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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12 高阳(当代)
先生。这样,你进去先见个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我替你说明缘故,
放你回长发栈,等你从广州回来,如果胡大先生还在上海,我们再畅叙如
何?”
“这倒行。”
于是古应春将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绍,其中一大半是初识。这沙一心三
十多年纪,丰神俊朗,说一口带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颇予人好感。胡雪
岩很喜欢这个新朋友。
他是候补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衔相称,“胡观察名满天下,今天
才能识荆,可见孤陋。不过,到底也拜见了一尊大菩萨,幸何如之。”他举
杯说道:“借花献佛。”说完,一饮而尽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声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干。”
“胡观察吃花酒是有规矩,向不干杯。”江罗勃说道:“今天是沙司马
的面子。来,来,大家都干一杯。”
沙一心人本谦和,看面子十足,赶紧站起来说:“承各位抬爱,实在不
敢当,理当我来奉敬。”说着,自己满斟一杯,干了酒不断他说:“谢谢!”
这时写局票的木盘又端上来了,古应春便看着沙一心问:“仍旧是小金
铃老三,如何?”
“不,不!应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样。”
沙一心又说:“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观察好好讨教一番,虚耗辰光,
也太可惜。”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回头我另作安排。”
“我已经有安排了。”胡雪岩接口说道:“等一等我们翻到前厢房,替
林太尊、沙司马饯行。”
“不敢当,不敢当。”林茂先、沙一心异口同声地说。
古应春已经知道胡雪岩要为林茂先与湘云老四拉拢的本意,而他的另作
安排是看胡雪岩与沙一心颇为投缘,要匀出工夫来让他们能作一次深谈,这
一下正好合在一起来办,当即说道:“各位听见了,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
老四,你现在就回去预备吧。”
湘云老四喜滋滋地站起身来,先含笑向胡雪岩说:“格末奴先转去,拨
台面先端整起来。”接着,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老爷,晏歇才要请过来,
勿作兴溜格唉!江大少,格桩事体末,我拜托仔耐哉畹!”
“包拉我身浪,一个覅缺。不过,老四,耐那哼谢谢我呐?”
“耐讲!”
“香个面孔阿好?”
“瞎三话四,讲讲就呒淘成哉!”说着白了江罗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见惯了亢爽有余、不解蕴藉的北地胭脂,这天领略了
娇俏柔媚、妖娆多变的南朝金粉,大为着迷。大家都知道,这天的主客的是
林沙二人,同时也从古应春“代作主人”的宣布中,意会到胡雪岩与沙一心
或许有事要谈,便趁机起哄,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过去。
“这样吧!”古应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请在这里过瘾,胡
大先生陪你谈谈。我先陪大家过去,回头过足了瘾再请过来。”说着,站起
身来,客人因为就在前厢房,倒省了一番穿马褂、点灯笼、出门进门的麻烦。
爱月楼老七却仍守着她送客的规矩,站在房门口一一招呼,等该走的客
人都走了,回身向胡雪岩说道:“胡老爷搭沙老爷请过来吧!”
后面是爱月楼老七的卧室,靠里一张大铜床,已在床中间,横置了一个
烟盘,两条绣花湖绘面的被子,叠成长条,上面摆了两只洋式枕头。胡雪岩
虽不抽鸦片,却知道抽烟的人向左侧卧,为的是右手在上,动作方便,因而
道声“请”,让沙一心躺了下来,自己在烟盘对面相陪。
“沙老爷!”爱月楼老七手上持着一只明角烟盒,走来说道:“呒拨啥
好个烟膏请耐,只有‘云土’,覅晓得阿好迁就?”说着,拖张小凳子在床
前坐了下来。
“蛮好,蛮好。七小姐,我自己来,不敢劳动。”
“呒拨格号规矩格畹!”
“老七,”胡雪岩便说:“你就不必客气了,我晓得你打烟也不怎么在
行。既然沙老爷这么说,你就让沙老爷自己来。”
“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从命哉。”说着,将烟盒放下,检点了热茶、
糖果,又去削了一盘水果来,然后说道:“有啥事体末,招呼一声未哉,奴
就来浪前头。”
等她放下门帘离去时,沙一心已揭开盒盖,自己拿烟签子在水晶“太谷
灯”上开始打烟泡了,右手烟签、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干
净利落,不一会打成一个“黄、高、松”三字俱全的大烟泡,装在斗门上,
又转过来,转过去,一面烘,一面捏,装好了用热烟签在烟泡中间打个到底
的眼子,然后侧过来将烟枪伸向胡雪岩。
“请,请。”胡雪岩急忙摇手,“我没有享‘福寿膏,的福气。”
听此一说,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对准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气抽完,
拿起烫手的山茶壶嘴对嘴喝一口热茶,眼睛闭了一下,才从鼻孔中喷出淡白
色的烟雾来。
这一简烟下去,沙一心才有谈话的精神,实在是兴致。谈起胡雪岩很熟
的一个人——为人骂作“汉好”的龚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间大名士龚定庵的儿子。龚家是杭州世家,龚定庵的父祖
都是显宦,他本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而又不仅辞章,幼年受他外祖
父金坛段玉裁之教,于“小学”——文字之学,亦有极深的造诣,但中举以
后,会试不利,几番落第。原来宣宗的资质性情,很象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
他倒是有心做个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信任的宰相曹振铺,
是个妨贤妒能、瞒上欺下的庸才,专门劝宣宗吹毛求疵,察察为明,所以政
风文风,两皆不振,试卷中的文章好坏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格式不能错,错
了就是违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弃。龚定庵几次名落孙山,都是为
此。
好不容易会试中了,大家都说他必点“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试卷子
因为书法不佳,不与翰林之选。龚定庵牢骚满腹,无可发泄,叫他的姨太太、
丫头都用“大卷子”练书法,真有写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极好
的“馆阁体”的,每每向人夸耀,说“此举如能赴试,必点翰林。”
其时有个满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词与纳兰性德齐名。她是
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后来的醇王府,也就
是光绪皇帝出生的“潜邸”。龚定庵因为在宗人府当差,又因为深通文字音
韵之学,会说满洲话及蒙古话,所以不但为了“回公事”,经常出入亲贵府
邸,而且亦颇得若干亲贵的赏识。奕绘人很开通,不禁西林太清春与朝贵名
士唱和,龚定庵就是与西林太清春诗笺往还最密的一个人。
龚定庵因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岁,还只是一个“司官”,前程有限,
俸禄微薄,便动了解官之念。那时江淮的盐商还很阔,而盐商又多喜附庸风
雅,象龚定庵这样名动公卿的人,“打秋风”亦可以过很舒服的日子。主意
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里已起了谣言,说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为与西
林太清春之间,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辞官出京,使有不测之祸。不
幸的是,辞官不久,就了一个书院的山长,一夕暴毙,实在是中风,而传说
他是被毒死的。
龚孝拱是龚定庵的长子,名字别号甚多,晚年自号“半伦”,据说他自
己以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之中,无一可取,不过有一个
爱妾,勉强好说尚存“半伦”。由这个别号,可以想见是个狂士。
龚孝拱天资甚高,由于遗传及家学,亦精通满洲、蒙古文字,比他父亲
更胜一筹的是,还会英文。咸丰年间,龚孝拱住在上海,由一个姓曾的广东
人介绍,得识英国公使威妥玛,英法联军之役,威妥玛北上,带了龚孝拱治
文书、备顾问。及至英法联军破京城,火饶圆明园,传说是龚孝拱领的头,
而且趁火打劫,盗取了一批珍宝,在上海祖界上作富公,挥霍无度,穷困而
死,这就是他为人骂作“汉奸”的由来。
“这是冤枉他的。”胡雪岩答说:“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过还不
至于做汉奸。”
“说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说:“现在讲究洋务,真正能够摸透
洋人性情的并不多,龚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弃,在现在可以
替那班有心学洋人长处,或者真想做一番事业的督抚,帮许多忙。”
“那么照一翁看,当今督抚之中,哪几位是真想做一番事业的?”胡雪
岩随口问说。
“象张振轩就是。”
三力争上游
张振轩便是现署直隶总督的张树声。提到此人,胡雪岩不能不关心,因
为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眼前就会跟张树声直接发生
利害冲突,有机会倒要打听打听这个人。
“听说张制军是秀才的底子,由军功起家。现在京里一班清流,架子大
得不得了,行伍出身的老粗,能吃得消他们?”胡雪岩又说,“以前在广东,
还可说是天高皇帝远,现在驻扎天津,南来北往由海道经过那里的翰林不知
多少,他这个总督恐怕很头痛吧?”
“张振轩倒不算老粗。他是廪生出身..”
“原来是廪生。”胡雪岩觉得说张树声是行伍出身的老粗,未免失言,
因为他知道凛生在秀才之中,仅仅次于拔贡,一县之中只有几个,在县衙门
里可以领一份钱粮,童生进学,亦需凛生作保,照例亦需送一份谢礼,所以
资深的秀才,不但要有真才实学,而且品行也要端正,否则学政是不肯将这
个有限名额而有丰富收入的廪生,轻易畀予的。
“张振轩这个廪生出身,后来占了很大的便宜。”沙一心继续谈张树声
的经历,“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军中,名气不但比不上程学启、刘秉漳、郭
松林、刘铭传,甚至还不及潘鼎新。可是由军功保到五品,改了同组,由武
入文,这就占便宜了。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刘六麻子是直隶总督,官
拜一品,可是他情愿不要这个一品官员,回合肥老家去吃闲饭。雪翁,你知
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胡雪岩懂。“刘六麻子”是刘铭传的外号,他的故事,胡雪岩也
听人谈过。原来一省绿营兵的最高武官是提督,通称“军门”,在军队里很
神气,一遇见督抚就矮了半截,因为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巡抚挂兵部侍郎衔,
都算是兵部的“堂官”,也都是提督的上司,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抚的
节制,而且正式见礼时,要用“堂参”的大礼。刘铭传自命为儒将,刻过一
部《大潜山房诗集》,认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钱,所以告病开缺,潜居在
他的“山房”中。
“是的,武官不值钱。张振轩那时虽只是一个道员,可是一升直隶桌司,
一帆风顺,同治十年就以漕运总督署理两江总督。他之得意,李合肥自然很
提携他,关系交情不同泛泛,所以这回李合肥丁忧开缺,特保张振轩署理,
自然是有作用的。”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替李合肥暂且看家。”
“正是。不过,李合肥不知道,昔日部属,已非吴下阿蒙,张振轩跟清
流结交上了,那是大前年..”’
大前年——光绪五年十一月,两江总督沈慕侦病殁在任上,朝命以两广
总督刘坤一调任两江,留下来的缺,由张树声以广西巡抚升任。
广州是八旗驻防之地,广州将军叫长善,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他他
拉氏。此人很风雅,乐予奖掖后进,尤其是没有满汉的畛域之见。将军署的
后花园,颇有花木之胜,长善常常邀请广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会。前
年庚辰科会度,闱中由工部尚书翁同龢主持,实学真才多能脱颖而出,其中
广东的梁鼎芬、广西的于式枚便常常作长善座上客,而且都点了翰林。
在广州时,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亦常受长善的招邀,所以跟于式枚、
梁鼎芬,还有一个文名盛于于、梁但禀表会试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都
是极熟的朋友。这时张华奎随父到直隶总督任上,便经常进京,与于、梁、
文等三人盘桓。虽说他乡遇故,旧雨情深,但张华奎却是另有企图。
原来这几年言路的势力极大,尤其是一班兼讲官的翰林,一言九鼎,连
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能不听,这班人就是“清流”,其中最有名的四个人,
号为“翰林四谏。”于式枚、梁鼎芬虽是翰林后辈,但文名久著,所以亦常
与清流有往还,而张华奎便是凭借了于、梁的关系,得以上交张佩纶、盛星
这一班响当当大清流。
这张华奎是个举人,年纪虽轻,人很能干,而且赋性谦和可亲,加以“北
洋公所”积存的“公款”很多,凡是应酬京官,无不可以报销,使得张华奎
愈发长袖善舞,清流们集会,不论是在松筠庵,还是“畿辅先哲寺”,或者
陶然亭、崇效寺这些名胜之处,乃至于八大胡同“相公”的下处,筵宴所需,
都是他来备办,有事需要奔走联络,张华奎更是义不容辞,因而得了个“青
牛腿”的外号。
“青牛”是清流的谐音。民间家家有“春牛图”,春为东、东为木、木
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画春牛图时,头、身、角、耳、腹、尾、
腔、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来形容清流中人,牛头
是同治皇帝的师傅李鸿藻,他门下两张——张之洞、张佩纶是牛身、牛腹。
也有人说,李鸿灌是驱牛的勾芒神,张佩纶才是牛头,因为他头上的一对角
厉害不过,凡被触及,必受巨创。
张华奎因为替清流效奔走之劳,所以名之为“腿”,但也有人说,他连
“清流腿”都不够资格,只是“清流靴子”为“清流腿”服务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还是“清流靴子”,张华奎很受人瞩目是事实。不过
因此而引起了李鸿章门下的敌视,认为他“图谋不轨”,第一是因为他常巴
结翁同龢,而翁同龢一向是与李鸿章不睦,同时清流多为北派领袖李鸿藻门
下,而翁同龢是南派巨擘,对政事的见解,一向是有差异的,第二,张华奎
拼命拉拢清流,显然是在为他父亲培养声名,目的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
这些加油添酱的谗言,不断传到合肥,在“闭门读礼”的李鸿章不由得
也动了疑心。他的一班徒党,因而开始谋划逐张迎李之计,不久便找到了可
乘之机。
原来张佩纶满腹经纶,颇有用世之志,张华奎便向他父献计,仿照当年
左宗棠奏调袁葆恒来提高本人声价的办法,不妨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军
务”,专门督办水师。张树声同意以后,张华奎极力向张佩纶游说,那时北
洋的水师:已拥有好几艘铁甲兵轮,规模壮阔,前程无量,张佩纶怦然心动,
终于同意了。
于是天津、保定等处,很快地传出消息,还说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后,
将大加整顿,“四道八镇”,一律要参。直隶总督属下,有四名道员,八名
总兵,总兵驻防之地称为“镇”,四道八镇便是直隶文武官员的经制,当然
全部都是李鸿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紧关头,张树声父子一则操之过急,二则不明京朝掌故,以
至于走错了一步。原来封疆大吏,准许奏调京官到省任职,但不准奏调翰林,
这个禁例在乾隆年间更为严格。因为翰林如兼日讲起居注官,随传在皇帝身
边,一言一动,无不深知,而且有机会看到各种奏章,参预国家机密,如为
疆吏所奏调,便有泄密之虞,因而有此厉禁。
到得太平天国起义以后,禁例虽不如以前之严,但第一要看请奏调的人,
够不够分量,第二,要看奏调的时机,是否确有需要。当年左宗棠是封侯拜
相的勋臣,奏调袁葆恒总理粮台,又有正当大举西征,用兵深资倚赖的理由,
自然容易照准。如今张树声的资格远不如左宗棠,且亦非军务所必需,因而
请奏调张佩纶的折子一到军机处,竟奉旨驳斥。这一下不但张树声以封疆大
吏碰这么个硬钉子,大伤威望,张佩纶的面子更加难看。
照张佩纶的想法,他应该是“诸侯之上客”,张树声应该北面以师礼相
事,如今答应帮办北洋军务,已嫌委屈,张树声果然有心延揽,应该设法疏
通军机,用“特旨”派他到北洋,才够面子。如今上谕中责备张树声“冒昧”,
确是太冒昧了。
李鸿章一系的北洋官僚,看到张树声碰钉子,自然高兴,又听说张佩纶
对张家父子有不满的表示,更是大喜过望,认为挑拨离间的良机,决不可失。
恰好张树声上奏的那天有“考差”——两榜出身的京官,须经考试合格,才
能放出去当乡试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维持一两年的生活,所以绝少有
人放弃考差,但张佩纶因为有丧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参加。
这个缘故,外人不会知道,因而别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个谣言,说他故
意避考,在家等待准为张树声所请的上谕,以便走马上任。这个中伤的谣言,
传布得很快也很广,张佩纶的清誉太损,不免恼羞成怒,自然是迁怒到张家
父子身上。
“丰润学士的气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会复仇,张振轩弄巧成拙,
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说:“现在只是在一个可以让李合肥夺情回任的
理由,这个理由一找到,张振轩就要交卸。”
这段内幕,对胡雪岩很有用,原以为李鸿章即会回任,也是父母之丧二
十七个月以后的事,不过只要有理由,随时可以回。照此看来,左宗棠想驱
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应该加速进行才是。
其时沙一心的瘾已过足,便由胡雪岩陪着到湘云老四妆阁中,飞觞醉月
地闹了一回酒。沙一心起身告辞,余客亦知胡雪岩与古应春第二天一早要陪
左宗棠巡视制造局,都说要走,只有林茂先在湘云老四那里“借干铺。”
“沙一心这个人很有用,”在归途中,胡雪岩对古应春说:“你以后不
妨跟他多联络联络,他对淮军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请他打听。”
“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爷叔放心好了,我会安排。”
江南制造局在上海县城外,濒临黄浦江的高昌庙,本来是一片荒地,自
从曾国藩奏请设制造局以后,人烟日起,造一条石子马路,东通县城南门。
不过左宗棠这天仍旧是在天后宫行辕前面下船,沿黄浦江直达制造局的专用
码头,制造局的总办,候补道李勉林用他的绿呢大轿,将左宗棠接到大堂,
然后引见属员,一一参谒。接下来请示:先看哪一处?
“先看船坞吧!”左宗棠说:“我去年陛辞出京,上头特别交代,洋防
要紧,要我分外留意。制造局的船坞,规模虽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国第二个
造船厂,能人尽其用、地尽其用、物尽其用,对洋防亦颇有裨益。”
这一段开场白,便有些教训的意义,李勉林听入耳中,当然不很舒服,
脸上不免有尴尬之色,见此光景,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说好话,总算将
场面圆过来了。
船坞中乱糟糟一片,看不出一个名堂来,左宗棠只好问了:“彭宫保整
年巡阅长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势,周览无遗,写信给我,以兵船不敷调
度为虑,说至少要添造小火轮十号,照我看,十号亦还不够,最好再能仿造
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这里能不能造?”
“小火轮能造,新式快船,限于机器,力所不逮。”
“那么,造小火轮每一号要多少钱呢?”
“这要估起来看。”
话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没有在意,只问:“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
出来?”
“估价欲求精确,还得找福建船政局,他们那里图说全备,材料的行情
也比较准。大人如果决意要造,局里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个月的工夫,
细帐就可以出来了。”
“好!请你马上就办。”
船坞旁边就是枪炮厂,左宗棠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西征得力就在器械
精良,尤其是对洋枪,他已经很内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枪如何制成,
却还是初次见识,所以从炼钢厂看起,每一部门都看得很仔细。
最后到了检验处,附设有个靶场,乒乓乒乓地声音很热闹。左宗棠一踏
了进去,坐在高凳上的一个老头子跳了下来,躲到一边。李勉林便喊:“姚
司务,见见左大人!”
这姚司务面红似火,发白如银,一双眼一大一小,大的那只右眼,炯炯
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细,侔不相伦。左宗棠平生阅历甚富,看过不少异人,
一看这姚司务形象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几分注意。
等姚司务磕过一个头起身,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说:“这姚司务是制造
局一宝,不管什么枪,经他手里出去的,‘准头’一走好。”
“喔,”左宗棠对军械的兴趣最浓,当下抬起头来,看了一下问:“这
就是你验枪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为回答。
“怎么验法?”
“说起来大人恐怕不信,他只是瞄一眼、开一枪就知道了。”
“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说道:“我倒要见识见识。”
“是。”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连一声“是”都不会答应,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张
高凳,意思是站验枪。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样。平常坐着,现在还是
坐着。”
姚司务不敢答应,仍旧需李勉林说一声:“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坐了上去。他面
前是用墙砌出来的,狭长的一条弄堂,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中心
弹痕累累。姚司务便大声喊道:“换个靶!”
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顿时换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箱,
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里面乱堆着枪支。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有个人在
照管。
“来!”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那人便取一支枪,抛了上去,姚司务左手接任,交
到右手,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听得“砰”地一声,接着又听得“彭”地
一声,那支枪已被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
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不过新靶上正中红心
有个小洞,却看得很清楚。
听这时又是“砰砰”、“彭彭”好一阵,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有的枪
丢在里面箩筐,不过外面少,里面多。
“是这样,”李勉林力左宗棠解释,“丢在外面的,没有修好,拿回去
重修,丢在里面的,是修好了的。”
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这么看一眼、放一枪,就能听得出来?”他
说:“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是!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确实如此。”
“我倒有点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务!姚司务!”
那姚司务文风不动,恍若未闻,李勉林赶紧又解释,“他重听,耳鼓让
枪声震坏。平时说话,只看人的嘴。”接着,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司务的
身后,让他下来。
“姚司务,”左宗棠问:“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岁。”
“你玩枪玩了多少年了?”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这么说,你在道光那年就干这一行
了?”
“是。”
“你跟谁学的?”
“先是德国人,后来是英国人。”
“喔!”左宗棠问:“你说德国的枪好,还是英国的枪好?”
“德国。”
听这一说,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岩知道是找他,便从一大堆官员中
挤上前去。
“雪岩,”左宗棠问道:“福克来了没有?”
“没有。”胡雪岩问:“大人有什么吩咐?我马上告诉他。”
“我是要找一支‘温者斯得,的枪。”
“呃,”胡雪岩答说:“我已经分派给亲兵,在用了。”
“好,好!拿一支来。”
这支枪是交到姚司务手里,问他见过没有?答说没有。不过他只略为看
了一下,便转开一个螺丝,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一
支新枪成了一堆零件。
这显出真功夫来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当下问道:“这枪好不好?”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只看着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胡雪岩却
看出来了,姚司务一说好,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这种“温者斯得”
来福枪。那一来,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
因此,胡雪岩便说一句:“只怕不见得好。”
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连连说道:“好,好,好得很。”
表面彼此客气,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来江南制造
局是李鸿章的禁脔,不管自造也好,外购也好,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所
以他之说“怕不见得好”,便有不愿跟制造局“抢生意”的意味在内,反过
来说,他如果要“抢生意”,唾手可得。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劲敌当前,
必须小心了。
这笔买“温者斯得”来福枪的生意,自然还是归了胡雪岩,但大发利市
的却是福克。
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属于福克的洋行,第一批进了五百支,四处
兜销,只卖去一百多,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福枪
极多,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供神机营使用。及至听说胡雪岩要到
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队”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送了二十支当
样品,估量着,即使能做到这笔生意,充其量也不过百把支,库存还有一半,
不知销场何在?
哪知由胡雪岩转来的消息,说要买两千五百支,预备分发江南各防营使
用。福克喜出望外,却又发愁,因为能够供应的现货,连个零头都不足。
“胡先生,”福克通过古应春的翻译,向胡雪岩说:“我拿库中存货先
交,其余的,准备三个月内交齐。我回国去一趟,专门办这件事。”
胡雪岩便跟古应春商量,他亦看出李勉林对他深具戒心,认为不宜一开
始就树敌,免得以后的障碍愈来愈多。这笔军火是左宗棠亲自交代,不能不
办,正愁着李勉林会“吃味”,难得福克供应不足,恰好打销了这笔生意,
避免得罪李勉林。
他将他的意思告诉了给古应春,又说:“我看就此推掉为妙。你跟他说,
马上要用,要现货,没有现货就免谈了。”
“这话他不会相信的。”古应春说,“小爷叔在左大人面前讲话的分量,
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买军火都是先送样品,看中意了再下定单,如今说全
部都要现货,不是明明为难他?”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踌躇了一会说:“这样,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
人。而且我们要避嫌疑,你叫他先到制造局去看李观察,请李观察带他去见
左大人。生意成不成,看他自己的运气。”
“这办法!行得通吗?”古应春不免怀疑,“我们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
交给人家。”
“不!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做成个死对头。
不如现在大方一点,以后办事,反而顺手。”
古应春心想,这是欲取姑与的手法,亦未尝不可用。两千五百支枪的佣
金,虽至少有五千银子,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但在胡雪岩眼中,却是小事,
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因此一听古应春
的话,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好地,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莫非胡雪岩
在左宗棠面前,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只说胡雪岩是尊
重江南制造局。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华多年,官场中的情形,亦相当
了解,向来是谁有办法,谁就可以争权夺利,权责并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话。
福克做事很老练,先去打听胡雪岩在左宗棠那里的“行情”,所得到的
答复是绝未失宠。这一来,他就不能不怀疑,另有人在钻军火生意的路子,
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岩是一种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
去问古应春,古应春绝口否认。这一下,福克释然了,中国官场不足跟
外人道的花样很多,不必去多打听。反正自己仍旧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将
胡雪岩拉紧了,保持多年合作的关系,总是不错的。
于是福克便带了一名翻译到制造局求见李勉林。那时的官场,对洋人都
是另眼看待,何况福克是上海洋商领袖之一,所以名刺一报进去,正在花厅
中会客的李勉林,丢下他人,在签押房接见福克。
动问来意,福克通过翻译说道:“左大人要买两千五百支温者斯得来福
枪,可是我现货只有三百多支,其余准三个月内交足,胡观察说不行,要我
来见李观察,请你带我去见左大人当面谈。”
听得这话,李勉林不免诧异,定购西洋军火,向来都是期货,目前内外
无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劲敌,急需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何必一定非现货不
可?
仔细想一想,显然是胡雪岩不愿意经手这件事,但又为什么不愿意呢?
唯一的缘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统帅,而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两个头衔中
一“江”、一“南”,就彰明较著地表明了,这一案应该由江南制造局主办。
对于胡雪岩的能守分际,李勉林颇为佩服,胡雪岩的手腕很厉害,但还
是“上路的”。当下欣然答说:“可以,可以!左大人明天动身回江宁,我
本来就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好了。”
于是约定当天下午三点钟,在天后宫行辕见面。到时候会齐李勉林先递
书本谒见,然后找个谈话的空隙,说福克在外,等候接见,有事面禀。
左宗棠已经接到胡雪岩的报告,认为胡雪岩所说,此案由江南制造局承
办,一切签约。付款等等手续,都比较方便的看法不错,所以听得李勉林的
话。立即接见福克。
他跟福克很熟,也很欣赏福克的有条理,温言相接。颇假以词色,谈到
买枪一事,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先交若干现货,余数立定期限,陆续解交。
价格方面,由福克与李勉林细谈。
“这两千五百支枪是交绿营用的。”左宗棠交代李勉林:“你收到枪,
马上交给李朝斌好了。”李朝斌的官衔是江南提督,绿营的最高长官。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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