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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作者:笛安

_3 笛安(当代)
  侯武想了很久,该如何将这话不动声色地传出去,又不能脏了他自己——直到有一天,有人在柴房里撞破了一个新来的小厮和一个厨房里小丫鬟的奸情,蕙姨娘二话没说便将这二人一起赶了出去。他随便找了个出门办事的由头,在郊外找到了这走投无路的两人。他在唐家多年来的积蓄终于派上了用场,这对狼狈的鸳鸯从此成了他的心腹。
  初秋时分,酷热却还未散,唐氏族里的长老之一——唐四公去世了。丧事自然排场。因为唐四公家中相对清寒,没有养足够的人手应付这样的场面。族中各家除了送来吊唁的银两丧礼,每家都还派出几个当差的下人过来听从使唤。周围的一些游走的小贩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盛事——诸如贩水卖浆的就会聚在唐四公宅子后门不远处,当差的各人每日里少不得跑过来花上几文钱买些解热的汤汤水水。其中有一对贩卖绿豆解暑汤的年轻夫妻,喜欢一边做生意一边跟众人聊天,尤其是当有人认出,他们原是那对被赶出去的男女,这反倒让众人跟他们聊得更加热络。
  在各家下人都能聚集一处的,守灵的深夜里,最适合讲鬼故事,也适合传播一些令众人兴奋的闲话。当闲话传到唐简家自己下人的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太迟,而这对小夫妻,随即便销声匿迹。唐简家那几位轮更的下人,听了这话之后,起初斥骂众人胡说,听过三四次以后,便也兴奋地加入了谈论的行列里——一边绘声绘色地转述或添加一些想象出来的细节,一边提示听众们:“我同你们几个讲了便完了,你们若传了出去,我在主家的饭碗可就丢了……”
  唐四公的丧事办完了,众人倒都觉得意犹未尽。
  某个夜里,紫藤大惊失色地告诉她的夫君,有人在传播着关于夫人的非常无耻的话。侯武不动声色地吹熄了灯:“明天一早,你我一起去回明了蕙姨娘。”
  黑暗中,紫藤安静了半晌,然后道:“这话你也一定听到过吧,你就没有,跟蕙姨娘提起过?”
  她的男人回答道:“没有。我已经很久没去过蕙姨娘那里了。”
  “那是为何?”
  他原本想对她说:如今有了你,我不会再去找她。但是话到嘴边却成了:“睡吧。天晚了。”
  “事已至此,谢某要夫人一句实话。”谢舜珲的折扇轻轻地叩了叩手腕,“溦姐儿的父亲是谁?”
  令秧不动声色,眼光落在对面的墙壁上,只是摇头。
  谢舜珲轻轻地叹气:“夫人自己也说,外面传什么脏话下流话的都有。能跟夫人说上话的统共也就那几个男人,总有被外人说中的时候——夫人告诉我实情,权当是给我交个底,我也好知道该怎么想法子。”
  她的手指用力绞扭着腰带上的络子,看起来依旧无动于衷。
  谢舜珲自然又是被蕙娘急急召来的,唐家的小厮快马加鞭,直接把蕙娘的信送到了海棠院。谢舜珲也知道此刻情形的确是不妙,可也劝说着蕙娘,谣言毕竟只是谣言而已,死无对证的事情,若是真的如临大敌,反而显得自己像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他此次来唐家,本来也就跟之前一样是寻常的拜访,主要是为了见见川少爷——他特别嘱咐蕙娘,千万别在下人面前显露出慌乱来。蕙娘无奈地笑道:“我还不至于缺心眼儿到这个田地。放心,我跟众人只说是川少爷乡试的日子要近了……”
  如今,老爷的书房便是他们三人议事的最好场所。蕙娘随手将几张椅子上蒙着的罩子掀开,灰尘飞舞在细碎的阳光里,令秧在亡夫留下的家具上端正地坐好,熟稔地留出了右手边的空位,就好像那人片刻之后就会推门进来。蕙娘道:“你们先坐着等我,我去吩咐紫藤给我们拿茶水过来。”她对谢舜珲笑笑,“没法子,即便紫藤嫁了人管了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也还是只信得过她。”
  令秧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谢舜珲背着手,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窗边。他背对着她,觉得这样一来她说出那个人的时候可以不那么尴尬。他不知道正是这不紧不慢的几步,显出来了那么一点点疲态。他依旧潇洒,却也在开始变老。令秧突然笑了一下,自己对自己用力地摇摇头:“谢先生,别再为难我了。”谢舜珲平静地说:“夫人可还是信不过谢某?”“不是。”令秧道,“我说不出口。”
  “夫人凡事都不要慌张,记着按兵不动,直到万不得已。”
  “那,要怎么才算万不得已呢?”
  谢舜珲的话音里涌上来温暖的笑意:“若是真的已经万不得已,夫人自然会知道的,不用任何人来提醒。”
  “谢先生……你为何,愿意帮我?”令秧幽幽地扬起脸一笑,“为了这‘贞节’的名声,我已经什么都敢做了。起初,先生是看我可怜吧,可是今日,如我这般的不择手段,先生还会觉得可怜吗?”
  “夫人。”他终于转过身,“谢某不是什么慈悲之辈,平日里一不吃斋二不念佛。眼见着夫人如此倾力地想要成全自己,谢某觉得钦佩,所以愿意助一臂之力。夫人不用多想,我可是第一任性的人——若不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即便是读圣贤书考功名光宗耀祖,我也不去的。”
  一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她听见一阵叩门声,然后是小如的声音从门外传了来:“夫人,赶快去看看吧,老夫人她,她……”她“哗啦”一声将门敞开,小如的声音像是被门给噎了回去。“你这孩子。”她不紧不慢道,“一点儿事就乱了分寸,可怎么上得了台面?”然后她徐徐转身,对谢舜珲道一个万福,谢先生自便吧,我得上老夫人房中看看。”
  老夫人的屋外自然又围了一圈人,大都是想来看看热闹——老夫人自己早已被几个婆子熟练地捆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的老夫人跟平日里犯病时的凶相大相径庭,她东张西望着,身子在绳索间不停地抽搐,好像这样便可以从绳索的间隙中遁形,她的眼神惶惑得像个孩子,嘴里不停地念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放我回去……”门婆子从身后搂住她的肩膀,耐心地说:“老夫人,咱们就在家里,还要回哪儿去?”她只是胡乱地摇头,并不理会。令秧缓缓地在她面前弯下了腰,心里“通通”地打着鼓,没想到老夫人紧紧地盯着她,脸上却全无平日里的攻击性,她看着令秧,压低了沙哑的嗓子道:“淫妇,跟她们说,我要家去,你带着我家去……”语气近乎恳求,好像“淫妇”就是令秧的名字。令秧没有理会身后响起的一些隐隐的窃笑声,温柔地摸了摸老夫人枯瘦的面颊:“好,老夫人,我带着你家去。咱们先把药喝了,就家去,你道好不好呢。”说着递了个眼色给门婆子,门婆子瞅准了老夫人晃神的瞬间,将一丸药丸塞进老夫人嘴里,老夫人挣扎着不肯吞下去,身后蕙娘的声音响了起来:“只要我一时看不见过不来,你们就当自己是死人是不是?平日里熬药的人呢……”蕙娘的话音像是能呼风唤雨,即刻就有一个战战兢兢的仆妇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从人群里钻出来:“蕙姨娘别恼,原本是按点儿在厨房熬着药的,哪知道今日偏偏老夫人就犯了病,火候不够也不敢就这么端下来给喝了呀。”“快些灌下去。”蕙娘简短地命令着,随后看了身后那两个婆子一眼道,“不肯咽就捏着鼻子。”
  见蕙娘来了,围着的众人便渐渐散去,只听见川少爷的小妾梅湘娇滴滴道:“要我说啊,老夫人突然犯病病得蹊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别是咱们府里要出什么事情了。”令秧站起身来转向她,冷笑道:“这又是哪家的规矩?老夫人房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儿?”然后看了看身后的众人,“川少爷在家不?若不在,谁去把他叫回来?今日我偏要川少爷当着我的面掌她的嘴。”一时梅湘面如土色,垂着手退到了后面,蕙娘暗暗地看了令秧一眼,会心一笑。
  老夫人被灌完了药,人安静了下来,只是嘴里还不停重复着要“家去”,除了令秧这个“淫妇”,也不再认得出旁人。紫藤拿出管家娘子的气魄来,将围着的下人们驱散了,她倒是看见过,前一日下午她的男人来老夫人房里检视下人们屋里的火烛——自从邻居刘家的火灾之后,各家都对火烛格外地当心——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件事跟老夫人突然犯病联系起来。
  谁也不愿意承认,其实还真的是被梅湘言中了——至于她有没有暗自得意,便不得而知。那日晚间,三姑娘和姑爷急匆匆地回来了,说是要在娘家住上一段日子。吴知县在青州惹上了麻烦——事情的起因在于青州知府查处了几个客居青州的徽商,随便找了个名目没收了他们的货物和往来银两,原本,吴知县并未介入此事,谁都明白青州知府不过是手头紧了才要借这个名目。可是没想到,有家姓程的商户因为刚入的货全被查处,手头所有的现银全搭了进去,程掌柜一时急火攻心,竟吐血身亡了。几家徽商这下联合起来,喊冤喊到了吴知县那里——都知道吴知县曾在徽州为官,如今升到了青州,盼着曾经的吴知县能做个主。吴知县好言去劝知府,哪知道知府恼羞成怒,命人从吴知县的住处抄出来些徽商们送的土产,作为“收受贿赂”的物证存了起来,顺便往上参了吴知县。如今,吴知县被撤了乌沙听候发落,消息传回徽州,吴知县的长子和次子即刻出去想法子通门路,三姑娘的夫君是最小的儿子,且一条腿不灵便,哥哥们要他便留在家中等信儿——三姑娘回娘家来筹措办事的银两,他也跟着回来了。
  蕙娘麻利地指挥着人安顿了女儿女婿,然后坐在令秧房里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流眼泪。碍着姑爷,她也没机会跟三姑娘私下里说些话儿。原本以为是桩好姻缘,没成想完婚没几个月,将三姑娘推进了火坑里。令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蕙娘掉泪。“这种事,究竟需要多少银子?”令秧此刻的神情又茫然得像是少女时候,“三姑娘说过具体的数字没有?咱们家里若是拿不出来可怎么好?”云巧在一旁迟疑道:“三姑娘带了那么多嫁妆过去他们家,难道都花完了不成?按说,没有再回娘家要的道理,可是若真的一点儿都不帮衬,我也怕三姑娘在人家家里不好做人了。”蕙娘抹了抹眼角:“我何尝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当着姑爷的面,我不好一开口就打听嫁妆的下落,没得丢人。若说多余的银子,咱们府里别说是真的没有,就是有,也不好给他——谁也不知道打通所有的关节统共需要多少,即便我愿意白白地往这无底洞里扔银子,我没法交代全家人。”令秧倒抽一口冷气:“都火烧眉毛了,还扯这些服众不服众的话儿!”云巧笑道:“夫人,蕙姨娘思虑得是。即使是夫人和川少爷都不在乎这个,难保有没有人讲些难听的,况且,长此以往若真的成了定例,也的确不合体统。”“三姑娘眼下就等着这二三百两救急,你们还在这里操心体统,还是不是娘家呢。”令秧赌气地别过脸去,突然眼睛亮了,“蕙娘,去问问谢先生。我打包票谢先生会借的,我们打了欠条还他便是。”紧跟着她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笑容,“若真像你说的,他一年到头有那么些银子都扔到了海棠院,还不如借给咱们救人,总是积德的事情,他不可能推辞。”说罢,她们几人身后站着的丫鬟们倒都笑了。
  蕙娘和云巧面面相觑,云巧低声道:“也只能这样了。总不能次次都指望着蕙娘姐姐的体己首饰。”蕙娘用力地长叹一声:“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我们真的欠下谢先生太大的人情了。”“不怕的。”令秧斩钉截铁道,“每逢这种时候,谢先生自己会觉得有趣,不会觉得是在做善事的。”云巧“扑哧”笑了,脸上却是一副苦笑的神情:“咱们家夫人讲起话来,没得噎死谁。”蕙娘神色初霁,也笑道:“这叫做‘语不惊人死不休’。”
  来唐家大宅住了没几日,这位新姑爷就原形毕露。唐璞为了表示礼貌,请他过去吃过一顿酒,从此之后,就像个麻糖一样黏上了唐璞——每个花天酒地的场所都甩不掉他。三五次之后,唐璞也学了乖,眼见着横竖是躲不过的,唐璞便索性减少了自己出门的次数,推说身子不适,哪知道这位姑爷看上去是个顽主,却是小心眼儿得很。见唐璞有推脱之意,便疑心病犯,在自己房里冲着三姑娘指桑骂槐,怨自己家如今落了难便遭人嫌弃,怨自己寄人篱下只得看岳家亲戚的脸色做人,怨唐家不仁不义眼看着亲家遭难却无动于衷,听说是谢先生启程回家拿银子之后再怨自己亲生爹娘坑苦了自己——娶回来一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媳妇儿,看起来像是大家闺秀其实娘家穷得只剩下个空架子……每次怨天尤人的收场都是一样的方式——在深夜里独自喝到六七分醉再强按着三姑娘行房,他自己鼾声如雷的时候,三姑娘往往惨白着一张脸,像是玉雕的小人儿一样,独自枯坐至更深露重,没有一丝表情。
  到了天明,当着旁人,这位姑爷倒是有纹有路,尤其是在令秧、蕙娘或是川少爷眼前,更是进退自如。三姑娘房里的丫鬟自然偷偷将夜里常发生的情形去回过了蕙娘,只是毕竟是夫妻间的私事,蕙娘也不好插手。只能趁姑爷不在的时候,悄悄去问女儿——谁也说不好,小时候那个性子倔强刚烈,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的三姑娘到哪里去了,如今任凭蕙娘说什么,她也横竖只是淡淡地一笑:“不劳娘操心了,我们过得很好。”眼神里也是一片漠然。蕙娘无奈,只能咬牙切齿地在令秧和云巧面前诉苦:“这孽障真是有的是法子来折磨我呀。早知如此当时缠足的时候就该打死她干净……”
  虽然蕙娘看不到,却不代表三姑娘没有开心的时候。令秧应该是头一个注意到的,自打三姑娘回来,兰馨便容光焕发起来。令秧每天清早依旧去兰馨屋里写字,亲眼见到兰馨脸上的欢愉之色像涟漪那样在面庞上越发明显地波动。因为气色好,益发显得皮肤吹弹得破。“这下你可惬意了。”令秧安然地说,“三姑娘怕是要回来住上一阵子,有人来同你做伴儿了。”——说完了才后悔自己这话不甚得体,因为三姑娘毕竟不是开心地回娘家串亲戚的,眼下的状况,应该盼着三姑娘早些回去才对。不过也只有兰馨才不会觉得她这话有什么问题,兰馨悠然地一笑,不置可否,眼睛却跟着一亮,像是沉在水底的鹅卵石——即使静静的,也让人错觉跳脱灵动。有时候令秧在兰馨房里,赶上三姑娘进来找兰馨,虽说三姑娘依然沉默寡言,可是只要兰馨在场,她就有表情——神色依然安静,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觉得欲言又止。于是令秧就觉得,自己此刻是不受欢迎的。她会很知趣地告辞离开,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门里便传出来她们二人的说笑声。这让令秧有一点儿失落,她跟云巧抱怨说,明明觉得跟兰馨已经那么好了,可是三姑娘一回来才发觉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是。云巧讽刺地笑道:“我说夫人,你怎的忘记了自己是她婆婆呢?”令秧没有话讲,只得悻悻然地瞪了云巧一眼。
  中秋节将至,每年八月都是令秧最喜欢的——按说唐家也到了阖府预备着过八月十五的时候了。可是今年不同以往。川少爷启程去应考了,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开考,一大早,令秧就领着全家人去庙里上香。一共要考三场,到八月十五才算结束,所以,这个中秋节,也就潦草地过去了。不过姑爷心里揣度的又是另外一层,他觉得唐家这个中秋过得如此简单,摆明了是做给他看的。一则是为了专门表示对他的嫌弃与怠慢,二则也许是为了向他展示,唐家真的不宽裕,讲不了那些排场——也因此,不是故意不借他银子。不凑巧的是,谢先生带信回来,他回歙县家中的时候正赶上他的幼子出水痘,他不能马上回唐家来,说好了耽搁一阵子再带着银子回来。于是,姑爷自然又觉得这门阔气亲戚是诚心要端个架子做些过场,满心的愤懑之气又成功地被勾了出来。倒霉的自然还是三姑娘。某日午后,三姑娘折至房中,将一个盛着银锞子的荷包放在她夫君面前,漠然道:“给你出去喝酒,省得在房里喝多了折磨我。”“你的银子从哪里来?”姑爷横着眉毛问道。“你别管,横竖只当我是从账房里偷的。”“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姑爷眼看着要跳起来,但是最终还是把荷包揣在怀里,慢吞吞地走出去,吩咐他的书童赶紧备马。
  掌灯时分,令秧刚好读完了从兰馨那里借来的《大宋宣和遗事》里的第一辑,兰馨最初说过,这书浅显,又都是讲故事的,令秧一定能读得懂。这其实是令秧有生以来第一次捧着一本书从头到尾地读完。果不其然,兰馨说得没错,确实看得入了迷——读至最后一行的时候她心里甚至涌上来一种久违了的心满意足。她急着要到兰馨房里去还书,好把第二辑换回来,似乎一刻也等不得。小如在她身后颠着小碎步:“夫人,这点事打发我去不就完了吗,何必劳烦夫人自己跑一趟……”她转过脸,骄傲地皱眉道:“你懂什么,借书还书这种事情,若还打发丫鬟去,岂不是将雅兴全都败坏了?”这话还真的唬住了小如,她困惑地睁大眼睛——还是头一次从夫人嘴里听见“雅兴”这种词。夫人近来的兴致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不过罢了——小如甩甩头,总之,川少爷应考不在,此刻到川少奶奶房里去叩门应该还不算打扰。
  没有想到,当她在门上轻叩几下,再推开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居然是兰馨的丫鬟那张仓皇的脸。“川少奶奶呢?”令秧心无城府地问道,“我是来换书的。”“夫人,少奶奶她有点不舒服。”这孩子可能真的不大擅长撒谎,“不然夫人明儿再来说话吧,夫人要什么书我去给夫人拿。”“你?”令秧也不顾小如在悄悄拽她的衣服,夸张地挑起眉毛,“你识字不成?不然你怎么给我找?她身子不舒坦更得叫我瞧瞧了,我那里有的是好药。”说着,绕过了屋里那道兰馨当年陪嫁来的玳瑁屏风,直直地冲着拔步床过去,准备掀开帐子:“何至于这么早就歇下了?知道你没睡着……”
  帐子自己敞开了,兰馨只穿着中衣,身上凌乱地披着比甲,鬓角蓬松,整个发髻垂落到了右耳朵旁边,在令秧惊讶地看着她的瞬间,将赤裸着的双脚藏在了被子下面。令秧从没见过兰馨如此衣冠不整的时刻,可是她的脸却美得摄人心魄——这么多年了,令秧突然想起兰馨刚嫁进来的时候,阖府上下都拿她是个“木头美人儿”来开玩笑。她们都强调着“木头”的部分,却一直齐心协力地不肯正视“美人儿”这几个字。三姑娘徐徐地从兰馨身边坐起来,只系了一条抹胸。三姑娘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这么晚了,实在没料到夫人会过来。”
  小如在她身后悄声说:“夫人,咱们赶紧回去了。”
  其实令秧并不大明白她究竟撞到了什么,只是模糊觉得,小如是对的。兰馨的眼光落在了她手里的书上,随即大方地起身,穿着睡鞋去屋角的架子上拿了第二辑塞到小如手里,轻浅地笑道:“我就知道夫人会喜欢。”无论是兰馨还是三姑娘,似乎都已放弃了躲闪。非但如此,这两人此刻对待她的方式里还掺了一点微妙的,若有若无的殷勤。正是这殷勤搅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说:“川哥儿……他不在,三姑娘你好好来和兰馨做个伴儿吧。我,我就,回房看书了。”
  “夫人慢走。”三姑娘对她笑笑,令秧突然发现,她此刻的笑容,其实非常像多年前的哥儿。
第九章
  万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是乡试发榜的日子。
  刚摆上早饭的时候,侯武派出去的小厮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远远地,令秧便听见小厮们都在欢呼:“中了!咱们川少爷中了!”令秧放下了筷子,叫小如赶紧出去看看,可是蕙娘已经站在门外了:“给夫人道喜。”蕙娘如沐春风,“好了不起的川哥儿,这下子,老爷在天之灵可要安心了。”令秧拍拍胸口:“阿弥陀佛,咱们总算是熬到了今日。”二人说笑感慨了一回,蕙娘便急匆匆地要走,说是今天家里事情会很多,头一样得去安排人在报子上门的时候放鞭炮,还得张罗给报子的茶饭赏钱。令秧独自坐在尚未动过的早餐前,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管小如在身后急得直嚷:“夫人哪儿去,吃了饭再走啊……”
  她推开兰馨的门,只见她一如既往地穿戴得一丝不苟,正在清理香炉里的积灰。“夫人这么早。”她静静地说,整个人像朵盛开的栀子花,令秧似乎觉得,那个目睹过她衣冠不整的夜晚像是场梦。“我给你道喜。”只要跟兰馨在一起,令秧讲话的调子便能不由自主地冷静起来,“你听见了吧,川哥儿中了,你是举人的夫人了,你不开心?”兰馨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神情,随即又波澜不惊:“还真的没听说,劳烦夫人亲自跑一趟告诉我。”令秧心里暗暗地一叹:这宅子里还真是世态炎凉,都知道川少奶奶是个可有可无的。“不像话。”令秧咬了咬嘴唇,“川哥儿人呢?”兰馨笑笑,那笑容让令秧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个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呢。若不在梅湘那里,便是在书房吧——昨儿晚上谢先生不是到了么。”
  令秧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兰馨,如今川哥儿中了举,说不定过些年还能中得更高……我是想说,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只要川哥儿出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你过不完的。我就劝你,往好处看——你又不是我,我这辈子没什么了,你可不同啊。别把心全都放在三姑娘身上,你自己清楚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兰馨柔软地打断她,“这么大的一个唐家,只有夫人一个是真的心疼我。不过夫人也该看见,三姑娘嫁得有多委屈——她在我心里比什么都珍贵,我见不得旁人糟蹋她,可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只能尽力心疼她。”
  “你说实话。”令秧深深地盯着她的脸,“依你看,我委屈不委屈?可这是我的命;三姑娘也一样,她有她的命。女人既然被扔到自己的命里了,怎么着也能活下去。至于你,兰馨你的命比我们的都好,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见不得你糟蹋自己。”
  一时间天井里传来鞭炮的声音,终于有两个小丫鬟欢笑着跑来报信儿:“川少爷中了,给川少奶奶贺喜!”令秧不禁低声道:“这起看人下菜碟儿的小蹄子,总算是想起你来了,你呀。”
  谢舜珲站在川少爷的书房里,打量着墙上一幅唐寅的画。川少爷的声音带着点儿笑意,从他背后传过来:“这《班姬团扇图》,还是我十九岁那年,先生送我的。可还记得?”“那是……”谢舜珲转过脸,蹙着眉认真地想想,“八年前的事儿了。”川少爷笑道:“可不是已经八年,如今我都做了父亲。”——不过川少爷那张像是雕琢出来的脸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美少年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微微绽开笑容的时候就像一缕月光洒在宁静的湖面上,可是谢舜珲看得出,他的眼睛里其实不笑,当然,他自己未必觉察得出这个。谢舜珲只是苦笑着摇头:“你都做了父亲,我又怎能不老。”川少爷突然跪下了:“谢先生受我一拜吧,是先生一直怜恤教导我这失怙的孤儿,如今我中举了,全是先生的恩德。”说罢,便深深地叩头。谢舜珲大惊失色地去拉他起来:“这是做甚——不瞒你说我最怕这种阵仗,赶紧起来。起来说话。全是你自己勤勉用功才有今日,与我何干。我自己都从未中过乡试——如何谈得上教导了你呢……”看着川少爷终于站起了身,谢舜珲才算是如释重负地长叹道,“如今我是帮不了你什么了,明年二月的会试就全靠你自己,只记着,你家里这一屋子的女眷全都盼着你出头。”“我记得。”川少爷又是掏心掏肺地一笑,“你多年前就跟我说过,我越有出息,我家夫人的贞节牌坊就来得越早。按道理说,唐家想光耀门楣,最要紧的便是我的功名——可先生反倒如此记挂着我家夫人的牌坊,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呢?”
  谢舜珲笑道:“你和夫人不同。你能不能博得功名,除了自己用功苦读之外,还得看天命。天命岂是我一个凡夫俗子能左右的?可夫人不同,身为孀妇,已经是她最大的天命了,她想要的全是人事所能及,只要尽力便是……”“我可不这么看。”川少爷看似漫不经心道,“天命莫测,在先生眼里是人事所能及,在上天眼里,还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其实有事想跟先生讨个主意,明年是我第一次赴会试,若落第也是平常事——可我又不愿意入国子监虚掷光阴……”“那是自然。”谢舜珲用力地一挥手,“为何要跟着那起不学无术的混在一起?我们歙县的碧阳书院倒是很好,那里的好几位先生都跟我有交情,你已是举人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到那里去能见着不少真正学问好的,我写封信便是,你不用担心。”“这便再好也没有了,”听了这话,曾经的美少年倒是如沐春风,“到这间书院去,离家里不算远,更要紧的是,离先生就更近了。不念书的时候,倒还真想跟着先生好好听几出戏呢。”他其实是想见识见识传说中,那个被谢舜珲明珠一般捧在手心里的,流落风尘的祁门小旦,当然,他不能这么说。
  三姑娘对着镜子,插好了最后一支玉簪。她没有回头,径直道:“谢先生把银子带来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家去了呢?”没有听见她夫君的回答,她又道,“我娘倒是打发丫鬟来跟我说了,要我多住两日,我哥哥刚刚中了举,总得请客,族里也要设宴庆贺,娘说咱们可以先差人把银子送回去,人看了戏再走也不迟。”
  姑爷终于懒洋洋地开口道:“不看。这就回去。人家新举人摆酒放炮,咱们等着拿银子救人——你不怕人家嫌弃咱们晦气,我却丢不起这个人。何况,真不是我说话难听,别说是个举人,我爹当年也中过进士——又落到什么好下场没有?谁也别兴头得太过了,乐极生悲反倒不好。”他倒是也没那么容易能激怒三姑娘,三姑娘不慌不忙地放下了粉扑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说马上回去。不如这样,你先带着银子家去,我们耽搁了这么些日子,好歹带了三百两回去,也好交代哥哥。我且再多住几天,难得娘家里有件好事情,你过几日回来接我。”“这便没听说过了,过门才不到半年的新媳妇儿,夫家落了难倒着急忙慌地躲回娘家去了——”姑爷冷笑道,“还是你觉得,我们用了你家这几百两银子,你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同你讲,我们也是诗书人家,没有因着钱看人面色的道理。”
  三姑娘早习惯了他的刻薄,最好的办法无非是置之不理,她继续淡淡地说:“总之我觉得,我还是多住两天的好。难得娘这么高兴,我不想……”“别左一个娘右一个娘的。”她看不见姑爷的脸,可也知道他一定像平日里那样,嘲讽地挑起了一条眉毛,“我只认得我的岳母是唐家夫人,我不嫌弃你是庶出的便罢了,你还非要得寸进尺,上赶着在我跟前管那个教坊出来的喊娘——诚心的是么?”三姑娘死命地握紧了木梳,木梳上的齿钝钝地戳着她的手指,她已经练成了气急的时候也不让自己声音发颤的本事:“我娘待你一向嘘寒问暖,你别丧了良心。”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也早就习惯了类似的场面,不过依然觉得提心吊胆,只好若无其事道:“姑爷,姑娘已经梳妆好了,时候不早,该到堂屋里去——报子马上就要到了。”
  报子踩着一地鞭炮的碎屑,像是漫不经心地踏过了满地落花。几个工匠跟在报子身后,进了堂屋以后不由分说地拿着手中的木棒,先是在门上胡乱敲打了两下,接着,“砰砰”地打在窗棂上,好几扇窗子的窗纸都七零八落,堂屋里聚集的众人都跟着这敲打声欢呼了起来,这欢呼声好像给了报子更大的勇气和力量,他集中了所有力气再用力一挥,“咔嚓”,某扇窗子的窗棂断了。报子们在各个举人家里都要演上这么一出,取的是“改换门庭”的意思。所有人都为着这破坏笑逐颜开,令秧觉得这个场景无比诡异。管家侯武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塞给报子以及紧接着跟在后面修缮门窗的工匠们一人一个红荷包。令秧环顾了四周,这热闹的人群里自然看不见兰馨。
  川少爷三日后便要上州府去赴“鹿鸣宴”,唐家大宅里自然要赶在这三日内把该请的客都请了。次日中午,宴席便摆上了——令秧惊异地问蕙娘是如何在一天之内准备得如此齐全,蕙娘倒是轻松地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从川哥儿应考的时候便打发人采买,发榜前十日就筹划好了菜式——万一没考中便罢了,我们自己慢慢吃,要么送人也好,万一中了再措手不及可就难看了。”蕙娘浑身上下真是有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架势,这么多年了,一直让令秧叹为观止。中午宴客时,十一公是座上宾;至晚间,十一公自然又请川哥儿他们到自己府上听戏。川哥儿和谢先生自不必提,就连三姑娘的姑爷,十一公也想到了,一定要他也跟着过去。姑爷觉得没被慢待面上有光,自然收拾停当风光地牵马去了,回家的事也没再提。
  入了夜,蕙娘跟阖府的下人们也不得闲,午宴至黄昏才散,打扫残局将一切收拾停当又让所有人累个人仰马翻——除却自家仆役,十一公家甚至唐璞家的一些婆子杂役都被调过来帮忙了。这种时候,令秧最是个百无聊赖的。她便又往兰馨房里去了,这次连小如也没带——她一边走,一边也在笑话自己不识趣,好不容易姑爷出去耍乐了,兰馨自然是要和三姑娘在一起的,即便过去了也还不是没趣地坐一阵子再因为如坐针毡而告辞,可她说不好为何,就觉得即使如此也要去看看她们,她坐在那儿只觉得胸膛里没来由地隔一会儿一紧,就好像五脏六腑都打了个寒战,总之,怎么都踏实不了。
  兰馨房里静悄悄的,没人,只有一个小丫鬟伏在桌边打盹。令秧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便悄悄离开了。她又折回至三姑娘房中,三姑娘的丫鬟环佩见了她,惊得直直地站了起来,从她眼神里都能看见一个激灵像闪电那样划过去。令秧将食指轻轻放在唇边,然后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她静静坐下来,压低了声音对环佩道:“不妨事,我就在这儿坐会儿。你不用进去回她,等川哥儿媳妇儿出来了,我见着她就走。”“那……”环佩的神色明显释然了,也悄声道,“夫人坐着,我给夫人倒茶。”就在此刻,兰馨的声音从里边卧房传了出来,反倒吓了令秧一跳。只听得兰馨声音很大,腔调里也带着前所未有的怨气和委屈,令秧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兰馨也是会跟人吵架的。
  兰馨道:“你答应过我多住几日再去的,怎的言而无信呢?”三姑娘声音很低,听不清回答了什么,只听得兰馨带上了哭音:“我每天盼着你回来,你以为我一年到头有几个日子不是在煎熬着?你这一去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着?”三姑娘的声腔终于清晰地浮了出来:“我如何不想回来见你?可如今我既然已经嫁了,我那个不成器的男人硬要我回去,我又能怎样呢?”“是,我明白。”兰馨激动地接口,“如今姑娘大了,再不是过去每日都缠着我的时候。有夫君,有婆家,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于是我便成了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可是这样?”“你这话说得好没意思呢!”率先哭起来的反倒是三姑娘。“姑娘不知道,我日日在这宅子里耗着,还能活到今日全凭着对姑娘的那点记挂,除了你之外,我又能牵记着什么呢……”
  环佩和令秧尴尬地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环佩叹气道:“不如这样,我进去跟她们说夫人来了,叫川少奶奶先出来见夫人。”“也好。”令秧点点头,也许这样可以不要让她们俩再接着吵下去。门外楼梯上却传来一阵沉重的步履声,木板响得不情不愿的,伴随着一阵毫无章法的诅咒和抱怨声。“了不得了。”环佩一握拳,慌乱地说,“我们那个姑爷又喝多了回来,夫人不如赶紧走吧,姑爷回来了保证又有一场好闹的,夫人在这里三姑娘也会觉得难堪……”“可是,我走了,兰馨怎么办?”令秧茫然道。其实已经来不及了,门被“哐啷”一声踹开,令秧从不知道平日里默然娴雅的雕花木门也能发出如此狂暴的声音,姑爷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踉跄地闯了进来,身后有两个面目陌生的婆子焦急地追赶着他:“姑爷,姑爷不能就这么回屋去,先醒醒酒再说啊……”眼见着门被踹开了,这两个婆子也不敢跟进来,只好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望着。
  姑爷像是没有看见令秧那样,径直对着卧房冲过去。令秧手足无措地看着环佩像条鱼那样灵活地摆一摆裙子,整个人便滑到了姑爷面前。“姑爷今儿就在外面榻上歇了吧,三姑娘身子不适,还请姑爷担待……”被酒意一熏,姑爷的眼神反倒不似平时那般刻薄,摆摆手道:“小蹄子,让开些,我可没工夫同你磨嘴皮子。”“姑爷我求求你了。”环佩的整个身子挡在卧房的门前,“夫人还在这里呢,闹得难看了谁都没意思。”姑爷似乎是想俯下身子逼近环佩的脸,估计是因为脑袋太沉了,控制不好,看起来像是因为打瞌睡突然栽了下去,鼻尖快要贴住环佩的鼻梁:“那你倒是告诉我,我的卧房就在这里,我进去同她睡,难不成今晚你陪我?”说罢笑着在环佩下巴上重重捏了一把,“按说你也是陪嫁丫鬟,我向来尊重你,你可怎么谢我?”
  令秧想也不想,便冲过去用力推了姑爷一把:“你可仔细些,这儿是我们唐家的地方!”姑爷被推得倒退了好几步,跌跌撞撞地将后背砸在多宝格上,才算停下来,诧异地定睛一看,在两个粉彩瓶子粉身碎骨的碎裂声里,才发现原来屋里还有个令秧。屋外早已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令秧也顾不得这些,她感觉很多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这些日子唐家哪个不容忍你,不顾念你们家里遭难?我们当你是娇客,不是为了让姑爷你蹬鼻子上脸,我劝你自重些才好。”直到此时她才感觉到,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在微微地发颤,可她知道此刻已没有退路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姑爷的脸庞涨成了猪肝色。
  卧房的门突然开了,兰馨端庄地从里面跨了出来,冷冷地向着姑爷道:“三姑娘今儿不舒服,听不得你在这里吵闹。”随即挥了挥手,脸上的嫌恶就像是在赶苍蝇。其实真正刺伤姑爷的,恰恰是这个挥手的动作——如果实在要在这位姑爷身上挑出什么优点的话,恐怕是,他其实是个敏感如丝的人,可遗憾的是,他却没有跟这敏感相互匹配的聪明。“你算干什么的?”他爆发一般地推了兰馨一把,却被兰馨轻盈地闪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两个女人偷偷摸摸那点儿子事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只是怕说出来脏了我的舌头!还好意思张口闭口就是你们唐家,没得自己打脸。”兰馨闪躲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到了一张圆脚凳,凳子拖着地面的声音让令秧错觉兰馨要跌倒了。“你再撒野我便叫小厮们拖你出去!”令秧一面上去扶兰馨,一面冲着姑爷清脆地嚷。看热闹的人里已经派了两三个去楼下叫蕙娘了,估计是觉得以目前这个阵仗,还是让说话最有分量的人过来才好收场。
  姑爷却想也没想便重重一掌推在令秧的右臂上:“那就叫人来拖我出去,阿弥陀佛,我倒还嫌你们这宅子脏了我呢!夫人也别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外头人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只有你们自己还当自己是个角儿——谁不知道你家的溦姐儿根本就不是老爷留下的孩子——我只怪是我爹坑苦了我,偏要我娶你们家的女儿,我没休了她回来是她的福气,如今你们反倒吆五喝六起来,怎么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也许他真的醉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周遭是一片死一样雪亮的寂静。紫藤差遣上来的两个小厮从人堆里蹿了出来,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就这样闯进三姑娘的房间——两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拖着姑爷,出了屋子,再下了楼,他的咒骂声远远地依旧传过来,像是某种昆虫的翅膀,振得耳边不断地“嗡嗡”作响。
  令秧木然地回过头,视线所及,每个人的脸庞似乎都是呆滞的,神情都在她的注视下凝固成了含混暧昧的样子。她的眼光终于撞上了蕙娘惨白的脸,蕙娘刚刚从院子里冲上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令秧知道,她别无选择,只能穿过这些由活人变成的,林立的泥塑,慢慢地自己走出去。她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也知道偏偏今日家里还有好些别人家的仆役,她还知道也许不用到明天早晨,姑爷说的那些话就会传遍全族。
  她以为她自己会害怕,会羞愤,会难过,会哭。可事实上,她只是平静地对自己说,这一天总算是到了。
  谢舜珲坐在十一公家的酒桌上,看着川少爷面庞泛红地和所有人推杯换盏。戏台上此刻倒是应景,十一公家的班子新排了渐渐开始风靡徽州的《牡丹亭》,今日台上唱的恰好是最后一折《还魂》,柳梦梅衣锦荣归,和杜丽娘终成眷属。过几日一定要去拜访一下汤先生,好好聊聊这出戏——如今他不在京城做官了,想找他容易得多。突然间,唐家的一个小厮颜色紧张地走进来,径直冲着他的位子过来了,俯下身子耳语了几句。旁人倒没从谢舜珲的脸上看出异样来,只见他像是询问了小厮几句什么,接着便神色从容地打发他走,接着一直陪着大家直到散席。
  返回唐家大宅的时候,已近三更。是紫藤为他开的门,他把不胜酒力步履蹒跚的川少爷交给候着的婆子,待婆子走远些,便默契地跟着紫藤一直上到老爷的书房。快到门口,紫藤才简短地说:“先生尽管放心,今日巡夜的两个人都是我家夫君的亲信,我已亲口嘱咐过,不会来打搅你们。”几个月不见,梳起妇人发式的紫藤眉宇间那种沉着的气韵倒真是越来越神似当日的管家娘子。
  “蕙娘在么?”他随口问道。
  紫藤摇了摇头:“蕙姨娘原本是要等着先生的,可惜今天这么一场大闹,三姑娘刚刚还吵着说再也不回婆家去只等着他们的休书便罢了——蕙姨娘一气,头痛得紧,一站着便晕。我刚刚过去看着她睡下,打算明儿一早再请大夫过来。先生只管放心去跟夫人说话,外面有我伺候着,有事叫我就好。”
  令秧坐在一盏孤灯旁边,见他进来了,也并没起来行礼,只是微微地垂下了眼睑,他却能心领神会,知道她在问好。他默默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猛然间不再拘礼的时候却让他莫名觉得紧张,甚至羞赧。良久,她说:“先生你喝茶。”他回答:“我都听说了。”她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真不知道天亮了以后要怎么见人,我刚刚也想着装病算了,可是蕙娘真的病倒了——我若再病,倒更显得假,还透着矫情。”他也如释重负地笑道:“夫人既然还开得出玩笑,谢某就放了一半的心。”“先生你放心,我才不会寻死觅活的。我要的牌坊还没拿到呢,哪里舍得死。我只是实在没法子,明天该怎么过去。”
  “谢某在来的路上倒是想了想,如今窗户纸既然已经让你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姑爷戳破了,便再也捂不住了——想让众人不再传这话,唯一的法子,无非是从夫人身上,再出来一件更骇人或者更大的事情供众人来传说,之前的那些闲话自然而然就盖过去了。”“是这个道理。”令秧茫然地叹口气,“可是到哪里去找一件更骇人的事情,还能大到让众人忘了这个呢,除非我死吧……也不行,我若真死了,那众人不更觉得他们说中了,我是没法做人才死的。”她也端起面前的茶盅,眼看就要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了,不如——先喝口热茶。右臂上丝丝缕缕的疼痛牵着她,她不由得一皱眉,还是把茶盅放下了。
  “夫人怎么了?”谢舜珲问道。
  “不妨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那个混账发酒疯去推兰馨,我怕兰馨跌倒就过去扶,结果连带着他也推了我一把,我没留神撞到花架上,刚才回房去看了,胳膊上撞出一大片瘀青来……”她刹那间住了口,脸上一热,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使用一种亲密无间的口吻,不然,谢舜珲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
  “我倒真的想起一个主意,只是太委屈你。”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时候,谢舜珲心里一阵烦躁,他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就这样说了出来。
  “先生多虑了。不管先生想到的是什么,都是为了我好的。我若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我枉为人了呢。”她真挚地看着他,那眼神令他心里一阵酸楚——人人都当他是个放浪形骸的人,赞许也好,贬损也罢,只是从没有什么人能像令秧一样,给过他如此毋庸置疑的信任。
  “不知夫人听过没有,洪武年间,忘记是什么地方了,有过一个妇人——跟夫人一样也是孀居,矢志守节。可惜她被她们当地一个出了名的劣绅看上了,一日这妇人去井边取水,劣绅等在那里,走过来以言语轻薄她;见妇人不理,上来帮妇人拎水桶,这时候周围已经有人观看了,妇人自然羞愤,将这男子摸过的水桶抛进了井里,转身要回家,劣绅不死心,追上来握住妇人的手,此时有个砍柴的樵夫恰好路过,妇人挣脱了劣绅,问樵夫可否借她柴刀一用,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谢舜珲不忍心地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剁了自己被劣绅握过的手,将这只手抛给男子,说这手和刚刚那只桶一样,都脏了,都不该留着。后来这妇人因为伤得太重,没能救过来,倒是惊动了州府上报了朝廷,我记得还有礼部侍郎为她写过诗称颂她的气节……”他知道令秧的脸渐渐发白,但还是继续往下说。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令秧声音突然干涩起来,“这的确是个办法。我将那混账碰过的手臂砍了不要——应该吓唬得住这些人。”
  “我正是这个意思。”谢舜珲顿首道,“在明处,夫人可以说是这个意思,被这姑爷碰过的手臂便脏了所以不要;其实,夫人把自己的气节摆明了,也是为了让传闲话的众人闭口不言。这勉强能算得上是声东击西。不过我倒劝夫人,行事之前,先写封信给你们族里的十一公,讲清楚你的名节被流言玷污,本想以死明志,只是当归哥儿还小,若此刻丢下老爷唯一的血脉去了也有违操守,只能出此下策,以证清白。这封信我来替夫人起草,夫人只需抄一遍就好。十一公在族中德高望众,见了这信,又见夫人如此刚烈,定会出面替夫人做主的。”
  “你只记得,别把那封信写得太好了,否则便不像是我写的呢。”令秧羞涩地一笑,手指轻轻地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想想也只能这样了。谢先生的故事里,那剁了手的妇人,惊动了朝廷,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不然我从何处得知。”谢舜珲惊讶地看着,这女人的眼睛逐渐亮了,这让他突然觉得羞愧,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连一个自残的主意,都能令她如获至宝,于是他加了一句,“夫人放心,这件事情夫人只管去做,至于如何粉饰,如何传出去,如何让朝廷知道,都是谢某的事情。”
  “好。”令秧用力地点点头,已经有很多年,她脸上没有像此时这样天真的表情,“我就知道,先生什么都做得到。”
  “士为知己者死。”谢舜珲凝视着她的脸,笑笑,“死都可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可我只是个女人呀。”令秧睁大了眼睛。
  “谁说‘知己者’必须得是男人?”他咬了咬牙关,和茶水一起咽下去突如其来的伤感,“记得,还是要小心些力道,砍得太轻了固然不像,但也千万不可太重——若伤势真的太重可就难治了,这火候只能夫人自己把握,夫人千万保重。”
  “我能求先生一件事情么?”令秧又一次低下了头,“若我真的伤得太重,流血太多,有什么不测的话——要是我没记错,先生有三个儿子,长子二十几岁,已成家立业,次子十七岁,幼子九岁,可是这样?”
  “正是。”
  “最小的那个,可曾订下亲事没有?”令秧的脸颊红得像是在为自己说媒。
  “没有。”谢舜珲笑道,“才九岁,总觉得说这个尚早。”
  “先生会不会嫌弃我的溦姐儿?”她看着他的脸,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知道,溦姐儿交到你手里,在你家,便是死了也觉得放心。”
  “容我回去跟拙荆商量一下,可好?”
  “可是介意溦姐儿的来历?”令秧挺直了脊背,微笑凝在她唇角,她的眼睛却像是含着泪,“我这么跟先生说吧,溦姐儿她虽然不是老爷的孩子,只是——她的确是唐家的血脉,不是来历不明的野种,先生懂了吗?”
  他感觉像是五雷轰顶,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良久,他才说:“我明白了,过些日子我就差人来提亲。她在我家,绝不会受委屈。只是终其一生,她也不会知道夫人的委屈了。”
  “我若是个男人,就同先生结为兄弟。”眼泪溢出来一点点,她用力地呼吸,将它们逼退回去。
  他们商定好的日子,正是川少爷去州府赴“鹿鸣宴”的那天。因此,令秧有两天的时间来做些准备。之所以选在那一天,是因为在那之前,族中还有很多送往迎来的应酬,也都是为了给川少爷道贺的,令秧不想让血光坏了多年难得遇上的喜气。
  两天的时间里,她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切。除了小如,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计划。小如替她弄来了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那刀锋的时候,小如便大惊失色道:“夫人仔细划了手指,这刀快得很呢。”她听话地缩回了手,她们二人像两个小女孩一样没主意地望着对方,不约而同地一笑。“你说。”她问小如道,“人的骨头和柴火,比起来,究竟哪个更结实些?”小如诚实地说:“夫人,我不知道。”
  两日来并没有人来房中打扰她,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时还是少招惹她为妙,她几乎是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清净和自如。也许是家里上下人等都真的很忙吧——蕙姨娘躺倒了,病得还不轻,那个惹了祸的姑爷,酒醒之后就落荒而逃了,没打招呼便回了自己家,三姑娘如愿以偿地留了下来;只是蕙娘又忧心如焚了,她害怕三姑娘跟着这个人会受一世的折磨。又害怕这下三姑娘真的会被休了回家,左右为难让她的头疼愈发严重起来——紫藤和侯武除了整日给她请大夫之外,须得用尽了全力维持住阖府的运转。她有的是时间运筹帷幄,吩咐小如去安排一些事情,暗中准备她需要的东西,而她自己,这仅有的两天必须用来练习。小如童年的时候,在爹娘家中也砍过柴,所以她需要小如来教她如何使用柴刀。她们从厨房弄来一把破旧的,折了一条腿的凳子,小如示意给她砍柴的动作,她一次又一次地练习。一开始,笨拙得很,再加上小脚分外地不听话,刀一挥出去,总是搞得自己一个趔趄。小如忙不迭地抱住她,笑道:“夫人仔细闪了腰!”愉悦得就像是一个游戏。
  那一天来临之前,令秧以为自己会彻夜不眠,结果还好。她朦胧地睡了一两个时辰,居然无梦。黎明时分睁开眼睛,窗外天空尚且灰蓝,那让她想起她嫁进来的第一个清晨,睁眼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天色。那时候,身边还是云巧。这两天里,云巧曾经执意要来她房里陪她,也许只有云巧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倔强地把云巧推了出去,她说你在我这里谁来管着那两个孩子。一想到孩子,云巧便没有坚持。在云巧眼里,“孩子”永远比什么都重要,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眼前浮起的是云巧当年面对两个婴儿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满足。但不知为何,想到如今的云巧,她突然感到一阵刻骨的孤独。
  小如进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她已起来,收拾整齐,坐在梳妆台前面。她穿得简单素净,一袭灰紫色的麻布袄裙,轻轻一抬胳膊,宽大的袖子便会从手腕滑至手肘,干干静静地把一截白皙静谧的手臂露出来。她轻轻地在左臂上摸了摸,心里的确觉得很对不住它。也不敢往深里想,所以还是把右手收回去了。“夫人这么早啊。”小如的语气其实并没有意外,“我还说,要赶着回来伺候夫人梳洗。”她专注地看着小如怀里抱着的那个粗陶的罐子:“香灰取回来了?”“取回来了,都还是热的。”小如道。“布施香火钱了没?”她问。“夫人放心,我都没忘。我还给菩萨磕了头,求菩萨保佑夫人平安。”
  “你这孩子。”令秧笑了,“平时不想着菩萨,到这个时候了去磕头,菩萨不罚你是菩萨慈悲呢。”
  小如却没有笑:“那封信已经送到十一公家的门房那里,早饭时候便能递到十一公手上了;罗大夫也来了,夫人放心,是我跟侯武说夫人昨儿晚上有些不大舒服,叫他一早把罗大夫请来,他没疑心到别处去;我只跟罗大夫说请他稍等片刻,待夫人起床了便唤他进来。”
  她点点头。小如说罢,便安静地低下头去,帮她将左臂上的绳子绑好,绳子绕过肘部,穿过张开着的手指,再穿过桌面下方那排雕花,拉紧,打一个结。头一次,她满怀温柔地看着小如的侧脸,她专注的神情,以及鬓角的几缕碎发:这孩子生得不漂亮,买进来的时候倒是比平常那些乡下小姑娘清秀些,可是这两年大了,反倒开始往粗壮里长。“夫人。”小如迟疑道,“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出去了。我就在门口候着,待会儿一有动静,我便去唤罗大夫进来。”“你越来越会办事儿了。”言毕,她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很少夸奖小如。
  “小如。”这孩子的背影停顿在门边,转过脸来,“夫人又想起什么来了?”
  她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说,那时候,为了侯武的事情打过你,你不要记恨我。”
  “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呀。”小如眼圈红了,却像是躲闪她一样,急匆匆地跨了出去。
  她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左臂,那个娘留给她的玉镯依然戴着,昨天她想过要将它摘下来,可是它就像是长进肉里一样顽固。若这只手等一下真的掉落在地上,那这镯子岂不是就要被摔碎了?恍惚间,她想把小如叫回来,最后一次陪她试一试,看能否安全地将这镯子褪下来。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心就是在此刻突然跳得像一面鼓,腔子里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像是根线,脏腑像提线木偶那样颤巍巍地抖着——若此刻把小如叫回来了,她怕是再也没有勇气去做那件早已决定好了的事情。
  原本被姑爷推搡过的是右臂——可是没法子,若是没了右手,往后的日子可就太不方便了,况且,没人会注意这个的,她由衷地,慌乱地对自己笑了笑。
  银色的刀刃抵在了左边手肘往下约一寸半的地方,她觉得这个位置刚刚好。
  想得太多,便什么也做不成。她抓住自己脑袋里某个空白的瞬间,就是此刻吧——不行,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她不得不放下刀,从怀里摸出手帕来,咬在嘴里。松软的棉布在唇齿间,让她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错觉,第一刀便挥了出去。一道鲜红的印记出现在皮肤上,为何不疼呢?她不敢相信——血随后流出,将这整齐的红线抹乱了,还弄脏了她的衣服——疼痛来临的时候她砍下了第二刀。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应该不会比生产的时候更痛吧,再想挥刀下去的时候似乎可以驾轻就熟了。血弄脏了一切。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有什么东西飞溅到她脸上,刀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震颤着她的右臂。她开始觉得即使想要试着睁眼睛,眼前也似乎是一片镀着金边的黑暗。嘶吼声从她喉咙里像水花那样飞溅而出,那种闷闷的声响胀痛了她的耳朵,清凉的空气涌进了她嘴里,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居然一点一点将那团手帕吐了出去。
  是不是可以惨叫了?
  惊动了整个唐家大宅的,其实是小如的惨叫声。小如听见柴刀掉落下来碰到了家具的声音,推开门,便看见昏厥在血泊里的令秧。虽说这惨叫声是事先准备好的,可是那条绳索中血肉模糊的残臂依旧成了小如很多个夜里的噩梦。
第十章
  令秧记得,那一年秋天,她又过了一次鬼门关。
  待到神志彻底清醒,能够坐起来正常地吃些东西,恐怕已经是“立冬”之后的事。某天清早,是连翘走到她床边来给她换药,一时间她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处在何年何月,不过换药的疼痛让她瞬间便顾不得想这些。她咬紧牙关忍着,不想低头看自己的伤处——虽说她脑袋里很多事情都还混乱,不过也记得那条胳膊的惨状。她想问那条手臂究竟还在不在,却发现连翘的鼻尖上也冒出一粒粒的汗珠,多日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了,猛地冲口而出的时候反倒吓着了自己,她沙哑地说:“你回来了?”连翘的肩膀像是重重地抖了一下,停了手上的工作,细细地凝神看着她,眼泪随后就静静地流下来,连翘道:“夫人终于醒了呀。”
  随后她才知道,在她昏睡的一个多月里,连翘每天都跟着罗大夫进来,连翘不放心旁人,一定要自己给她换药。最危险的日子里,像过去一样,没日没夜地服侍在病床前。起初,罗大夫还真的以为小如差人请自己来,不过是又一次普通的看诊——直到他和所有人一样,被小如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吓得膝盖发软。他也没有仔细想,为何小如那么快地就拿出来府里珍藏的止血药给他——那个清晨的每个场景都历历在目,以至于罗大夫回忆起来无论如何都还是有种骄傲,至少他迅速并且冷静地为令秧止了血,并且果断地剜掉了不宜保留的肉。用不着唐家许诺给多少酬金,他也会拼尽全力救她的命,行医这么多年,这样的时候也是凤毛麟角——能让他觉得自己非常重要,像是独自面临着千军万马。他翻出收藏多年的医书和尘封的药方,去拜访旧日熟悉的同行以及道听途说的高人,夜以继日。其间,令秧发过高烧,也像打摆子一样被恶寒折磨得浑身发抖,伤处不停地渗出过让人害怕的脓血……他一服又一服地开着不同的汤药,配出好几种他从没尝试过的膏药交给连翘,隔几日便为令秧清理伤处剪掉腐肉——他把那只残臂当成一株患了虫害的植物,即使她处在昏睡中,满宅子的人也听得见那种像是被恶鬼附身的哀号。
  直到最后,罗大夫也不知道,其实眼前的一切,可以说是因他而起。他自然一点也不记得,酒后的自己都说过什么。
  终于,那个劫后余生的黎明到来了。来得缓慢,艰难,几乎所有人都听得见它用力地,推开两扇沉重生锈的大门的声音。
  令秧并没能真的砍掉那只左臂,一个纤细的女人,没那个力气。但是裸露在外面的骨头上,的确被她砍出了几个深深的刀痕。她躺在被子里,凝视着原先的左臂——那里已经被包裹成了一截雪白的棍子,她依稀感觉到手指还在里面。当她终于确信自己活过来并且将要活下去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涌上来的全是怒气。连翘替她换药的时候,无论有多痛,她都强忍着——可是忍完了之后,倒霉的便是连翘。她会冷冷清清地对连翘说一句:“滚出去。”连翘面不改色道:“夫人想歇着,那我就先出去了。”只是到了第二日该换药的时候,又会准时出现的。有时候令秧只好再加上一句:“滚,让你那当家的跟你一起滚。”——就算心里已经恨得翻江倒海,她讲话的腔调倒从来都是淡淡的,不为别的,她实在没有力气跟谁吼叫。连翘依旧不紧不慢道:“我们这就滚。不过夫人也别忘了,若是没有他,夫人眼下还不一定能躺在这里对我发脾气。”
  果然残了一条手臂之后,所有的人都敢来欺负她。这么一想她便悲从中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些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她委屈地对蕙娘说:“让连翘走,我再也不想看见她。”可是蕙娘也只是温柔地看着她,轻轻抚弄着她散落在脸庞上的发丝:“我知道夫人心里躁得慌,可刚一出事的时候,连翘便即刻回来照顾夫人了,衣不解带的,夫人说胡话咽不下去药的时候,都是连翘一口一口地对着夫人的嘴送进去的呢。”令秧烦躁地躲闪着蕙娘的手指,真的是这样,所有人都合起伙儿来了,她胡乱地抱怨道:“还服侍什么,还救我做什么,让我下去陪老爷不就好了。”蕙娘居然笑了:“夫人呀,叫我说什么好呢……”
  良久,她怔怔地问:“谢先生可是已经家去了么?”已经到了四面楚歌的时候,所以她分外想念她唯一的同盟。
  “夫人已经伤了快两个月了,谢先生哪有一直不走的道理呢?”蕙娘耐心地解释,“不过,他也确实是听罗大夫说夫人性命无碍了以后,才动身的。临走还交代我说,等夫人身子养好了,他便择个日子差人正式来给咱们溦姐儿提亲。”
  有一天,换药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不那么痛了,至少不用她咬着嘴唇拼命忍耐——她想或许是因为疼得太久人都木了。隆冬来临,小如早已在屋里生了炭火盆,又在她的床铺上放了小小的暖炉。连翘来得少了——倒不是因为真听了她的话滚出去,而是她已经不再需要每天换药。“夫人,今儿个外面下雨,还零星夹着点儿雪花呢。”连翘一边检视伤口,一边语气悠闲地同她说话。令秧突然小声问:“你认不认识谁,见过那种——鹅毛大雪?就是《窦娥冤》里面的那种雪?”连翘的睫毛像是受到惊扰的蝴蝶翅膀一样,约略一闪:“没有呢,夫人,我虽说小的时候跟着我娘在北方,可是那时候都不记事儿。”“谢先生准是见过的。”令秧羡慕地说。“那当然。谢先生走南闯北,即使在男人中间都算个见多识广的。”连翘笑道。令秧突然发现自己就这样跟连翘聊起了雪,即刻想要掩盖什么似的,轻轻闭起了眼睛。心里暗暗地骂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
  兰馨和三姑娘几乎天天都来看她。不过她们俩坐在那里,动不动就哭,让令秧看着好不厌倦。后来有一天,是兰馨一个人进来,默不作声地在床边坐下,也不再垂泪,只是坐着发呆,于是令秧便知道,三姑娘终究是被姑爷接回去了。
  “夫人真傻。”兰馨这样说。
  令秧有气无力地笑笑:“我也想聪明些。”
  “夫人这样一来,不仅伤了自己的身子,也伤大家的心呢。”兰馨脸上的幽怨总是恰到好处的,若是川少爷能懂得欣赏,便是最入微的勾魂摄魄,“三姑娘也总跟我说,这样一来,她这辈子都不敢见夫人了,永远觉得亏欠着夫人的。”
  “我也并没有记恨着姑爷,叫她放心。”令秧想要冷笑一声,可终究觉得那太耗人力气了,即便她死了,对兰馨来讲,头一件要记挂的事情也还是她的死会把三姑娘置于尴尬难堪的境地——兰馨始终最心疼三姑娘,这不是她的错,这只不过是让令秧觉得更加孤独,而已。
  不过她说她并不记恨姑爷,倒也是真的。她横竖也得想点办法制止那些流言,只不过欠了一个契机,这个不着调的姑爷便是上天送给她的契机了。自从左臂废掉以后,她反而更能理解姑爷——其实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有些残疾罢了。外面惊天动地的鞭炮声炸得她心惊肉跳,听说大年初二的时候姑爷和三姑娘一道来拜年了,一道来的,还有三姑娘的公公——原先的吴知县,如今已是青州新任知府。
  听说,从唐家借去的银子终究还是派了些用场,吴知县的冤案还是传到了山东布政使的耳朵里。那一年,照样为了养马 的事情,山东境内,“东三府”和“西三府”又打了个不可开交。布政使大人在焦头烂额之中,早已对青州知府心生嫌隙。青州原本富庶,可这知府偏偏又贪婪,又不懂进退。在跟东三府的争端中,每每连布政司大人的暗示都听不懂,搞得大家难堪。这一次,青州府内的几个徽商的冤案简直就是上天的礼物,布政司大人收了银子,自然要替吴知县伸冤,往上奏了一本,青州知府被贬到了贵州去。吴知县冤狱昭雪,从“府同知”升了知府。不过那几位徽商被莫名收缴的银两和货物,依然只追回来二三成,剩下的去向不得而知。至于前任知府和布政司大人各自在京城的后台之间又经过了怎样的角力,大概连吴知县——不,吴知府本人也不是完全清楚。
  这一番,吴知府是领着儿子儿媳登门致谢的,至于自家儿子闯过的祸,吴知府绝口不提,川少爷便也默契地不提了。吴知府只说,唐家有夫人这般贞烈的女子掌门,川少爷的人品风骨绝对也是不会错的。只要川少爷在即将到来的会试里及第,吴知府必定会尽全力帮助川少爷——如今的吴知府已经是布政司大人的亲信了,在京城里的根基不同往日,讲话也变得含蓄起来,并且底气更足。川少爷并不笨的,知道吴知府也是在用这种方式致歉了,夫人的一条手臂为她自己换回了清誉,又意外地让川少爷的前程多了一重保障——川少爷嘴上不说,内心却是觉得划算。于是谦和地微笑着回应吴知县,是自家夫人性情太过刚烈,原本不需要在乎那些纯属诋毁的流言。一盏茶的工夫,大家谈笑风生,男人们之间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当然,那时的令秧,还躺在卧房的病榻上。
  春天来临的时候,令秧终于可以拆除所有的包扎,细细端详着如今的左臂。虽说没有砍断,可是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手肘之下,一直到手腕的部分,这短短的一截,倒有五六处触目惊心的凹陷,像是皮肉莫名其妙地塌了下去,好端端的一截手臂就成了旱季里,龟裂得惨然的河床。好在平日可以把它藏在袖子里,倒也吓不着别人。露在袖子外面的手乍一看倒是还好,不过只剩下一两根手指能勉强摸得出冷热。当令秧重新站在天井中,让淡薄如水的阳光洒在身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像是绑了秤砣一样,不由自主地会往右边倾斜。不知为何,失去知觉的左臂似乎让左半边的身子都变得轻盈了,像纸鸢那样迎着风便可以离地三尺,右边的身体反倒成了放纸鸢的人——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如今的她走起路来,一定像是个跛子。
  她不再去兰馨房里习字,也很少去云巧房里聊天。她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门,巴不得唐家大宅里的每个人,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的时候,能忘记她。就这样,她对岁月的流逝已不再敏感,不过是向死而生,又何必锱铢必较着究竟活在哪一年,哪个节气上。她却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彻底的不在乎,她的容颜反倒在很多年里都没有改变。直到有一天,谢舜珲又一次坐在老爷的书房里对她说:“今年老夫人身子尤其不好,我看,府上承办的百孀宴不如改在夫人生日的时候。”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谢舜珲又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夫人三十岁了,也算是个大生日,值得好好做。”
  她一怔:“今年的六月二十四,我便三十岁了么?”
  谢舜珲笑了:“正是。夫人不知道吧,在江浙一带的某些地方,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
  她笑得有点凄楚:“还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巧?”
  那时候,准确地说,万历二十六年的秋天。令秧还在挣扎着,蕙娘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一次地开始派人联络做棺木的师傅。整个大宅的人们,都活在一种被震慑的空气里,令秧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在宅子的上空,用力地敲响了一座巨大的钟。钟鸣声之后“嗡嗡”的余响隐约震着每个人的耳朵——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想:夫人若真的死了,也不是自己的错,自己只是和信得过的人稍微聊了聊那些闲话而已,本是人之常情,即使夫人成了鬼魂也应该能理解。这些念头都放在心里了,他们嘴上只是不约而同地叹气,相互交换些自认为不曾躲闪的眼神:“夫人是个可怜人啊。”这种慨叹的次数多了,也便莫名地生出一点舒泰:锦衣玉食有时候真的没用,上苍决定了要你苦,总有的是法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蕙娘一个人坐在议事房里。所有回过事情的账房婆子什么的都已经散了去睡,该看的账簿也全都看完了,可是她一下也不想动弹。四肢像融化在椅子里那样,比她身处自己卧房的时候都要安心。她当然听见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不过依然纹丝不动。跟着她扬起脸,看着侯武,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笑了:“我怎么觉得,有日子没看见你了。”其实她天天吩咐他做事情,每个清晨侯武都是第一个垂手等在议事房外面的人。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指的是他已很久没有这样跟她独处,在众人都看不见的时候。
  “和紫藤过得还好么?”她宁静地问道,“紫藤性子敦厚,若真受了什么委屈也绝对不会跟我讲,你要好好待她。”他不回答,似乎她也没有等着他回答。她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侯武,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知道夫人自己砍了胳膊以后,第一个念头是:夫人千万不能死,眼下府里真的很紧,各项都有去处,还刚刚问谢先生借了三百两,横竖拿不出来办丧事的开销。老爷归西的那个时候亏得族里帮衬了一把,可夫人的丧事不能再靠族里,没这个规矩,但是又得讲排场,缺了什么都不可的……你说啊,我是不是管家管得没了心肝?可是这些事,我不想着,总得有人想,对不对?”
  侯武默默地走到她的椅子前面,突然跪下了。他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腰,脸庞贴在她胸口的下面。错愕之余,她感觉到了他的身子在抖,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她长长地叹气:“你想我了,可是这样?”
  他下决心盯紧了她的脸:“是我害了夫人。那些闲话起初是我传出去的。我把罗大夫灌醉了,他根本没有酒量,至今不知道自己说过……”他语无伦次,但是她还是听明白了。
  “蕙姨娘,你赶我走吧。我是账房先生的儿子。就是那个,被老爷逼死的账房先生。我来府里,最初是想寻仇,可是老爷死了,老夫人疯了,起初我只是想让府里蒙羞,可是我没有料到夫人会这样……我没有脸再待在府里,再日日受着蕙姨娘的恩。若是夫人真的有不测,你叫人绑我去见官吧,我从没有想过要加害夫人……”
  见她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且问你,”蕙娘弯下身子,捧起他的脸,“当年,你对我……可也只是为了让府里蒙羞?”
  侯武用力地摇头,眼眶里一阵温热。
  “你当然要说没有。”蕙娘笑了,“换了我是你,这种时候,也得咬死了说没有呢。”
  他吻她。
  她从椅子上跌撞着站起了身子,他也从地下站起来,他们歪歪倒倒地烧到了一起。他推着她前行,直到她的脊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她的嘴唇接住了他流下来的眼泪。她抱紧他的脊背,头艰难地一偏,然后转回来盯着他的眼睛,她耳语着,但是无比清晰:“我信你。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个。这件事天知地知。你哪儿也不准去,我不准你去——你留在这儿,这个家就可以是你我二人的。不对还有紫藤,是我们三个人的,你呀……”蕙娘辛酸地笑了,“你傻不傻?就算你的仇人是老爷,就算你恨他——我已经睡到你怀里了,还不够么?你不是已经给他蒙羞了,何苦要去暗算夫人?你又不是那种真正心狠手辣的人,为何非要为难自己?”
  他不作声,开始熟练地撕扯她的衣服。
  他没有办法向她解释这个。每一次进入她的身体,他心里完全没有羞辱了老爷的念头——因为她给他的那种万籁俱寂的极乐,总是让他错觉来到了天地交界的地方,也让他自惭形秽地盼着,就在那个瞬间跟她同生共死。他知道自己不该做这个梦,她只不过是在经年累月的寂寞里一抬头发现了他,所以他恨,所以他恨起来就想做些坏事,所以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曾这般认真地恨过。
  将近二更的时候,她裹紧了胸前的中衣,娇慵地笑道:“回去吧,紫藤还等着呢。”他奇怪地笑笑,认真地说:“蕙姨娘,我答应过紫藤,这是最后一次。”话一出口,心里涌上来一阵绝望,他知道他在履行诺言——他知道他是做不到的。她的眼睛像是含着泪:“好。我明白。你和紫藤好好过下去,就好。”——她也知道,他当然还会回来。
  黎明时分,小如起身去茅厕倒马桶。照理说这本该是粗使小丫鬟的活儿,可如今令秧房中人人都忙得七荤八素,贴身丫鬟和小丫鬟之间的分工便也没平日里那么泾渭分明。在回房的路上,撞到了穿戴整齐的侯武。小如只道是侯武管家起得比任何人都早,不知道他整夜没有睡过。隔着路面上几块青石板的距离,侯武叫住了低着头经过的小如:“夫人可还好?”小如急急地抬了一下眼睛,随即又垂下了脑袋:“不知道呢,烧也没退,罗大夫说就看这几日了。连翘姐姐每天换药的时候都得把坏的肉剪去,我根本不敢看……”她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可是头已经是垂下来的,横竖也低不到别处去了,只好尴尬地住了嘴,没有任何动作。
  她听见侯武的声音笃定地传过来:“你去吧,好生服侍夫人。你只记得,往后,夫人房里任何事情,需要调用任何人手,或者夫人自己有什么差事,不便让太多人知道,需要差遣一个体己些的人……你都只管来找我。夫人的事情,我当成阖府里头等的来办。”停了片刻,他补了一句,“夫人实在太不容易,我们做下人的都得体谅她的艰难,你说是不是?”
  小如没有仔细想侯武为何突然说出这番奇怪的话——难道凭府里的次序,老夫人之外,夫人的事情还不该是头等的事情么——何必跑来专门当成一件大事那样宣讲一番?不过小如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只是脸红心跳地答应着,记挂着那个依然拎在手中的马桶,尴尬得恨不能变成石板之间的青苔,好跟它们一道钻到地里去。
  令秧还不知道,自己从此多了一个真正的心腹。
  万历二十九年,距离令秧自残左臂,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谢舜珲坐在自家宅子的书房里,等候着川少爷。两年前,川少爷会试落了榜——这倒不算什么意外的事情,那以后他便总是到歙县的碧阳书院来,一住便至少半月有余,跟这里的先生们讨教切磋,也同这里的学生们一起玩乐,期间自然常常来谢家拜访,虽说考不中进士,可日子过得倒是越发如鱼得水,比往日总在家里的时候要热闹得多。起初,蕙娘还担心川少爷会跟着谢舜珲沉湎于欢场,可是后来发觉,川少爷也许是性子孤寒,对酒色的兴致一直都有限,玩玩而已,从不过分,便也放了心。再看看他自己房里,兰馨整日过得清心寡欲,徒顶着个“少奶奶”的名号独守空闺;而那位令秧做主替他收入房中的梅湘,也是个姿色不俗的,可是自从诞下了小哥儿,川少爷似乎觉得延续香火的大任已经完成,便也对梅湘冷淡了下来,一个月里到她房中去一两回已算是难得——梅湘天生就是一副小妾的骨头,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起初还以为能母凭子贵地争宠,后来发现——唐家的日子的确清闲,宠也不必争,因为横竖川少爷对谁都无动于衷。她闹过,哭过,寻死觅活过,后来发现既没有用处,也没有意思,从此以后,那些搬弄是非的兴致减淡了好多,不如说是心灰了。
  谢舜珲望着他跨过门槛,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的百感交集。那个多年前俊美如少女的男孩已经长大了,虽然他依然俊美,可是已完全没了当年那股清冷的瘦弱。他学会了对着谢先生绽开一个应酬的微笑,学会了像男人那样熟练地拱手,就连手中那把折扇,打开,阖上,手指间都带上了一股往日没有的力量。川少爷在唐家大宅的地位的确不同了——过去,虽说是唯一顶门立户的少爷,毕竟是众人嘴上说说的。可自从中了举人,周围的乡绅们一窝蜂地前来讨好,看中的无非是举人不必缴纳赋税的便宜。族里族外,十几家人都愿意拨出一部分自家的土地归到唐家门下,川少爷替他们省了赋税,他们每年收上来的田租自然抽成给唐家。如此一来,唐家大宅的经济骤然就宽裕了。头一个蕙娘,对待川少爷的时候就已经平添了几分畏惧,下人们便更是不必提。所谓春风得意,指的就是川少爷吧,这几年他举手投足都更有了开阔的英气,连饭量都跟着长。人一旦长胖了,便会失去清灵之气,当然这只是谢舜珲的眼光——川少爷其实并不胖,只不过是比以往更壮实了些,在很多女人眼里,此刻的他才刚刚好,少年时代的他未免看起来太不食人间烟火,现在整个人身上糅进去了不少尘世间的事情,女人们中意的,从来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脏。
  毕竟他也到了而立之年。谢舜珲站起身迎接,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尚且流露着些微落寞。
  “谢先生怎的不上我们家去了。”川少爷一坐下,便笑着埋怨,“好几个月了,请都请不动。”
  谢舜珲苦笑道:“还不是因为我得罪了你家夫人,夫人发了脾气,我哪儿敢随便上门去讨不痛快。”
  川少爷悠闲地笑道:“夫人自打残了手臂之后,性情越来越古怪了。先生明明是为她好替她着想,她反倒使起性子来。”
  谢舜珲道:“也罢。过些日子夫人自己想通了,会让蕙娘写信给我。”
  川少爷深深地注视着他,叹了口气:“要我说,长年孀居的女人真是可怜。你看夫人,还不到三十岁,性子越来越像个老妪,狷介霸道——先生也知道,夫人这一自残,在族里声望更是了得,连六公十一公这样的长老都让她几分。”川少爷摇头,“我记得,老夫人没生病的时候,都不像她这样。”
  谢舜珲不动声色,其实他非常不愿意任何人这样说令秧,他淡淡地说:“其实夫人也是为我好,而我是为着你家溦小姐好,彼此说不通了,也是有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年前,跟溦姐儿定下亲事的,谢舜珲的幼子染上伤寒过世了。才十岁的孩子,从生病到离世也不过用了七八天工夫。这让谢舜珲一个月之内就白了不少头发。巨恸之后,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着人去唐家提出退婚。川少爷已经出面应允了,可令秧不准,硬说哪有一个女儿许两个夫家的道理,一定要溦姐儿到了年纪依旧抱着灵位加入谢家。态度之强硬让所有人不知所措。既然夫人不同意,川少爷便也不好强行做主。过了几日,谢舜珲亲自上门,重提退亲之事,哪知道令秧发了好大的脾气,在饭桌上,一碗滚烫的热汤对着川少爷扔过来,可惜准头太差,丢到了身边伺候的小丫鬟身上,把那小丫鬟的手上烫出一串燎疱,然后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川少爷轻轻地冷笑一下,这冷笑原是他昔日最擅长的表情,深潭一般的眸子里寒光一闪,这些年不知迷醉了多少青楼里的女子:“先生也不必再劝她,她硬要让溦姐儿成亲,不如就随了她的意思吧。她也无非是怕溦姐儿若是不肯守着这望门寡,众人又有闲话会坏了她的名声——她如今倒是没有多余的胳膊可以砍了,自然要小心些。依我看,她想那块牌坊想得走火入魔了,其实她只要安分过日子过到五十岁,哪会不给她,全是她自己要臆想出来这么多的过场……”
  “不说这些,以后再商议。”谢舜珲表情依旧平和,可其实心里已经塞满了厌倦,“明年二月又是会试,这一次若是中了便皆大欢喜了。”
  “话说回来,夫人如此魔怔地要那牌坊,先生怕是也推波助澜了吧?”川少爷丝毫不打算转换话题,“事发那日晚上,我去十一公府上,十一公把夫人的信给我看了。十一公他老人家最喜欢看见这样的妇人,除了连声赞叹也没想别的。不过,那封信的手笔,我粗粗看一眼便知道,是先生的。我家夫人绝对没这个文采——我就是奇怪先生为何对一个妇人的牌坊如此热心呢。”
  “你不明白。”谢舜珲淡淡一笑,他其实已经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敬重你家夫人。”
  “先生是出了名的怪人狂人,我知道的。不过是好奇,绝没别的意思。”川少爷整了整衣襟,斜着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下巴和肩膀之间拉开了一段优雅的距离,“本来今天是想跟先生说,书院里的朋友过生日,请我们几个吃酒,人家专门说了也想请先生过来,三日后的晚间,不知先生肯不肯赏脸呢?”
  “我会去。”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川少爷的笑意更深了,双眼中有了微妙的旋涡,“还有,那朋友特意要我给先生带句话儿,他的生日宴上没有姑娘,他叫来的是个跟他相熟的戏子,有戏子来唱不怕没人助兴;先生也可以把你那位南馆的祁门小旦请来,先生放心,我朋友知道他是先生的宝贝,只是请来吃酒,不会有人怠慢轻薄他。我还听说,近日南馆里新起来的一个叫李钰的孩子极好,容颜如出水芙蓉一般比女孩儿都漂亮,先生能把他也请来不能呢?我倒想见识见识,横竖女人已经叫我烦透了,一个个地动辄要我陪她们演郎情妾意同生共死,我还活不活……”
  谢舜珲站起身子,冷冷地说:“你且去吧。你那朋友的寿酒我不会去喝,我今日身子不适,恕我不送了。”说罢,转过身子看向了窗外,不理会身边一脸惶恐的小书童——小书童拿不准是不是真到了要送客的时候了。
  他只是悲凉地想:那个粉妆玉琢般洁净的孩子到哪里去了?那孩子神情清冷,好像人间的七情六欲都会弄脏他的魂魄……他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何所有的清洁不翼而飞,却只剩下了被弄脏的无情?
  万历三十一年,年已经过完了,可是令秧总还是问小如,今年是什么年。小如每次都耐心地回答:“是兔年,夫人。”回答完了,小如自己也会疑心,夫人是不是真的记性变差了?可是除却年份,倒也不觉得她忘了什么别的事情。其实令秧并不是真的忘了,她只是时常困惑——她对于时间的感觉越来越混沌了,有时候觉得光阴似箭,有时候又觉得,一个昼夜漫长得像是一生。总之,已经过了这么久,怎么依然是兔年。
  小如有时候会不放心地说:“我去川少奶奶屋里给夫人借几本书来看看,可好?”她摇摇头,淡淡一笑:“罢了,看多了字我头疼。”可是小如实在想不起除了看书,还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两条胳膊就可以做的。令秧习惯了用几个时辰的时间来发呆,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不过后来,小如终于替她找到了一件事情,她帮小如描那些绣花的样子。练习过一阵子以后,一只手臂足够应付了。小如会刻意找来那些非常烦琐和复杂的图样给她,她一点一点慢慢做,往往是一朵细致的牡丹描完了,便觉得窗外的人间一定已经度过了一千年。
  “夫人,前几日我姐姐带着我去看了一出戏,不过只看了开头两折,好看得很……夫人听说过吗,叫《绣玉阁》。”小如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悄悄打量着她专注的侧影。小如的娘前些日子生了场病,令秧便准了小如的假回去看看——看戏应该就是在家去的日子里。
  令秧认真地摇摇头。她自然不会知道,近半年来,有一出青阳腔的新戏突然红遍了整个徽州。无论是庙会的草台班子,还是大户人家的家养班子,各处都演过这《绣玉阁》。
  小如热情地为她讲述剧情,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其实戏里的故事很多都有个相似的模子,只是不知为何,只要这似曾相识的套路一板一眼地徐徐展开,怎么说都还是让人有种隐隐的激动。嘴上说着早就料得到真没意思,但还是不会真没意思到离场不看。从小如颠三倒四的描述中,她大致明白了,这出戏是讲一个名叫文绣的女人,原本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一个风雪之夜,女孩和父亲一起慷慨善意地接待了一个贫病交加的英武男人。像所有戏里的情节一样,这个名叫上官玉的男人不过是公子落难,重新回去以前的生活以后,念着往日恩情,娶了文绣。文绣就这样成了武将的夫人。夫君带兵去打仗了,然后文绣就只能朝思暮想着二人平日里的如胶似漆。不过有一天,边疆上传来了战报,上官玉死了。
  “依我看,既然是打仗,说不定这上官玉根本没有死,受了伤没了踪迹罢了,这戏演到最后,上官玉还会回来,于是就皆大欢喜,男的加官晋爵,女的封了诰命,花好月圆了,可是这样?”令秧问道。
  “这个……”小如苦恼地皱了皱眉头,“好像不是这样,不过我也不知道最后终究怎么样了。”
  她以为小如的话音落了以后,这屋里的寂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却突然听得小如的呼吸声似乎紧张了起来,然后慌忙道:“哎呀夫人,是巧姨娘来了。”然后慌忙地起身,招呼小丫鬟搬凳子,自己再急着去泡茶。令秧听见云巧说:“不用忙了,说两句话儿就走。”
  那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令秧继续盯着手底下那只描了一半的蝴蝶,没有抬头去看云巧的脸。她并不是真的冷淡古怪,只不过是自惭形秽。如今,她只消轻轻一转身,便感觉得出左边身子那种恶作剧一般的轻盈,然后身体就会如趔趄一样往右边重重地一偏,她能从对面人的眼睛里看见一闪而过的惊异与怜悯。她也讨厌那个如不倒翁一般的自己,所以,她只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近人情,看起来无动于衷。
  “你别总站着。”她并没有听见椅子的声响,因此这么说。
  “站着就好。”云巧轻轻地翘起嘴角,“我只想问问夫人,夫人为何这么恨溦姐儿这个苦命的孩子?”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令秧笑了,终于仰起脸,她早就知道,会有云巧来向她兴师问罪的一天。
  “我知道夫人跟溦姐儿不亲,这里头也有我的不是,溦姐儿刚出生的时候不足月,谁都担心养不活——夫人那时候刚从鬼门关回来,身子那么虚,我便把这孩子抱回我屋里跟当归养在一处。这么多年,她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玩儿什么病了吃什么药,操心的也全都是我。我疼她就像疼当归一样,他们小的时候,拌嘴打架了我都要当归让着她——因为我念着她出生不易,念着她是夫人的骨肉。也可能是一直跟着我,她对夫人生疏畏惧些;而夫人更在乎当归是老爷留下的唯一香火,偏疼当归一点,都是自然的……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夫人可以真的不顾溦姐儿的死活,如果不是恨她,夫人如何舍得把她往火坑里推,葬送她的一辈子?”云巧的手指伸到脸上,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她脸上此刻的惨淡,令秧似乎只在老爷病危的时候才看见过。
  令秧感觉一阵寒气从脊背直冲到脸上,她心里一凛,脊背立刻挺直了:“你这话从何说起,我还真不明白。咱们家和谢家的婚约定下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这是好事。天灾人祸,谁也不能预料。咱们家是什么人家,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能出尔反尔?何况,哪有一家女儿许两个夫家的道理?你们都说不愿意溦姐儿还没出嫁就已经守寡,可是你看看三姑娘,倒是夫君还活着,她过得比守寡又强到哪里去了?谢先生不是旁人,把溦姐儿送到谢先生家里,谢家富甲一方不说,她也会被人家当成亲女儿来看待,又保住了名节,这究竟哪里不好,你倒说与我听听?”
  “夫人说得句句都对,云巧人微言轻,一句也反驳不了夫人的道理。可是夫人对溦姐儿这孩子,除了道理,真的就什么都没了么?云巧想跟夫人理论的,是夫人的心。溦姐儿的心也是夫人给的呀,难道夫人眼里,除却名声跟贞节牌坊,再没有第二件事了么?”
  一阵哀伤像场狂风那样,重重地把令秧卷了进去。忍耐它的时候让她不得已就走了神,听不清云巧后面的话究竟说什么。令秧在心里嘲讽地对自己笑笑,也许她已经真的笑出来了,笑给云巧看了:所有的人都有资格来指责她,说她薄情,说她狠心——她知道蕙娘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心里却站在云巧这一边,好像她们都可以装作不记得溦姐儿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好像她们都已经真的忘了这孩子身上背着她的多少屈辱和恐惧。这说到底其实也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如今,她们都可以事不关己地变成圣人,没有障碍地心疼那个苦命的孩子,任何一个故事里总得有个恶人才能叫故事,原来那陷阱就在这儿等着她。
  云巧终于在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身子略略前倾,感觉她的眼神柔软地剜了过来:“夫人,不管你怎么嫌弃溦姐儿,只求你念着一件事。这孩子,她救过你的命。”
  “你这是同谁说话?”令秧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我知道我冒犯夫人了,我跪下掌嘴可好?”
  令秧用力地站起身子,冲着门旁喊道:“小如,送巧姨娘出去。”
  “夫人不用这么客气。”云巧恭敬地起来后退了几步,才转身扬长而去。她最后的眼神里,盛满着炫耀一般的恶意。
  这一年的“百孀宴”那天,令秧就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谢舜珲告诉她的。
  虽说当日为着退婚的事情,他们大吵过一场——不,准确地说,是令秧一个人同谢舜珲怄了好久的气,可是过一阵子,见也没人再来同她提退婚的事情,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在某天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蕙娘,谢先生这么久没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情?
  在这个家里,现今人人都敬着她,她只要一出现,无论主子还是奴才,原本聚在一起的人们都会自动散开,在她手臂尚且完好的时候,她从未感受过这种,因为她才会弥漫周遭的寂静。这种寂静不像是只剩蝉鸣的夜晚,也不像是晨露兀自滚动的清晨,这种寂静让人觉得危机四伏。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先把这短暂的寂静打破,率先垂下手叫一声:“夫人。”然后其他人就像是如释重负,先后行礼。她若是觉得某日的饭菜不合口,哪次的茶有些凉了,或者是中堂里某个瓶子似乎没摆在对的位置上……所有的人都会立即说:“夫人别恼。”随后马上按她的意思办了,她起初还想说:“我又没有恼。”但是后来她发现,人们宁愿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打发她,他们就在那个瞬间里同仇敌忾,把她一个人扔在对岸,她没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保持沉默,顺便提醒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又歪了身子。
  只有对着谢舜珲,好像她才能想高兴便高兴,想伤心便伤心,想生气就摔杯子——因为只有他并不觉得,残了一条手臂的令秧跟往昔有任何的不同。不知不觉间,他们二人也已经相识了快要十四年。虽然谢舜珲年纪已近半百,在令秧眼里,他依然是那个潇洒倜傥,没有正形的浪荡公子——他头发已经灰白,她却视而不见。
  “夫人三十岁了,我有份大礼要送给夫人。”谢舜珲不慌不忙地卖着关子。
  “准又是憋着什么坏。”她抿着嘴笑。
  “夫人到了日子自然就知道了。”
  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前年,在她自己都差点忘记她的生日的时候,谢舜珲到唐家来拜访,在老爷的书房中,送给她一个精致的墨绿色锦盒。她打开,见盒子里面也是一本跟盒面一样,墨绿色缎面的册子。她心里一面叹着这书好精致,一面翻开——起初还不明就里,两三页之后,她难以置信地把它丢出去,好像烫手。不经意间再往那锦盒里一瞥,却见盒里还有一本《绣榻野史》 ,更加乱了方寸。谢舜珲微笑地看着她道:“慌什么,这也是人家送我的,放心,我还没打开过,特别为了避嫌。”她面红耳赤,瞬间又成了小女孩的模样:“拿走拿走,什么脏东西,亏我还当你是个正经人。”谢舜珲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夫人这话可就岔了,饮食男女,不过是人之常情。对夫人而言,私下里偶尔看看,权当取乐,不让人知道便好——守节这回事,本意为的是尊重亡人,只是太多糊涂人曲解了这本意,以为守节必定是得从心里灭掉人之常情的念想,夫人看看这个尚能排解些杂念,最终为的还是成全夫人的大节。不是两全其美?”令秧大惊失色,是因为明知道这全是歪理,可是这歪理由他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还有些道理。谢舜珲笑了:“夫人若实在觉得为难,看几日便还给我就是了,就当是我借给夫人的。”令秧怒目圆睁道:“你做梦!若我看过了再拿给你看,那才是真正的淫乱。”谢舜珲开怀大笑了起来:“好好好,我早已说过了为了避嫌我动都没动过,夫人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令秧悻悻然道:“我才不看这脏东西,我拿去烧了。”
  她当然没有把那本春宫图册烧了,她趁小如不在的时候把那盒子藏在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有钥匙的匣子里。锁上匣子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道:“只是偶尔看看,应该不打紧的。”
  她自己并不知道,在所有参加“百孀宴”的宾客眼里,此刻的她才更像一个孀妇。她的左臂藏在了袖子里,她的衣服都特意将左边的袖子做得更长一些,便于掩盖那只僵硬,萎缩,三个手指难堪地蜷曲的左手。她的脸色更白,神情肃杀。也不知是不是巨大的创伤损害了身体的元气,她的嘴唇看起来也没有前些年那么有血色。走路的步态也僵硬了好多——只是,席间的孀妇们真的很想在心里说:唐夫人还是老了;却转念又觉得这话讲得底气不足。她的脸依旧光洁如玉,眼角也依旧整齐得像是少女,所有伤痛的痕迹都明白地写在她脸上,却没有令她变得苍老。沉淀在一颦一笑间,那种坚硬的痛苦让人无法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她整个人像是凝成了冰——其实冰层并不结实,往日的鲜活,往日的柔情,都还在冰层下面隐隐地流淌着。
  令秧自己却浑然不觉,她只知道,她努力让自己端正地走出来,坐下,站起来,再坐下——她唯一想做到的便是不让自己的身体因为失去平衡而羞耻地倾斜。她不知道为何众人印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变得犹疑;她也不知道为何那几个算是长辈的孀妇同她讲话的语气也变得有些逢迎,全然没了前几年的挑剔;虽说不知道,可她已经习惯了。
  今天的戏,就是那出小如跟她讲过的《绣玉阁》。
  文绣接到了上官玉的死讯,肝肠寸断——自然又赢得了不少在座孀妇的热泪。从此,文绣矢志守节,终日缟素,打算将人生剩下来的时光都用来冰清玉洁地等待,等待终有一天去往阴间和上官玉团聚。可惜这人间总是不能让人如愿的——若所有事都如了愿也就没人愿意看戏了。文绣的公婆原本就嫌弃文绣出身寒微,上官玉一死,找了借口将文绣赶出大宅,安置在偏远地方一座破旧房子里,只剩一个贴身的小丫鬟跟她相依为命。可是文绣不在乎日子过得苦,她还把这破房子起名为“绣玉阁”,在文绣眼里,这里才是她和上官玉的家。一日文绣带着小丫鬟去破房子旁边的庙里进香祈福,厄运就来了。一个纨绔子弟偶遇她们,惊讶于文绣的美貌。为了接近文绣,专门挑了冬至大雪的夜晚,装成路过的染病旅人去敲门。文绣也知道为陌生男人开门不妥,可是她毕竟善良,叫小丫鬟放男子进来,做热饭热汤给他吃。男子感激不尽,临走时,突然拿出一只翠镯,冷不丁地套在文绣手腕上。说是表示感谢,说他还会再来。文绣知道自己上了当,她恨这人利用了她善良的柔软,她也恨自己以为每一个求助的旅人都能如她的夫君一般是个君子……羞愤之余,她用力地想要摘下腕上的镯子,这镯子却是怎样都摘不下来。于是,文绣毫不犹豫地挥起小丫鬟平日里砍柴的柴刀,斩断了这只左臂。
  ……
  所有人的目光都印在了令秧身上,她们的眼睛集体把正旦孤零零地抛在了戏台上。只有令秧一个人,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戏里的文绣。文绣还在那里一唱三叹着,如泣如诉地对她阴间的夫君说话:
  “问玉郎,他日黄泉再相见,
  可认识文绣抱残身?
  纵然是,朝夕相对伴君侧,
  却无法,为君双手整衣襟。
  齐眉之案再难举,
  红袖空垂香成尘。
  单手拨弦三两声,
  想成曲调太艰难;
  最痛不能拈针线,
  香囊上寂寞鸳鸯等睡莲……”
  令秧艰难地站了起来,转过身便离了席,径直往后头走去,小如赶上来想搀扶她,也被她推开。她疾速走着的时候那姿势便愈加狼狈,但她不在乎了。
  她用力推开了老爷书房的两扇门,谢舜珲安然地坐在那里等着她:
  “夫人为何这么早就离席了?戏还没演完吧。”
  “这出《绣玉阁》,是你写的?”她的眼睛很久没有如此刻这样,刹那间被点燃了。
  “我说过,今年有一个大礼要送给夫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把我写进戏里?”令秧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她遇上了一件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完全没有轻薄夫人的意思。现在整个徽州的人都知道了,休宁有个贞烈的妇人就如文绣一般;也可以说,整个徽州的人都以为,文绣就是夫人;还可以说,文绣令他们想起夫人。这戏已经演到了徽州知府大人那里,知府对夫人早有耳闻,看过这戏以后,更是钦佩夫人。夫人可还记得我那个写过《牡丹亭》的朋友汤先生?”谢舜珲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文笔自然不好,青阳腔的辞藻也比较俗。我把这本子送给汤先生看过了,他很喜欢这故事——他答应我,把《绣玉阁》改写成一出昆腔,修饰得雅致一些,汤先生虽说已经不在朝中为官,可是在礼部还是有很多故交。这《绣玉阁》只要能演到京城去让汤先生的这些旧同僚看到……”
  “会怎么样?”令秧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她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事情。
  “谢某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徽州知府愿意把夫人的事情呈报给南直隶总督,再呈给礼部——若礼部的人也有知道《绣玉阁》和夫人的……也许夫人的牌坊,用不着等到五十岁了。”
  “早前你跟我说,该怎么让朝廷知道我的事情,你来想办法,这便是你的办法,对不对?”令秧重重地深呼吸,眼泪涌了上来,“可是戏里那个文绣,她不是我啊,我没有文绣那么好。”承认这个,突然让她很难过。
  “夫人不必非得是文绣不可。夫人只需记得,没有夫人,便没有文绣。”谢舜珲耐心地注视着她,“谢某不才,一生碌碌无为,除了写点不入流的东西也全无所长……”
  “你不是碌碌无为。”令秧清晰地打断了他,“你成全了我。”
  那个夜晚,令秧梦见了自己的死。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子变成一缕青烟,飞出了唐家大宅,柔若无骨地,飞到了油菜花盛放的田野。田野尽头矗立着几座贞节牌坊,其中有一座是她的。但是在梦里,她怎么也看不清那牌坊的样子。也许是,她本来就不知道那牌坊究竟长什么样吧。——下次去给老爷上坟路过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看看。她在心里愉快地对自己说。她也分不清是说给梦里的自己,还是醒着的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真能如谢舜珲所说,当《绣玉阁》演至京城的时候,便拿得到牌坊。其实,不重要了。令秧此刻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也许不是那个标志贞节的至高荣耀;她想要的,无非是“传奇”而已。
  那缕青烟缱绻地飘到了田野的另一头。满心的柔情让令秧屏住了呼吸。她看到了一条碧绿妩媚的江水。她这才想起,其实她从小是在这条江边长大的,但是她一生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没能让她抵达这条江边。只有在魂飞魄散之前,她才能好好看看它。
  那便是新安江。
第十一章
  万历三十二年。
  溦姐儿是在初冬时搬到绣楼上去的。蕙娘为着收拾绣楼,可以说竭尽全力——三姑娘有了身孕,难受得厉害,特地打发人来接蕙娘到吴家去看看她,蕙娘都回了来人说一定要等溦姐儿的绣楼布置好了再去。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云巧也开始足不出户,在自己屋里供奉了一个佛龛,整日焚香叩拜,初一十五还要吃斋——这让她房里的丫鬟非常为难,因为每次为了斋饭去吩咐厨房的时候,少不得受一遭厨娘不满的嘟哝。这些年来,令秧的房门终日紧闭,整天像受罚一样匍匐在案上描绣样,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可现今云巧也开始这样,让蕙娘无比寂寞。她总是怀念曾经她们三人在一起亲密无间地说笑的样子,那时候令秧总是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像个天真到残酷的孩子;而云巧总是一身的柔情似水,当那些小家子气的伤感袭来,眼睛里便静悄悄地滚出泪珠来,需要她二人一起着急忙慌地安慰她……如今,这些都过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她知道不管再怎么雷厉风行,四十八岁,也还是老了——她只能经常到昔日的管家娘子家里去坐着,看着头发全白的老朋友,她还能暗自宽慰,觉得自己不管怎么说尚且算得上是风韵犹存。她们两人无非就是聊些旧日的事,管家娘子还得时刻竖着耳朵,听听里屋有没有传来老管家沙哑的,如婴儿一般的呻吟。
  “儿孙自有儿孙福,操心也没有用。如今三姑娘为夫家诞下一对双生哥儿,又长得粉妆玉琢,三姑娘在吴家再没有立不住足的担忧。蕙姨娘还操什么心呢,千万保重身子才要紧。”如今管家娘子眉宇间比往日迟钝了很多。
  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我如何不知道保重,只是这府里的事情堆积成山,我倒想调教出来一个能接替我的人,连个影子也寻不见。原本还想指望着川哥儿的媳妇儿……”说到这里,停顿了,眼睛里渐渐浮上来一层冷清。
  管家娘子像是解围一般地笑道:“想开些吧,以川少奶奶的性情,横竖是挑不起这副担子的,哪怕她人还在。”说到这里,自己也静默了。
  “说来也怪。”蕙娘长叹道,“原本,她整天关在自己房里看书写字儿,我一年半载地也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可是她真的去了,我心里还真越发觉得孤清。你说啊,这可真是人家说的一叶知秋,这个家要越来越萧条了不成?”
  “这又是哪里的话?”管家娘子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怎么蕙姨娘如今的口气也这么七上八下了?我虽老了,可也听得见旁人议论,哪个提起来不佩服,不过是这四五年的工夫,府里的进项在蕙姨娘手上硬是翻了一倍——现在的唐家可不同以往那样苦心撑着那个架子了,多亏了有你。”管家娘子用力地拍了拍蕙娘放在桌上的手背,脸上漾起一股当差管事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慈祥,这让她觉得温暖,想起她们两人一起并肩为了那个宅子忙碌的岁月。
  “话是这么说没错。”她倒也不想遮掩自己的得意,“有紫藤和侯武两口子帮衬着,每天照旧热火朝天脚不沾地——可是,心里还是空。”
  “紫藤前几日还来看我。”管家娘子看似无意地抬起手擦擦眼角,“说起来也真的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她还跟我说咱们川少爷一直都不大愿意溦姐儿的婚事,可是夫人的苦处我也懂得,咱们确实是该报答人家谢家——还好我已经不在府里管事儿了,我只不过是替你为难,向着谁都不好,川少爷也是心疼这个从小没爹的小妹。”
  “正是这话。”蕙娘笑道,“不然怎么说长兄如父。”
  也许是日子过了太久,她们似乎都已心平气和地把川少爷和溦姐儿看成一对普通的兄妹。所以,令秧的怨气或许是有些道理的。
  还是得回头,从那一年开始的地方说起,惊蛰过完不几天,溦姐儿便生了场病。病症虽不凶险,可是拖了两三个月,人还总是脸色青白,气息恹恹地卧在床上没力气。自然会有人悄悄议论,说溦姐儿得的其实是心病,一个姑娘还没出嫁便成了寡妇,换了谁都会觉得熬不下去,何况溦姐儿本就是一个心思重的孩子。如今紫藤做了管家娘子,别的都不在话下,唯独一样,她做不到像曾经的管家娘子那样,听见谁议论主人家的事情便劈头盖脸地骂过去——她抹不开面子,也的确没有那个威仪。她只好私下里告诉蕙娘,不过蕙娘听了,也只是叹口气,说道:“咱们从现在起,开始置办溦姐儿的嫁妆吧。三姑娘出阁时候的单子我还留着,不论大小物什儿,都得再往上一个品级才行,首饰衣服这些须得添置得多些——咱们有三四年的工夫预备这个——不怕花钱,府里如今有这个能耐,在别处省俭些也就行了。”看着紫藤略显悲戚的表情,她笑笑,“我能替那孩子做的,也只是这些。你若想开口让我劝夫人退婚,就还是省省吧。夫人嫡亲的女儿,我不能说这个话,没这个理。”紫藤皱了皱眉头道:“那我就索性说句不怕蕙姨娘生气的话,溦姐儿这病的缘由,怕也是听多了人嚼舌头——府里人都说夫人糊涂,眼看着三姑娘一个庶出的小姐都好歹嫁到官宦人家了,嫡出的反倒不给费心思攀一门好姻缘;还有的说得更难听,说望门寡也不是守不得,若是许给公侯将相家的公子,自然守得——可是这谢家除了有些钱,无论门第还是根基都赶不上咱们……”
  蕙娘气得脸色铁青:“再听见有人说这种混账话,你就该直接上去扇他——拿出点管家娘子的做派来,要是有人不服,你直接来告诉我,谢先生对咱们家的恩德还浅么,说这种话不怕损了阴骘,人家谢家……”可是转念一想,有很多事情是紫藤也不知道的,那种寂寞便又袭了上来,又有什么可说的,她对自己笑笑,只好习惯性地再告诉自己一次:你果然老了。
  所有的闲话如今倒是传不到令秧的耳朵里了,她用一条手臂为自己换来了清晨时分的庙宇一般的寂静。生日之后的某天,吴家的老太太做寿,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她自然是不便出席,这些事向来都是蕙娘代表家里周旋,不过,她要蕙娘带上了小如。她要小如替她看看《绣玉阁》的结局,虽说谢舜珲已经给她讲过,但她依旧不甘心。这些日子,她总会静静地,庄重地用力想一想:如今,我有了一出戏。随后,心里便是一暖,脸上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
  文绣自断手臂之后,她贞烈的名声便也传了出去,终于,战场上朝廷的军队凯旋而归,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发现那个名叫上官玉的阵亡将领,原来还有个如此有气节的贤妻。文绣就这样被封了诰命,公婆的嘴脸也又变了,要把她接回深宅大院里,可是文绣不肯。她守着这绣玉阁,从春天,直到又一个隆冬。隆冬第三次来临,整出戏也到了最后一折。风雪之夜,门外有人敲门,小丫鬟禀报说,又是一个贫病交加的过路男子。文绣说不便接待,隔着薄薄的门板,来人却又百般哀求。文绣还是把门打开了,于是便看见上官玉站在漫天大雪里。悲喜交加,缠绵缱绻,上官玉告诉妻子:他其实是鬼。文绣说,她知道的。这出戏就这样迎来了结尾,他们终于重逢。
  令秧喜欢这故事。
  她也去溦姐儿的房里看她——其实,众人说她不疼溦姐儿,这真的让她觉得冤屈。她坐到溦姐儿床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立刻就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她凝视着她苍白的女儿,她知道这孩子若不是因为病中的憔悴,其实已出落得非常秀丽。模样长得像令秧,不过流溢在每个表情之间的那种冷冰冰的媚态,却又像极了川哥儿。好在众人只道是兄妹相像,并没有疑到别的事情上头。她伸出手去,想握住溦姐儿落在被面上的手,却被溦姐儿一皱眉头,就躲开了。这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知道她只剩下了这一只手么。她辛酸地笑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溦姐儿不肯睁开眼睛:“夫人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外头凉,夫人还是回吧,别累着了自己。”那一瞬间,她想告诉这孩子,生她的时候,自己经历过怎样的疼痛,恐惧,还有九死一生……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说,溦姐儿总归得从她身子里出来,不管受多少苦,只怪她自己身子不好,溦姐儿又不欠她的。所以她只是说:“你还小,你不懂得,谢先生家里是最好的去处。你夫君不在了,可是没人会亏待你,谢家是天底下最宽容的人家儿——你从别的房里过继一个孩子管你叫娘,女人会受的那些苦你就都不用受了,有的话我不能说得太深,过些年你自己就会明白。”
  只是“过些年”毕竟是件太遥远的事情,所以溦姐儿静静地转过了身子,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远方倒是传来了好消息,这一年来,汤先生改写过的《绣玉阁》果然演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因此,当南直隶总督进京的时候,也少不得兴致勃勃地在看戏的时候跟同席的官员们说起,这出戏原本脱胎于一个真正的节妇的故事,且这节妇偏偏出自他治下的徽州府。据说,这故事已经讲到了礼部尚书那里——据说而已,可是这“据说”已经足够让令秧兴奋了很久。这种怀揣着期盼的日子,过起来,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觉总是粼粼地颤动着,跟阳光一唱一和。
  就算是还剩下近二十年的日子要等,似乎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想起老爷刚走的时候,那个度日如年的十六岁的自己——她愉快地长叹一声:你呀,还太年轻。其实此刻的她也并未沉着到哪里去,隔一阵子就会问谢舜珲一句:“依先生看,我真能早一些拿到牌坊?”谢舜珲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说不准,不过我看可以。”往往,隔上一会儿再追加一句。“只要川少爷能早一些考中进士,夫人出头的日子便更近些。”然后他们二人便相视一笑,好像川少爷连着两次会试落第都成了有趣的事情。
  可是谢先生已经有一阵子没有音讯了。就连令秧都听说了,这一阵子,州府那边很乱。几日前川少爷从书院里回家,讲起来都兴奋得很——说驻扎在徽州负责收矿盐税的太监实在过分,几年来已经累积了民怨无数——眼下终于有人领着头儿包围了那阉人的税监府,书院里的这群读书人也跟着蠢蠢欲动,事实上,人群聚集之初,那篇被广为传阅的讨伐阉人的檄文便是出自川少爷他们的东阳书院——至于具体是谁的手笔,自然没人肯承认的。
  一般来说,令秧把她不能理解的事情,都称为“男人的事情”。心里这么想的时候通常微微地蹙一下眉头,也就把那团费解的糨糊放下了。虽说宦官怎么说也算不得是“男人”,只是这些牵扯到了朝廷和文人和百姓的纠葛,那就必然是男人的事情了。也是因为歙县那边太乱了,谢先生多半足不出户,因此,没人能来解答令秧满心的问题。她只记得,蕙娘惊讶地问过川少爷:“青天白日地闹这么大,知县知府都当看不见么。”川少爷得意地笑道:“何止是装看不见,知府大人三天前就放出话来说有事到祁门去了,歙县的县衙大门今天起都是关着的——知县下了命令说县衙里不准出动一兵一卒去帮税监府解围。”蕙娘掩着嘴骇笑:“由此可见这起宦官还真是犯了众怒。这征税自古以来便是官府的事情,凭空他们跑出来插一杠子,遭人恨也是活该。咱们府里也一样,因为他们,这些年参股的生意不知道花出去多少冤钱——不过若真的放任不管,闹出人命来了,皇上的面子要往哪里搁?”川少爷又笑道:“果真是妇人之见,死两个阉人算得了什么,百姓围攻税监府的事情又不是只出在咱们徽州,好些地方都有过,听说湖南那边还有人直接把来收税的太监捆起来丢在河里淹死——也没听说过哪里的知府因为这个被查办。你若看过朝堂之上那班大臣们上的奏折,才知道什么叫不给皇上留面子,有些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了,要我看咱们圣上是真真的好涵养……”川少爷讲话已经很有指点江山的味道了,很容易便让人忘了,其实他也没有亲眼见过朝臣们的奏折。“你别欺负我们女人家没见过世面。”蕙娘不屑地啐道,“这么些年,不说别的,单是当年听老爷讲的一星半点朝堂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些影子的,何况……”蕙娘说到此处还是打住了,好险,差点就因着一时兴起,把自己当初在教坊里听来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不过川少爷倒是满面春风,没有听出丝毫端倪来:“谁不知道蕙姨娘是脂粉堆里的丈夫,哪里敢小瞧呢。”
  令秧在一旁安静了许久,越听越觉得糊涂:“怎么还敢骂皇上——不怕皇上杀头么?”她委实按捺不住了才开口问的。川少爷和蕙娘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两个人便一起笑了——令秧还以为自己准是又问出了什么蠢话,却不知道这问题看似幼稚,却让人不那么好回答。蕙娘只是笑着说:“夫人又在开玩笑了。”这却让她更加糊涂,只得不好意思地跟着他们笑起来。川少爷道:“夫人想想,皇上难道能把满朝文武全都砍了头不成?”令秧虽然迟疑,但还是问了:“皇上……难道不能么?”这下他二人一片哑然,全都不笑了,蕙娘急得拾起桌上的折扇对着川少爷肩膀轻轻一击:“全都怪你,提起这个话头来招惹她。”令秧知道自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这种时候,便觉得——终究还是谢先生好啊。
  蕙娘她们闲谈的时候也说起过,这六七年工夫,万岁爷像是嫌钱不够花,往各省都成立了税监府,派遣专门征收矿税的宦官统领着。说是征收开矿的税收,可事实上,对于徽州这种根本就没有矿的地方,自然就征收到了各行各业的商家头上。徽州向来是个富庶安宁的地方,这么多年,来这里上任的地方官员也都大都懂得珍惜——给官府上税自不必提,世世代代都习惯了的,真遇上磕磕碰碰之处,官府和民间各退一步,是多少年来达成的默契。可是从没听说过宦官们从京城里跑出来再多征一道税银的道理——怨声载道也是必然的。朝中大臣上过无数次奏折,阐述这矿监税是如何不合理,万岁爷却充耳不闻。若是听说哪里的百姓真的暴动了打伤乃至打死了负责矿税的宦官,也不过是再重新派另一个顶缺——这些年,在经营上跟蕙娘打过交道的男人们,提起“税监府”没有一个不咬牙切齿的,蕙娘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地长叹一声:“真没想到,原来九五之尊的手头也能紧到这个地步。”
  令秧做梦也没想过,这些完全在她心智之外的,“男人”的事情,终有一天也会和她有关。总之,认识了谢先生以后,天底下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黄昏。川少爷在白日里不顾众人劝阻,又骑上马回到书院去,令秧也不懂得为何州府的乱局能让他如此兴奋,他摩拳擦掌,眼睛里充满了滚烫的快乐。整张脸庞似乎都被点亮了——那是他的女人们从来都没能做到的。兰馨重新关上房门焚香写字,自从得知三姑娘怀孕以后,她脸上就更是沉闷着没有表情。蕙娘在前头一如既往地忙碌,云巧一如既往地仇视着令秧,而厨房里,晚饭照旧在众人的忙碌中宁静地飘出香气,饭菜气味的角落里,隐隐地,照旧流动着一股药味——依然是连翘送进来的方子,配给溦姐儿的。
  紫藤就在这个庸常的黄昏里,神秘兮兮地进房来,压低了嗓门道:“夫人,谢先生来了,他事先打发他的小厮跟侯武通了声气,我们把后门打开了,他此刻就等在那里。还吩咐我不要声张,直接把夫人领过去,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交代给夫人。”
  令秧无奈地笑道:“一天到晚神迷鬼道的,又不知在作什么怪。”说罢站起身,跟在紫藤身后,又唤上了小如。紫藤的步子轻悄而又迅疾,为了跟上她,令秧也顾不得自己其实是深一脚浅一脚,心里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蕙娘骂过紫藤像猫一样,看来是没冤枉她。唐家大宅共有五进,一个天井挨着另一个地穿过去,每个天井却都面貌近似,全神贯注地走过去,令秧就感到一种微妙的眩晕。
  谢舜珲漫不经心地站在拱形的后门里面,像是态度潇洒地接受了什么人将他严丝合缝地嵌进去。身旁还有他那匹倦怠的马。见她来了,还忙不迭笑道:“夫人这次替谢某解解燃眉之急可好?收留一个人在府里暂住几日,人命关天,夫人最是个慈悲的。”她早已看到他身后还有一辆破旧的马车,以及一个心不在焉只等着结算报酬的车夫。她走上前两三步,小心翼翼地将那马车上垂着的蓝布帘子掀起一角,即刻就像被烫着那样收回了手——不用多看了,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个巨大的麻烦。她吩咐紫藤道:“叫两个侯武信得过的小子,抬上小轿过来,把人安置在谢先生平日住的屋里就好。再把罗大夫叫来。”
  谢舜珲赞许地看着她:“夫人真是大将风度……”被她狠狠地白了一眼。
  这位昏睡的不速之客浑身是血,令秧指挥着小如和另一个小丫鬟为他褪去身上那套粗布衫子的时候很费了一点力气。等候着罗大夫来的工夫,令秧吩咐小如她们去厨房烧开水,自己坐在那里细细端详了这人几眼。眼睛上一圈乌青就不提了,脸上、手背上都划着血道子,血迹凝结成了斑斑点点的棕色,不过尚有新鲜的血液从里面那件白色中衣上渗出来,若是能不去端详那些骇人刺目的红,便能发现这套中衣其实非常讲究,令秧甚至都不认得这是什么缎子——随后她便在心内讪笑着斥骂自己:这是人家陌生男人的衣裳,还是穿在里面的——看得这么细心,也不嫌害臊。明明这屋中除了她,再没第二个清醒的人了,也还是将目光挪开,移到床前摆放着的那对鞋子上——全是土,脏污不堪,边沿上还沾着些可疑的东西,搞不好是踩着了田地里的牛粪——不过这鞋子的式样倒是奇怪,质料也好……这念头只是迅疾地在她心里一闪,还没来得及成形,门吱吱悠悠地响了起来,罗大夫进来了。
  令秧让谢舜珲的小厮留下来给罗大夫打下手,自己退了出去。谢舜珲就坐在隔壁悠闲地吃茶,跨过门槛时她恰好听见他在跟小如说笑:“你们府里的核桃酥这些年是越做越有味道了,过几日家去的时候给我装几盒带走可好?”小如认真地回答道:“这个,我得去回过蕙姨娘,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谢舜珲笑道:“就不能专门替我新做几盒么,难道我只配吃你们家剩下的。”小如涨红了脸,讲话的声调因为着急,便不加修饰了:“哎呀谢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别总是打趣我了,夫人听见了又会骂的。”说罢,一回头,却猝不及防地看到“夫人”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耳边只听见谢舜珲爽朗的笑声:“你这孩子心眼儿怎的那么实在,不过是同你说笑而已。”令秧不看小如,斜睨着谢舜珲问道:“你究竟又在搞什么名堂?就算是捅了娄子叫人给你收拾,也说个明白好让我们心里有底儿。那人,可是被你的人给打成这样的?”“天地良心。”谢舜珲无奈地长叹,“谢某本想着好久没来府上看看了,今日好不容易得个闲儿,哪知道刚刚出城,小厮说要去解手,谁承想在田地里就捡到了这个可怜人……我还费了好大的力气雇来马车,才把他抬来,夫人倒这样冤枉我,想想真是没有意思。”令秧果然不好意思起来,可为了掩饰这种不好意思,除了重重地坐在椅子里眼睛看看别处,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只好故意加重叹息的力度:“也真是个可怜人,一定是外省来我们这儿做生意的吧。我看那双鞋子式样料子都不俗,搞不好是做绸缎生意的。莫不是遇见了盗匪……作孽,他家里人还不知道要怎样担心呢。”谢舜珲含着笑正要开口,忽然听得罗大夫在外面一面叩门,一面低声地唤:“夫人,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舜珲不紧不慢地起身开了门:“大夫请进来吧,谢某出去便是。”在门外回廊上悠然地踱了两回步子,又朝下看了看天井的地面上静静积起的一个小小的水洼,直到罗大夫神色慌张地出来对他微微拱手的时候,才又还了礼,重新迈进去。果然撞到令秧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地瞪着他。她生气的样子总让他觉得分外有趣。一看见他,令秧便扬起了声音道:“你是存心想坑死我吧!我真的当他只是个过路人才做主收留了,没告诉蕙娘——如今可倒好,这么大的一个麻烦是经我的手弄到家里的,这叫我如何做人呢!”还嫌不解气,又咬了咬嘴唇补充道,“你看看,如今连孙子都入学堂开蒙了,你这做爷爷的办事还这么想起一出便是一出,叫人说你什么好啊,你慈悲心肠看见人落难,那你怎么不把这太监请到你家去养伤,我到底该怎么跟蕙娘说,过几日官府要是来寻他我又该如何是好啊……”与其说骂人,她倒更像是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夫人且息怒。”谢舜珲笑着摆摆手,不知为何,她也就听话地安静下来了。
  “我起初也是真的只为着救人,没想着其余的。我也是快到府上了,才发现他是税监府的公公——我不是没想过原路折回去把他带到我家,可是夫人你知道,歙县眼下正是乱的时候,听说税监府一个听差跑腿的小厮已经叫那些闹事的给打死了,连锦衣卫都伤了好几个,这位公公必定也是换了百姓的衣服趁着乱逃出来的,我怕此时带他回去又生什么事端,便想到不如让他就在休宁避一阵子,等伤好了不用夫人说话,他自己就得急着回去了。”
  “你又是怎么发现他是税监府的公公的?”令秧像是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生气了。
  “其实夫人也早就看到了,的确是这人的鞋子与众不同。那是皂靴,咱们普通百姓穿不得,只有朝廷命官才能穿的。宦官的靴子式样又略微不同些——反倒让夫人以为他是开绸缎庄的了。”谢舜珲极为开心地大笑了起来,“这真是极妙,夫人就告诉府里的人他是你娘家做绸缎生意的亲戚好了,这绸缎庄的来头了不得,买卖的都是宫里内造的货色。”
  令秧被谢舜珲的前仰后合弄得很没面子,只好讪讪地抢白道:“我能见过几个穿官靴的,况且,那些着官服的靴子都藏在衣裳后头,哪能看得真切。你说等伤好了送他回去,送回哪里去……你告诉我,我也好吩咐家里的小厮们。”
  “只怕用不着劳动夫人家的小厮。”旁人或许会觉得谢舜珲此刻的笑容是在嘲讽,可令秧却从不这么想,只是凝神在听,“用不了几日,朝廷都会派人来寻他的。夫人只管替他诊治就是了,等他醒了一切自有道理。”
  令秧一愣:“你是说,朝廷也会来寻他?”跟着,眼睛倏地亮了。
  谢舜珲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杯:“他是朝廷派来收税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没人来寻他?话说夫人真是熟不拘礼了,过去同我说话,还总是‘先生’长‘先生’短,如今就直接‘你我’起来。”
  “想跟你说点正经的真难。”令秧的眼睛又一次睁圆了,“若是这么说,我就还得谢你,说不定他也会念着我的好,回京城以后帮我的忙——咱们的大事便又有指望了。你是不是早已想到这一层了?”她已经理所当然地把那道牌坊看成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大事。
  “不算早,只不过是在路上想到的。”谢舜珲含笑道,紧跟着,认真地轻叹了一声,“如今,谢某便真没有什么可以指点夫人的,夫人已然‘出师’了。”
  令秧蜻蜓点水地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笑笑,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忘记她只剩下了一条胳膊,并且,即使突然想起来也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名叫杨琛的宦官终于清醒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令秧。他浑身沉重得像是被埋进了土里,眼皮一抬,便牵得脑袋里一阵蜿蜒直上的疼痛。他不得不重新把眼睛闭上,那一刹那,疼痛也就被关进了黑暗的匣子里,耳边涌进一股清澈的声音:“公公可是醒了?”他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似乎已经穿过了血肉之躯掉在地面上,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绝望,所以只好平静地想:看来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也还是无济于事。接着一只手轻柔地按在了他的胸口和肩膀连接的地方,那个声音道:“公公快别动,好生养伤,咱们家虽说没出徽州的地界,不过休宁离州府好歹也有一段路,寒舍简陋,可是无人打扰。安心躺着吧,等身子好些了,我派家里的小厮去替公公往外送信儿。”
  他又一次地忍着疼痛,微微睁开了眼睛。令秧和清晨的光一起涌到他面前来。说不准眼前这妇人究竟多大,看容颜不算十分年轻,虽说皮肤光洁,可脸上的线条一看就是经过些人世的龌龊的,衬得眼睛里的神色也有风霜。但是她的声音却清脆娇美,如同少女,总感觉伴随着她的说话声,她眼睛里会随着这琳琳琅琅的声音溅出几滴泪来。她浑身上下穿戴的都是素色,头发上也没有钗环,恐怕是个孀妇。不知为何,她让他相信,他的确置身于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几年以后,杨琛回忆起在唐家大宅养伤的日子,仔细一想,才发觉,自己不过只在那里待了七八天而已。所以他也不知为何,能记得那么多关于令秧的事情。这位唐家夫人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每日服侍他喝药,他的一日三餐,则是这位夫人亲自端进他房里的。她们热情,细致,但是在这唐夫人脸上,他居然找不到一丝旁人见了他们都会有的惊惧和谄媚。她认真地看着他吃饭,并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要他多吃点儿这个或那个菜,并且还追了一句:“汤倒是也快些喝呀。”这种坦然反倒让他感觉不可思议,最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会隐隐地担心,若是他真的不快些喝下去,她会责备他。
  起初他不怎么愿意同她讲话,他知道自己的嗓音有种奇怪的尖细,这其实让他觉得羞耻……尤其,是在宫外的女人面前。不过有一天,他终于放下碗认真地对她笑笑:“自打来了这徽州的税监府,无论是官绅,还是百姓,受了不知多少冷眼。只在夫人这儿,不止看见过笑脸,连嘘寒问暖都听得着。”“怎么会。”令秧难以置信,“多少人都怕你们,还敢给你们甩脸子么?”——唐夫人还很喜欢跟他聊天,只是,她像个孩子那样,常会提一些荒谬,可是极难回答的问题。
  “他们怕的是皇上,只是又瞧不起我们,两宗加起来,不给冷眼又能给什么呢?”他自嘲地笑笑,“也有那些上来点头哈腰的人,可是真到了百姓暴动围了税监府的褃节上,冲着我们扔石头扔得最凶的,便是他们。”
  “不过话说回来,官府的税已经不少了,再富足的地方,人们赚的也是辛苦钱。你们说来就来,再征走一道,难怪会遭人恨。”鬼使神差地,她把从蕙娘那里听来的话用上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可是夫人想想,我们也是听候圣上的差遣,我们在民间挨打挨骂,还有人丢过性命,那些官绅都是眀里客气暗里给我们使绊子……饶是这样,税收不够也还得受罚,不该跟夫人诉这种苦的,实在失礼了。”杨琛苦笑着摇头,随着人放松下来,嗓音也跟着越发尖细了。他一脸诚恳的神情,一张嘴,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却像是一只奇怪的鸟学会了说人话。不过令秧倒是不觉得难听。
  “哎呀。”她原本想抬起左手,可是抬不动,情急之下急匆匆地换了右手去掩住自己的口,“公公回去以后可千万别告诉皇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见识……”
  杨琛难以置信地笑了:“唐夫人实在多虑了,皇上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问罪所有说几句怨言的百姓?”
  “就算不会问罪,惹皇上生气了,也是不好的。”令秧认真而困惑地望着他,“杨公公你笑什么……”
  他正色道:“夫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哪里是我想见到就见得到的。”
  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几日,并没有人来寻找杨琛。令秧的生活突然间忙碌了起来,从清晨到傍晚,来来回回地穿越着那几重天井。内心里翻腾着的那种简单的喜悦,不仅仅因为杨琛也许关系着她的大事,还因为,她恍惚间回到了刚来唐府时候的岁月——自己也曾这样急急地跑去找云巧。如今,云巧的房门整日紧闭,她感觉在失去了云巧之后,好像又有了一个朋友。谢舜珲私下里跟蕙娘通了声气,蕙娘知道如今府里藏着个烫手的山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闻不问。只按着令秧的话,告诉身边几个亲近的下人,借住在家里养病的客人是夫人的远房表弟,做绸缎生意的。
  “我在府上受夫人这般关照,只怕给夫人添麻烦。”杨琛歉然道。他其实是个羞涩而谦恭的人。谦恭也许是被宫里的倾轧调教出来的,可是羞涩却是与生俱来。
  “不麻烦,横竖我也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令秧愕然。总是听说这群宦官仗着在朝中的权势,在各处都是跋扈横行,却没想到,这个杨公公很多时候都还会脸红。
  “我是怕,府上的人真以为我是做绸缎生意的客人,会有人说夫人的闲话。”他脸上一阵微微地发热,恐怕也是因为,他隐隐地期待着真有人能传点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多的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男子。
  令秧淡淡地一笑,抬起一条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左边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那只扭曲如一截火烧过的树枝一样的手臂。随后若无其事地柔声道:“公公不必替我忧心,我家老爷离世十几年,我什么闲话都听过,后来我自己将这胳膊砍成这样,那之后便彻底清净了。倘若再有什么闲话,我给他看看这个便是。”她的面庞上像是笼罩起一层柔和的亮光。
  杨琛什么都没说,点点头。他倒是懂得人生所有的艰难。
  “你在京城里,可看过一出名叫《绣玉阁》的戏没有?”令秧期待地看着他。
  他摇头。
  “怎么可能!”令秧攥紧了拳头倒吸一口冷气,“公公当真从没听说过这戏?”
  这一次他不敢摇头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没看过这戏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出戏说的是我呀。”令秧笑靥如花,“如此说来他们也是在哄我开心,看来京城里也不是人人都知道这戏。不要紧,我讲给你听。”
  那日卯时,小如端着煎好的药来到杨琛房里。“有劳。”杨琛略微欠身道,“今日怎么不见夫人?”小如笑道:“族里九叔家今天设宴,请夫人过去看戏了。”随即又像想起什么那般补充道:“原本自打我们老爷去了之后,夫人除了上坟祭祖之外再不出门的,今儿个实在架不住九叔盛情,二来今日赴宴的都是族中亲属没有外客,三来九叔家的班子要唱全本的《绣玉阁》,我们夫人就被说动了……公公想必听夫人说起过,《绣玉阁》这戏,讲的正是我们夫人的事情吧?”杨琛点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短短几天,“绣玉阁”三个字已经将他的耳朵磨出了茧,他实在不想继续跟人聊这个了:“有件事还想劳烦姑娘,待我回京之后,是定要答谢府上的救命和收留之恩的,可是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只能请教姑娘了。”小如愣了片刻,心内一惊,脸上却慌忙重新摆出那副心无城府的笑容:“我们夫人最喜欢的东西,公公怕是也难得着。不如就不必讲那么些虚礼,送我们点京城的点心叫我们尝尝鲜好了。”杨琛也笑道:“若真只叫人快马加鞭送点心到这儿来,才是虚礼。姑娘且说来听听。”小如见火候已八九不离十,便叹息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们夫人自老爷过世以后,十几年来一直冰清玉洁,恪守妇道,又勤勉持家,生怕哪里出了错玷污了这书香世家的门楣,饶是这样,也难过上清净日子——公公想想。”小如热切地抬起眼睛,说故事的天性又自然而然地破土而出,“老爷才刚下葬,族里的长老们就把我家夫人带到祠堂,硬要她寻死殉夫,估计也是担心当时夫人才十六岁,正值妙龄,不可能干干净净地守一辈子吧……”
  杨琛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小如心里发毛——这小丫鬟煞有介事地学老人讲古,神态居然也随着变得老气横秋起来,杨琛一面笑,一面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其实他也知道,他偶尔会爆出来一阵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狂笑声,有时候是会吓到人家,可他对此真的毫无办法。“若我没说错的话。”他试图深呼吸,以控制身体的前仰后合,“没说错的话,你们家老爷过世的时候,姑娘你还没出娘胎吧……怎么说得像是你都亲眼看见了。”小如脸羞得一阵紫胀,抢白道:“怎么没出娘胎,不过是还太小没进来府里罢了。我七岁入府,十二岁开始伺候夫人,日日夜夜地看着夫人守节的艰难,虽说是熬到了五十岁朝廷便给旌表,可是夫人还不到三十的时候就因为那起损阴德的乱嚼舌头,白白砍坏自己一只胳膊;看着夫人苦成这样,我就想着谁若能让她不必再熬那么久,早点让她得着牌坊,就真的帮了夫人的大忙。可是这忙,公公帮得上么?”
  他终于不笑了,静静地叹口气,恢复了原先的正襟危坐:“姑娘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帮不上呢?”小如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瞬间从狂笑变得不怒自威的脸,近乎费力地说:“若公公不是说笑的,小如就先在这里给公公叩头了……”笑意再度浮上了杨琛的嘴角:“好啊,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就此领受……不过是同姑娘玩笑的,姑娘这是干什么,快请起来……”他的脸也像小如一般涨红了。
  此时,令秧正坐在唐璞家最深的那一进天井里,那是他家戏台子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觉,过来看戏的都是女人。也许男人们散了宴席,都留在前边的中堂里饮茶聊天了,当然,也必定会有那么几个,不约而同地告辞,再一起去到某位当红姑娘的花酒桌上。锣鼓声响起的时候,令秧突然觉得有人在她胸膛里放了一面鼓,用力地擂,震得她从五脏到指尖都在微妙地悸动着,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跳得未免太微弱了。她心慌地朝四周瞧了瞧,怕有人注视着她交头接耳——但是她好像也多虑了,族中各家的女人们,对这戏早已烂熟于心,并没有几个人是认真观赏的,不过是想借着这看戏的契机说说家常,图个热闹。令秧深深地叹了口气,虽说如释重负,可到底也有些落寞。明明这戏里真正的“文绣”就坐在台底下,她们怎的如此漫不经心呢。
  于是转身想端起杯子喝口茶,却发觉原本站在旁边的小丫鬟没了踪影。她不由得有些烦躁:众目睽睽的,让她用一只手揭了茶杯盖子,再颤颤巍巍地端到嘴边去委实不雅。因为家里必须留个人伺候杨公公,她不能让小如在身边跟着,只好带个小丫鬟,按说她不至于贪玩到这个田地,只是她见过什么场面,说不定是在唐璞家这幽深的宅子里迷路了。她打量着台上正唱到她烂熟且不怎么喜欢的一段,便站起身来去寻那孩子。
  出了这一进,便跨进了前边一进院子的回廊。丝竹声从她背后飘过来,她眼前这一片天井却是空空如也。虽说这个天井比搭得起戏台的那一处狭窄得多,可是却静得沁人心脾。她的眼前,一栋两层的屋子悄然地对着她,屋檐层层叠叠地蜿蜒直上,媚态横生。令秧轻轻地叹息一声,倚着回廊里的柱子,只这一会儿工夫,她就已经忘记了是出来干什么的。只想着,唐璞的宅子虽说比她家大宅奢华,可是也许是因为大,看起来反倒是没有那么多的人,失了那种她看惯了的,满满腾腾的烟火气。她看见唐璞从天井的另一端跨过了门槛,起初嵌在那道粉壁中间,跟着从粉壁里走了下来,她目送着他慢慢靠近,突然柔软地想:隔了这么些年,他倒是不见老。随后便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横行霸道惯了的人,怕是因为莽撞,身上才挂不住岁月的。
  唐璞却以为,令秧在对他笑。
  他终于走近,她早已直起身子,恰到好处地行礼:“这么些年了,头一回逛九叔的宅子,早就听了一百次九叔家里的排场,如今算是见着了。”
  “可还看得入眼?”他淡淡一笑。语气听起来亲昵,却也让他十分窘迫——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所以只能含混地一带而过。
  “喜欢。”令秧用力地点头道。随后轻轻地扬起下巴,“就是觉得那边的墙角,缺了棵竹子。就像是祠堂后院里面那棵一样的。”
  “你还记得祠堂的那棵竹子。”他看着她的脸,不过只略微看了一会儿,还是挪开了,“离在祠堂里见着你,已经十五年了。”
  “九叔的记性真了不得!”令秧像是被吓了一跳那样,右手的三根手指并拢,掩在了嘴上,似乎是嫌倒抽一口凉气太不礼貌,小指分得很开,微微向上翘着,就好像鼻子下面落了朵开得不甚齐整的栀子花。
  “戏唱得不好?”他换个话题,眼睛里有点失望。
  “瞧九叔说得,哪儿会呢。”令秧有些不好意思,“台上正好演到我不怎么喜欢的一段,我带来的小丫鬟不知跑哪里去了,便想去寻她,也捎带着透口气。里面的女眷们都夸九叔呢,说九叔九婶子一向恩爱,所以九婶子生日,九叔还要专门弄这么一台戏来,我们也都跟着沾上光了。”
  “我是特意叫他们演给你看的。”说完,他又即刻后悔了,补了一句,“若你不来,就叫他们唱别的戏了。”看着令秧丝毫没听出什么端倪来,他脸上神情便更加平静,虽说心里还是有点隐隐的落寞。
  她愣了一下,随即将视线挪到自己的裙子上,听见唐璞说:“你快回去坐着,我让人去把那小丫鬟找来,这么点子事儿,哪里用得着劳动你。”
  她又一欠身,急急地转身去了。甚至来不及担心自己走路的时候是不是身子又斜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对他一笑,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家里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差人来告诉我。”
  那声音压得非常低,就好像他们二人一起行走在夜色里。
  做梦也没想到,戏台上唱到皇帝封赏的时候,那小丫鬟神情慌张地跑了回来。她皱起眉头刚想责怪两句,哪知这孩子抢先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耳语低声道:“夫人,家里出事了,侯武差人派了马车来接咱们回去呢——”然后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几乎弄热了她的耳朵,“川少爷在家里闹起来了,大发脾气说现在要跟夫人对质。”她以为自己在耳语,其实音量已经引得坐在两旁的妇人们侧目。令秧尴尬地站起来,同唐璞夫人告了辞,领着小丫鬟动身了。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也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回去的路上,侯武简明扼要地回明了事情——得亏是他亲自赶了车来接——原来就在刚刚,几个着朝服的宦官来到了唐家,下了马便不由分说地占据了中堂要宣圣旨。川哥儿自然急急地换了衣裳出来跪着,一起不得不跟出来的,自然还有杨琛。圣旨究竟说了什么,侯武也不甚明了,当时他跪在离中堂老远的地方,不过是称赞了唐家收留杨琛有功之类的话。领头的公公还留话说三日后清早,便有车来接杨琛回京,还说当日请夫人务必在府里候着,因为皇上赏赐给夫人的东西那日就到徽州了。侯武用力地加了一句:“这个我是绝对没有听岔,那公公真的说了皇上有赏给夫人,只不过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先来给杨公公一个安心,御赐的赏品却不能在路上颠簸唯恐弄脏弄坏了。”
  令秧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急急地问道:“皇上是怎么知道我的?”几乎是同时,小丫鬟困惑地问道:“如此说来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川少爷还要生哪门子的气?”侯武为难道:“这个,我可说不好。”一句话,倒是把两人的问题都回答了。
  川少爷脸色铁青地坐在令秧房里,小如胆战心惊地倒了茶放桌上,他手一挥杯子就跌下去摔得粉碎。小如静悄悄地躲在门口,也不敢过去扫地,一转头看见令秧终于不紧不慢地款款走在回廊上,立即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夫人可算是回来了。”川少爷听着了,立即握紧了拳头站起身,在室内狂躁地来回踱着。
  令秧跨进门槛,淡淡地吩咐小如道:“出去吧,到杨公公那里问问,他想吃什么,然后让厨房去做。”
  川少爷听了这话,立即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小如咬咬嘴唇慌忙地逃走了,令秧慢慢地掩上了身后的门,转身笑道:“怎么这川少爷越大倒越像是活回去了,连个茶杯都端不稳。”
  川少爷冷笑道:“我来就是想请教夫人,现如今这个家里做主的究竟是哪个?老爷刚过世那阵子倒也罢了,我还未及弱冠;可如今,我就把话索性跟夫人挑明了,这个府里在外头应酬官府的是我,在族中顶门立户的也是我,我敬着夫人为府中主母,也纯是看着老爷的面子。家内的大小事务夫人做主我不拦着,已经足够尊重了;夫人若是在外面给我难堪,那便是僭越,休怪我说话难听……”
  令秧轻轻地打断他:“我糊涂了,怎么皇上的圣旨到了给咱们赏赐,反倒是我做错了不成?杨公公是谢先生在田地里发现的,莫说是朝廷的宦官,哪怕是个贩夫走卒,难道能见死不救?我没告诉你也是因着你去书院了不在家,你如何连点儿道理也不知道了呢。”
  川少爷的脸慢慢地逼近了她的,那么清俊的面庞,也可以被激愤撕扯到狰狞的地步:“我忘了告诉夫人,休要再提那个谢舜珲。一个也算是读过圣贤书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给阉人帮忙,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这里究竟是唐家的地方还是谢家的地方?他自甘堕落也便罢了,牵累得所有人都知道是我的府上窝藏了那阉人,我如何回书院里去交待众人?”
  “既是读过圣贤书的。”令秧的声音里毫无惧怕,“便该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谢先生当日如何待你不用再提了,单理论这件事情,皇上的赏赐都来了咱们家,这难道也是有错的?”
  “妇人之见,跟你讲不清楚!”川少爷暴躁地挥了挥手,险些抽到令秧脸颊上,“看看天下读书人,哪个不骂阉党?即便是圣上也知道读书人跟阉人水火不容,即便是因为阉人得罪了圣上,也只是一时,子孙后世也会记得你做了读书人该做的事;即便圣上一时气急了砍了你的脑袋,过一阵子照样后悔给你立碑……你们这些见识短浅的妇人如何能懂得这个?靠着谄媚阉人换来这一星半点的小利,脏污的是我在外头的名节!你以为天底下只有寡妇才在乎名节么?”
  “话虽如此说。”令秧觉得自己被伤害了,“赶明儿杨公公走的时候,你不照样地点头作揖,你敢当着他的面说一句‘阉人’么,以前还觉得谢先生说话离经叛道,现如今才知道……”
  “休要再提他!”川少爷快要吼了起来,“我不会准他谢舜珲再踏入我家门半步!溦姐儿的婚事我明日便去退了,我不知道他究竟灌过什么迷魂汤给夫人,总之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敢!”令秧真的被激怒了,可惜她委实不大会骂人。
  “我如何不敢!”
  “你毁了我女儿的婚事,老爷还在天上看着呢!”令秧混乱地喊道,头脑一阵发晕。
  “老爷在天有灵必定恨不得溺死她。”川少爷突然间冷静了下来,“她是你和我的女儿,你打量老爷真的会不知道?”
  这是令秧第一次从人嘴里听见这个,赤裸裸的真实,她脑袋里像是飞进了成百上千只蜜蜂,指尖也像是发麻了,在袖子底下冰冷地颤抖着,就连那只残臂此刻也像是又有了知觉。
  她扬起手想打他,可就在此时,门开了——小如那丫头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拦着呢,是她把小如打发到厨房去的,她真是该死,她木然地望着门边脸色惨白的兰馨。川少爷立即换上了一副镇定的语气:“你跑来做什么,回房去。”
  兰馨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令秧,因为失了血色,一张脸倒益发显得粉雕玉砌。她微微一笑:“夫人别忧心,兰馨什么都没听见。兰馨不过是担心夫人这边有口角,所以才来看看的。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那天夜里,兰馨把自己吊死在了卧房的房梁上。她的丫鬟直到黎明时分才发现,她早已冰凉。
  那日,杨琛的早饭比平时来得迟了些。令秧拎着食盒进来的时候,居然还宁静地一笑:“杨公公,不好意思,今日府里出了点子事情。”她发现他正用力地看着她,便安静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满脸的悲悯:“夫人这就太客气了,我知道府上出了大事。饶是这样还要劳烦夫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令秧已经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取下来,刚要去取第三层的时候,突然哭了。杨琛就静静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等了好久,不理会所有的饭菜都已冷透,看着她哭。
  令秧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哭过了。
第十二章
  兰馨的“七七”过完以后,川少爷便离开了家。
  走的时候头也没回。兰馨在世的时候,特别是最后几年,他从未正眼看过她,所以出殡的时候,便有人议论纷纷,奇怪为何川少爷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兰馨的娘家人,原打算兴师问罪的——他们不相信兰馨只是因为一点口角才一时想不开的,可后来硬是被川少爷心魂俱裂的眼泪浇熄了所有的气焰。再加上蕙娘把丧事料理得风光隆重,对娘家来吊丧的一众主仆都照顾得非常周到,后来,兰馨的哥哥便也长叹一声,叹息自己妹子秉性素来刚烈,再加上这么多年未能诞下一男半女,常年心思郁结,脸上一时挂不住做了傻事也是有的。三姑娘却因为身孕,没来兰馨的葬礼。其实令秧知道,三姑娘和兰馨不同,她心里最清楚不过,什么才是要紧的事情。
  众人只看得到,原本就不多话的川少爷,自从少奶奶过世以后,更加寡言少语,再加上消瘦了很多,人看起来也阴沉了。当然了,这种阴沉在外面的女人们眼中,自然又另有一番味道。也许他直到此时才算明白,兰馨对于他来说,并非可有可无。但是令秧已经无从知道答案了,因为直到川少爷离家,他们都再未交谈过一句。
  川少爷这次走得更远,出了徽州,到了常州府。常州府的无锡县,有一位名叫顾宪成的先生,原本也是京官,被革职为民,返乡便办起了一所“东林书院”,这东林书院名播千里,很多有学问,有见识,心忧天下的读书人聚集在那里针砭时弊指点江山——莫说是无锡知县或常州知府,就是在京城朝中,也有支持东林学派的重臣。川少爷觉得在那里也能寻到一个男人该有的事业。至少在那里,有更多的人跟着他一起骂阉人,并且骂得更有才情。
  这些都是谢舜珲解释给令秧听的。川少爷去参加“东林大会”,其实也是谢舜珲的建议,依照谢舜珲的眼光,民间这些大大小小的书院学派里,只有东林书院最有成大气候的可能。兰馨一去,川少爷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忘记了,自己说过再也不许谢舜珲踏入家门的话。反倒是在一个深夜里敲开谢舜珲的房门,如很多年前那样,无助惶惑地喊了一句:“谢先生,这个家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待下去了。”
  川少爷走了,唐家大宅却没有显得很空。大家照旧是热热闹闹地穿梭其间,这让令秧心里隐隐地有种“惨胜”的错觉。原先贴身伺候川少爷和兰馨的丫鬟都没有遣散,一个大些的调去绣楼陪着溦姐儿,两个小的调来了令秧房里。令秧打量着把这两个孩子调教几年,等当归哥儿娶媳妇儿的时候,正好送去伺候新来的少奶奶。众人都说夫人是真心疼爱当归哥儿,事无巨细都打算得这么仔细。令秧心里隐隐地希望,云巧这个时候能来跟她说上哪怕一句暖和些的话,当然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奢望。如今在这宅子里,若想看见云巧,只怕必须赶着初一十五的大清早,能看见她带着丫鬟出现在院子里——那是她去庙里进香的日子,当然了,她也不会跟宅子里的任何人交谈半句。
  令秧最不喜欢初冬这个时节,室外的阴冷虽不剧烈,可是丝丝入扣,即便是着了厚裙子棉比甲,脚心里还像是踩着一团湿淋淋的冰冷的布。她吩咐小如在房里多生几个火盆,待久了却又觉得热,炭气弥漫,嘴唇上似乎从早到晚都结着一层硬壳子。怕是只有在谢舜珲造访的时候,才有一点鼓舞她的欢欣。她清亮地吩咐丫鬟们筛完了酒定要好好烫一下,窗外零星地飘着冷雨,雨滴里隐隐掺着些硬的冰屑。
  “我知道云巧现在一定恨死了我。”她落寞地叹气,“你是没看见,她整日过得像个姑子,我真没料到,仅仅因为恨我,她便连‘活着’都好像觉得没趣儿。”
  谢舜珲皱皱眉头道:“夫人千万别这么想。一个人若是觉得没了生趣,多半是厌烦了整个人世间,这可不是夫人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办到的。”
  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这话我便真是不懂了,这人间即便再凄清,也还是有热闹的时候啊。”
  谢舜珲温暖地笑了:“夫人可不是凡人,若世人都像夫人似的,这天下可就断断不能太平了。”
  “你一日不打趣我几句,你便浑身难受是不是。”令秧气急败坏地白了一眼。
  那段日子里,令秧是幸福的。唐家大宅的里里外外,有蕙娘在挥斥方遒,似乎一切都按着本来的规则井井有条地运转,她只有一个任务,便是扮好那个如同府里招牌的“节妇”,这件事她擅长并且驾轻就熟;溦姐儿的病好了大半,虽说见了她仍旧是淡淡的,可是在绣楼上跟自己的丫鬟倒是有说有笑;当归哥儿也长成一个结实的少年了,这孩子人高马大,憨厚,心眼儿实在,他算是心如死灰的云巧眼里唯一一道光线,只可惜这孩子完全不能领会大人之间那些微妙的紧张,跟令秧日益亲近着,有了什么他自己也晓得比较过分的要求,去夫人房里撒个娇便是——蕙娘跟令秧商量过,也是时候定下来当归的婚事了,可令秧觉得,不如等到次年春天,也许川少爷明年就中了进士,这样当归可以挑选的姑娘便更是不同,蕙娘还笑,说夫人真是深谋远虑;因为川少爷离得很远,那种时刻隐隐威胁着她的恐惧便放宽了,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做一个宅心仁厚的“继母”,入冬以后便着人打点着厚衣服和吃的用的,命侯武找到合适的商户带过去。
  隔三差五地,谢舜珲还是会来。虽说如今已经没有了和哥儿切磋学问的幌子,不过府里的人也早已拿他和令秧的友谊当成了最自然的事情。令秧给他烫上一壶酒,他们闲话家常,互相嘲讽,若是谢舜珲太过刻薄,令秧恼了便拂袖而去——不过撑不了多久便又忘了。偶尔她也会跟谢舜珲念叨两句,也不知杨公公许诺过会尽力帮忙,究竟还算数不算——不过,都无所谓,她不再觉得煎熬,岁月从此便会这样若无其事地滑落下去,到四十岁,到五十岁,到死。
  六公的死讯是在腊月初的时候传来的。其实六公缠绵病榻已有大半年的光景,所以众人看到唐璞骑着白马,带着一众着丧服骑黑马的小厮们前来叩门报丧的时候,也都不觉得意外。都说六公刚刚咽气的时候正是天色微明,六公的小儿子拿着六公的一件衣裳,爬到正房南边的屋顶上大喊着招魂,因为周遭寂静,这喊声凄厉地传了好远,惊飞了远处树上的一群乌鸦,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沉寂了很久的老夫人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像是因着打了个巨大的寒战才被弹起来的——搞得看守的婆子们异常紧张地屏息看着她,就像一群猎人埋伏着观察一只豹子,犹豫着,不知是不是又到了必须上去绑她的时候。
  唐璞是六公的侄子,在六公繁冗隆重的丧仪里,理所当然地成了“护丧”,负责监督跟打理丧仪的所有往来环节。报丧的队伍离开的时候,蕙娘手按在胸口笑道:“别人家报丧最多来两三个人,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浩浩荡荡的排场,不愧是九叔。”转过头去急急地寻侯武去派人送奠仪了。
  人死之后三天,便是大殓,尸体入棺的日子。六公家里请风水先生看过了,入棺之后,六公须得在灵堂里停放七七四十九天,正月下旬的时候才可入土。大殓次日,族中子弟乃至女眷悉数到场举哀,按照“五服”的规矩穿戴好各人该穿的丧服。唐璞请来了和尚道士,要做足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亡魂。在这四十九天里,族中各家须得出一两个人守着灵堂,每日朝夕各哭奠一次。这委实是个苦差事,族中各家被推出去的人行“朝夕哭奠”的,嘴上什么也不敢吐露,心里没有不暗暗叫苦的。尤其是,有的族中子弟住得非常远,每日辰时必须得打扮停当跪在灵堂里等着焚香祝祷,接着就得大放悲声,跪到腿发麻的时候,通常仆役们才来开饭。夕奠则更是辛苦,若众人还都在那里哭着,谁也不好意思率先离开——夕奠究竟哭至几时能回去睡觉,就只能看运气了。偏偏唐简家就是离六公家很远的,往返也要近三十里的路程,川少爷远在常州不能回来守四十九天,有资格代表唐简家的,也就只剩下了令秧。还好唐璞这个护丧人想得周到,将六公家家庙里的十来间空房子命人打扫收拾出来,供家远的族中子弟住宿;至于需要行礼四十九天的女眷们,则全都住到唐璞的大宅里,免了来回的奔波。
  令秧打点好了几套替换的丧服,带着小如和一个用于跟家里报信传话的婆子,便上了路。她从没有独自一个人离开过唐家大宅这么久,所以心里还真的涨满了期待。不过,又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安,她问蕙娘道:“我要是哭不出来可怎么是好?”蕙娘笑了:“夫人想想,四十九天,每天早晚加起来好几个时辰,若都能实打实地从头哭到尾,只怕那灵堂都要被淹了。夫人实在没有眼泪的时候,跟着出声便好;若什么时候眼泪来了,就别出声省些力气——去了便知道了,周遭的人准保都是如此的,要撑那么些天呢,累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令秧点头,随即又为难地想到了另一件事:“这朝夕哭奠也就罢了,可是不是朝夕之间,想哭的时候都要过去哭一场么,我若是朝夕之间一次多余的都没去哭过,是不是显得不太好?”蕙娘也认真地思虑了片刻:“不然夫人就看着情形,隔两三日多去上一两回,若看着众人除了朝夕都不去哭了,自然也不必再去。”这下二人都觉得问题解决了,也都轻松地喜悦起来。蕙娘叹道:“这可比不得当年老爷去的时候,那时候一天不管哭上几回,眼泪都是真的。”令秧道:“咱们老爷不过停了七天工夫,若也停上一个多月,我看咱们也未必哭得出了。”蕙娘开心地笑道:“这么多年,夫人爱说笑话儿这点,倒是从没变过。”
  黎明时,令秧已经穿好了“小功”丧服,跪在一片人群之中。六公与川少爷的爷爷是兄弟,因此令秧算在“四服”的那拨女眷里,离棺材比较远。她跟着大家垂首盯着地面,闻到了主丧人,也就是六公的长子在前头焚香的气味。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站立在主丧身边的唐璞。从没见过他穿成这副样子,浑身上下都是月光一样的白色,因为是“大功”的粗布,这月白色略嫌粗糙,却让他不苟言笑的脸有了种肃穆的味道。平日里惹人厌的一脸跋扈,却在此时静静地凝固成了一种英武。令秧觉得他在人群的前面立得很稳,像是在一大片低矮芜杂的白色荒草中,突然破土而出一棵白杨树。他的右手擎起酒盅,酒盅似乎被他左手的手指钉在了半空中,右手夸张地拎起酒壶,酒壶缓缓挪动着,终于遇上了酒盅,将酒盅斟满——似乎身后响着只有唐璞自己才能听见的锣鼓点儿,斟满一杯,他静静放下酒壶,再转过身子,双手将酒盅奉给主丧用于浇奠;隔上片刻,再用一模一样的招式,重新斟一遍酒。
  像是突然间洗尽了这人世间的凡尘,把他变成了仪式的一部分。
  令秧看得发愣,有那么一小会儿,都忘了垂下头去,还险些把脊背都挺直了。三杯酒洒完,主丧另一侧的司仪拖着中气十足的声音宣告了一句什么,令秧没听清,只觉得那人念了句声若洪钟的咒语,余音袅袅尚未散尽,主丧人便像得了指令那样,跪下来,放声号哭。于是,地上跪着的一两百人便也都加入了进来,令秧第一次明白,原来“声音”这个东西也可以像风一样,猝不及防把人卷进去。周围的哭声“哗啦哗啦”地响,她自己也成了万千叶片里的一片。倒是不再觉得心慌了,因为没人会在乎她究竟哭了没有。只有唐璞还像刚才那般站得笔直,当然他最初也跟着众人一起叩了头的,只不过叩完头,他的职责便是站起来继续保证每一道程序。他脸上没有眼泪,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神情被撕扯得狰狞,他甚至连哀戚的眼神也没有——周围的悲痛巨浪滔天,只有他,心安理得地无动于衷,像是拦截众人孱弱的哀伤的那道堤坝。
  令秧重新俯下身子去叩头,额头触到地面,似乎就能压制住胸口那阵不安。她盼着叩完一个头,和叩下一次头之间那短短的一瞬,因为那时候,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看唐璞一眼,横竖在他眼里,这满地的人像麦浪一样前仆后继,他不会注意得到麦浪中的某双眼睛。
  朝奠终于结束,夕奠似乎过了没多久便开始了,夹在两场隆重的祭奠之间,一天的时光显得轻薄而可怜。第一天的礼尚未行完,令秧已经觉得快要累散了架。她不禁奇怪,唐璞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朝夕两奠之间,多少事情都需要盯着,大小礼节都不可出错,每天的夕奠完毕之后,众人连同主丧人都能去歇着,唯独他还要召集各处管事的人,核对完一天的账目,开销了多少,收了多少人家的奠仪;顺带还要安排次日需要的物资,以及各项事情上仆役们的赏罚。想想看,他能成为整个族中最被长老们器重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人总不能只靠着蛮横便撑得住所有的场面。夕阳西下,落日的凄艳光芒落满了他一身,令秧渴望着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疲惫的痕迹来,因为此刻,她的心很柔软,她希望他脸上能准备一点倦怠来撞上这柔软。不过他还是纹丝不动,包括表情。即便他不疲惫,她也依然可以心疼他,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重新开始“渴望”。
  过了几日,蕙娘打发侯武来传消息,说要夫人顺势偷个懒回家去歇两日再来,还说很多家亲戚都是这么做的,没人受得了这样熬上四十九天,只要大家略微通个声气,各人把回自己家的日子岔开便好,不要某天发现人突然少太多就是了,主丧家面子上就不至于尴尬。这提议却被令秧回绝了,令秧只说在这里并没觉得累,不如就一日不少地在六公跟前把这份孝心尽过了,也算是代替了老爷和川少爷。她当然是拣了个最不容辩驳的借口,却不知,这话传开了,在众人嘴里,听起来就像节妇唐王氏的祭文里,又多了一段溢美之词。只不过,典礼之余,愿意主动过来跟她说话的亲戚几乎没有,其实她也懂得,换了是她自己,也会觉得,跟一段墓志铭能有什么可说的。
  该来的,终于还是在某个神志松懈的时刻,来了。
  那日的夕奠结束得早,感觉天黑下去没多久,众人便散了,这时几个婆子过来给灵堂聚集的亲友们开饭。小如才吃了几口,立即苦着脸说心口疼,面色变得蜡黄,跟着便冲出去吐了。令秧一时没了主意,想唤来自家带来的婆子——可是满屋子进进出出的仆役那么多,究竟谁能认得自家那个人,也是个问题。亏得一个看起来清爽面善的丫鬟帮了忙,她似乎跟主人家的人都很熟识,即刻便找了人来把小如抬了出去。待家里的马车终于赶来接走小如的时候,已是深夜,接替小如来伺候令秧的丫鬟只能明天一早才能过来,令秧倒不介意这个,只是一心记挂着小如的病。她独自坐在客房中六神无主——第一次出门,就遇上这么大的事情,看来出门这件事委实是极难应付的。这时听得有人轻轻地叩门,令秧犹豫着,开门一看,却是白天那个帮忙的丫鬟。她刚刚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那丫鬟便率先开了口:“夫人,我本是九爷房中的丫鬟,今日把夫人的事情跟九爷说了,九爷说不能让夫人一整夜没个人在身边端茶倒水,就把我派来了。我叫璎珞。”令秧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这丫鬟嘴里的“九爷”指的就是唐璞。“这也太让九叔费心了。”令秧为难地笑道。“夫人千万别这么客气呢,九爷说了,夫人是咱们家的贵客,一点儿都怠慢不得的。有什么吩咐我做的,尽管说就是了。”“明日见了九叔,定要好好谢他的。”令秧垂下眼睛微微一笑,脸上略有点温热。“九爷还说……”璎珞试探着看了看令秧,“若今晚夫人觉得我用着还顺手,就不必劳烦府上明日再大老远地派别的丫鬟来了,何不就让我伺候夫人,直到小如姐姐身子好了,不知……夫人的意思是怎么样呢。”令秧看着璎珞,璎珞的脸上是一览无余的无辜,像是只不过在等着她回答而已,她轻轻地眯了一下眼睛,她觉得已经过去好久了,可其实不过是片刻而已,然后她点点头。
  次日令秧传了信儿回家,说只要小如病好了再回来便是,九叔家里的丫鬟伺候得甚为周到,就不必再叫家里的小丫头出来丢人现眼了。就这样,宁静地度过了两日。第三日夜里,早已熄了灯,令秧却睡不着,轻轻侧了个身,头顶的帐子隐隐地在黑夜里露出点轮廓。璎珞的声音清澈地从帐子外面传进来:“夫人若是睡不着,我陪夫人说说话儿可好?”她不作声,只听着璎珞的声音自顾自地继续着,“我们九爷跟我说,有句话儿,想让我问问夫人,若是夫人不愿意回答,便算了。”
  令秧闭上了眼睛,好像只要闭上眼睛,便能真的入睡,再也听不到璎珞说什么了。眼帘垂下,眼前的黑暗并没有更浓重一分,她却听见自己在说:“问吧。”璎珞得着了鼓励,嗓音里也像是撒了一把砂糖:“那《绣玉阁》的戏里,文绣“断臂”那折,夫人还记得文绣给那坏人开了门吧?我们九叔就想问问,夫人觉得那文绣明知道自己一个寡居的弱女子,为何还要给那人开门?”“因为那人说自己贫病交加,文绣有副好心肠。”令秧轻轻地回答。“难道不是因为,听见那人说自己贫病交加,再加上又是一个风雪夜,她便想起了已逝的夫君么?九叔还有第二句话要问,那出戏里最后一折,是文绣第三次听见有贫病交加的路人叩门,已经得了一次教训,她为何还是要开门呢?”“不开门,便见不到上官玉了呀。”令秧不知为何有些恼怒,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可是她起初哪里知道门外正是上官玉呢?她究竟为何还是要开门呢……九叔还问,换了是夫人,会开门吗?”
  她将脸埋进了枕头里,一言不发。
  良久,璎珞静静说道:“九爷此刻就在外面的回廊上,夫人愿意当面回答九爷吗?”
  四十九天过去,六公下了葬,年也便过完了。虽说因为全族都在守孝中,唐家大宅这个年也过得马虎——即便如此蕙娘也还是得忙上好一阵子:虽不能奢华,可过年全家上下的食物不能不准备;唐氏一门以外的亲友们总要来拜年还得招待;川少爷赶在大年三十的时候回来烧香祭祖,再去六公灵前哭了一场,没过十五便急着要上京去考试,打点行装盘缠马匹,自然又是蕙娘的事情……因此,当令秧和小如总算是挨完了四十九天回来的时候,整个大宅还笼罩在“年总算过完”的疲倦里,就连蕙娘也未曾顾得上仔细打量令秧,只有紫藤笑着说了句:“这也奇了,别人都说守灵辛苦,咱们夫人怎么倒像是胖了些。难道六公家的伙食真的好到这个地步?”小如在一旁抿嘴笑笑,也不多说,其实只要细心看看便可知道,小如有些变化了。因为和主子恪守了共同的秘密,眉宇间已沉淀着胸有成竹的稳当。
  只有谢舜珲,在过完年重新看到令秧的时候,心里才一惊——就像是令秧往他心里投了一块石头,所有的鸟雀就都扑闪着翅膀飞散了。虽说已褪了丧服,不过家常时候她也穿着一身白色,普普通通的白,却往她身上罩了一层潋滟的光泽。她的眼睛也一样,似乎更黑更深。她款款地走近他,然后行礼,再坐下——这一次她完成所有这些动作时,丝毫不在乎自己那条残臂,正是因为不在乎,所以没有之前那么僵硬了,某些时候因为失去了平衡,会约略地,蜻蜓点水般倾斜一下身体,反倒像是弱柳迎风。她吩咐小如去烫酒的语气比往日柔软,吩咐完了,回过头来,定睛将眼光落在谢舜珲身上,那神情就好像是这眼神本身是份珍贵的大礼,然后静悄悄地一笑,望着他,可是笑容直到她的眼光转向别处去的时候,还在嘴角残存着。
  “还想拜托先生帮我往外捎点东西给人呢。”她说得轻描淡写。
  谢舜珲用力呼出一口气,单刀直入道:“你明说吧,那男人是谁。”
  她悚然一惊,却也没有显得太意外。反倒是慢悠悠地一笑:“先生果真和旁人不同呢。说什么都不费力气。”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笑。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淘气的孩子准备承认是自己打碎了花瓶,轻轻地说:“是九叔。”
  谢舜珲像是自嘲那样短促地叹了一声:“唐璞。我为何没早想到这个。”转瞬间他又恼怒了起来,“夫人休要怪我责备你,可是这事委实太糊涂,你若真的觉得难挨,我懂,你告诉我,多少戏子我都能替你弄来,可你反倒要火中取栗,偏要去碰一个族中的男人,若真的出了事,莫说我们筹划那么多年的大事全都付之东流,就连你的性命我都救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能早点想法子跟我商量一下?”他停顿了,狠狠地闷了一盅酒,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话太蠢。
  “先生你在说什么呀?”她看起来困惑而无辜,“我从未觉得难挨,老爷去了这么多年,虽然有人为难过我,可是在这宅子里终归还是对我好的人多,这里是家,能在这里终老也是我的造化。我也不是非得要个男人不可,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她似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望着他,眼里突然一阵热潮。
  “你只不过是情不自禁。”他说完,便后悔了,尤其是,看着她满脸惊喜用力点头的样子。他微微一笑,腔子里却涌起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看重她——过去的总结都是不准确的,并不是她天真,不是因为她聪明而不自知,不是因为她到了绝处也想着要逢生……真正的答案不过是,因为她无情。她身上所有让他赞赏的东西都是从这“无情”滋生出来。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那个叫唐璞的男人终结了她,她从此刻起才真正堕入人世间的泥淖之中,满身污浊的挣扎此刻让她更加美丽。而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再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说:“夫人可知道,这情不自禁,怕是这世上最糟糕的。”
  “我知道。”她嫣然一笑,“先生做得到‘发乎情,止乎礼’,我是个没见识心性也粗陋的妇道人家,先生就原谅我吧。我没那么糊涂,四五月间,他就又得出发去做生意了,一去一年半载。我们二人只争眼下的朝夕,他一去,就谁都不再提。”她像抚琴那样,尖尖十指拂过了平放在桌上的左臂,“先生放心,我会小心的,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不把我们二人的大事放在心上?”
  “罢了。”谢舜珲挥挥手笑道,“该料到早晚也有这一天,只是谢某得提醒夫人,他是男人,在外头玩儿惯了,一时新奇也是有的。夫人却不同……”
  “好了谢先生。”她宽容得像个母亲,“类似的话,想必旁人也总这么跟你说吧。我又不指望着在天愿做比翼鸟,他还能辜负我什么呢?”
  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沉溺,也是第一次尝到“享乐”的滋味。随她去吧,他一阵心酸,人生已经那么短。
  万历三十三年,整个春天,令秧都是在沉醉中度过的。就连川少爷终于中了会试这件天大的喜事,她似乎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三月十七,殿试放榜,川少爷中的是二甲,赐进士出身。消息传回家,不止唐家大宅,唐氏全族都是一片心花怒放的欢乐。休宁知县的贺贴在第一时间送到了家里,蕙娘充满愉悦地向紫藤抱怨道:“刚刚过完了年,没消停几天,便又要预备大宴席了,不如我们趁着今年多雇几个人进来吧。”
  自从川少爷踏上上京的路程,令秧便在离家不远的道观里点了一尊海灯。每个月布施些银两作为灯油钱,逢初一十五或者一些重要的日子,总要带着小如去亲自拜祭,说是为川少爷祈福求他金榜题名,真的中了以后便接着求他日后仕途的平安。听起来非常合理,无人会怀疑什么。她去上香倒也是真的,只是每次都嘱咐赶车的小厮停在道观门口等着,说上完了香会跟道姑聊聊再出来。随后便从道观的后门出去,走不了几步就是唐氏家族的祠堂了。唐璞手里一直都有祠堂的钥匙,自从门婆子夫妇被调入了唐家大宅,看守祠堂的人换成了一个耳聋的老人。令秧轻而易举地便能不受他注意地迈入祠堂的后院。曾经,她被关在那间小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长夜;现今,她深呼吸一下,轻轻地推门,那个男人就在门里,她跨进来,定睛地,用力地看他,就当这是又一次永别。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仅仅因为偷情,还因为,如此纯粹的极乐,一定不是人间的东西,是她和她的奸夫一起从神仙那里偷来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她端着毒药在面前,手微微地发抖,就是在这间房间里;如今门婆子搬离了祠堂,这房间便空着没人住,她的毒药幻化成了人形,箍住她,滚烫地融化在她的怀抱中,他们一起变成了一块琥珀。战栗之余她心如刀绞地抚弄着他的浓密茂盛的头发,他不发一言,豁出命去亲吻她双乳之间的沟壑,她说你呀,你这混世魔王,我早晚有一天死在你手里。他的拥抱让她几乎窒息,他捧着她的脸,惜字如金地说:“我带你走,我去想法子。”
  她柔若无骨地笑笑,不置可否。她只是说:“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就是在这里?”
  他当然记得。“你就站在那竹子下面,那丛竹子如今已经被砍了,可是你还在这儿,十五年,你就长在我心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长在我心里’?”他低下头去,亲吻她那条满目疮痍的左臂。他眼里突然泛起一阵凶光:“我听说你把自己胳膊砍了,那个时候,恨不能骑马出去,杀光所有那些当年逼你自尽的长老,杀光那些嚼你舌头的人,不看着他们横尸遍野,我这辈子再不能痛快。”
  她娇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十五年!要不是六公办丧事,你是不是就永远不打算叫我知道了?”
  小如在外面轻轻地叩门:“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家里该起疑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原来直到此刻,他还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她笑了,他也笑。她突然忘形地亲吻他的脸庞,她说:“当初没在这里把那碗毒药喝下去,原来是为了今天。”
  回家的马车里,小如有条不紊地为她整理鬓角和钗环。她的面色倒是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端倪。其实,她并不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她只不过是回忆起那个最初的深夜。璎珞灵巧地推门出去,似乎无声地游进了外面的夜色中。她的帐子随即被掀起一道缝隙。男人和月光一起来了。他不发一言,笨拙地宽衣解带,然后躺在她身边。他出乎意料地有点羞涩,她轻声道:“九叔你这是何苦?”他答非所问:“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她安静了片刻,庄重地跟他说:“我娘叫我令秧。”“令秧。”他像孩子学舌那样,在口里小心地含着这个珍贵的名字,“令秧。”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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