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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19 高阳(当代)
着短裤,女工就只好着一件“湿布衫”,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这件火
热的“湿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还好,冬天散工,冷风一吹,“湿布衫”
变成“铁衣”,因而致病,不足为奇,所以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
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
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
告麦登斯,稍为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
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须
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
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部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让宓
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
“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
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
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
“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
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象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
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呢?”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
数。”
“我不是说不算数,是出在没有。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
“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
“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
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
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
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
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笔钱。
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钱是阜康的。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不过阜康的钱
归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
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把这笔钱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
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他不能跟他辩,也不想跟他辩了。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你晓得的,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就是因为
一个钱要做八个钱、十个钱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说:‘八个坛子七个盖,盖
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以现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岂止八个坛子
七个盖?顶多只有一半,我要把它槁得不穿帮,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
我请问你,今天有人来提款,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我不拿来应付,
莫非跟客户说:“那笔银子不能动,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
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时候,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饯,哪怕
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给弟兄们关响,我都要动用。客户这
一关过不去,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大先生就完事大吉了。”
“四姐,老宓的说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帮我忙,我亦没话说。因
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事,各有各的权限,各有各的难处,我不能怪他。”
“那么,”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你现在是怪他罗?”
古应春老实笑道:“是的。有一点。”
“这样说起来,是老宓没有说真话!不然你就不会怪他。”螺蛳太太问
道:“他哪几句话不真?”
“还不是头寸。”话到此处,古应春如箭在弦,不发不可,“他头寸是
调得过来的,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根本没有动,仍旧在汇丰
银行。”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动容了,“姐夫,”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
过?”
“我听人说的。”
“是哪个?”
“这..”古应春答说:“四姐,你不必问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总帐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许
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问,我就不问。不过我倒要问姐夫,这件事现在怎么办?”
“收买缫丝厂的事,已经不必再谈了。现在就有八万银子,也买不成功,
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另外寻了个户头,卖了九万五千银子。”古应
春说到这里,摇一摇头,脸色非常难看,“四姐,我顶难过的是,在上海滩
上混了几十年,听了一句叫人要吐血的话。”
“噢!”螺蛳太太大为同情,“你说出来,我来替你出气。”
“出气?”古应春连连摇头,“那一来变成‘窝里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响,你也要说出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就舒服。”
“古应春沉吟了说:“好,我说。那天..”
那天——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黄佐卿发了个贴子请古应春吃花
酒。买卖不成,朋友还是朋友,古应春准时走约,场面很热闹,黄佐卿请了
有近二十位的客,两桌麻将,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头。接下来吃花酒,
摆的是“双双台”,客人连叫来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需将整楼三个大房
间打通,才摆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鸦片大王”陈和森,古应春也被邀在这
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黄佐卿举坏向古应春说道:“应春兄,我特为要敬
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便,我就不会跟‘陈大王’谈公和永,
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是你老哥挑我赚的,我是
不是应该敬杯酒。”说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
讲完了这一段,古应春又说:“四姐。你想,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
当时,我真正是眼泪往肚子里流。”
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更为他不平,“这件事,大先生晓不晓得?”她
问。
“这件事,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我已经
写信给大先生了。”
“我在杭州没有听说。”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我的信还没有到。”
“好!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银子不放,有意跟你作对.
这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
“不!”古应春说:“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现在局势不大好,全靠大
家同心协力,你一问他,必生是非,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
“你晓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样,有不平的事,摆在心里,饭都吃不下。”
螺蛳太太说:“我只要不‘卖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考虑了一会说:“四
姐。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会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骗自己。你总要有
个合情理的说法,才可以瞒得过他。”
“你讲,应该怎么个说法?”
“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象是汇丰银行的。”
“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的‘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你熟?”
“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姐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
“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芯就这样子
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纪通的太
太说: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看他怎么说?”
“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象
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
“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
“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
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
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
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了,
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是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
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
了。
“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
去一趟,稍为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
了,一定留往,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
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
“都是我不好。”瑞香赔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
“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
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
穿西洋镜。”
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
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一一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
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
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
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
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
“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
“不好,不好!银根愈来愈紧了。”
“我们阜康呢?”
“当然也紧。”
“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二十几万银
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
句话,让他松了口气。
“这笔款于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
“是的。”
“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
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
“是的。”
“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
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
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
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
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
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分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
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宓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
“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
“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笑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
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
“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弓长张。”
“那么是张纪通?”
“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
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
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盘珠、顶马桶盖。”
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
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
这是所谓“欲盖弥彰”,愈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
露。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
“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帐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
然也有帐,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帐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
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
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这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她当然是面现讶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地。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
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
“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
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
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廉,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
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
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
报答大先生了。”
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
“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
“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
“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
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
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丈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
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
“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
存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
“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
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
“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
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
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帐不但方便,而且进出
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活怎么说?”
“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
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大
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
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
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象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
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
牌不是更响了。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
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
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
“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根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
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他听胡雪
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
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效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
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
“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
头寸调齐补足。”
“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
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
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
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
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
“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
“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译名叫
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
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
Ctlartered Bank of lndia,Australia and Chin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
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
而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它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银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
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
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京,
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
麦加利下功夫。这一点顺便拜托螺蛳太太告诉大先生。”
“好的.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
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
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
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
便即问道:“螺蛳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象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
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螺蛳太太,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
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为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
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廉,这是天经地义,不过,
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天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
问罪,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
业的命脉,处理得稍为过分了一点,其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
不会变的。如今请螺蛳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
命。”
“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
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为想一想,便能须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
是防着瑞香会听见。
“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
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
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这是你自己说的噢!”
“螺蛳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
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螺蛳太太谈的各种情形,千
万不必同应春去讲。”
“我晓得。”
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
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不当如是耶”
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
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
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
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
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
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
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小茅庵的住持,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
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
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他的难题是:
第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回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
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不少得要露马
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
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
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
从谈起了。
这两个难题,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他说:“要讲回收得快,莫如南北
货,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货到照算。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
趟船做两笔生意,只要两三个来回,本常哥,你马上就是大老板了。”
“看你讲得这么好,为啥我的朋友当中,做这行主意的,简直找不出
来?”
“不是找不出来,是你不晓得而已。”陈义生说:“做这行生意,吃本
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
做南北货生意,如果不是内行,不懂行情,也不会看货,哪怕亲自下手押船,
也一定让人家吃掉。所以有钱的人,都是放帐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险,永
远都是赚的。”
“对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那时候怎么
办?”
“就是这个风险。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
“从前没有保险呢?”
“没有保险,一样也要做。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
有那几趟的赚头,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
听得这一说,宓本常大为动心,“义生”,他说,“可惜你的脚跛了。”
“我的脚是跛了。”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我的脑子没有坏。而且伤
养好了,至多行动不大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
宓本常心想,如果让陈义生出面,由于他本来就于这一行,背后原有好
些有钱的人撑腰,资本的来源决没有人会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
语。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一个发大财,
一个发小财,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办法,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
来。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年初四那天,将宓本常请了去说:“阿常,
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你两岁死娘,还吃过我的奶。这样子象同胞手足的
表兄弟,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否则不但伤感情,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
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
“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钱不是我的,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妥当
了再来谈。”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风险。风险无非是:第一,路上不顺利,第二,
怕义生对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谈,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
那就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烧‘财神纸’,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
明明心迹。”
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便算正月初五,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家家烧
财神纸,陈义生奉母之命,在烧纸时立下重誓,然后与宓本常计议,议定一
个出钱,一个出力,所得利润,宓本常得两份,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
之内,彼此都不动用盈余,这佯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等宓本常拨付的五
万银子本钱到手,开始招兵买马,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回程由营
口到天津塘沽,装载北货南下,一去一来恰好两个月,结算下来,五万银子
的本钱,除去开销,净赚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动
支这笔资金,月息只得二厘五,两个月亦不过五厘。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就因为自己做子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
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主要的
是他有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的手腕,很可以表现得大方些,再往深处去想,
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便是立于不
败之地,局面愈发得以开展。
就这一顿饭之间,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开始实行,自告奋勇带了个伶
俐的小徒弟,陪着螺蛳太太与瑞香,先到他们宁波同行开的方九霞银楼去看
首饰,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的绸缎庄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里洋场上也是响当
当的人物,奉命唯谨,地伺奉在两个堂客左右,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
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窟本常,总说他“面
无四两肉”,是个难缠的人物,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帐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
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螺蛳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
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
们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
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
“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
用”、“叫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
“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
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
“这又何必?”
“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
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
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
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
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唯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
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
“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
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上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部谈妥
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
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
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
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
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螺蛳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象个样子,万
万不敢铺张。”
“不错,总要象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
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扑,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
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
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
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大热闹了,大老
婆会吃醋。”倘或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些警
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
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止。”
“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事是,把请客的单子
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部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
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
“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
本常说:“好,准走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
下午一定要发出。莱呢,你看用哪里的菜?”
“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不但要好,还要便宜。”窗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
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
你看,用哪三档?”
“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
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
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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