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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17 高阳(当代)
理想之好。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
技师来管工程。其余两家,已有无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
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中,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进
言。
“新式绰丝厂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过洋丝比上丝好,那是外行都看
得出来的。”
“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
好的,现在明明有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不过,
七姐,做人总要讲定旨、讲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
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我有啥话好说。”
“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我是从小生长在
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
不领益,自己吃亏,譬如说,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
里会成功?”
“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
“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人要
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小爷
叔,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
“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
了。”
“好!我不说。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七姑奶奶说:
“现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
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
“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
“真的?”
“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
“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
“小爷叔,人,有的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名很
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
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
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
你的主。”
“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做
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
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住
了。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
“小爷叔,照你的说法,好比从井救人。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说新式
缫丝是潮流,现在光是销洋庄,将来厂多了,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
土法做丝,根本就没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细又白又薄,到夏天哪个不
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
“这不可以一概而论的。”
“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
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如果鲜龙活跳一
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
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
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
她这个比喻,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
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
“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你说,
如果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道:
“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做,
是不是?”
“是的。”
“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
“你倒说说看。”
“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
“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
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
“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等临时发觉不
妙,就来不及补救了。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
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边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了一句:“叫哪个来做
呢?”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
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
“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
多。”
“我是绝不行的。要么..”她沉吟着。
“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
出面差不多。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
“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七姑奶
奶停了一下说:“小爷叔,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
“那么,你说。”
“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
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
没有人。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不然就以后再说吧!”
这是逼着她荐贤。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在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
新又考虑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
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
商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但胡雪岩只有
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摆出来
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
“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
“小爷叔你不认帐,人家有什么办法?”七姑奶奶说道:“到时候,你
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
“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买丝
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
与曲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
总”,唯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
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
康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
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
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你,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
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
的人选了。
“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大不相
同了。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胡雪岩又说:“做事最
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
通,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
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是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得
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也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愈发
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的
事,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
说,我亦绝无推辞之理。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
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一点皮毛,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
“这个自然是实话。”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
有人做。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
谈一两天,其中诀窍,你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
要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式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
谈第二步,好不好?”
“应该这样子办。”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期,也过了,
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年常旧规去办。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
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
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愈来愈坏,脱货
求现为上上之策。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
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
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时,
是他自己在断里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年来受左宗棠的熏
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话,
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而已。
“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
得象,我想我们要打两张合同。”
“是的,这应该。”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
多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
“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请
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一步老运,
我们也沾你的光。”
“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
“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
“现有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
“一张是收买那两个厂,银子要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
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子,额子
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至于细节上,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
“是的。”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
等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现在请问第二张。”
“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
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
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我只当是个茧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
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
的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
“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
“好的,我来办。”古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
“我没有事了。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
“一时也想不起了。等想起来再向小爷叔请示。”
“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七姑奶奶插进来说:“小爷叔手里的那批
丝,不能再摆了。”
“是阿!”古应春说:“有好价钱好脱手了。”
“当然!”
听得这一声,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但古应春心里明白,“好价钱”之
“好”,各人的解释不同,有人以为能够保本,就是好价钱,有人觉得赚得
不够,价钱还不算好。胡雪岩的好价钱,决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
正在谈着,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信,
上面标明“限两日到”,并铃着“两江总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
便知是极紧急的事。果然胡雪岩拆信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说道:“应春,
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
“集贤里”是指阜康钱庄。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总帐的二伙周小棠,
一面多派学徒,分头去找宓本常,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
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亲自伺候,非常殷勤。
“小棠,”胡雪岩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话谈。”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原来
这年山东闹火灾,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历城、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子,
黄流滚滚,灾情甚重。山东巡抚陈士杰,奏准“以工代赈”,用灾民来抢修
堤工,发给工资,以代赈济。工料所费甚巨,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外,许
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椎助赈,两江分摊四十万两,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半数,
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岩乞援,信上说:“山东河患甚殷,廷命助赈,
而当事图兴工以代,可否以二十万借我?”
“真是!”古应春大为感慨,“两江之富,举国皆知,哪知连四十万银
子都凑不齐。国家之穷,可想而知了。”
“这二十万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胡雪岩说:“索性算我报
效好了。”
“不!”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
“喔,有啥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第一,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
好象钱多得用不完了。其次,市面很不好,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大家看
了眼红。第三,现在防务吃紧,军费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劝富商报效,
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那时候报效的数目,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
小爷叔,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
最后一句话,措词直率,胡雪岩不能不听,“也好。”他说:“请你马
上拟个电报稿子,问在哪里付款。”
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江宁制台衙门,密。赐函奏悉,遵命办理。款
在江宁抑济南付,乞示。职道胡光塘叩。”
胡雪岩看完,在“乞”字下加了个“即”字,随即交给周小棠,派人送
到转运局去发。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
来了?”
“是的。”
“没有动?”
“原封未动。”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
“晓得。”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左大人同我
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
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
子来赚“银拆”,经过他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
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还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
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
“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
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
“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
“还不晓得啥字号。”
“大先生,”宓本常愈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
一笔大数目?”
“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胡雪岩
转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
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
宓本常不作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计划,心里很不舒服,
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唐之韶之上。
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然
妒情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七家有喜事
合同槁子是拟好了,但由于设立革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方能开张,芯
本常便以此为借口,主张等“部照”发下来,再签合同。胡雪岩与古应春哪
里知道他心存叵测,只以为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这
件事谈好了,款子随时可以动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原来胡三小姐的红
鸾星动,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许配了“王善人”的独养儿子。
王客人本名王财生,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年纪轻的时候,都是杭州
人戏称为“柜台猢狲”的商店伙计,所不同的是行业,王财生是一家大酱园
的“学徒”出身。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青云直上时,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但到
太平天国失败以后,王财生摇身一变,以绅士姿态出现,有人说他之发财是
由于“趁火打劫”,有人说他“掘藏”掘到了太平军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
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他受胡雪岩的邀约,同办善后,赈济难民,抚
缉流亡,做了许多好事,博得个“善人”的美名,却是事实。攻克杭州的第
二年,王财生得了个儿子,都说他是行善的报应。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小名阿牛,这年十九岁。
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愚鲁,真有其笨如牛
之概,一直不肯答应,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因而旧事重提,做媒人
的说:“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而况又是独子,定
受翁姑的宠爱。至于家世,富虽远不敌胡雪岩,但有“善人”的名声弥补,
亦可说是门当户对,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语说
“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远大,实在是头良缘匹配的好亲事。
这番说词,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胡三小姐嫁了过
去,既无妯娌,就不会受气,因而作主许婚,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
催他快回杭州,因为择定七月初七“传灯”。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为的是王
善人的老娘,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倘或去世,要三
年之后才能办喜事,耽误得太久了。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为
是,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
但办喜事的规模,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便是
胡雪岩与他的母、妻、妾——螺蛳太太。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想
法,除了胡雪岩以外,其余三人都觉得场面应该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欢这
个小孙女儿,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她的两个姐姐是啥
场面,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因为开了一
个例子在那里,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至于胡雪岩当
然愈阔愈好,但市面不景气,怕惹了批评。
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场面总也要
过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到时候再看吧。”
“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螺蛳太太接口说道:“嫁妆是自己实惠。三
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
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
这番见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胡雪岩则
认为唯有如此,就算排场不大,但嫁妆风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罗四姐的话不错,嫁妆上不能委屈她。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
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同时看着罗四姐。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但一转念间,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胡家人多嘴杂,
即使尽力,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造谣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
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看她不作声,便只好作决定了,“上海是你熟,
你去一趟。”他说:“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
“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应万该的。不过,首饰这样
东西,贵不一定好,我去当然挑贵的买,只怕买了来,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
的意。我看,”螺蛳太太笑一笑说:“我陪小姐到上海,请她自己到洋行、
银楼里去挑。”
“不作兴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话说:“没有出门的姑娘儿,
自己去挑嫁妆,传出去把人家笑都笑杀了。”
“就是你去吧!”胡雪岩重复一句。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她自
语似他说。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莫非你还不清楚?”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由螺蛳太太二个人到上海去采办。当然,
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还有胡太太的意见,同时最要紧的是,一个
花费的总数,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定的。
“她这副嫁妆,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现在添妆,最多再用五万银子。”
胡雪岩说:“上海银根很紧,银根紧,东西一定便宜,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
万用。”
到了上海,由古应春陪着,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才知道胡雪岩的话
适得其反。国内的出产,为了脱货求现,削价出售,固然不错,但舶来品却
反而涨价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释:“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法国的宰相换过
了,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手段很强硬,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让步,
他决心跟中国开仗。自从外国报纸登了法国水师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
后,各洋行的货色,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
买不到了。”
“这是为啥?”螺蛳太太发问。
“胡太太,战事一起,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外国商船不能来,货
色断档,那时候的价钱,老实说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问有没有,不问
贵不贵。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大家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
“怪不得!”螺蛳太太指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这里的东西,没有
一样是我看得上眼的。”
“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那管事说道,“我们对老主顾,不敢得罪
的。胡太太想置办哪些东西,我开保险箱,请胡太太挑。”
螺蛳太太知道,在中国的洋人,不分国籍,都是很团结的,他们亦有“同
行公议”的规矩,这家如此,另一家亦复如此,“货比三家不吃亏”这句话
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顾”的身分来跟他谈谈条件。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替我们家三小姐来办嫁妆,谈得拢,几万银子的
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说老实话,上海滩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别发一
家。”
听说是几万银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办三小姐的嫁妆,马虎
不得。胡太太,你请里面坐!”他说:“如果胡太太开了单子,先交给我,
我照单配齐了,送进来请你看。”
螺蛳太太是开好了一张单子的,但不肯泄漏底细,只说:“我没有单子。
只要东西好,价钱克己,我就多买点。你先拿两副钻镯我看看。”
中外服饰好尚不同,对中国主顾来说,最珍贵的首饰,就是钻镯,那管
事一听此话,心知嫁妆的话不假,这笔生意做下来,确有好几万银子,是难
得的一笔大生意,便愈发巴结了。
将螺蛳太太与古应春请到他们大班专用的小客厅,还特为找了个会说中
国话的外籍女店员招待,名叫艾敦,螺蛳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爱丁堡。”艾敦一面调着奶茶,一面答说。
螺蛳太太不知道这个地名,古应春便即解释:“她是英国人。”
“喔!”螺蛳太太说道:“你们英国同我们中国一样的,那是老太后当
权。”
艾敦虽会说中国话,也不过是日常用语,什么“老太后当权”,就跟螺
蛳太太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一样,瞠目不知所对。
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应春来疏通了:“她是指你们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
跟我们中国的慈禧太后。”
“喔,”艾敦颇为惊异,因为她也接待过许多中国的女顾客,除了北里
娇娃以外,间或也有贵妇与淑女,但从没有一个人在谈话时会提到英国女皇。
因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蛳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着,管事
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烫金字,打开第一个盒子,蓝色
鹅绒上,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镶嵌得非常精致。
仔细看去,盒子虽新,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这是旧的?”她问。
“是的。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
“我不管什么皇后。”螺蛳太太说:“嫁妆总是新的好。”
“这两副都是新的。”
另外两副,一副全钻,一副镶了红蓝宝石,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每一
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用碎钻连接,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但谈到华丽,
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
“什么价钱?”
“这副三万五,镶宝的这副三万二。”管事的说:“胡太太,我劝你买
全钻的这副,虽然贵三千银子,其实比镶宝的划算。”
螺蛳太太委决不下,便即说道:“艾小姐,请你戴起来我看看。”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螺蛳太太看了半天转
眼问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可惜太素净了。”
这看法跟螺蛳太太的完全一样,顿时作了决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
太太在,不宜太素净。”她向管事说道:“我东西是挑定了,现在要谈价钱,
价钱谈不拢,挑也是白挑。我倒请问你,这副镯子是啥时候来的?”
“一年多了。”
“那么一年前,你的标价是多少?”
“三万”
“我不相信,你现在只涨了两千银子,一成都不到。”
“我说的是实话。”
管事的从天鹅绒衬底的夹层中,抽出来一张标签说:“古先生,请你看。”
标签上确是阿拉伯数字的“三万”,螺蛳太太也识洋数码,她的心里很
快,随即说道:“你刚才自己说过,买全钻的这副划算,可见得买这副不划
算。必是当初就乱标的一个码子,大概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所以只涨
了一成不到,是不是?”
“胡太太真厉害。”管事的苦笑道:“驳得我都没有话好说了。”
螺蛳太太一笑说:“大家驳来驳去,尽管是讲道理,到底也伤和气。这
佯,镯子我一定买你的,现在我们先看别的东西,镯子的价钱留到最后再谈,
好不好?”
“是,是。”
于是看水晶盘碗、看香水、看各种奇巧摆饰,管事的为了想把那副镶宝
钻镯卖个好价钱,在这些货色上的开价都格外公道。挑停当了,最后再谈镯
价。
“这里一共是一万二。”螺蛳太太说道:“我们老爷交代,添妆不能超
过四万银子。你看怎么样?”她紧接着又说:“不要讨价还价,成不成一句
话。”
“胡太太,”管事的答说:“你这一记‘翻天印’下来,叫我怎么招架?
“做生意不能勉强。镯子价钱谈不拢,我只好另外去物色。这一万二是
谈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给你。”
管事的愣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蛳太太喝茶吃点心,将古应春俏悄
拉到一边,苦笑着说:“这胡太太的手段我真服了。为了迁就,后来看的那
些东西,都是照本卖的,其中一盏水晶大吊灯,盛道台出过三千银子,我们
没有卖,卖给胡太太只算两千五。如果胡太太不买镯子,我这笔生意做下来,
饭碗都要敲破了。”
“她并不是不买,是你不卖。”
“哪里是我不卖?价钱不对。”
古应春说:“做这笔生意,赚钱其次,不赚也就是赚了!这话怎么说呢?
胡财神嫁女儿,漂亮的嫁妆是别发洋行承办的,你想想看,这句话值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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