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126 高阳(当代)
齐了的礼物,关照阿雪用锦袱包了起来,然后亲自送胡雪岩到花园的西侧
门。”
这道门平时关闭,只有胡雪岩入夜“微行”时才开,坐的当然也不是绿
呢大轿,更没有前呼后拥的“亲兵”,只有两个贴身小跟班,前后各擎一盏
灯笼,照着小轿直到藩司衙门。由于预先已有通知,德馨派了人在那里等候。
胡雪岩下了轿,一直就到签押房。
“深夜过来打搅晓翁,实在不安。胡雪岩话是这么说,态度还是跟平时
一样,潇洒自如,毫不显得窘迫。
“来!来!躺下来。”刚起身来迎的德馨,自己先躺了下去!接过丫头
递过来的烟枪,一口气抽完,但却用手势指挥,如何招待客人。
他指挥丫头,先替胡雪岩卸去马褂,等他侧身躺下来,丫头便将他的双
腿抬到搁脚凳上,脱去双梁鞋,然后取一床俄国毯子盖在腿上,掖得严严的,
温暖无比。
“雪岩,”德馨说道:“我到今天才真佩服你!”
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唯有苦笑,“晓翁,”他说:“你不
要挖苦我了。”
“不是我挖苦你。”德馨说道:“从前听人说,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
鸡鸣狗盗,到了紧要关头,都会大显神通。你手下有个周少棠,你就踉孟尝
君一样了。”
周少棠大出风头这件事,他只听谢云青略为提到,不知其详,如今听德
馨如此夸奖,不由得大感兴趣,便问一句:“何以见得?”好让德馨讲下去。
“我当时在场,亲眼目睹,实在佩服。”德馨说道:“京里有个丑儿叫
刘赶三,随机应变,临时抓限是有名的,可是以我看来,不及周少棠。”
接着德馨眉飞色舞地将周少棠玩弄黄八麻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细细形
容了一遍,胡雪岩默默地听着,心里在想,这周少棠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
他。
“雪岩,”德馨又说:“周少棠给你帮的忙,实在不小。把挤兑的那班
人哄得各自回家,犹在其次,要紧的是,把你帮了乡下养蚕人家的大忙,大
大吹嘘了一番。这一点很有用,而且功效已显出来了,今儿下午刘仲帅约我
去谈你的事,他就提到你为了跟英国人斗法,以至于被挤,说应该想法子维
持。”
刘仲帅是指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跟李鸿章虽非如何融洽,但总是淮军一
系,能有此表示,自然值得珍视,所以胡雪岩不免有兴奋的语气。
“刘仲帅亦能体谅,盛情实在可感。”
“你先别高兴,他还有话;能维持才维持,不能维持趁早处置,总以确
保官款为第一要义。雪岩,”德馨在枕上转脸看着胡雪岩说:“你得给我一
句话。”
这句话自然是要胡雪岩提供保证,决不至于让他无法交代。胡雪岩想了
一下说:“晓翁,我们相交不是一天,你看我是对不起人的人吗?”
“这一层,你用不着表白。不过,雪岩,你的事业太大了,或许有些地
方你自己都不甚了了。譬如,你如果对你自己的虚实,一清二楚的话,上海
的阜康何至于等你一走,马上就撑不住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哑口无言,以他的口才,可以辩解,但他不想那样做,
因为他觉得那样就是不诚。
“雪岩,你亦不必难过。事已如此,只有挺直腰杆来对付。”德馨紧接
着说:“我此刻只要你一句话。”
“请吩咐。”
“你心里的想法,先要告诉我。不必多,只要一句话好了。”
这话别具意味,胡雪岩揣摩了半天,方始敢于确定,“晓翁,”他说。
“如果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一定先同晓翁讨主意。”这话的意思是一定会
维护德馨的利益,不管是公、是私?
“好!咱们一言为定。现在,雪岩,你说吧,我能替你帮什么忙?”
“不止于帮忙,”胡雪岩说:“我现在要请晓翁拿我的事,当自己的事
办。”
这话分明一也很重,德馨想了一下说:“这不在话下。不过,自己的事,
不能不知道吧?”
“是,我跟晓翁说一句,只要不出意外,一定可以过关。”
“雪岩,你的所谓意外是什么?”
“凡是我抓不住的,都会出意外。”胡雪岩说:“第一个是李合肥。”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报导,“唉!原以为左大人到了两江,是件好
事,哪晓得反而坏了。”
“喔。这一层,你倒不妨谈谈。”
谈起来很复杂,也很简单,左宗棠一到两江,便与李鸿章在上海的势力
发生冲突。如果左宗棠仍有当年一往无前笼罩各方的魄力,加上胡雪岩的精
打细算,则两江总督管两江,名正言顺,李鸿章一定会落下风。无奈左宗棠
老境颓唐,加以在两江素无基础,更糟糕的是对法交涉,态度软硬,大相径
庭,而李鸿章为了贯彻他的政策,视左宗棠为遇事掣时、非拔除不可的眼中
钉,而又以剪除左宗棠的党羽为主要手段,这一来便将胡雪岩看作保护左宗
棠的盾牌,集矢其上了。
“我明白了。”德馨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李合肥那方面要设法去
打个照呼。这一层,我可以托刘仲帅。”
“这就重就拜托了。”胡雪岩问:“刘仲帅那里,我是不是应该去见一
见?”
“等明天‘上院’见了他再说。”德馨又说:“你倒想一想,李合肥如
果要跟你过不去,会用什么手段?”
“别的我都不在乎,”胡雪岩说:“最怕他来提北洋属下各衙门的官款,
提不到可以封我的典当,那一来就要逼倒我了。”
“封典当,影响平民生计,果然如此,我可以说话。”
“正要晓翁仗义执言。不过后说不如先后,尤其要早说。”
“好!我明天就跟刘仲帅去谈。”
“能不能请刘仲帅出面,打几个电报出去,就说阜康根基稳固,请各处
勿为谣言所惑,官款暂且不提,免得逼倒了阜康。”
“说当然可以说。不过,刘仲帅一定会问:是不是能保证将来各处的官
款,分文不少?”德馨又加一句:“如果没有这一层保证,刘仲帅不肯发这
样子的电报。”
胡雪岩默然半晌,方始答说:“如果我有这样的把握,也就根本不必请
刘仲帅发电报了。”
这下是德馨默然。一直等将烟瘾过足,方又开口:“雪岩,至少本省大
小衙门存在阜康的官款,我有把握,在一个月之内不会提。”
“只要一个月之内,官款不动,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我在天津
的丝,可以找到户头,一脱手,头寸马上就松了。”
“上海呢?”德馨问道:“你在上海不也有许多丝囤在那里吗?”
“上海的不能动!洋人本来就在杀我的价钱,现在看我急需周转,更看
得我的丝不值钱。晓翁,钱财身外之物,我不肯输这口气,尤其是输给洋人,
更加不服。”
“唉!”德馨叹口气,“大家都要象你这样子争气,中国就好了。”
正在谈着,闪出一个梳长辫子的丫头,带着老妈子来摆桌子,预备吃消
夜。胡雪岩本想告辞,转念又想,应该不改常度:有几次夜间来访,到了时
候总是吃消夜,这天也应该照常才是。
“姨太太呢?”德馨问说,“说我请她。”
“马上出来。”
原来莲珠是不避胡雪岩的,这天原要出来周旋,一则慰问,再则道谢。
及至胡雪岩刚刚落座,听得帘钩微响,扭头看时,莲珠出现在房门口,
她穿的是件旗袍,不过自己改良过了,袖子并不太宽,腰身亦比较小,由于
她身材颀长,而且生长北方,穿惯了旗装,所以在她手握一方绣花手帕,一
摇三摆地走了来,一点都看不出她是汉人。
“二太太!”胡雪岩赶紧站起来招呼。
“请坐,请坐!”莲珠摆一摆手说:“胡大先生,多谢你送的东西,太
破费了。”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说:“初五那天,二太太你要早点来。”
“胡大先生,你不用关照,我扰府上的喜酒,不止一顿,四姐请我去陪
客,一前一后,起码扰你三顿。”
原来杭州是南宋故都,婚丧喜庆,有许多繁文褥节,富家大族办喜事,
请亲友执事,前期宴请,名为“请将”,事后款待,称为“谢将”。莲珠是
螺蛳太太特为邀来陪官眷的“支宾”。
“雪岩!”德馨问道:“喜事一切照常?”
胡雪岩尚未答话,莲珠先开口了,“自然照常。”她说:“这还用得着
问?”
“你看!”德馨为姨太太所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指着莲珠,自嘲地
向胡雪岩说:“管得越严了,连多说句话都不得。”
“只怕没有人管。”胡雪岩答说:“有人管是好事。”
“我就是爱管闲事,也不光是管你。”莲珠紧接着又说:“胡大先生的
事,我们怎么好不管,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到了好日子那天,要约了刘抚台
去道喜!”
这正是胡雪岩想说不便说,关切在心里的一句话,所以格外注意德馨的
反应,只听他答了一句:“当然非拉他去不可。”顿觉胸怀一宽。
“胡大先生,我特为穿旗袍给你看,你送我的哔叽衣料,我照这样子做
了来穿,你说好不好看?”
通家之好,到了这样的程度,似乎稍嫌过分,胡雪岩只好这样答说:“你
说好就好。”
“好是好,太素了一点儿。胡大先生,我还要托你,有没有西洋花边,
下次得便请你从上海给我带一点来。”
“有!有!”胡雪岩一叠连声地答说:“不必下一次。明天我就叫人送
了来。”他接着又说:“西洋花边宽细都有,花式很多,我多送点来,请二
太太自己挑。”
“那就更好了。”
“别老站着。”德馨亲自移开一张凳子,“你也陪我们吃一点儿。”
于是莲珠坐了下来,为主客二人酌酒布菜,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雪岩,我听说你用的人,也不完全靠得住。你自己总知道吧?”
“过了这个风潮,我要好好整顿了。”胡雪岩答说:“晓翁说周少棠值
得重用,我一定要重用。”
“你看了人再用。”莲珠忍不住插嘴,“不要光看人家的面子,人用得
不好,受害的是自己。”
“是,是!二太太是金玉良言。”胡雪岩深为感慨,“这回的风潮,也
是我不听一两个好友的话之故。”
“其实你不必听外头人的话,多听听罗四姐的话就好了。”
“她对外面的情形不大明白。这一点,比二太太你差多了。”
听得这话,莲珠颇有知己之感,“胡大先生,你是明白的。
不比我们老爷,提到外面的事,总说:‘你别管’。一个人再聪明,也
有当局者迷的时候。刚才你同我们老爷在交谈的情形,我也听到了这一点
儿。”说到这里,她突然问道:“胡大先生,上海跟杭州两处的风潮,左大
人知道不知道?”
“恐怕还不晓得。”
“你怎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胡雪岩有些茫然,多少年来,凡是失面子的事,他从不告
诉左宗棠,所以阜康的风潮一起,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左宗棠。
“为什么不告诉他?”莲珠说道:“你瞒也瞒不住的。”
“说得不错。”德馨也说:“如果左大人肯出面,到底是两江总督部堂!”
这个衔头在东南半壁,至高无上,但到底能发生什么作用,却很难说。
哪知道莲珠别有深心,“胡大先生这会心很乱,恐怕不知道该跟左大人说什
么好?”她随即提出一个建议:“是不是请杨师爷来拟个稿子看看?”
那杨师爷是苏州人,年纪很轻,但笔下很来得,而且能言善道,善体人
意,莲珠对他很欣赏。德馨只要是莲珠说好就好,所以对杨师爷亦颇另眼相
看,此时便问胡雪岩:“你的意思怎么样?”
“好是好!不过只怕太缓了。”
“怎么缓得了?发电报出去,明天一早就到了。”
“我密码本不在这里。”
“用我们的好了。”莲珠接口。
“对啊!”德馨说道,“请杨师爷拟好了稿子,就请他翻密码好了。小
妾也可以帮忙。”
“这,怎么好麻烦二太太?”
“怕什么,我们两家什么交情!”
真是盛情难地,胡雪岩只有感激的分儿。在请杨师爷的这段时间中,离
座踱着方步,将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杨师爷,拜托你起个稿子,要说这样子几点:第一,请左大人为了维
持人心,打电报给上海道,尽力维持阜康。第二,请两江各衙门,暂时不要
提存款。第三,浙江刘抚台、德馨台很帮忙,请左大人来个电报,客气一番。”
“客气倒不必。”德馨说道:“要重重托一托刘抚台。”
“是!是!”杨师爷鞠躬如也地问:“还有什么话?”
“想到了,再告诉你。”莲珠接口说道:“杨师爷,你请到外面来写,
清静一点儿。”
莲珠很热心地引领着杨师爷到了外屋,悄悄嘱咐了一番。他下笔很快,
不到半个钟头,便将稿子送了上来,除了照胡雪岩所要求的三点陈述以外,
前面特为加一段,盛称德馨如何帮忙,得以暂度难关,实在令人感激,同时
也说了些德馨在浙江的政绩。着墨不多,但措词很有力量,这当然是莲珠悄
悄嘱咐的结果。
胡雪岩心里雪亮,德馨曾透露过口风,希望更上层楼,由藩司升为巡抚,
作一个真正的方面大员,而目标是江西。
这就需要两江总督的支持了。原来所谓两江是明朝的说法,安徽是上江,
江苏是下江,两江总督只管江苏、安徽两省,但江西与苏皖密迩,两江总督
亦管得着,犹之乎直未总督,必要时能管山东。将来江西巡抚出缺,如果左
宗棠肯保德馨,便有一言九鼎之力。所以电报中由胡雪岩出面,力赞德馨如
何帮忙,实际上即是示好于左宗棠,为他自己的前程“烧冷灶”。
当然胡雪岩是乐于帮这个惠而不费的忙,而且电报稿既出于杨师爷之
手,便等于德馨作了愿全力维持的承诺,更是何乐不为!
因此,他看完稿子,口中连声说道:“好极,好极!杨师爷的一支笔实
在佩服。”
“哪里,哪里?”杨师爷递过一支毛笔来,“有不妥的地方,请胡大先
生改正。”
“只字不改!都是我心里的话,为啥要改?”说着,接过毛笔来,写了
个“雪”字,表示同意。
正谈到里,只见阿福掀帘人内,悄悄地走到德馨身边,送上一个卷宗,
口中轻声说道,“刚到的。”
“喔!”德馨将卷宗掀开,内中只有一张纸,胡雪岩遥遥望去,看出是
一通电报,字迹却看不清楚。
“我的眼镜呢?”德馨一面说,一面起身找眼镜,借此走到间壁,杨师
爷随即跟了过去。
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深夜来了电报,是不是有关阜康的消息?如果是
阜康的消息,德馨应该告诉他才是。这样想着,双眼不由得一直注视里间。
“胡大先生,”莲珠说道:“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不便出
面,让罗四姐来跟我说,我来告诉我们老爷。”
“是,是,多谢二太太!”
莲珠还有话要说,但德馨已经出来了,她跟胡雪岩都盯着他看,希望他
宣布深夜来电报,是何事故。但德馨却不作声,坐了下来,举杯徐饮。
“哪里来的电报?”莲珠问说。
“不相干的事。”只说了这句又没话了。
原来这个电报是宁波海关监督候补道瑞庆打来的,说他得到密报,上海
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潜回宁波来筹现银。阜康在宁波的联号,共有两家,
一家叫通泉钱庄,一家叫通裕银号。但因宁波市面亦以越南战事的影响,颇
为萧条,通泉、通裕都无从接济阜康。而且通泉的档手不知避匿何处,通裕
银号的档手则自行请求封闭,因此,瑞庆即命鄞悬知县查封通裕,请德馨转
知通泉、通裕的东主,即速清理。
德馨对通泉、通裕的情况还不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因而就不便公
开这通电报。直到胡雪岩告辞以后,才跟莲珠商量。首先问她,这个消息暂
且瞒着胡雪岩,是不是做错了?”
“当然错了!”莲珠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一说,雪岩当时就会要我复电请老瑞维持,通泉启封,那两家庄号
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一启封,一定挤兑,撑不住出了事,还是要
封,那又何苦?”
“你把他看错了,他决不会这么冒昧,让你做为难的事。”莲珠又说:
“你说那两家庄号的情形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原主,知道啊!听他说了,
看要不要紧,再想办法。你现在瞒着他不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请问怎么
回复人家?公事哪有这样子办的?”
一顿排揎,将德馨说得哑口无言。“看起来我是没有做对。”他问:“如
今该怎么弥补?”
“只有我去一趟,去看罗四姐,就说你当时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没有
敢说,特为要我通知罗四姐,看是要怎么办才妥当。”
“好!”德馨答说:“不过也不必今天晚上,明儿一大早好了。”
“不!这跟救人一样,耽误不得。”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小事,你得给我一个底,我才好跟人家去谈。”莲珠又说:“我
的意思是你能给他担多少风险?”
“这要看他们的情形,譬如说一二十万银子可以维持住的,我就打电报
请宁波关代垫,归藩库归还。窟窿太大,可就为难了。”
“那么,到底是十万呢?还是二十万?”
“二十万吧!”
于是先遣阿福去通知,随后一乘小轿,悄悄将莲珠抬到无主街。其时三
更已过,胡雪岩在百狮楼上与螺蛳太太围炉低语,谈的却不是阜康,也不是
丝茧,而是年轻时候的往事。
这是由扶乩谈起来的,“乌先生接了你回来,你到阜康,他回家,顺路
经过一处乩坛,进去看了看,也替我们求了一求,看前途如何?哪晓得降坛
的是一位大忠臣,叫什么史可法。乌先生知道这个人,说是当初清兵到扬州
时殉难的。”螺蛳太太问道:“老爷,你晓得不晓得这个人?”
“听说过。”胡雪岩问:“史可法降坛以后怎么说?”
“做了一首诗。喏,”螺蛳太太从梳妆台抽斗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胡
雪岩说:“你看。”
黄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
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胡雪岩将这首诗吟哦数过,方始开口。
“乌先生看了这首诗,有没有给你破解?”
“有的。乌先生说,这首诗一定是史可法守扬州的时候做的,情形是很
危险,不过为人要学史可法,稳得住!管他后荒马乱,自自在在睡在茅檐下,
听风听雨,听城头上打更。”
“他人是很稳,不过大明的江山没有稳住。我看这首诗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老爷你说,是啥意思。”
“那时候史可法手里有几十万人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
兵多没有用,真正叫一筹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当元帅、带兵马,做个
一品老者姓,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就困在茅檐下面,自自在在一颗心是安逸
的。”胡雪岩声音凄凉地说:“罗四姐,如果当年你嫁了我,我没有同王抚
台的那番遭遇,凭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安安稳稳吃一口饱饭,哪里会有今
天的苦恼。”
由此开始,细数往事,又兴奋、又悲伤,但不管兴奋悲伤都是一种安慰。
正在谈得入神时忽然得报,说莲珠马上要来,不由得都愣住了。
莲珠此来,目的何在,虽不可知,但可断定的是,一定出于好意,而且
一定有极紧要的事谈。因此,要考虑的是在什么地方接见,胡雪岩应该不应
该在场。
在这时候,当然不容他们从容商议,螺蛳太太本想在那间专为接待贵客,
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藏翠轩”接见,但时已隆冬,即令现搬几个在火盆过去,
屋子也一时暖和不起来,所以稍想一想,当机立断地对胡雪岩说:“你先从
后楼下去,等一下从前楼上来。”
胡雪岩点一点头,匆匆而去。螺蛳太太便下楼亲自接了莲珠上来,一大
群丫头围绕着,捧凤凰似地接莲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张安乐椅上,手炉、
脚炉、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面前。螺蛳太太顾不得跟她说话,只是指挥着丫
头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头都退了出去,她才开口。
“有啥事情,打发人来通知我一声,我去看你就是。这么冷的天,万一
冻出病来,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与其请你来,多费一层周折,我也仍旧是耽误工夫,
倒不如我亲自来一趟。”莲珠四面看了一下问:“胡大先生不在这里?”
“去通知他了,马上就会来的,”
“趁胡大先生不在这里,我先跟你说了吧!胡大先生在我们那里,不是
来了个电报吗?是宁波打来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们者爷怕他刚回
杭州,心境不好,没有敢告诉他,特为让我来一趟,跟你来谈。”
螺蛳太太心里一跳,但不能不强自镇静,“多谢,多谢!”她还要再说
下去时,只听楼梯上有脚步声,便停了下来。
“老爷来了!”有个丫头掀开门帘说。
“罗四姐!”莲珠问说:“要不要当着他的面谈?”
“瞒也瞒不住的。”
“好!”
其时胡雪岩已经衣冠整齐地一路拱手、一路走进来说道:“失迎,失迎!
二太太这么晚还来,当然是为我的事,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话。”莲珠说道:“刚刚宁波来的电报,没有拿给
你看的缘故,我跟罗四姐说过了,她说不必瞒你,那就请你先看电报。”
宁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谓变起不测,因为宓本常在那里,他维持不
住上海的阜康,莫非连宁波的“两通”都会撑不起来?
但因此使他想到,这或许是宓本常的运用,亦未可知,虽不知他葫芦里
卖的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宓本常本来就已有“拆烂污”的迹象,
如果自己再出头去管宁彼的事,越发会助长他“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想法,
因此,他觉得如今首要之着,是借重宁波官场的势力,逼一逼宓本常,让他
的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
于是他说:“不瞒二太太说,这回的事情,总怪我有眼无珠,用错了人。
上海阜康的档手叫宓本常,他是宁波人,瞒着我私下同他的亲戚做南北货生
意,听说有两条沙船在海里,叫法国兵船打沉了,亏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数
目虽然不大,而在目前银根极紧的当口,就显得有关系了。此刻他人在宁波,
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我不敢说。不过,以他的手面,要
维持通泉、通裕是办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垫二十万银子,实在感激不尽,不
过二太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说实话,徒然连累好朋友,并不是好办法,
做事要做得干净、彻底,我胡某人最好面子,如今面子撕了一条缝,补起来
容易,就怕这里弥补了,那面又裂开,所以我现在的想法是,先要保住没有
裂开的地方。二太太,请你先替我谢谢藩台,同时请你把我的意思,同藩台
说一说。”
听他长篇大套地在谈,莲珠不断点头,表示完全能领会他的意思,等他
说完,随即答道:“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对的,我一定把你的话,同我们老爷
说到,帮你的忙,要从大处去落墨。不过,宁波的事,你还没有说出一个办
法来!”
“是。”胡雪岩答说:“宓本常在宁波,找到宓本常,就可以责成他来
维持。请藩台就照意思拟复电好了。”
“如果宓本常不听呢?”莲珠问说:“是不是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这便是说,是否可以拘禁到讯?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犹有好感,深恐他吃
亏便即说道:“打狗看主人面,他虽做错了事,到底是我们的人。这一点..”
她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不过,人家不知道,电报当中也很难说得清
楚。”莲珠想了一下说:“是不是胡大先生请你的师爷拟个稿子,我带回去,
请我们老爷照发?”
胡雪岩答应着,下楼而去。莲珠目送他走远了,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欲
言又止,脸上是万般无奈的神情,让螺蛳太太反过来不能不安慰她了。
“我晓得你替我们难过,不过,你请放心,不要紧的,船到桥门自会直。”
“罗四姐,”莲珠叹口气说:“我同我们老爷,真是恨不得能平空发一
笔大财!”
“你不要这样子说。”螺蛳太太极其感动,也紧握着她的双手,“我同
胡大先生最难过的,也就是连累藩台同你替我们担心。这份人情债,只怕要
欠到来生了。”
听得这话,莲珠怀然动容,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方始问道:“罗四姐,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螺蛳太太愕然,好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你倒说说看,”她反问一句:
“应该怎么个打算?”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总应该仔细想一想。罗四姐,”
莲珠是极冷静的语气,“我们是自己人,旁观者清,我见到了不能不提醒你。”
这话大有文章了,螺蛳太太急急问说:“是不是藩台有什么消息?”
“不是他有什么消息,如果他有了什么消息,事情只怕就来不及了。”
螺蛳太太心一沉,怔怔地思索了好一会问说:“藩台是不是有什么话?”
“话是没有。不过他着急是看得出来的。”
迂回吞吐,说了好一会,螺蛳太太方始明白莲珠的意思,是暗示她如果
觉得有将财物寄顿他处的必要,她可以效劳。
莲珠一向言辞爽脆深刻,隐微难达之情,在她往往三、五句话,便能直
透深处。唯独这件事如此难于出口,其中的道理,在同样善体人情的螺蛳太
太;不难明白,正因为交情厚了,才不易措词。
因为,要谈这件事,便有一个不忍出口的前提,就是阜康的风潮,会牵
连到许多衙门来提公款,倘或无以应付,即可查封财产备抵,而犹不足,不
可避免地就会抄家。
莲珠一面说,一面心里就有一种顾忌,是设想螺蛳太太听了她的话以后
的想法:什么!已经看得我们胡家要抄家了。照此看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有存着好心。
如果再谈到寄顿财物,似乎坐实了她没有存着好心,胡家抄家于她有什
么好处?不就可以吞没了寄存的财物了吗?不但抄家,最好充军、杀头,才
能永绝后患。
在这佯的顾虑之下,微稍聪明些的人都知道,这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
但象这种寄顿家财,以防籍没的事,时机最要紧,愈早部署愈好。莲珠必是
想到了这一点,正见得是为好朋友深谋远虑的打算。
转念到此,螺蛳太太异常感动,“莲姐,不枉我们同烧过一炉香。真正
是急难可以倚靠,比同胞还亲的姐妹。”她声音急促他说:“不过,莲姐,
我现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我有点首饰,初五那天还要戴,过了这场喜事,
我理好了送到你那里去。”
这一说莲珠反倒推辞了,她主要的是要提醒螺蛳太太,应该有最坏的打
算。如今看她显然已领会到了,那就不必亟亟,“罗四姐,你懂我的意思就
好。”
她说,“现在也还不到那步田地,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愿你们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今天的这番心里的话,完全是多余的。”
“莲姐,算命的都说我命中有‘贵人’,你今天就是。但愿如你金口,
等这场凤潮过了,莲姐,我们到普陀去烧香,保佑藩台高升抚台,你老来结
子,生个白胖儿子。”
“不要说笑话了。”莲珠的脸一红,嗫嚅了好一会说,“不知道你们胡
庆余堂,有没有好的调经种子丸?”
“有,有!我明天叫人送来。”
“不要,不要!”莲珠连连摇手,“传出去笑死人了。”
“那么,改天我亲自带来。”
于是促膝低语谈了许多房帏间的心得,一直到胡雪岩重新上楼,方始结
束。此时此地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且不说螺蛳太太,连莲珠亦觉得是件
不可思议的事。
“稿子是拟好了,请二太太看看,有不妥当的地方,再改。”
“唷!胡大先生,我哪里看得懂。你说给我听听好了。”
“大意是..”
大意是告诉宁波关监督瑞庆,说胡雪岩的态度光明磊落,通泉、通裕的
倒闭,虽非始料所及,但一定会负责到底,而且以胡雪岩的实力,亦必能转
然为安。
但阜康受时间的影响,事出无奈,为了维持市面,只可尽力协助,不宜
逼迫过急,反生事端。接着提到窗本常在宁彼,希望瑞庆即刻传他到案,责
成他料理‘两通’,但所用手段,宜以劝导为主。语气婉转周至,而且暗示
瑞庆,若能费心尽力,料理妥当,德馨会面陈巡抚,今年的年终考绩,必有
优异的“考语”。
“好!好!”莲珠满口答应,“我请我们老爷,马上发出去。”
“是!多谢二太太。”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