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116 高阳(当代)
“阿木林”是洋场上新兴起来的一句俗语,傻瓜之意。胡雪岩听她语涉
讥嘲,只好报以窘笑。
“倒是瑞香家里,小爷叔怎么把它摆平来。”
“我想..”胡雪岩边想边说:“只有叫瑞香咬定了,不肯回去。他哥
哥也就没法子了。”
“一点不错。小爷叔,请你去探探瑞香的口气,只要她肯了,我会教她
一套话,去应付他哥哥。”
于是,胡雪岩正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先去交代瑞香,原是一套无中生有
的假话,只要瑞香承认有这么一个哥哥,谎就圆起来了。
至于为古应春作妾,是罗四姐早就跟她说通了的,就不必费辞了。
等吃完了饭,胡雪岩与古应春一起出门,七姑奶奶便将瑞香找了来,握
着她的手悄悄问说:“你们老爷跟你说过了?”
瑞香想了一下才明白,顿时脸红了,将头扭了过去说:“说过了。”
“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瑞香很为难,一则是害羞,再则是为自己留点身分,“愿意”二字怎么
样也说不出口,迟疑了好一会才想起一句很含蓄也很巧妙的话:“就怕我哥
哥作梗。”
七姑奶奶大喜:“这么说,你是肯了。”她说:“瑞香,我老早就当你
妹子一样了,将来决不会薄待你。”
“我晓得。”瑞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七姑奶奶是真的怕瑞香觉得作妾委屈,在胡雪岩跟她谈过此事以后,便
叫小大姐把她的首饰箱取了来,捡了一只翡翠镯子、一只金刚钻戒藏在沈下,
此时便将头一侧说道:“我枕头下面有个纸包,你把它拿出来。”
枕下果然有个棉纸包,一打开来,宝光耀眼,瑞香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了。当然,她要将首饰交到七姑奶奶手里。
“来!”七姑奶奶说:“你把手伸过来。”瑞香不肯,七姑奶奶便用另
一只不甚方便的手,挣扎着要来拉她的手,看那力不从心的模样,瑞香于心
不忍,终于将手伸过去了。
帮七姑奶奶的忙,翠镯套上左腕,钻戒套人右手无名指,瑞香忍不住端
详了一下,心头泛起一阵无可形容的兴奋。
“妹妹!现在真是一家人了。”
“七姑奶奶,这个称呼不敢当。”
“有啥不敢当,我本来就一直拿你当妹子看待。”七姑奶奶又说:“你
对我的称呼也要改一改了。”
“我,”瑞香窘笑道:“我还不知道怎么改呢?”
“一时不改也不要紧。”七姑奶奶接下来说:“我们谈正经。将来你哥
哥、嫂嫂来,我们当然也拿他们夫妇当亲戚看待。眼前,你有没有想一想,
怎么样应付他?”
“我还没有想过。”瑞香迟疑他说:“我想只有好好跟他商量。”
“商量不通呢?”
“那,我就不晓得怎么说了。”
“我教你。”七姑奶奶问道:“《红楼梦》你看过没有?”
瑞香脸一红:“我也不认识多少字。”她说:“哪里能够看书?”
“听总听人说过?”
“是的。”瑞香答说:“有一回听人说我们胡家的老太太,好比贾太君。
我问我们大小姐贾太君是什么人,才知道出在《红楼梦》上。”
“那么贾宝玉你总也知道?”
“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凤姐都听说过的。”
“袭人呢?”
“不是怡红院里的丫头?”
“不错。袭人姓花,她的哥哥叫花自芳,也是要来赎他妹妹,袭人就说,
当初是家里穷,把我卖到贾家,既然如此,何苦现在又要把我赎回去?我想,
你也可以这样跟你哥哥说。如果他说,现在把你弄回去,是为你着想,你就
问他当初又何以不为你着想!看他有什么话说?”
“嗯,嗯!”瑞香答应着,“我就这样子同他说。”
“当然。我们还要送聘金。”
“这一层,”瑞香抢着说:“奶奶同我们老爷谈好了。”
无意中改了口,名分就算从此而定了。
胡雪岩去看邵友濂扑了个空,原来这天李鸿章从合肥到了上海,以天后
宫为行馆,邵友濂必须终日陪侍在侧,听候驱遣。
非常意外地,胡雪岩并未打算去看李鸿章,而李鸿章却派人送了一封信
到转运局去邀胡雪岩,请他第二天上午相晤,信中并且说明,是为了“洋药”
进口加税一事,有些意见想请他转达左宗棠。
“洋药进口加税,左大人去年跟我提过。我还弄不清其中的来龙去脉。
李合肥明天跟我谈起来,一问三不知,似乎不大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我
记得你有个亲戚是烟土行大老板,他总清楚吧?”
他所说的是古应春的远房表叔,广东潮州人,姓曾,开一家烟土行,牌
号就叫“曾记”,规模极大,曾老板是名副其实的“土财主。”古应春跟他
不大有来往,但为了胡雪岩,特地到南市九亩地去向他请教。
实不相瞒,你问我,我还要问人。我们帐房吴先生最清楚。”曾老板说:
“胡大先生,我久已仰慕了,不过高攀不上。应春,你晓得的,我一个月吃
三回鱼翅,今天碰得巧,能不能请胡大先生来吃饭,由吴先生当面讲给他听,
岂不省事?”
“不晓得他今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古应春因为胡雪岩不大愿意跟这些
人来往,不敢代为答应,只说:“我去试试看。”
于是曾老板备了个“全贴”交古应春带回。胡雪岩有求于人,加以古应
春的交情,自无拒绝之理,欣然许诺,而且带了一份相当重的礼去,是一支
极大的吉林老山人参。
曾老板自是奉如上宾,寒暄恭维了好了阵,将帐房吴先生请了来相见,
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谈起来才知道是秀才,在这烟土行当帐房,似乎太
委屈了。
“鸦片是罂粟熬炼出来的。罂粟,中国从古就有的,出在四川,苏东坡
四川人,他做的诗:‘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汤里加蜜,是
当调肺养胃的补药服的。”
“到底是秀才。”胡雪岩说道:“一开口就是诗。”
“吴先生,”古应春说,“我们不必谈得这样远,光说进口的鸦片好了。”
鸦片进口,最早在明朝成化年间,到万历年间,规定要收税,是当药材
用的,鸦片治瘌疾,万试万灵。
不过明末清初,吸食鸦片是犯禁的,而且当时海禁甚严,鸦片亦很少进
口。到了康熙二十三年,放宽海禁,鸦片仍准当作药材进口,收税不多,每
十斤征税两钱银子。以后吸鸦片的人慢慢多了,雍正年间,曾下禁令。有句
俗语:“私盐愈禁愈好卖。”鸦片亦是如此,愈禁得严,走私的愈多,从乾
隆三十八年起,英国设立东印度公司,将鸦片出口贸易当作国家的收入,走
私的情形就更严重了。
走私的结果是“白的换黑的”,鸦片进口,白银出口。
乾隆三十年前,进口的鸦片不过两三百箱,末年加到一千箱,道光初年
是四千箱,十年工夫加到两万三千多箱。至于私运白银出口,道光三年以前,
不过数百万两,到道光十八年增加到三千万两,这还是就广东而言,此外福
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亦有数千万两,国家命脉所关,终于引起了鸦
片战争。
“至于正式开禁抽税,是在咸丰七年。”吴秀才说,“当时是闽浙总督
王懿德,说军需紧要,暂时从权,朝廷为了洪杨造反,只好允许。第二年跟
法国定约,每百斤收进口税三十两。鸦片既然当作药材进口,所以称做‘洋
药’,在云南、四川出产的,就叫‘土药’。不论洋药、土药,在内地运销,
都要收厘捐,那跟进口税无关。”
但左宗棠却认为“税”跟“厘”实际上是一回事,主张寓禁于征,每百
斤共收一百五十两。胡雪岩拿这一点向吴秀才请教,是分开征收的好,还是
合并为宜。
“以合并为宜。”吴秀才说:“厘捐是从价征税,土药便宜洋药贵,如
果拿洋药冒充土药,税收就减少了。”
“不错,不错。这个道理很浅,也很透彻,不过不懂的人就想不到。”
胡雪岩很高兴他说:“多谢,多谢,今天掉句文真叫‘获益良多’。”
胡雪岩有个习惯,每到上海,一定要到宝善街一家叫渭园的茶馆去吃一
次茶,而且一走带足了十两六十两的银票,这是他本性仁厚、不忘老朋友的
一点心意。他有许多老朋友,境况好的在长三堂子吃花酒见面,在渭园见到
的,大致境况并不太好,问问近况,量人所需,捏两张银票在手里,悄悄塞
了过去,见不别的他会问,一样也托人带钱去接济。所以他有好几个老朋友,
经常会到阜康或者转运局去打听:“胡大先生来了没有?”
这天到渭园来的老朋友很多,大多是已经打听好了来的,一周旋,不知
不觉到了十点钟,古应春提醒他说:“小爷叔,你的辰光快到了,这个约会
不能耽误。”
李鸿章的约会怎好误时?胡雪岩算好了的,约会是十一点钟,从渭园到
天后宫,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尽来得及。
“还早,还早!”
“不,小爷叔,我们先到转运局坐一坐。”古应春说:“刚才我在这里
遇见一个朋友,打听到一个蛮要紧的消息,要先跟你谈一谈。”
“好!我本来要到转运局去换衣服。”胡雪岩不再逗留,相偕先到转运
局,在他的“签押房”中密谈。
“我在渭园遇见海关上的一个朋友,据他告诉我,各省的款子大致都到
了,就少也极有限。不过,听说邵小村打算把这笔现银压一压,因这一阵‘银
拆’大涨,他想套点利息。”
胡雪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套利息也有限,邵小村还不至于贪这
点小利,说不定另外有花样在内。”
“不管他什么花佯,这件事要早点跟他去接头。”
“不!”胡雪岩说:“他如果要耍花样,迟早都一样,我就索性不跟他
谈了。”
“那..”古应春诧异:“小爷叔你预备怎么办呢?”
“我主意还没有走。”胡雪岩说:“到天后宫回来再商量。”
换了公服,到天后宫递上手本。李鸿章关照先换便衣相见,他本人服丧,
穿一件淡蓝竹布长衫,上套黑布马褂,形容颇为憔悴。
胡雪岩自然有一番慰问。李鸿章还记得他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仪,特地
道谢,又说礼太重,但又不便退回,只好捐了给善堂。寒暄了好一阵,方始
谈入正题。
“鸦片害人,由来已久。不过洋药进口税是部库收入的大宗,要说寓禁
于征,不如说老实话,还是着眼在增加税收上面,来得实惠。”
一开口便与左宗棠的宗旨相悖,胡雪岩无话可说,只能答应一声:“是。”
“增加税收,加税不是好办法,要拿偷漏的地方塞住,才是正本清源之
计。”李鸿章又说:“同治十一年上海新行洋药税章程,普鲁士的领事反对,
说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这话是说不通,加厘是我们自己的事,与缴纳进
口税的洋商何干?当时总署驳了他。不过赫德说过,厘捐愈重,走漏愈甚,
私货的来路不明,正当的洋商生意也少了。所谓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倒
也是实话。”
“是。”胡雪岩答说:“听说私货都是香港来的。”
“一点不错。”李鸿章说:“我这里有张单子,你可以看看。”
说着,从炕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胡雪岩急忙站起,双手将
单子接了过来,回到座位上去看。
单子上写明:从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四年,到香港的洋药,每年自八万四
千箱至九万六千箱不等,但运销各口,有税的只有六万五千箱到七万一千箱。
光绪五年到港十万七千箱,有税的只有八万六千箱,每年走私进口的,总在
两万箱以上。
“洋药进口税每箱收税三十两,厘捐额走二十两,地方私收的不算,合
起来大概每箱八十两。私货有两万箱,税收就减少一百六十万。”李鸿章急
转直下地说:“赫德现在答应税厘一起加,正税三十两以外,另加八十两,
而且帮中国防止走私,这个交涉也算办得很圆满了。”
“大人办洋务,当今中国第一。”胡雪岩恭维着说:“赫德一向是服大
人的。”
“洋人总还好办,他们很厉害,不过讲道理。最怕自己人闹意气,我今
天请你来就是为此。”
显然的这所谓自己人闹意气,是指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只好含含糊糊地
答应一声,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请你转达左爵帅,他主张税厘合征,每箱一百五十两。
赫德答复我说:如果中国一定要照这个数目征,他也可以承认,不过他
不能担保不走私。雪岩,就算每年十万箱,其中私货两万五千箱,你倒算算
这笔帐看。”
胡雪岩心算极快。十万箱乘一百一十两,应征一千一百万两银子,照一
百五十两征税,七万五千箱应征一千一百二十五万两,仍旧多出二十五万两
银子。
“二十五万两银子是小事,防止走私,关系甚大,有赫德保证,我们的
主权才算完整。不然以后走私愈来愈多,你跟他交涉,他说早已言明在先,
歉难照办。你又其奈他何。所以请你劝劝左爵帅,不必再争。”李鸿章又说:
“目前局势不好,强敌压境,我们但求交涉办得顺利,好把精力工夫,用到
该用的地方。雪岩,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大人为国家打算,真是至矣尽矣,左大人那里我一定切切实实去劝,
他也一定体谅大人的苦心的。”
“这就仰仗大力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掌握机会,转到自己身上的事:“不过,说到
对外交涉上头,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拉拢英国对付法国,有件事要请大人作
主。”
“喔!”李鸿章问:“什么事?”
“汇丰的借款,转眼就到期,听说各省应解的协饷,差不多都汇到了,
即使相差也有限。我想求大人交付小村,把这笔款子早点拨出来,如果稍为
差一点,亦请小村那里补足。现在上海市而上现银短缺,只有请海关拿库存
现银放出来调剂调剂。小村能帮这个忙,左大人一定也领情的。”“我来问
问小村。”李鸿章的话说得很漂亮,“都是公事,都是为国家,理当无分彼
此。”
话漂亮,而且言行相符,当天下午,胡雪岩就接到邵友濂的信,说各省
应解款项只收到四十七万,不足之数奉谕暂垫,请他派人去办理提款手续。
“还款是在月底。”宓本常很高兴地说,“这笔头寸有几天可以用,这
几天的‘银拆’很高,小小赚一笔。”
“不必贪小。”胡雪岩另有打算,“你明天去办个转帐的手续,请他们
打汇丰的票子,原票转帐,掉回印票,做得漂亮点。”
宓本常是俗语说的“铜钱眼里翻跟斗”的人物,觉得胡雪岩白白牺牲了
利息,未免太傻。不过东家交代,惟有遵命。第二天一早就把转帐的手续办
妥当,领回了盖有陕甘总督衙门关防的印票。胡雪岩便将印票注销,交代转
运局的文案朱师爷,写信给左宗棠,报告还款经过以外,将李鸿章所托之事,
切切实实叙明,最后特别提到,李鸿章很够意思,请左宗棠务必也买他一个
面子。
这封信很要紧,胡雪岩亲自看着,到下午四点多钟写完,正要到古家去
看七姑奶奶,哪知古应春却先来了。
“小爷叔,”他手里持着一份请柬,“汇丰的‘康白度’曾友生,亲自
送贴子来,托我转交,今天晚上请小爷叔吃饭,特别关照,请小爷叔务必赏
光。”
“喔!”胡雪岩智珠在握,首先问说:“他还请了哪个?”
“除了邀我作陪,没有别人。”
“坟方呢?”
“在虹口泰利。”
“那不是只有外国人去的馆子?”
“不错。”古应春说:“我想他为的是说话方便,特为挑这家中国人不
去的法国菜馆。”
“喔!”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捻一捻八字胡子微笑道:“看样子不必我
开口了。”“小爷叔,”古应春说,“你本来想跟他开口谈啥?”“你想呢?”
古应春仔细想了想说:“我懂了。”
六改弦易辙
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他对
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
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不大喜
欢这个人,就因为他势利之故。
但这回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
银,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
“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
做钱庄的?”
“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论到信用,
你胡大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金字招牌。”曾友生赔着笑说:“胡大先生,难
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请你挑挑我。”
“友生兄,你言重了。汇丰的买办,只有挑人家的,哪个够资格来挑你?”
“你胡大先生就够。”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除了你,汇丰
的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
“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的,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如命。不过,
我不晓得怎么挑法?”
“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曾友生开门见山地说,“胡
大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
“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王中堂有二十
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他?”
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是
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
来的电报,你没看到?”
“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
“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古
应春又加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
“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胡雪岩看着曾友生说:“收丝
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
“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
言多,内地市面不坏。马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
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
“一个整数。”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胡大先生,这算蛮公
道吧?”
“年息还是月息?”
“自然是月息。”
“那么,年息就是一分二。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
“现在的银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公家借有扣头,不
比这笔款子你是实收。”
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活,但平心而论,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算,
所以彼此磋磨,最后说定年息一分,半年一付,期限两年,到期得展延一年。
至于对汇丰银行,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胡雪岩不问,只照曾友生所开的数
目承认就是。
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
彼此心思相同,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汇丰的
大板,愈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贷
款拉成功了,利息先扣半年,曾友生的好处,等款子划拨到阜康,胡雪岩自
己打一张票子,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宓
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但窟本常的手很紧,因
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帐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
“做生意看机会。”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
光,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
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
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原
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马上发生作用。
“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
放拆息最好。”
“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
作用,局势固然有关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为再加一点,就有作
用发生。”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
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
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流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
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说:“小爷叔,你
的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
“你倒想呢?”
“丝?”
“不错”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不
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投
入资金之理。
“不!应春。”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
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我呢!
你们说我急不急?”
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
“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
“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愈急愈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
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饯存进来,头寸
宽裕得很,曾友生就愈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
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
“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但却不知从
何驳起。
“你说不可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
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
“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
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
“怎么吃亏的是我?”
“丝不要发黄吗?”
“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至于一
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道里是地主,
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
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
活的仙着。”
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
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
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
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
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好’。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
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
“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
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我跟你
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
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
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
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
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
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
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
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
来,种鸦片、卖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
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
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
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
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讲话,我们呢?
应春,你说!”
“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
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
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
朝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
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
“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
“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
我晓得,象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
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
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
“小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说:
“等我想一想。”
“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
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
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杖’,不过
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
“是,是。近来有个新的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
“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
还要说冷话、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
“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
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
“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叫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
“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
“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
成赌气了。”
“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
万一争不到,自扳石头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活的仙着”上头来了。胡雪岩始终不愿谈这个
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
“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
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为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
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
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品质又差,老早该淘汰了。只因为胡雪岩一直
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反对,
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叫人既惊且喜。
“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你倒想..”
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机
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
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第
二,出品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
销洋庄,“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竞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
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胡雪岩手里有大批
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
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国
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此外怡和、公平
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
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
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