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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25 高阳(当代)
之声变本加厉了。
“不要挤,不要挤!”周少棠急忙跳上桌子,高举双手,大声说道:“杭
州府吴大人的告示,我来念。”
接着他指挥那两名差役,将红告示高高举了起来,他就用唱“徽调”念
韵白似地,“照得”云云,有板有眼地念了起来。
念完又大声喝道:“大家不要乱动!”
他这蓦地里一喝,由于量大声宏,气势惊人,别有一股慑入的力量,居
然不少人想探手入怀的,手在中途停了下来。
“为啥叫大家不要乱动?扒儿手就在你旁边!你来不及想摸银票来兑
现,哪晓得银票摆在哪里,已经告诉扒儿手了。铜钱是你的总归是你的,阜
康的银票,就是现银,今天不兑,明天兑,明天不兑后天兑,分文不少,哪
天都一样。不过人家阜康认票不认人,你的银票叫扒儿手摸了去,朝我哭都
没有用。”
夹枪带棒一顿排摈,反而将人声压了下去,但人丛中却有人放天嗓子说
道:“周少棠,你是唱‘徽调儿’,还是卖梨膏糖?”
此言一出,人丛中颇有笑声。原来周少棠早年卖过梨膏糖,这一行照例
以唱小调来招揽顾客,触景生情,即兴编词,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但要
一条极好的嗓子,而且要有一点捷才,周少棠随机应变的本事,便是在卖梨
膏糖那两年练出来的。
尽管人讪笑,他却神态自若,游目四顾,趁此机会动动脑筋。等笑声停
住,他大声说道:“黄八麻子,你不要挖我的痛疮疤!我周少棠,今天一下
唱徽调儿,二不卖梨膏糖,是来为大家打抱不平的。”
最后这句话,又引起窃窃私议,但很快地复归于平静,那黄八麻子又开
口了。“周少棠,你为哪个打抱不平?”
“我为大家打!”周少棠应声而答。
“打哪个?”
“打洋鬼子!”他说:“洋鬼子看我们中国好欺侮,娘卖×的法国人,
在安南打不过刘永福,弄两只灯笼壳的铁甲火轮船,在吴淤口外晃啊晃。上
海人都是不中用的‘铲头’,自己吓自己,弄得市面大乱,连带金字招牌的
阜康都罩不住。说来说去,是法国人害人!不过,法国人总算还是真小人,
另外杀人不见血,还有比法国更加毒的洋鬼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看看反应,只听一片“哪一国,哪一国”发
问的声音。
“要问哪一国,喏,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样都不毒,最毒英国
人。”
对这两句话,大家报以沉默。此一反应不大好,因为广济医院的梅藤更,
颇获杭州人的好感,而此人是英国人。
“你们只看见梅藤更,”周少棠把大家心里的疙瘩抓了出来,“梅藤更
是医生,医家有割股之心,自然是好的。另外呢?第一个是赫德,我们中国
的海关,归他一把抓,好比我们的咽喉给他卡住了!”说着他伸手张开虎口,
比在自己脖子上作个扼喉的姿势,“他手松一松,中国人就多吃两口饭,紧
一紧就要饿肚皮!这个娘卖×的赫德,他只要中国人吃‘黑饭’,不要中国
人吃白饭。”
说到这里,恰好有个涕泗横流的后生,极力往外挤,引起小小的骚动,
给了周少棠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你看你,你看你!”他指着那后生说:“年纪轻轻不学好,吃乌烟!
瘾头一来,就是这副鬼相。不过,”他提高了声音,“也不要怪他,要怪杀
人不见血的英国人!没有英国人,今天阜康没有事。”
“周少棠,你不要乱开黄腔,旱康显原形,跟英国人啥相千?屙不出屎
怪茅坑,真正气数。”
责问的是黄八麻子,词锋犀利。周少棠不慌不忙地答道:“你说我开黄
腔,我又不姓黄。”
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一阵爆笑,还有拍手顿足,乐不可支的。这又给周
少棠一个机会,等笑声咯停,大声向黄八麻子挑战。
“黄八麻子,你说屙不出屎怪茅坑,是要怪茅坑不好,你敢不敢同我辩
一辩?”
“别人怕你的歪理十八条,我姓黄的石骨铁硬的杭铁头,偏要戳穿你的
西洋镜。”
“你是杭铁头,莫非我是苏空头?放马过来!”
大家一看有好戏看了,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容黄八麻子挤到前面,便有
人喊:“上去!上去!”更有人将他抬了起来。周少棠很有风度,伸手拉了
他一把,自己偏到一边,腾出地方来让他对立。
经此鼓舞的黄八麻子,信心更足了,“周少棠,我辩不过你输一桌酒席。”
他问:“你输了呢?”
“我输了,一桌酒席以外,当场给大家磕头赔不是。”
“好!你问我答,我问你答,答不出来算输。你先问。”
周少棠本就想先发问,如下围棋的取得“先手”,所以一听黄八麻子的
话,正中下怀,当即拱拱手说:“承让,承让!”
“不必客气,放马过来。”黄八麻子,人高马大,又站在东面,偏西的
阳光,照得他麻子粒粒发亮,只见他叉手仰脸,颇有睥睨一世的气概。
“请问,现在有一种新式缫丝的机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黄八麻子看都不看地回答。
“这种机器,一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既然一部机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那么,算他每家有五部纺车,二
五得十,加十倍变一百,就有二十家人家的纺车没用处了,这一点你晓得不
晓得?”
“晓得。”
“二十家的纺车没有用处,就是二十家人家没饭吃。这一点,你当然也
晓得。”周少棠加了一句:“是不是?黄八麻子请你说。”
“这有啥好说的?”黄八麻子手指着周少棠说:“这件事同阜康要上排
门,有啥关系?你把脑筋放清楚来,不要乱扯。”
“你说我乱扯就乱扯,扯到后来,你才晓得来龙去脉,原来在此!那时
候已经晚了,一桌酒席输掉了。”
“哼哼!”黄八麻子冷说,“倒要看看是我输酒席,还是你朝大家磕头。”
“好!言归正传。”周少棠问:“虽然是机器,也要有茧子才做得出丝,
是不是?”
“这还用你说!”
“那么,没有茧子,他的机器就没有用了,这也是用不着说的。现在,
我再要问你一件事,他们的机器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外洋来的。”
“是哪个从外洋运来的?”
“我不晓得,只有请教你‘万宝全书缺只角’的周少棠了。”
“这一点,倒不在我‘缺’的那只‘角’里面,我告诉你,怡和洋行,
大班是英国人。”周少棠这时变了方式,面朝大众演说:“英国人的机器好,
就是嘴巴大,一部机器要吃掉我们中国人二十家做给人家的饭。大家倒想,
有啥办法对付?只有一个办法,根本叫他的机器饿肚皮。怎么饿法,不卖茧
子给他。”
这时台底下有些骚动了,“嗡嗡”的声音出现在好几处地方,显然是被
周少棠点醒了,有些摸到胡雪岩的苦衷了。
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下去,否则凝聚起来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话就说
不下去了,因此找到一个熟人,指名发问。
“喂,小阿毛,你是做机坊的,你娘是‘湖丝阿奶’,你倒说说看!”
在家络丝,论件计酬,贴补家用的妇女,杭州人称之为“湖丝阿奶”,
小阿毛父子都是织造衙门的织工,一家人的生计都与丝有关,对于新式缫丝
厂的情况相当清楚,当即答说:“我娘先没有‘生活’做,现在又有了。”
“是啥辰光没有‘生活’做?”
“上海洋机厂一开工,就没有了。”
“现在为啥又有了呢?”
“因为洋机厂停工。”
“洋机厂为啥停工?”
“我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周少棠转脸问黄八麻子,但不等他回答,自己说了出
来,“是因为不卖茧子给它。”然后又问:“养蚕人家不卖茧子,吃什么?
茧子一定要卖,不卖给洋鬼子,总要有人来买?你说,这是哪一个?”
黄八麻子知道而不肯说,一说就要输,所以硬着头皮答道:“哪个晓得?”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喏!”周少棠半转回身子,指着“阜康钱庄”闪
闪生光的金字招牌说:“就是这里的胡大先生,”
“周少棠,你又要捧‘财神’的卵泡了!”黄八麻子展开反击,“胡大
先生囤的是丝,茧子没有多少,事情没有弄清楚,牛皮吹得哗打打,这里又
没有人买你的梨膏糖。”
“我的梨膏糖消痰化气。你倒想想看,那时节,只要你晚上出去赌铜钱
到天亮不回来,你娘就要来买我的梨膏糖吃了。”
这是周少棠无中生有,编出来的一套话,气得黄八麻子顿足敦指地骂:
“姓周的,你真不要脸,乱说八道,哪个不晓得我姓黄的从来不赌铜钱的!”
这时人丛中已有笑声了,周少棠却故意开玩笑说:“你晚上出去,一夜
不回家,不是去赌铜钱,那就一定去逛‘私门头’。这一来,你老婆都要来
买我的梨膏糖了。”
台下哄然。黄八麻子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周少棠仍是一副惫懒的神情,
相形之下,越发惹笑。
“你不要生气!”周少棠笑道:“大家笑一笑就是消痰化气。老弟兄寻
寻开心,犯不着认真;等一息,我请你吃‘皇饭儿’。现在,”他正一正脸
色:“我们话说回头。”
接下来,周少棠又诉诸群众了,他将胡雪岩囤丝,说成是为了维护养蚕
做丝人家的利益,与洋商斗法。他说,洋商本来打算设新式缫丝厂,低价收
买茧子,产丝直接运销西洋,“中国人只有辛辛苦苦养蚕,等‘蚕宝宝上山,
结成茧子,以后,所有的好处,都归洋鬼子独吞了!”他转脸问黄八麻子:
“你们说,洋鬼子的心肠狠不狠?你有啥话好帮他们说?”
这句话惹火了他的对手,“周少棠,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哪里帮洋鬼子
说过好话?只有你,捧‘财神’的卵泡!”黄八麻子指着他说:“你有本事,
说出阜康收了人家的存款,可以赖掉不付的道理来,我佩服你。”
“黄八麻子,你又乱开黄腔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红告示,我们杭州府的
父母官说点啥,藩台大人又说点啥?胡大先生手里有五万包丝,一包四百两,
一共两千万,你听清楚,两千万两银了,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要四十万个,
为啥要赖客户的存款。”
“不赖,那么照付啊!”黄八麻子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在空中扬一扬说:
“你们看,阜康的银票,马上要‘擦屁股,嫌罪过’了。”
他这一着,变成无理取闹,有些泼妇的行径了。周少棠不慌不忙地将手
一伸:“你的银票借我看看!你放心,当了这么多人,我不会骗你、抢你的。”
这一下,黄八麻子知道要落下风了,想了一下硬着头皮将银票交了过去,
“一共五张,两千六百多两银子,看你付不付,”他心里在想,周少棠绷在
情面上,一定会如数照付,虽然嘴上吃了亏,但得了实惠,还是划算的。”
周少棠不理他的话,接过银票来计算了一下,朝后面喊道:“兑一千四
百四十两银子出来!听到没有?”
谢云青精神抖擞地高声答应:“听到。”
“对不起!现在兑不兑不是阜康的事情了,藩台同杭州府两位大人在阜
康坐镇,出告示一千两以下照付,一千两以上等旱康老板回来,自会理清楚,
大人先生的话,我们只有照听不误。”他捡出一张银票递了回去,“这张一
千二百两的,请你暂时收回,等胡大先生回来再兑,其余四张,一共一千四
百四十两,赌,来了!”
阜康的伙计抬上来一个箩筐,将银子堆了起来,二十八个人元宝,堆成
三列,另外四个十两头的元丝。都是刚出炉的“足纹”,白光闪闪,耀眼生
花。
“先生,”谢云青在方桌后面,探身出来,很客气他说:“请你点点数。”
“数是不要点了,一目了然。不过,”黄八麻子大感为难,“我怎么拿
呢?”
“照规矩,应该送到府上。不过,今天兑银票的人多,实在抽不出人。
真正对不住,真正对不住!”说着,谢云青连连拱手。
“好了,好了!”人丛中有人大喊:“兑了银子的好走了,前客让后客!
大家都有分。”
这一催促提醒了好些原有急用、要提现银的人。热闹看够了,希望阜康
赶紧卸排门开始兑银,所以亦都不耐烦地鼓噪,黄八麻子无可奈何,愤愤地
向周少棠说:“算你这张卖梨膏糖的嘴厉害!银子我也不兑了,银票还我!”
“对不起,对不起!”谢云青赔笑说道:“等明天稍为闲一闲,要用多
少现银,我派‘出店,送到府上。暗,这里是原票,请收好了。”
“八哥,八哥!”周少棠跳下桌,来扶黄八麻子,“多亏你捧场。等下
‘皇饭儿’你一定要赏我个面子。”
周少棠耍了一套把戏。黄八麻子展示了一个实例,即便是提一千两银子,
亦须有所准备,一千两银子五十五斤多,要个麻袋,起码还要两个人来挑,
银子分量重,一个人是提不动的。
这一来,极大部分的人都散去了,也没有人对只准提一千两这个限额,
表示异议,但却有人要求保证以后如数照兑,既不必立笔据,无非一句空话,
谢云青乐得满口答应。不过要兑现银的小户,比平常是要多得多,谢云青认
为应该做得大方些,当场宣布,延时营业,直到主顾散光为止,又去租来两
盏煤气灯,预备破天荒地做个夜市。
偌大一场风波,如此轻易应付过去,德馨非常满意。周少棠自然成了“英
雄”,上上下下无不夸奖。不过大家也都知道,风潮只是暂时平息,“重头
戏”在后面,只待“主角”胡雪岩一回来便要登场了。
四夜访藩司
胡雪岩船到望仙桥,恰正是周少棠舌战黄八麻子,在大开玩笑的时候,
螺蛳太太午前便派了亲信,沿运河往北迎了上去,在一处关卡上静候胡雪岩
船到,遇船报告消息。
这个亲信便是乌先生。他在胡家的身分很特殊,即非“师爷”,更非“管
事”,但受胡雪岸或螺蛳太太的委托,常有临时的差使。这个人当螺蛳太太
与胡雪岩之间的“密使”,自然是最适当的人选。
“大先生,”,他说:“起暴风了。”
不说起风波,却说“起暴风”,胡雪岩的心一沉,但表面不露声色,只
说:“你特为赶了来,当然出事了。什么事?慢慢说。”
“你在路上,莫非没有听到上海的消息?”
等乌先生将由谢云青转到螺蛳太太手里的电报,拿了出来,胡雪岩一看
色变,不过他矫情镇物的功夫过人,立即恢复常态,只问:“杭州城里都晓
得了?”
“当然。”
“这样说,杭州,亦会挤兑?”
“罗四姐特为要我来,就是谈这件事..”
乌先生遂将谢云青深夜报信,决定卑康暂停营业,以及螺蛳太太亲访德
馨求援,德馨已答应设法维持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静静听完,第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
“当然是瞒牢的。”
“好!”胡雪岩放心了,“事情已经出来了,着急也没有用。顶要紧的
是,自己不要乱。乌先生,喜事照常办,不过,我恐怕没有工夫来多管,请
你多帮一帮罗四姐。”
“我晓得。”乌先生突然想起:“罗四姐说,大先生最好不要在望仙桥
上岸。”
胡雪岩上船下船,一向在介乎元宝街与清河坊之间的望仙桥,螺蛳太太
怕惹人注目,所以有此劝告。但胡雪岩的想法不同。
“既然一切照常,我当然还是在望仙桥上岸。”胡雪岩又问:“罗四姐
原来要我在啥地方上岸?”
“万安桥。轿子等在那里。”乌先生答说:“这样子,我在万安桥上岸,
关照轿子仍旧到望仙桥去接。”
胡雪岩的一乘绿呢大轿,华丽是出了名的,抬到望仙桥,虽然已经暮色
四合,但一停下来,自有人注目。加以乌先生了解胡雪岩的用意,关照来接
轿的家人,照旧摆出排场,身穿簇新棉“号褂子”的护勇,码头上一站,点
起官衔灯笼,顿时吸引了一大批看热闹的行人。
见此光景,胡雪岩改了主意。
往时一回杭州,都是先回家看娘,这一次怕老娘万一得知沪杭两处钱庄
挤兑,急出病来,更加不放心。但看到这么多人在注视他的行踪,心里不免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阜康的客户,又会作何想法?
只要一抛开自己,胡雪岩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先回家!多少人的血汗
钱托付给卓康,如今有不保之势,而阜康的老板居然好整以暇地光顾自己家
里,不顾别人死活,这口气是咽不下的。
因此船一靠岸,他先就询问:“云青来了没有?”谢云青何能不来?不
过他是故意躲在暗处,此时闪出来疾趋上前,口中叫一声:“大先生!”
“好,好!云青,你来了!不要紧,不要紧,阜康仍旧是金字招牌。”
他特意提高了声音说,“我先到店里。”
店里便是阜康。轿子一到,正好店里开饭,胡雪岩特为去看一看饭桌,
这种情形平时亦曾有过,但在这种时候,他竟有这种闲情逸致,就不能不令
人惊异了。
“天气冷了!”胡雪岩问谢云青说:“该用火锅了。”
“年常旧规,要冬至才用火锅。”谢云青说:“今年冬至迟。”
“以后规矩改一改。照外国人的办法,冬天到寒暑表多少度,吃火锅,
夏天,则多少度吃西瓜。云青,你记牢。”
这是稳定“军心”的办法,表示阜康倒不下来,还会一年一年开下去。
谢云青当然懂得这个奥妙,一叠连声地答应着,交代“饭司务”从第二天起
多领一份预备火锅的菜钱。
“阜康的饭碗敲不破的!”有人这样在说。
在听谢云青的细说经过时,胡雪岩一阵阵胃冷中,越觉得侥幸,越感到
惭愧。
事业不是他一人能创得起来的,所以出现今天这种局面,当然也不是他
一个人的过失,但胡雪岩虽一想起宓本常,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当面吐在他脸
上,但是,这种念头一起即消,他告诉自己,不必怨任何人,连自己都不必
怨,最好忘记掉自己是阜康的东家,当自己是胡雪岩的“总管”,颇雪岩已
经“不能问事”,委托他全权来处理这一场灾难。
他只有尽力将得失之心丢开,心思才能比较集中,当时紧皱双眉,闭上
眼睛,通前彻后细想了以后说:“面子就是招牌,面子保得住,招牌就可以
不倒,这是一句总诀。云青,你记牢!”
“是,我懂。”
“你跟螺蛳太太商量定规,今天早晨不开门,这一点对不对,我们不必
再谈。不过,你要晓得,拆烂污的事情做不得。”
“我不是想拆烂污..”
“我晓得。”胡雪岩摇摇手阻止他说:“你不必分辩,因为我不是说你。
不过,你同螺蛳太太有个想法大错特错,你刚才同我说,万一撑不住,手里
还有几十万款子,做将来翻身的本钱。不对,抱了这种想法,就输定了,永
远翻不得身。云青,你要晓得,我好象推牌九,一直推得是‘长庄’,注码
不管多少都要,你输得起,我赢得进,现在手风不顺,忽然说是改推‘铲庄’,
尽多少铜钱赌,自己留起多少,当下次的赌本,云青,没有下次了,赌场里
从此进不去了!”
谢云青吸了口冷气,然后紧闭着嘴,无从赞一词。
“我是一双空手起来的,到头来仍旧一双空手,不输啥!不但不输,吃
过、用过、阔过,都是赚头。只要我不死,你看我照样一双空手再翻起来。”
“大先生这样气概,从古到今也没有几个人有。不过,”谢云青迟疑了
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做生意到底不是推牌九。”
“做生意虽不是推牌九,道理是一样的,‘赌奸赌诈不赌赖’。不卸排
门做生意,不讲信用就是赖!”
“大先生这么说,明天照常。”
“当然照常!”胡雪岩说:“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拿存户的帐,好好看
一看,有几个户头要连夜去打招呼。”
“好。我马上动手。”
“对。不过招呼有个打法,第一,一向初五结息,现在提早先把利息结
出来,送银票上门。”
“是。”
“第二,你要告诉人家年关到了,或者要提款,要多少,请人家交代下
来好预备。”
“嗯、嗯、嗯。”谢云青心领神会地答应着。
能将大户稳定下来,零星散户,力能应付,无足为忧。胡雪岩交代清楚
了,方始转回元宝街,虽已入夜,一条街上依旧停满了轿马,门灯高悬,家
人排班,雁行而立,仿佛一切如常,但平时那种喧哗热闹的气氛,却突然消
失了。
轿子直接抬到花园门口,下轿一看,胡太太与螺蛳太太在那里迎接,相
见黯然,但只转瞬之间,螺蛳太太便浮起了笑容,“想来还没有吃饭?”她
问:“饭开在哪里?”
这是没话找话,胡雪岩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说:“到你楼上谈。”他又
问:
“老太太晓得不晓得,我回来了。”
“还没有禀告她老人家。”
“好!关照中门上,先不要说。”
“我晓得。不会的。”胡家的中门,仿佛大内的乾清门一般,禁制特严,
真个外言不入,螺蛳太太早已关照过了,大可放心。
到得螺蛳太太那里,阿云捧来一碗燕窝汤,一笼现蒸的鸡蛋糕,另外是
现沏的龙井茶,预备齐全,随即下楼,这是螺蛳太太早就关照好了的。阿云
武守在楼梯口,不准任何人上楼。
“事情要紧不要紧?”胡太太首先开口。
“说要紧就要紧,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胡雪岩说:“如今是顶石臼做
戏,能把戏做完,大不了落个吃力不讨好,没有啥要紧,这出做不下去,石
臼砸下来,非死即伤。”
“那么这出戏要怎样做呢?”螺蛳太太问说。
“要做得台底下看不出我们头上顶了一个石臼,那就不要紧了。”
“我也是这样关照大家,一切照常,喜事该怎么办,还是该怎么办。不
过,场面可以拿铜钱摆出来的,只怕笑脸摆不出来。”
“难就难在这里。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再难也要做到,场
面无论如何要好好儿把它绷起来,不管你们用啥法子。
胡太太与螺蛳太太相互看了一眼,都将这两句话好好地想了一下,各有
会心,不断点头。
“外头的事情有我。”胡雪岩问说:“德晓峰怎么样?”
“总算不错。”螺蛳太太说:“莲珠一下午都在我这里,她说:你最好
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德藩台。”
“晚上,恐怕不方便。”
“晚上才好细谈。”
“好,我等一下就去。”
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这时候最要紧的事,并不是去看德馨,第一件是
要发电报到各处,第二件是要召集几个重要的助手,商量应变之计。这两件
事非但耽误不得,而且颇费功夫,实在抽不出空去看德馨。
“有应春在这里就好了。”胡雪岩叹口气,颓然倒在一张安乐椅,头软
软地垂了下来。
螺蛳太太大吃一惊,“老爷!老爷!”她走上前去,半跪着摇撼着他双
肩说:“你要撑起来!不管怎么样要撑牢!”
“胡雪岩没有作声,一把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项之间,“罗四姐,”
他说,“怕要害你受苦了,你肯不肯同我共患难?
“怎么不肯?我同你共过富贵,当然要同你共患难。”说着,螺蛳太太
眼泪掉了下来,落在胡雪岩手背上。
“你不要哭!你刚才劝我,现在我也要劝你。外面我撑,里面你撑。”
“好!”螺蛳太太抹抹眼泪,很快地答应。
“你比我难。”胡雪岩说:“第一,老太太那里要瞒住,第二,亲亲眷
眷,还有底下人,都要照应到,第三,这桩喜事仍旧要办得风风光光。”
螺蛳太太心想第一桩还好办,到底只有一个人,第二桩就很吃力了,第
三桩更难,不管怎么风光,贺客要谈煞风景的事,莫非去掩住他们的嘴?
正这样转着念头,胡雪岩又开口了,“罗四姐,”他说:“你答应得落
答应不落?如果答应不落,我..”
等了一会不听他说下去,螺蛳太太不由得要问:“你怎么样?”
“你撑不落,我就撑牢了,也没有意思。”
“那么,怎么样呢?”
“索性倒下来算了。”
“瞎说八道!”螺蛳太太跳了起来,大声说道,“胡大先生,你不要让
我看不起你!”
胡雪岩原是激励她的意思,想不到同时也受了她的激励,顿时精神百倍
地站起身来说:“好!我马上去看德晓峰。”
“这才是。”螺蛳太太关照:“千万不要忘记谢谢莲珠。”
“我晓得。”
“还有,你每一趟外路回来去看德藩台,从来没有空手的,这回最好也
不要破例。”
这下提醒胡雪岩,“我的行李在哪里?”他说:“其中有一只外国货的
皮箱,里头新鲜花样很多。”
“等我来问阿云。”
原来胡雪岩每次远行,都是螺蛳太太为他收拾行李,同样地,胡雪岩一
回来,行李箱亦照例卸在她这里,所以要问阿云。
“有的。等我去提了来。”
那只皮箱甚重,是两个丫头抬上来的,箱子上装了暗锁,要对准号码,
才能打开。急切间,胡雪岩想不起什么号码,怎么转也转不开,又烦又急,
弄得满头大汗。
“等我来!”螺蛳太太顺手捡起一把大剪刀,朝锁具的缝隙中插了下去,
然后交代阿云:“你用力往后扳。”
阿云是大脚,近尺莲船抵住了皮箱,双手用足了劲往后一扳,锁是被撬
开了,却以用力过度,仰开摔了一交。
“对!”胡雪岩若有所悟地自语:“快刀斩乱麻!”
一面说,一面将皮纸包着的大包小包取了出来,堆在桌上,皮箱下面铺
平了的,是舶来品的衣料。
“这个是预备送德晓峰的。”胡雪岩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螺蛳太太,又加
了一句:“小心打碎。”
打开来一看,是个乾隆年间烧料的鼻烟壶,配上祖母绿的盖子。螺蛳太
太这几年见识得多,知道名贵,“不过,”她说:“一样好象太少了。”
“那就再配一只表。”
这只表用极讲究的皮盒子盛着,打开来一看,上面是一张写着洋文的羊
皮纸,揭开来,是个毫不起眼的银表。
“这只表..”
“这只表,你不要看不起它,来头很大,是法国皇帝拿破仑用过的,我
是当古董买回来的。这张羊皮纸是‘保单’,只要还得出‘报门’不是拿破
仑用过,包退还洋,另加罚金。”
“好!送莲珠的呢?
“只有一个金黄寇盒子。如果嫌轻,再加两件衣料。”
从箱子下面取出几块平铺着的衣料出来,螺蛳太太忽生感慨,从嫁到胡
家,什么绫罗绸缎,在她跟毛蓝布等量齐观,但一摸到西洋的衣料,感觉大
不相同。
这种感觉形容不出。她见过的最好的衣料是“贡缎”,这种缎子又分“御
用”与“上用”两种,“御用”的贡缎,后妃所用,亦用来赏赐王公大臣。
皇帝所用,才专称为“上用”。但民间讲究的人,当然亦是世家巨族,用的
亦是“上用”的缎子,只是颜色避免用“明黄”以及较“明黄”为暗的“香
色”,“明黄”只皇帝、太上皇帝能用,“香色”则是皇子专用颜色,除此
以外,百无禁忌,但争奇斗妍,可以比“上用”的缎子更讲究,譬如上午所
着与晚间所着,看似同样花样的缎袍,而暗花已有区分,上午的花含苞待放,
下午的花已盛开。这些讲究,已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的人
家所矜重,但是,比起舶来品的好衣料来,不免令人兴起绚烂不如平淡之感。
螺蛳太太所拣出来的两件衣料,都是单色,一件藏青、一件玄色,这种
衣料名叫“哔叽”,刚刚行销到中国,名贵异常,但她就有四套哔叽袄裤,
穿过了才知道它的好处。
这种在洋行发售,内地官宦人家少见,就是上海商场中,也只有讲时髦
的阔客才用来作袍料的“哔叽”,在胡家无足为奇。胡雪岩爱纤足,姬妾在
平时不着裙子,春秋佳日用“哔叽”裁制夹袄夹裤,稳重挺括,颜色素雅,
自然高贵。她常说:“做人就要象哔叽一样,经得起折磨,到哪里都显得有
分量。”此时此地此人,想到自己常说的话,不由得凄然泪下。
幸好胡雪岩没有注意,她背着灯取手绢醒鼻子,顺便擦一擦眼睛,将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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