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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24 高阳(当代)
是故意这样说的,螺蛳太太的珠花有好几副,挑一副最莹白的,另外配一只
金镶玉的翠镯,立即叫人送了给莲珠。
这份礼真是送在刀口上,原来德馨在旗员中虽有能吏之称,但出身纨垮,
最好声色,听说胡家办喜事,来了两个“水路班子”——通都大邑的戏班,
都是男角,坤角另成一班,称为“髦儿戏”,惟有“水路班子”男女合演,
其中有一班叫“福和”,当家的小旦叫灵芝草,色艺双全,德馨听幕友谈过
这个坤伶,久思一见,如今到了杭州,岂肯错过机会,已派亲信家人去找班
主,看哪一天能把灵芝草接了来,听她清唱。
也就是螺蛳太太辞去不久,德馨正在抽鸦片过痛时,亲信家人来回复,
福和班主,听说藩台“传差”,不敢怠慢,这天下午就会把灵芝草送来,德
馨非常高兴,变更计划,对于处理阜康挤兑这件事,另外作了安排。
就这时莲珠到了签押房,她是收到了螺蛳太太的一份重礼对阜康的事格
外关切,特意来探问究竟。德馨答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吴知府了,等他来
了,我会切切实实关照他。”
“关照他什么?”
“关照他亲自去弹压。”
“那么,”莲珠问道:“你呢?你不去了?”
“有吴知府一个人就行。”
“你有把握,一定能料理得下来?”
“这种事谁有把握。”德馨答说:“就是我也没有。”
“你是因为没有把握才不去的?”
“不是。”
“是为什么?”
“我懒得动。”
“老头子,你叫人寒心!胡雪岩是你的朋友,人家有了急难,弄得不好
会倾家荡产,你竟说懒得动,连去看一看都不肯。这叫什么朋友?莫非你忘
记了,放藩台之前,皇太后召见,如果不是胡雪岩借你一万银子,你两手空
空,到了京里,人家会敷衍你,买你的帐?”莲珠停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
“你如果觉得阜康的事不要紧,有吴知府去了就能料理得下来,你可以躲懒,
不然,你就得亲自去一趟,那样,就阜康倒了,你做朋友的力量尽到了,胡
雪岩也不会怪你。你想呢?”
德馨正待答话,只听门帘作响,回头看时,阿福兴冲冲奔了进来,脸上
挂着兴奋的笑容,一见莲珠在立即缩住脚,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什么事?”莲珠骂道:“冒冒失失,鬼头鬼脑,一点规矩都不懂!”
阿福不作声,只不住偷看着德馨,德馨却又不住向他使眼色。这种鬼鬼
祟祟的模样,落在莲珠眼中,不由得疑云大起,“阿福!”她大声喝道:“什
么事?快说!”
“是,”阿福赔笑说道:“没有什么事。”
“你还不说实话!”莲珠向打烟的丫头说道:“找张总管来!看我叫人
打断他的两条狗腿。”
藩台衙门的下人,背后都管莲珠叫“泼辣货”,阿福识得厉害,不觉双
膝一软,跪倒在地,“姨太太饶了我吧。”他说:“下回不敢了。”
“什么下回不敢,这回还没有了呢!说!说了实话我饶你。”
阿福踌躇了一会,心想连老爷都怕姨太太,就说了实话,也不算出卖老
爷,便即答说:“我来回老爷一件事。”
“什么事!”
此时德馨连连假咳示意,莲珠冷笑着坐了下来,向阿福说道:“说了实
话没你的事,有一个字的假话,看我不打你,你以后就别叫我姨太太。”
说到这样重的话,阿福把脸都吓黄了,哭丧着脸说:“我是来回老爷,
福和班掌班来通知,马上把灵芝草送来。”
“喔,灵芝草,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福磕一个头站起身来,德馨把他叫住了,“别走!”他说:“你通知
福和班,说我公事忙,没有工夫听灵芝草清唱,过几天再说。”
“是!”阿福吐一吐舌头,悄悄退了出去。
“老头子..”
“你别罗嗦了!”德馨打断她的话说:“我过足了瘾就走,还不行吗?”
“我另外还有话。”莲珠命打烟的丫头退出去:“我替老爷打烟。”
这是德馨的享受,因为莲珠打的烟,“黄、高、松”三字俱全,抽一筒
长一回精神。但自她将这一手绝技传授了丫头,便不再伺候这个差使,而他
人打的烟总不如莲珠来得妙,因此,她现在自告奋勇,多少已弥补了不能一
聆灵芝草清唱之憾。
莲珠暂时不作声,全神贯注打好了一筒烟,装上烟枪,抽腋下手绢,抹
一抹烟枪上的象牙嘴,送到德馨口中,对准了火,拿烟签子替他拨火。
德馨吞云吐雾,一口气抽完,拿起小茶壶便喝,茶烫得常人不能上口,
但他已经烫惯了,舌头乱卷了一阵,喝了几口,然后拈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
悠闲地说道:“你有话说吧!”
“我是在想,”莲珠一面打烟一面说:“胡雪岩倒下来,你也不得了!
你倒想,公款有多少存在那里?”
“这我不怕,可以封他的典。”
“私人的款子呢?”莲珠问说:“莫非你也封他的典?就算能封,人家
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啊!”德馨吸着气说:“这话倒很难说。”
“就算不难说,你还要想想托你的人,愿意不愿意你说破。象崇侍郎大
少爷的那五万银子,当初托你转存阜康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能让人知道。
你这一说,崇侍郎不要恨你?”
“这..这..”德馨皱着眉说:“当初我原不想管的,崇侍郎是假道
学,做事不近人情,替他办事吃力不讨好,只为彼此同旗世交,他家老大,
对我一向很孝敬,我才管了这桩事。我要一说破,坏了崇侍郎那块清廉的招
牌,他恨我一辈子。”
“也不光是崇侍郎,还有孙都老爷的太太,她那两万银子是私房钱,孙
都老爷也是额角头上刻了‘清廉’两个字的,如果大家晓得孙太太有这笔存
款,不明白是她娘家带来,压箱底的私房钱,只说是孙都老爷‘卖参’的肮
脏钱。那一来孙都老爷拿他太太休回娘家,那说在哪里的。老头子啊老头子,
你常说‘宁拆八座庙,不破一门婚’,那一来,你的孽可作得大了!”
叽哩呱啦一大篇话,说得德馨汗流浃背,连烟都顾不得抽了,坐起身来,
要脱丝绵袄。
“脱不得,要伤风。”莲珠说道:“你也别急,等我慢慢儿说给你听。”
“好、好!我真的要请教你这位女诸葛了!”
“你先抽了这筒烟再谈。”
等德馨将这筒烟抽完,莲珠已经盘算好了,但开出口来,却是谈不相干
的事。
“老头了,你听了一辈子的戏,我倒请问,戏班子的规矩,你懂不懂?”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甭管,你只告诉我懂不懂?”
“当然懂。”
“好,那么我再请问:一个戏班子是邀来的,不管它是出堂会也好,上
园子也好,本主儿那里还没有唱过,角儿就不能在别处漏一漏他的玩艺。有
这个规矩没有?”
“有。”德馨答说:“不过这个规矩用不上。如今我是不想再听灵芝草,
如果想听,叫她来是‘当差’,戏班子的规矩,难道还能拘束官府吗?”
“不错,拘束不着。可是,老头子,你得想想,俗语说的‘打狗看主人
面’,人家三小姐出阁,找福和班来唱戏,贺客还没有尝鲜,你倒先叫人家
来唱过了,你不是动用官府力量,扫了胡家的面子?”
莲珠虽是天津侯家浚的青楼出身,但剖析事理,着实精到,德馨不能不
服,当下说道:“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的事,我何必提。我这段话不是废话,你还听不明白,足见
得我说对了。”
“咦!怪了,什么地方我没有听明白?”
“其中有个道理,你还不明白。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你不但要顾胡雪
岩的交情,眼前你还不能让胡雪岩不痛快。你得知道,他真的要倒了,就得
酌量酌量为人的情分,他要害人,害那不顾交情,得罪了他的人,如是平常
交情厚的人,他反正是个不了之局,何苦‘放着河水不洗船’?你要懂这个
道理,就不在了我那篇废话了。”
话中有话,意味很深,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真的没有想到。想想
你的话是不错,我犯不上得罪他,否则‘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我吃不了,
兜着走,太划不来了。来,来,你躺下来,我烧一筒烟请你抽。”
“得了!我是抽着玩儿的,根本没有痛,你别害我了。”莲珠躺下来,
隔着烟盘说道:“阜康你得尽力维持住了,等胡雪岩回来,你跟他好好谈一
谈,我想他也不会太瞒你。等摸清了他的底,再看情形,能救则救,不能救,
你把你经手的款子抽出来,胡雪岩一定照办。那一来,你不是干干净净,什
么关系都没有了。”
“妙啊妙!这一着太高了。”
于是两人并头密语,只见莲珠拿着烟签子不断比划着,德馨不断点头,
偶尔也开一两句口,想来是有不明白之处,要请教“女诸葛”。
阿福又来了,这回是按规矩先咳嗽一声,方始揭帘入内,远远地说道:
“回老爷的话,杭州府吴大人来了。”
“喔,请在花厅坐,我马上出来。”
“不!”莲珠立即纠正,“你说老爷在换衣服,请吴大人稍等一等。”
“是。”
阿福心想换衣服当然是要出门,但不知是便衣还是官服,便衣只需“传
轿”,官服就还要预备“导子”,当即问道:“老爷出门,要不要传导子?”
“要。”
阿福答应着,自去安排。莲珠便在签押房内亲手伺候德馨换官服,灰鼠
出风的袍子,外罩补褂,一串奇南香的朝珠是胡雪岩送的,价值三千银子,
德馨颇为爱惜,当即说道:“这串朝珠就不必挂出去了。”
他不知道这是莲珠特意安排的,为了让他记得胡雪岩的好处:这层用意
当然不宜说破,她只说:“香喷喷,到处受欢迎倒不好?而且人堆里,哪怕
交冬了,也有汗气,正用得着奇南香。”
“言之有理。”
“来,升冠!”莲珠捧着一顶貂檐暖帽,等德馨将头低了下来,她替他
将暖帽戴了上去,在帽檐上弹了一下,说道:“弹冠之庆。”
接着,莲珠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柄腰圆形的手镜,退后两步,将镜子举了
起来,德馨照着将帽子扶正,口中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顶戴?”
藩司三品蓝顶子,换顶戴当然是换红顶子,德馨的意思是想升巡抚,莲
珠便即答说:“只要左大人赏识你,换顶戴也快得很。”
三仗义执言
杭州府知府吴云,一名吴世荣,到任才一个多月,对于杭州的情形还不
十分熟悉。德馨邀他一起去为阜康纾困,觉得有几句话,必须先要交代。“世
荣兄,”他说:“杭州人名为‘杭铁头’,吃软不吃硬,硬碰的话,会搞得
下不了台,以前巡抚、学政常有在杭州吃了亏的事,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万马无声听号令,一牛独坐看文章’。”
吴世荣是听说有一个浙江学政,赋性刻薄,戏侮士子,孝试时怕彼此交
头接耳,通同作弊,下令每人额上贴一张长纸条,一端黏在桌上,出了个试
帖诗题是:“万马无声听号令,得瘏字。”这明明是骂人,哪知正当他高坐
堂室,顾盼自喜时,有人突然拍案说道:“‘万马无声听号令’是上联,下
联叫做‘一牛独坐看文章’。”顿时哄堂大笑,纸条当然都裂断。那学政才
知道自取其辱,只好隐忍不言。
“老兄知道这个故事就好。今天请老兄一起去弹压,话是这么说,可不
要把弹压二字,看得太认真了。”
这话便不易明白了,吴世荣哈着腰说:“请大人指点。”
“胡雪岩其人在杭州光复之初,对地方上有过大功德。洪杨之役,杭州
受灾最重,可是复原得最快,这都是胡雪岩之功。”
“喔,大人的意思是杭州人对胡雪岩是有感情的。”
“不错。妒嫉他的人,只是少数,还有靠胡雪岩养家活口的人也很多。”
既是靠胡雪岩养家活口,当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更要紧的一种关系是,
决不愿见胡雪岩的事业倒闭,吴世荣恍然有悟,连边点头。
“照此看来,风潮应该不会大。”
德馨认为吴世荣很开窍,便用嘉许的语气说:“世荣兄目光如炬,明察
秋毫,兄弟不胜佩服之至。”
话中的成语,用得不甚恰当,不过类此情形吴世荣经过不是第一次,也
听人说过,德馨虽有能员之称,书却读得不多,对属下好卖弄他腹中那“半
瓶醋”的墨水,所以有时候不免酸气,偶尔还加上些戏词,那就是更酸且腐
的一股怪味了。
这样转变念头,便觉得无足为奇了,“大人谬奖了。”他接着问道:“府
里跟大人一起去弹压,虽以安抚为主,但如真有不识轻重、意因鼓动风潮的,
请大人明示,究以如何处置,方为恰当?”
“总以逆来顺受为主。”
“逆”到如何犹可“顺受”,此中应该有个分寸,“请大人明示!”他
问:“倘有人胆敢冲撞,如之奈何?”
“这冲撞么,”德馨沉吟了一会儿说:“谅他们也不敢!”
吴世荣可以忍受他的语言不当,比拟不伦,但对这种滑头话觉得非打破
砂锅问到底不可。
“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形呢?”吴世荣也降低了措词雅饰的层次:“俗语
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能不防。”
“万一冲撞,自然是言语上头的事。你我何必跟小民一般见识?有道是
忍得一时气,保得百年身;又道是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贵府是首府,就
好象我们浙江的一个当家人一样。”
能做到这样,需要有极大涵养,吴世荣自恐不易办到,但看德馨的意思,
非常清楚,一切以平息风潮为主,至于手段,实在不必听他的,能迁就则迁
就,不能迁就,还是得动用权威,只要大事化小,又不失体统,便算圆满。
他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一点不能不先说清楚,“回大人的话,为政之道,
宽猛相济。不过何人可宽,何人可猛;何时该宽,何时该猛?一点都乱不得。
照府里来想,今天的局面,大人作主,该猛应猛,交代严办,府里好比当家
的家妇,少不得代下人求情,请从轻发落,这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这出
戏才唱得下来。”他接着说:“倘或有那泼妇刁民,非临之以威不足以让他
们就范,那时候府里派人锁拿,大人倒说要把他们放了,这样子府里就不知
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不会!”德馨连连说道:“我做红脸,你做白脸,你如果做红
脸,我决不做白脸,总而言之,你当主角我‘扫边’,我一定捧着你把这出
戏唱下来。”
话很客气,但这一回去平息阜康风潮的主要责任,已轻轻套在他头上了。
吴世荣心想,德馨真是个装傻卖乘的老狐狸!
有此承诺吴世荣才比较放心,于是起身告辞,同时约好,他先回杭州府,
摆齐“导子”先到清和坊阜康钱庄前面“伺候”,德馨随后动身。
两人拟好辰光,先后来到阜康,人群恰如潮汐之有“子午潮”,日中甫
过,上午来的未见分晓,坚持不去,得到信息的,在家吃罢午饭,纷纷赶到,
杭州府与仁和、钱塘两县的差役,看看无从措手,都找相熟的店家吃茶歇脚,
及至听得鸣锣喝道之声,听说吴知府到了,随后德藩台也要来,自然不能躲
懒,好在经过休息,精神养足,一个个挺胸凸肚,迎风乱挥皮鞭,一阵阵呼
呼作响,即时在人潮中开出一条路来。
清和坊是一条大街,逼退人潮,阜康门前空出来一片空地,足容两乘大
轿停放。谢云青是已经得到螺蛳太太的通知,官府会出面来料理,所以尽管
门外人声如沸,又叫又骂,让人心惊肉跳,他却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
“心里在一层深一层地盘算,官府出面时,会如何安排,阜康应该如何应付。
等盘算得差不多了,吴世荣也快到了。
这要先迎了出去,如果知府上门,卸排门迎接,主顾一拥而入,就会搞
得不可收拾,因此,他关照多派伙计,防守边门,然后悄悄溜了出去,一顶
毡帽压到眉际,同时装做怕冷,手捂着嘴跟鼻子,幸喜没有人识破,到得导
子近前,他拔脚便冲到轿前,轿子当然停住了。
这叫“冲道”,差役照例先举鞭子护轿,然后另有人上前,看身分处理,
倘苦是老百姓,可以请准了当街拖翻打屁股。谢云青衣冠楚楚,自然要客气
些,喝问一声:“你是干什么的?”
谢云青在轿前屈膝打千,口中说道:“阜康钱庄档手谢云青,向大人请
安。”
“喔,”吴世荣在轿中吩咐,“停轿。”
“停轿”不是将轿子放下地,轿杠仍在轿夫肩上,不过有根带桠杈的枣
木棍,撑住了轿杠,其名叫做“打杆子”。
这时轿帘自然亦已揭起来了,吴世荣问道:“你就是谢云青?”
“是。”
“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一定可到。”
吴世荣点点头说:“藩台马上也要来,我跟他在你店家坐一坐,好商量
办法。”
接着,德馨亦已驾到,仍旧是由谢云青引领着,由边门进入阜康钱庄的
客座。这里的陈设非常讲究,广东酸枝木嵌螺甸的家具,四壁是名人书画,
上款差不多都是“雪岩观察大人雅属”,最触目的是正中高悬一幅淡彩贡宣
的中堂,行书一首唐诗,字有碗口那么大,下款是“恭亲王书”,下铃一方
朱文大印,印文“皇六子”三字,左右陪衬的一副对联是左宗棠的亲笔。
客座很大,也很高,正中开着玻璃天窗,时方过午,阳光直射,照出中
间一张极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桌上摆了八个大号的高脚盘,尽是精巧的
茶食,但只有两碗细瓷银托的盖碗茶,自然是为德馨与吴世荣预备的。
“赶紧收掉!”德馨一进来便指着桌上说:“让人见了不好。”
“德大人说得是,”吴世荣深以为然,向谢云青说道:“德大人跟我今
天不是来作客的。”
“是,是。”谢云青指挥伙计,收去了高脚盘,请贵客落座,他自己站
在两人之间,等候问话。
“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德馨问吴世荣:“我看应该照常营业。”
此言一出,晨世荣无以为答,谢云青更是一脸的苦恼。能够“照常营业”,
为何不下排门?这话是真正的废话。
德馨也发觉自己的话不通,便又补了一句:“不过,应该有个限制。”
这才象话,吴世荣接口说道:“我看怎么限制,阜康总不至于库空如洗
吧?”
“不错,限制要看阜康的库存而定。”德馨问道:“你们库里有多少现
银?”
库存有四十余万,但谢云青不敢说实话,打一个对折答道:“二十万出
头。”
“有二十万现银,很可以挡一阵子。”德馨又问:“胡观察的事业很多,
他处总还可以接济吧?”
“回大人的话,我们东家的事业虽多,我只管钱庄,别处的情形不大清
楚。”
“别处银钱的收解,当然是跟阜康往来,你怎么会不清楚?”吴世荣说,
语气微有斥责的意味。
“回大人的话,”谢云青急忙解释,“我之不清楚是,不清楚别处有多
少现银,不过就有也有限的,象间壁公济典,存银至多万把两,有大笔用途,
都是临时到阜康来支。”
“那么,”德馨问道:“你们开出去多少票子,总有帐吧?”
“当然,当然!哪里好没有帐!”
“好!我问你,你们开出去的票子,一万两以下的有多少?”
“这要看帐。”谢云青告个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叫伙计取帐薄来,
一把算盘打得飞快,算好了来回报,“一共三十三万挂零。”
“并不多嘛!”
“大人,”谢云青说:“本号开出去的票子虽不多,可是别处地方就不
知道了。譬如上海阜康开出去的票子,我们一样也有照兑的,”
“啊,啊!”德馨恍然大悟,“难就难在这里。”
这一来只好将限制提高。尽管德馨与吴世荣都希望五千两以下的银票,
能够照兑,但谢云青却认为没有把握,如果限额放宽,以致存银兑罄,第二
次宣布停兑,那一来后果更为严重。
这是硬碰硬的毫无假借的事,最后还是照谢云青的要求,限额放低到一
千两。接下来便要研究一千两以上银票的处理办法。
“我们东家一定有办法的。”谢云青说:“阜康钱庄并没有倒,只为受
市面的影响,一时周转不灵而已。”
德馨想了一下说:“也不能说胡观察一回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总也
给他一个期限来筹划。这个期限不宜太长,但也不宜太短,三天如何?”
吴世荣认为适宜,谢云青亦无意见,就算决定了。但这个决定如何传达
给客户,却颇费斟酌,因为持有一千两以上银票的,都是大户,倘若鼓噪不
服,该怎么办?
必得预先想好应付之计,否则风潮马上就会爆发。
“这要先疏通。”吴世荣说:“今天聚集在前面的,其中总有体面绅士,
把他们邀进来,请大人当面开导,托他们带头劝导。同时出一张红告示,说
明办法,这样双管齐下,比较妥当。”
“此计甚好!”德馨点点头说:“不过体面绅士要借重,遇事失风的小
人也不可不安抚,你我分头进行。”
于是,谢云青派了两个能干的伙计,悄悄到左右邻居,借他们的楼窗,
细看人潮中,有哪些人需要请进来谈的。
要请进来的人,一共分三类,第一类是“体面绅士”,第二类是惯于起
哄的“歪秀才”,第三类是素不安分“撩鬼儿”,——凡是不务正业,游手
好闲,唯恐天下不乱,好从中浑水摸鱼,迹近地痞无赖的人,杭州人称之为
“撩鬼儿”。
当这两名伙计分头出发时,德馨与吴世荣已经商定,由杭州府出面贴红
告示,这种告示,照例用六言体,吴世荣是带了户房当办来的,就在阜康帐
户拟稿呈阅。告示上写的是:“照得阜康钱庄,信誉素来卓著,联号遍设南
北,调度绰绰有余,只为时世不靖,银根难得宽裕,周转一时不灵,无须张
皇失措,兹奉宪台德谕:市面必求平静,小民升头应顾,阜康照常开门,银
票亦可兑付,千两以下十足,逾千另作区处,阜康主人回杭,自能应付裕如,
为期不过三日,难关即可度过,切望共体时艰,和衷共济应变,倘有不法小
人,希冀浑水摸鱼,或者危言惑众,或者暗中煽动,一经拿获审实,国法不
贷尔汝。本府苦口婆心,莫谓言之不须!切切此谕。”
德馨与吴世荣对这通六言告示的评价不同,德馨认为写得极好,但有两
点要改,一是提存与兑银相同,皆以一千两为限,二是银很大紧,到处都一
样,不独沪杭为然。
但吴世荣一开头就有意见,说阜康信誉卓著,说胡雪岩一回来,必能应
付裕如之类的话,不无过甚其词,有意袒护之嫌,倘或阜康真的倒闭了,出
告示的人难免扶同欺骗之咎,因而主张重拟,要拟得切实,有什么说什么,
才是负责的态度。
“世荣兄!此言差矣!”德馨答说:“如今最要紧是稳定民心。不说阜
康信誉卓著,难道说它摇摇欲坠?那一来不等于明告杭州百姓,赶紧来提存
兑现?而且正好授人以柄。如果阜康真的挤倒了,胡观察会说:本来不过一
时周转不灵,只为杭州府出了一张告示,才起的风潮。那时候,请问你我有
何话说?”
吴世荣无以为答,只勉强答说:“府里总觉得满话难说,将来替人受过
犯不着。”
“现在还谈不到个人犯得着,犯不着这一层。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局面稳
下来。胡雪岩号称‘财神’,‘财神’落难,不是好事,会搞成一路哭的凄
惨景象。世荣兄,你要想想后果。”
“是。”吴世荣越发没话说了,而德馨却更振振有词。
“就事论事,说阜康‘信誉素来卓著’,并没有错,他的信用不好,会
大半个天下都有他的联号?所以要救阜康,一定要说胡雪岩有办法。老实说,
阜康不怕银栗兑现,只伯大户提存,如果把大户稳住了,心里就会想,款子
存在阜康,白天生利息,晚上睡觉也在生利息,何必提了现银,摆在家里?
不但大钱不会生小钱,而且惹得小偷强盗眼红,还有慢藏海盗之忧。世荣兄,
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吴世荣完全为他说服了,尤其是想到“慢藏海盗”这一点,
出了盗案,巡抚、按察使以下至地方官,都有责任,唯有藩司不管刑名,可
以置身事外。照此看来,德馨的警告,实在是忠告。
于是传言告示定稿,谢云青叫人买来上等梅行纸,找了一个好书手,用
碗口大的字,正楷书写。告示本应用印,但大印未曾携来,送回衙门去铃盖,
又嫌费时,只好变通办法,由吴世荣在他自己的衔名之下,画了个花押,证
明确是杭州府的告示。
其时奉命去邀客的两个伙计,相继回店复命,却是无功而返,只为没有
适当的人可邀,倒是有自告奋勇,愿意来见藩台及知府的,但争先恐后,请
这个不请那个,反而要得罪人,只好推托去请示了再说。
从他们的话中听得出来,挤兑的人群中,并没有什么有地位的绅士,足
以号召大众,而争先恐后想来见官府的,都是无名小卒。既然如此,无足为
虑。德馨想了一下,看着吴世荣跟谢云青问道:“有没有口才好的人?声音
要宏亮,口齿要清楚,见过大场面,能沉得住气的。”
吴世荣尚未开口,谢云青却一叠连声他说:“有,有,就是大人衙门里
的周书办。”
“周书办。”德馨问道:“是周少棠不是?”
“是,是!就是他。”
“不错,此人很行。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跟我们东家是早年的朋友,今天听说阜康有事,特为来帮忙的。
其实,此人是谢云青特为请来的。原来各省藩司衙门,都“有包办上下
忙钱粮的书办,俗称“粮书”,公文上往往称此辈为“蠹吏”,所谓“钱粮”
就是田赋,为国家主要的收入,其中弊端百出,最清廉能干的地方大吏,亦
无法彻底整顿,所以称之为“粮糊涂”。但是这些“蠹吏”另有一本极清楚
的底册,这本底册,便是极大的财源,亦只有在藩司衙门注册有案的粮书,
才能获得这种底册。粮书是世袭的职务,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以外,亦可以
顶名转让,买这样一个书办底缺,看他所管的县分而定,象杭州府的仁和、
钱塘两县的粮书,顶费要十几万银子,就是苦瘠山城,亦非两三万两莫办。
这周少棠原是胡雪岩的贫贱之交,后来靠胡雪岩的资助,花了五万银子买了
个专管嘉兴府嘉眷县的粮书,只有上下忙开征钱粮的时候,才到嘉善,平时
只在省城里专事结交,生得一表人才,能言善道。谢云青跟他很熟,这天因
为阜康挤兑,怕应付不下来,特为请了他来帮忙,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了。
当时将周少棠找了来,向德馨及吴世荣分别行了礼,然后满面赔笑的肃
立一旁,听候发落。
“周书办,我同吴知府为了维持市面,不能不出头来管阜康的事。现在
有张告示在这里,你看了就知道我们的苦心了。”
“是,是!两位大人为我们杭州百姓尽心尽力,真正感激不尽。胡大先
生跟两位大人,论公是同事,论私是朋友,他不在杭州,就全靠两位大人替
他作主了。”
“我们虽可以替他作主,也要靠大家顾全大局才好。说老实话,胡观察
是倒不下来的,万一真的倒下来了,杭州的市面大受影响,亦非杭州人之福。
我请你把这番意思,切切实实跟大家说一说。”
周少棠答应着,往后退了几步,向站在客座进口处的谢云青,使了个眼
色,相偕到了柜房,阜康几个重要的伙计,以及拟六言告示的户房书办都在。
周少棠一进门就说:“老卜,你这支笔真刮刮叫!”说着,大拇指举得老高。
“老卜是叫户房书办,他们身分相同,走得极近,平时玩笑开惯的,当
下老卜答说:“我的一支笔不及你的一张嘴,现在要看你的了。”
“你不要看我的笑话!倒替我想想看,这桩事情,要从哪里下手?”
“要一上来就有噱头,一噱把大家吸住了,才会静下来听你吹。”老卜
说道:“我教你个法子,你不是会唱‘徽调儿’?搬一张八仙桌出去,你在
上面一站,象‘徐策跑城’一样,捞起皮袍子下摆,唱它一段‘垛板’,包
你一个满堂彩。这一来,什么都了说了。”
明明是开玩笑,周少棠却不当它笑话,双眼望着空中,眼珠乱转乱眨了
一阵,开口说道:“我有办法了,要做它一篇偏锋文章。来,老谢,你叫人
搭张八仙桌出去。”
“怎么?”老卜笑道:“真的要唱‘徐策跑城’?一张桌子跑圆场跑不
转,要不要多搭一张桌子?”
“你懂个屁!”周少堂转脸对谢云青说:“这开门去贴告示,就有学问,
没有预备,门一开,人一挤,马上天下大乱。现在这样,你叫他们从旁门搭
一张桌子出去,贴紧排门,再把桌子后面的一扇排门卸下来。这一来前面有
桌子挡住,人就进不来了。”
“你呢?”老卜接口,“你从桌子后面爬出去?”
“什么爬出去?我是从桌子后面爬上去。”
“好!好!”谢云青原就在为一开门,人潮汹涌,秩序难以维持发愁,
所以一听这话,大为高兴,立即派人照办。
等桌子一抬出去,外面鼓噪之声稍微安静了些,及至里面排门一卸,先
出去两名差役,接着递出红告示去。大家争先恐后往前挤,大呼小叫,鼓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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