了,何以踪影不见?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他会来的,小爷叔吃消夜等他。”七姑奶奶说:
“消夜不晓得预备好了没有?”
“早就预备好了。”瑞香在外面起坐间中,高声回答,接着进了卧室,
将坐在轮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
消夜仍旧很讲究,而且多是胡雪岩爱吃的食物,时值严寒,自然有火锅,
是用“糟钵头”的卤汁,加上鱼圆、海参、冬笋,以及名为“胶菜”的山东
大白菜同煮。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老同和。”
“应春,”他问,“你看见阿彩了?”
“看见了。”
“哪个阿彩?”七姑奶奶问:“好象是女人的名字。”
胡雪岩与古应春相视而笑。由于胡雪岩现在的心境,倒反而因为京里来
的消息而踏实了,所以古应春觉得谈谈这段意外的韵事,亦自不妨,当即开
玩笑地说:“小爷叔如果当时再跟阿彩再一面,说不定现在是老同和的老板。”
以这句笑谈作为引子,古应春由昨夜在老同和进餐,谈到这天上午与阿
彩的对话,其问胡雪岩又不时作了补充,这段亘时二十余年的故事,近乎传
奇。七姑奶奶与瑞香都听得津津有味。胡雪岩借此也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知
道、甚至想象不到的情节,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大出他的意料,因而
极力追忆阿彩当年的模样,但只有一个淡淡的、几乎不成形的影子,唯一记
得清楚的是,纤瘦与一双大眼睛。
这顿消夜,吃到午夜方罢。宓本常始终未来。“算了!”胡雪岩说:“明
天早上再说,睡觉要紧。”
这一夜睡得不很舒适,主因是古家新装了一个锅炉,热汽由铅管通至各
处,这是西洋传来的新花样,上海人称之为“热水汀”,胡雪岩元宝街的住
宅虽讲究,却尚无此物。但虽说“一室如春”,胡雪岩却不不甚习惯,盖的
又是丝绵被,半夜里出汗醒了好几次,迫不得已起床,自己动手,在柜子里
找到两条毛毯来盖,才能熟睡。
醒来时,红日满窗。瑞香听得响动,亲自来伺候漱洗,少不得要问到胡
家上下,胡雪岩只答得一句:“都还好。”便不愿多谈,瑞香也就知趣不再
下去了。
上楼去看七姑奶奶时,已经摆好早餐在等他了,照例有一碗燕窝粥。胡
雪岩说道:“谢谢!七姐你吃吧。”
“为啥不吃?”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你不要作贱自己。”
“不是作贱自己。我享福享过头了,现在想想,应该惜福。”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只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异常匆遽,仿佛是奔了上来
的。大家都定睛去看,是古应春回来了。
“小爷叔,”他说:“老宓死掉了!”
“死掉了!”胡雪岩问:“是中风?”
“不是,自己寻的死路,吞鸦片死的。”古应春沮丧地说:“大概我走
了以后就吞了几个烟泡,今天早上,一直不开房门,阿张敲门不应,从窗子
里爬进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阿张是阜康的伙计。
“是为啥呢?”胡雪岩摇摇头,“犯不着!”
“小爷叔,你真正厚道。”七姑奶奶说:“他总觉得祸都是他闯出来的,
没有脸见你。他来过两回,一谈起来唉声叹气,怨他自己不该到宁波去的。
那时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声不语,胡雪岩便问:“七奶,你说下去啊。”
七姑奶奶没有答他的话,只问她丈夫:“你怎么晓得你一走了,他就吞
了几个烟泡。”
“他们告诉我,昨天我一走,他就关房门睡觉了,那时候只有八点钟,
大家都还没有睡。”
“那么,”七姑奶奶紧接着问:“大家倒没有奇怪,他为啥这样子早就
上床?”
“奇怪是奇怪,没有人去问他。”古应春答说:“阿张告诉我,他当时
心里就在想,不是说要去看大先生,怎么困了呢?他本来想进去看一看,只
为约了朋友看夜戏,中轴子是杨月楼的‘八大锤带说书’,怕来不及,匆匆
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戏吃消夜,回来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去敲门,
才晓碍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作声了,但脸上的神色,却很明显表示出,她另有看法。
“阜康的人也还有好几个,当时就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胡雪岩又说:
“吞鸦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总会出声,莫非就没有一个人听见?”
“我也这么问他们,有的说一上床就睡着了,没有听见,有的说逛马路
去了,根本不知道。”
“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人死了,我还
说刻薄话,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说,他是假装寻死?”古应春问。
“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随身的好个明角盒子里,摆了四个烟泡,在人面
前亮过不止一回。”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他是早有寻死的意思了。”
“是啊!”七姑奶奶看着古应春说:“我不晓得你听他说过没有?我是
听他说过的。”
“他怎么说?”胡雪岩问。
“他说:我实在对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条命报答他。”
“七姐,你倒没有劝他,不要起这种念头?”
“怎么没有。我说:古人舍命救主的事有,不过赔了性命,要有用处。
没有用处,白白送了一条命,对胡大先生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又怎么说呢?”
“他说,不是这样子,我对胡大先生过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说:“他
如果真的是这样想老早就该寻死了。迟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见面
了,去寻死路。照我想,他是实在没有话好同小爷叔你说,只好来一条苦肉
计。大凡一个人直的不想活了,就一定会想到千万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
地方,还要想想死的法子,要叫人不容易发现,一发现了也死不成,他身上
的烟泡,照我想,阜康的伙计总也见过的,莫非他们就没有想到?说了要来
看大先生,忽然之间关了大门睡觉,人家自然会起疑心,自然会来救他。这
样子一来,天大的错处,人家也原谅他了,他也不必费心费力说多少好话来
赔罪了。哪晓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戏的看戏,逛马路的逛马路,睡觉
的睡觉,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爷叔你也不必难过,他这样子一死,不必再
还来生债,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掉了。”胡雪岩说:“他的后事,要有人
替他料理。应春,我晓得他对你不大厚道,不过朋友一场,你不能不管。”
“是的。我已经叫阜康的伙计替他去买棺材了。尽今天一天工夫,我把
他的后事料理好,明天动身。”古应春又问:“是不是先打个电报给左大人?”
“应该。”
于是古应春动笔拟了个由胡雪岩具名、致左宗棠的电报稿说:“顷得京
电,知获严谴,职谨回杭待命,一闻电谕,即当真到。兹先着古君应春赴宁,
禀陈一切。”胡雪岩原执有左宗棠给他的一个密码本,为了表示光明磊落,
一切尊旨办理,特别交代古应春用明码拍发。
“洋人那里呢?”胡雪岩又问:“谈妥了?”
“好!”胡雪岩向七姑奶奶征询:“七姐,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动身?”
“要这样子急吗?”
“我是由宓本常寻死联想到杭州,《申报》的消息一登,一定有人会着
急,不晓得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要赶回去,能在《申报》运到这前,赶回
杭州最好。”
“说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答说:“昨天晚上我们光是谈了公事,本
来今天我还想同小爷叔谈谈家务。现在小爷叔已经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说。
赶紧去定船吧。”
“我来办。”古应春说:“定好了,我马上回来通知。”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应春回
来,说船已定好,花三百两银子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两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胡雪岩专用的官船,大小两号,这回坐的是吃水浅的小号,小火轮拖带
着,宛如轻车熟路,畅顺无比,黄昏过了海宁直隶州,进入杭州府境界,当
夜到达省城,在望仙桥上岸,雇了一乘小轿,悄然到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螺蛳太太惊讶地问,“事情顺手不顺手?”
“一时也说不尽。”胡雪岩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
“蛮好。就是记挂你。”
“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
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
“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
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
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完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
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
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消了。”
“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作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
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
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
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大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
酱当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
使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
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
胡雪岩不作声,吃完粥站起。恰好钟打八下,便点点头说:“是时候了。”
“阿云!”螺蛳太太开始发号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妈去叫来。
随后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厅上会齐,老爷有话交代,再要告诉阿兰,请太
太也到二厅上,”
她说一句,阿云应一句。不一会,男女总管福生与老何妈应召而至,螺
蛳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厅上升火盆,然后将老何妈唤到一边,秘密交代了好
些话。
胡家这十来年,“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时有的刚刚起
身,正在漱洗,有的还在床上。其中有两个起得早的,都从丫头口中,得知
胡雪岩已于昨夜到家。这两位姨太太,一个素性懒散,听过丢开,只关心她
的一架鹦鹉,一缸金鱼,天气太冷,金鱼冻死了两条,令人不怡;另一个性
情淳厚,服事胡雪岩,总是处处想讨他的欢心,深知胡雪岩喜欢姬妾修饰,
所以梳洗以后,插戴得珠翠满头,换了一件簇新的青缎皮袄,打算着中午必
能见到胡雪岩——每逢他远道归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虽非
昔比,她认为老规矩是不会改的。
因为如此,等丫头一来传唤,她是首先到达二厅的。胡雪岩觉得眼前一
亮,“唷!”他说,“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象要赶到哪里去吃喜
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岩一向喜欢她柔顺,加以性情豁达,
虽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这样跟她开玩笑地说。
宋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行礼招呼过了,方始含笑答
说:“听说老爷回来了,总要穿戴好了,才好来见你。”
“对,对!”胡雪岩说:“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刚完,螺蛳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怪他说错了话似的。
宋姑娘当然不会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见人影说道:“福建姨太
来了。”
福建姨太姓杨,家常衣服,虽梳好了头,却连通草花都不戴一朵,进得
厅来,——行礼,心里还在惦念着她那两条死掉的金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
有。
接着其余各房姨太太陆续而来。螺蛳太太看看是时候了,便向胡雪岩说
一句:“都到齐了。”
于是胡雪岩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胡雪
岩却怔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久都无法开口,而且眼角晶莹,含着泪
珠了。
他此时的心境,别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蛳太太都很清楚。这十一个姨
太太,都是他亲自选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费周折,真所谓来之不易。
何况一个有一个的长处,不管他在官场、商场、洋场遭遇了什么拂逆之事,
一回到家,总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让他暂时抛开烦恼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
去楼空,如何狠得下这个心来?
螺蛳太太当机立断,“请太太跟大家说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
身后的阿兰,将胡雪岩扶了进去,但一眼瞥见行七的朱姨太,灵机一动,改
口说道:“七妹,你送老爷到后头去。”
朱姨太心知别有深意,答应着来扶胡雪岩。他一言不发,摇摇头,掉转
身子往里就走。不过朱姨太还是抢上两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爷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胡太太说道:“消息交关不好,我也不必
细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树倒猢狲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里外一阵轻微的骚动。胡太太重重咳嗽一声,等大家静了下
来,正是再往下说,不过有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岁了。”她说,“家里没有
人,没有地方好去,我仍旧跟太太,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跟老爷、太太
亨过福,如今吃苦也是应该的。”
“戴姨太,你不要这样说..”说到这里,胡太太发觉螺蛳太太拉了她
一把,便即停了下来,转眼等她开口。
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
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
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
已经革职了,不晓得还有啥罪名,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
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
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是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
厅去,到了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
“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
“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
“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
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
屈地重回二厅。
二厅上聚讼纷坛,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恩量,有的自怨自艾,
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有不同,
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锑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
就要振翅高飞了。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
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
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
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
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
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
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
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
“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
“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
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悲翠,
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象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
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两银子,不必再回自己
房间里去了,对你,当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即盈盈下拜:“谢谢老爷。”
“起来,起来。”胡雪岩问道:“你有多少私房?”
“没有仔细算过。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也估不出价钱。”
“现银呢?”
“我有两万多银子,摆在钱庄里。”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纷纷提存,胡雪岩
亦曾关照,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银子,不免诧异。
“怎么?你没有把你的款了提出来?”
“我不想提。”
“为啥?”
“老爷出了这种事,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也显得太势利了。”
“好!好!不在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胡雪岩停了一下问:“你
的存折呢?”
“在房间里。”
“等一下你交给我,我另外给你一笔钱。”
“不要啦!”朱姨太说:“老爷自己都不得了在那里。”
接下来,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说他从年纪轻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一
张嘴能言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却实实在在,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
朱姨太嫁了过去,一家能够和睦相处。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倾听,都成疑问,因为她不是
低着头,便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他问。
“我,”朱姨太答说:“我想问问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
太。
“都弄好了?”胡雪岩问。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去,情愿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宋姑娘呢?”
“她回娘家。”螺蛳太太说:“她要进来给你磕头,我说见了徒然伤心,
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她有两万多银子存
在阜康,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没有提。”
“喔。”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求见的是福生,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申报》。
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还有一段“本埠讯”:
“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
因亏空避匿,致庄倒闭等因,已刊前报。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继到杭
州,然未敢谒胡观察,今仍来沪。胡观察于日前至沪,约见宓本常,不意宓
于当夜眼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发现,已寻短见,惟察其肚腹膨弯,
且有呕血之痕迹,疑吞西国药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无足关心,胡雪岩所关心的是,另外一篇夹叙夹议
的文章,题目叫做《胡财神因奢而败》。其中有一段说:
“胡在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规禁制,仿西法,屡
毁屡造。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于金,以碗沙捣
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
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
看以这里,胡雪岩笑出声来,螺蛳太太与朱姨太围了拢来,听他讲了那
段文章,螺蛳太太问道:“什么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夹袄。假山洞里比较凉快是有的,何至于
六七月里要穿夹袄。我来看看是哪个胡说八道?”
仔细一看,这篇文章有个总题目,叫做“南亭笔记”;作者名为李伯元。
又有一段说:
“胡尝衣敝衣过一妓家,妓慢之不为礼,一老妪殷殷讯问,胡感其诚,
坐移时而去。明日使馈老妪以薄包,启视之,粲粲然金叶也。妓大悔,复使
老妪踵其门,请胡命驾,胡默然无一语,但拈须微笑而已。胡尝过一成衣铺,
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目观之,女觉,乃阖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
父,欲纳之为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许以七千圆,遂成议。择期某日,燕宾
客,酒罢入洞房,开尊独饮,醉后令女裸卧于床,仅擎巨烛侍其旁,胡回环
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为?’”
看到这里,胡雪岩复又大笑,“你们看,这个李伯元,说我一把大胡子。”
接着将那段笔记,连念带讲地告诉了她们。
“嚼舌头!”螺蛳太太说:“哪里有这种事!”
“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朱姨太是医生的女儿,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
的矛盾:“一会‘拈须微笑’,一会‘轩髯大笑’,造谣言造得自己都忘其
所以了。”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后面这一段倒有意思,好象晓得有今天这
样的收场结果似的。”
“喔,”螺蛳太太问:“他怎么说?”
“他说;‘已而匆匆出宿他所。洁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去,
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遂成巨富。’”
“这个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说:“两万多银子,就好算巨富了?”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问道:“你说,要多少才好算巨富?”
朱姨太将自己的话回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无心之言,已经引起螺蛳
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说:“我是笑他这个姓李的眼孔比我还小,他把
两万多银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两万多银子,情愿不要。”
那是指她的那笔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弃。当然,她不妨说漂亮
话,而胡雪岩认为不需认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就是。螺蛳太太更
觉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朱姨太不想多争财货的本心,却已皎然可见,因而对
她又添了几分好感。
这时厅上已经静了下来,只是螺蛳太太与胡太太,照预定的计划,还有
遣散男女佣仆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陪着胡雪岩闲坐。
“我们进去吧!”胡雪岩说:“这里太冷。”
“园子门还不能开,老爷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个火盆来。”
一去去了好半天,没有人来理胡雪岩,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书
看,翻遍抽屉,只有一本皇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年三十看皇历,好
日子过完了”。
朱姨太终于回来了。原来当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厅时,由老何妈与
阿云,随即将多处房门上锁,丫头、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个大丫头春香也在其中,便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处去寻觅,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篮木炭,这一下耽误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续了火炭,坐上铜挑子烧开了水。胡雪岩有了热茶,身上也不冷
了,但腹中咕噜噜一阵响,便即问道:“在哪儿吃饭?”
“只好在这里。”朱姨太关照春香:“你到小厨房去交代,老爷的饭开
到这里来。”
“我去交代没有用。”春香答说:“有规矩的,小厨房要螺蛳太太的人
才算数。”
“那你去找阿云。”
春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复命:“小厨房我同阿云一起去的。刘妈
说,小厨房今天不开伙。老爷已经回来了也不晓得,没有预备。不过,她没
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腊八粥,倒烧好了,问老爷要不要吃?”
“为啥今天小厨房不开伙?”胡雪岩问。
“这当然是螺蛳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说。
胡雪岩会意了,这也是螺蛳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断绝,大家自然
非即时离去不可。胡雪岩大不以为然,摇摇头说:“这也太过分了。出去的
人说一句:我是饥了肚子出胡家大门的!你们想,这话难听不难听?”
“没法子的事。老爷也不要怪螺蛳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应该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作声,等刘妈带着人来开饭,居然还能摆出四盘四碗来,不
过都是现成材料凑付,而且还有一个人锅,当然是十锦火锅。
世家大族一到年头,不断有应时的食品,而况胡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
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这顿腊八粥,非常讲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
下两等,为执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厨房预备;上等的由小厨房特制,除
了“上头人”以外,只有宾客与少数“大伙”,才能享用。这腊八粥的讲究,
除了甜的有松仁、莲子、桂圆、红枣等等干果,咸的有香菌、笋干等等珍品
以外,另外还加上益中补气的药材。今日之下,艳姬散落如云,满目败落的
景象,只有这两种腊八粥,依然如昔。这便又引起胡雪岩的感慨,但也是一
种安慰,因而很高兴地说:“甜的、咸的我都要。”
“先吃咸的,后吃甜的。”朱姨太说:“先吃了甜的,再吃咸的就没有
味道了。”
“对!”胡雪岩说:“要后头甜。”
等盛了粥来,刚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将筷子又放了下来。
“怎么?”
“老太太那里送去了没有?”
“这,倒还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刘妈,刘妈!”
在外待命的刘妈,应声而进,等朱姨太一问,刘妈愣住了,“螺蛳太太
没有交代。”她嗫嚅着说。
胡雪岩从阜康出事以来,一直没有发过怒,这时却忍不住了,蓦地将桌
子一拍,“没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们就不想想,老太太
平时待你们多少好!她不在家,你们就连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负义,简直
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朱姨太见机立即跪了下来,
她一跪,其余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
“老爷不要生气。今天是初七。”
“今天是初七,明天不是腊八,你以为可以耽误到啥辰光?”
朱姨太无缘无故挨了骂,自然觉得委屈,但不敢申辩,更不敢哭,只是
要言不烦地说:“马上就送上山去,我亲自送。”
有了这句话,胡雪岩方始解怒,但却忍不住伤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
是腊月初七先试煮一回,请胡老太太尝过认可,方始正式开煮。如今连她人
在何处,都没有人关心了!他这做儿子的,怎不心如刀绞?
其时螺蛳太太已经得报,说是“老爷为了没有替老太太送腊八粥去,大
发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赶了来料理。
事实上等她赶到,风波已经过去,但胡雪岩心里气尚未消,是她所想象
得到的。好在刘妈平日受她的好处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来消胡雪岩的余
怒。
因此,她一到便摆脸色给刘妈看,“今天腊月初七,不是吃腊八粥的日
子,”她问:“你把腊八粥端出来作啥?”
“我是问阿兰,腊八粥烧好了,老爷要不要尝一碗。”刘妈嗫嚅着说:
“不是我自己要端出来的。”
“你还要嘴强!”螺蛳太太大喝一声:“你烧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
非倒掉。哪年的腊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时才下锅,你为啥老早烧出来?”
“我是因为今天不开伙..”
“哪个跟你讲今天不开伙?”螺蛳太太抢着责问:“不开伙,难道老爷
就不吃饭了?我怎么关照你的,我说今天有事,乱糟糟的,老爷只怕不能安
心吃饭,迟一点再开,几时说过今天不开伙!”
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动了真气似的,刘妈不敢作声。胡雪岩倒有点过意
不去,正想开口解劝时,不道螺蛳太太却越骂越起劲了。
“还有,常年旧规你不是不晓得,每年腊八粥总要请老太太先尝了再煮。
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还打不定主意,腊八粥是送了去,还是带了材料到
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张,不到时候就煮好了。”说着,螺蛳太太将桌子使
劲一拍:“你好大胆!”
到了这个地步,胡雪岩不但余怒全消,而且深感内疚,自悔不该为这件
小事认真,因而反来解劝螺蛳太太,安慰刘妈。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