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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23 高阳(当代)
但是,真正为难的事,是不问胡老太太的,尤其是坏消息,更要瞒住。
螺蛳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问胡雪岩。倘或胡雪岩不在
而必要作主,这件事又多少有责任,或许会受埋怨时,螺蛳太太就会跟大太
太去商量,这样做并不是希望大太太会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而是要她分担
责任。
不过这晚上谢云青来谈的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坏了,胡老太太如
果知道了,会受惊吓,即令是大太太,只怕也会急出病来。但如不告诉她,
自己单独作了决走,这个责任实在担不起,告诉她呢,不能不考虑后果——
谢云青说得不错,如今要把局势稳住,自己先不能乱,外面谣言满天飞都还
不要紧,倘由胡家的人说一句撑不下去的话,那就一败涂地,无药可救了。
“太太!”
螺蛳太太微微一惊,抬眼看去,是大丫头阿云站在门口,她如今代替了
瑞香的地位,成为螺蛳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时穿一件玫瑰紫软缎小套夹,
揉一揉惺松的倦眼,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太太没有睡过?”
“嗯!”螺蛳太太说:“倒杯茶我喝。”
阿云去倒了茶,一面递,一面说:“红鬼告诉我,谢先生半夜里来见太
太..”
“不要多问。”螺蛳太太略有些不耐烦地挥着手。
就这时更锣又响,晨钟亦动,阿云回头望了一眼,失惊地说:“五点钟
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来吃第十三只鸡,老太太
特为关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息,精神怎么够?”
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大冰老爷”,女媒便是“大冰太太”,作媒
叫做“吃十三只半鸡”,因为按照六礼的程序,自议婚到嫁娶,媒人往还于
乾坤两宅,须十三趟之多,每来应以盛馔相飨,至少也要杀鸡款待,而笑媒
人贪嘴,花轿出发以前,还要来扰一顿,不过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吃半只鸡,
因而谓之为“吃十三只半鸡”。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来谈最后的细节,下
一趟来,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轿到门之前,吃半只鸡的时候了。
螺蛳太太没有接她的话,只叹口气说:“三小姐也命苦。”紧接着又说:
“你到梦香楼去看看,那边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说我要去看她。”
“此刻?”
“当然是此刻。”螺蛳太太有些发怒,“你今天早上怎么了?话都听不
清楚!”
阿云不敢作声,悄悄地走了,大太太住的梦香楼很有一段路,所以直到
螺蛳太太喝完一杯热茶,阿云方始回来,后面跟着大太太的心腹丫头阿兰。
“梦香楼太太正好醒了,叫我到床前问:啥事情?我说:不清楚。她问:
是不是急事?我说:这时候要谈,想来是急事,她就叫阿兰跟了我来问太太。”
螺蛳太太虽知大太太的性情,一向迟缓,但又何至于到此还分不出轻重,
只好呗口气将阿兰唤了进来说:“你回去跟太太说,一定要当面谈,我马上
去看她。”
一起到了梦香楼,大太太已经起床,正在吸一天五次的第一次水烟。“你
倒真早!”她说,“而且打扮好了。”
“我一夜没有睡。”
大太太将已燃着的纸媒吹媳,抬眼问道:“为啥?”
螺蛳太太不即回答,回头看了看说:“阿兰,你们都下楼去,不叫不要
上来。”
阿兰愣了一下,将在屋子里收拾床铺里衣服的三个丫头都带了出动,顺
手关上房门。
螺蛳太太却直到楼梯上没有声响了,方始开口:“谢云青半夜里上门要
看我。他收到上海的电报,阜康‘上排门了’。”
大太太一时没有听懂,心想上排门打烊,不见得要打电报来,念头尚未
转完,蓦地省悟,“你说阜康倒了?”她问。
“下半天的事,现在宓本常人面不见。”
“老爷呢?”
“在路上。”
“那一定是没有倒以前走的。有他在,不会倒。”大太太说了这一句,
重又吹燃纸媒,“呼噜噜、呼噜噜”地,水烟吸个不停。
螺蛳太太心里奇怪,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气,看起来倒是应该跟她讨主意
了,“太太,”她问:“谢云青来问,明天要不要卸排门?”说到这里,她
停下来等候大太太的反应。
有“上排门”这句话在先,“卸排门”当然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意思,大
太太反问一句:“是不是怕一卸排门就上不上了?”
“当然。”
“那么你看呢?”
“我看与其让人家逼倒,还不如自己倒。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急忙
更正:“暂停营业,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只好这样子。老爷不晓得啥辰光到?”
“算起来明天下半天总可以到了。”
“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
“喔,我说错了,应该是今天。”
“今天!”大太太惋惜地说:“就差今天这一天。”
她的意思是,胡雪岩如能早到一天,必可安度难关,而螺蛳太太却没有
这样的信心。到底是结发夫妻,对丈夫这样信任得过,可是没有用!她心里
在说:要应付难关,只怕你还差得远。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也恢复了她平时处享有决
断的样子,“太太,”她首先声明:“这副担子现在是我们两个人来挑,有
啥事情,我们商量好了办,做好做坏,是两个人的责任。”
“我明白。你有啥主意,尽管拿出来,照平常一样。”
照平常一样,就是螺蛳太太不妨独断独行。
当然此刻应该尊重她的地位,所以仍是商量的语气。
“我想,这个消息第一个要瞒紧老太太。等一下找内外男女总管来交代,
是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好了。”
“说是我说,太太也要在场。”
“我会到,”
“今天中午请大冰太太。”螺蛳太太又说,“老太太的意思,要我也要
陪。我看只好太太一个人做主人了,我要到藩台衙门去一趟。”
“是去看他们二姨太?”
“不光是她,我想还要当面同德藩台说一说,要在那里等,中午只怕赶
不回来。”螺蛳太太提醒她说:“老太太或者会问。”
“问起来怎么说?”
“德藩台的大小姐,不是‘选秀女’要进京了吗,就说德太太为这件事
邀我去商量。
“噢!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站起身来说:“太太请换衣服吧!我去把他们叫拢来。”
“叫扰来”的是胡家的七个管家四男三女,要紧的是三个女管家,因为
男管家除非特别情形,不入中门,不怕他们会泄漏消息。
见面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门的一座厅上,胡家下人称之为“公所”,男女
总管有事商量都在此处,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重要话要交代,螺蛳太太也
常用到这个地方。但象这天要点了蜡烛来说话,却还是头一遭。
因此,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而且十一月的天气,冷汛初
临,那些男女总管的狐裘,竟挡不住彻骨的晓寒,一个个牙齿都在抖战。
两行宫灯,引导着正副两大方冉冉而至,进了厅堂,两人在一张大圆桌
后面坐了下来,卸下玄狐袖筒,阿兰与阿云将两具金手炉送到她们手里,随
即又由小丫头手里接过金水烟袋开始装烟。
“不要!”螺蛳太太向阿云摇一摇手,又转脸看一看大太太。
“你说吧!”
于是螺蛳太太咳嗽一声,用比平时略为低沉的声音说:“今天初二,大
后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大家多辛苦,一切照常。”“多辛苦”是应该的,
“一切照常”的话由何而来?一想到此,素来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妈,顿觉喉
头发痒,大咳特咳。
大家都憎厌地望着她,以致老何妈越发紧张,咳得越凶。但螺蛳太太却
是涵养功深,毫无温色,“阿云,”她说:“你倒杯热茶给老何妈。”
不用她吩咐,早有别的小丫头倒了茶来,并轻声问道:“要不要搀你老
人家到别处去息一息?”
“马上就会好的。”螺蛳太太听见了,这样阻止,又问咳已止住的老何
妈:“你的膏滋药吃了没有?”
“还没有。”老何妈赔笑说道:“三小姐的喜事,大家都忙,今年的膏
滋药,我还没有去配呢!”
“你不是忙,是懒。”螺蛳太太喊一声:“阿高!”
“在。”
“你叫人替老何妈去配四服膏滋药,出我的帐好了。”
阿高是专管“外场”形同采办的一个主管,当下答一声:“是。”
等老何妈道过谢,螺蛳太太又说:“你们都是胡家的老人,都上了年纪
了,应该进进补,有空就在庆余堂去看看蔡先生,请他开个方子,该配几服,
都算公帐。”
这种“恩典”是常有的,照例由年纪最大,在胡家最人的福生领头称谢,
但却不免困惑,这样冷的黎明时分把大家“叫拢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当然不是!不过看螺蛳太太好整以暇的神情,大家原有的那种大祸临头
的感觉,倒是减轻了好些。
再度宣示的螺蛳太太,首先就是解答存在大家心头的疑惑,“为啥说一
切照常,莫非本来不应该照常的?话也可以这样子说,因为昨天上海打来一
个电报,市面不好,阜康要停两天..”
说到这里,她特为停下来,留意大家的反应——反应不一,有的无动于
中,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了解这件事是如何不得了,有的却是脸
色如死,显然认为败落已经开始了,有的比较沉着,脸色肃穆地等待着下文,
只有一个人,就是跑“外场”管采办的阿高,形神闪烁,眼珠滴溜溜地转个
不定,螺蛳太太记在心里了。
“昨天晚上谢先生来告诉我,问我讨办法,我同太太商量过了,毛病出
在青黄不接的当口,正好老爷在路上。老爷一回来就不要紧了。你们大家都
是跟老爷多年的人,总晓得老爷有老爷的法子。是不是?”
“是。”福生代表大家回答:“老爷一生不晓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
一回也难不倒他的。”
“就是当口赶得不好!”螺蛳太太接口道:“如今好比一只大船,船老
大正好在对岸,我们要把这只船撑过去,把他接到船上,由他来掌舵,这只
船一定可以稳下来,照样往前走。现在算是我同太太在掌舵,撑到对岸这一
点把握还有,不过大家要帮太大的忙。”
“请两位太太吩咐。”仍然是由福生接话。
“有话老古话,叫做‘同舟共济’,一条船上不管多少人,性命只有一
条,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这一层大家要明白。”
“是。”有几个人同声答应。
“遇到风浪,最怕自己人先乱,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一个要回头、
一个要照样向前,意见一多会乱,一乱就要翻船。所以大家一定要稳下来。”
螺蛳太太略停一停问说:“哪个如果觉得船撑不到对岸,想游水回来,上岸
逃生的尽管说。”
当然不会有人,沉默了一会,福生说道:“请螺蛳太太说下去。”
“既然大家愿意同船合命,就一定要想到,害人就是害己。我有几句话,
大家听好,第一,不准在各楼各厅,尤其是老太太那里去谈这件事。”
“是!”
“第二,俗语说的‘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们自己先不要到处
去乱说,如果有人来打听这件事,要看对方的情形,不相干的人,回答他一
句:‘不晓得。’倘或情分深,也是关心我们胡家的,不妨诚诚恳恳安慰他
们几句,市面上一时风潮,不要紧的。”
看大家纷纷点头或者颇能领悟的表情,螺蛳太太比较放心了,接着宣布
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仍旧是用一句俗语开头:“俗语说‘树大招风’,大家平时难
免有得罪了人的地方,所以阜康不下排门,一定会有人高兴,或者乘此机会
出点什么花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听见有人在说闲话,不必理他们,
倘或发现有人出花样,悄悄儿来告诉我,只要查实了确有其事,来通风报信
的人,我私下有重赏。”说到这里,螺蛳太太回头叫一声:“阿云!”
“在这里。”阿云从她身后转到她身旁。
“不管是哪一个,如果到中门上说要见我,都由你去接头,有啥话你直
接来告诉我,如果泄漏了,唯你是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不但阿云听明白了,所有的人亦都心里有数,只要告密就有重赏,不过
一定要跟螺蛳太太的心腹阿云接头,不但不会泄漏机密,而且话亦一定能够
不折不扣地转达。
“太太有没有什么话交代?”螺蛳太太转脸问说。
大太太点点头,吸完一袋水烟,拿手绢抹一抹口说:“这里就数福生经
的事多,长毛造反以前,福生就在老爷身边了,三起三落的情形都在他眼里。
福生,你倒说说看,老爷是怎样子起来的?”
“老爷,”福生咳嗽一声,清一清喉咙说:“老爷顶厉害的是,从不肯
认输,有两回大家看他输定了,哪晓得老爷象下棋,早就有人马埋伏在那里,
‘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回,老爷一定也有棋在那里,不过我们不晓得,
等老爷一回来就好了。”
“你们都听见了。”大太太说:“三小姐的好日子马上到了,大家仍旧
高高兴兴办喜事,‘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你们只当没有这桩事情好了。”
未到中午,好象杭州城里都已知道阜康钱庄“出毛病了”!“卖朝报”
的人也很不少——奔走相告,杭州人谓之“卖朝报”。
固然有的是因为这是从太平天国失败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新闻,但更多
的人是由于利害相关,胡雪岩的事业太多了,跟他直接间接发生关系的人,
不知道多少,最着急的是公济典总管唐子韶的姨太太月如,原来先是有胡家
周围的人,以胡家为目标在做生意,螺蛳太太很不赞成,但胡雪岩认为“肥
水不落外人田”,而且做生意是个人自由,无可厚非。这样久而久之,成了
一种风气,月如见猎心喜,也做过一回生意,那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大排筵
席,杭州厨子这一行中有名的几乎一网打尽,月如跟一个孙厨合作,包了一
天,赚了四百多两银子,非常得意。这回胡三小姐出阁,喜筵分五处来开,
除了头等客人,由胡家的厨子,自行备办以外,其余四处都找人承办。阿高
跟唐子韶走得很近,月如当然相熟,托他设法包了一处,午晚两场,一共要
开一百二十桌,仍旧跟孙厨合作,一个出力,一个垫本,如今阜康一出毛病,
胡三小姐的喜事,不会再有那么大的排场了。
月如家住公济典后面,公济典跟阜康只隔几间门面,所以阜康不卸排门,
挤兑的人陆续而来,高声叫骂的喧嚣情形,月如听得很清楚,正在心惊肉跳,
想打发人去找孙厨夹商量时,哪”知孙厨亦已得到消息,赶了来了。
“你的海货发了没有?”
“昨天就泡在水里去发了,”孙厨答说:“不然怎么来得及。”
“好!这一来鱼翅、海参都只好自己吃了。”
“怎么三小姐的喜事改日子了?”
“就不改,排场也不会怎么大了!”月如又说:“就算排场照常,钱还
不知道收得到,收下到呢?”
孙厨一听愣住了,“那一来,我请了二十个司务,怎么交代?”他哭丧
着脸说。
月如一听有气,但不能不忍,因为原是讲好了,垫本归她,二十名司务
的工钱,原要她来负责,不能怪孙厨着急。
“唐姨太,”孙厨问说:“你的消息总比我们灵吧,有没有听说胡大先
生这回是为啥出毛病?”
“我哪里晓得?我还在梳头,听见外面人声,先象苍蝇‘嗡嗡嗡’地飞,
后来象潮水‘哗哗哗’流,叫丫头出动一打听,才晓得阜康开门以来,第一
回不卸排门做生意。到后来连公济典都有人去闹了。”月如又问:“你在外
头听见啥?”
“外头都说,这回胡大先生倒掉,恐怕爬不起来了!爬得高,掉得重,
财神跌交,元宝满地滚,还不是小鬼来捡个干净。等爬起来已经两手空空,
变成‘赤脚财神’。”
光是谓之“赤脚”,财神连双鞋都没有了,凄凉可知。月如叹口气说:
“真不晓是啥道理,会弄成这个样子?”
“从前是靠左大人,现在左大人不吃香了,直隶总督李中堂当道,有人
说,胡大先生同李中堂不和,他要跌倒了,李中堂只会喘一脚,不会拉一把。”
“这些我也不大懂。”月如把话拉回来,“谈我们自己的事,我是怕出
了这桩没兴的事,胡家的喜事,马马虎虎,退了我们的酒席。”
“真的退了我们的酒席,倒好了,就怕喜事照办,酒席照开,钱收不到。”
“这,”月如不以为然,“你也太小看胡大先生了,就算财神跌倒,难
道还会少了我们的酒席钱!”
“不错!他不会少,就怕你不好意思去要。”孙厨说道:“唐姨太你想,
那时候乱成什么样子,你就好意思去要,也不晓得同哪个接头。”
一听这话,月如好半晌作声不得,最后问说:“那么,你说,我们现在
怎么办?”
“现在,”孙厨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第一要弄清楚,喜事是不
是照常?”
“我想一定照常。胡大先生的脾气我晓得的。”
“喜事照常,酒席是不是照开?”
“那还用得着说。”
“不!还是要说一句,哪个说,跟哪个算帐,唐姨太,我看你要赶紧去
寻高二爷,说个清楚。”
“高二爷”是指阿高。这提醒了月如,阿高虽未见得找得到,但不妨到
“府里”去打听打听消息。
月如近年来难得进府。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怕见旧日伙伴,原是烧火
丫头,不道“飞上枝头作凤凰”,难免遭人妒嫉,有的叫她“唐姨太”,有
的叫她“唐师母”,总不如听人叫月如来得顺耳。尤其是从她出了新闻以后,
她最怕听的一句话就是:“老爷这两天有没有到你那里吃饭?”
这天情势所逼,只好硬着头皮去走一趟,由大厨房后门进府,旁边一间
敞厅,是各房仆妇丫头到大厨房来提开水、聚会之地,这天长条桌上摆着两
个大箩筐,十几个丫头用裁好的红纸在包“桂花糖”——杭州大小人家嫁娶
都要讨“桂花糖”吃,白糖加上桂花,另用玫瑰、薄荷的浆汁染色,用小模
子制成各种花样,每粒拇指大小,玲珑精致,又好吃、又好玩,是孩子们的
恩物。
胡三小姐出阁,在方裕和定制了四百斤加料的桂花糖,这夭早晨刚刚送
到,找了各房丫头来帮忙。进门之处恰好有个在胡老太太那里管烛火香蜡的
丫头阿菊,与月如一向交好,便往里缩了一下,拍拍长条桌说:“正好来帮
忙。”
月如便挨着她坐了下来,先抬眼看一看,熟识的几个都用眼色默然地打
了招呼,平时顶爱讲话的两个,这天亦不开口,各人脸上,当然亦不会有什
么笑容。
见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声说话了,“三小姐的喜事,会不会改日子?”
她先问她最关心的一件事。
“你不看仍旧在包桂花糖?”阿菊低声答说:“今朝天朦朦亮,大太太、
螺蛳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
“怎么会出这种事?”月如问说:“三小姐怎么样?有没有哭?”
“哭?为啥?跟三小姐啥相干?”
“大喜日子,遇到这种事,心里总难过的。”
“难过归难过,要做新娘子,哪里有哭的道理?不过,”阿菊说道:“笑
是笑不出来的!”
“你看,阿菊,”月如将声音压得极低,“要紧不要紧?”
“什么要紧不要紧?”
“我是说会不会..”
“会不会倒下来是不是?”阿菊摇摇头,“恐怕难说。”
“会倒?”月如吃惊地问:“真的?”
“你不要这样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蛳太太最恨人家大惊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态,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说不定会
倒?”
“人心太坏!”
话中大有文章,值得打听,但是来不及开口,月如家的一个老妈子赶了
来通知,唐子韶要她赶紧回家。
“那几张当票呢?”唐子韶问。
月如开了首饰箱,取出一叠当票,唐子韶一张一张细看。月如虽也认得
几个字,但当票上那笔“鬼画符”的草书,只字不识,看他捡出三张摆在一
边,便即问说:“是些啥东西?”
原来唐子韶在公济典舞弊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除了在满当货上动手
脚以外,另外一种是看满当的日期已到,原主未赎,而当头珍贵,开单子送
进府里,“十二楼”中的姨太太,或许看中了要留下来,便以“挂失”为名,
另开一张当票。此外还有原主出卖,或者来路不明,譬如“扒几手”扒来,
甚至小偷偷来的当票,以极低的价钱收了下来,都交给月如保管,看情形取
赎。
这捡出来的三张,便是预备赎取的,一张是一枚帽花,极大极纯的一块
波斯祖母绿,时价值两千银子,只当了五百两;一张是一副银台面,重六百
两,却当不得六百银子,因为回炉要去掉“火耗”,又说它成色不足,再扣
去利息,七折八扣下来,六百两银子减掉一半,只当三百两,可是照样打这
么一副,起码要一千银子。
第三张就更贵重了,是一副钻镯,大钻十二、小钻六十四,不算镶工,
光是金刚钻就值八千两银子,只当得二千两,是从一个小毛贼那里花八两银
子买来的,第二天,原主的听差气急败坏来挂失,唐子韶亲自接待,说一声:
“实在很对不起,已经有人来赎走了。”拿出当票来看,原主都说“不错”,
但问到是什么人来赎的?又是一声:“实在对不起,不晓得。”天下十八省
的当铺,规矩是一样的,认票不认人,来人只好垂头丧气去回复主人。
“这三张票子赶紧料理。”唐子韶说,“阜康存了许多公款,从钱塘、
仁和两县到抚台衙门,都有权来封典当,不赎出来,白白葬送在里面。”
“阜康倒了,跟公济典有啥关系?”
“亏你问得出这种话!只要是胡大先生的产业都可以封。”说完,唐子
韶匆匆忙忙地去了。
月如送他到门口,顺便看看热闹。她家住在后街,来往的人不多,但前
面大街上人声嘈杂,却听得很清楚,其中隐隐有鸣锣喝道之声,凝神静听,
果然不错,月如想起刚才唐子韶说过的话,不由得一惊,莫非宫府真的来封
阜康钱庄与公济典了?
她的猜测恰好相反,由杭州府知府吴云陪着来的藩司德馨,不是来封阜
康的门,而是劝阜康开门营业。
原来这天上午,螺蛳太太照谢云青的建议,特地坐轿到藩司衙门去看德
藩台的宠妾。相传这座衙门是南宋权相秦桧的住宅,又说门前两座石栏围绕
的大池,隐藏着藩库的水门,池中所养的大鼋,杭州人称之为“癫头鼋”,
便是用来看守藩库水门的,这些传说,虽难查证,但“藩司前看癞头鼋”,
是杭州城里市井中的一景,却是亘亘数十年不改。螺蛳太太每次轿子经过,
看池边石栏上,或坐或倚的人群,从未有何感觉,这天却似乎觉得那些闲人
指指点点,都在说她:“喏,那轿子里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蛳太太。财神
跌倒,变成赤脚,螺蛳太太也要抛头露面来求人家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心里酸酸的,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赶紧拭去眼泪,
强自把心定下来,自己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无论如何自己不可先摆出着急
的样子。
于是她将平日来了以后的情形回忆了一下,警惕着一切如常,不能有甚
异样的态度。
由于她那乘轿子格外华丽,更由于她平时出手大方,所以未进侧门以前,
不待执帖家人上前通报,便有德藩台的听差迎了出来,敞开双扉,容她的轿
子沿着正厅西面的雨道,在花园入口处下轿。
德藩台的宠妾,名叫莲珠,在家行二,她们是换帖姐妹,莲珠比螺狮太
太大一岁,所以称之为二姐,莲珠唤她四妹,出来迎接时,象平时一样,彼
此叫应了略作寒暄,但一进屋尚未坐定,莲珠的神情就不一样了。
“四妹,”她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满腹疑惑地问:“是怎么回事?一早
听人说,阜康不开门,我说没有的事。刚刚我们老爷进来,我问起来才知道
上海的阜康倒了,这里挤满了人,怕要出事。我们老爷只是叹气,我也着急,
到底要紧不要紧?”
这一番话说得螺蛳太太心里七上八下,自己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但力持
镇静,不过要想象平时那样有说有笑,却怎么样也办不到了。
“怎么不要紧?一块金字招牌,擦亮来不容易,要弄脏它很方便。”螺
蛳太太慢条斯里地说:“怪只怪我们老爷在路上,上海、杭州两不接头。我
一个女人家,就抛头露面,哪个来理我?说不得只好来求藩台了。”
“以我们两家的交情,说不上一个求字。”莲珠唤来一个丫头说:“你
到中门上传话给阿福,看老爷会客完了,马上请他进来。”
阿福是德馨的贴身跟班,接到中门上传来的消息,便借装水烟袋之便,
悄悄在德馨耳际说了一句:“姨太太请。”
德馨有好几个妾,但不加区别仅称“姨太太”便是指莲珠。心想她有什
么要紧事,等不及他回上房吃午饭时谈?一定是胡家的事。这样想着,便对
正在会见的一个候补道说:“你老哥谈的这件案子,兄弟还不十分清楚,等
我查过了再商量吧!”
接着不由分说,端一端茶碗,花厅廊上的听差,便高唱一声:“送客!”
将那候补道硬生生地撵走了。
看“手本”,还有四客要接见,三个是候补知县。一个是现任海宁州知
州,他踌躇了一回,先剔出两个手本,自语似他说:“这两位,今天没工夫
了。”
阿福取手本来一看,其中一个姓刘,送过很大的一个门包,便即说道:
“这位刘大老爷是姨太太交代过的。”
“交代什么?”
“刘大老爷想讨个押运明年渣米的差使。姨太太交代。老爷一定要派。”
“既然一定要派,就不必见了。”
“那么,怎么样回他?”
“叫他在家听信好了。”
“是。”
“这一位,”德馨拿起另一份手本,沉吟了一下,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
连海宁州知州的手本,一起往外一推:“说我人不舒服,都请他们明天再来。”
说完,起身由花厅角门回到上房,径自到了莲珠那里。螺蛳太太一见急
忙起身,裣袄为礼。德馨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私底下管他叫“胡大哥”,
对螺蛳太太便叫“罗四姐”,他一开口便问:“罗四姐,雪岩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下半天。”
“唉!”他顿一顿足说:“就差这么一天工夫。”
意思是胡雪岩只要昨天到,今天的局面就不会发生。螺蛳太太不知道他
能用什么办法来解消危机?但愿倾全力相助的心意是很明显的。
患难之际,格外容易感受他人的好意,于是螺蛳太太再一次裣衽行礼,
噙着泪光说道:“藩台这样照应我们胡家,上上下下都感激的。”
“罗四姐,你别这么说,如今事情出来了,我还不知道使得上力,使不
上力呢?”
“有什么使得上,使不上?”莲珠接口说道:“只要你拿出力量来,总
归有用的,”
“我当然要拿力量出来。胡大哥的事,能尽一分力,尽一分力,罗四姐,
你先请回去,我过了瘾,马上请吴知府来商量。”德馨又说:“饭后我亲自
去看看,我想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不过,事也难说,总而言之,一定要想
个妥当办法出来。”
有最后一句话,螺蛳太太放心了。莲珠便说:“四妹,今天你事情多,
我不留你了。”说着,送客出来,到了廊上悄悄说道:“我会钉住老头子,
只要他肯到阜康,到底是藩台,总能压得下去的。”
“是的。二姐,我现在象‘没脚蟹’一样,全靠你替我作主。”螺蛳太
太又放低了声音说,“上次你说我戴的珠花样子好,我叫人另外穿了一副,
明后天送过来。”
“不必,不必,你现在何必还为这种事操心?喔,”莲珠突然想起,“喜
事呢?”
“只好照常,不然外头的谣言更多了。”螺蛳太太又说:“人,势利的
多,只怕有的客人不会来了。”
“我当然要来的。”
“当然,当然。”螺蛳太太怕她误会,急忙说道:“我们是自己人。且
不说还没有倒下来,就穷得没饭吃了,二姐还是一样会来的。”
“正是这话。”莲珠叮嘱,“胡大先生一回来,你们就送个信来。”
“他一回来,一定首先来看藩台。”
“对!哪怕晚上也不要紧。”
“我晓得。”螺蛳太太又说:“我看珠花穿好了没有,穿好了叫他带来,
二姐好戴。”
回到家,螺蛳太太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说“叫人另外穿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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