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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3 高阳(当代)
了。”
王有龄听他的话,克制着自己,把心静下来,“第一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他说,“藩台催我赶快到任,另外有人劝我,赶在五月初一接印,先有一笔
现成的节敬好收,你看怎么样?”
这一问,把胡雪岩问住了。他细想了想答道:“官场的规矩我不懂,不
过人同此心,捡现成要看看,于人无损的现成好捡,不然就是抢人家的好处,
要将心比心,自己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
“我踌躇的就是这一层。节敬只有一份,我得了,前任署理的就落空
了..”
“这就决不能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人家署理了好些日子,该
当收此一份节敬,不该去抢他,铜钱银子用得完,得罪一个人要想补救不大
容易..”
“好,你不必说了。”王有龄也打断了他的话,“我决定端午以后接印。”
“那就对了!雪公,你鸿运当头,做事千万要漂亮。”胡雪岩一面说,
一面把那张汇票交了给他。
“这是要紧的,我吃了饭就上院。只怕手本递进去,他没工夫见!”王
有龄很认真他说,“这件事非要从速有个了断不可!”
“也不一定要见你。‘火到猪头烂’,只要他见了汇票就好了,不妨先
写好一封信摆着,见不着人就递信。顺便把抚台衙门节下该开销了,早早开
销,那就放心好了,自会有人送消息来。”
“不错,准定这么办。”王有龄略停一下又说:“雪岩,这一补了实缺,
起码又要万把银子垫进去,窟窿越扯越大,我有点担心呢!”
“不要怕,有我!”胡雪岩催他,“事不宜迟,最好趁黄抚台不曾打中
觉以前就去一趟。”
王有龄依他的话办,写好一封短简,把汇票封在里面,又备好节下该开
发的赏号,一一用红封套套好,一大叠揣在靴页子里,然后传轿到抚台衙门。
刘二一见,赶来道喜。王有龄今非昔比,不免要摆一摆架子,但架了摆
在脸上,赏封捏在手里,一个二十两银票的红封套塞了过去,那就架上摆得
越足,刘二便越发恭敬。
“王大老爷!”刘二用那种极显决心的语气说,“今天是不是要见抚台?
要见,我一定让你老见着!”
“怎么呢?抚台极忙?”
“是啊!不是极忙,我怎么说这话?”刘二低声说道,“京里来了人,
在签押房里关上门谈了一上午了。将军也派了‘戈什哈’来请,说有军务要
商量,这一去,说不定到晚才能回来。如果王大老爷一定要见,我此刻就上
去回,掉个枪花,总要让你老见着。不过,就见了也谈不到多少时候。”
“那么,抚台去拜将军之前,可有看封信的工夫?”
“这一定有的。你老把信交给我,我伺候在旁边,一定让他拆开来看。”
王有龄便把信交了给他:“那就拜托你了。抚台有什么话,劳驾你跑一
趟,给我个信。”
“那不用说的,我自然晓得。”
“再托你一件事。”王有龄把靴页子里一大把红封套掏出来交给刘二,
“节下的小意思,请你代为送一送。”
这自是刘二乐于效劳的差使,喏喏连声地把王有龄送上了轿。等回到海
运局,只见大门口越发热闹,挤满了陌不相识的人。看见大轿,都站了起来,
注目致敬。王有龄端坐轿中,借一副墨镜遮掩,打量着那些人,一望便知,
多数是来觅差使的,心内不免发愁,只怕粥少僧多,应酬不列,难免得罪人。
果然,等他刚在签押房中坐定,门上立刻递进一大捧名帖和“八行”来,
这就是做官的苦楚了,一个个要应付,看来头的大小,或者亲自接谈,或者
请周委员等人代见,要想出许多力不从心的客气话来敷衍,这样忙到夕阳衔
山,方始告一段落,这才想起刘二,何以未见有信息送来?
等到上灯,依然音信杳然,王有龄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照胡雪岩的话做,
这天上午从藩司衙门回来,立即宣布,仍旧兼着海运局坐办的差使,希望发
生“稳定军心”的作用,倘或事有变卦拆穿了西洋镜,传出去为人当笑话讲,
这个面子可丢不起。
正在这样嘀咕,胡雪岩来了。问知情形,也觉得事不可解,不过他信心
未失,认为虽无好信息,但也没有坏消息,不必着急。
“就算如此,刘二也该先来告诉我一声。”
“这是刘二不知道你的用意,倘或他知道你这么着急,当然会先来说一
声。”胡雪岩想了一下说,“雪公,你不妨先回府。一面止高升把刘二请了
来问一问看,看黄抚台是怎么个表示?”
“这话有理。就这么办!”
高升这一去,又好半天没有信息。王有龄在家跟胡雪岩两个人对饮坐等,
直等到钟打九下,才看见高升打着一盏灯笼把刘二照了进来。
人已到了,王有龄便从容了,先问刘二吃过饭没有?刘二说是早已吃过,
接着便说,“高二爷来的那一刻,我正在上头回公事,交代的事很多,所以
耽误了。你老这封信,抚台早就看过,直到此刻才有话。”
“噢!”王有龄见他慢条斯理地,十分着急,但急也只能急在心里,表
面上一点不肯摆出来。
“上头交代:请王大老爷到湖州接了印,一等有了头绪,赶快回省。这
里的公事也很要紧!”
“这里”当然是指海运局。王有龄喜心翻倒,与胡雪岩相视而笑,尽在
不言。
这下刘二才恍然大悟,心里懊悔,原来他海运局的差使,直到此刻,才
算定局。早知如此,这个消息真是奇货可居,应当另有一番丑表功的说法。
不过此刻也还不晚。
于是他立即蹲下身子来请了个安:“恭喜王大老爷!我晓得你老急着等
信息,伺候在我们大人身边,一步不敢离开,到底把好消息等到了。”
“承请之至。”王有龄懂他的意思,封了十两银子一个赏封,把刘二打
发了走。
“总算如愿以偿,各方面都可以交代了。”胡雪岩开玩笑他说,“王大
老爷!我要讨桩差使,到湖州上任的船,由我替你去雇。”
这自然是要照顾阿珠家的生意,王有龄使也笑道:“别的差使,无有不
可,就是这桩不行。”
两人哈哈大笑,把王太太惊动了,亲自出来探问,这是一个因头,其实
她是要来听听消息,分享这一份她丈夫大交官运的喜悦,好在彼此已成通家
至好,她也不避胡雪岩,坐在一起,向他谢了又谢,然后问道:“胡少爷,
你怎么不捐个官?”
“对了!”王有龄立即接口,“这实在是件要紧大事。雪岩,你有个功
名在身上,办事要方便得多。譬如说海动局,你如果也是个州县州子,我就
可以保你当委员,替我主持一切。事情不就好办了吗?”
“话是不错。不过老实说,我现在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先要把阜康办了
起来。”说着,向王太太看了一眼。
王有龄会意,有些话他当着王太太不肯说,便托故把他妻子调了开去。
“阜康要早早开张。藩台衙门那几万银子,得要快领下来做本钱。雪公,
你明天再去催一催,我这里已经托了人了。”
“这好办。”王有龄说,“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先办何事,后
办何事?”
“官场的规矩我不十分在行。大家慢慢商量,尽这一夜工夫,理出个头
绪来。
一宵细谈,该办的事,孰先孰后,一条一条都写了下来。胡雪岩是忙着
去筹备阜康,王有龄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去物色幕友。
幕友的名堂甚多,刑、钱两席以外,还有管出纳的“帐房”、写信的“书
启”,以及为子弟授书的“教读”、帮忙考试的“阅卷”、征收地了的“征
比”等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刑名”和“钱谷”。臬司衙门的俞师爷,是
早就答应过王有龄,为他好好物色的,所以第二夭他专诚去拜访俞师爷。来
意不道自明,“刑名”一席,俞师爷已经替王有龄准备好了,就是他的学生。
俞师爷的这个学生,名叫秦寿门,名为学生,其实年龄与俞师爷相差无
几,当然也不是初出茅庐。大致走上幕宾这条路子,虽说“读书不成,去而
学幕”,好象是末路,但却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声光,十
分煊赫,此辈不但律例烂熟,文笔畅达,而尤贵乎师承有自,见多识广,所
以学幕的过程,十分重要。
秦寿门跟随俞师爷多年,由州县开始,历经府、道,一直学到臬司衙门,
了解地方上整套司法的程序,以及每一级的职权范围和特性,是谓“能得其
全”,比那仅仅于州县,或是臬司衙门的,自然高明得多。
他在十年前就已出道,馆地从来没有间断过,前年因为父母双亡,回到
原籍绍兴奔丧,接着又生了一场病,最近身体复元来投靠老师,俞师爷正好
把他荐给王有龄。当时请了来彼此见面,一谈之下,相当投机,王有龄心想,
幕友除了自己来得以外,还要讲关系、通声气,否则本事虽大,事倍功半,
现在是俞师爷介绍的人,将来不管什么案子,由县里申详到省,俞师爷当然
要尽力维持,这就等于出一份“修金”,聘了两位幕友,岂不划算?
于是即时下了口头聘约,彼此都很满意。王有龄对于另一位钱谷师爷,
也是如法炮制,请藩署最出名的王师爷介绍,他介绍的是他的一个名叫杨用
之的师兄弟,言明在先,人是勤恳老实,本事并不怎么样了不起。好在王有
龄所重视的是借此拉上王师爷的关系,钱谷一道,他自己也懂得很多,幕友
弱一些也不要紧。
回到海运局,王有龄亲自动笔准备聘书,用大红全帖,面写“关书”二
字,里面写的是:“敦聘寿门秦老夫子,在署理乌程县知县兼署湖州府知府
任内,办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七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
八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王有龄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
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秦老夫子惠存”。
杨用之的那份关书,款式也是一样,不过修金每月只有五十两,并且写
明“不另致送节敬”,这是因为钱谷师爷,在每地丁钱粮征收完毕,另有好
处的缘故。
等把关书送了去,王有龄随即又下帖子请客。幕友虽无官职,但地位与
他的“东翁”相同,尤其是刑钱两席,有一定的称呼,州县称“大老爷”,
所以秦寿门和杨用之,都该称为“师大老爷”。
两位“师大老爷”是分开来请的,因为幕友最讲究札数,他们在衙里自
成夭地,长官有事,要移樽就教。初一、十五就象衙参那样,要恭具衣冠去
拜访问好。岁时佳节,特为设宴奉请,平时请客一定要请幕友坐首座,否则
就不必奉邀。现在虽还未到馆,已要按规矩办事,怕秦、杨二人,哪个坐首
座,哪个坐次席,难于安排,所以索性分开来请,两个都是首座。陪客自然
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
第一天请的是刑名师爷秦寿门,帖子发了出去,这位贵宾专函辞射,理
由是他吃长素,不便叨拢。这也好办,杭州四大丛林的素斋,无不精致万分,
雷峰塔下的净慈寺,方丈心悟是王有龄的同乡,素有往还,更加方便,于是
另外备了个“洁治素斋候光”的请柬送出去。秦寿门复信,欣然应诺。
到了那天轿子出清彼门,中“柳浪闻莺”下船,先逛西湖,后吃素斋。
净慈的方丈心悟以半主半客的身分作陪,席间问起秦寿门吃长素的原因,他
回答得很坦率。
“有老和尚在,不敢打诳语,我是忏悔宿业。”寿门说,“前两年我在
顺天府衙门‘作客,办一件案子,误信人言,以致‘失出’,虽无责任,此
心耿耿不安,不久,先父先母,双刃弃世,我辞馆回乡,料理完了丧事,自
己又是一场大病,九死一生。病中忏悔,倘能不死,从此长焉念佛,一点诚
心,固然蒙菩萨鉴怜,一天好一天,如今是我还愿的时候。”
“诚则灵!”心悟不断点头,“种爪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不可不信。”
“我本想从此封笔,无奈家累甚重,不得不重作冯妇。公门之中,容易
作孽,多蒙东翁台爱,我别无所报,为东翁种些福田。”
“是,是!”王有龄很诚恳地答道,“我所望于老夫子的,也就是如此。”
“公门之中也好修行。”胡雪岩安慰他说,“秦老夫子无心中积的德,
一定不少。”
“这自然也有。我们这一行,多少年来师弟相传的心法:‘救生不救死’。
就是体上天好生之德。然而说句老实话,也是‘乐’在其中。”
这名话很含蓄,但在座的人无不明白,救了‘生’才有红色收入,一味
替死者伸冤,除了苦主,谁来见情?
“话又说回来。干我们这一行,到底积德的多,造孽的少,不比刑官狱
吏,造孽容易积德难。”
“这又是为什么呢?”胡雪岩很感兴味地问。
“此无他,到底自己可以作主?譬如象雪公这样的东家,自然不许我们
造孽,即使所遇非人,我们只要自己把握得定,东家也不能强人所难。狱里
就不同了,真正是晴无天日!”
“怎么呢?”
“一句话,非钱不行,没有钱,那地方比猪圈都不如,有钱的,跟自己
家里一样,不但起居饮食舒服,甚至妻妾要以进去伴宿。”
“我也听说过。”王有龄问道,“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我说个故事为诸公下酒,就出在我们浙江,那是道光年间的
事..”
据说,道光年培有个富家子弟,犯了命案,情节甚重。由县、府、道,
一直到省里,都维持“斩立决”的罪名,只待刑部公文下来,便要处决。这
个富家子弟是三世单传,所以他家上下打点,只想救出一条命来。无奈情真
罪实,遇着的又都是清官,以致钱虽花得不少,毫无作用,只都便宜了中间
经手的人。
那富家翁眼睁睁看着要绝后,百万家财,身后将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
分,无论如何于心不甘。于是经人指点,备了一份重礼去请教一个以善于出
奇计,外号“鬼见愁”的刑名师爷,不得已而求于次,只想他的在狱中的儿
子,能够留下一点骨血,哪怕是个女孩子也好,问那刑名师爷,可有办法?
办法是有,但不能包养儿子,因为这是任何人所无能为力的。但就照“鬼
见愁”的办法,已能令人满意。他答应可以让那富家子,多活三个月,在这
三个月中,以重金觅得数名且男的健妇,送到狱中为富家子荐寝。当然,狱
中是早已打点好的出入无阻,每天黎明有人在监狱后门迎接,接着健妇送到
家供养。事先已讲明白,要在他家住几个月,若无喜信,送一笔钱放回,有
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直到分娩为止,那时或去或留,另有协议。
这样过了十几天,刑部的复文到了,是“钉封文书”,一望便知是核准
了“斩立决”。
“慢来,慢来!”胡雪岩打断秦寿门的话问道:“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
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
“少安毋躁,”秦寿门笑道,“当然另有道理,不然何以鬼见了都愁?”
他接着又讲..
既称“斩立决”,等“钉封文书”一到,就得“出红差”,知县升堂,
传齐三班六房和刽子手,把犯人从监狱里提了出来,当堂开拆文书。打开来
一看,知县愣住了,封套上的姓名不错,里面的文书,完全不对,姓名不对,
案情不对,地方也不对,应该发到贵州的,发到浙江来了。
没有核准斩立决的文书,如何可以杀人?犯人依旧送回监狱,文书退了
回去。杭州到京师,再慢也不过二十天,但是要等贵州把那弄错了的文书送
回刑部,“云贵半爿天”,一来一往就三个月都不止,便宜了贵州的那犯人,
平白多活了几个月。
“这不用说,当然是在部里做了手脚?”王有龄问。
“是的。”秦寿门答道,“运动了一个刑部主事。这算是疏忽,罚俸三
个月,不过几十两银子,但就这样一举手之劳的‘疏忽’,非一千银子不办。”
“这是好事!为人延嗣,绝大阴功,还有一千两银子进帐。”胡雪岩笑
道:“何乐不为?”
“其奈坏法何?”秦寿门说,“倘或查封、抄家的文书,也是这么横生
枝节,国库的损失,谁来认赔?”
“若有其事,也算疏忽?”
“此是何等大事,不容疏忽也不会疏忽。国法不外乎人情,所以听讼执
法,只从人情上去揣摩,疑窦立见。譬如说某人向来精细,而某事忽然疏忽,
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其事便可疑了。又譬如‘例案’,向来如此办理,而
主管其事的忽然说,这么办是冤枉的,驳了下来,甚至已定谳的案子,把它
翻案。试问,这一案冤枉,以前同样的案子就不冤枉?何以不翻?只从这上
面去细想一想,其中出了什么鬼?不言可知。”
听这番话,足见得秦寿门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王有龄当然觉得欣慰。
但刑名一道对县官的前程,关系太大,老百姓对父母官的信服与否,首先也
就是从刑名上看。只要年成好,地方富庶,钱粮的浮收及各种摊派,稍微过
分些,都还能容忍,若是审理官司,有理的一方受屈,无理的一方赢了,即
或是无心之失,也会招致老百生极大的不满,说起来必是“贪赃枉法”。所
以王有龄对秦寿门看得比杨用之重,事先跟胡雪岩说好了的,自己不便频频
质疑,要他借闲谈多发问,借以考一考秦寿门的本事,此时便又递了个眼色
过去。
于是胡雪岩装得似懂非懂的样子,用好奇而仰慕的语气问道,“都说刑
名老夫子一支笔厉害,一个字的出入,就是一家人的祸福,又说‘天下文章
在幕府’,我问过人,也就不出个所以然。今天遇见秦老夫子,一定可以教
一教我了!”
又捧刑名师爷又捧他本人,这顶双料的高帽子,秦寿门戴得很舒服,致
且酒到半酣,谈兴正好,便矜持地笑道:“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何
术?’所谓‘天下文章,出于幕府’,言其实用而已,至于一个字的出入,
关乎一家人祸福,这话倒也不假。不过,舞文弄墨,我辈大忌。总之,无事
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
在座的人连连点头,吴委员肚千里有些墨水,尤其觉得“舞文弄墨,我
辈大忌”八个字,近乎见道之言,因而说道。“我也要请教!”
“先说无事不可生事..”
秦寿门讲了个故事作例证:曾有一省的巡抚与藩司不和,巡抚必欲去之
而后快,苦于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干,找不着他的错处。后来找到一个机会,
文庙丁祭,那藩司正好重伤风,行札的时候,咳个不停,巡抚抓住他这个错,
跟幕友商量,那幕友顺从东家的意思,舞文弄墨,大张旗鼓,奏劾那藩司失
仪不敬。
凡有弹劾,朝廷通常总要查了再说,情节重大则由京里特派钦差,驰驿
查办。类此事件,往往交“将军”或者“学政”查报。那一省没有驻防的将
军,但学政是每一省都有的,这位学政文庙丁祭也在场,知道藩司的失仪,
情非得已。就算真的失仪,至多事后教训一顿,又何至于毛举细故,专折参
劾?
由于这一份不满的心情,那学政不但要帮藩司的忙,还要给巡抚吃点苦
头。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抚,让朝延疑心他有意袒护藩司,所以措词甚难。
这位学政未曾中举成进士以前,原学过刑名,想了半天,从巡抚原奏的
“亲见”二字中,欣然有悟,随即提笔复奏,他说他丁祭那天,虽也在场,
但无法复查这一案,因为他“位列前班,理无后顾”,不知道藩司失仪了没
有?
就这轻描淡写八个字,军机大臣一看便知道,是巡抚有意找藩司的麻烦,
因为行礼时巡抚也是跪在藩司前面,如何知道后面的藩司失仪?照此说来,
是巡抚抚失仪往后面看了,才发现藩司失仪。结果两个人都有处分。
原被告各打五十板,自然是原告失面子,被告虽受罚,心里是痛快的。
“这真是‘世不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吴委员说,“坏在那巡抚的
幕友不能痛切规劝。”
“这话说中的症结所在。”秦寿门向王有龄看了一眼,“我辈既蒙东家
不弃,处事自有必不可摇的宗旨,一时依从,留下后患,自误误人,千万不
可。只是忠言往往逆耳,难碍有几位东家没有脾气。”
“老大子请放心!”王有龄急忙表明态度,“我奉托了老替子,将来刑
名方面,自然都请老夫子作主。”
“有东翁这句话,我可以放心放手了。今天我借花献佛,先告个罪,将
来要请东翁恕我专擅之罪。”
说着他举杯相敬,王有龄欣然接受,宾主如鱼得水,在座的人亦都觉得
很愉快。轰然祝饮,闹过一阵,重拾中断的话题。
“现在要谈有事不可怕事。”吴委员提高了声音说道,“索性也请老夫
子举例以明之。”
秦寿门略略沉吟了一下说“有事不可怕事者,是要沉得住气,气稳则心
定,心定则神闲,死棋肚里才会出仙着。大致古今律法,不论如何细密,总
有漏洞,事理也是一样,有时道理不通,大家习焉不察,也就过去了,而看
来不可思议之事,细想一想竟是道理极通,无可驳诘。所以只要心定神闲,
想得广、想得透,蹈瑕乘隙,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并不难。
刚才提到‘钉封文书’,我就说个钉封文书的妙事。在座各位,”他看着王
有龄问道,“想来东翁一定见过这玩意?”
“见过。”王有龄答道,“原来钉封文书,用意在示机密,亦不光是州
县处决犯人非受领钉封文书不可,访拿要犯也用钉封文书。久而久之,成为
具文,封套上钉个‘瓣’,用细麻绳一拴,人人可以拆开来看,最机密变成
最不机密,真正是始料所不及!”
“一点都不错。这件妙事,毛病就出在‘人人可以拆开来看’上面。钉
封文书按驿站走,每经一县,都要加盖大印。公事过手,遇着好事的县大爷,
就拆开来看一看依旧封好。有这么一位县太爷,鸦片大瘾,每天晚上在签押
房里,躺在烟铺上看公事。这天也是拆了一封钉封文书看,迷迷糊糊,把那
通文书在烟灯上饶掉了,”
这一下,那县太爷才惊醒过来,烧掉了钉封文书,是件不得了的事!急
忙移樽就教,到刑名师爷那里求援。
“封套在不在?”那刑名师爷问。
“封套还在。”
“那不要紧!请东翁交了给我。顺便带大印来。”
县太爷照办不误,等封套取到,那刑名师爷取张白纸折好,往里一塞,
拴好麻绳,盖上大印,交了回去。
“交驿递发下一站!”
“老夫子,”县太爷迟疑地问道:“这行吗?下一站发觉了怎么办?”
“东家,请你自己去想。”那刑名师爷说,“换了你是下一县,打开来
一看,里头是张白纸,请问你怎么办?”
秦寿门把那个故事讲到此处,不需再往下说,在座的人应都明白,显然
的,有人发现了是张白纸,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多事退回去。因为倘或如此,
便先犯了窃视机密文书的过失,这与那学政的“位列前班,理无后顾”八字,
有异曲同功之妙。
“刑名虽是‘法家’,也要多读老庄之书,才能有些妙悟。”王有龄感
叹着说,“人不能有所蔽,有所蔽则能见秋毫,不见舆薪。世上明明有许多
极浅显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这是哪里说起?”
这番议论一发,便把话题引了开去。闲谈到夕阳衔山,方始散席,依旧
荡桨回城。第二请钱谷师爷杨用之,在西湖里的一条画舫上设席,陪客依旧
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
由于阜康钱庄创设以后,预计是要用湖州府和乌程县解省的公款,作为
资本,这与钱谷师爷有密切的关系,因此胡雪岩对杨用之,特别笼络。杨用
之赋性忠厚老实,是最容易对付的人,以胡雪岩的手腕,把他摆布得服服帖
帖,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其实胡雪岩的手腕也很简单,凡是忠厚老实的人,都喜欢别人向他请教,
而他自己亦往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雪岩会说话,更会听话,不管那人
是如何地语言无味,他能一本正经,两眼注视,仿佛听得极感兴味似地,同
时,他也真的是在听,紧要关头补充一两语。引申一两义,使得滔滔不绝者,
有莫逆于心之快,自然觉得投机而成至交。
杨用之的本事不怎么好,但以他的性格随和,所以交游甚广,加以遇着
胡雪岩,不知不觉地提起了谈兴,讲了许多时人的轶闻,最后谈到湖州府的
人物,他提起一个人叫钱江,问王有龄认不认识?
“我听说过他,是湖州府长兴县人,曾跟我们福建的林文忠公,一起遣
戍伊犁,由此出名。听说他是个奇士。想来林文忠公所赏识的人物,总不会
错的。”王有龄问道:“怎么老夫子忽然提到这个人,莫非有他的新闻?”
“也好说是新闻。不过这条新闻,与各州县利害关系甚大,还不知道朝
廷的主张如何?”
“喔,要请教。”
“这要从一位达官谈起,雷以諴其人,东翁总知道?”
“知道。”王有龄说,“此公湖北人,以左副御史会同河道总督巡视黄
河口岸。前些日子看邸抄,说他自请讨贼,现在募了一万人,驻军江北高邮,
扼守扬州东南,很打了几场胜仗。”
“是的,钱江就在他幕府里。”杨用之说,“有兵无饷,仗是打不下去
的,朝廷的宗旨,反正只要你能募兵筹饷,自己去想办法,无不赞成的。听
说钱江现在为雷军划一策,在水陆要冲,设局设卡,凡行商经过,看他所带
货物,估价抽税,大致千取其一,称为‘厘捐’,除了行商,当地店铺亦照
此抽税。收入颇为可观,听说各省都有仿照的意思。只是此法病商,朝廷或
者不许。”
杨用之所谈的新闻,以及认为在创议中的“厘捐”会“病商”的见解,
恰好给了王有龄一个机会,聘用刑、钱两幕友,他跟胡雪岩曾仔细谈过,刑
名是外行,非倚托秦寿门不可,所以先要考一考他的本事。钱谷则王有龄自
己就很精通,但幕友的传统,向来独立办事,不喜东家干涉,平和的还表面
上有所敷衍,专断的根本就置之不理,所以胡雪岩设计,由他自己用感情来
笼络杨用之,而王有龄则要拿点本事给他看看,这样双管齐下,让杨用之怀
德畏威,把他收服,才能指挥如意。所以王有龄听了他的话,觉得不妨趁些
机会,展示所学。
“‘病商’恐未必!”他一开口就是辩驳语气,“本朝的赋税制度,异
于前代,一遇用兵之时,必须另筹军费,以我看,开办‘厘捐’,比较起来,
还不失为利多害少的好办法。”
这笼统一句话,是做文章的一个“帽子”,王有龄既有炫耀之意,便得
从头讲起。自古以来,国家岁收的主要项目,就是地了与钱粮,明朗未年不
断“加派”,搞得民不聊生,庄稼人苦得要死,到最后只好弃地而逃,此为
“流寇”猖獗,终以亡明的一大关键。
清兵入关,到圣祖平定三藩之乱,始得奠定国基。鉴于前朝之失,颁发
“永不加赋”的诏令,此为清朝的一大仁政,亦为满族得以长主中原的一大
凭借。后世诸帝,对圣祖的这个诏谕,信守不坠。此外国家岁收,还有关税、
盐课两项,但地丁占岁收总额的三分之二,既有永不加赋的限制,则岁收就
有了定额。风调雨顺、刀兵不起的太平岁月,固然可以支应,但一遇用兵,
额外的军费负担,即无着落,倘或水旱年荒,一面要减免丁漕,一面要办赈
济,收入减少,支出增加,又如何应付?再如刀兵水旱一齐来,火上加油,
两面发烧,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有两个办法弥补,一靠平时蓄积。”王有龄从容议论:“虽然天子
富有四海,国家收入与宫廷收入,还是有区分的。这个制度从汉朝就很完备
了,‘大司农’掌国家度支,‘少府’管天子的私财。私财有余,国币不足,
国家必乱。宋太祖平服十国,所得金银珍宝虽输于内府,但另行封存,称为
‘封桩银’。他的打算是积到相当数目,要把‘燕云十六州’买回来。可惜
徽宗不肖,以内府所积,用来起‘民岳’,才有金兵入寇之事。前明更不必
说,户部穷得要命,宫内蓄积如山,到最后,白白便宜了‘流寇’。本朝就
不同了,蓄只于国库而非内务府。”
接着王有龄便举了几个户部存银的数目,康熙四十八年到过五千万两,
最后剩下八百万两,但雍正十三年的极力整顿,到乾隆即位时,库存到了前
所未有的六千万两的巨数,以后乾隆四十六年,到过七千万两。但嘉庆以后
就不行了,到道光朝更是每况愈下。
“先帝崩逝当时,户部存银八百万两,这三年来的数目不详。洪杨军兴
以来,用财如流水,想来现在正是开国以来最穷的时候。”
这一番夹叙夹议的谈论,不但周、吴等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就是杨用之
也觉得长了一番见闻。钱谷一道虽是他的专业,却只了解一隅之地的财政,
朝廷大藏,十分隔膜,现在听王有龄讲得头头是道,心里便有这样一个想法:
这位东翁,莫道他是捐班出身,肚子里着实有些货色。
他想到了王有龄的出身,王有龄恰好也要谈到捐班,“弥补国用不足,
再有一个办法是靠捐纳的收入。”他说,“捐官的制度,起于汉朝,即所谓
‘纳赀为郎’。此后历代都有,但不如本朝的盛行。”
接着,王有龄便细谈清朝捐纳制度演变的经过,以及对中枢岁收的关系。
捐纳实缺虽由康熙为三藩之乱,筹措军费而起,但至雍正朝即成为“常例”,
捐纳收入几为国家岁收的一部分,只是比例不大,平均总在百分之十五左右。
捐例之滥,始于嘉庆朝,它的收入常为岁收的一半,嘉庆七年那一年,
更高达岁收总额百分之八十以上。
“捐例一滥,其弊不可胜言。”王有龄泰然说道,“我自己虽是捐班出
身,但也实在叫我无法看得起捐班的。只要有钱,不管什么胸无点墨的人,
都可以做官。做官既要先花本钱,那就跟做生意一样,一补上实缺,先要捞
回本息。请问吏治如何澄清得来?”
“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吴委员说,“赴试登进,自是正途,但‘场中
莫论文’,要靠‘一命、二运、三风水’,所以怀才不遇的也多的是。捐例
开了方便之门,让他们有个发挥机会,不致埋没人才,也是莫大功德之事。”
这是在暗中恭维王有龄,他当然听得懂,而且也不必客气,“象兄弟这
种情形到底不多。”他说,“纵有一利,奈有百害何?如今为了军费,越发
广开已滥的捐例,搞得满街是官,那还成何话说!”
“东翁见得极是。”杨用之倒是真的心悦诚服,所以不自觉其矛盾地改
了论调,“本朝的商税,原就不重,杂赋中的牙帖税、当税、牲畜税以外,
买卖的商税,只有买别地货物到店发卖的‘落地税’,也就是‘坐税’。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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