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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13 高阳(当代)
“听说你要回国。”左宗棠转脸问福克:“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
来?”
“十天以后动身,两个月就回来。”
“我现在要整顿水师。水师的利器,是鱼雷不是?”
“是的。”
“我想买一批鱼雷,你有没有?”
“有,有。”福克答说:“左大人知道的,东西洋各国凡有新出的利器,
一定把样品跟说明书,送到我洋行里来的。尤其是这趟我回德国,可以亲自
打听到最新式的运了来。”
“能不能连技师一起请了来。”
“当然。凡是采购中国从前所没有的新式武器,一定把技师派来,教导
如何演放。这是必有的规矩,不会错的。”
“喔,你没有弄清我的意思,我是说能制造鱼雷的技师。”
“那也有。”福克答说:“不过要先看制造局,有没有能造鱼雷的机械。”
“你跟李观察商量。”左宗棠又问:“还有种‘碰雷’,作何用处?”
“是..”福克向翻译弄清楚了“碰雷”二字的意思,方始回答:“那
叫水雷,是专门为了防备对方兵舰用的。譬如一个港口,不愿意对方兵舰闯
进来,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布下水雷,船一碰到就会爆炸。”
“自己的船呢?”
“自己的船,一样也会爆炸。”福克只说:“水雷的威力很大,麻烦是
不长眼睛,所以非遇到与外国交锋,打算断绝水路交通,不用水雷。”
“事后呢?”
“事后要清理。专门有种船叫扫雷艇。”
“照此说来,这件事牵涉很广,暂作罢论,你只管替中国采购最新式的
鱼雷好了。细节你跟李观察去商议。”
“是!”
看看没有话了,福克在翻译示意之下,起身告辞。李勉林虽被留了下来,
但从头到底没有能容他说一句话,内心万分不悦。
至于左宗棠将李勉林留了下来,是要谈半公半私的事。不过私事倒也不
是他的个人之私,是为了曾国藩的小女婿聂规缉。
原来曾国藩的欧阳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长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世
的有两子五女,长子纪泽,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为
国藩所看重,后来袭封侯爵,以钦差大臣出使西洋,与郭嵩焘都是真正懂洋
务的大才。
次子纪鸿中举以后,会试一直不利。曾国藩也知道“场中莫论文”,考
试要碰运气,但功名之念,横互胸中,期望亦未免过切,总说他的次子不用
功。偏偏运气也真坏,直到曾国藩去世,始终是个举人,以后也一直没有能
够中进士,与长兄相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于在京郁郁以终,身后还是左
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纪鸿来,他的姐妹们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凶,有
的丈夫没出息,曾国藩持家极严,说他见过许多名门之女,贪恋母家富贵,
往往不肯在夫家尽子妇之道,到后来都无好结果,因此他的女儿们虽都遇人
不淑,但因曾国藩不许她们归宁,只好在夫家受罪,个个都是终日以泪洗面。
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错,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国藩生前常说,他的“坦运不
佳”。
六小姐是最小的女儿,湖南人称为“满小姐”,名叫曾纪芬,她是曾国
藩去世后才嫁的。本来由她叔叔“九帅”作媒,许婚于衡山聂家,定在同治
十一年出阁,不意就在这年二月初,曾国藩中风殁于两江总督任上,到得服
满已是光绪年间。
曾纪芬的夫婿聂规缉,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
聂规缉却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以至于只能混个混差使。他有个姐夫为先前
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委为“筹防局总办”,聂规缉单身跟到江宁,在筹防局当
差,只得八两银子的车马费,但却要接眷。原来聂规缉到了江宁,才知道曾
国藩真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将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满小姐”这个“头衔”搬
出来,在裙带上着实能拖出来一点好处,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纪芬照她丈夫的嘱咐,由湖南坐船经武昌时,特为去拜见湖广
总督李瀚章的夫人,稍为谈一谈丈夫的境况,聂规缉立即被委为湖南督运局
驻江宁的委员,月支津贴五十两,日子过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刘坤一的手,倒了江宁不久,便将曾纪芬接到总督衙门叙
旧,曾国藩生在嘉庆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王申小一岁,因而以叔父自居。
左宗棠在曾国荃克江宁后,与曾国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问,但当左宗棠
奉命西征,曾国藩命湘军刘松山相助,十分得力,这使得左宗棠大为感动,
而况平生功名,关键所在是曾国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独当一面,收复浙江,
与曾氏兄弟同时封爵。拜相时候,位极人臣,饮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国
藩,所以表面上倔强如昔,仍旧处处要批评曾国藩,私底下的态度,却已大
为改变,曾国藩殁后,他致送的挽联,道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
如元辅”。这等于认输,以左宗棠的性情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至于照应曾国藩的后人,是为了要证实他的挽联中的下一句:“同心若
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与曾国藩是为国事而争,私交丝毫无损。
特别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种将朋友的女儿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爱屋及乌,
对聂规缉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营务处的差使,每天中午会食,一定找聂规
缉,对他的肯说实话、留心西学,颇为赞许,有心要培植他。
这回左宗棠出省阅兵,聂规缉作随员,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
相问:“勉林,你跟聂台熟不熟?”
李勉林各州兴锐,早年曾替曾国藩办过粮台,当即答道:“他是曾文正
的满女婿,我当然很熟。”
“那就再好没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来当你的会办。”
“大人眷念故人,要调剂调剂聂仲芳,这番至意,我们当然要体仰。我
想,每个月送他五十两银子薪水,仍旧在大人那里当差好了。”
左宗棠一听愕然,“怎么,勉林,”他问:“你不欢迎聂仲芳?”
“不敢欺大人,聂仲芳在大人那里,亲自教导督责,他不敢越轨,到了
我这里,也许会故态复萌。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不便说他,耽误了公事,
大家不好。”
这一说,原来有些生气的左宗棠,心平气和地问说:“你说他‘故态复
萌’,请问,是什么故态?”
“聂仲芳是纨袴,他比满小姐小三岁,光绪元年成婚,到光绪四年,才
二十四岁,已经娶了姨太太。”
“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个早就遣走了。”左宗棠问:“还有呢?”
“还有,曾劼刚那年奉派出使英、法两国,二小姐的姑爷陈松生与聂仲
芳都想跟去当随员,结果劼刚带了陈松生,没有带聂仲芳。劼刚路过上海的
时候,我问他同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刚说:我带了他去是个累。又说:
你看了我的日记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说:“他们郎舅至亲,尚且如此,大
人倒想,我怎么敢用他?”
“喔,”左宗棠问:“你看了劼刚的日记没有呢?”
“看了。”
“日记中怎么说?”
“我录得有副本,回头送来给大人看。”
“好!请你送来我看看。”
李勉林答应着,一回去马上将曾劼刚日记的副本,专程送到天后宫行辕。
左宗棠灯下无事,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两条对聂规缉的批评不好,一条记
于光绪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报,知聂仲芳乖张已甚,季妹横被凌折,忧
闷之至。”
这是家务,清官难断。另外有一条记于当年九月十五日,说他不用聂仲
芳的原因:“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挈
松生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而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亲
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
益。仲芳年轻而纨袴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
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左宗棠心想,这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如果当时聂规缉如曾纪泽所
言,现在看来却无此毛病。正好说明此人三四年以来,力矫前失,肯求上进。
李勉林在制造局有许多毛病,伯落在聂规缉眼中,故而拿曾劼刚作挡箭牌,
不必理他。
主意虽定,但因第二天便须启程江宁,无法与李勉林面谈,因而亲自执
笔写了一封信说:“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纪鸿亦
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
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轻。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纪鸿
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
所歧视也。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却极拳拳,是干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薄
之念。亦概可想。兹于仲芳,何独不然。日记云云,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
据为定评。”
写到这里,自觉有些强词夺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势欺人,所以凝神
细想了一会,想出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
“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阁下
之处仲芳不难,局员非官僚之比,局务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
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
生其鼓所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弃为废材,而阁下有
以处仲芳,即有以对曾文正矣。”
在宗棠自觉这段话说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还不足,因而又添
了一段:“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
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
也。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刚回制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还的曾纪
泽的日记,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坚持原意,而且隐隐责备他,不肯照顾聂
规缉,反而离间人家郎舅至亲的感情,对不起曾国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
自然很不高兴。
没有法子!但心里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聂规缉来当会办,
是他的职权,写信解释,还是客气的做法。接下来又想,左宗棠赏识聂规缉,
是因为他肯说实话,而且肯留心“西学”,不用说,制造局造船造枪械,他
不会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说实话,制造局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内幕,就瞒不
住了。
左宗棠派此人来当会办,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捉他的毛病的。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心事重重,但还是得强打精神来应付,当即将亲信
的文案、庶务都找了来,宣布聂规缉即将来当会办,关照文案备禀请派任的
公事,措词要客气、要夸奖。然后交代庶务两件事:第一,替会办找个宽敞
的公馆,陈设布置,务求华美,第二,派专人携带三个月的薪水,到江宁去
接“聂会办”夫妇来上任。
这个庶务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为庶务,并不只管制造局的冗
杂小事,他不但顾问可以干预工程及购料,甚至还是李勉林的智囊,随时可
以提出建议,当然,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外界对制造局的批评,一直很注
意的。
将李勉林交代的事,办妥了来复命时,王伯炎提到福克,“跟福克的那
张合约,”他问:“总办是打算自己跟他谈呢,还是等聂会办来谈?”
“你看呢?”
“这要看总办的意思。”王伯炎说:“各有各的好处。等聂会办来谈,
好处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聂会办也很高兴,而且,聂会办如弄了好处,就
有把柄在总办手里,以后不怕他不就范。”
“嗯,嗯!”李勉林问:“坏处呢?”
“坏处就是他不要好处。公事上是开了个例,以后这种合约都归他来谈,
总办的大权旁落了。”
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说:“他刚刚来,决不敢弄好处,不会有把柄落在我
们手里,反而开了个恶例。”
“说得是,总办的做法也很高明,尽量跟他客气,敷衍得他舒舒服服,
就是不给他实权,叫他少管公事。”
“对!怎么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就交给你办了,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
不要紧。”
“是!”王伯炎答说:“福克昨天来问道,什么时候谈合约,我说这两
天左大人在这里,总办没有工夫,等左大人走了再说。现在,我就通知他了,
叫他马上来谈。”
“好!你跟他谈。”
福克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品类、价格、交货期限、合约底稿,价格是照
数量多寡决定,买得愈多愈便宜,但佣金却照比例实足计算。
军火的佣金,高低不等,但最少也得一个二八扣,不过福克开的佣金,
只得一个折扣,王伯炎便向翻译笑道:“福克先生在中国多年,怎么说外行
话?”
“是,是佣金的折扣不对?”
“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对。”王伯炎又换了一个说法:“是拿我们当外行
看。”
翻译跟福克叽哩咕噜谈了一阵,转脸向王伯炎说道:“福克的意思是,
这笔生意因为是面奉左大人交代,价钱格外克己,所以他是照成本开的,等
于白当差,要请王老爷原谅。”
“言重,言重!”王伯炎说:“我们要请他原谅,这个数目,我怎么向
上头交代?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也是这个折扣?”
“是的,”福克居然通过翻译,这样回答,不过他也有解释,“以前如
果跟胡先生自己谈,什么话都好说,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谈,胡先生是连一
个回扣都不要的。”
“唏,唷!”王伯炎大惊小怪地,“照这样说,他还算特为照应我们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翻译答说,“据我们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
形而定,好在以后还有生意,总有补报的时候。”
“我是头一回,总要让我有个面子。你跟他说,我下一回补报他。”
翻译跟福克又是谈了好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复王伯炎,“王老爷,”
他说:“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过价钱要提高。”
“提高到多少呢?”
“这要看王老爷,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么戴了帽子他承认不承认呢?”
“当然承认。不过..”那翻译吞吞吐吐地没有再说下去。
王伯炎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他说:“大家头一回做交易,要以
诚相等。”
“那么,我说老实话,价目表早就开出去了。”
“开给哪个?”
“胡大先生。”翻译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这两天的事。”
王伯炎一听这话,大为光火,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最后吐出一句话
来:“原来是个圈套!”
当下弄得不欢而散,王伯炎愤愤不平,再一打听,还有气人的事,原来
福克决意跟胡雪岩保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在这笔军火的佣金中,为他保留了
一个折扣,虽然胡雪岩表示,不愿不劳而获,但福克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买
军火两成回扣,是最起码的行情,还要平白为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觉得这件
事对总办实在很难交代。
李勉林本来就有上当的感觉,在他的判断,胡雪岩将福克带到左宗棠那
里,是以西征转运局委员的身分干预江南的军火采办事宜,京中的“都老爵”
参上一本,连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来请他引见。事实上他们
暗底下都谈好了,只是利用他来摆个渡而已。因此,听到王伯炎的报告以后,
认为事态很严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
“合肥道赵丁忧,实在不凑巧,北洋是张振轩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
里左湘阴着着进逼,里面一个聂仲芳卧底,外面一个胡雪岩花佯百出。制造
局是北洋的基础,看来要保不住了。” 李勉林忧心忡忡地说:“小村兄,你
一向足智多谋,总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脉相传这一点的情分上,帮帮我
的忙才好。”
“言重,言重。”号“小村”的邵友濂说:“彼此休戚相关,我绝无坐
视之理。胡雪岩在左湘阴面前的分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撑住,等
我找个机会,好好来打他一闷棍,叫他爬不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邵友赚打断他的话说: “勉林兄,
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你要把聂仲芳敷衍好。”
“我明白。”
“至于福克的合约,你最好还是让胡雪岩跟他去订。”
“喔,这,这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这笔经费,将来少不得要在江海关的收入之中开支,如
果我这里调度不开,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会,恍然大悟,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镰管,将来该付福
克的款子,他可以借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岩跟福克签的约,福克自然只能找
胡雪岩去办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难福克,实际上便是与胡雪岩为难。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满口应承,“我回去就办。”
李勉林的办法是,命王伯炎备公事禀报左宗棠,说福克索价过高,合约
谈不拢,福克以前承办西征军火,只有胡雪岩能使他就范,所以为了大局着
想,请左宗棠径伤胡雪岩与福克签订合约,同时,福克原拟致送回扣一成,
江南制造局决不敢领这笔回扣,请在价款中扣除,庶符涓滴归公之议。
这一份“禀贴”说得冠冕堂皇,到得两江总督衙门,左宗棠认为言之有
理。便将原禀录了一个副本,一并寄交胡雪岩办理。这样由上海而江宁,由
江宁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函电往来,很快地两个月
过去,事情尚无结果,局势却有了重大变化。
原来东邻朝鲜发生内乱,国王李熙暗弱,王妃闵氏当权,李熙的本生父
叫李昰应,称号是“大院君”,与王妃争权,已非一日,这一次的内乱是大
院君的党羽进攻王官,伤及王妃,并杀大臣闵谦镐等人。日本见有机可乘,
出兵朝鲜,驻日公使黎庶昌急电署直隶总督张树声,建议北洋立派兵舰,与
日军抗衡。
张树声本就想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接到黎庶昌告警的电报,决定一面
出兵观变,一面奏报朝延。
朝延对张树声能够迅速应变,颇为嘉许,但因法国其时正在图谋越南,
朝鲜又有警报,怕张树声无法应付,所以决定命在籍守制的李鸿章夺情复起,
即日回津。
因而便有人劝张树声说:“朝中既已命令他主持此事,出兵似以等合肥
回任后再办为宜。”张树声不听,说兵贵神速,时机一误,让日本军着了先
鞭,中国要落下风。他既负北洋重任,不能因循自误。
于是当第二道催李鸿章动身的电报刚到合肥,李鸿章已复奏即行就道,
由上海转天津时,张树声所派的军队,已经在“跨海征东”途中了。
张树声所派水陆两员大将,一个是北洋水师记名提督丁汝昌,一个是广
东水师提督吴长庆,此人名在水师,实在是陆军,他是淮军宿将,驻扎山东
登州,随带淮军六营,由登州坐招商局的轮船出海,幕府中人材济济,总理
前敌营务处的,是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江淮世家子弟,就是翰林出身、官至
户部侍郎、曾为左宗棠办过粮台的袁保恒的侄子袁世凯。
袁世凯从小不喜读书,虽是世家子弟,行为无赖,不齿于乡党。在家乡
存不住身,异想天开,召集了无业少年十余人,由河南项城到山东烟台,将
同伴留在旅舍中,只身去见吴长庆。
吴长庆当时以广东水师提督办理山东军务,他跟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是
八拜之交,对故人之子,当然要照应,首先动问来意。
袁世凯答说:“身为将门之子,投笔从戎。”又说他带来的十几个少年,
都是难得的将才,“请老伯全数录用。”
吴长庆大为诧异,不好骂他荒唐,斥之为冒昧,当下派了一名军官携带
银票,到旅舍里,将他的同伴好言资遣。当然,袁世凯足被留下来了。
“你进了学没有?”
“没有。”
袁世凯连秀才部不是,不过捐了个监生,照例可应北闹——顺天乡试。
吴长庆便叫他在营读书。拜张謇为师。此人号季直,是南通的名士,他在吴
长庆幕府中参赞军务,同时也是吴长庆次子吴保初的业师。
既然要应考,张謇当然教他做八股文。袁世凯兴趣缺缺,但陪着张謇谈
谈时事,以及用人驭士的手段,却头头是道,很得张謇的赏识。吴长庆幕府
中,还有个朱铭盘,也是南通人,与和謇及另一个诗做得极好的范肯堂。号
称为“通州三生”,这朱铭盘对袁世凯亦颇有好感,因此,当张謇保荐袁世
凯时,而朱铭盘在一旁帮腔以后,吴长庆便委袁为营务处帮办,而且派了两
名勤务兵给他。这是前年——光绪六年四月间的事。
及至朝鲜发生内乱,张树声派丁汝昌特召吴长庆议事。吴长庆带同张謇,
在天津密商三日,定策平乱。这年王午,“子午卯西,大比之年”,袁世凯
奉命入京乡试,恰好也在天津,听说要出兵朝鲜,便去见张謇,想弃文就武,
不赴乡试而赴朝鲜。张謇答应了,为他向吴长庆要求,如愿以偿。
到了烟台以后,吴长庆回登州去调兵遣将,在烟台派船征粮,须备辎重,
由张謇负责,事多且杂,张謇顺理成章的找了袁世凯做帮手,由吴长庆下札
子委为“前敌营务处”,居然独当一面了。
七月十三日黄昏,吴长庆带领大队人马,由烟台抵达朝鲜仁川,可是日
本海陆军已经早一小时到达。只是天色已晚,中日两军都住在船上,预备天
亮登陆。
哪知就在夜色苍茫中,闵妃所遣的密使到了。原来朝鲜国王李熙,也象
光绪皇帝一样,是旁支入继,李熙的生父“大院君”李昰应,便等于醇亲王,
所不同的是,“大院君”摄政。李熙成年以后,“大院君”归政,而李熙懦
弱,大权落入工妃闵氏手中,“大院君”自然看不过去,便跟闵妃争权。那
闵妃象慈禧太后一样,非常能干,心想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只要倾心结交中
国官吏,自然就占上风。此时日本的野心日炽,看朝鲜两派对立,各不相下,
便蓄心要找机会,作为入侵的借口。
机会终于来了。朝鲜内政不修,人民困苦,士兵的饷欠了好几个月,一
再“闹饷”,发又发得不足数,于是便常有造反作乱之事,日本人便买通一
些人,故意让他们抢劫日本领事馆,日本便以保护领事馆为名,酝酿出兵朝
鲜。
闵妃得到消息,向中国官吏告密,驻日公使亦有急电到北洋,中日双方
军队都想抢个先着,但同时到达,不分先后,而闵妃的密使一来,情势就不
同了。
这些密使谒见吴长庆、丁汝昌,说日本与李昰应已有勾结。哪一个的军
队先到朝鲜京城汉城,哪一国便控制了整个局势。这就象楚汉相争,先入咸
阳为胜是一样的道理。
“为今之计,我们劝天朝大军,乘黑夜登陆,由间道入汉城,一昼夜可
以抵达。这条间道捷径是日本人所不知道的。”
“主意是很好,可是这一昼夜的供应呢?士兵不能不吃饭啊!”
“请放心。”闵妃的密使说:“沿途都设备好了。”
吴长庆大喜,立即召集张謇及马建忠密议,决定接受闵妃的计划,先派
五百人连夜登陆,另派一千人在黎明下船,其余守在船上等命。
密议既定,吴长庆在招商局轮船的大餐间点兵发令。
这本来应该是士气昂扬、踊跃争先的一个场面,不过吴长庆下达了命令,
肃静无声,约有五分钟之久,这一下气氛便显得很僵硬了。
终于有个姓刘的帮带,凑到吴长庆面前低声说道:“本营都是陆军,从
来没有出过海,现在轮船刚停下来,弟兄晕船的很多,能不能请大帅体谅,
让大家休息一夜,到天亮再上岸。”
此言一出,吴长庆即时变色,偏偏另外还有同样的请求,吴长庆勃然大
怒,拍桌骂道:“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敢不遵我的命令,莫非不知
道军法?”说着,要拨令箭斩那个刘帮带。
张謇在旁,不等他再开口抢着说道,“大帅,刘帮带不宜再带兵了,另
外派人吧!”
“派谁呢?”
“我看袁世凯可以接替。”
“好!”吴长庆向左右说道:“把姓刘的先看管起来,等我办完了大事
再来处置。”
这时袁世凯已得到通知,进来行了礼,张謇说道:“大帅有差使派给你,
你仔细听着。”
吴长庆接口下令:“刘帮带不遵命令,我已把他革职看管,现在派你为
帮带,接管他的队伍,即刻预备,半点钟以后,先领一营人,坐朝鲜派来的
船登陆,由朝鲜向导带领,连夜行军。袁世凯,这个差使,你担当得下来,
担当不下来?”
“能担当。”
“好!你部下如有人不遵命,违反军法,准你先斩后报。”说着,吴长
庆将手中的令箭,往前一递。
袁世凯接令在手,高声答道:“遵大帅将令。”
半点钟不到,袁世凯已扎束停当,草鞋短裤,干净利落,进来向吴长庆
禀报:“已经跟朝鲜的译官商量决走,登陆后连夜急行军,天明到果山早饭,
在那里恭候大帅驾临。”
辞行既毕,立即下船。到得天亮,吴长庆亲统两营,接续前进,中午抵
达果山,袁世凯下马迎谒,说已派先锋五百人,由营官率领先走,他特为在
此候驾。
“路上怎么样?”
“一路平安,朝鲜的供应很完备,一切请大帅放心。”
“好!”吴长庆又问,“还有什么事要报告的?”
“士兵的纪律不大好,抢民间的东西,还有对妇女无礼,王师戡乱,这
样子会让人家看不起,世凯已遵大帅将令,就地正法了七个人。”
一听这话,吴长庆放心了。原以为他不会带兵,现在看来,倒真不愧将
门之后,当下慰勉了一番,关照袁世凯继续前进。
当天深夜,先锋五百人到了汉城,在南门扎营。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
吴长庆亲统的一千人亦复疾驰而至。在距汉城七里的屯子山扎下大营。其是
“大院君”李昰应已经得到消息,派了他的儿子大将军李载冕来见吴长庆,
表示慰劳。吴长庆亦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等李载冕一走,立刻进城去拜访
李歪应,作礼貌上的周旋。
出城回大营以后,吴长庆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及幕僚密商,马建忠建议,
擒贼擒王,等李歪应来回拜时,设法扣留,送往天津,以寒乱党之胆。倘或
乱党不受安抚,再行进剿。
吴长庆认为此计大妙,其余的人众都同意,于是密密部署,设下了陷阱,
只等李昰应来自投。
李昰应来回拜时,是在下午四点钟,带的卫队有数十名之多,接入帐内,
由张謇与马建忠二人,与李昰应笔谈,这样交换意见,即令是泛泛的寒暄,
一来一往,亦很费事。等营外李昰应的卫队被隔离开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了,
吴长庆便即说道:“本人奉朝廷之命传旨,着贵藩亲自到北京,面陈乱党的
一切。”
说完,也不管李昰应听得懂听不懂,由马建忠扶起李昰应出营,外面有
一顶轿子,将他塞入轿内,抬起便走,健卒百余人前后夹护,连夜冒雨急驰
一百二十里,第二天一早到南阳港口,登上威远兵轮,李昰应才知道是怎么
回事。
下一个目标是李昰应的长子,亦即朝鲜国王李熙的胞兄李载冕,据说,
乱党是由他指挥的。吴长庆派袁世凯领兵入城,逮捕了李载冕,而乱党却已
逃散了。
当天晚上,吴长庆接到李熙的密报,乱党是屯驻在两个地方,一个叫利
泰院,一个叫枉寻里。枉寻里就在吴长庆大营附近,便由他亲自出马,利泰
院的任务派了袁世凯,乘黑夜奇袭,抓了一百多人,其余的乌合之众纷纷走
避,在寻里的情形亦差不多。等日军三千人沿大路开到汉城,局势已经平定
了。
这一来,日军便没有再进城的理由,为了避免与清军冲突,驻扎在城外。
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亦回汉城,向朝鲜提出赔偿的交涉。这不是吴长庆的
事,他将大营移驻东门外关帝庙以后,随即行文北洋,奏请论功行赏。
四移花接木
这本来是件好事,但袁世凯却怀着鬼胎,但亦无法,只好等纰漏出来以
后再来想办法。终于有一天,为吴长庆办文案的幕僚,而且也教袁世凯读过
书的周家禄,将他找了去有话问。
“慰亭,”他问:“你是中书科中书?”
“怎么样?”袁世凯不置可否,先打听出了什么事。
“你看!”
是北洋来的公事,说庆军保奖一案,中书科中书袁世凯,保升同知,业
已奉旨允准。惟本部遍查档册,中书科中书并无袁世凯其人,请饬该员申复
云云。
袁世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平地起楼台,搞了个五品同知,这
个职务是武职,故别称“司马”,但官却是文官,前程无量,比二、三品的
副将、参将还值钱,忧的是资历上的中书科中书原是假冒的,这个底缺如果
不存在,升同知的美梦也就落空了。
心里七上八下,表面却很沉着,“周先生,”他笑嘻嘻地说:“你倒猜
上一猜。”
“用不着猜,你当初拿来的那张捐官的‘部照’,姓不错,是袁,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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