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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21 高阳(当代)
为第一,”他当年遣散湘军,扶植淮军,便是找到了李鸿章作替手。想来,
李鸿章以湘乡“门生长”自居,顾念遗训,找到他来作替手。这番盛意,关
乎国家气运,当仁不让,倒不可辜负。
由于有了这样的默契,张佩纶在暗中亦已转为主和派。同时有人为李鸿
章设计,用借刀杀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将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调出
京去,赋以军务重任,书生都是纸上谈兵,一亲营伍,每每偾事,便可借此
收拾清流,而平时好发议论的人,见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箝制舆论的妙
计。
李鸿章认为是借刀杀人,还是登坛拜将,视人而异,象张佩纶便属于后
者,决定设法保他督办左宗棠所创办、沈葆祯所扩大的福建船政局,作为他
将来帮办北洋海军的张本。此外就不妨借刀杀人了。
但这是需要逐步布置,徐图实现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张佩纶去压低主战
的高调以外,最要紧的是,要让主战的实力派,知难而退,这实力派中,第
一个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叫他支援彭玉麟的计划,步步荆棘,
怎么样也走不通,这就是李鸿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
“左湘阴无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赈灾派各省协济,两江派二十万
银子,江宁藩库,一空如洗,他到江海关来惜,我说要跟赫德商量。湘阴知
难而退,结果是向胡雪岩借了二十万银子。湘阴如果没有胡雪岩,可说一筹
莫展。”
“胡雪岩这个人,确是很讨厌。”李鸿章说:“洋人还是很相信他,以
致于我这里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响。”
“既然如此,有一个办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说:“至少不
如过去那样相信他,”
“不错,这个想法是对的,不过做起来不大容易,要好好筹划一下。”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胡雪岩为左宗棠经手的最后一笔借款,到了第二期还本的
时候了!
当邵友濂谒见李鸿章,谈妥了以打击胡雪岩作为对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
段时,胡雪岩不过刚刚到了江宁。
原来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程,螺蛳太太力主先到江宁,后到上海。
胡雪岩觉得她的打算很妥当,因为由于螺蛳太太的夸奖,他才知道宓本常应
变的本事很到家,这样就方便了,在南京动静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
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给宓本常去料理,欲
去欲留,随心所欲,决不会耽误了为女儿主持嘉礼这一件大事。
于是,他一面写信通知宓本常与古应春,一面打点到江宁的行李——行
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仪。江宁候补道最多,有句戏言叫做“群‘道,如毛”。
这些候补道终年派不到一个差使,但三品大员的排场,不能不摆,所以一个
个苦不堪言,只盼当肥缺阔差使的朋友到江宁公干,才有稍资沾润的机会。
胡雪岩在江宁的熟人很多,又是“财神”,这趟去自然东西是东西、银子是
银子,个个要应酬到。银子还可在江宁阜康支用,土仪却必须从杭州带去,
整整装满一船,连同胡雪岩专用的座船,由长江水师特为派来的小人轮拖带,
经嘉兴、苏州直驶江宁。
当此时也,李鸿章亦以密电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面
谈。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在密电中说明,总理衙门另有电
报。关照他先作准备,等总理衙门的公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从杭州动身以后,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
费时只得两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见到李鸿章时,胡雪岩还在路上。
这南北洋两大臣各召亲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战,积极筹划南洋
防务以外,全力支持督办广东军务的钦差大臣彭玉麟。李鸿章则表面虽不敢
违犯清议,但暗中却用尽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战派的力量及声势。第
一个目标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因为他是主战派领袖大学士李鸿藻的谋主,
制服他亦就是擒贼擒王之意。
就压制主战派这个目的来说,收服张佩纶是治本,打击胡雪岩是治标。
可是首当其冲的胡雪岩,却还睡在鼓里,到了江宁,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馆
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馆,但一年难得一到,江宁因为左宗棠的
关系,这年是第二次来往。这个公馆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旧院”
钓鱼巷的者鸨,运气不佳,两个养女,连着出事,一个殉情,一个私奔,私
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却连累老鸨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无罪被释,
心灰意懒再不愿意吃这碗“把势饭”了。
既然如此,只有从良之一途。这个王鸨,就象《板桥杂记》中所写的李
香君的假母那样,虽鸨不老,三十出头年纪,丰韵犹存,要从良亦着实有人
愿量珠来聘。
但秦淮的勾栏中人,承袭了明末清初“旧院”的遗风,讲究饮食起居,
看得骚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万金之缠,身无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温
文尔雅,不免寒酸。因而空有从良之志,难得终身之托。
这是三年前的事,江宁阜康新换一个档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
调过来的,深通风月,得知有王鸨这么一个人,延聘她来当“胡公馆”的管
家,平时作为应酬特等客户的处所,等“东家”到江宁,她便是“主持中馈”
的“主妇”。当然,这“主妇”的责任,也包括房帏之事在内。
王鸨为胡公馆的饮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
胡雪岩到江宁,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双钩,纤如新月,一夕缱绻,真如袁
子才所说的“徐娘风味胜雏年”,厚赠以外,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王九妈”,
南宋发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鸨就
叫王九妈。
这王九妈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饮食方面有
预备以外,另外还打听了许多新闻,作为陪伴闲谈的资料。
这些新闻中,胡雪岩最关切的,自然是有关左宗棠的情形。据说他衰病
侵寻,意气更甚,接见僚属宾客,不能谈西征,一谈便开了他的“话匣子”,
铺陈西征的勋业,御将如何恩威并用,用兵如何神奇莫测。再接下来便要骂
人,第一个被骂的是曾国藩,其次是李鸿章,有时兼骂沈葆祯。这三个人都
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旧部在江宁,尤其是曾国藩故旧更多,而且就人品
来说,左宗棠骂李鸿章犹可,骂曾国藩则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国藩的旧
部,每每大庭广众之间批评他说:“大帅对老帅有意见,他们之间的恩怨,
亦难说得很。就算老帅不对,人都过去了,也听不见他的骂,何必在我们面
前罗嗦。而且道理不直,话亦不圆,说来说去,无非老帅把持饷源,处处回
护九帅,耳朵里都听得生茧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过半年未见左宗棠,何以老境颓唐至此?便有些不大
相信,及至一问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说:“江宁现在许多事办不通。为什
么呢?左大人先开讲,后开骂,一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时候差不多了,戈什
哈把茶碗交到他手里,外面伺候的人马上喊一声‘送客’。根本就没法子谈
公事。”
“这是难得一次吧?”
“哪里?可说天天如此。”江德源说,“左大人有点‘人来疯’,人越
多他越起劲。大先生亦不必讲究礼节。‘上院,去见,不如就此刻在花厅或
者签押房里见,倒可以谈点正经。”
原来督抚接见“两司”——藩司、桌司以及道员以下的僚属,大致五天
一次,“衙参”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见之处,称为“官厅”,
而衙参称之为“上院”。胡雪岩到的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
如今听江德源这一说,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当即换了官服,坐轿直闯两江总
督的辕门。
辕门上一看“胡财神”到了,格外巴结,擅作主张开正门,让轿子抬到
官厅檐前下轿,随即通报到上房,传出话来:“请胡大人换了便服,在签押
房见面。”
于是跟班打开衣包,就在官厅上换了便服,引人签押房,左宗棠已经在
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礼请安,左宗棠亲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
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说话,一面细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长了一层白翳,右眼
见风流泪,非常厉害,不时拿一块绸绢擦拭,于是找一个空隙说道:“听说
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为配了一副眼药来,清凉明目,很有效验,”说着,
将随手携带的一个小锦袱解开来又说:“还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药,如果服
得好,请大人交代书启师爷写信来,我再送来。”
“多谢,多谢!”左宗棠说:“我现在多靠几个朋友帮忙,不但私务,
连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东闹水灾,两江派助赈四十万,藩库只拿得出一半,
多亏你慷慨援手。不过,这笔款子,两江还无法奉还。”
“大人不必挂齿。”胡雪岩原想再说一句:“有官款在我那里,我是应
该效劳的。”但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这一回越南吃紧,朝命彭雪琴督办广东军务,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
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况我奉旨筹办南洋防务,粤闽洋面,亦在我管辖之
下,其势更不能兼筹并顾。可恨的是,两江官场,从曾湘乡以来,越搞越坏,
推拖敷衍,不顾大局,以致于我又要靠老朋友帮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应着。
“王阆青已经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总要有四千支枪才
够用。江宁的军械局,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涂,交上海制造局赶办,
第一是经费尚无着落,其次是时间上缓不济急,所以我想由转运局来想法了。
雪岩,你说呢?”
“转运局库存洋枪,细数我还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支,我
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办齐。”
“好!”左宗棠说:“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最痛快
不过。”
“光塘..”胡雪岩称名谦谢:“承大人栽培,不敢不尽心尽力伺候。”
“好说,好说。还有件事,王阆青招来的兵,粮饷自然由户部去筹划,
一笔开拔费,数目可观,两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帮两江一
个忙?”如果是过去,胡雪岩一定会问:“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
想了一下说:“回大人的话,现在市面上银根紧得不得了,就是不紧,大人
要顾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筹多少,到了陕甘接济不上时,
就变成从井救人了。”
所谓“老部下”是指刘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转运局的委员,在他的
职司有主有从,如两江筹饷是额外的差使,行有余力,不妨效劳,否则他当
然要顾全西征军为主。
左宗棠了解到这一点,便不能不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
明天我再找藩司来想法子。如果真有难处,那就不能不仰赖老兄拔刀相助
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请示。”
“请示”便是听回音。左宗棠答说:“很快、很快,三两天之内,就有
信息。”
于是胡雪岩起身说道:“我听大人的指挥办理,今天就告辞了。”
“嗯,嗯。”左宗棠问:“今天晚上没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
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
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
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
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
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
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已转往日本去了。
“中国的若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
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
“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
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
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
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住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
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
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
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
都叫他“王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
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
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
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
“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
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
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只,到得兵临城下,还
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
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上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
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
一怒之下,指名严劾, 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
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 喝酒,
喝酒。”
王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
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
“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
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 张凤池
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
探阴山吧!”
“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糙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
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
其言,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
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已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
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
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
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
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
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
“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
“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
“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对了,你要回去办喜事?”左宗棠问:“令爱出阁,我已经告诉他们
备贺札了。你我是患难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中心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点什么别致的贺礼。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气。”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如果有大人亲笔的一副喜联,那就真的
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小事。”左宗棠答说:“不过今天可来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
一定会送到。”
“大人公务太忙,我这个实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许了,我把喜堂
最上面的位置留下来了。”
这是变相的坚约,左宗棠不可言而无信,否则喜堂正面,空着两块不好
看。左宗棠理会得这层意思,便喊一声:“来啊!”
“喳!”
厅上一呼,廊下百诺,进来一名亮蓝顶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
“胡大人的小姐出阁,我许了送一副喜联,你只要看我稍为闲一点儿,
就提醒我这件事,免得失礼。”左宗棠又说:“你要不断提醒我。”
“是。”
“好!就这么说了。”左宗棠又问,“你是先到上海?”
“是的。”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里不放心的是,那笔到期还本的洋债,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
并无信来,谅想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请左宗棠费事了。
“等有事再来求大人。”
“好!”左宗棠说:“这回你来,我连请你吃顿饭的工夫都抽不出来,
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大人太客气了。”胡雪岩问:“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么
委办的事没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就是王阆青的那四千支枪。
“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
“别的就没有了。”左宗棠说:“就要你那句话,想起来再托你。”
胡雪岩告辞而去,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务必提醒喜联那件事。当然,
少不得还有一个上写“别敬”的红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宁荒废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变了一
个样子,其所谓市面萧条,熟人一见了面,不是打听战事,就是相询何处避
难最好?这些情形在江宁是见不到的。
做钱庄最怕遇到这样局势,谣言满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这种时候,
有钱的人都相信手握现款是最妥当的事,因此,钱庄由于存款只提不存,周
转不灵而倒闭的,已经有好几家。阜康是块金字招牌,所受的影响比较小,
但暗中另有危机,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让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为头痛。首先是供应王德榜的四千支洋枪,
转运局的库存仅得两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支,需要现购,每支纹银十八两,
连水脚约合三万两银子,这倒还是小事,伤脑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
经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如果交不足数,信用有关。
“小爷叔亦不必过分重视这件事,将来拿定单给左湘阴看就是了。”
“应春,”胡雪岩说:“我在左湘阴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而
且,这回也只怕是最后一两回替他办差了,为人最要紧收缘结果,一直说话
算话,到临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说左湘阴保不定会起疑心,以为我没有什么
事要仰仗他,对他就不象从前那样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实在不大甘心,多
年做出来的牌子,为这件小事砸掉。应春你倒替我想想,无论如何要帮我一
个忙。”
办军火一向是古应春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忽然冒出来这
么一句“无论如何要帮忙”的话,古应春心里当然也很不是味道。
他盘算了好一会说:“看看日本那方面有没有办法好想。如果有现成的
货色,日子上还来得及,不过枪价就不能谈了。”
“枪价是小事,只要快。应春,你今天就去办。”
古应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两天,总算有了头绪,急于想要报告胡雪岩,
哪知寻来寻去,到处扑空,但到得深夜,古应春正要归寝时,胡雪岩却又不
速而至,气色显得有点不大正常。
“老爷只怕累坏了。”瑞香亲自来照料,一面端来一杯参汤,一面问道:
“饿不饿?”
“饿是饿,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应春交代,“弄点开胃的东西来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问:“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惊动她了。”胡雪岩又问:“听说你寻了我一天。”
“是啊!古应春很起劲地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小爷叔,枪有着落了。”
“这好!”胡雪岩也很高兴,“是哪里弄来的?”
“日本。说起来很有意思,这批枪原来是要卖给法国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法国仓卒出兵增援,要就地在东方补充一批枪支,找到日本一个军
火商,有两千支枪可以出售。古应春多方探查,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托人打
电报去问,愿出高价买一千五百支。回电讨价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另加水脚。
“那么,敲定了没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价钱,水脚归我们自理,已经电汇了一万银子去了。”
古应春又说:“半个月去上海交货。”
“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总算了掉一桩心事。”
胡雪岩忽然问道:“应春,你有没有听说,老宓瞒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
货?”
古应春稍一沉吟后说:“听是听说了,不晓得详细情形。”
“据说有一条船碰到法国人的水雷沉掉了,损失不轻。”
“损失不会大。”古应春答说:“总买了保险的。”
胡雪岩点点头,脸上是安慰的神情,“应春,”他问,“你看我要不要
当面跟老宓说破?”
这一点关系很大,古应春不敢造次,过了好一会却反问一句:“小爷叔
看呢?”
“只要风险不大,我觉得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俗话说的‘横竖横、拆牛
棚’。一说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来,我就非换他不可!苦的是,找
不到合适替手。”
接下来,胡雪岩谈他的另一个烦恼,应还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
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断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所得的答复是:
备省尚未汇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访上海道邵友濂,答复如旧,不
过邵友濂多了一句话:“老兄请放心,我尽力去催,期限前后,总可以催齐。”
“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晓得的,洋人最讲信用。”
“我晓得,不过钱不在我手里,无可奈何。”邵友濂又说:“雪翁,五
十万银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万一期前催不齐,你先垫一垫,不过吃亏几
天利息。”
一句话将胡雪岩堵得开不出口,“他的话没有说错,我垫一垫当然无所
谓,哪晓得偏偏就垫不出。”胡雪岩说:“不巧是巧,有苦难言。”
何为“不巧是巧”?古应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凑在一起,成
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细细想去,不巧的事实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
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
借阳差,他的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
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
二十万银子,如今又要拨付王德榜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
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场面大,开销多,
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窗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
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这个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
雪岩说:“这笔头寸摆不平,怎能放心去办喜事。”
“小爷叔亦不必着急,到底只有五十万银子。再说,这又不是小爷叔私
人的债务,总有办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应春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只有按部就班来,一面催上海道, 一面
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如果这两方面都不如意,还有最后一着,请汇丰展期,
大不了贴利息。”
“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就怕人家也同邵筱村一样,来一句‘你先垫一垫
好了’。我就没有话好说了。”
“不会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债,你们不会叫私人来垫的。如果
他们真的说这样的话,小爷叔回他一句:‘我垫不如你垫,以前汇丰要放款
给阜康,阜康不想用,还是用了,如今仍旧算阜康跟汇丰借好了。’看他怎
么说。”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深深点头。
“小爷叔愿意这样做,我就先同汇丰去说好了它。小爷叔不就可以放心
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连连摇手。
原来他有他的顾虑,因为请求展期,无异表示他连五十万银子都无法垫
付。这话传出去,砸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对他的实力与手腕,会生怀
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门的贺客少不得会谈论这件事,喜事风光,亦将
大为减色。
“我们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说:“第一步我来,第二步托你。”
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第二步“自己想法子来调度”。这一
步无非督促宓本常去办。古应春因为有过去的芥蒂,不肯作此吃力不讨好,
而且可能徒劳无功的事,因而面有难色。
“怎么样?”
“我想跟小爷叔调一调,头一步归我,第二步小爷叔自己来。”古应春
说:“小爷叔催老宓,名正言顺,我来催老宓,他心里不舒服,不会买帐的。”
“也好。”胡雪岩说:“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门我有熟人。”古应春说:“小爷叔明天
中午来吃饭,听消息。”
“好。”胡雪岩说:“这几天我们早晚都要碰头。”
第二天中午,古应春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各省协助的“西饷”,已快
收齐了,最早的一笔,在十月初便已汇到。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筱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
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
“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
班。
“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要好好问他一问。”
“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筱村。”
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
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
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
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
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
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
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
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
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
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冲冲地
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
越发不快,回到制造局命文案师爷写信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
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
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
“不怕官,只怕管”,自太平军被平息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
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的两江总督,如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
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个决定,将已收到的“西饷”开单送交转运局,
为数约四十万两,胡雪岩只需垫十万银子,便可保住他对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写好复信,正待发出之际,来了一个人,使得他的决定整个儿被
推翻。
这个人便是盛宣怀,由于筹办电报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鸿章面前有
数的红人,而且亦马结上了醇亲王的关系。此番是衔李鸿章之命,到上海跟
邵友濂来商量,如何“救人”?
“救火”是盛宣怀形容挽救眼前局势的一个譬喻,这也是李鸿章的说法,
他认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冲突,他有转危为安的办法,但主战派的行动,
却如“纵火”,清流的高调,则是火上浇油。但如火势已灭,虽有助燃的油
料,终无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战的行动,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谁是“纵火”者呢?在李鸿章看,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
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贵总督岑毓英等,自有办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
玉麟,倘无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设法让他知难而退。换句话说,擒贼擒玉,
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到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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