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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18 高阳(当代)
钱?”
“原就是贪图这个名声,才格外迁就,不过总价四万银子,这笔生意实
在做不下来!”
“要亏本?”
“亏本虽不至于,不过以后的行情..”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古应春抢着说道:“说老实话,市面很
坏,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我的花红
就都要赔进去了。”
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薪金颇为微薄,全靠售货的奖金,看他的神
情不象说假话,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也就是间接证明,确是买到了便宜
货,因而觉得应该略作让步,免得错过了机会。
“你说这话,我要帮你的忙。”他将声音放得极轻,“我作主,请胡太
太私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弥补你的损失。”
管事的未餍所欲,但人家话已说在前面,是帮他的忙,倘或拒绝,变成
不识抬举,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顾,真正不是“生意经”了。
这样一转念头,别无选择,“多谢古先生。”
他说:“正好大班在这里,我跟他去说明白。古先生既然能替胡太太作
主,那么,答应我的话,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
古应春明白,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风来,照洋人的看法,
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等于舞弊,一旦发觉,不但敲破饭碗,而且
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于是,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入内去见大班。不多片刻,带了一名
洋人出来,碧眼方颐,留两撇往上翅的菱角须,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
果然,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他不会说英语,而古应春不通德文,需要
管事的翻译,经过介绍,很客气地见了礼。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爱女出阁,能在别发洋行办嫁妆,
在他深感荣幸,至于价格方面,是否损及成本,不足计较,除了照螺蛳太太
的开价成交外以,他打算另外特制一只银盘,作为贺礼。
听到这里,螺蛳太太大为高兴,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有这样的好事,
倒没有想到。”
“四姐,你慢点高兴。”古应春答说:“看样子,另外还有话。”
“古先生看得真准。”管事的接口,“我们大班有个主意,想请胡太太
允许,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在我们洋行里陈列一个月,陈列期满,
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
在他说到一半时,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递了个眼色,因此,她只静静
地听着,不置可否,让古应春去应付。
“你们预备怎么样陈列?”
“我们辟半间店面,用红丝绳拦起来,作为陈列所。”
“要不要作说明?”
“当然要。”管事的说:“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
“不错,大家有面子。不过,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古应春问道,
“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在他的想法,买主决无不同意之理,因而问道:
“古先生,莫非一陈列出来,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或许有点不方便。原因现在不必说,能不能陈列,现在也还不
能定规,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这笔交易是不是不
就成功了。”
管事的点点头,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答复古应春说“我
们大班说:这是个额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条件。不过,我们真的很希望古
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
“这不是我的事。”古应春急忙分辩,“就象你所说的,这是大家有面
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不过,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员,他的官声
也很要紧。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要请他原谅。”
一提到“官声”,管事的明白了,连连点头说道:“好的,好的。请问
古先生,啥辰光可以听回音?”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这样,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开一张单子,
注明价钱,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谈付款的办法。至于能不能陈列,明天也
许可以告诉你,倘或要写信到杭州,那就得要半个月以后,才有回音。”
“好的,我照吩咐办。”管事的答说:“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
访。”
对于这天的“别发”之行,螺蛳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
乐椅上,口讲指画,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
螺蛳太太不但认帐,而且很夸奖他处理得法。见此光景,七姑奶奶当然亦很
高兴。
“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请七姐夫来讲。”
“不是讲,是要好好商量。”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接着问道:“你们
看怎么样?”
“我看没有啥不可以。”螺蛳太太问道:“七姐,你说呢?”
“恐怕太招摇。”
“尤其,”古应春接口,“现在山东在闹水灾,局势又不大好,恐怕会
有人说闲话。”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不作声,看一看七姑奶奶,脸色阴下来了。
“应春,”七姑奶奶使个眼色,“你给我摇个‘德律风’给医生,说我
的药水喝完了,再配两服来。”
古应春会意,点点头往外便走,好容她们说私话。
“七姐,”螺蛳太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
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来,让大家看看。”
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而且相当认真,不由得愣在那
里说不出话。
在螺蛳太太,做事发议论,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所以接着她
自己的话又说:“那个德国人,不说我再也想不到,一说,我马上就动心了。
七姐,你想想,嫁女儿要花多少工夫,为来为去为点啥?为的是一个场面。
发嫁妆要叫大家都来看,人愈多,愈有面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
人人称赞,个个羡慕,心里头就会说:‘喏,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
你我当初做女儿的辰光,看大户人家嫁女儿,心里头的感想,来想想‘大先
生,现在的心境,你说,那个德国人的做法,要不要动心?”
七姑奶奶的想法,开始为她引入同一条路子了。大贵大富之家,讲到喜
庆的排场,最重视的是为父母做寿及嫁女儿,但做寿在“花甲”以后,还有
“古稀”,“古稀”以后还有八十、九十,讲排场的机会还有,只有嫁女儿,
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其爱心的,也只有这一次,所以踵事增华,多少润
都可以摆。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发嫁妆,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
新布袍的中年汉子,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
簿子,这算什么陪嫁?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当铺。那八名中
年汉子,便是八字当铺的朝奏,盘中所捧,自然是那当铺的总帐。这种别开
生面的“嫁妆”,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历久难忘。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地
方,有这样一件新闻,会弄得云贵四川、再僻远的地方也会有“胡雪岩嫁女
儿”如何阔气这么一个传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一件事,难怪螺蛳太
太要动心。
“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个面子,有这样一件有面子的事,我拿它放过了,
自己觉得也太对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说呢?”
“那,”七姑奶奶说:“何不问问他自己?”
“这不能问的。一问..”螺蛳太太停了一下说:“七姐,你倒替他设
身处地想一想呢!”
稍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个人好虚面子,口中决不肯承认的,
问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这些不热中但也不反对的语气来答复。不过,
现在情势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实实谈一谈。
念头尚未转定,螺蛳太太却又开口了,“七姐,”她说,“这回我替我
们三小姐来添妆,说实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价钱高低,东西好坏,没
有个‘准槁子’,便宜不会有人晓得,但只要买贵了一样,就尽有人在背后
说闲话了,现在别发把我买的东西陈列出来,足见这些东西的身价,就没有
人敢说闲话了。至于对我们老太太,还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
足可以交代了,我要叫大家晓得,多待我们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还要关
心。”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七姑奶奶,这件事对螺蛳太太在胡家的声名地位很
重要。由于别发行洋陈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妆,足以证明螺蛳太太所采办的都
是精品,同时也证明了螺蛳太太的贤慧,对胡三小姐受如己出。
从另一方面看,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而竟放弃了,大家都不会了
解,原因是怕太招摇,于胡雪岩的官声不利,只说都因为是些拿不出手的不
值钱的东西,怕人笑话,所以不愿陈列。这一出一入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太重
要了。
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说:“别发的陈列,是陈列给洋人看的,中国人
进洋行的很少,陈列不陈列,不生多大的关系。所以别发陈列的这些东西,
我看纯然是拿给洋人看的。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
“陈列让他陈列,说明都用英文,不准用中国字。这样子就不会招摇了。”
螺蛳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声:“好。”显得对七姑奶奶百依百顺
似地。
于是七姑奶奶喊一声“妹妹!”
喊瑞香为“妹妹”,已经好几个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应得很响亮,
但此时有螺蛳太太在座,却显得有些忸怩,连应声都不敢,只疾趋到床前,
听候吩咐。
“你看老爷在哪里?请他来。”
瑞香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便即轻声说道:“七姐,我这趟来三件事,
一是我们三小姐添妆,二是探望你的病,还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么不给
他们圆房?”
“我催了他好几遍了。”
这个他是指古应春,此时已经出现在门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却对螺
蛳太太做个手势,递个眼色,意思是回头细谈。
“应春,我想到一个法子,七姐也赞成的。”
七姑奶奶接着便说了她的办法。
古应春心想,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办法,不过比用中文作说明,总要
好些,当下点点头说:“等别发的管事来了,我告诉他。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七姑奶奶却明白,“只要不上报,就招摇不到哪里去
了。”她说:“你同‘长毛状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
“对!你倒提醒我了,我来打他一个招呼。”古应春问道:“还有什么
话?”
“就是这件事。”
“那,”古应春转脸说道:“四姐,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饭。
我同宓本常有个约,很要紧的,我现在就要走了。喔,还有件事,他也晓得
你来了,要请你吃饭,看你哪天有空?”
“不必,谢谢他罗。”螺蛳太太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没有家小,请
我去了也不便。姐夫,你替我切切实实辞一辞。”
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不知道“长毛状元“是怎么
回事?
“这个人姓王,叫王韬,你们杭州韬光的韬。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
状元就是这个王韬。上海人都叫他‘长毛状元’。”
“那么,上报不上报,关长毛状元啥事情?”
“长毛状元在申报馆做事,蛮有势力的,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别发陈
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不要上报,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
“原来如此!”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会意,便叫瑞香去监厨,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
“我催了应春好几次,他只说:慢慢再谈。因为市面不好,他说他没心
思来做这件事。你来了正好,请你劝劝他,如果他再不听,你同他办交涉。”
“办交涉?”螺蛳太太诧异,“我怎么好同姐夫办这种交涉?”
“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说话啊!”
“喔!”螺蛳太太笑了,“七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没理也变有理了。”
“本来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声说道:“他们倒也好,一个不急,一
个只怕是急在心里,嘴里不说。苦的是我,倒象亏欠了瑞香似地。”
“好!”螺蛳太太立即接口,“有这个理由,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不
怕他不挑日子。”
“等他来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们来挑。”七姑奶奶又说:“总
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
“当然。”螺蛳太太沉吟着说:“今天八月二十八,这个月小建,后天
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说:“四姐,皇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
请你拿给我。”
取皇历来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满棚”的日子。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回
杭州,不容别作选择,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
“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打两样首饰,七姐,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
必管了。”
“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说:“我也预备了一点,好象还不大够,
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气。”说着,探手到枕下,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请
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啥,我托你替她买。”
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气,更不容她推辞,七姑奶奶将折子接了过来,
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们老太太牵记你得好厉害。十一月里,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
喜酒?”
“我想去!就怕行动不便,替你们添麻烦。”
“麻烦点啥?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而况还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此时螺蛳太太一邀,心
里便更加活动了,但最大的顾虑,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只伯没
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里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内
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必
要。
“太太,”瑞香走来说道:“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都办来了。饿不饿?
饿了我就开饭。”
“哪两样?”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
食,怀念不置,不知瑞香指的是哪两样,所以有此一问。
“太太不是说,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还有菜圆子?”
“对!”螺蛳太太立即答说:“顶想这两样,不过一定要三牌楼同陶阿
大家的。”
“不错,我特为交代过,就是这两家买来的。”瑞香又说:“糟钵头怕
嫌油腻,奶奶不相宜,菜圆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
“好!好!”七姑奶奶好热闹,连连说道:“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三牌
楼的菜圆子,只闻其名,没有见过,今天倒真要尝尝。”
“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
“喔,好在什么地方?”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货真价实。有
那省俭的顾客,一碗肉圆子四枚,仅食皮子,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带回
家用白菜粉条同烩,便可佐膳。
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她说有秘诀,说穿了也不稀奇。”
螺蛳太太说:“我去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
顶好的菜叶子,黄的、老的都不要,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干净,滚水中
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是
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当然不必说。”
“那么..”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蛳太
太笑了。
“七姐,我老实告诉你,那种净素的菜圆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
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蛳太太又说:“我自己也觉
得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
糟钵头是上海道地的所谓“本帮菜”,通常只有今天才有,用猪肚、猪
肝等等内脏,加肥鸡同煮,到够火候了,倾陶钵加糟,所以称之为“糟钵头。”
糟青鱼切块,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即是“川糟。”
“那么,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还是坏?”
“当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蛳太太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
“只怕现在不会象你所想的那样子好。”
“喔,”螺蛳太太问道:“莫非换过老板?”
“菜圆子我没有吃过,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
的。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还特为去吃过。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
为啥要换老板?”
“那么,”螺蛳太太也极机警,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别有言外之意,
便即追问:“既然这样子,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是直性子,我们又同亲姐妹一样。我或者说
错了,你不要怪我。”
“哪里会!七姐,你这话多余。”
“我在想,做菜圆子,或者真的有啥诀窍。至于糟钵头,我在想,你家
吃大俸禄的大司务,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说到材料,别的不谈,光是从
绍兴办来的酒糟,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里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钵头,决
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然而,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里啥道理。”
“七姐!”螺蛳太太笑道:“我就是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
“依我看,糟钵头还是当年的糟钵头,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紧接着说:“四姐,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是说此一时,彼一时。
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来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唐朝有个和尚叫
懒残..”
讲了懒残和尚煨竿的故事,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刺
之意,但却久久无语,心里想得根深。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抬坐在
一张特制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围用锦垫塞紧,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便
能坐直,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以便置放盘碗,木板四周镶嵌五分高
的一道“围墙”,以防汤汁倾出,而流得到处都是。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
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愈老愈小了。”
“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
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驰了。
“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说。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细瓷饭碗中只放
得下两枚,瑞香格外加上几条大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
“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几口气,咬了一口,紧
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
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舀口汤喝,“瑞香,”她疑感地问:
“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
“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
“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闻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
下的。”
“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
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诧异了。
“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
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
“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
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
“那么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
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
“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作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
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愣。罗四姐便又说
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
“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
享,还是要享。不过..”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
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
“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
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
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
“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
“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
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
要了一碗香粳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
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
“好!到我书房里去。”
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
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
走了。
“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
“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
“那么,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看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
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
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
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
“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
良心到家了。”
“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
“这也是实话。”
“既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
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
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
“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
隔断了。
“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
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
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
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
不同了。”
“恰恰相反。事情是过去了,我的心情只有更坏。”
“为啥呢?”
“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
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
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
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作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
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
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
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
里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燃地由瑞香
转到新式缫丝厂了。
“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
个钉子?”
“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至
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
个激将法。
“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绝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
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
“搬弄是非”。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
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亦不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
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
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
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
好象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
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
是自己人了。”
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
起来也不能怪老窗,他有他的难处..”
“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
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
“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
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
原来,收买新式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时、暗处
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
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
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
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
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
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
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
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心的事。
因为如此,古应春跟人家谈判,便很吃力了,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蛇
的态度。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尽管谈判吃力,总还要谈下去,
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
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
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
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
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病是好色。
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
助家计,大致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
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响,成群结
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
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
不过上下床之别,久而久之便常有荡检间的情事出现。至于男工,“近水楼
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妇”,搭上手的很多。当然这是“互惠”的,女
工有个男工作靠山,就不会受人欺侮,倘若靠山是个工头,好处更多,起码
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相对地,工头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济私来作
报复,调到最苦的缫丝间,沸水热汽,终年如盛暑,盛暑偶尔还有风,缫丝
间又热又闷,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会湿透,男工可以打赤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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