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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33 高阳(当代)
候的身分,一落千丈,处事更加困难,真如德馨所说的,亟应“速为之计”。
因此,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跟螺蛳太太重作计议,“箭在弦上,不得不
发了。”他说:“有句话叫做‘壮士断腕’,我只有自己斩掉一条膀子,人
虽残废,性命可保。你看呢?”
“都随你!”螺蛳太太噙着眼泪说:“只要你斩膀子,不叫我来动手。”
“虽不叫你来动手,只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劲,不然斩不下来。这
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
螺蛳太太一面流泪,一面点头,然后问道:“这回你以上海,预备怎么
办?”
“我托应春把丝茧全部出清,款子存在汇丰银行,作为讲倒帐的准备金。
再要到江宁去一趟。请左大人替我说说话,官款即令不能打折扣,也不要追
得那么紧,到底我也还有赚钱的事业,慢慢儿赚了来还,一下子都逼倒了,
对公家也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螺蛳太太忽有意会,定神想了一下说:“你是说,譬如典当,
照常开门,到年底下结帐,赚了钱,拿来拉还公款,等还清了,二十几家典
当还是我们的?”
胡雪岩失笑了,“你真是一手只如意、一只手算盘,天下世界哪里有这
么好的事?”他说,“所谓‘慢慢儿赚了来还’,意思是赚钱的事业,先照
常维持,然后再来估价抵还公款。”
“这有啥区别呢?迟早一场空。”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声音非常凄凉。
“虽然迟早一场空,还是有区别的。譬如说:这家典当的架本是二十万
两,典当照常营业,当头有人来赎,可以照二十万两算;倘或关门不做生意
了,当头只好照流当价来估价,三文不值两文,决不能算二十万两,不足之
数,仍旧要我们来赔,这当中出入很大。这样子一说,你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不过,”螺蛳太太问道:“能不能留下一点来?”
“那要看将来。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来才晓得,现在言之过早。”
螺蛳太太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出一番极紧要的话来:“从十月底到今
天,二十天的工夫,虽然天翻地覆,总当做一时的风波,除了拿老太太搬城
外去住以外,别的排场、应酬,不过规模小了点,根本上是没有变。照你现
在的打算,这家人家是非拆散不可了?”
听得这话,胡雪岩心如刀割,但他向来都是先想到人家,将心比心,知
道螺蛳太太比他还要难过,眼泪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而已。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该先安慰螺蛳太太,“我同你总归是拆不散的。”
他说,“不但今生今世,来世还是夫妻。”
螺蛳太太的强忍着的眼泪,哪禁得起他这样一句话的激荡!顿时热泪滚
滚,倚着胡雪岩的肩头,把他的湖绉皮袍湿了一大片。
“罗四姐,罗四姐,”胡雪岩握着她的手说:“你也不要难过。荣华富
贵我们总算也都经过了,人生在世,喜怒哀乐,都要尝到,才算真正做过人。
闲话少说,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两个人秘密计议已定,相约决不让第三者知道,
包括胡太太在内,都不能知道,只等胡雪岩上海回来,付诸实行。
“你看,”胡雪岩突然问道:“花影楼的那个,怎么样?”
花影楼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莲,原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朱郎
中是小儿科,只为用药错误,看死了周百万家三房合一的七岁男孩,以致官
司缠身,家道中落。朱郎中连气带急,一病而亡,周百万家却还不放过,以
至于青莲竟要落入火坑。幸而为胡雪岩看中,量珠聘来,列为第七房姬妾。
螺蛳太太不明白他的话,愣了一下问道:“你说她什么怎么样?没头没
脑,我从哪里说起?”
“我是说她的为人。”
“为人总算是忠厚的。”螺蛳太太答说:“到底是郎中的女儿,说话行
事,都有分寸。”
“你看她还会不会生?”
问到这话,螺蛳太太越发奇怪,“怎么?”她问:“你是不是想把她留
下来?”
“你弄错了。”胡雪岩说:“你光是说她会生不会生好了。”
“只要你会生,她就会生。圆脸、屁股大,不是宜男之相?”
“好!”胡雪岩说:“周少棠的独养儿子,本来在洋行里做事,蛮有出
息的,哪晓得还没有娶亲,一场春瘟死掉了。周少棠今年五十四,身子好得
出奇,我想青莲如果跟了他,倒是一桩好事。”
“你怎么想出来的?”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会说:“好事倒是好事,不过
周太太愿意不愿意呢?”
“愿意。”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
“你问过他?”
“是啊。不然怎么会晓得?”
“这也许是嘴里的话。
“不!我同少棠年纪轻的时候,就在一起,我晓得他的为人,有时候看
起来油腔滑调,其实倒是实实惠惠的人,对我更不说假话。”
“那好。”螺蛳太太说:“不过青莲愿不愿意,就不晓得了。等我来问
问她看。”
“我看不必问,一问她一定说不愿。”胡雪岩用感慨的声音说:“‘夫
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别的不必说了,到时候,
她自会愿意。”
胡雪岩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到了上海,哪里都不住,到城里找了一家小
客栈住了下来,为的是隐藏行迹,租界上熟人太多,“仕宦行台”的茶房头
脑,更是见多识广,岂能没有见过鼎鼎大名的“胡财神”?所以要遮掩真相,
只有隐身在远离租界的小客栈中。
安顿既定,派跟班去通知古应春来相会。古应春大出意外,但亦不难体
会到胡雪岩的心境,所以尽管内心为他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但见了面
神色平静,连“小爷叔为啥住在这里”这么一句话都不问。
“七姐怎么样?身子好一点没有?”
“还好。”
“我的事情呢?”胡雪岩问:“她怎么说?”
“她不晓得。”
“不晓得?”胡雪岩诧异:“怎么瞒得住?”
“多亏瑞香,想尽办法不让她晓得。顶麻烦的是报纸。每天送来的《申
报》,我总先要看过,哪一张上面有小爷叔的消息,就把这张报纸收起来,
不给她看。”
“喔!”胡雪岩透了一口气,心头顿感轻松,他本来一直在担心的是,
见了七姑奶奶的面,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她,现在不必担心了。
接下来便谈正事。胡雪岩首先将他所作的“壮士断腕”的决定,告诉了
古应春,当然也要问问他的看法。
“小爷叔己下了决心,我没有资格来说对不对,我日日夜夜在想的是,
怎么样替小爷叔留起一笔东山再起的本钱..”
“应春,”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胡某人之有
今天,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两个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的机会凑
成功的。试问,天时、地利、人各,我还占得到哪一样?就算占全了,也不
会再有那样两个机会了。”
“小爷叔说的是两个机会是啥?一个大概是西征,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海禁大开。当时懂得跟外国人打交道的,没有几个,现在呢?
懂洋务的不晓得有多少,同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不但晓得他们的行情,而
且连洋人那套吃中国人的决窍都学得很精了,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做市面?再
说,中国人做生意要靠山。”胡雪岩摇摇头换了个话题,“你说要替我留一
笔钱,我只好说,盛情可感,其实是做不到的。因为我的全部帐目都交出去
了,象丝茧两样,都有细数,哪里好私下留一部分?”
“办法还是有。”古应春说:“顶要紧的一点是,丝茧两项,小爷叔一
定要坚持,自己来处理。”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现在一步都错不得,东西虽然在我手里,主权已
经不是我的了。我们有户头,卖不卖要看刘抚台愿意不愿意,他说价钱不好,
不卖,我们没有话说。”
“价钱好呢?”
“好到怎样的程度?”胡雪岩脱口相问,看古应春不作声,方又说道:
“除非价钱好到足抵我的亏空有余,我马上可以收回,自己处理。无奈办不
到,只有请刘抚台出面来讲折扣,那就只好由他作主了。”
“不过,刘抚台一时也未见得找得到主顾。”
“不错,我也晓得他找不到。我原来的打算是,他找不到,就拖在那里,
拖它几个月,或者局面好转了,或者洋商要货等不及了,行情翻醒,或放我
们可以翻身。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再拖下去,会搞得很难看。”
于是胡雪岩将言官参劾,可能由文煜的案子,牵连到他受革职处分的情
形细说了一遍,接着又细谈此行的目的。
“我这趟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丝茧的买主,你有没有?”
“有。就是价码上下,还要慢慢儿磨。”
“不要磨了。我们以掮客的身分,介绍这生意。刘抚台答应了,佣钱照
样也要同他说明。”
“那么刘抚台呢?”古应春问:“佣金是不是也要分他一份?”
“当然,而且应该是大份。不过,这话不便同他说明,一定要转个弯。”
“怎么转法?是不先跟德藩台去谈?”
“不错,要先同德晓峰谈。我同他的关系,你是晓得的,既然你有了户
头,我们马上打外电报给他。”
“这要用密电。”
“是的。”胡雪岩说:“临走以前,我同他要了一个密码本,而且约好,
大家用化名。”
“那就很妥当了。”
接下来,古应春便细细地谈了他所接洽的户头,有个法国的巨商梅雅,
开的条件比较好。胡雪岩听完以后,又问了付款的办法、担保的银行,认为
可以交易,但仍旧追问一句:“比梅雅好的户头还有没有?”
“没有。”
“好!就是他。”胡雪岩又说:“至于佣金,你的一份要扣下来,我的
一份,归入公帐。”
“我的也归公帐。”
“不必,不必!我是为了显我的诚心诚意,你又何必白填在里头?如果
说,折扣打下来,不足之数仍旧要在我身上追,你这样做,让我少一分负担,
犹有可说,如今总归是打折了事,你这样做,于我没啥好处,连我都未必见
你的情。至于旁人,根本不晓得你不要佣金,就更不用谈了。”
“我是觉得我应该同小爷叔共患难..”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胡雪岩拿他的话打断,“铜钱掼到水
里还听个响声,你这样牺牲了都没有人晓得,算啥?”
“好吧!”古应春另外打了主意,不必说破,只问:“电报什么时候打?”
“现在就打,你先起个稿子看。”
古应春点点头,凝神细想了一会说:“佣金的话,怎么说法?”
“这先不必提,你只报个价,叙明付款办法,格外要强调的是,没有比
这个价钱更好的了。如果刘抚台有意思,由你到杭州同他当面接头,那时候
再谈佣金。”
“小爷叔,你自己回去谈,不是更妥当吗?”
“不!第一,我要到江宁去一趟;第二,这件事我最好不要插手,看起
来置身事外,德晓峰才比较好说话。”
“好!我懂了。”
于是唤茶房取来笔砚,古应春拟好一个电报稿,与胡雪岩斟酌妥当,然
后取出密码本来,两人一起动手,翻好了重新誊正校对,直到傍晚,方始完
事。
“我马上去发,否则,电报局要关门了。”古应春问:“小爷叔是不是
到我那里去吃饭,还是苦中作乐,去吃一台花酒?”
“哪里有心思去吃花酒?”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出去逛逛,随便找个
馆子吃饭,明天再去看七姐。”
“也好。”于是胡雪岩连跟班都不带,与古应春一起出了客栈,先到电
报局发了密电,安步当车,闲逛夜市。
九少年绮梦
走过一家小饭馆,胡雪岩止住了脚,古应春亦跟着停了下来。那有饭馆
的金字招牌,烟熏尘封,已看不清是何字号,进门炉灶,里面是一间大厅,
摆着二三十张八仙桌,此时已将歇市,冷冷清清的,只有两桌客人,灯火黯
淡,益显萧瑟。古应春忍不住说:“小爷叔,换一家吧,或者到租界上去,
好好找家馆子。这家要打烊了。”
“问问看。”说着,举步踏了进去。
跑堂的倒很巴结,古应春亦就不好意思打断人家的生意了。
“两位客人请坐,吃饭还是吃酒。”
“饭也要,酒也要。”胡雪岩问道:“你们这家招牌,是不是叫老同和?”
“是的。老同和。”
“老板呢?”胡雪岩问:“我记得他左手有六个指头。”
“那是我们老老板,去世多年了。”
“现在呢?小开变老板了?”
“老老板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现在是我们的老板娘。”
“啊!”胡雪岩突然双眼发亮,“你们老板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
“原来你这位客人,真正是老客人了。”跑堂的说道:“现在叫得出我
们老板娘名字的,没有几个人。”接着,便回过去,高声喊道:“老板娘,
老板娘!”
看看没有回音,古应春便拦住他说:“不必喊了。有啥好东西,随意配
几样来,烫一斤酒。”
等跑堂离去,胡雪岩不胜感慨地说:“二十多年了!我头一回到上海,
头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
“小爷叔好象很熟嘛!连老板女儿的小名都叫得出来。”
“不但叫得出来..”胡雪岩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种欲言双止的神态,又关涉到一个“女小开”,很容易今人想到,其
中必有一段故事。如此寒夜,如此冷店,听这段故事,或者可以忘忧消愁。
就这样一转念间,古应春便觉得兴致好得多了。等跑堂端来“本帮菜”
的白肉、乌参,一个“糟钵头”的火锅,看到熊熊的青焰,心头更觉温暖,
将烫好的酒为胡雪岩斟上一杯,开口说道:“小爷叔,你是什么都看得开的,
吃杯酒,谈谈当年在这里的情形。”
正落入沉恩中的胡雪岩,啜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白肉送入口中,咀嚼了
一会说:“不晓得是当年老板的手艺好,还是我的胃口变过了,白肉的味道,
大不如前。”
“说不定两个原因都有。”古应春笑道:“还说不定有第三个原因。”
“第三个?”
“是啊!当年还有阿彩招呼客人。”
“她不管招呼,坐帐台。那时我在杭州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到上海来
寻生意,城里有家钱庄,字号叫做源利,有个得力的伙计是我一起学生意的
师兄弟,我到上海来投奔他,哪晓得为他兄弟的亲事,他回绍兴去了,源利
的人说就要回上海的,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栈里等。一等等了十天,人没有等
到。盘缠用光了,只好在小客栈里‘孵豆芽’。”
囊底无钱,一筹莫展,只好杜门不出,上海的俗语叫做“孵豆芽”。但
客栈钱好欠,饭不能不吃,他每天到老同和来吃饭,先是一盘白肉、一碗大
血汤,再要一样素菜,后来减掉白肉,一汤一素菜,再后来大血汤变为黄豆
汤,最后连黄豆汤都吃不起了,买两个烧饼,弄碗白开水便算一顿。
“这种日子过了有七、八天,过不下去了。头昏眼花,还在其次,心里
发慌,好象马上要大祸临头,那种味道不是人受的。这天发个狠,拿一件线
春夹袍子当掉后,头一件事就是到老同和来‘杀馋虫’,仍旧是白肉、大血
汤,吃饱惠帐,回到小客栈,一摸袋袋,才晓得当票弄掉了..”
“掉在老同和了?”古应春插嘴问说。
“当时还不晓得。不过,也无所谓,掉了就掉了,有钱做新的。”胡雪
岩停下来喝口酒,又喝了两勺汤,方又说道:“到第二天,出了怪事,有个
十二三岁的伢儿,手里捧个包裹,找到我住的那间房,开口说道:“客人,
客人,你的夹袍子在这里。’一看,这个伢儿是老同和小徒弟。我问他:‘哪
个叫你送来的?’他说:‘客人,你不要问。到我们店里去吃饭,也不要讲
我送衣服来给你。’我说:‘为啥?’他说:‘你不要问,你到店里也不要
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有人会打死我。’”
“有这样怪事!”古应春兴味盎然地问:“小爷叔,你总要逼他说实话
罗!”
“当然。”胡雪岩的声音也很起劲了,“我当时哄他,同他说好话,他
就是不肯说,逼得我没法子,只好耍无赖,我说:我不说,我也要打死你,
还要拿你当小偷,送你到县衙门去打屁股,你说了实话,我到你店里吃饭,
一定听你的话,什么话都不说。两条路,随你自己挑。”
“这一来,便把实话逼出来了?”
“当然。那个小徒弟叫阿利,是阿彩的表弟,我的夹袍子,就是阿彩叫
他送来的。原来..”
原来胡雪岩掏钱惠帐时,将当票掉落在地上,至晚打烊,阿利扫地发现,
送交帐台。阿彩本就在注意胡雪岩,见他由大血汤吃到黄豆汤,而忽然又恢
复原状,但身上却变了“短打”,便知长袍已送入当铺。于是,就悄悄赎了
出来,关照阿利送回。特为交代,要守秘密,亦望胡雪岩不必说破,倒不是
怕她父亲知道,是怕有人当笑话去讲。
“照此说来,阿彩倒真是小爷叔的红粉知己了。”古应春问道:“小爷
叔见了她,有没有说破?”
“从那天起,我就没有看见她。”胡雪岩说:“当时我脸皮也很薄,见
了她又不能还她钱,尴尬不尴尬?我同阿利说:请你代我谢谢你表姐。她替
我垫的钱,我以后会加利奉还。”
不道此一承诺竟成虚愿。大约一年以后,胡雪岩与杨昌浚重逢,开始创
业,偶然想到其事,写信托上海的同业,送了一百两银子到老同和,不道竟
碰了一个钉子。
“那次是怪我的信没有写对。”胡雪岩解释其中的缘故:“信上我当然
不便说明缘故,又说要送给阿利或者女小开阿彩,人家不知道是啥花佯,自
然不肯收了。”
“那么,以后呢?小爷叔一直在上海,莫非自己就不可以来一趟?”
“是啊!有一回我想起来了,用个红封袋包好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正要出门,接到一个消息,马上把什么要紧的事,都掼在脑后了。”
“什么消息?”古应春猜测着:“不是大坏,就是大好。”
“大好!”胡雪岩脱口答说:“杭州光复了。”
“那就怪不得了。以后呢?以后没有再想到过?”
“当然想到过。可惜,不是辰光不对,就是地方不对。”
“这话怎么说。”
“譬如半夜里醒过来,在枕头上想到了,总不能马上起床来办这件事,
这是辰光不对;再譬如在船上想到了,也不能马上回去办,这是地方不对。
凡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想到了,总觉得日子还长,一定可以了心愿。想是
这样想,想过忘记,等于不想。到后来日子一长,这件事就想了起来,也是
所谓无动于衰了。”
古应春深深点着头,“人就是这样子,什么事都要讲机会。明明一定办
得到的事,阴错阳差,叫你不能如愿。”他心里在想胡雪岩今日的遭遇,也
是一连串阴错阳差的累积,如果不是法国构衅,如果不是左宗棠出军机,如
果不是邵友濂当上海道,如果不是宓本常亏空了阜康的款子..这样一直想
下去,竟忘了身在何地了。
“应春!”
古应春一惊,定定神问道:“小爷叔,你说啥?”
“我想,今天的辰光、地方都对了,这个机会决不可以错过。”
“啊,啊!”古应春也兴奋了,“小爷叔你预备怎么样来补这个情?”
“等我来问问看。”当下招一招手,将那伙计唤了来,先问:“你叫啥
名字?”
“我叫孙小毛。”
“喔,”胡雪岩向古应春问道:“你身上有多少洋钱?”
“要多少?”
“十块。”
“有。”古应春掏出十块鹰洋,摆在桌上。
“孙小毛,”胡雪岩指着洋钱说:“除了惠帐,另外的是你的。”
“客人!”孙小毛睁大了眼,一脸困惑,“你说啥?”
“这十块洋钱,”古应春代为回答,“除了正帐,都算小帐。”
“喔唷唷!太多,太多,太多了!”孙小毛仍旧不敢伸手。
“你不要客气!”胡雪岩说:“你先把洋钱拿了,我还有话同你说。”
“这样说,我就谢谢了。客人贵姓?”
“我姓胡。”
“胡老爷,”孙小毛改了称呼:“有啥事体,尽管吩咐。”
“你们老板娘住在哪里?”
“就在后面。”
“我托你去说一声,就说有个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老板的朋友,想同她
见个面。”
“胡老爷,我们老板在这里。”
“也好!先同你们老板谈一谈。”
孙小毛手捧十块鹰洋,转身而去,来了这么一个阔客,老板当然忙不迭
地来招呼,等走近一看,两个人都有些发愣,因为彼此都觉得面善,却记不
起在哪里见过。
“你不是阿利?”
“你这位胡老爷是..”
“我就是当年你表姐叫你送夹袍子的..”
“啊,啊!”阿利想起来了,“二十多年的事了。胡老爷一向好?”
“还好,还好!你表姐呢?”胡雪岩问道:“你是老板,你表姐是老板
娘,这么说,你娶了你表姐?”
“不是。”阿利不好意思地说:“是入赘。”
“入赘也好,娶回去也好,总是夫妻,恭喜,恭喜!”胡雪岩又问:“有
几个伢儿?”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盆花,好极、好极!”胡雪岩转脸向古应春说道:“我这
个把月,居然还遇到这样巧的一件事,想想倒也有趣。”
看他满脸笑容,古应春也为之一破愁颜,忽然想到两句诗,也不暇去细
想情况是否相似,便念了出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时孙小毛远远喊道:“老板,老板你请过来。”
“啥事体,我在陪客人说话。”
“要紧事体,你请过来,我同你说一句话。”
阿利只好说一声,“对不起,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到帐台边,孙小毛又好奇又兴奋地说:“老板你晓得这位胡老爷
是啥人?他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
“是啊!”
“哪个说的?”阿利不信,“胡财神多少威风,出来前前后后跟一大班
人,会到我老同和来吃白肉?”
“是一个刚刚走的客人说的。我在想就是因为老同和,他才进来的。”
孙小毛又说:“你倒想想看,正帐不过两把银子,小帐反倒一出手八、九两。
不是财神,哪里会有这样子的阔客?”
“啊!啊!这句话我要听。”阿利转身就走,回到原处,赔笑说道:“胡
老爷,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老人家就是胡财神。”
“那是从前,现在是‘赤脚财神’了。”
“财神总归是财神。”阿利非常高兴地说:“今天是冬至,财神临门。
看来明年房了翻造,老同和老店新开,我要翻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
们老丈人的话要应验了。”
“呃!”胡雪岩随口问说:“你老丈人怎么说?”
“我老丈人会看相,他说我会遇贵人,四十岁以后会得发,明年我就四
十岁了。”
胡雪岩算了一下,他初见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照此算来,那里的阿利
只有十三岁,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岁,记得她长得并不丑,何以会嫁一个十
三岁的小表弟?一时好奇心起,便即问:“你表姐比你大几岁?”
“大四岁。”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阿彩眼界高,高不成,
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七岁,老姑娘的脾气怪,人人见了都怪她,只有..”
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只有你不怕?”
“不是我不怕。我是从小让她呼来喝去惯了的,脾气好是这样,脾气坏
也是这样,无所谓。”阿利停了一下又说:“后来我老丈人同我说:我把阿
彩嫁给你,你算我女婿,也算我儿子。你嫌不嫌阿彩年纪大?”
“你老丈人倒很开通,很体恤。”胡雪岩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纪小就好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都哈哈大笑,“妙,妙!”胡雪岩说,“再烫壶酒来。”
“胡老爷,我看,你如果不嫌委屈,请你同这位古老爷,到我那里坐坐。
今天做冬至,阿彩自己做了几样菜,你倒尝尝看。”
胡雪岩还未有所表示,古应春已拦在前面,“多谢,多谢!”他说:“辰
我晚了,我们还有事,就在这里多谈一息好了。”
这话矛盾,既然有事,何以又能多谈?阿利听不出话中的漏洞。胡雪岩
却明白,因为他们以前同洋人谈生意、办交涉是合作惯了的,经常使用这种
暗带着机关的话,当面传递信息。胡雪岩虽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但暗示必
须谢绝,却是很明白的,因而顺着他的语气说:“不错,我们还有要紧事情,
明天再说吧!”
“那么,明天一定请过来。”阿利又说:“我回去告诉了阿彩,她一定
也想见一见胡老爷。”
“好,好!”胡雪岩将话题宕开,“你们的房子要翻造了?”
“是的。要造马路了。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不过,地价有补贴的,左
邻右舍大家合起来,平房翻造楼房,算起来不大吃亏。”
“翻造楼房还要下本钱?”
“是啊!就是这一点还要想法子。”
“翻造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情形。如果拿后面的一块地皮买下来,方方正正成个格局,总
要用到一千五百银子。”
“你翻造了以后,做啥用场?老店新开,扩大营业?”
“想是这样想,要看有没有人合股。”阿利又说:“老店新开,重起炉
灶,一切生财都要新置,这笔本钱不小。”
“要多少?”
“总也要一千五百银子。”
“那么,你股东寻着了没有?”
“倒有两三个在谈,不过谈不拢。”
“为啥?”
“合伙做生意,总要合得来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说:“阿彩不愿意。
她说,店小不要紧,自己做老板,自己捏主意,高兴多做,不高兴少做,苦
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
了。”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
“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
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
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
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春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
“有,有!”阿利一叠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
好预备。”
“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拣瘦、去皮、轻面、
重洗、盖底、宽汤、免青。”
“所谓“带面”便是大肉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
套“切口”。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贱时的乐事,
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
的愉快。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古应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他们都同意,
这是此时此地,为胡雪岩排遣失意无聊的最好法子。
“应春,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
古应春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就不能不提
醒他了。
“小爷叔,阿彩为啥‘高不成,低不就’?你想想他替你赎那件夹袍子,
还不明白?”
胡雪岩一愣,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说了句:“看起
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古应春很少听到胡雪岩这种“文绉绉”的语意说话,不由得笑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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