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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07 高阳(当代)
胡雪岩水涨船高,亦就事事顺手了。
原来从道光年问开始,君暗臣愚,激出内忧外患,西北的回民起义,亦
是贪官污吏激荡而成。其时所谓“甘回”共有西、南北三大支,三大首领,
西面的叫马朵之,驻扎在青海的西宁,南面的叫马占鳌,以甘肃与青海的河
州,也就是临夏为根据地,北面叫马化龙,是三大首领中最厉害的一个,势
力范围在宁夏、灵武一带,根据地名为金积堡,这个地方就是“黄河百害,
惟富一套”的河套的起点,擅茶、马之利以外,东面有个盐池叫花马池,更
是一大财源。金积堡周围有五百多个寨子,众星拱月般环卫着马化龙的金积
堡。此人对宁夏将军穆图善很恭敬。左宗棠看到了此人的底蕴,所以西征的
第一目标就是攻下金积堡。
在攻金积堡之前,先要隔断捻军与甘回的联系。捻军分为两大股,称为
“东捻”、“西捻”。曾国藩解释捻军之捻说:“捻纸燃脂,故谓之捻”,
凡是用薄纸搓成条状,如吸水烟用的纸煤等等,都叫做捻子。捻军的特性在
于易聚易散,但看起来象乌合之众,而流转不定,飘忽千里,令人疲于奔命,
亦很厉害。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追奔逐北,捻军见了就澈,但一停下来,
周围不知如何,就会冒出无数捻军来,僧王就是这样阵亡的。僧王打的是东
捻,西捻的首领叫张宗禹,自河南至陕西,由河南横渡黄河,直上延安、米
脂,南北战线拉长到一千多里,目的就是希望与马化友由西往东,也有千把
里的这条战线交会。
只要一接上头,西捻不复可制,回民起义亦不知何时才能镇压下去,所
以左宗棠西征的初步战略,就在隔离西捻与甘回不让他们“会师”。罗四姐
嫁到胡家时,正当西捻初平,两宫太后召见左宗棠,天语褒嘉,左宗棠自陈
五年可以镇压回民起义之时。
左宗棠最初驻军西安,然后往西北逐步推进,大营先移乾州,再移甘肃
境内的泾川,然后往北打,攻克镇原、庆阳,收容降众及饥民十七万人,行
屯垦之法,种子、农具,都由胡雪岩的转运局采办好了,运到甘肃。
及至左宗棠的前锋逼进灵武,马化龙看根据地有被剿之虞,于是“上书
言抚”,抚是安抚,表示愿意投降,部众或者收编为清军、或者遗散、或者
为他们谋个生计。有此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本来是最理想的办法,但造反
起义的,就抚而又反复音,不知多少。左宗棠阅历极丰,而马化友又有善于
翻覆的名声,他可以玩弄穆图善,而左宗棠决不会受他的愚,所以置之不理,
备妥三月行粮,进攻金积堡。
指挥此役的大将是刘松山。此人是曾国藩的小同乡,行伍出身,积功升
至总兵。咸丰十年,英法内犯,僧格林沁提兵勤王,东南没有这一支膘悍的
马队,战局大受影响。那时太平军李秀成,刚开始为洪秀全所重用,在芜湖
召集军事会议,分道进兵,李秀成本人自率大军,由芜湖南下,攻占皖南黟
县,另外太平军悍将李世贤、黄文金、李继远等,相继陷宁国、下徽州,又
占江西浮梁、都昌、饶州。驻节祁门的曾国藩,西面来自湖北的接济,因江
西粮道中断而绝,东面则有二李亲领的骄兵相逼,重重围困,听从幕宾建议,
反攻徽州,以期打开通浙江的运道。于是曾国藩侈军祁门以东、徽州以西的
休宁;有一天太平军夜袭,诸营皆贵,只有刘松山在月下列队迎敌,太平军
不敢相逼,其余溃散各营,月夜看不真切,以为太平军拦截,掉头要逃,及
至刘松山打出真号,大家才知道大营未夫,“老帅”无恙,惊魂始定。祁门
一役,是曾国藩靖港兵败,投水遇救以后,另一次的大危机,他连遗书都写
好了,结果转危为安,都由刘松山之功,从此以国士相待。
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这是一场大战役,非地方性的军务可比,各军理
当协力,曾国藩将他最重视的刘松山一军,交给左宗棠指挥。左宗棠本由曾
国藩所提携,以后由于争饷而存意见,复以曾国荃破金陵,纵容洪秀全之子
逃遁,直言讦奏,因而失和,不通音问已久,到这时,左宗棠才知道,谋国
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将刘松山一军交他节制,比作曾国藩“嫁
女”,对刘讼山的重用,自不待言。
刘松山真亦不负曾国藩的知遇及左宗棠的期许,打西捻、甘回,几乎战
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从军以前,在家乡就已定下亲事,聘而未娶,在军中
十几年,只因招兵,回过一次家乡,直到西捻既败,方在洛阳成婚,新郎新
娘都三十多岁了。
蜜月只得十天,刘松山便即入陕,肃清榆、延、绥、鄜四州以后,进军
灵武,一战而克。马化龙力战无功,一面再次言抚,一面四处求援,但西宁、
河州、临洮、靖远各地的回民军,震于刘松山的威名,都不敢妄运,于是刘
松山大举进攻。同治九年正月,攻金积堡外围一个寨子,中炮坠马,因而阵
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同年十一月,终于攻克了金积堡。
西征军能够胜多败少,着着进展,是因为器械利、士气旺、纪律好。胡
雪岩得古应春之力,西洋凡有新式枪械,以及其他精巧的军事装备,只要能
用得上的,不必向左宗棠请示,先就办了来,加以补给适时,从无粮饷不断
之虞,士气自然就旺盛了。这是西征军将士都佩服,也感激胡雪岩的,但纪
律好亦应归功于胡雪岩,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
从成丰未年,同治皇后阿鲁待氏的祖父赛尚武丧师失律,浪掷了一笔发
自部库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以后,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因此有楚军、
湘军、淮军、浙军、粤军等等名号,都称之为“官军”,这些官军,来源不
一,“回乡招募”的子弟兵固占多数,但也不个是土匪或者别处投过来的,
出身不同,队官的作风各异,军纪就大有区别。湘军中以彭玉鳞部下纪律最
严,鲍超一军最糟糕,这就是带兵的看法不同之故,不过鲍超骁勇善战,是
曾国藩的“爱将”,所以诸事宽容。
左宗棠所部,亦是杂牌军队,但都能格守纪律,一半是左宗棠治军较严,
一半亦由于心悦诚服,不忍违犯纪律,论心悦诚服之所起,就不能不推服胡
雪岩了,“湖湘子弟满天下”而无后顾之忧,都由于胡雪岩靠他广设钱庄、
通汇便利,按时得能接济官兵家属。至于阵亡将士,恤死养生,不用左宗棠
关照,他就派人去做了,大家都道“侯爷”如此爱护部下,何忍犯他的军纪?
却不知是胡雪岩在助“候爷”维持纪律。
胡雪岩能够公私兼顾,钱庄。典当、丝号一家接一家开张,生意越做越
大,“财神”的名气越来越响,从胡老太太起始,都认为是“螺蛳太太”的
功劳,原来为了避免用“二太太”之名,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有个通
人说:“顺治年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芝麓,娶了秦淮出身的顾眉生,
龚芝麓的元配称她为‘顾太太’,仿照这个例子,拿‘罗四姐,的‘姐,字
改为‘太太’,有何不可?于是,‘罗四太太,就此叫开了。下人不明其理,
只当她娘家住在螺蛳门外的缘故,叫成‘螺蛳太太”。
但最为乡党称道,而且使得胡雪岩自觉对螺蛳太太有愧,既爱且敬的是,
她有个“大贤大德”的名声,为胡雪岩娶了十一房姨太太。
约莫嫁后一年,螺蛳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来烧香的七姑奶奶诉苦。原来
胡雪岩精力过人,只她一个人“当夕”,有些力不从心,因而也就觉得乐不
敌苦了。
于是胡雪岩不免留连花丛,本来欢场中应酬,在胡雪岩几乎是每天的例
课,以前仅止于“吃花酒”,渐渐地以勾栏为行馆,经常整夜不归,其至在
“堂子”里接见宾客,料理公事,这件事就可忧了。
“七姐,”螺蛳太太说:“他现在正在风头上,这步桃花运走不得,第
一,伤身体,第二,耽误正事,第三,名声不好听,还有第四,伙计们看东
家的样,个个狂嫖滥赌,怎么得了?就算不学他的样,也会灰心,辛辛苦苦
帮他创业,哪知道他是这样子不成材!”
七姑奶奶知道最后两句话,是她“夫子自道”的牢骚,不过,她也有些
怀疑,“小爷叔对这个‘色,字看不破,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她问;
“又何至于‘好’到这个程度呢?”
“喏,”螺蛳太太不免有怨言,“都是我们那位刘三叔!”
原来胡雪岩决定开办药店,他本早有此心,恰好又受了气,去年夏天胡
老大大受暑发痧,土法子是拿铜钱刮瘀,刮出一条鲜红的血痕,病势顿去。
胡老太太的痧刮得很透,本来已经不要紧了,只是胡雪岩不放心,请“郎中”
来看了以后,开方打药,一再关照下人要快!仍旧去了两个时辰才回来,胡
雪岩对有关老母的事异常认真,当下大发了一场难得一见的脾气。
下人等他骂完,方始声诉:原来这年时疫流行,打药的人排着队等,一
等等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挤上前去,象看病“拔号”似的,要求先配他的
方子。
“请你快点。我们老太太等在那里要吃呢!”
“哪家没有老太太?”药店伙计答说:“你要快,不会自家去开一爿药
店?”
挨了骂的那人,一股怨气发泄在药店伙计头上,加油添酱地形容了一番,
将胡雪岩的火气挑拨了起来,当时顿一顿足说:“好!我就开一爿给他看。”
于是刘不才受命筹备,即日北上到直隶去采办药材,顺便带回来几百帖
“狗皮膏药”,供胡雪岩试用。
这“狗皮膏药”是“房中药”的一种。刘不才在采买药材时,由于他的
豪爽风趣,结识了好些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少不得谈谈风月。其中有个苏
州人,谈起上一科的状元,现任河北学政的洪钧,说他最近写信回苏州,托
人买妾,信中说得很坦率,娶妾无非及时行乐,用不着找什么理由,没有儿
子,一定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单身在外,说是没有人照料起居,
这些话、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他说:及时行乐,这句话,要分做两面来谈,
一面是及时,娶妾就要娶得早,人到中年,渐形衰颓,美色当前,力不从心,
不但自误,而且误人,一面是行乐,当然要娶美妾,才有乐趣而言。大家听
他说得诚恳,亦以诚恳相待,终于替他觅到了一个上海的名妓,国色天香的
赛金花作妾。
于是另有一人感叹:说少年创业,精力过人,就是没有钱,及至创业已
成,钱是有了,精力却嫌不足,姬妾满眼,广田自荒,说不定还会戴上绿帽
子,人生憾事,莫过于此。
这些话提醒了刘不才,想起胡雪岩或许亦有此憾。因而打听,有没有好
春药,只壮阳,不伤身。当时便有人指点,北京鼓楼有一家小药店,可以买
到外用的“狗皮膏药”,药性王道,不似内服的春药,竭泽而渔那样霸道。
不过这家小药店的主人,颇以制售此药为耻,须有跟他交情很深的人介绍,
而且只特制,不零售。刘不才的人缘不错,居然找到了适当的介绍人,出重
金订制了一批。胡雪岩试用之下,床第之间,便就此放纵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七姑奶奶说:“除非你想得开,”
这意思是,螺蛳太太可能容许胡雪岩另外纳妾来分她的宠?她心里想,
自己是半正半侧的身分,老太太固然宠信有加,大太太也能相安无事,但做
当家人难免为下人憎厌,倘或娶进一房夷太太来。为人厉害,又为下人撺掇,
联络大太太,不顾先进门为大”这个规矩,明枪暗箭,处处作对,虽不见得
怕她,但免不了常常生气,这却是不可不虑的事。
正在沉吟之时:七姑奶奶又开口了:“去年秋天,应春生了一场伤寒,
病好调养。不能出门,在家也实在无聊不过,请了个说书的,出堂会,来解
闷,每天下半天两个钟头,说的一部书叫做《儿女英雄传》讲女人家吃醋,
实在有点道理。”
“喔!”螺蛳太太问道:“说书的怎么说?”
“他说:吃醋分会吃、不会吃两种,每种又分三等。不会吃醋的,吃得
可笑、可怜、可怕,譬如..”
“七姐,”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说:“不会吃的,就不要去谈它了。”
“好,讲会吃的,也分三等,叫做常品,能品、神品。常品,也不必谈,
先说能品,譬如说象你,一等一的人材,小爷叔再娶了一个来,就算能胜过
你,只要你宽宏大量,声色不动,而且照样处处关心小爷叔的饮食起居,他
心里存了个亏欠你的心,依旧是你得宠。这就是会吃醋的能品。”
螺蛳太太在想,照此说来,大太太就是个能品。只不知神品以是如何?
心里转着念头,口中便问了出来。
“你问神品,说穿了也没有啥稀奇,象你这样能干,做起来也不费事,
一句话,恩威并用!她安分守己,是好的,你比小爷叔还要宠她,她有不守
规矩的地方,你尽管说她、管她。将来有了儿女,你比她生母还要知痛痒,
还要会教训。那一来,上上下下哪个不服你?哪个不说你贤惠?这样子吃醋,
真吃得神了!”
七姑奶奶的话,句句打入螺蛳太太心坎,而且别有领会。如今一家的主
人,第一是“老太太”,第二是“老爷”,第三是“太太”,第四才轮到她,
除了下人,只有管她的,而没有她管的。倘或亲自经手挑选,替胡雪岩多娶
几房姨太太,照七姑奶奶所说的,拿“恩威并用”四个字来调教,叫她们心
服口服,那时才真正显得出当家人的威风气派。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在脸上绽开了笑容。七姑奶奶便也笑道:“怎么样?
四姐,你也想吃一吃这种看不出来是吃醋的醋?”
“只伯我不会吃。”螺蛳太太说;“七姐,你也帮我留意留意。”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知道她决心照她的话去做了。本来是闲谈,即令有
为她策划的意思,亦需从长计议,不道她从善如流,立刻就听信了!实在出
人意外。
转念到此,她顿感肩头沉更,俗语说的“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
象螺蛳太太这样的情形,实在少而又少,再说罗四姐是胡雪岩自己看中的,
即令进门以后不如意,也怪不到她头上。现在不同了,竞完全象是她出的主
意,将来倘有风波,从胡老太太起,都会怨她。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蛳太太
想一想。
“四姐,”她想到就说:“凡事想得蛮好,做起来不太容易。小爷叔如
果要讨堂子里的人,你不可以许他,堂子里的人有习气,难管。”
“是的。要讨总要讨好人家的女儿。”螺蛳太太又说:“我要先同大先
生说明白,他尽管自己去物色,人一定要让我看过。”她紧接着又说,“其
实用不着他自己去物色,我先托人替他去挑。”
螺蛳太太说到做到,三、四年工夫,陆续物色,加上胡雪岩自己选中的,
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连她自己在内,恰好凑成十二金钗之数。
眷属一多,又加上生意发达,不断添人,原有的房子虽然一再扩充,始
终不敷所需,到后来基地所限,倘非彻底翻造,就得另辟新居。胡雪岩便与
螺蛳太大商量,打算另外觅地建一所住宅,将他的两个胞弟,连同各式办事
人等一起迁了出去,空出来的房子拆掉,改做花园,另外要造一座“走马楼”,
将“十二金钡”集中一起。
螺蛳太太对造一座走马楼,倒颇赞成,但对另建新宅却有异议。
“请二老爷、三老爷搬出去,会伤老太太的心,亲戚也会说闲话。这件
事,老爷还要斟酌。”
听说会伤老母之心,胡雪岩立即打消了原议,不过,“房子不够住,总
要想法子。”他问:“你有啥好主意?”
“我听说间壁刘家的房子要卖,后门口米店老板死掉了,两个儿子分家
争产,米店归哪个管,一直在吵,也想卖了房子分现款。不如拿这两家的地
皮买过来,打通围墙,不是可以联在一起?”
这下又激起了胡雪岩好摆排场的意兴。恰好这年丝价大涨·胡雪岩操纵
“洋庄”,结算下来三个月的工夫,赚了四十万银子,’决定大治园林。
“譬如我没有挣到这笔款子,”他这样对螺蛳太太说:“我照你的意思
来做,不过范围要做得大,前后左右都要临街,方方整整一大片,象王府的
气派才好。”
这是有面子的事,螺蛳太太当然高兴。于是胡雪岩派人到周围人家去游
说,动以厚利,其中除了两家,都愿意迁让。
这两家一家是酒栈,说存酒搬运不便,无法出让,态度虽然坚决,说话
却很客气。另一家就不同了。
这一家是个极小的剃头店,位置恰好在元宝街与望仙桥直街转角之处,
为出入所必经,整片房子,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块,而且是家破破烂烂的
剃头店,就象绝色美人,瞎了一只眼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好是啥意思?”胡雪岩说:“她如果想卖好价钱,尽管说。要多少就
多少好了。”
她,是指剃头店的“崔老太婆”。老板是她的儿子,脾气虽然也很犟,
但经不住胡家人三天两头去说好话,又看在钱的分上·意思倒有些活动了。
可是崔老大婆执意不允,原来她是年轻守寡,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将儿子抚
养成人,也只是个剃头匠,她不怨自己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学了这一行,只说
老天无眼,慢慢养成了乖僻的脾气,最恨有钱人,越有钱越恨。因此,胡雪
岩说到“要多少就多少”这句话,恰恰犯了她的忌。
“你同你们东家去说,他是财神,我们是穷鬼,打不上交道。他发财是
他的,他又不是阎王、判官,我也用不着怕他。”
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岩门下的一个清客,名叫张子洪,以脾气好出名,此
时也忍不住生气,说了一句:“他虽不是阎王判官,不过是个道台。”
“道台莫非不讲王法?”崔老太婆答说:“我们娘儿两个两条命,随便
他好了。”
这番话传到胡雪岩耳朵里,气得一天没有吃饭。门下清客,帐房、管事,
还有听差打杂的,议论纷纷,而且出了好些主意,有的说请县里的差役来跟
她说话,有的说放火烧掉她的房子再说,有的说造张假契约跟她打官司,但
胡雪岩终觉不忍,螺蛳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来,约束下人,不准胡来。以
至于一直到巨宅落成,元室街也重新翻修过,那家剃头店始终存在。
落成之日,大宴宾客,共分三日,第一天是“三大宪”,杭州府、仁和、
钱塘两县,以及候补道,邀约在籍的绅士作陪,入席之前,主人亲自引导游
园,曲曲折折,转过假山,只见东南方树木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华丽
非凡,令人不解的是,四周雕栏,金光闪耀,远远望去,谁也猜不透是何缘
故。
“雪翁,”巡抚杨昌浚问道:“那是个什么所在?”
“是内人所住的一座楼。”
听说是内眷住处,杨昌浚不便再间,私下打听,才知道那座楼名为“百
狮楼”。栏杆柱子上,用紫檀打磨出一百个狮子,突出的狮目,是用黄金铸
就,所以映日耀眼,令人不可逼视。
“太太们住的地方,怎么叫百狮楼,莫非‘河东狮吼’这句话,他都不
懂。”
“不是。因为那位太太称为螺蛳太太,所以胡大先生造了这座楼给她
住。”
杨昌浚再问“螺蛳太太”之名如何而起,是何出身。打听清楚了觉得未
免过分,便悄悄写了一封信给在肃州的左宗棠,颇有微词。
哪知左宗棠对他的看法,颇不以为然,只是不便明言,恰巧他的长子来
信,亦批评了胡雪岩,正好借题发挥,说一个人的享用,求其相称,胡雪岩
的功劳,世人不尽了解,他很清楚,西征军事之能有今日,全亏得有胡雪岩,
享用稍过,自可无愧。他又提到他的儿女亲家,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澍,
在两江总督任上时,他的女婿胡林翼,以翰林在江宁闲住,每天选歌征色,
花的都是老丈人的“养廉银”,内帐房有一次向陶演表示,胡林翼挥霍无度,
是否应该稍加节制?陶澎告诉他说:“尽管让他花!他将来要为国家出力,
有钱亦没有工夫去花。”胡雪岩跟胡林翼的情形虽有不同,但个人的享用,
比起为国家所谋的大利来,即令豪奢亦不足道。
这些活辗转传到浙江,胡雪岩感激在心,对左宗棠自然越发尽忠竭力,
但螺狮太太却心生警惕,与七姑奶奶私下谈起来,都认为“树大招风”,应
该要收敛了。可是胡雪岩只问一句:“怎么收法?”螺蛳太太却又无词以对。
因为胡雪岩所凭借的是信用,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对他的信心上面,而信心是
由胡雪岩的场面造成的·场面只能大,不能小,否则只要有人无意间说一句:
“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从前了。”立刻就会惹起无数猜测,原来有仇恨的、
无怨无仇只是由于妒嫉的,都将推波助澜,大放谣言,那一来信用就要动摇,
后果不堪设想《《胡雪岩全传──萧瑟洋场》 作者:高阳 》
胡雪岩全传—萧瑟洋场
内容简介
台湾著名作家高阳先生,在这部关于晚清巨贾胡雪岩传奇系列小说的前
几本(《胡雪岩》、《红顶商人》、《灯火楼台》)中,依据史实,以脍炙
人口的语言,铺叙了清代同、光年间,在江南崛起的一代“奇人”胡雪岩,
如何发迹,后亦商亦官,以助左宗棠“西征”的军功,使顶戴用珊瑚,财势
雄厚,一时无两的过程。同时,也暗示出胡雪岩的事业达到巅峰时,面临了
危机四伏、如履薄冰的境况。
《萧瑟洋场》(《灯火楼台》之二)是这部系列小说中最新的一部。本
书接《胡雪岩》、《红顶商人》和《灯火楼台》,续写胡雪岩在事业发展上,
渐渐遇到了梗阻。由于李鸿章和左宗棠,在洋务及“海防”、“陆防”之争
上,意见殊异,各藏其私,故而,互视对方为眼中钉,而胡雪岩恰以既商且
官的双重身分,不断对左宗棠进行有效的财政支援,所以,“排左必先除胡”,
成为李鸿章挤垮左宗棠,以扩充北洋实力的一个辣手;其时,胡雪岩在外债
利息上亦有弊端,因而,左宗棠对他的信任,便大打了折扣;胡雪岩虽力盖
前愆,但时势变化,昔境已迁,于是,诸事掣肘者多;就在这困难纷纶杂沓
的时刻,胡家内部却偏偏出了个十分阴险的“家贼”,虽有察觉,却防不胜
防..自此,致使胡雪岩破产的祸根,已经深深种下。
纷华洋场,富丽都市,都已被这掩不住的秋意,改颜易色了。
欲知胡雪岩面对着种种窘况,又是何样的激烈手段,且看高阳先生继《萧
瑟洋场》之后的新作(亦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
一寿域宏开
因为如此,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不同往年,还是强打精
神,扮出笑脸,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
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洁治桃觞,恭请光临”的请贴,却在年前就发出去
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络绎来到杭州,胡府上派有专
人接待,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因为胡雪岩既有“财神”之号,送任何贵重
之物,都等于“白搭”,惟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才是可使寿堂生色的。
寿堂共设七处,最主要的一处,不在元宝街,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铺
设这处寿堂时,胡雪岩带着清客,亲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悬一方红地金书的
匾额,“淑德彰闻”,上铭一方御玺:“慈禧皇太后之宝”,款书:“赐正
一品封典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光墉之母朱氏”。匾额之下,应该挂谁送的联
幛,却费斟酌了。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自大学士、
军机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寿礼,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也是一联一
幛,论官位,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久居首辅,百僚之长,应该居中。但胡
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提出规
劝。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肥是首辅,左湘阴是东阁大学士,入阁
的资格很浅,不能不委屈。这样的大场面,次序弄错了,要受批评。如果再
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说大先生以私情乱纲纪,搞出哈不痛快的事来,也
太无谓了。”
“你的话不错。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湘阴这样看得起我,遇到这
种场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贬成第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大先生,你按规矩办事,湘阴一走也原谅的。”
“就算他原应该,我自己没法子原谅。张先生,你倒想个理由出来,怎
么能拿湘阴居中。”
“没有理由”。张爱晖又说:“大先生,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
肥。”
胡雪岩不作声,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有
办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
“怎么改法?”胡雪岩很高兴问。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晋九荣庆”,下款是“秃
头”的“左宗棠拜祝”,平辈论交,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乌先生主张加上
左宗棠的爵位,变成“恪靖侯左宗棠拜祝”。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因为
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伯
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爱屋及乌,
将他侧于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时出此高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
刮目相看了。
“不过大先生,我倒还要放肆,胡出一个主意。如果左湘阴居中,李合
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未免贬之过甚,是不是中间挂一幅瑶池祝寿图,
拿左、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比较合适?”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而且关
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张安明是胡府做寿综揽全
局的大总管。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诚意请教,“有件事,不
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说,“寿堂虽有七处,贺客太多,身分不同,
挤在一起,乱得一塌糊涂,一定要改良。”
“寿堂是七处,做寿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错。大先生说,宫里的规矩‘前三后四’,要七天。”张安明轻声
答说:“不过,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只说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开
贺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设一坛水陆道场,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称为“水陆斋
仪”,亦名“水陆道场”,俗称“打水陆”。斋仪又有繁简之分,讽经礼忏
七七四十九日称为“打水陆”,为了祝禧延寿,通常只需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处寿堂,又分七天受贺,大可分门别类,拿贺客错开来,接待容
易,而且酒席也不至于糟蹋。”
“这个主意好。我们来分他一分。”于是细细商量,决定第一天请官场,
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五品以下文武职宫,占了四个寿堂,此外是现奉差委的
佐杂官,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留下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官员祝寿之
用。
第二天请商场,丝、茶、盐、典、钱、药、绸各行各业的伙友,分开七
处。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第四天是出家
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请亲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第
七天是寿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
这样安排好了去,请示胡雪岩。他不甚满意,“自己人热闹热闹,用不
着七处寿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热闹不起来。”他说,“我看还要斟酌。
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们来了,到哪里去拜寿?”
“这样好了,专留一天给洋人。”乌先生说:“一到三、四月里,来逛
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请个客,这一天的洋人,不论识与不识,只要来拜
寿的,一律请吃寿酒。”
“洋人捏不来筷子。”胡雪岩说:“要请就要请吃大菜。”
“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
请了古应春来筹划。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亦有差异。好
在有七处寿堂,决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各占一处。
“应春,”胡雪岩说:“这七处接待,归你总其成。大菜司务,归你到
上海去请。”
“好。”古应春说:“要把日子定下来,我到上海,请字林西报的朋友
登条新闻,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
“妙极!”张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寿,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
太,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
果然,胡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胡家的至亲好友,更拿这件事当作新闻
去传说,而且都兴致勃勃地要等看见洋人拜寿。
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热闹,天气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这还在
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传说如何如何豪华阔气,招引了好些人来
看热闹。何况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城里四处、城外三处,张灯结彩,“清音堂名”细
吹细打的寿堂周围,车马喧阗,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卖熟食的小贩,挤得寸
步难行。只有灵隐是例外,因为三大宪要来拜寿,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抚
标”亦派出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开始,沿路布哨弹压,留下了
极宽的一条路,直通灵隐山门。
从山门到寿堂,寿联寿幢,沿路挂满,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等
在那里,预备答谢以外,另外请了四位绅士“知宾”,一位是告假回籍养亲
的内阁学士陈怡恭,专陪浙江巡抚刘秉璋,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告老回乡
的汤仲思,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三品服饰,华丽非凡,是张安明受命派了
裁缝,量身现做奉赠的。
近午时分,刘秉璋鸣锣喝道,到了灵隐,藩臬两司,早就到了,在寿堂
前面迎接。轿子一停,陈怡恭抢上前去,抱拳说道:“承宪台光临,主人家
心感万分。请,请!”
肃客上堂,行完了礼,刘秉璋抬头先看他送的一堂寿序,挂在西孽最前
端,与大学士宝鋆送的一副寿联,遥遥相对,这是很尊重的表示,他微微点
头,表示满意。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从红毡条上站起身来,含笑称谢:
“多谢老公祖劳步,真不敢当。”
这“老公祖”的称呼,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的
道员,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要叫一声“大人”,
于心不甘,如用平辈的称谓,刘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这
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他建议索性用“老公祖”的称呼。地方官是所
谓父母官,士绅对县官称“老父母”,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老公祖”,这
样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抚,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
刘秉璋自然称他“雪翁”,说了些恭维胡老太太好福气的话,由陈怡恭
请到寿堂东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映得刘秉璋的脸都
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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