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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09 高阳(当代)
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
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
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怎样的,
我晓得。”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妨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
事绝不能轻发!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能干、体
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的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
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的调皮捣蛋,她一个病人,躺在床上,
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
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
“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阿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贴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
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
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
慧,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
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存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妒意,这件
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
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
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
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桃桂花奶酥,是醇亲王
府里的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
出色,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
“说得不错。”古应春答说:“我再来一点。”
于是她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古应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岩
尝了一口说道:“吃剩有余!”
“糟蹋了实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
分了吃掉,沾沾者太太的福气。”说着,亲自将一盘炒面捧了出去。
胡雪岩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等饭罢喝茶时,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
来到镜槛阁休息,当然还有许多杂务要料理,走马换将,都交给瑞香了。
“我刚刚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
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只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
“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春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
提,也不大妥当。”
“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
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个月我到上海,你同
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
“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装得很高兴。”古应春大为摇头:“不
妥,不妥!她绝不肯说真心话的。”
“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螺蛳太太很有把握地说。
此言一出,古应春、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
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
“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
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听她的话,
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让她也姓古。”
“此计大妙!”胡雪岩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
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一觉醒来,天还
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
客房,名叫锁春院,花木甚盛,揭开重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
一振,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交所托。
于是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
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
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
指点点,嘻嘻哈哈。乱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
西餐的办法行不通了。”
“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方伯派人通知我,说
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
家,似乎不太方便。”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不要紧,中午在这里开席,晚上请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
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
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
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足为奇,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
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
胡雪岩陪着,直趋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迷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
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身,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
交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
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么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实在是件
很有趣的事,但一进去了,女眷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
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身看见古应春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
说过。”
“是的。”古应春开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
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
“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陪着很
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
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为来拜寿的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
点钟,古应春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
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气灯,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那萃
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井,东面有座喷水池,西面用朱漆
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苔雌雄一对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
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
有它阔。”
于是入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督是调两
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么,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
“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
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小姐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
看一看。”
“喔,”胡雪岩皱着眉说:“梅先生是来作客的,皮包听筒也不晓得带
了没有?”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身
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
们走。”
“小小姐”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病
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赫德回来,胡雪岩迎上去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更在开药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
与古应春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花心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
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
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春有意为主人炫耀,命侍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摈酒与
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
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
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愈来愈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基地不
足,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又说门前的路太狭,而且高低不平,轿马纷
纷,加以摊贩众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
但赫德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继续入席以前的话题,而且用英语交谈,谈的
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源。
这陈启源是广州府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未年回到家乡,
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
很好,行销欧美,很受欢迎。
“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械,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
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国二十年,对中国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
切,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所以,我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怕和丝厂开工
一事,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不过,英国讲民主,中国亦讲顺
应民情,就象继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
原来陈启源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陈启源不能不设法
改良,制造一种小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
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春承认这一点,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
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辞先行,赫德留下来,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赫德
的话又不同了。
“雪翁!”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
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
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办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
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
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
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软的不要,
湿的不要,每每与客户发生争执,甚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兴与苏州一
带丝产旺地的几家大户,相约有丝不卖与怡和,有机器,无原料,被迫停工,
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的损坏,生锈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日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旗
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大利造的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黄
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
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
雪岩早就看准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因为有陈启源的例子在,机器马达
一响,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的人心惊肉跳。
二千丝万缕
江浙的养蚕人家,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部贴”
的茧行,但茧行估价不高,而且同行公议,价格划一,不卖茧则已,卖茧子
一定受剥削,再则收茧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于要钱用,或者茧
子等不及,时间一长蚕蛾会咬破茧子,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有盘算,
总是自家养蚕,自家做丝,这就要养活许多人了,因为做丝从煮茧开始,手
续繁多,缫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练染房练染,纬丝捻成经丝,还
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厂,茧子由机器这头进去,丝由那头出来,什么“拍
丝”、“牵经”都用不着了,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饭碗了。更为严重的
是,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缫丝的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
副业,孤寒寡妇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出在一部纺车上的,
比比皆是,如果这部纺车一旦成为废物,那就真要出现“一路哭”的场面了。
因此,早就不断有人向胡雪岩陈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机器缫丝厂,就因
为他的力量太大,手头经常握有价值三百万两银子的一万包丝在手里,可以
垄断市场,所以怡和洋行竟搬动了“二品大员”的赫德来谈条件。
条件是很好。所谓“市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是两笔收入,因为“市
价”中照例每包有二两五钱的佣金,由介绍洋行买丝的中间人与红纵栈对分,
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两,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
雪岩却只好放弃。
麻烦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绝而不伤赫德面子,
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转了转念头,决定采限拖延的手段。
“鹭翁,”他从从容容地答道:“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在商言商’,
怡和这样好的条件,在我求之不得。不过,鹭翁总也晓得广东的情形,缫丝
的机器都打坏了,如果我同怡和订了合同,起了风潮,不是我一个人的损失,
地方上亦要受害。鹭翁,请你想一想,外到我们浙江巡抚,内到军机处,总
理衙门,岂不都要怪我?‘都老爷’的厉害,鹭翁在京多年,总也晓得,他
们会饶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泼不进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转,“不过”,
他的语声很重,“鹭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说客,你是为了我们中国富强,这
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只要不
起风潮,不弄坏市面原来靠养蚕缫丝的人家,有条生路,我一走遵鹭翁的吩
咐,只跟怡和一家订约。至于额外的佣金,是鹭翁的面子,决不敢领。”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但赫德是有名的老奸巨猾,对中国的人情世故,摸
得透熟,心想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要避免这三点的
“妥当办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得出来。然则什么“只跟怡和
一家订约”,额外佣金“不敢领”,无非是有名无实的“口惠”而已。
话虽如此,他仍能体谅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办不到,或者说他不肯抹
煞良心,不顾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刚才前半段的话,也就够了,而还有后半
段“不过”以下的补充,是一种很尊重客人的表现,其意还是可感的。
因此,他深深点头,“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几位大老,高明得
太多了。”他说:“我总算也是不虚此行。”
“哪里,哪里!”胡雪岩答说:“都象鹭翁这么样体谅,什么都好谈。”
侍者上菜,暂时隔断了谈话。这道菜是古应春发明的,名为“炸虾饼”,
外表看来象炸板鱼,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虾仁捣烂,和上鸡胸肉切
碎的鸡绒,用豆腐衣包成长方块,沾了面包粉油炸,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炸
响铃”,只是材料讲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齿不太好,所以特别赞赏这道菜。这就有了个闲谈的话题,赫
德很坦率地说,他舍不得离开中国,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董大人常常请我吃饭。”他不胜神往地说:“他家的厨子,在我看全
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户部尚书董恂,在总理衙门“当家”,他是扬州人,善
于应酬,用了两个出身于扬州“八大盐商”,家的厨子,都有能做“全羊席”、
“全鳝席”的本事。董恂应酬洋人,还有一套扬州盐商附庸风雅的花样,经
常来个“投壶”、“射虎”的雅集。有时拿荷马、拜伦的诗,译成“古风”
或“近体”。醉心中国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别投缘。
“白乐天在贵处杭州做的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
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抛得中华去,一半勾留是此,此..’”赫德有点抓
瞎,搔着花白头发“此”了好一会,突然双眉一掀,“肴!一半勾留是此肴。”
胡雪岩暗中惭愧,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古应春倒听懂了一半,便即问道:
“听说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诗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还谈不到,不过常在一起谈诗、谈词。”赫德又说:“小犬是从
小读汉文,老师也是董大人荐来的,现在已经开手做八股了,将来想在科场
里面讨个出身,董大人答应替我代奏,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这番话,胡雪岩是听明白了。“洋娃娃”读汉文、做八股,已经是奇事,
居然还想赴考,真是闻所未闻了。
“一定会准。”古应春在回答,“难得贤乔梓这样子仰慕中华,皇上一
定恩出格外。”
“但愿能准。”赫德忽然说道:“我想起一件事,趁现在谈,免得回头
忘记。雪翁,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买丝,定洋已经
付出去了,现在有个消息,说到新丝上市,不打算交货了。将来真的这样子,
恐怕彼此要破脸了。”
胡雪岩隐约听说过这回事,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姓赵的“教民”,但不知
其详,更不知谁是谁?不过赫德话中的分量,却是心里已经掂到了。
“鹭翁,”他问:“你要我怎么帮怡和的忙,请你先说明了,我来想想
办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请雪翁交代一声,能够如期交
货。”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无比,他说这话,可能是个陷阱,如果一口应承,
他回到京里说一句,养蚕做丝的人家,都只凭胡某人一句话,他们的丝,说
能卖能卖,说不能卖,谁也不敢卖。那一来总理衙门就可能责成他为了敦睦
邦交,一定要让怡和在乡下能直接买丝,这不是很大的难题。
于是胡雪岩答说:“一言九鼎这句话,万万不敢当。丝卖不卖,是人家
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预,干预了他们亦未必肯听。不过交易总要讲公道,
收了定洋不交货,说不过去,再有困难,至少要还定洋。鹭翁特为交代的事,
我不能不尽心尽力去办。这样”,他沉吟了一下说:“听说其中牵涉到一个
姓赵的,在教堂做事,我请应春兄下去,专门为鹭翁料理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谢。
“请问赫大人,”古应春开口问道:“能不能让怡和派个人跟我来接头。”
“怡和的东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语问道:“你们不是很熟吗?”
“是的,很熟。而且听说他也到杭州来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
他。”
“你到我这里来好了。”梅藤更插进来说。
“好。”古应春答说:“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
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酒阑人散,加以胡家的内眷,
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个丫头,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
“难得,难得!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的话的辰光。应春!今天
很暖和,我们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镜槛阁的前廊,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造得格外宽大,
不过凭栏设座,却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两人
脸上都是幽幽地一种肃散的神色。
“应春,”胡雪岩说:“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俗语说‘人在福中
不知福’,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
古应春无从回答,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很怪的念头”。
“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福是怎么个惜法?”
“这..”古应春一面想,一面说:“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福不要
享尽。”
“对,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
里,喝口茶、吃口饭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过分?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
啥味道?”
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但驳不倒他,只好发问:“那么,小爷叔,
你说应该怎么样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享福归享福,发财归发财,两桩事
情不要混在一起,想发财要动脑,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话,我愈听愈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愈听愈不懂,我也愈想愈不懂。”他急转直
下地说:“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不对,想个又能发财又要享福的法子。”
古应春想了一会,笑了,“小爷叔”,他说,“法子倒有一个,只怕做
不到,不过,就算能够做到了,恐怕小爷叔,你我也决不肯去做。”
“说来听听,啥法子?”
“‘嫖能倒贴,天下营生无双。’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欲语不语,“好了,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
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你总要把我这个面子绷起来。”
“那还要说!小爷叔说出去了,我当然要做到。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
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后天就可以
动身。”
“要带什么人?”
古应春沉吟一会说:“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要人,好在湖州钱
庄典当、丝行里都可以调动,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
“是啥?”
“藩司衙门的公事..”
“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道公事给湖州府,要这样说: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期人,所作
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应春自称。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又在吏部花了钱,
分发到浙江。实际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当差,只是有了这样一个头衔,有
许多方便,甚至于还可以捡便宜,这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分,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斤头谈不
拢,我再到湖州府去报文,也还不迟。”
“这个法子不坏!”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
“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
“只怕公事当天赶不及。”胡雪岩紧接着,“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
“好,那就准定后天动身。”
“应春,”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你明天见了艾力克,要问他要帐,他
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给什么人,数目多少,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
“这..”古应春迟疑着,“只怕他开不出来,帐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紧,等他回上海再开。你告诉他,只要花名册开来,查过没有花
帐,一定如数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爷叔”古应春郑重警告:“这样做法很危险。”
“你是说风险?”胡雪岩问:“我们不背风险,叫哪个来背?”
古应春想了一说:“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也买个漂
亮。”
“我正是这个意思,也不光是买个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而且这
一来,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
“还是小爷叔厉害。”古应春笑道:“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谈到这里,只见瑞香翩然而至,问消夜的点心开在何处?胡雪岩交代:
“就开到这里来!”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消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早
归寝,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会觉得扫兴,所以仍
旧留了下来。
不过一开了来,他倒又有食欲了,因为消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六
样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连日饱沃肥甘,正
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
盛粥之先,瑞香问道:“古老爷要不要来杯酒?”
“好啊!”古应春欣然答说:“我要杯白兰地。”
“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白兰地,我去拿。”说着,先盛了两碗粥,然
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酒,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是巨腹矮脚,用来
喝白兰地的酒杯。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窖的巨
商,饭前酒、饭后酒,什么菜配红酒,什么菜配白酒,都有讲究。古应春原
有全套的酒杯,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预备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
知道了,在床上空着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
这样想着,不自觉抬头去看瑞香,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瑞香正在斟酒,
不曾发觉,胡雪岩冷眼旁观,却看得很清楚。
“湘阴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时候我当然要
去等他。应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让罗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时候我
再跟他换班,那就两头都顾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古应春答说:“这回罗四姐去,就住在我那里好了。”
“当然,当然,非住你那里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应春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无从猜测,不过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却想
到了好些事。
“湘阴到上海,我们该怎么预备?”
“喔,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为老太太生日,没有工夫谈。”胡雪岩答
说:“湘阴两样毛病,你晓得的,一样是好虚面子,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
生。所以我在想,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分到上海,是啥
场面?这一回湘阴去了,场面盖罩李二先生,他就高兴了。”
“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几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
当年是‘常胜军’,算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请他去看操,现在各国有兵舰派
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
“提起这一层,我倒想到了。兵舰上可以放礼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
时候,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远到昆山、松江都听得到,湘
阴这个面子就足了。”
“这倒可以办得到,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不过,俄国兵舰,
恐怕不肯。”
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对俄国采取强硬态度之故。但胡雪岩以
为事过境迁,俄国兵舰的指挥官,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
“应春,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都要讲好。俄国人那里,可以转托人去
疏通,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
“好。我会去找路子。”
“我想,来得及的话,罗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蛮好。”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
有话问她。
“瑞香”,他说:“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问你一句话,太太有这个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帮七姑奶奶管
家,你愿意不愿意。”
“要说管家,我不敢当。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
“那么,照应七姑奶奶的病呢?”
“这,当然是应该的。”瑞香答说:“只要老爷、太太交代,我当然伺
候。”
“伺候不敢当。”古应春插进来说:“不过她病在床上,没有个人跟她
谈得来的,心里难免闷气,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谢谢你。”说着,站了起
来。
“不敢当,不敢当。”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让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
想到要避嫌疑,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低着。
“好!这就算说走规了。”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应春,你放心到湖
州去吧!”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
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
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
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
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
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
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
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在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
来,每回都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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