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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08 高阳(当代)
稍坐一坐,请去入席。寿筵设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轩。这座敞轩高三丈六
尺,一共六间,南面临时搭出极讲究的戏台,台前约两丈许,并徘设下三席,
巡抚居中,东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系着平金绣花桌围,贵客面对戏台上坐,
陈怡恭与胡雪岩左右相陪。后面另有四席,为有差使的候补道而设。偌大厅
堂,只得七桌,连陪客都不超过三十个人,但捧着衣包的随从跟班,在后面
却都站满了。
等安席既罢,戏台上正在唱着的“鸿鸾禧”暂时停了下来,小锣打上一
个红袍乌纱、玉带围腰、口衔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摆地,走到台前
“跳加官”。这是颂祝贵客“指日高升”、“一品当朝”,照例需由在座官
位最高的人放赏,不过只要刘秉璋交代一声就行了,主人家早备着大量刚出
炉的制钱,盛在竹筐中,听得一个“赏”字,便有四名健仆,抬着竹筐,疾
步上前,合力举起来向台上一泼,只听“哗啦啦”满台钱响,声势惊人。
接下来便是戏班子的掌班,戴一顶红缨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高举
着戏折子说道:“请大人点戏。”
“点戏”颇有学问。因为戏名吉祥,戏实不祥,这种名实不副的戏文很
多,不会点会闹笑话,或者戏中情节,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贵宾的忌讳,
点到这样的戏,无异公然揭人隐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时有所闻。刘秉
璋对此道外行,决定藏拙,好在另有内行在,当下吩咐:“请德大人点。”
他指的是坐在东面的藩司德馨,他是旗人,出身纨袴,最好戏曲,当下
略略客气了两句,便当仁不让地点了四出不犯忌讳而又热闹的好戏,第一出
是《战宛城》,饰邹氏的朱韵秋,外号“羊毛笔”,是德馨最赏识的花旦,
演到“思春”那一段,真如用“羊毛笔”写赵孟頫字,柔媚宛转,令人意消。
正当德馨全神贯注在台上时,有个身穿行装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
旁,递上一封信说:“陈师爷派专人送来的。”
陈师爷是德馨的亲信,此时派专人送来函件,当然是极紧要的事。因而
当筵拆阅,只见他面现诧异之色,挥一挥手遣走“戈什哈”,双眼便不是专
注在“羊毛笔”身上,而是不时朝刘秉璋那边望去。
他是在注意胡雪岩的动静,一看他暂时离席,随即走了过去,将那封信
递了过去,轻声说道:“刚从上海来的消息。”
刘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会才将原信递给陈怡恭:“年兄,
你看,消息不巧,今天这个日子,似乎不宜张扬。”
“是!”陈怡恭看完信说:“这一来,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变动。”
“是的。”刘秉璋转脸向德馨说:“请老兄在这里绷住场面,我得赶紧
进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门,听刘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刘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唤来他的跟班吩咐:“提轿。”接着向陈怡
恭拱一拱手,正侍托他代向主人告辞时,胡雪岩回来了。
“怎么?”他问:“老公祖是要更衣?”
“不是!”刘秉璋歉意地说:“雪翁,这么好的戏、好的席,我竟无福
消受,实在是有急事,马上得回城料理。”
“呃、呃。”胡雪岩不便多问,只跟在刘秉璋后面,送上轿后方始问德
馨:“刘中丞何以如此勿匆?到底是什么急事?”
“此处不便谈。”德馨与胡雪岩的交情极厚,以兄弟相称:“胡大哥,
有个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扬,不过,消息不坏。”
胡雪岩点点头不作声,回到筵前,直待曲终人散,才邀德馨到他借住的
一间禅房中,细问究竟。
“为什么今天不便宣扬呢?”德馨说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老母。恕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布
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消息。但这一来,李氏兄弟丁忧守制,左宗棠暂时去了一
个政敌,对胡雪岩来说,当然是有利的,亦可说是喜事,不过只能喜在心里
而已。
“一下子两个总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晓得哪个接直隶?哪
个接湖广?”
这一问,恰恰说中德馨的心事。总督出缺,大致总是由巡抚调升,巡抚
有缺,藩司便可竞争,刘秉璋与德馨,各有所图,所以都急着要赶进城去打
听消息。不过德馨既有巡抚嘱咐,又有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辞,心想何
不就跟胡雪岩谈谈心事。
“湖广,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轩接,直隶就不知道了。”涂朗轩就是湖
南巡抚涂宗瀛,他替曾国藩办过粮,与李瀚章昔为同事,今力僚属,由他来
接湖广总督,倒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么湖南巡抚呢?”胡雪岩笑着掉了句文:“阁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那也说不定。”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
办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费心思。”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岂能无意。不过鞭长莫及,徒唤奈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岩说:“等我来打个电报给汪惟贤,要
他去寻森二爷探探‘盘口’”。
此事不便假手于人,胡雪岩又拿不起笔,因而由他口述,让德馨执笔,
电报中关照汪惟贤立即去觅宝森,托他向宝宝鋆探探口气,藩司想升巡抚,
该送多重的礼。
德馨字斟句酌,用隐语写完,看了一遍说:“宝中堂他们兄弟不和,森
二爷或许说不上话。是不是请汪掌柜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气。”
“好!我赞成。”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胡雪岩叫进贴身小跟班阿喜来,他专替主人
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皮包,内中有个密码电报本,胡雪岩与德馨
亲自动手,将密码译好,夕阳已经衔山了。
“我本来不打算进城,现在非回去一趟不可了。”胡雪岩说。
“电报要送到上海去发,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电。如
果是两三万银子,我先替你垫。多了就犯不上了。”
“是,是。一切拜托,承情不尽。”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两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岩曾赏穿黄马褂,
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煊赫,只是他的“高脚牌”只作陈列之用,
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后面四匹跟马、八抬大轿的轿班,一共三班,轮流
换肩——胡雪岩的轿班,在家亦是“老爷”,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老
爷回来了,赶快打水洗脚。”不过替胡雪岩抬轿虽是好差使,却很难当,因
为既要快、又要稳,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
致泼出来。因此,两人虽是同时动身,胡雪岩的轿子起步就领先,很快地将
德馨在身后抛得老远了。
回到元宝街,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但寿堂中却颇安静,因
为既已排走贺寿的日期,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不会有人贸然登堂。胡雪
岩下了轿,在寿堂中略作寒暄,随即着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时,只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悄然
而至,看到胡雪岩有事,她远远地在一张丝绒安东椅上坐了下来。
“你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电一到,马上赶回
来。愈快愈好。”
等家人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一面起身走近来,一面问道:
“你不在灵隐陪老太太,怎么回城来了?”
“出了两个总督的缺,连带就会现两个巡抚的缺,德晓峰想弄一个,我
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说到这里,胡雪岩发觉螺蛳太太神色最异,定睛看
了一下问道:“怎的,你哭过了?”
“不要乱说!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么?”螺蛳太太紧接着问:“家
人来得多不多?”
“该来的都来了。”胡雪岩说:“三品以上的官,本来没有多少,从明
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担心后天,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不晓得会
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
原来贺寿的日朗,已经重新安排,第三天轮到外宾,“洋人拜寿”这四
个字听起来,就会逗人好奇,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个样子,是磕头还
是作揖?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不会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伯要用手抓。
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不免使胡雪岩不安,怕闹出笑话来失面子。
“喔,”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礼在这里,你倒看看。”说着,
便向窗外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所
以进门便说:“洋人送的那份礼,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这个把月来,所收的寿礼,不知凡几?独独这份礼送到他
书房,可知必有来历,便即问说:“是哪个送的?”
“我也不清楚”。螺蛳太太说:“是拱宸桥海关送来的,我想大概不是
洋行里的人,是个洋官,所以叫他们送到书房里,等你来看,有份全贴在那
里,你一看就晓得了。”
“好!我到书房里去看。”
“对!外面要开席了,我也要去照个面,敷衍敷衍。你呢?
在哪里吃?”
“太累,吃不下什么?吃点粥吧。”
“老太太的寿面不能不吃。”螺蛳太太转脸吩咐:“瑞香,你关照小厨
房下碗鸡汤银丝面,鸡汤太浓,要把浮油撇干净。”
于是主仆三人各散,胡雪岩一个人穿过平时就沿路置灯、明亮好走的长
长的雨道,来到他的书房镜槛阁。
这镜槛阁是园中一胜,前临平池,后倚假山,拾级而上时,那扶手是以
铁杆为芯、外套在景德镇定烧的、朱翠相间、形如竹节的瓷筒,阁中有一面
极大的镜砖,将阁外平池、池中鸳鸯、池上红桥、池畔垂杨,一齐吸入镜中,
这是仿北京玄武门外,什刹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的规模所造,而精巧过之。
胡雪岩进得阁来,在镜砖面前站了一会,看远处楼阁、近处回廊,都挂
着寿庆的灯彩,倒影入池,复又重生于镜,镜中有镜、影中有影,疑真疑幻,
全不分明了。正看得出神时,听得有个妖嫩的声音,“老爷,房门开了。”
胡雪岩抬头看时,这个小丫头仿佛见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
新派过来的吗?”
“我叫小梅。我老早就在这里了。”
“老早在这里?为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踏进书房,触
目一大堆礼物,便顾不得跟小梅说话,先找全贴来看。
全贴的具名是“教愚弟赫鹭宾”。原来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此人在
华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极好的京腔,也识汉文,仰慕中华文化,兼且是朝延
的有顶戴的客卿,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发音,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做
“赫鹭宾”。
全贴以外还有礼单。寿礼一共四样,全喜精瓷茶具、一个装糖果的大银
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个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来啊!”
他心目中使唤的是专管镜槛阁的两个大丫头——巧珠、巧珍两姐妹,但
来的却是小梅。
“两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说,“都跟老太太到灵隐去了。”
胡雪岩看她语言伶俐,料想也能办事,便即说道:“你也一样。你去寻
两个人来,把这四样东西搬到外面,叫人马上送到灵隐给老太太看,说
是..”
这要说赫鹭宾就是赫德,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红顶子,那就太罗嗦
了,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所以停了下来。
“老爷要啥!”
“我要写字。”
小梅听说,立刻走到书桌前面,掀开砚盖,注了一小勺清水,细细研墨。
胡雪岩便坐了下来,提笔蘸墨,很吃力地在全贴上批了六个字:“即总税司
赫德。”
小梅因为墨沈未干,便拿起全贴,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气。正吹得起劲时,
瑞香来了。
见此光景,她先是一愣,接着便呵斥小梅:“出去!这地方也是你来得
的?”
原来胡家也学了一套豪门世家的规矩,下人亦分几等,象小梅这种“做
粗生活”的小丫头,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否则便是僭越。
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蛳太太的心腹,目中无余丫,人缘不好,小梅不大
服她,此时无辜受责,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当即反辱相讥,“巧珠、巧
珍不在,老爷来了,莫非我就不伺候?这又不是我瞎巴结差使,何用你来吼
我?”她说:“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摆你千金小姐的威风,摆给哪个看?”
“啊!”瑞香脸都气白了,“你在嚼什么嘴?”说着,奔上去就要打。
小梅毫不示弱,又快又急地说:“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打人?”
瑞香被吓阻住了,一只手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看
老太太的好日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小×!你等在那里,看我不收拾你。”
这下小梅害怕了,瑞香的威风,她自然识得,情急之下,向胡雪岩双膝
跪倒,“老爷,你看。”她说:“请老爷做主。”
“好了,好了!”胡雪岩解劝着:“原是我叫她磨墨的。不看僧面看佛
面,不必告诉你太太。”
主人出面说情,瑞香总算扳回面子,出了口气,当下喝道:“你还跪在
这里想讨赏是不是,赏你一顿‘毛笋炒腊肉,滚!”看见小梅盈盈欲泪,瑞
香便又警告:“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哭出来!”
小梅果然不敢哭,噙着两泡眼泪,退了出去。胡雪岩好生不忍,却不便
当着瑞香去抚慰小梅。不过,眼前恰有一条现成的调虎离山之计,便是安排
那份寿礼,送到灵隐。
等瑞香下阁子去唤人时,胡雪岩便走到廊上,轻声说道:“小梅,你不
要怕,不要难过,明天我跟太太说,提拔你。”
胡雪岩对下人说太太,多半是指螺蛳太太,“我不要”。小梅答说:“在
瑞香手下,哪有好日子过?”
胡雪岩正待再问时,不想瑞香来得好快,原来她一下阁子,就看到胡家
四大管家婆之一,专管稽查花园出入的杨二太,亲自打一盏宫灯,领着古应
春来见主人。于是瑞香便跟她换了差使,各自回头,一个去找人来料理赫德
的礼,一个便领着古应春入阁。
“你怎么回来了?”胡雪岩问。
古应春原是预定留在灵隐,预备第二天接待来拜寿的英国人,只为得到
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特为赶了来探问究竟。
“我也是刚刚看了拜贴才晓得是赫德,喏,”胡雪岩指着那四佯礼物说:
“正预备送到灵隐,请老太太去过目呢。”
于是古应春赏玩了礼物,点点头说:“照洋人来说,这份礼送得很重了。”
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缘故,胡雪岩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说:“不晓得他
住在哪里?今天晚了,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访。这也是我
们做主人该尽的道理。”
“他住在梅藤更那里,”
梅藤更是个英国教士,也是医生,到杭州传教,在中城大方伯开了一家
医院。大方伯这个地方有一座桥,在宋朝叫广济桥,因此这家医院题名就用
了双关的“广济”二字。
梅藤更开设广济医院时,胡雪岩捐过一大笔钱,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
老朋友,当即说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里,我派人去通知一声,请他转
告赫德,说我们明天一早去看他,请他问一问赫德什么时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医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较稳
当。”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岩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忙得肚子饿都忘记了。实在也不饿。”
“我也不饿,我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老爷下去。”胡雪岩忽又问道:“这礼是啥辰光送来的?”
“未未申初。”瑞香答说:“梅院长派人送来的。”
“那个时候!”胡雪岩蹙着眉说:“照道理要送席。”
“席是没有送。”瑞香接口,“送了个一品锅、四样点心,还有一篓水
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个八封的赏封,打发来人。请他告诉梅院长,我们
老爷在灵隐,所以不晓得这位洋大人的身分,不过总归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
梅院长是象自己人一样的,请他费心代为款待,明天我们老爷回来了,再当
面同他道谢。”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下来,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岩觉得螺蛳太
太处置得颇为得体,很满意地说:“亏得我不叫她到灵隐去,不然,没有人
料理得来。”
“也亏得她将手下无弱兵。”
瑞香听出来是在夸赞她,向古应春嫣然一笑,随即把头别了开去。古应
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两条鱼尾纹。
等瑞香送了古应春回来,向胡雪岩说道:“面想来不要了。我已经关照
小厨房,弄几样精致爽口的菜,请老爷的示,在哪里开饭?”
“就在这里好了。”胡雪岩又说:“我倒不晓得你这么凶!女人厉害,
可以,凶,不可以,自己吃亏。”
“太太当家,总要有个人来替她做恶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来做恶人,
我们在旁边替人家说好话?”
胡雪岩觉得她的话竟无可驳,想了一下说:“就做恶人也犯不着撒蠢,
什么小×不小×,难听不难听?”
瑞香涨红了脸,欲待分辩,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以至于僵在那里有些手
足无措的模样。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他说:“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个大青娘,脸上
挂得住挂不住。”
杭州人叫妙年女郎为“大青娘”,是最多愁善感的时候。瑞香又羞又悔,
眼圈红红的,要哭出来了。
“咦,咦,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
为啥?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
一听这话,瑞香顿时收泪,抽出腑下的一方白纺绸绣一支瑞香花的手绢,
醒一醒鼻子答说:“哪个哭了。”
“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来,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应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红木方桌上,然后下了阁子。胡雪岩
一个人拿牙牌“通五关”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便换了起数问前程。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全副牙牌一字开,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
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内取裁。”头一次得了十六开,第二次更多,竟有二十
一开,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一副分相,共计六开。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诗句也还约略记得,
但“解”与“断”,却需找书来看。
找到《兰闺清玩》的《牙牌神数》,翻开来一看,那首诗是“一帆风顺
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
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
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里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
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
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
“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
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
了以后的“断”。
“断曰:黄节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
胡雪岩是懂的,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不自
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
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
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
“今天起的这个数,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
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
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
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通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通退,
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
“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
“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
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
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
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要事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
“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
“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
“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
“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
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
“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
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
“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
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
“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
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
有多少人?”
“主管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
“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板也请?”
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
“我看‘阳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
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
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至于捉襟见时。
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的紫光泛
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
“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特制的方
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冰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
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用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
气愈来愈任性,劝阻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
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
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
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
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
“还有锦绣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
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
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
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
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
香知道的。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公别号叫‘求阙斋’,特
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泰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
一样古董,叫做‘攲器’,盛水不能满,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后的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静,
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
“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
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
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
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
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床上,没法子
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
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
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
大不幸。’时常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丽情深,来世也一定是
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
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
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
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
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
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
出无限的遐想。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
“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
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
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愣,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
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么以他
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纳妾兼作治家帮手的念头。
有过这样的念头,而竟从未向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
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
马上就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
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苦吃,讨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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