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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34 高阳(当代)
爷叔,”他故意开玩笑:“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
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如果我是老同和的
老板,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上海滩上第一家大馆子。”
“这话我相信。”
胡雪岩多日无聊,此时突然心中一动,想小施手段,帮阿得来“老店新
开”,要轰动一时,稍抒胸中的块垒。但念头一转到阜康,顿时如滚汤沃雪,
自觉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闪烁、脸上忽热忽冷,古应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此时此地,
心思决不可旁骛,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
“小爷叔,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看起来
也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死灰复燃,而小
爷叔你呢,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念旧,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总
难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还有,看样子当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总有看得阿利不如意
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妻,也忘记掉了。不过,‘人比人,气煞人’,
有小爷叔你一出现,阿利的短处,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说:“亏得你想到,万一害他们夫妇不和,
我这个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问:“应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银子。我来替你
料理妥当。不过,小爷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纠缠。”
“搬到哪里?”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一切方便。”
“好!”胡雪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古应春回去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接。胡雪岩静下来想一想,三
千两银子了却当年的一笔人情债,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这一夜很难得地能
够恬然人梦。一觉醒来,漱洗甫毕,古应春倒已经到了。
“你倒早。”
“想陪小爷叔去吃碗茶。”古应春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交关好,一觉到天亮。”
“大概是路上辛苦了的缘故。”
“也不光是这一点。”胡雪岩说:“实在说,是你提醒了我,这笔人情
债能够了掉,而且干干净净,没有啥拖泥带水的麻烦,我心里很痛快,自然
就睡得好了。”
“银票我带来了。”古应春又说,“我这么早来,一半也是为了办这件
事。请吧,我们吃茶去。”
城里吃茶,照常理说,自然是到城隍庙,但胡雪岩怕遇见熟人,古应春
亦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干净的茶馆,也不看招牌,
便进去挑张桌子,坐了下来。
哪知“冤家路窄”,刚刚坐走便看到阿利进门。吃他们这行饭的,眼睛
最尖不过,满面堆笑地前来招呼:“胡老爷!古老爷!”
“倒真巧!”古应春说:“请坐,请坐,我本来就要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古老爷有啥吩咐?”
古应春看着胡雪岩问:“小爷叔,是不是现在就谈?”
“稍微等一等。”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很兴奋地告诉胡雪岩:阿彩得知昨
夜情形以后,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掉夹袍子来吃白肉
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胡财神”。真是太不可恩议了。
“胡老爷,”阿利又说:“阿彩今天在店里,她是专门来等你老人家,
她说她要看看胡老爷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头发白了,皮肤皱了,肚皮鼓起来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气,“胡老爷,”他说:“你不是说你自己,
是在说阿彩,头发白了,不多;皮肤皱了,有一点;肚皮鼓起来了,那比胡
老爷要大得多。”
“怎么?”胡雪岩说:“她有喜了?”
“七个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现于辞色。
“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发财,好好儿做。”胡雪岩站
起身来说:“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来。”
古应春知道他的用意,将为了礼貌起身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你
坐下来!”他说,“我有话同你说。”
“是!”
“啊利,遇见‘财神’是你的运气来了!可惜,稍为晚了一点,如果是
去年这时候你遇见胡老爷,运气还要好。”说着,他从身上掏出皮夹子,取
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伸了过来,“阿利,你捏好,胡老爷送你的三千两
银子。”
啊利愣住了!首先是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萍水相逢,便以巨款相赠的事,
不过,“胡财神”的名声,加上昨夜小帐一赏八九两银子,可以改变他原来
的想法。
但疑问又来了,这位“财神”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胡雪岩?会不会有
什么言人的阴谋诡计在内?这最后的一种想法,便只有上海人才有,因为西
风东渐以来,上海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花样,譬如保险、纵火烧屋之外,
人寿保险亦有意想不到的情节,而且往往是在穷人身上打主意,有人认丐作
父,迎归奉养,保了巨额的寿险,然后设计慢性谋杀的法子,致之于死,骗
取赔偿。这种“新闻”已数见不鲜,所以阿利自然而然会有此疑虑。
不过,再多想一想,亦不至于,因为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令人凯觎的。但
最后的一种怀疑,却始终难释,这张花花绿绿的纸头,是啥名堂?何以能值
三千两银子?
原来古应春带来的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国字以
外,其余都是蟹行文。阿利知道钱庄的庄票,却从未见过外国银行的支票,
自然困惑万分。
古应春当然能够了解他呆若木鸡的原因。事实是最好的说明,“阿利!”
他说,“我们现在就到外滩去一趟,你在汇丰照了票,叫他们开南市的庄票
给你。”南市是上海县城,有别于北面的租界的一种称呼。
原来是外国银行的支票,阿利又惭愧,又兴奋,但人情世故他也懂,总
要说几句客气话,才是做人的道理,想一想答道:“古老爷,这样大的一笔
数目,实在不敢收。请古老爷陪了老爷一起来吃中饭,等阿彩见过了胡老爷
再说。”
“谢谢你们。胡老爷今天有事,恐怕不能到你们那里吃饭。你先把支票
收了,自己不去提,托钱庄代收也可以。”古应春问道:“你们是同哪一家
钱庄往来的?”
“申福。”
“喔,申福,老板姓朱,我也认识的。你把这张票子轧到申福去好了。”
这一下越见到其事真实,毫无可疑。但老同和与申福往来,最多也不过
两三百两银子,突然轧进一张三千两的支票,事出突兀,倘或申福问到,这
张票子怎么来的?应该如何回答?
“怎么?”古应春看到他阴阳怪气的神情,有些不大高兴,“阿利,莫
非你当我同你开玩笑?”
“不是,不是!古老爷,你误会了,说实话,我是怕人家会问。”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原来他替胡雪岩与洋人打交道,购买军火,以
及他自己与洋商有生意往来,支付货款,都开外国银行的支票,在钱庄里的
名气很大,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昵称Billy,那些喜欢“寻开心”的
“洋行小鬼”,连他的姓在内,替他起了个谐音的外号叫“屁股”。申福钱
庄如果问到这张支票的来历,阿利据实回答,传出去说胡雪岩的钱庄倒了人
家的存款,自己依旧大肆挥霍,三千两银子还一个人情债,简直毫无心肝。
这对胡雪岩非常不利,不能不慎重考虑。
情势有点尴尬,古应春心里在想:人不能倒霉,倒起霉来,有钱都会没
法子用。为今之计,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阿利,你先把这张支票拿了。回头我看胡老爷能不能来?
能来,一起来,不能来,我一个人一定来。支票是轧到申福,还是到汇丰去
提现,等我来了再说。”
“古老爷,”阿利答说:“支票我决不敢收,胡老爷一定请了来,不然
我回去要‘吃排头’。”因为人家已经知道他怕老婆,所以他对可能会挨阿
彩的骂,亦无需隐讳了。
“好!好!我尽量办到。你有事先请吧!”
等阿利殷殷作别而去,胡雪岩接着也回来了,古应春半刚才的那番情形,
约为提了一下,表示先将胡雪岩送回家,他另外换用庄票,再单独去赴阿利
之约。
“不必多跑一趟了。我带了十几张票子在那里,先凑了给他。我们先回
客栈。”
到得客栈,胡雪岩打开皮包,取出一叠银票,两张一千、两张五百,凑
成三千,交到古应春手里时,心头一酸,几乎掉泪——自己开钱庄,“阜康”
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如今分文不值,要用山西票号的银票给人家,真正
是穷途末路了。
古应春不曾注意到他的脸色,拿起四张庄票,匆匆而去,在客栈门口,
跨上一辆刚从日本传来的“东洋车”,说一声“老同和”,人力车硬橡皮轮
子,隆隆然地滚过石板呼,拉到半路,听见有人在叫:“古老爷,古老爷!”
一听声音,古应春心想,幸而是来替人还人情,倘或是欠了人家的债,
冤家路窄,一上午遇见两次,真是巧了。
“停停,停停!”等东洋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阿利也就迎上来了。
“车钱到老同和来拿。”车夫是阿利认识的,关照了这一句,他转脸对
古应春说:“古老爷,我家就在前面弄堂里,请过去坐一坐。胡老爷呢?”
“他有事情不来了。”古应春问:“你太太呢?”
“现在还在家,等一下就要到店里去了。”
古应春心想,在他店里谈件事,难免惹人注目,倒不如去他家的好,于
是连连点头:“好!好!我到你家里去谈。”
于是阿利领路走不多远,便已到达。他家是半新不旧的弄堂房子,进石
库门是个天井,阿利仰脸喊道:“客人来了!”
语声甫毕,楼窗中一个中年妇人,探头来望,想必就是阿彩了。古应春
不暇细看,随着阿利踏进堂屋,楼梯上已有响声了。
“阿彩,赶紧泡茶!”
“是你太太?”
“叫她阿彩好了。”
阿彩下楼,从堂屋后面的一扇门,挺着个大肚子闪了出来,她穿得整整
齐齐,脸上薄施脂粉,含笑问道:“这位想来是古老爷?”
“不敢当。”
“胡老爷呢?”
“有事情不来了。”是阿利代为回答。
阿彩脸上浮现出的失望神色,便如许了孩子去逛城隍庙,看变把戏,吃
南翔馒头、酒酿圆子,新衣服都换好了,却突然宣布,有事不能去了那样,
直可谓之惨不忍睹,以至于古应春不能不将视线避了开去。
不过阿彩仍旧能若无其事地尽她做主妇的道理,亲自捧来细瓷的盖碗
茶,还开了一罐虽已传到上海,但平常人家很少见的英国“茄力克”纸烟。
显然,她是细心安排了来接待胡雪岩的。
但如说她是“接财神”,古应春便觉得毫无歉意,探手入杯,将一把银
票捏在手里,开口问道:“阿利老板,你贵姓?”
“小姓是朱。”
“喔,”古应春叫一声:“朱太太,听说你们房子要翻造,扩充门面,
胡老爷很高兴,他有三千两银子托我带来送你们。”
其实阿彩亦非薄漂母而不为,而是“千金”与“韩信”之间,更看重的
是后者。从前一天晚上,得知有此意外机缘之后,她就有种无可言喻的亢奋,
絮絮不断地跟阿利说,当时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岩必有出息,但也承认,做梦
也没有想到他会创这么一番大事业,而这番大事业又会垮于旦夕之间,因而
又生了一种眼看英雄末路的怜惜。这些悲喜交集的复杂情绪夹杂在一起,害
得她魂梦不安了一夜。
及至这天上午,听阿利谈了他在茶馆中与胡雪岩、古应春不期而遇的经
过,以及他对那张汇丰银行支票的困惑,阿彩便嗔怪他处理不当,照她的意
思是,这笔巨款尽可不受,但不妨照古应春的意思,先到汇丰银行照一照票,
等证实无误,却不必提取,将古应春请到老同和或家里来,只要缠住了古应
春,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岩。
她的判断不错,古应春一定会来,但胡雪岩是否见得到,却很难说,因
而患得患失地坐立不安,到此刻她还不肯死心,心里有句话不便说出来:“你
三千两银子除非胡老爷亲手送给我我不会收。”
就因为有这样一种想法,所以她并未表示坚辞不受,彼此推来让去,古
应春渐渐发觉她的本意,但当着阿利,他亦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作个暗示。
“朱太太,”他说:“胡老爷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心境我很清楚,如果
早些日子,他会很高兴来同你谈谈当年落魄的情形,现在实在没有这种心情,
也没有工夫。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体谅他,帮他的忙;
等他的麻烦过去,你们老同和老店新开的时候,我一定拉了他来道喜,好好
儿吃一顿酒。”
“是的,是的。”阿彩口中答应着,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只是随口附
和,心中别有念头,等古应春说完,她看着她丈夫说:“你到店里去一趟,
叫大司务把菜送了来,请古老爷在家里吃饭。”
“不必,不必!”古应春连连摇手,“我有事。多谢!多谢!”
“去啊!”阿彩没有理他的话,管自己催促阿利。
阿利自然奉命唯谨,说一声:“古老爷不必客气。”掉头就走。
这是阿彩特意遣开丈夫,有些心里的话要吐露,“古老爷,”她面色深
沉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会遇见二十几年前的老客人;更
没有想到,当年当了夹袍来吃饭的客人,就是名气这样子大的胡财神。古老
爷,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着,因为这桩事情,想起来想不完。”
说着,将一双眼睛低了下去,眼角微显晶莹,似乎泪水要流出来。
古应春当然能体会她的心情,故意不答,他觉得既不能问,更不能劝慰,
只要有这样一句话,她的眼泪就会忍不住,惟有保持沉默,才能让她静静地
自我克制。
果然,停了一会,阿彩复又抬眼,平静地说道:“古老爷,请你告诉胡
老爷,我决不能收他这笔钱,第一,他现在正是为难的时候,我收了他的这
笔钱,于心不安;第二,我收了他的这笔钱,变成我亏欠他了,也没有啥好
想的了。”
古应春觉得事态严重了,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三千两银子,可能
会引起他们夫妇之间的裂痕。转念到此,颇为不安,也深悔自己多事。
细细想去,要割断她这一缕从云外飘来的情丝,还是得用“泉刀”这样
的利器,于是他说:“朱太太,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气的话,如果说,胡老爷
现在三千两银子部花不起,你未免太小看他了。朱太太,”古应春将声音压
得低低地,同时两眼逼视着她,“我有两句肺腑之言,不晓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只怕我说得太直。”
“不要紧,没有旁人在这里。”
这表示连阿利不能听的话都能说,古应春便不作任何顾忌了,“朱太太,”
他说:“三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日,而况是号称财神的胡老爷送你的,
更何况人家是为了完当年的一笔人情债,送的人光明正大,受的人正大光明。
朱老板如果问一句:你为啥不收?请问你怎么同他说?”
阿彩根本没有想到阿利,如今古应春提出来一问,才发现自己确有难以
交代之处。
见她语塞,古应春知道“攻心”已经生效,便穷追猛打地又钉一句:“莫
非你说,我心里的那段情,万金不换,三千两算得了什么?”
“我当然有我的说法。”
这是遁词,古应春觉得不必再追,可以从正面来劝她了。
“不管你怎么说,朱老板嘴里不敢同你争,心里不会相信的。这样子,
夫妇之间,就有一道裂痕了。二十几年的夫妇,你肚皮里还有个老来子,有
这三千两银子,将老同和老店新开,扩充门面,兴兴旺旺做人家,连你们死
掉的老老板,在阴世里都会高兴。这种好日子不过,要自寻烦恼,害得一家
人家可能会拆散,何苦?再说,胡老爷现在的环境,几千银子还不在乎,精
神上经不起打击,他因为能先还笔人情债,心里很高兴,昨天晚上睡了个把
月以来从没有睡过的好觉。倘或晓得你有这种想法,他心里一定不安,他现
在经不起再加什么烦恼了。总而言之,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
就是帮他的忙。不然,说得不客气一点,等于存心害他!朱太太,你不是十
七八岁的姑娘了,而且有儿有女,闹出笑话来,不好听。”
这长篇大套一番话,将想得到的道理都说尽了,阿彩听得惊心动魄,终
于如梦方醒似地说了一句:“我收!请古老爷替我谢谢胡老爷。”
“对啊!”古应春大为欣慰,少不得乘机恭维她几句:“我就晓得你是
有见识、讲道理、顾大局的人。朱太太,照你的面相,真所谓‘地角方圆’,
是难得的福相,走到一步帮夫运,着实有一番后福好享。”
说着,他将捏在手里的一把银票摊开来,三张“蔚丰厚”,一张“百川
通”,这两家票号在山西帮中居领袖地位,联号遍布南北,商场中无人不知
的。
“朱太太,你收好。”
“古老爷,其实你给我阜康的票了好了。”
阿彩也知道阜康已经在清理,票款能收到几成,尚不可知,所以如此说
法,亦依旧是由于一种不愿接受赠款的心理。古应春明白这一点,却正好借
此道出胡雪岩的心境。
“朱太太,这四张银票,是胡老爷身上摸出来的。不过一个多月以前,
阜康的名气比蔚丰厚、百川通响亮得多,而现在,只好用人家的票子了。你
倒想,换了你是他,还人啥心思回想当初当了夹袍子来吃白肉的情形?”
阿彩爽然若失,慢条斯理地一面理银票,一面说道:“胡老爷自然不在
乎这三千银子,不过在我来说,总是无功受禄。”
“不是,不是!我想你们在城隍庙听说书,总听过韩信的故事,一饭之
恩,千金以报,没有哪个说漂母不应该收。”
“那,我就算漂母好了,人家问起来..”
“喔,喔,”古应春被提醒了,急急打断她的话说:“朱太太,有件事,
请你同朱老板一定要当心,千万不好说:胡财神送了你们三千两银子。那一
来,人家会说闲话。这一点关系重大,切切不可说出去。千万,千万。”
见他如此郑重叮嘱,阿彩自然连连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古老爷,”阿彩说道:“我晓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饭了。不过,古
老爷,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改天我要给古太太去请安。”
“请安不敢当。内人病在床上,几时你来陪她谈谈,我们很欢迎。”
古应春留下了地址,告辞出门,回想经过,自觉做了一件很潇洒的事,
胸怀为之一宽。
十不堪回首
见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两人对望着,忍不住心酸落泪——
一个月不见,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但自己并不在意,要看了对方,才知道
忧能伤人,尤其是胡雪岩,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为他的事焦忧如此,真忍
不往想放声一恸。
每一回见了面,七姑奶奶第一个要问的是胡老太太,只有这一次例外,
因为她怕一问,必定触及胡雪岩伤心之处,所以不敢问。但螺蛳太太却是怎
么样也不能不问的。
“罗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么不是!如今多亏她。”胡雪岩接下来谈了许多人情冷暖的境况。
七姑奶奶的眼圈红红的,不时有泪珠渗出来。
“息一息吧!”瑞香不时来打岔,希望阻断他们谈那些令人伤感的事,
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语气说:“要吃药睡觉了。”
“喔,喔!”胡雪岩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儿息一息,心放宽来,
有应春帮我,难关一定过得去。”
于是古应春陪着胡雪岩下楼,刚在书房中坐定,听差来报,有客相访,
递上名片一看,是电报局译电房的一个领班沈兰生。
“大概是杭州有复电来了。”古应春将名片递给胡雪岩,“此人是好朋
友,小爷叔要不要见一见?”
“不罗!”胡雪岩说,“我还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出书房到客厅去会沈兰生。
书房与客厅只是一墙之隔,房门未关,所以古、沈二人交谈的声音,清
晰可闻。
“有两个电报,跟胡观察有关,我特为抄了一份送来。”是陌生的声音,
当然是沈兰生。
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胡雪岩忍不住从门缝中张望,原来没有声音是因
为古应春正在看电报。
“承情之至。”古应春看完电报对沈兰生说:“如果另外有什么消息,
不分日夜,务必随时见告。老兄这样子帮忙,我转告胡观察,一定会有酬谢。”
“谈不到此。我不过是为胡观察不平,能效绵薄,聊尽我心而已。”
“是,是。胡观察这两天也许会到上海来,到时候我约老兄见兄面。”
“好,好!我告辞了。”
等古应春送客出门,回到书房时,只见他脸色凝重异常,显然的,那两
个电报不是什么好消息。
“应春,”胡雪岩泰然地问。“电报呢?怎么说?”
“竞想不到的事。”古应春将两份电报递给了他。
这两份电报是《申报》驻北京的访员发来的两道上谕,第一道先引述顺
天府府尹周家楣,以及管理顺天府的大臣,左都御史毕道远的复奏,说奉旨
彻查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在阜康福存款的经过,指出有一笔存银四十六
万两,其中十万两为前江西藩司文辉所有,而据文辉声称,系托文煜经手代
存;另外三十六万两,帐簿上只注“文宅”字样,是否文煜所有,不得而知。
象这样的案子,照例“着由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倒说得很坦白,他在
这二十年中,曾获得多次税差,自福建内调后,又数蒙派充“崇文门监督”,
廉傣所积,加上平日省俭,故在阜康福存银三十六万两。
上谕认为他“所称尚属实情”,不过“为数稍多”,责成他捐出十万一
两,以充公用。这十万两银子,由顺天府自阜康福提出,解交户部。
“应春,”胡雪岩看完这一个电报以后说:“托你跟京号联络一下,这
十万两银子,一定要马上凑出来,最好不等顺天府来催,自己送到户部。”
“小爷叔,”古应春另有意见,“我看要归入整个清理案去办,我们似
乎可以观望观望。”
“不!这是一文都不能少的,迟交不如早交。”
“好!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我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古应春又说:“请
先看了第二个电报再说。”
一看第二个电报,胡雪岩不觉色变,但很快地恢复如常,“这是给左大
人出了一个难题。”他沉吟了一会问:“左大人想来已接到‘廷寄’了?”
“当然。”
“这里呢?”胡雪岩说:“明天《申报》一登出来,大家都晓得了。”
“明天还不会,总要后天才会见报。”
胡雪岩紧闭着嘴沉吟了好一会:“这件事不能瞒七姐。”
“是的。”古应春停了一下又说:“她说过,就怕走到这一步。”
“她说过?”
“说地。”古应春还能说出准确的日期,“四天以前跟我说的。”
“好!”胡雪岩矍然而起:“七姐能看到这一步,她一定替我想过,有
四天想下来,事情看得很透彻了。我们去同她商量。”
于是古应春陪着他复又上楼。脚步声惊动了瑞香,蹑着足迎了出来,先
用两指撮口,示意轻声。
“刚睡着。”
古应春还未答话,胡雪岩已拉一拉他的衣服,放轻脚步踏下楼梯。回到
书房的胡雪岩,似乎已胸有成竹,说话不再是瞻顾踌躇的神气了。
“应春,你替我去跟沈兰生打个招呼,看要怎么谢他,请你做主。顶要
紧的是务必请他不要张扬。”
“我刚才已经关照他了。”
“再钉一钉的好。顺便到集贤里去一趟,告诉老宓,我住在这里。”胡
雪岩又说:“我趁七姐现在休息,好好儿想一想,等你回来,七姐也醒了,
我们再商量。”
卧室中只有三个人,连瑞香亦不得其闻。七姑奶奶果然心理上早有准备,
当胡雪岩拿电报给她看时,她平静地问:“是不是京里打来的?”
“是军机处的一道上谕。”古应春说:“让你说中了。”
“我变成乌鸦嘴了。”她问她丈夫说:“上谕不是啥七个字一句的唱本,
我句子都读不断,总还有不认识的字,你念给我听!”
于是古应春缓慢地念道:“现在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项及多处存款,
为数甚巨。该号商江西候补道胡光墉,着先行革职;即着左宗棠饬提该员,
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多处公私等,赶紧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缴,即行从
重治罪。并闻胡光墉有典当二十余处,分设各省,茧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
存置浙省。着该督咨行该省督抚一一查明办理,将此谕令知之。”念完问道:
“听明白没有?”
“这还听不明白?”七姑奶奶抬眼说道:“小爷叔,恭喜、恭喜!比我
原来所想的好得多。”
胡雪岩一愣,古应春亦觉突兀,脱口问道:“喜从何来?”
“朝廷里把小爷叔的案子交给左大人来办,还不是一喜?”七姑奶奶说:
“这是有人在帮小爷叔的忙。”
这一说,胡雪岩首先领悟,“真是旁观者清。”他说:“如说有人帮忙,
一定是文中堂,他同恭王是亲戚。”
“嗯、嗯。”古应春问他妻子:“你说比你原来所想的好得多,你原来
怎么想的?”
“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
“不!”胡雪岩的声音很坚决,“到了这步田地了,而且还要同你彻底
商量,有话不必忌讳。”
“我原来以为革职之外,还要查抄。现在只左大人‘严行追究’,而且
不是勒令完清,是勒令‘清理’,后面又说要左大人去公事给各省督抚,查
明办理。照这样子看浙江刘抚台要听左大人的指挥,要他查才查,不要他查
就不查。这个出入关系很大。”
经七姑奶奶一说破,胡雪岩领悟到,其中大有关系。因为目前负清理全
责的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虽出身淮军,但本人也是翰林,所以不愿依附李鸿
章。话虽如此,由于与淮军的关系根深,不免间接会受李鸿章的影响。胡雪
岩既为李鸿章认作左宗棠的羽翼,必须加以翦除,那么期望刘秉璋能加以额
外的援手,便等于缘木求鱼了。如今朝廷将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
清理,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挥德馨办理,这一来对胡雪岩自然非常有利。
“七姐,你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如今该怎办,请你这位女诸葛发号施令。”
“小爷叔不要这么说。我出几个主意,大家商量,第一,应该打个电报
给德藩台,让他心里有数;刘抚台管不到那么多了。”
“不错,这个电报马上要打。”
“左大人那里当然要赶紧联络。”七姑奶奶问:“小爷叔,你是自己去
一趟呢?还是让应春去面真一切?”
“我看我去好了。”古应春自告奋勇,“小爷叔没有顶戴不方便。”
这话在胡雪岩是正中下怀。奉旨革职的人,当然只能穿便衣,这对左宗
棠来说,倒是无所谓的事,但江宁是全国候补道最多的地方,为人戏称“群
盗如毛”,一到华灯初上,城南贡院与秦淮河房一带,碰来碰去的称号都是
“某观察”,人家当然还是照旧相呼,但胡雪岩不知是默受,还是要声明,
已是一介平民。这里尴尬的情势,能避免自然求不得。
因此,他即时说道:“对!应春请你辛苦一趟。见了左大人,你是第三
者的地位,比较好说话。”
“是!我明天一早就走。还有啥话要交代?”
“你特别要为德晓峰致意,他很想走左大人的路子。左大人能在封疆大
吏中,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古应春也知道,德馨对升巡抚一事,非常热中,如果能找机会为他进言,
并取得左宗棠的承诺,保他更上层楼,那一来德馨自然就会更加出力来帮胡
雪岩的忙。
“不过,德藩台的复电,今天不到,明天一定会到,洋人那面,接不上
头,似乎不大好。”古应春说:“丝能脱手,到底是顶要紧的一件大事。”
“现在情形不同了,归左大人清理,这批丝能不能卖,就要听他的了。”
胡雪岩紧接着说:“此所以你到江宁去最好,可以当面跟左大人谈。”
“如果备藩台复电来了,说可以卖呢?”
“那也要听左大人的。”
“事情不是这样办的。”七姑奶奶忍不住开口,“如今是洋人这面重要,
价钱谈不拢不必谈,谈拢了又不能卖,要请示左大人,时间上耽误了,洋人
或许会变卦。”
“七姐的话不错。”胡雪岩马上作了决定,“丝是一定要脱手的,现在
不过价钱上有上落,日子也要宽几天。应春,你明天先把买主去稳住,你同
他说,交易一定做得成,请他等几天。现在洋人也晓得了,一牵涉到官场,
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几天的工夫不肯等,根本就没有诚意,这种户头,放
弃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好!我明天一早去,去了回来就动身。”古应春忽然发觉:“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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