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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20 高阳(当代)
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
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
“我看堂客不要请了。”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
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
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
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
“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
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象平
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主客双方都心安,这跟特为下贴子是不同的。你说是
不是呢?”
“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
“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
可以免了。”
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
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冶异常,
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
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
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
“不唱东乡调,唱啥呢?”
“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
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
一班来听听。”
“好!”古应春想了一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
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
“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
文,所以称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
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因此,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
解。
螺蛳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以后,又听王
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
住要问。
“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
“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
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
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象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
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象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
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
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
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
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
时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姐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
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女儿的那种心情,但
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
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
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
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大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
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
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幅
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
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
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
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象正式结缡,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
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
红裙,以瑞香的身分,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
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
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
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
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
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
“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
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
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愈显得年轻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
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
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
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
但扶着椅背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
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
“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
“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着红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
“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
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
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袅袅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
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小玉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子,
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无名指上。
“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
“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
“没有这个规矩,这算啥一出?”
说着,便待避开,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适时瑞香竟也走
上前来,扶着她说:“太太请坐。”
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螺蛳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
的大礼。乱轰轰一阵过去,正要散开,奇峰又起,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张
凳子上,举双手喊道:“还要照照相,照照相。”
这一下大家都静了下来,听从他的指挥,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古应春、
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张是全体合照,螺蛳太太觉得
自己无可位置,悄悄地溜掉了。
照相很费事,第二张镁光不亮,重新来过,到开席时,已经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开在楼上,螺蛳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为不耐久坐,行
动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这自然是抬举她的意思。螺蛳太太也觉得
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亏他安排,才能风风光光嫁了瑞香,
了却一桩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胡雪岩全传──烟消云散
一甲申之变
上海的市面更坏了,是受了法国在越南的战事的影响。
法国凯觎越南,由来已久。同治元年,法皇拿破仑第二,以海军大举侵
入越南。其时清廷正因洪杨之变自顾不暇,所以越南虽是清王朝的属国,却
无力出兵保护,越南被迫订了城下之盟,割让庆和、嘉定、定祥三省。嘉定
省便是西贡,法国人在那里竭力经营,作为进一步侵略越南、进窥中国云南
的根据地。
同治十一年,越南内乱,头目叫做黄崇英,拥众数万,用黄旗,号称“黄
旗军”。法国人勾通了黄崇英,规取“东京”,渡汉江。攻取广西镇南关外
的谅山,广西巡抚是湘军宿将刘长佑,派兵助越平乱,同时邀请刘永福助剿
——刘永福是广西上思州人,本是个私枭,咸丰年间,洪杨起事,刘永福却
另有心胸,率领部下健儿三百人,出镇南关进入越南保胜。此地本为一个广
东人何均昌所占领,为刘永福起而代之,所部用黑旗,号称“黑旗军”。既
受刘长佑的邀请,复又受越南王的招抚,与广西官兵夹击法军,威震一时,
但越南内部意见分歧,最后决定议和,所派遣的大臣三名,为法军拘禁,被
迫订了二十二条的《西贡条约》,割地通商以外,承认受法国的保护。为了
安抚刘永福,授职为三宣副提督。刘永福便在边境深山中,屯垦练兵,部下
聚集至二十万之多,其中劲旅两万人,年龄在十七以上,二十四以下,一个
个面黑身高,孔武有力,越林超涧,轻捷如猿,士气极其高昂,因而为法军
视如眼中钉,曾经悬重金买他的首级。
自从《西贡条约》订立以后,越南举国上下,无不既悔且愤,越南王阮
福时,决意重用黑旗兵。不道法国先下手为强,以重兵陷河内。于是在顺化
的阮福时遂予黑旗军驱逐法军的任务。
越南有失,广西、云南便受威胁,而且法国已正式向中国提出通商的要
求。朝中议论,分为为战、主和两派,主战派以李鸿藻为首,除了支持云贵
总督岑毓英支持刘永福以外,且特起曾国荃为两广总督,部署海防。此外左
宗棠亦力主作战,清议更为激昂,但主和派的势力亦不小.当然,李鸿章是
主和的,驻法公使曾纪泽亦不主张决裂,但对其中的利害得失,看得最清楚
的是曾经使法的郭嵩焘。这年光绪九年正月,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宝海,本已
达成“中国撤兵、法不侵越”的协议,不意法国发生政潮,内阁改组,新任
外务部长拉克尔是个野心家,一面将宝海撤任、推翻成议,一面促使法国增
兵越南。于是朝旨命丁忧守制之中的李鸿章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节制两
广云南防军。就表面看,是派李鸿尊去主持战局,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此中
消息为郭嵩焘所参透,特意从他的家乡、湖南湘阴派专差送了一封长信给李
鸿章,以为“处置西洋,始终无战法”,他说,洋人意在通商,就跟他谈通
商好了。只要一答应谈判通商,越南的局势自然就会缓和。如今派李鸿章出
而督师,大张旗鼓,摆出一决雌雄的阵势,是逼迫法国作战。法国本无意于
战,逼之应战,是兵法上的“不知彼”。
如果真的要战,又是“不知己”,他的话说得很沉痛:“用兵三十余年,
聚而为兵,散而为盗,蔓延天下,隐患方深。重以水旱频仍,吏治调敝,盗
贼满野,民不聊生,而于是时急开边畔,募兵以资防御,旷日逾时,而耗敝
不可支矣。”这是就军费者言,说中国不能战。
就算战胜了,又怎么办?战胜当然要裁兵,将刚招募的新兵遣散,结果
是“游荡无所归”,聚集“饥困之民图逞”,是自己制造乱源。
接下来,他转述京中的议论:“枢府以滇督援甲厉兵,而粤督处之泰然,
数有訾议,是以属中堂以专征之任。”看起来是因为岑毓英想打,而曾国茎
袖手旁观,前方将帅意见不一,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李鸿章去笼罩全面,主
持一切。事实上呢“京师议论,所以属之中堂,仍以议和,非求战也”。
李鸿章虽然在守制之中,但朝中情形,毫不隔膜,他在京师有好几个“坐
探”,朝中一举一动,无不以最快的方法,报到合肥,知道恭王子和战之际,
游移不决,而主战最力的是“北派”领袖李鸿藻及一班清流,尤其是左副都
御史张佩纶。
因此,李鸿章纵有议和之意,却不敢公然表示,因为清议的力量很大,
而且刘永福的黑旗军打得很好,更助长了主战派的声势,此时主和是冒天下
之大不韪,所以迟迟其行,到上海以后,与接替宝海的新任法国公使德理固,
谈了几次,态度不软亦不硬,掌握了一个“拖”字诀。
“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是李李鸿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过他
在暗中大下功夫,想消除几个议和的障碍,第一个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他是
清流的中坚,能把他疏通好,主战的高调不是唱得那么响,议和便较易措手。
另一个是驻法公使曾纪泽,他不主张交涉决裂,但并不表示他主张对法
让步,尤其是在从俄国回到巴黎以后,眼看法国的政策亦在摇摆之中,主战
的只是少数。因此特地密电李鸿章及总理衙门,建议军事援越,对德理固的
交涉不妨强硬。李鸿章对曾纪泽的意见,不置可否,但却致书郭嵩焘,暗示
希望他能影响曾纪泽。郭嵩焘与曾纪泽的关系很深,而且驻法是前后任,他
的言论一定能为曾纪泽所尊重。
就在这“拖”的一两个月中,法国与越南的情势,都起了变化,法国的
政策已趋一致,内阁总理茹斐理向国会声称,决心加强在越南的军事行动,
同时派出九千人援越,另遣军舰十二艘东来,水师提督古拔代陆军提督布意
为法军统帅。
越南则国王阮福时去世,由王弟阮福升继位,称号为“合和王”。由这
称号,便知他是愿意屈服于法国的,即位只有一个月,便与法国订立了二十
七条的《顺化条约》,正式承认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而又仍旧尊重中国为
宗主国,原来每年进贡,取道镇南关循陆路进京,今后改由海道入贡。
这一法越《顺化条约》,促成了法国政策的一致,同时也赋予了法军名
正言顺得以驱逐黑旗军的地位。因此,越南政府中的主战派大为不满。弑合
和王而另立阮福吴,称号是“建福王”。
尽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鸿章仍与法国公使在谈判越南的主权,而事实上
中法双方剑拔弩张,开仗几不可免,尤其是特命彭玉鳞办理广东军务,消息
一传,上海的人心越发恐慌。其时在九月中旬,正当螺蛳太太由上海回到杭
州时。
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夭,江宁派了个专差来,身穿红装,风尘满面,
但头上一顶披满红丝穗的纬帽,高耸一粒红顶子,后面还拖一条花翎,身后
跟着四名从人,亦都有顶戴。他们是由陆路来的,五匹高头大马,一路沙尘
滚滚、辔铃当当、威风凛凛,路人侧目。一进了武林门,那专差将手一扬,
都勒了马,其中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走马趋前,听候吩咐。
“问问路!”
“喳!”那人滚鞍下马,一手执缰,一手抓住一个中年汉子问道:“来、
来,老兄,打听一个地名,无宝街在哪里?”
“啊!你说啥?”
原来那武官是曾国藩的小同乡,湖南话中湘乡话最难懂,加以武夫性急,
说得很快,便越发不知他说些什么了。
还好,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一字一句地答道:“元宝街。”说着还双
手上捧,作手势示意元宝。
“喔、喔、喔,你老人家是说元宝街!”那人姓卜,是钱塘县“礼房”
的书办,不作回答,却反问:“请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江宁?”
“不错。”
“这样说,到元宝街是去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那人一愣,旋即想到:“不错,不错,胡大先生就是胡
雪岩胡大人。”
卜书办点头,趋前一步,手指着低声问道:“马上那位红顶子的人,是
什么人?”
那武官有些不耐烦了,天下人走天下路,问路应是常事,知道而热心的,
详细指点,知道而懒得回答的,说一声“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而又热心的,
会表示歉意,请对方另行打听,不知道而又懒得回答的,只字不答,掉臂而
去。象这样问路而反为别人所问,类似盘查,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卜书办看那武官的脸色,急忙提出解释:“你老人家不要嫌我罗嗦,实
在是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我不敢怠慢,晓得了身分,好禀报本县大老爷,
有啥差遣,不会误事。”
原来是这样一番好意!那武官倒觉得过意不去,但却不知如何回答——
那专差本名高老三,投效湘军时,招募委员替他改名“乐山”来谐音,“仁
者乐山”而又行三,因而又送他一个别号叫“仁叔”。
这高乐山原隶刘松山帐下,左宗棠西征,曾国藩特拨刘松山一营隶属于
左,时人称为“赠嫁”。刘松山在西征时,战功彪炳,左宗棠大为得力。左
曾不和,在才气纵横的左宗棠眼中,曾国藩无一事可使他佩服,唯独对“赠
嫁”刘松山,心悦诚服,感激不已。因为如此,左宗棠对刘松山,亦总是另
眼看待。这高乐山原是刘松山的马弁,为人诚朴,有一次左宗棠去视察,宿
于刘营,刘松山派高乐山去伺候,彻夜巡更,至晓不眠,为左宗棠所赏识,
跟刘松山要了去,置诸左右,每有“保案”,在“密保”中总有高乐山的名
字,现在的职衔是“记名总兵加提督衔”,在“绿营”中已是“官居极品”,
但实际的职司,仍是所谓“材官”,仅奔走之役,在左宗棠的部属中,他的
身份犹如宫中的“御前侍卫”。
但一品武官不过是个“高等马弁”,这话说出去,贬损了高乐山的红顶
子,所以那蓝顶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说:“是左大人特为派来看胡大先生
的。”
“我就猜到,”卜书办又拍手、又翘拇指,“一定是左大人派来的。好、
好、好,元宝街远得很,一南一北,等我来领路。你请等一等,等我去租匹
马来。”
武林门是杭州往北进出的要道,运河起点的拱宸桥就在武林门外,所以
城门口有车有轿有骡马,雇用租赁,均无不可。卜书办租赁了一匹“菊花青”,
洋洋得意地在前领路。
那匹“菊花青”是旗营中淘汰下来的老马,驯顺倒很驯顺,但脚程极慢
——马通灵性,为人雇乘太久,出发时知道负重任远,一步懒似一步,因为
走得越快越吃亏,及至回程,纵不说如渴骥奔泉,但远非去路可比,昂首扬
鬃,急于回槽。那匹菊花青,正是这样一个马中的“老油条”。
当书办的,十之八九是“老油条”,这一下“老油条”遇着“老油条”,
彼此得其所哉。卜书办款款徐行,后随五名武官,亦步亦趋,倒象是他的跟
马。杭州的文武官员,品级最高的是“将军”,其次是巡抚,本身虽都是红
顶子,但出行的随从,从无戴红顶子的。
因此,卜书办满脸飞金,得意之状,难描难画,尤其是一路上遇着熟人,
在马上一会儿抱拳扬臂,一会儿弯腰点头,同时一定要高声加一句,“我带
他们去看胡大先生。”有几次得意忘形,几乎掉下马来,急急扳住马鞍上的
“判官头”,才能转危为安。这样丑态百出,惹得路人笑逐颜开,而高乐山
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快到元宝街时,卜书办在转角之时,向前扬一扬手,示意暂停,自己却
双腿夹一夹马腹,催快往前,直到胡府大门前勒住了马。
“老卜,”胡家门前的下人中,有一个认得他,“你来作啥?”
“我来报信,两江总督左大人,派了红顶子的武官来看胡大先生,一进
城门,是我领路来的。”
“在哪里?”
“在后面。”
那人抬眼一看,果然有五匹马在后面,红蓝顶子在明亮的秋阳中看得很
清楚。这一来,胡家门前的十几个人都紧张了。
原来左宗棠派红顶子的戈什哈传令是常事,但当初是陕甘总督,公私事
务派专差只到上海转运局。直接派到胡家却是头一回,少见自然多怪,顿时
便有机灵的,不看热闹,抢先报到上房。
螺蛳太太一听吓一跳。原来胡家为了红顶子,花了好大的气力,胡雪岩
本身是道员加按察使衔,三品顶戴蓝顶子,倘或胡雪岩肯做官,放一任实缺
的道员,左宗棠保他加布政使的衔,是一定办得到的事,无奈胡雪岩只能做
一个“官商”,如果真的“商而优则官,”必须“弃商从官”,不但“做此
官,行此礼,胡,雪岩受不了那种拘束,而且也决不会是一个出色的官。这
一点不但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凡是爱护他的,亦莫不认为胡雪岩要是真的去
做官,便是舍长就短,最为不智。
因为如此,要摆官派,只有拿钱来做官,本身捐官有限制,到三品便是
“官居极品”,但父母的荣衔,却是花钱可以买体面的,十余年来每逢水旱
灾荒,胡雪岩总是用胡老太大的名义,捐银、捐米、捐棉衣、捐药材,好不
容易才得了个“一品夫人”的封典,胡雪岩“子以母贵”也能戴红顶子了。
红顶子是如此珍贵,在螺蛳太太的记忆中,红顶子的文武大员登门拜访,
没有几次,每一次都是事先得到信息,如何迎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从人,
都要好几天筹划,临时郑重将事。象这样突然来了个红顶子的武官,自然要
吓一跳,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胡雪岩却是司空见惯的,高乐山又是熟人,不妨从容以礼款接。当下
先交代了螺蛳太太一番,换了官服到花厅相见。
一个称“雪翁”,一个称“高军门”,平礼相见,又到走廊上向高乐山
的从人,请教了姓乐,寒暄了一阵,另外派人接待,然后说道:“请换便衣
吧!”
话刚说完,已有一名听差,捧着衣包,进屋伺候——官场酬酢,公服相
见是礼,便衣欢叙是情,但总是客人忖度与主人的交情,预料有此需要,自
己命跟班随带衣包,象这样由主人供应便衣的情形,高乐山不但是第一次经
验,而且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胡雪岩以豪阔出名,那么类此举动,自亦无足为奇。当下说
道:“雪翁亦请进去换衣服吧!”
“是,是,换了衣服细谈。”
等胡雪岩换了衣服出来,只见高乐山已穿上簇新的一身铁灰的结夹抱、
上套珊瑚扣的贡缎马褂,头上一顶红结子的青缎小帽,而且刚洗了脸,显得
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衣服倒还合身?”
“多谢,多谢。比我自己叫裁缝来现制还要好,我也不客气了,雪翁,
多谢,多谢!”说着高乐山又连连拱手。
“左大人精神还好吧?”
听这一说,高乐山的笑容慢慢收敛,“差得多了。”他说:“眼力大不
如前,毛病不轻。”
“请医生看了没有呢?”
“请了。”高乐山答说:“看也白看!医生要他不看公事,不看书,闭
上眼睛静养。雪翁,你想他老人家办得到吗?”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医生也说不上来。左眼上了翳,右面的一只迎风流泪。”
“会不会失明?”
“难说。”
“我荐一个医生。”胡雪岩说:“跟了高军门一起去。”
“是。”高乐山这时才将左宗棠的信拿了出来。
信上很简单,只说越南军情紧急,奉旨南北洋的防务均须上紧筹划,并
须派兵援越,因而请胡雪岩抽工夫到江宁一晤,至于其他细节,可以面问高
乐山。
胡雪岩心想,这少不得又是筹械筹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并未
受两江总督衙门的任何委任,倘需效劳,纯粹是私人关系,这一层不妨先向
高乐山说明白。
“高军门晓得的,左大人说啥就是啥,我只有‘遵办’二字。不过,江
宁不是陕甘,恐怕有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是的。”高乐山答道:“左大人亦说了,江宁有江宁的人,胡某替我
办事,完全是交情,论到公事,转运局是西征的转运局,我只有跟他商量,
不能下札子。这就是要请雪翁当面去谈的缘故。”
“喔,不晓得要谈点啥?”胡雪岩问:“是钱,是械?”
“是枪械。”
“嗯,嗯。”胡雪岩稍稍放了些心,“不谈钱,事情总还好办。”
“雪翁预备哪天动身?”
“这还要跟内人商量起来看。”胡雪岩率直回答,他所说的“内人”,
自然是指螺蛳太太,接下来又问:“左大人预备派哪位到广西?”
“是王大人。”
“王大人?”胡雪岩一时想不起来,左宗棠手下有哪个姓王的大将。
“是,王阆帅。”
“幄,是他。”
原来高乐山指的是王德榜,他踉高乐山一样,有个很雅致的别号叫阆青,
是湖南永州府江华县人,这个偏僻小县,从古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
物,但王德傍在湘军中却是别具一格,颇有可称的宿将。
此人在咸丰初年,毁家练乡团,保卫家乡颇有劳绩,后来援江西有功,
早在威咸七年,便叙文职“州同”,改隶左宗棠部下后,数建奇功,是有名
的悍将,赐号“锐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同治四年积功升至藩司,从左
宗棠征新疆,功劳不在刘松山叔侄之下,但始终不得意,藩司虚衔领了六、
八年,始终不能补实缺。
原来王德榜是个老粗,当他升藩司奉召入觐时,语言粗鄙,加以满口乡
音,两宫太后根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因而名为藩司,当的却是总兵的职司。
光绪元年丁忧回籍,六年再赴新疆,不久左宗棠晋京人军机,以大学士管兵
部,受醇王之托,整顿旗营,特地保荐王德榜教练火器、健锐两营,他的部
下兴修畿输水利,挑泥浚河,做的是苦工而毫无怨言,因而亦颇得醇王赏识。
左宗棠当然深知他的长处,但他的短处实在也不少,只能为将,不能做
官。这回彭玉麟向左宗棠求援,他想起王德榜,认为可以尽其所长,因而奏
请赴援两广,归彭玉麟节制,并答应接济军械,找胡雪岩去,便是商量这件
事。
了解了经过情形,胡雪岩心里有数了,“高军门,”他说,“你在这里
玩两天,我跟内人商量好了,或许可以一起走。”
“如果雪翁一起走,我当然要等,不然,我就先回去复命了。左大人的
性子,你知道的。”
“你想先回去复命亦好。哪天动身。”
“明天。”
当下以盛筵款待,当然不用胡雪岩亲自相陪,宴罢连从人送到客房歇宿,
招呼得非常周到。第二天要动身了,自然先要请胡雪岩见一面,问问有什么
话交代。
传话进去,所得到的答复是,胡雪岩中午请他吃饭,有带给左宗棠的书
信面交。到了午间,请到花园里,又是一桌盛筵,连他的从人一起都请,厅
上已摆好五份礼物,一身袍褂,两匹机纺,一大盒胡庆余堂所产的家用良药,
另外是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两个。额外送高乐山的一个打簧金表,一
支牙柄的转轮手枪。
“本来想备船送你们回去,只怕脚程太慢,说不得只好辛苦各位老哥,
仍旧骑马回去了。”
“雪翁这样犒赏,实在太过意不去了。”高乐山连连搓手,真有却之不
恭,受之有愧之概。
“小意思、小意思!请宽饮一杯。”
高乐山不肯多喝,他那四个部下,从未经过这种场面,更觉局促不安,
每人闷倒头扒了三碗饭,站起身来向胡雪岩打千道谢兼辞行。
由于红顶子的关系,胡雪岩自然开中门送客,大门照墙下一并排五匹马,
仍是原来的坐骑,不过鞍辔全新,连马鞭子都是新的。胡雪岩自己有一副“导
子”,两匹跟马将高乐山一行,送出武林门外,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点点,
都知道是“胡大先生家的客人”。
高乐山走后,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止。
“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再到江宁。”胡雪岩
说,“好在王阆青也不过刚从京里动身,我晚一点到江宁也不至于误事。”
“不好,既然左大人特为派差官来请,你就应该先到江宁,才是敬重的
道理。至于上海这方面,有宓本常在那里,要付的洋款,叫他先到上海道那
里去催一催,等你一到上海,款子齐了,当面交清,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海的市面,我也不大放心,想先去看看。”
“那更用不着了,宓本常本事很大,一定调度得好好的。”螺蛳太太说:
“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一定要先到江宁,后到上海,回来办喜事,日子算起
来正好,如果先到上海,后到江宁,万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误了喜期,就
不好了。”
在天津的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张佩纶才高志大,资格又好,决
心要收他做个帮手。张佩纶的父亲在李鸿章的家乡安徽做过官,叙起来也算
世交,便遣人专程将他接了来,在北洋衙门长谈了几次。原来李鸿章也有一
番抱负,跟醇王秘密计议过,准备创办新式海军。他自己一手创立了淮军,
深知陆军是无法整顿的了,外国的陆军,小兵亦读过书,看重懂书面的命令,
中国的陆军,连营官都是目不识丁,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陆军练好了,
亦必须等到外敌踏上中华国上,才能发生保国卫民的作用,不如海军得以拒
敌于境外。因此,李鸿章已悄悄着手修建旅顺港,在北洋办海军学堂。这番
雄图壮志,非十年不足以见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势之下,方能按部就班,
寸寸积功。
这就是李鸿章力主对法妥协的原因,忍一时之忿,图百年之计。张佩纶
觉得谋国远谟,正应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献议,彼此谈得非常投机。
“老夫耄矣!足下才气纵横,前程远大,将来此席非老弟莫属。”
这已隐然有传授衣钵之意。张佩纶想到曾国藩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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