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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30 高阳(当代)
奔了来,请他回家,道是“太太有要紧事要商量”。
杨书办还在踌躇,马逢时开口了,“你就先请回去吧!”他说:“商量
好了马上请过来,我在这里等。”
好在离得近,杨书办决定先回去一趟,到家一看,非常意外地是周少棠
在等候,明明是他要请他来说话,却作了托辞,显然的,周少棠来看他,是
不愿让马逢时知道的。
“事情有了变化。”周少棠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吧,唐子韶来看过
我了。”
“喔,”杨书办问:“啥辰光?”
“就是刚刚的事,他寻到阜康来的。”周少棠说:“他的话也有点道理,
公济的事一闹出来,又成了新闻,对胡大先生不利。而且查封的事,一生枝
节,官府恐怕对胡大先生有更厉害的处置。我想这两点也不错,投鼠忌器,
特为来同你商量。”
杨书办想了一下答说:“他先到我这里来过了,还送了一份礼。事情很
明白了,他在公济确有毛病,而且毛病怕还不小。现在你说投鼠忌器,是不
是放他一马,就此拉倒?”
“那不太便宜他了?他亦很识相,答应‘吐’出来。”
“怎么吐法?”
“这就要看你了。”
周少棠的意思是,杨书办陪了马逢时到公济典,细细查库、查帐,将唐
子韶的毛病都找了出来,最好作成笔录,但不必采取任何行动,回来将实情
告诉周少棠,由他跟唐子韶去办交涉。
杨书办心想,这等于是一切由周少棠做主,他跟马逢对不过是周少棠的
“伙计”而已。不过,只要有“好处”,做“伙计”亦无所谓。
当然,这不必等他开口,周少棠亦会有交代:“这样做法,不过是免了
唐子韶吃官司,他再要想讨便宜,就是妄想。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一方
面是帮胡大先生的忙,一方面我们三个,你、我、老马,弄几两银子过年。”
“我倒无所谓。”杨书办说:“老马难得派个差使,而且这件事也要担
责任,似乎不好少了他的。”
“一点不错。你叫他放心好了。”
“你做事,他也很放心的,不过,最好开个‘尺寸’给他。”
尺寸是商场的切口,意指银数,周少棠答说:“现在有‘几尺水,还不
晓得,这个尺寸怎么开法?”
“几尺水”者是指总数。唐子韶侵吞中饱几何,能“吐”出来多少?目
前无从估计,周少棠不能承诺一个确数,固属实情,但亦不妨先“派派份头”。
等杨书办提出这个意见以后,周少棠立即说道:“大份头当然是归胡大
先生。如果照十份派,胡大先生六份,老马两发,你、我各一份。怎么样?”
杨书办心想,如果能从唐子韶身上追出一万银子,马逢时可得两千,自
己亦有一千两进帐,这个年可以过得很肥了。
于是欣然点头:“好的,就照这样子派好了。”
由于事先已有联络,马逢时由杨书办陪着到了公济典,不必摆什么官派,
只将预先写好的、暂停营业三夭的告示贴了出去,等顾客散尽,关上大门。
开始封库查帐。
唐子韶先很从容,看马逢时态度平和,杨书办语言客气,以为周少棠的
路子已经走通了,及至看到要封库,脸色已有些不大自然,再听说要查帐,
便无法保持常态了。
“杨先生,你请过来。”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今天中午,
周少棠同你碰过头了?”
“是的。”
“他怎么说?”
杨书办不免诧异;不过他的念头转得很快,知道周少棠下了一着狠棋,
因而声色不动地问说,“你同他怎么说的?”
原来唐子韶托谢云青居间,见到周少棠以后,隐约透露出,请他转托杨
书办及马逢时,在查封公济典时,不必认真,同时许了周少棠三千银子的好
处,“摆平”一切。复又央请谢云青作保,事过以后,三千银子分文不少。
谢云青也答应了。
但他不知道周少棠有意要助胡雪岩,并非为了他自己的好处,有为胡雪
岩不平的意味在内,这就不关钱的事了。当时周少棠满口应承,实是一个“空
心汤圆”,而犹一直不曾醒悟,只以为周少棠自己吞得太多,杨书办嫌少,
故而有意刁难,说不得只好大破悭囊了。
“杨先生,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话好说,不要做得太难堪。”情急
之下,他口不择言了,“快过年了,大家都有帐要付,这一层我知道的。除
了原来的以外,我另外再送两千银子,马大老爷那里,只要你老大哥摆平,
我不说话。”
什么是原来的?杨书办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不过还是要打听一下:“原
来多少?”
等将唐子韶与周少棠打交道的情形问清楚以后,杨书办觉得很为难。他
为人比较忠厚,觉得唐子韶可怜兮兮的,不忍心象周少棠那样,虚与委蛇,
让他吃个“空心汤圆”,当然,要接受他的条件,也是决不可能的事。
“杨先生,”唐子韶近乎哀求他说:“你就算交我一个朋友。我知道你
在马大老爷面前一言九鼎,只要你说一声,他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了。”
谈到“交朋友”。杨书办倒有话说了,“朋友是朋友,公事是公事。”
他说,“只要马大老爷公事上,能过得去,我当然要顾朋友的交情。唐朝奉,
我答应你一件事,今天决不会让你面子难看,不过,我只希望你不要妨碍公
事。至于查封以后,如何办法,我们大家再商量。”
这番话是“绵里针”,唐子韶当然听得出来,如果自己不知趣,不让马
逢时查帐,变成“妨碍公事”,他是有权送他到县衙门的“班房”去收押的。
好在还有以后再商量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敷衍好了杨书办,再作道理。
“杨先生,你这样子说,我不能不听,一切遵吩咐就是。”
唐子韶也豁出去了,不但要什么帐簿有什么帐簿,而且问什么答什么,
非常合作,因此查帐非常顺利。只是帐簿太多,这天下午只查了三分之一,
至少第二天还要费一整天才能完事。
等回到家,杨太太告诉丈夫:“周少棠来过了,他说他在你们昨天吃酒
的地方等你。”
“喔!”杨书办问:“光是指我一个人?”
“还有哪个?”
“有没有叫老马也去?”
“他没有说。”
“好。我马上就去。”杨书办带着一份记录去赴约。
“胡大先生怎么能不倒霉!”周少棠指着那份记录说:“光是这张纸上
记下来的,算一算已经吞了三、四万银子都不止了。”
“你预备怎么个办法?”
“还不是要他吐出来。”周少棠说:“数目太大,我想先要同胡大先生
谈一谈。”
“这,”杨书办为马逢时讲话,“在公事上不大妥当吧?”
“怎么不妥当?”周少棠反问”
杨书办亦说不出如何不妥,他只是觉得马逢时奉派查封公济典,如何交
差,要由周少棠跟胡雪岩商量以后来决定,似乎操纵得大过分,心生反感而
已。
“公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老兄是‘老公事’,还有啥不明白的?”周
少棠用抚慰地语气说,“总而言之,老马的公事,一定让他交代得过,私下
的好处,也一定会让他心里舒服。至于你的一份,当然不会比者马少,这是
说都用不着说的,”
当然,周少棠的“好处”亦不会逊于他跟马逢时,更不待言。照此看来,
唐子韶的麻烦不小,想起他那万般无奈、苦苦哀求的神情,不由得上了心事。
“怎么?”周少棠问:“你有啥为难?”
“我怎么不为难?”杨书办说:“你给他吃了个空心汤圆,他不晓得,
只以为都谈好了,现在倒好象是我们跟他为难,他到我家里来过一次,当然
会来第二次,我怎么打发他?”
“那容易,你都推在我头上好了。”
事实上这是唯一的应付办法,杨书办最后的打算亦是如此。此刻既然周
少棠自己作了亏诺,他也就死心塌地,不再去多想了。
第二天仍如前一天那样嘴上很客气,眼中不容情,将唐子韶的弊端,一
样一样,追究到底。唐子韶的态度,却跟前一天有异,仿佛对马逢时及杨书
办的作为,不甚在意。只是坐在一边,不断地抽水烟,有时将一根纸煤搓了
又搓,直到搓断,方始有爽然若失的神情,显得他在肚子里的功夫,做得根
深。
约莫刚交午时,公济开出点心来,请马逢时暂时休息。唐子韶便趁此时
机,将杨书办邀到一边有话说。
“杨先生,”他问:“今天查得完查不完?”
一想把它查完。”
“以后呢?”唐子韶问道:“不是说好商量?”
“不错,好商量。你最好去寻周少棠,只要他那里谈好了,马大老爷这
里归我负责。”
唐子韶迟疑了好一会说:“本来是谈好了,哪晓得马大老爷一来,要从
头查起。
语气中仿佛在埋怨杨书办跟周少棠彼此串通,有意推来推去,不愿帮忙。
杨书办心想,也难怪他误会,其中的关键,不妨点他一句。
“老兄,你不要一厢情愿!你这里查都还没有查过,无从谈起,更不必
说啥谈好了。你今天晚上去寻他,包你有结果。”
唐子韶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看他在公济典里弄了多少“好处”,然后再
来谈“价钱”。看样子打算用几千银子“摆平”,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树倒猢狲散”,不如带着月如远走高飞,大不了从此不吃朝奉这一行的饭,
后半世应可衣食无忧。
就在这刹那间打定了主意,就更不在乎杨书办与马逢时了,不过表面上
仍旧很尊敬,当天查帐完毕,要请他们吃饭。马逢时当然坚辞,杨书办且又
暗示,应该早早去觅周少棠“商量”。
唐子韶口头上边声称“是”,其实根本无此打算,他要紧的是赶回家去
跟月如商量。约略说了经过,随即向月如透露了他的决心。
“三十六计,走为上让。你从现在起始,就要预备,最好三、五天之内
料理清楚,我们开溜,”
月如一愣,“溜到哪里?”她说:“徽州我是不去。”
唐子韶的结发妻子在徽州原籍,要月如去服低做小,亲操井臼,宁死不
愿,这一层意思表明过不止一次,唐子韶当然明白。
“我怎么会让你到徽州去吃苦?就算你自己要去,我也舍不得。我想有
三个地方,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北京,再有一个是扬州,我在那里有两家亲
戚。”
只要不让她到徽州,他处都不妨从长计议,但最好是能不走,上生上长
三十年,从没有出过远门,怕到了他乡水土不服住不惯。
“不走办不到,除非倾家荡产。”
“有这么厉害?”
“自然。”唐子韶答说:“这姓周的,良心黑,手段辣,如今一盘帐都
抄了去,一笔一笔照算,没有五万银子不能过门。”
“你不会赖掉?”
“把柄在人家千里,怎么赖得掉?”
“不理他呢?”
“不理他?你去试试看。”唐子韶说:“姓马的是候补县,奉了宪谕来
查封,权力大得很呢!只要他说一句,马上可以送我到仁和县班房,你来送
牢饭吧!”
月如叹口气说:“那就只好到上海去了。只怕到了上海还是保不得平安。”
“一定可以保!”唐子韶信心十足地说,“上海市场等于外国地方,哪
怕是道台也不能派差役去抓人,上海县更加不必谈了。而且上海市场上五方
杂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钱,每天大摇大摆,坐马车、逛张园、吃
大菜、看京戏,没有哪个来管你的闲事。”
听他形容上海的繁华,月如大为动心,满腔离愁,都丢在九霄云外,细
细盘算了一会说道:“好在现款存在汇丰银行,细软随身带了走,有三天工
夫总可以收拾好,不动产只好摆在那里再说。不过,这三天当中,会不会出
事呢?”
“当然要用缓兵之计。杨书办要我今天晚上就去看周少棠。他一定会开
个价钱出来,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一定谈不拢,我请他明天晚上来吃饭,
你好好下点功夫..”
“又要来这一套了!”月如吼了起来,“你当我什么人看。”
“我当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看。”唐子韶说:“这姓周
的请我吃空心汤圆,你要替我报仇。”
“报仇?哼,”月如冷笑,“我不来管你的事!你弄得不好‘赔了夫人
又折兵’,我白白里又让人家占一回便宜,啥犯着?”
“你真傻,你不会请他吃个空心汤圆?两三天一拖拖过去,我们人都到
上海了,他到哪里去占你的便宜?”
“万一,”月如问说:“万一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呢?”
“你不会叫?一叫,我会来救你。”
“那不是变成仙人跳了?而且,你做初一,他做初二。看起来我一定要
去送牢饭了。”
唐子韶不作声。月如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且当初已经失过一回身,反
正不是从一而终了,再让周少棠尝一回甜头,亦无所谓。不过这话不便说得
太露骨,只好点她一句。
“如果你不愿意送牢饭,实在说,你是不忍心我去吃牢饭,那么全在你
发个善心了。”
月如亦不作声,不过把烧饭的老妈子唤了来,关照她明天要杀鸡,要多
买菜。
周少棠兴冲冲地到了元宝街,要看胡雪岩,不道一说来意,就碰了一个
钉子。
“说实话,周先生,”胡家的门上说:“生病是假,挡驾是真。你老倒
想想,我们老爷还有啥心思见客。我通报,一定去通报,不过,真的不见,
你老也不要见怪。”
“我是有正事同他谈。”
“正事?”门上大摇其头,“那就一定见不着,我们老爷一提起钱庄、
当店、丝行,头就大了。”
“那么,你说我来看看他。”
“也只好这样说。不过,”门上一面起步,一面咕哝着,“我看是白说。”
见此光景,周少棠的心冷了。默默盘算,自己想帮忙的意思到了,胡雪
岩不见,是没法子的事。唐子韶当然不能便宜他,不妨想想看,用什么手段
卡住他的喉咙,让他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过年了,施棉衣、施米、做做
好事,也是阴功积德。
这一落入沉恩,就不觉得时光慢了,忽然听得一声:“周先生!”抬头
看时,是门上在他面前,“我们老爷有请,”
“喔,”周少棠定定神说:“居然见我了?”
“原来周先生是我们老爷四十年的老朋友。”门上赔笑说道:“我不晓
得!周先生你不要见气。”
“哪里,哪里!你请领路。”
门上领到花园人口处,有个大丫头由一个老妈子陪着,转引客人直上百
狮楼。
“周先生走好!”
一上楼便有个中年丽人在迎接,周少棠见过一次,急忙拱手说:“螺蛳
太太,不敢当,不敢当!”
“大先生在里头等你。”
说着螺蛳太太亲自揭开门帘,周少棠是头一回到这里,探头一望,目迷
五色,东也是灯,西也是灯,东也是胡雪岩,西也是胡雪岩。灯可以有多少
盏,胡雪岩不可能分身,周少棠警告自己,这里在镜子很多,不要象刘姥姥
进了怕红院那样闹笑话。因此,进门先站住脚,看清楚了再说。
“少棠!”胡雪岩在喊:“这面坐。”
循声觅人,只见胡雪岩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上身穿的小对襟棉
袄,下身围着一条花格子的毛毡,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大概是头痛
的缘故。
“坐这里!”胡雪岩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指着头上笑道:“你看我这
副样子,象不象产妇做月子?”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周少棠心怀一宽,看样子他的境况,不如想象
中那么坏。
于是闲闲谈起查封公济典的事,原原本本、巨细靡遗,最后谈到从唐子
韶那里追出中饱的款子以后,如何分派的办法。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不必认真。”
此言一出,周少棠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看起来,倒是我多事了,”
“少棠,你这样子一说,我变成半吊子了。事到如今,我同你说老实话,
我不是心甘情愿做洋盘瘟生,不分好歹,不识是非,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为了哪一个?”周少棠当然要追问。
“唐子韶的姨太太。”
“喔,喔!”周少棠恍然大悟,他亦久知胡雪岩有此一段艳闻,此刻正
好求证:“我听说,唐子韶设美人局,你上了他的当?”
“也不算上当,是我一时糊涂。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胡雪岩紧接着
说:“昨天我同我的几个妾说: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愿意走的自己房间里东
西都带走,我另外送五千银子。想想月如总同我好过。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
会,我想放他一马。不过,这是马逢时的公事,又是你出了大力,我只好说
一声:多谢你!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也不敢多干预。”
“原来你是这么一种心思,倒是我错怪你了。”同少棠又说:“原来是
我想替你尽点心,你不忘记者相好,想这样子办,我当然照你的意思。至于
论多论少,我要看情形办,而且我要告诉人家。”
“不必,不必!不必说破。”胡雪岩忽然神秘地一笑,“少棠,你记不
记得石塔儿头的‘豆腐西施’阿香?”
周少棠愣了一下,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出阿香的影子来——石塔儿头是
地名,有家豆腐店的女儿,就是阿香,艳声四播。先是周少棠做了入幕之宾,
后来胡雪岩做了他的所谓“同靴弟兄”,周少棠就绝迹不去了。少年春梦,
如今回想起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奇怪胡雪岩何以忽然提了起来?
“当初那件事,我心里一直难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该割你的
靴腰子。现在顶好一报还一报。”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月如是匹扬州人
所说的‘瘦马,,你倒骑她一骑看。”
听此一说,周少棠有点动心,不过口头上却是一叠连声地道:“笑话,
笑话!”
胡雪岩不作声,笑容慢慢地收敛,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有个念头在转。
“那么,少棠,我说一句决不是笑话的话,你要不要听?”
“要的。”
“年大将军的故事,你总晓得罗?”
“年大将军”是指年羹尧。这位被杭州人神乎其词他说他“一夜工夫连
降十八级”的年大将军,在杭州大概有半年的辰光,他是先由一等公降为杭
州将军,然后又降为“闲散章京”,满洲话叫做“拜他喇布勒哈番”,汉名
叫做“骑都尉”,正四品,被派为西湖边上涌金门的城守尉,杭州关于他的
故事极多,所以周少棠问说:“你是问哪一个?”
“是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
这是众多年羹尧的故事中,最富传奇性的一个。据说,年羹尧每天坐在
涌金门口,进出乡人,震于他的威名,或者避道而行,或者俯首疾趋,惟有
一个穷书生,早晚进出,必定恭恭敬敬地作一个揖。这样过了几个月,逮捕
年羹尧入京的上谕到了杭州,于是第二夭一早,年羹尧等那穷书生经过时,
喊住他说:“我看你人很忠厚,我这番入京,大概性命不保,有个小妾想送
给你,请你照料,千万不要推辞。”
那个穷书生哪敢作此非分之想,一再推辞,年羹尧则一再相劝。最后,
穷书生说了老实话,家徒四壁,添一口人实在养不起。
“原来是为这一层,你无庸担心,明天我派人送她去。你住哪里?”
问了半天,穷书生才说了他家的住址。下一天黄昏,一乘小轿到门,随
携少数“嫁妆”。那轿中走出来一个风信年华的丽人,便是年羹尧的爱妾。
穷书生无端得此一段艳福,自然喜心翻倒,但却不知往后何以度日。那
丽人一言不发,只将带来的一张双抽屉的桌子,开锁打开抽屉,里面装满了
珠宝,足供一生。
“我现在跟年大将军差不多。”胡雪岩说:“我的几个妾,昨天走了一
半,有几个说一定要跟我,有一个想走不走,主意还没有定,看她的意思是
怕终身无靠。我这个妾人很老实,我要替她好好找个靠得住的人。少棠,你
把她领了回去。”
“你说笑话了!”周少棠毫不思索地说,“没有这个道理!”
“怎么会没有这个道理。你没有听‘说大书’的讲过,这种赠妾、赠马
的事,古人常常有的。现在是我送给你,可不是你来夺爱,怕啥?”
周少棠不作声,他倒是想推辞,但找不出理由,最后只好这样说:“我
要同我老婆去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周少棠还在床上,杨书办便来敲门了。起床迎接,周少
棠先为前一日晚上失迎致歉,接着动问来意。
“唐子韶!”杨书办说:“昨天早晚就来看我,要我陪了他来看你。看
起来此人倒蛮听话,我昨天叫他晚上来看你,他真的来了。”
“此刻呢?人在哪里?”
“我说我约好了你,再招呼他来见面,叫他先回去。你看,在哪里碰头?”
“要稍为隐蔽一点的地方。”
“那么,在我家里好了。”杨书办说:“我去约他,你洗了脸、吃了点
心就来。”
周少棠点点头,送杨书办出门以后,一面漱洗,一面盘算,想到胡雪岩
昨天的话,不免怦然心动,想看看月如倒是怎么样的一匹“瘦马”?
到得杨家,唐子韶早就到了,一见周少棠,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反客为
主,代替杨书办招待后到之客,十分殷勤。
“少棠兄,”杨书办站起来说:“你们谈谈,我料理了一桩小事,马上
过来。中午在我这里便饭。”
这是让他们得以密谈,声明备饭,更是暗示不妨详谈、长谈。
但实际上无须花多少辰光,因为唐子韶成竹在胸,不必抵赖,当周少棠
出示由杨书办抄来的清单,算出他一共侵吞了八万三千多银子时,他双膝一
跪,口中说道:“周先生,请你救救我。”
“言重,言重!”周少棠赶紧将他拉了起来,“唐朝奉,你说要我救你,
不管我办得到、办不到,你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我才好斟酌。”
“周先生,我先说实话,陆陆续续挪用了胡大先生的架本,也是叫没奈
何!这几年运气不好,做生意亏本,我那个小妾又好赌,输掉不少。胡大先
生现在落难,我如果有办法,早就应该把这笔款子补上了。”
“照此说来,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不是,不是。”唐子韶说,一我手里还有点古董、玉器。我知道周先
生你是大行家,什么时候到我那里看看,能值多少?”唐子韶略停一下又说:
“现款是没有多少,我再尽量凑。”
“你能凑多少?”
“一时还算不出。总要先看了那些东西,估个价,看缺多少,再想办法。”
原来这是唐子韶投其所好,编出来的一套话。周少棠玩玉器,在“茶会”
上颇有名声,听了唐子韶的话信以为真,欣然答说:“好!你看什么时候,
我去看看。”
“就是今天晚上好不好,”唐子韶说:“小妾做的菜,很不坏。我叫她
显显手段,请周先生来赏鉴赏鉴。”
一听这话,周少棠色心与食指皆动,不过不能不顾到杨书办与马逢时,
因而说道:“你不该请我一个。”
“我知道,我知道。马大老爷我不便请他,我再请杨书办。”
杨书办是故意躲开的,根本没有什么事要料理,所以发觉唐子韶与周少
棠的谈话已告一段落,随即赶了出来留客。
“便饭已经快预备好了,吃了再走。”
“谢谢!谢谢!”唐子韶连连拱手,“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打搅。顺便
提一声:今天晚上我请周少棠到舍下便饭,请你老兄作陪。”
说成“顺便提一声”,可知根本没有邀客的诚意,而且杨书办也知道他
们晚上还有未完的话要谈,亦根本不想夹在中间。当即亦以晚上有事作推托,
回绝了邀约。
送走唐子韶,留下周少棠,把杯密谈,周少棠将前一天去看胡雪岩的情
形,说了给杨书办听。不过,他没有提到胡雪岩劝他去骑月如那匹瘦马的话。
这倒并非是他故障隐瞒,而是他根本还没有作任何决定,即使见了动心,跃
跃欲试,也要看看情形再说。
“胡大先生倒真是够气概!”杨书办说:“今日之下,他还顾念着老交
情!照他这样厚道来看,将来只怕还有翻身的日子。”
“难!他的靠山已经不中用,他本人呢,锐气也倒了,哪里还有翻身的
日子?”周少棠略停一下说:“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看要唐子韶吐多少
出来?”
“请你作主。”
周少棠由于对月如存着企图,便留了个可以伸缩的余地,“多则一半,
少则两三万。”他说,“我们三一三十一。”
唐子韶家很容易找,只要到公济典后面一条巷子问一声“唐朝奉住哪
里?”自会有人指点给他看。
是唐子韶亲自应的门,一见面便说:“今天很冷,请楼上坐。”
楼上升了火盆,板壁缝隙上新糊了白纸条,外面虽然风大,里头却是温
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议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直
贡呢夹袄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着烟盘说。
“你自己来。”周少棠说:“我没有瘾,不过喜欢躺烟盘。”
“那就来靠一靠。”
唐子韶令丫头点了烟灯,然后去捧出一只大锦盒来,放在烟盘下方说道:
“周先生,你先看几样玉器。”
两人相对躺了下来,唐子韶抽大烟,周少棠便打开锦盒,鉴赏玉器,那
锦盒是做了隔板的,每一层上面三块汉玉,每一块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
长,六七分宽,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只认得最后四个字。
“这是‘刚卯’。”周少棠指着最后四个字说:“一定有这四个字:‘莫
我敢当’。”
“喔,”唐子韶故意问说:“刚卯作啥用场?”
“辟邪的。”
“刚卯的刚好懂,既然辟邪,当然要刚强。”唐子韶说:“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汉朝是姓刘的天下。还有一个说法,要在正月里选
一个,所以叫刚卯。”
“周先生真正内行。”
“玩儿汉玉,这些门道总要懂的。”说着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着烟灯
细看。
“你看这三块刚卯,怎么样?”
“都还不错。不过..”
唐于韶见他缩口不语,便抬眼问道:“不过不值钱?”
“也不好说不值钱。”周少棠没有再说下去。
唐子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几万银子的亏欠,拿这些东西来作抵,
还差得远,因而也就不必再问了,只伸手揭开隔板说道:“这样东西,恐怕
周先生以前没有见过。”
周少棠拿起来一看,确是初见,是很大的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大约八
寸见方,刻成一个圆环,再由圆环中心向外刻线,每条线的未端有个数目字,
从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条线,刻得极细极深极均匀。
“这是啥?象个罗盘。”
“不错,同罗盘差不多,是日规。”
“日规?”周少棠反复细看,“玉倒确是汉玉,好象出土不久。”
“法眼、法眼!”唐子韶竖起大拇指说:“出土不过三四年,是归化城
出土的。”
“喔,”周少棠对此物颇感兴趣,“这块玉啥价钱?”
“刚刚出土,以前也没有过同样的东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说:
“原只要当一千银子,我还了他五百,最后当了七百银子。这样东西,要遇
见识货的,可以卖好价钱。”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块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七八方玉
印。正取起一块把玩时,只听得楼梯上有响声,便即侧身静听。
“你去问问老爷,饭开在哪里?”
语声发自外面那间屋子,清脆而沉着,从语声的韵味中,想象得到月如
过了风信年华,正将步入徐娘阶段的年龄。这样在咫尺之外,发号施令,指
挥丫头,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露面?转念到此,周少棠心头,不免浮起一丝
怅惘之感。
此时丫头进来请示,唐子韶已经交代,饭就开在楼上,理由仍旧是楼上
比较暖和。接着,门帘启处,周少棠眼前一亮,进来的少妇,约可三十上下
年纪,长身玉立,鹅蛋形的脸上,长了一双极明亮的杏眼,眼风闪处,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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