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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作者:笛安

笛安(当代)
南方有令秧(出书版完结)
作者:笛安
看笛安笔下奇女子令秧,如何既得到贞节牌坊又获得一生唯一的爱情。
编辑推荐
  《南方有令秧》是笛安创作的第一部古代背景的长篇小说,也是她的突破之作,在保有笛安一切写作优点的同时,进行了前所未有的突破。与其他现代小说截然不同的是,笛安在故事中完整的还原了古人的价值观,创造出那些在我们完全陌生的价值观里树立自己的行为准则的人物们。因为尊重历史,通读历史书籍的笛安将人物的说话语句,甚至描写的一个人物衣着装饰都透过最具体的细节一点一滴的丰满于想象力的羽翼之上,正如笛安所说“所谓历史,既不是我们都念过的那些课本里冷冰冰的‘压迫与被压迫’,也不是随处可见的‘穿越戏’里那些完全用现代人的趣味解释甚至消费古人的桥段。”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部突破之作确是笛安写作生涯的里程碑式作品。
内容推荐
  明朝万历年间,徽州商户人家的女儿令秧,在自己十六岁那一年嫁作休宁唐家的填房夫人,唐氏一族是徽州数一数二的富户,丈夫唐简虽比令秧大上几轮但中过进士,入过翰林院。然而在令秧成为唐家夫人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唐简便因意外离世。二十九年没有出过烈妇的唐氏一族,表面上为着光耀门楣,暗里觊觎朝廷旌表贞节烈妇的好处,像灾民求雨那样期盼令秧成为烈女,他们用尽各种手段诱导令秧殉夫,为了生存,还是天真少女的令秧踏上了艰难而又凶险的烈妇之路……
第一章
  明,万历十七年。多年以后的人们会说那是公元1589年。
  只不过令秧自己,却是绝对没机会知道,她是1589年的夏天出嫁的。不知道记忆有没有出错,似乎那年,芒种过了没几天,端午就到了。她站在绣楼上,关上窗,窗外全是绿意,绿色本身散着好闻的气味。在这个绣楼上住了两年多,她关窗子的时候养成一个习惯,窗子上的镂空木雕是喜鹊报春,角落里有朵花因为遇着了窗棂,只刻了一半,她手指总会轻轻地在那半朵花上扫一扫,木工活儿做得不算精细,原本该有花蕊的,可是因为反正是半朵,做这窗户的工匠就连花蕊也省去了,就只有那三两瓣花瓣,她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看着它,觉得它可怜。她其实也没多少机会,能站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好好看看她的绣楼,看看这粉壁,黛瓦,马头墙——不过她倒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事实上她还庆幸,这两三年能住到绣楼上去,一年没几次出门的机会——因为她不大喜欢走路,小时候缠足那几年,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点岔子,她的右脚直到今天,连站久了都会痛,而且那痛不是隐隐的酸疼,就像是有根骨头总是固执地刺着肉。按说不该的,眼看着都十六岁,别人家的女儿们早就习惯了,那些大家都还没许人家,成天一起玩的日子里,她们都可以轻盈灵巧地追逐嬉戏,还放风筝——令秧觉得,既然跟人家不一样,总归是自己的错处。
  她对着镜子散开了头发。两个属于姑娘的丫髻,一左一右,乖巧地耸在耳朵上方,可是日子久了,再乖巧也觉得呆板,即使她非常用心地在每个发髻边缘盘了细细的一圈麻花辫,也觉得自己怎么看怎么像只蛾子。她知道自己的头发很美,浓密,漆黑,像房檐上的冰凌突然就融化了,拢在手上厚实的一捧,从小,嫂子在帮她梳头的时候都会看似淡淡地说:“发丝硬,命也硬,嫁不到好人家。”她也听得出那是嫉恨。
  她耐心地将头发篦至蓬松,一股一股地,盘在头顶,小心地试图弄成花瓣的形状。想给自己梳个牡丹头——女人出嫁以后才可以梳这样的发髻,她就是想偷偷看看,这样的自己,究竟好不好看——看看就好,她悄悄在心里跟自己说。去年冬天,她的海棠表姐嫁人了,嫁给了她们共同的表哥,正月里,表哥带着海棠姐回来娘家,海棠姐的模样居然震住了她,她第一次看见海棠姐的头发全部盘在了头顶,洁白的脖颈露出来,整个人都修长了,头发梳成了一朵简单的花,就因为这花是头发缠出来的,有种说不出的妖娆。初为人妇的海棠姐穿着一件胭脂色的棉褙子,着石青色六个褶的马面裙,端坐在那儿,不像以前那么多话,一只手安然地搭在炕几上,笑起来的样子也变了,眼睛里有股水波一不留神就蔓延到了头上那朵牡丹花层层叠叠的花瓣里去。令秧想告诉她,她梳牡丹髻的样子真是好看,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海棠姐姐怎么胖了些?”
  还好海棠姐一向心宽,不在乎她语气里的讽刺,只是慢慢待嘴里的糖莲子吞下去了,才笑道:“一入冬便会胖,我素来不都是这样么。”一句“素来这样”,又将令秧堵得接不上话。是的,海棠姐现在这样,曾经,少女的时候还是这样,一句简简单单,像是叹着气一样说出口的“素来”,告诉令秧,海棠已经是个有过去有历史的妇人,而令秧什么都不是。
  所以令秧觉得,一定都是因为那个牡丹髻。
  只不过,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即使换了发式,看起来,也并没有如海棠姐那般,换了一个人。不过她来不及沮丧了,门外那道狭窄的木楼梯吱嘎作响,除了嫂子不可能是别人。她急慌慌地把差强人意的发髻拆开,罩上搭在床沿上的那件水田衣——那是嫂子拿零碎的布料拼着缝起来的,杂色斑斓,她不知道,其实这种每家女儿都有的水田衣穿在她身上,不知为何就更跳脱。门开了,她闻得出嫂子身上的味道。“还没梳洗?”嫂子问。“好了,就差梳头。”她一直都有点怕嫂子,也不是怕,说不清,总觉得嫂子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们俩都成了摆错地方的家具——不能说不在自己家里,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看着硌眼睛。嫂子淡淡地说:“记着帮我把剩下的那几个帐子补好,还有爹屋里那张罗汉床上用的单子也该……”她答:“记着呢。”嫂子皱了皱眉头——她不用看嫂子的脸,只消听着她的语气便知道她在皱眉头。“我还没说完呢。你记着什么了?”她不吭声,重新把满头长发分成两半,开始盘左边,她知道,耐心些等这阵沉寂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果然,嫂子叹了口气:“等你嫁过去了,讲话难道也这么莽撞?你婆婆跟你说话,你也半中间打断说你记着了,人家只怕会笑话咱们的家教。”天井里远远地传来一些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听上去像是佃户家的女人们来了,嫂子急急地要去推门——她的一天比令秧的要忙太多了,临走,丢下一句:“要下雨了,天还是有点凉,再多穿一件。”
  令秧的娘死得早,这些年来,嫂子就是家里挑大梁的女人。令秧有个年长自己十三岁的哥哥,算命的说,哥哥命硬,克兄弟姐妹——不知道准不准,不过在哥哥出生后的十多年里,娘又生过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在还没出周岁的时候就夭折了;还怀上过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儿,同样没留住——只有令秧安然懵懂地长大了,破了算命先生的咒。令秧是爹娘的宝贝,尤其是娘,看着令秧的时候总有种谢天谢地的感激。她给了令秧生命,可是令秧终结了她对生命的恐惧。病入膏肓的时候,娘甚至不再那么怕死。她只是平静地把令秧的小手放在嫂子手里,用力地对嫂子说:“照顾她,千万……”嫂子知道这句话的轻重,恭顺地回答:“我知道。”——嫂子不也一样没等婆婆说完话就答应了么?娘在那种时候,哪想得起来嘲笑嫂子的家教?嫂子就是喜欢把婆家描述得像阴曹地府一样,吓唬令秧——其实嫂子现在在家里管事儿,还不是说一不二——这个婆家还有个像令秧这样,有事没事会被她挤对两句的小姑子——能坏到哪里去了?
  令秧也知道,一个姑娘家,总想象婆家是不害臊的。如果让任何人知道了这种想象,就更是该死了。可是除了这种想象,令秧实在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若是像海棠姐姐那样识得几个字,还能偷偷看点书,或许好些——有一年,表哥发了水痘,不能去族学里上学,家里只好请了先生来教——海棠姐姐早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得过水痘了,那时候他们都才六七岁,且表哥一个人总是哭闹着不肯念书,所以大人们就叫海棠姐姐去陪表哥玩,海棠就这样跟着表哥学了认字——表哥在家里一关就是半年,半年过去了,大人们也就默契地订下了他和海棠姐的婚事。
  要是令秧很小的时候也出过水痘就好了。
  要是令秧能和海棠姐姐一起嫁给表哥,就好了。
  这件事只能放在自己那里,即使是对最能掏心窝子的姐妹,也不能说——令秧知道什么是自己可以盼望的,什么不行。所以,就是想想而已,没关系吧。令秧一边想着,一边帮嫂子做着针线——那些单纯属于缝补的粗活儿看不出什么分别,不过若是细致一些需要绣工的活计,就不同了,比如那件做给春妹,就是嫂子的大女儿的小襦裙。上头的花饰是令秧绣的——其实并没有多复杂,是用令秧的旧衣服改的,只不过,姜黄色的粗布裙摆上,令秧别出心裁地绣了两只小燕子,配着一点淡淡的,几乎像是水珠滴出来的柳叶。令秧绣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因为她怕若有一天,海棠姐姐看见了这两只呼之欲出的燕子,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其实这种担心很是荒唐,她自己也知道。完工那天,嫂子只是略微吃惊地看着她:“真是长进了。”随后又摇头道,“可是她小孩子家身子拔节那么快,不该穿这么精细。”令秧一反常态地对嫂子认真地笑道:“就算我走了,也能给春妹绣衣裳,我做好了托人带回来给你。”嫂子的食指用力戳了一下她的眉心:“少讲这些作怪的话。”
  人们都说,令秧的亲事是桩好姻缘。既然都这么说,一定有些道理的,即便对方的年纪比令秧的爹小不了几岁,可好歹,是个什么老爷。令秧的夫君姓唐,名简,家在休宁,离令秧家不过二三十里。其实唐老爷家再往上数几代,跟令秧家一样,都是徽州的商户。不过唐家经营得高明些,虽然比不得那些巨贾,好歹也算是富户,还出了唐简这个自贡生一路中了进士的聪明孩子。殿试及三甲,入翰林院的那一年,唐简不过三十一岁,踌躇满志,男人在恰当的年纪得了意,无论如何都会有股倜傥——他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他一生里最后的好时光;他更加不知道,他此生最后一个女人将于十五年后来临——他只顾得上坚信自己前程似锦,不知道她那时正专心地注视着插在摇篮栏杆上的一只风车,她的窗外就是他们二人的故乡,绚烂的油菜花盛开到了天边去。
  媒人自然说不清,为何唐简只在短短的四五年工夫里,就被削了官职,重新归了民籍;为何他在朝中的前途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断了,不过只曾在西北一个偏远荒凉的地方做了一阵子知县——哪能妄断朝中的事儿呢,问那么多干吗,是会惹祸上身的——起初,媒人就是用这样危言耸听的方式,把令秧她爹的疑问堵了回去。家乡的人们只知道,唐老爷自己的说法,是在西北上任的时候染了沉疴,无心仕途,所以回乡的——这自然是假话,但是无论如何,唐家是个出过翰林的人家。唐氏一族仍然是徽州数得着的商户,相形之下反倒是唐老爷这一支穷了些,可是守着祖宅祖产,耕读为本,没有任何不体面的地方。虽说是过去做妾,可是这是唐家夫人力主的,多年以来唐夫人只生过一个儿子,怕是比令秧还大两岁,却自幼体弱多病——为着添丁,唐老爷先后纳过两房侍妾,可是一个死于难产,脐带顺便勒死了胎儿;另一个,生过一个女儿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疯了。提亲那年,令秧才十三岁,按理说年纪稍微小了些,可是八字难得的好,人长得也清丽,媒人几次三番地跟爹强调着,说唐家是难得的厚道人家,不会委屈令秧,还有个深明大义的夫人,夫人咳血已经有年头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明摆着的,只要令秧能生下一个哥儿,扶正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令秧的爹说,得商议一下。媒人说,那是自然,只不过千万别商议太久。
  其实,爹并没有和任何人商议,只是送走了媒人之后,交代哥哥说,他次日要带两个伙计到镇上和临近几个县里去收账,几天就回来,哥哥也不必跟着。哥哥奇怪地说还没到收账的日子呢,嫂子从旁边轻轻地给了个眼色。于是,爹就这样消失了几天,他只不过是在做决定的日子里,不想看见令秧。自从娘走了,爹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跟令秧相处。只是每年从外地经商回来,给令秧带一箱子他认为女孩子应该喜欢的玩意儿,说一句:“拿着玩儿吧。喜欢什么,告诉你哥哥,明年再给你买。”似乎是说了句让他无比为难的话。
  那天晚上,十三岁的令秧静静地坐在狭窄的天井里,发现只要紧紧地抱住膝盖,收着肩膀,就可以像童年时候那样,把自己整个人藏在一根柱子后面。其实这个发现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无论她藏或不藏,也没有人来寻找她。哥哥和嫂子在厨房里聊得热闹,声音在夜色里,轻而易举就捅破了窗户纸。哥哥说:“我拿不准爹的意思是怎样,反正,我不同意。若是令秧去给人家做小妾,七月半的时候我可没脸去给娘烧香。”嫂子叹着气:“这话好糊涂。你掂量一下,要是爹真的不同意,那他还出去收什么账,他是觉得这事情挺好的,只不过心疼令秧。”哥哥道:“你也知道令秧委屈。一个翰林又怎么样了,我们不去高攀行不行?令秧怎么就不能像海棠那样配个年纪相当的,我们令秧哪里不配了?”嫂子又叹了口气:“这话糊涂到什么地步了,谁说令秧不配,我还告诉你,假使海棠没许人家,保不齐舅舅他们也会愿意。你想想看,人家一个出了翰林的人家,风气习气都是错不了的,日后怎么就不能再出一个会读书能做官的呢?令秧若是生个有出息的哥儿,就算一时扶不了正,也终有母凭子贵的那天。我看令秧这孩子性子沉稳,不是载不住福气的样子。真像海棠一样,嫁去个家底殷实些的小门小户,倒是安稳,一辈子不也一看就看到头了?”哥哥突然笑了,语气里有了种很奇怪的亲昵:“你是恨你自己这辈子一眼望到头了么?”嫂子笑着啐了哥哥一下:“好端端地在说你妹子的终身,怎么又扯上我了?你比我一个女人家还糊涂。”哥哥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反驳,只好说:“左一个糊涂,右一个糊涂,就你不糊涂。”
  令秧静静地听着,直到嫂子新生的小侄子突然啼哭起来,盖过了说话的声音。她能听见促织在叫,像是月光倾倒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她已经知道那就是她的未来了,尽管这些负责做决定的人们还没有真的决定。三五天以后,爹就回来了。一家人静静地围着桌子吃晚饭。嫂子叫令秧多吃点,脸上带着种奇怪的殷勤。爹突然放下了筷子,跟嫂子说:“明天起,把绣楼上的房间打扫出来,让令秧搬上去吧。”嫂子爽利地答应着。跟哥哥不动声色地对看了一眼。
  没有一个人面对面地告诉过她这件事,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就这样过了三年。
  都说令秧命好,可能是真的。因为就在正式答复了媒人之后,就传来唐家夫人病重的消息,没两个月就殁了。这种情形之下老爷自然是不好纳妾的,于是只能等等再说。又过了些日子,媒人再度眉飞色舞地登门,聒噪声在绣楼上能听得一清二楚。令秧从小妾变成了填房夫人。据说,是唐家老夫人,也就是唐简母亲的意思。
  那天傍晚,她从嫂子手里接过新做的水田衣,她想跟嫂子说她不小心把梳子摔断了,得换把新的,又担心被数落莽撞。可是嫂子专注地看着她的脸,轻声却笃定地说:“给姑娘道喜了。”
  可惜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参加,她是那个仪式上最重要的一件瓷器,被搀进来带出去,只看得见眼前那一片红色。所有的鼓乐,嘈杂,贺喜,嬉笑……都似乎与她无关,估计满月酒上的婴儿的处境跟她也差不多。她用力地盯着身上那件真红对襟大衫的衣袖,仔细研究着金线滚出来的边。民间女子,这辈子也只得这一次穿大红色的机会。不过也不可惜——她倒是真不怎么喜欢这颜色。她轻轻地捏紧了凤冠上垂下来的珠子,到后来所有的珠子都温热了,沾上了她的体温。她希望这盖头永远别掀开,她根本不想看见盖头外面发生的所有事。前一天,嫂子和海棠姐姐陪着她度过了绣楼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她们跟令秧嘱咐的那些话她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嫂子说,用不着怕,这家老爷应该是个很好的人——知书达理,也有情有义,婚礼推至三年后,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才算对得住亡妻——这么一个人是不会欺负令秧的。可是令秧没办法跟嫂子讲清楚,她的确是怕,可是她的怕还远远没到老爷是不是个好人那一层上。她知道自己是后悔了,后悔没有在最后的时刻告诉海棠姐姐,令秧是多么羡慕她。她想起九岁那年,舅舅带着他们几个孩子一起去逛正月十五的庙会,她站在吹糖人的摊子前面看得入了迷,一转脸,却发现海棠姐姐和表哥都不见了。他们明明知道长大了以后就可以做夫妻,为什么要现在就那么急着把令秧丢下呢?昨晚她居然没有做梦,她以为娘会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来梦里看她一眼,她以为她必然会在绣楼的最后一个夜里梦见些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大的,最长的梦就是此刻,就是眼下这张红盖头,她完全看不见,近在咫尺的那对喜烛已经烧残了,烛泪凝在自己脚下,堆成狰狞的花。
  盖头掀起的那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轻轻地,怯懦地冲口而出,听见自己的声音的时候她被吓到了,可是已经来不及。她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抬起脸,对着伫立在她眼前的那个男人说:“海棠姐姐和表哥在哪儿,我得去找他们。”
  那个一脸苍老和倦怠的男人犹疑地看着她,突然笑了笑,问她:“你该不会是睡着了吧?”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清瘦的脸,微笑的时候绞出来的细纹让他显得更端正。他好像和爹一样,不知道该跟令秧说什么。他似乎只能耐心地说:“你今天累了。”
  “你是老爷?”令秧模糊地勇敢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可以迎着他的眼睛看过去。
  他反问:“不然又能是谁呢?”他把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有点打战,不过没有缩回去。
  一直到死,他都记得,洞房花烛夜,所有的灯火都熄掉的时候,他和他的新娘宽衣解带,他并没有打算在这第一个夜晚做什么,他不想这么快地为难这孩子。黑暗中,他听到她在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他:“老爷能给我讲讲,京城是什么样子么?”
  唐简淡淡地笑笑,像是在叹息:“上京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早就忘了。”
  “老爷真的看见过皇上长什么样?”他不知道,令秧暗暗地在被子底下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被逼迫说出这句话来。她听见他说“忘了”,她以为他不愿意和她多说话,但是她还是想努力再试一次,这是有生以来第一回,令秧想跟身边的人要求些什么东西,想跟什么人真心地示好——尽管她依然不敢贴近他的身体。
  “看见过。”唐简伸展了一只手臂,想要把她圈进来——可是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胳膊为何突然间悬在了她的头顶。她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直往回缩,唐简心里兀自尴尬了一会儿,还是把手臂收回去,心里微微地一颤——你可以抱怨一个女人不解风情,但是不能这样埋怨一个孩子。所以他说:“不过没看得太清楚,谁能抬着头看圣上呢?”
  “你家里人叫你令秧?”她听见男人问她。她忘记了他们身处一片漆黑之中。唐简听见她的发丝在枕上轻微地磨出一丝些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她是在点头。“睡吧。”他在她的被面上拍了拍,“天一亮,还得去拜见娘。”
  “老爷?”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
  “嗯?”回答过她之后,他听见她轻轻地朝着他挪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她的脸颊贴在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她知道她可以这么做,他是夫君;可是她还是心惊肉跳,这毕竟是她有生以来做的最大的错事。男人的呼吸渐渐均匀和悠长,睡着了吧,这让令秧如释重负。她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胳膊下面,犹豫了片刻,另一只手终于配合了过来,抱住了那只胳膊。她不知道她的姿势就像是把身体拉满了弓,尽力地去够一样遥远的东西。因为这个简陋的拥抱,她的额头和一部分的面颊就贴在了他的手臂上——自然,还隔着那层鼠灰色麻纱的中衣衣袖。她屏息,闭上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也许就在他睡眼惺忪之时,依然会隔着那床缎面的被子,轻轻拍拍她——若不是他这个举动在先,令秧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大胆。她希望自己快点睡着,仿佛睡着了,这一层肌肤之亲就暂时被她丢开,不再恐惧,可是能融进睡梦里,更加坐实了。嫂子告诉过她,洞房应该是什么样的,她知道好像不该是现在这样——可是,也好。
  她是被天井或是火巷里传来的杂乱脚步声惊醒的,一瞬间不知道身在何处。夜色已经没那么厚重得不可商量,至少她仰着头看得出帐子顶上隐约的轮廓。有人叩着他们的房门,然后推门进来了。唐简欠起了身,朝着帐外道:“是不是老夫人又不好了?”那个声音答:“回老爷的话,老夫人是又魇住了。喘不上气来,正打发人去叫大夫。老爷要不要过来瞧瞧。”她怀里的那条胳膊抽离出去的时候,她藏在被褥之间,紧闭着眼睛,她听见唐简说:“不必叫醒夫人,我先去看看再说。”——整间屋子沉寂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夫人”指的就是她。她犹疑地坐起来,帐子留出一道缝隙,男人起来匆忙披衣服的时候,点上的灯未来得及吹灭。帐子外面,潦草灯光下,这房间的样貌也看不出个究竟。“夫人。”那是一个听起来甜美的年轻的女孩子的声音,“才四更天,别忙着起来。这个时候夜露是最重的,仔细受了寒。”一个穿靛蓝色襦衫,系着水红色布裙的丫鬟垂手站在门旁边,朝着她探脑袋,“我叫云巧,以后专门服侍夫人——老爷到老夫人房里去跟大夫说话,我琢磨着,大喜的日子,夫人是头一天过来,说不定睡得轻,还真让我猜着了。夫人要喝茶么?”她怔怔地看着口齿伶俐的云巧,只是用力摇摇头。随后就什么话也没了——云巧走过来拨了拨灯芯:“夫人还是再睡会儿吧,还早得很,我就住在楼下,夫人有事喊我就好。”——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问,这丫鬟叫云什么,她没有记住这个名字——若真有事情,如何喊她。但是一句话不说也太不像话了,于是她只好问:“老夫人生的是什么病?”
  云巧蜻蜓点水地笑笑——她长得不算好看,可是微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有种灵动藏着:“我只知道老夫人身子的确不好——半夜三更把大夫找来是家常便饭,好像好几个大夫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平日里也几乎不出屋子——别的就不大清楚了。”
  事隔多年,她回想起那个夜晚,头一件记得的事情,便是自己的天真——伶俐如云巧,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比云巧还小几岁的令秧,就不假思索地信了。终于再一次听见关门的声响,是唐简回来了。他重新躺回她身边的时候,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欢喜。这点欢喜让她讲话的语气在转眼间就变得像个妇人,有种沉静像夜露一样滴落在她的喉咙里:“老夫人——是什么病?”唐简回答得异常轻松:“疯病。好多年了。”“老爷的意思是——老夫人是疯子么?”她在心里暗暗气恼着自己为何总是这么没有章法,唐简却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神情:“自从我父亲过世以后,她就开始病了,一开始还是清醒的时候多些,这一两年,清楚的时候就越来越少,特别是晚上,总不大安生。不过她是不会伤人的。最多胡言乱语地说些疯话而已。不过还是得有人看着她,不然……”她静默着,等着他继续描述老夫人的病情——可是他却问她:“你怕了吗?”寂静煎熬着,唐简似乎有无穷尽的耐心来等待她的沉默结束,她却如临大敌。她知道自己该说“不怕”,该说她日后也会尽心侍奉神智混乱的老夫人,还该说这些本来就是她分内的事情——但是她却隐约觉得,他未必高兴听到这些。
  他突然转过了身子,面对着她,她的脊背贴着拔步床最里头那一侧的雕花,已经没有退路。他抱紧了她,他说你身子怎么这么凉。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他的手掌落在哪里,哪里的肌肤就像遭了霜冻那样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知道她腰间的带子已经在他手上,她觉得此刻听见他温热的喘息声的,似乎并不是耳朵,而是她的脖颈——颈间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因着侵袭,灵敏得像松鼠。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的双臂掰开了。俯下头去亲吻她的胸口,她胸前那两粒新鲜的小小的浆果打着寒站,像是遇上了夜晚的林涛声。她知道自己不该挣扎,眼下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她只能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天和地都悠然寂静,顾不上管她。只有男人说:“把手放我脊背上。”她听话地照做了,然后听见他在轻轻地笑:“我是说,抱着我。”她恍然大悟,然后两人缠绕到了一起。男人讲话的语气其实依然温柔:“你不用怕。”接着他略略直起身体,硕大的手掌有力地盖住她蜷曲的左腿膝盖——她没想到原来膝盖也是可以被握在手心里的,他把她的左腿往旁边一推,像是推倒多宝格上的一个物件儿,她的右腿也随着倒了下去,男人简短地说:“再张开些。”
  表哥也会对海棠姐姐说一样的话吗?
  疼痛开始是钝重的。然后像道闪电一样劈了过来,照得她脑袋里一片白惨惨的雪亮,还伴着轰隆一声闷响。她甚至没有办法继续让眼睛闭着——这件事也需要力气。她知道,那种疼带来的,就是从今往后怎么也甩不掉的脏。帐子上映着男人的半截影子,帐子凹凸不平,灯光随着坑坑洼洼,影子在挣扎,忽高忽低,像是就要沉下去。她就是他的坟,他的葬身之地。他的肌肤摸上去,总觉得指头能触到隐约埋在哪里的沙粒。他看上去比他的影子都要狼狈,脸上扭曲着,狰狞扑面而来。拿去了那些谦和跟威严,苍老纤毫毕现。她把目光挪开,看着他的胸膛,看着他胸膛跟腹部之间那道歪歪扭扭的线——此刻她才知道她的身体里有一片原野,可是她刚刚失去了它。他终于倒了下来,压在她身上。她费力地呼吸着,反倒觉得安心——因为噩梦快要结束的时候,不都是喘不上气么——喘不上气就好了,马上就可以醒过来。她知道自己在流血,这是嫂子教过的。另外一些嫂子没教过的事情她也懂了,为什么有些女人,在这件事发生过之后会去寻死。所谓“清白”,指的不全是明媒正娶,也不全是好名声。
  他离开了她的身体,平躺在她旁边。她明明痛得像是被摔碎了,但是却奇怪地柔软了起来。她侧过身子贴在他怀中,根本没有那么难。羞耻之后,别无选择,只能让依恋自然而然地发生。她的手指轻轻梳了梳他鬓边的头发。男人说:“我会待你好。”然后又突兀地,冷冷地跟了一句,“你不用害怕老夫人,她是个苦命的人。”
  云巧的声音传进了帐子里:“老爷,夫人,热水已经备好了。我来伺候夫人擦洗身子。”
  血迹仓皇地画在她的腿上,小腹上也有零星的红点。血痕的间隙里,还有一种陌生的液体斑斑点点地横尸遍野。令秧嫌恶地把脸扭到一边,她算是见识过了男人饕餮一般的欲望和衰败,男人也见识过了她牲畜一般的羞耻和无助,于是他们就成了夫妻,于是天亮了。
  在唐家的第一个清早,是云巧伺候她梳头。“你会不会盘牡丹髻?”她问,怔怔地注视着镜子切割出来的,云巧没有头和肩膀的身体。“会。”云巧口齿清晰爽利,“不过我倒觉得,夫人的脸型,梳梅花髻更好看。”“梅花头——我不会,你帮我?”令秧扬起下巴注视着云巧,眼睛里是种羞涩的清澈。云巧略显惊愕地看着她:“夫人是在打趣了。只管吩咐就好,哪里还有什么帮不帮的话呢?”令秧欠起身子,将身子底下的束腰八脚圆凳挪得更靠近镜子些,重新坐回去的时候,那一阵痛又在身体里撕扯着。她皱了皱眉头,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刚才给我涂的那种药,真的管用?”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又是一副小女孩的神情,充满了信任。云巧站在身后,拢住她厚重的长发,轻声道:“听说管用。”令秧垂下眼睑,拨弄着梳妆台上的一支嵌珠花的簪子,听到云巧说,“太太把那个玳瑁匣子里的发簪递给我一下吧,我若自己拿的话,刚编好的就又散了。”令秧叹了口气:“云巧,你——你跟老爷的第一个晚上,是谁把这个药膏给你的?”
  她觉得,那是她成为女人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的第一件事——至于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明白。
  云巧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是老夫人。”
  “你在这儿多久了?”令秧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有八年了。”云巧从她手里接过了递上来的发簪,“是来这儿的第三年头上,开始服侍老爷的。不过,夫人放心,我会尽心侍奉老爷和夫人,不敢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念想儿。”
  “老夫人为什么不让老爷娶你呢?”
  没想到云巧笑了:“看来他们说得没错,夫人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呀。”
  “那云巧,你会梳多少种发髻?”她有点沮丧,即使经过了洞房花烛,依然会被别人当成是个小孩子。
  云巧的眼睛斜斜地盯着窗棂片刻:“十几种怕是有的。”
  “你答应我,天天给我梳头?”令秧看着她的眼睛。
  “自然啊,夫人这又是在说哪里的话。”
  没过多久,休宁县的人们都在传,唐家老爷新娶的十六岁的夫人,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做主将一个丫鬟开了脸,正式收在房中成为老爷的侍妾。府里人都唤作“巧姨娘”。乡党之间,略微有些头脸的男人们都打趣着唐简的艳福。到了冬天,又传来了巧姨娘怀孕的消息——这下所有的打趣都变成了由衷的羡慕。自然,人们也好奇这位唐夫人是真贤良,还是缺心眼儿。谁也不知道,那其实是令秧嫁进唐家以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因为她总算是有了一个朋友。云巧帮她梳各种各样她梳不来的发式,给她讲府里上上下下那些事情——有众人都知道的,自然也有些不好让人知道的。云巧是个讲话很有趣的人,很简单的一件事,被云巧一说,不知道为何令秧就听得入了迷——这世上,甚至算上娘在世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花这么多的时间跟令秧说话。还有就是,云巧还可以代替她,去跟老爷做那件令秧自己非常害怕的事情。令秧知道,自己好像是举手之劳,就改变了云巧的命运——成为一个对别人来说举足轻重的人,令秧从来没尝过这么好的滋味。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在云巧的肚皮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号出喜脉的大夫:“到底什么时候,云巧的肚子才会变大?”
  唐家宅子里,从管家夫妇,到各房丫鬟以及跑腿小厮,再到劈柴挑水的粗使丫头婆子——虽说加起来统共不过三四十个人,倒是都觉得,这个新来的夫人很是特别。甚少能在天井,或是后面的小园子里看见她,多半时候,她都喜欢倚着楼上的栏杆,托着腮,朝着天空看好久——本来空无一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猝不及防地嫣然一笑,像是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说了个笑话。这种做派,哪里像一个“夫人”。眼见着老爷十日里有六七日都睡在巧姨娘的房里,第二天一大早还照样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模样真看不出是装的。老爷的一双儿女——哥儿和三姑娘,见着她了自然要问安,照礼数称她“夫人”,她倒是羞红了脸,恨不能往老爷身后躲。老爷似乎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就比方说,她和老爷一同吃晚饭,那天厨子炖了一瓦罐鸡汤,里面有正当时令的笋干和菌,瓦罐不大,她和老爷一人盛上一碗之后,还剩下一点点,一转眼工夫她那份见了底,她就那样直愣愣地冲老爷笑道:“老爷听说过汤底是最鲜的吧?”老爷点头,她说:“那老爷就让给我,如何呢?”谁都看得出,老爷有点蒙,但是老爷眉眼间那股笑意也是很久未曾见过的了。或许老爷也跟下人们一样,有时候不知该如何对待她——相形之下,倒是老爷和巧姨娘说话的时候,你来我往,有商有量,看着更像是寻常夫妻——叫旁人看在眼里也松一口气。在唐家待了快二十年的厨娘有些失落地说:“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哪容得下家里有这么个行状不得体的夫人?”——虽如此说,不过人们倒是都有数,她不会存心跟任何人过不去,也因此,唐家宅子里当差的各位,也都打心底愿意称呼一声“夫人”。于是,在唐家,令秧反倒能够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被宽容的孩子。
  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在唐家,这话时常听到,但其实,哪里有几个人真的见过康健的老夫人,最多只见过疯癫不发作时候的老夫人罢了。老夫人不发病的时候,一切都好,无非就是沉默寡言,且对周遭的人和事漠不关心而已。为家里大事下决断的时候,也是有的。发病的时候,虽说判若两人,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疯子,有两三个婆子看着便好,灌几天药,人就会在某个清晨突然正常起来,安之若素地梳洗,进食,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条理清晰地责骂丫鬟——全然不记得发病时候的种种形状。令秧自然是见过,老夫人说着话,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翻上去,脸涨成猪肝色,平日里照顾她的人自会熟练地冲上来,将一块布塞进她嘴里,抬回房中去——接下来的几天,宅子里最深那一进,总会传出些莫名其妙的喧嚣声,令秧听到过很多回:有时候是笑声,并不是人们通常描述的那种疯子瘆人的惨笑,病中的老夫人笑得由衷开心,元气十足,远远地听着,真以为房里发生着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是某种尖利的声响——断断续续,虽然凄厉,但是听惯了,即使是深夜里传出来,就当是宅子里养着什么奇怪的鸟,也不觉得害怕。令秧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其实更喜欢犯病时候的老夫人——因为在疯子的笑声和呼啸声里,她才能觉出一种滋生自血肉之躯的悲喜——老夫人清醒的时候,就跟塑像差不多吧,总是不好接近的。
  没有人解释得通,为什么在老夫人发病的时候,令秧还总是愿意去老夫人房里待一会儿。这种时候,人们会用绫子缚住老夫人的双手双脚,将她捆绑在床上——因为她曾经拿着一把剪刀把自己的胸口戳出两个血洞。被缚在一堆绫子中央的老夫人,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脸上却是真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神情,虽说神情麻木眼神涣散,喉咙里发着悲声,但令秧总会觉得,此时的老夫人更像一尊凡人难以理解的神祇,全然不在乎被五花大绑的冒犯。令秧托着腮坐在这样的老夫人旁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是能够和此时的老夫人对话的。府里的人们自然是觉得,就算这位新夫人有些缺心眼儿,可是能做到在这种时候来陪伴着老夫人,也实属不易——换了谁不是硬着头皮进来呢,此情此景,目睹了难免伤心。也因此,就当是新夫人孝心难得吧。不然还能如何解释这件事呢?
  直到唐简死的那天,令秧都相信,疯病中的老夫人,一定是想要告诉人们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第二章
  令秧在唐家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到来了。
  一入腊月,阖府上下的忙碌对于令秧来说都是新鲜的事情——她家里过年的时候也就是嫂子带着三四个人忙几天罢了,何曾有过这么大的阵仗。厨房里早就挂满了腊肠和年糕,站在二楼的栏杆后面,她看得到院子里的坛子罐子恨不能堆成了一面墙——据说,腌好的萝卜梅干菜,或是鸡胗鹅掌之类的都堆在左边;做成蜜饯的各色果子还有糖胡桃糖莲子之类都堆在右边,咸的东西和甜的东西有条不紊,泾渭分明——当然这还并没有算上地窖里那些尚待清理的酒。蕙娘裹着一件很旧的靛蓝色猩猩毡的斗篷,站在冬天的寒气里对着二十多个人吆五喝六,像是指挥着一场战争。
  “小丫头们记不住事儿,你可得仔细。”蕙娘吩咐厨娘的声音总是能清晰地传得很远,“从上往下数,每层的坛子盛着的东西都不一样的,哪层是哪些,你老人家别嫌麻烦,亲自盯着他们才好,不可叨混了。像前年不知哪个糊涂车子将酱瓜丝儿当成梅干菜烧到肉里去,险些儿就在客人跟前闹大笑话……”厨娘忙不迭答应着,这边管家娘子又跑来蕙娘跟前,说年下采买的账本需得蕙娘看一眼才好支银子。蕙娘愉快地叹着气:“你且让我歇口气儿好不好,你便是催死我的命,我也变不成三头六臂地来支应你们。”又一会儿,哥儿从族学里回来看见这些壮观的坛子,问蕙娘道:“蕙姨娘,不然我帮你写几个字儿,在每个坛子上面贴个签儿,便不怕弄错了。也省得你总得嘱咐她们……”蕙娘舒朗地笑了:“罢了,谢过哥儿的好意。只是哥儿想想,这满屋子使唤的人,有几个识字儿的?”
  令秧看得入了迷,由衷地对云巧说:“蕙娘真是了不得,我若是有她一半能干,也好呢。”
  云巧只是淡淡地笑:“各人有各人的命。谁知道她背地里羡慕的又是哪个。”紧接着云巧的口吻又转换了些,“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成日吊在那栏杆上,大冬天的,你就不怕冷?”说这话的时候,云巧端正地坐在二楼的暖阁里,怀里抱着一个精巧但是也用旧了的手炉,冲着令秧在回廊上的背影发笑。令秧悻悻然地转回了屋内,关上了窗子,跟云巧一道坐在桌旁,面前的茶盅已经微凉,云巧替她填上热的——令秧立刻惊呼道:“啊呀云巧,如今这些事哪儿还用你来做,你要闪了腰动了胎气什么的,罪过可就大了。”云巧皱了皱眉头:“哪儿至于就娇贵到这个地步了。”“我在家的时候。”令秧的眼睛不知道落在窗棂上的哪个地方,“听我嫂子说,咱们家老爷有个妾,生了一个小姐之后就疯了——我那时候还以为说的是蕙娘。现在看来,媒人真的只会骗人,家里这么多人,吃穿用度,银子来去,都是蕙娘掌管着——干吗要编排人家。”云巧把手缩回了狐皮拢子里,道:“老爷是要面子的人。家里三天两头地请大夫进来不说,老夫人一犯病,那声响你也听到过,大半夜地传出去老远,瞒不住谁。前五六年,不知什么人传谣言出来说是咱们老爷有个妾疯了,老爷也就任那些闲人去传,算是维持了老夫人的体面。老夫人原先还能时不时出来见个人,这两三年可就实在瞒不住了——”
  “我不明白。”令秧摆弄着云巧放在桌上的鞋样子,“就算外人知道了老夫人有疯病,五谷杂粮,三灾八难,又有哪里不体面?”
  “其实,我也奇怪。老爷为何那么介意这个。”云巧迟疑着,还是说出口了,“也可能,疯病就是不大体面吧。”
  “蕙娘也奇怪。”令秧托起了腮,“那么喜欢张罗家里的事情,可是就是不喜欢跟老爷说话,你我想找她过来吃杯茶都难,我来了这么些日子,都没跟她同桌吃过几顿饭。”
  云巧不再回答了。
  不过令秧的兴致显然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过完年,哥儿就要娶媳妇了,听说也跟我差不多年纪,也不知是个什么脾气的,要是我们又多一个说话的人就再好也没有了。”
  云巧只是出神,并不回答。
  “昨儿晚上老爷还说,这个年得过得比往年热闹些才好。”令秧眉飞色舞地说话的时候,没在意云巧出神地注视着她,“明年里会有好几件好事。哥儿娶亲,你要生了,还说要是年末哥儿的新媳妇儿能再有好消息,老爷就在祭祖的时候好生宴请全族。”大半年下来,令秧似乎稍稍胖了一点,脸庞更圆润些,不过说话间眼神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人,又会突然间直勾勾地盯住别的什么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种眼神称为“顾盼”,倒更像是埋伏在树丛中等着捕食的小动物。
  “老爷指定还说了,这些好事儿都是你带来的。我可是猜中了?”云巧笑吟吟地看着令秧涨红了的脸。
  “你好聪明。”令秧冲着她丢了一颗蜜枣,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云巧的肚子。
  “我且问问夫人。”云巧凑近了她,声线软软地拂着她耳朵下面的皮肤,“夫人现在还害怕跟老爷同房么?”
  “人家才拿你当个体己的人,你倒好……”情急之下,令秧又想丢出一颗蜜枣去,可是发现小碟中的最后一颗刚刚被她含在嘴里了。一时间手指停在小碟上空,脸窘得更红。云巧在一旁笑弯了腰,突然间捂着肚子说:“肠子都要绞成麻线团儿了。”
  “哎呀云巧。”令秧的眼睛瞪圆了,“我丢那颗蜜枣的时候可真的没使力气呢。总不会是……”
  “夫人且放心吧,不妨事。”云巧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夫人的蜜枣刚好打中他,说不定,他就真的应了,还会早些出来呢。”
  “早知道适才我就用糖莲子了。”令秧讪讪地笑道,“打中了,他应了我,就成了个哥儿。”
  用不了多久,准确地说,仅仅一个多月之后,所有的人都暂时忘记了关心云巧肚子里的究竟是一个哥儿,还是一个小姐。唐家老爷躺在上房里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休宁县里,甚至是临近的地方有点名声的大夫全都请来看了一遍,可是说出来的话也都大同小异,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最危险的那几天,总来诊治老夫人的大夫索性就住在唐家宅子里,日夜看护着唐简。顺便也必须给老夫人加重药的剂量,还得给云巧频频开安胎的方子。愁云惨雾,人仰马翻,正月将尽的时候,都没人想起来收拾元宵节那天,挂了满院子的花灯。
  令秧第一次端坐在堂屋里,一个人,像个“夫人”那样地说话——但是她没想到需要应付的是这群大夫。不过也不算很难的事情,大夫行礼,她也欠身道个万福。然后恭顺地问大夫自家老爷的情形究竟如何——大夫们都说是伤到了要害的骨头,然后会说一大堆令秧听不懂的脉象。她只记得住老爷绝对不能被挪动,若能清醒,恐怕要到清明前后才能知道老爷以后还能不能走路了。她忘不了在开完老爷的方子之后,恳请大夫给云巧把一个脉——云巧眼睁睁地看着老爷从二楼摔出去,撞断了栏杆,重重地剐蹭了那盆芭蕉树,然后僵直地砸在天井的石板地上——砸在她面前。当所有人都惊呼着奔向老爷的时候,只有令秧从背后费力地抱住了像条鱼那样滑向地面的云巧。
  大夫说,云巧是受了过度惊惧,又有忧思,胎像不稳,须得静养服药。其实这话不用大夫讲,谁都知道。可是谁都安慰不了她。老爷日复一日地昏迷,云巧也已经很多天没有出过她的屋子了。她整日依靠在自己床头,不再梳头发,任黑发丝丝缕缕地顺着床沿垂下来,险些扫到地面。令秧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平日里云巧才是伶牙俐齿的那一个。云巧的双手寂然垂在玄色被面上,令秧想握住它们,它们却灵巧地闪避开了。“老爷还活着,你这算什么?”令秧急了。她突然看见了自己手腕上那对娘留下的玉镯——它们跟着她,从往日一直来到了唐家。她不由分说地用力将右手腕上那只撸了下来,镯子穿过手掌的时候在白皙的手背上磨出一片红印子。她抓住云巧躲闪着的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用力往云巧的腕子上套。云巧的手比她的略大些,镯子卡在了四根指头下面,云巧痛得用力地甩手,胳膊肘没头没脑地撞着了令秧的肩膀,“这是我娘死的时候给我留下的,你要是甩出去摔碎了,我跟你拼命。”令秧冲着云巧的脸大声地说,把身后给云巧送汤药的小丫头吓了一跳,手一颤,药盅子在托盘里歪了,一碗药洒了快一半,还有一些泼洒到令秧的后背上,她浑然不觉,硬是死死地将云巧的手掌攥着,直到她不再挣扎,一点一点,把镯子推到了腕子上——大小刚刚好,“我娘留给我两个,这就是她戴过的最好的东西,一个给你,一个我戴着,云巧我答应你,只要我在,你就在,我跟你一起把孩子养大,你懂不懂?”
  云巧在哭。
  令秧就是在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袖口脏污了一片,都是汤药。
  她也想去换衣裳,可是当她坐在老爷床边的时候,突然就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她静静地看着他,她觉得他并没有变——跟平日里熟睡的样子别无二致,除了气若游丝。乱了这么些时日,她终于有空闲好好想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过了一个记忆里最好的年——初二的时候,哥哥嫂子来唐家瞧她,春妹已经有些认生了,不肯要她抱,直往嫂子身后躲,嫂子抓着她的手,端详着她的发髻,还有脸颊上的花黄,由衷地说:“姑娘出落得益发好了。”然后,就到了正月十五。
  她们原本都在二楼的暖阁里摸骨牌——原本,元宵节她们是可以坐车出门去看一眼花灯,但是因为云巧的身子不方便,所以令秧也不肯去了——为了不让云巧看着眼馋。蕙姨也非常难得地跟她们一起玩。令秧对这些游戏素来不擅长,可是她不在乎输,她喜欢这份儿热闹。满院子的花灯都点上的时候,二楼的那道栏杆被一团一团的光线和影子切碎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水汪汪的,那件洋红色棉比甲上滚着的那些银线的花,全都细细地闪在眼神里,满屋子的人其实都在暗自赞叹夫人今天怎么这么好看;她也不知道云巧是什么时候扶着一个丫鬟,跟着哥儿走到了天井里,好像是想凑近了看看那座精致的八仙过海灯;她不大确切知道老夫人是什么时候被请了过来:除夕夜的爆竹声又让老夫人犯病了,十几天里老夫人也没怎么见客。她倒是记得蕙娘对老爷说了一句,不然算了,老夫人肯定已经歇下了。可是老爷说,那就差人去看看,若老夫人还没睡下,就请来一起看看这些花灯。她记得老夫人端正地坐在一角,衣裳头发都整整齐齐,可是神情却还是像被绑着。她也记得她还跟老夫人说了两句话,把回廊上的灯指给她看,老夫人似乎还冲她奇怪地笑了笑。
  灯谜都是老爷和哥儿做的。念出来,大家猜。蕙娘猜中的最多。令秧头一样就吃了亏——她不识字,所以那些谜底是字的灯谜,她全都不懂,只能跟着猜一猜那些谜底是物件儿的,这个令秧倒是擅长。一整排悬在栏杆上方的花灯里,她就喜欢一盏做成花篮样子的。她想看看那盏灯上究竟有什么灯谜,于是她走出了暖阁,不想灯谜没有写在面向她的那一侧——她伸手费力地去够,想要把这盏灯
  掉转个方向。云巧在天井里急慌慌地仰着脖子冲她喊:“夫人,仔细别掉下来——”老爷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到她身边的,她的手臂太短,可是老爷轻松地一伸胳膊就碰到了那个花篮。她终于看到了灯谜——那几行蝇头小楷是出自蕙娘的女儿,三姑娘的手,她虽不认得,可她由衷觉得它们秀美安宁。老爷站得远了些,笑道:“看着了又怎么样,你念出来试试,给众人猜。”身后众人都笑了,她听到或是蕙娘,或是一个老夫人身边的丫头说:“老爷您不能瞧着夫人好性儿就欺负她呀。”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一阵家具倒地的声音,她以为不过是谁弄倒了凳子,老夫人张着双臂冲了过来,像是被一只鸟附了体。当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对着栏杆边上的老爷撞了过去。撞完了,自己栽在地上歪向一边,像平日里犯病时候那样念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栏杆断了,老爷砸在了云巧的眼前。老爷下坠的时候扯住了悬挂花灯的线,线断了,顷刻间,一长排的花灯像是雁阵一样从两边向中间靠拢,自半空中倾倒下去。所谓火树银花,指的原来是这个。老爷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身子压瘪了一个鲤鱼灯,老爷的袖子被鲤鱼灯蹿出的火苗烧着了,可是近在咫尺的云巧没想起来把它们踩灭,只知道尖叫。
  栏杆折了。一串飘荡着的,残破了的花灯像是盛开在了木头断裂的地方。
  自那日起,老夫人就又重新被关在了自己房里。
  她轻轻地摸了摸老爷的手。她觉得这几天里,他沉睡着就瘦了好多。抚摸他的皮肤向来不是一件让令秧觉得愉快的事情。可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想,或许他们这么快就要告别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遇上他,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不知道何时会失去他,才显得公平。可是,她才只过了这一个由衷开心的年。她没那么贪心,她知道人不可能总是开心快活的,她只是以为,他写灯谜她来猜的元宵节能多上一些,至少多过一个吧。他的手臂沉重得吓人,但是她还是将它抬了起来,用他的手掌轻轻拂着自己的脸。
  她没想到,那天深夜,轻叩她房门的是蕙娘。
  “我看到有灯,知道夫人还没睡。”蕙娘规矩地行礼。她笨手笨脚地还。“老爷病着,有几件事情,须得和夫人商议才好。”她说不准蕙娘多大年纪,三十五六总是有的。据说当年,她因为年纪大了,从京城的教坊司里脱了籍出来,才跟了老爷,原本就能弹得一手好琵琶,还会唱。即使如今荆钗布裙,言行举止也自然不同些。
  “蕙娘有事——讲就是了。”令秧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躲避着蕙娘,因为——因为人和人只要面对面,谁都感觉得到的那种“阵仗”。
  “头一桩,从明天起,我要给夫人过目家里的账本了。自打我来的时候,十二三年,家里的进项一直是刚刚够得上开销。只有那么三四年是有盈余的,所幸老夫人和老爷都是勤俭的人。不过从去年开始,有好几件大事,一个是夫人进门,还有就是哥儿按说年下就要娶亲,现在加上老爷——若老爷情形安稳就还好,若真的——夫人懂我的意思,那就须得在热孝期里把哥儿的亲事办了,不然就又得等上三年,如此说来,今年府里怕是吃紧。我会裁度着,要紧的时候跟夫人商议,可使得?”
  她除了点头,想不起别的。
  “另一件,是想跟夫人商量,无论哥儿今年里娶不娶亲,家里这个状况,怕是有段日子不方便总去族学里了。我有个远房表哥,早年也试过乡试,后来不知何故总是落第,人却是极聪明,性子本来就闲散,家里又有些家底,也就断了考功名的念头。听说还在他们那里的衙门做过几年师爷,文章是出了名的好。又通些医道,若是夫人觉得合适,我就把他请来府里住些日子,一则帮着哥儿的学业,二则还能帮着照看老爷,我在京城的时候家里来信说,他帮着我娘开过几服药,吃下去比大夫的管用些……”
  “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蕙娘也许是没想到谈话这么快就结束了。面前杯子里的茶吃完了,人却不见起身。令秧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劝她续上杯子,反正她总是被这些细小的事情难住。云巧要是在旁边就好了,还能拿个主意。
  蕙娘果然还是安静地说:“有件事,我觉得得告诉夫人。族里的几位老太爷听说了老爷的事情,肯定不出三两日就上门了。到时候,夫人千万小心应付着。”
  “蕙娘我没听明白。”
  “我担心——他们会逼着夫人断指,立誓,万一老爷归天,余生誓死不改嫁他人。”
  令秧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在听嫂子讲鬼故事:“不改嫁就不改嫁好了,为何非得断指不可?”
  “夫人你可知道,老夫人的疯病是怎么得的么?”
  将近二更天,云巧的丫鬟蝉鹃披着衣裳起来,点上了灯:“巧姨娘还没睡啊。”云巧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倚靠着枕头端坐着,蝉鹃叹了口气,“大夫都说了,得好生歇着才好安胎……”随后,自己住了口,暗暗地摇头。外面隐约的一点响动替她解了围,蝉鹃的口吻像是突然间愉快了起来,“我出去看看,大概是风把门吹开了。”其实她并没觉得真的有必要去看那扇门——云巧自己不知道,现在所有靠近她的人都在害怕她。
  云巧听见了蝉鹃的惊呼:“哎呀,怎么是夫人,这么晚了。”云巧微微地侧过脸,看见令秧就站在多宝格旁边,蝉鹃尴尬地跟在她身后,举着盏灯。她说:“云巧,今晚我想睡在这儿。”令秧的钗环已经全都卸了,鬓角有一点松垮,这让云巧突然想起她们俩头一遭见面的那个夜晚,云巧站在一盏屏风后面偷偷地看着,令秧迟疑地掀开帐子探出了脑袋,她脸上此刻就挂着跟那时一模一样的神情——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她脸上现在多了点清清爽爽的凄然。云巧心里面微微地一抖,就好像刚刚才觉察,有人在她心里面放了一个稍微一碰就会溢出水的茶杯。多日不说话,云巧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别扭,她终于说出来一个完整的句子:“蝉鹃,弄盆水,伺候夫人洗漱和换衣服。再抱床被子出来。”往日,她不会在令秧面前这样语气简洁地命令丫鬟,她一定会和蝉鹃一起为令秧铺床叠被,就像曾经做惯了的那样。她没有力气再去恭顺和殷勤,也没发现自己的脸在一夜之间冷若冰霜。
  令秧胡乱地解开了衣服,利落得让蝉鹃显得多余。她钻到云巧身边,伏在枕上盯着云巧的脸:“你还坐着干什么,怎么不躺下来?”蝉鹃如释重负地为她们吹灭了灯。蝉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只有蝉鹃看到过云巧试着在某个深夜把自己吊死——蝉鹃拼了命地扑上去,一边应付厮打着的云巧,一边答应着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个。
  “蕙娘刚才跟我说了好多事。”令秧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但是格外清亮。
  云巧躺了下来,令秧的呼吸把她的左臂吹得一阵温暖,她涩涩地说:“还能有什么事儿?”
  “蕙娘不让我告诉别人。”令秧的脑袋凑了过来,贴住了云巧的肩。
  云巧笑了:“随你便。看你能忍多久。”
  “云巧你笑了。”令秧得意地翻了个身,“反正你不是别人。蕙娘说,万一老爷真的殁了,族里那些老人家们会来逼我断指立誓,要我守住。我守就是了,为何还要断指呢,真吓人,会疼死吧?”
  “守什么守。”云巧静静地冷笑,“你才多大。你又不是我,我怀着这孽障,哪里都去不得。你不一样。”
  “怎么讲这种遭天谴的话。”令秧轻轻打了云巧一下,“你这人好没意思,我都应承你了,我哪儿都不去,我跟你一处把这孩子带大,这辈子。”
  “这辈子长着呢。”
  “不一定,我娘的一辈子就没有多长。”
  “也不知是谁该下地府拔舌头。”云巧对着令秧的脊背回打了一下。
  “蕙娘还说。”令秧在黑暗里深深地注视着头顶上的帐子,“先头太老爷归天的时候——就是老爷的爹,族里那些老人,他们本来也想逼着老夫人断指立誓,可是后来有人想起来,太老爷走的时候,老夫人已经过了三十,断指的事儿才不再提。”
  “怎么讲?”云巧很糊涂。
  “好像是说,女人若是没到三十的时候丧夫,肯好生守着,到了五十岁,朝廷就给立贞节牌坊。若是过了三十再丧夫,就不给旌表了,不管守到什么时候。要是一个族里出一个烈妇,整个族里的徭役都会跟着减免——云巧……”令秧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睛微微发亮,“一个女人,能让朝廷给你立块牌坊,然后让好多男人因着你这块牌坊得了济,好像很了不得,是不是?”
  “我不知道呢。”云巧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是她的新习惯,“反正,都跟我们这些妾室没什么相干。”
  “我琢磨着,这倒是件了不得的事儿。”令秧突然些有些快乐了起来,“要是老爷真的非走不可,接下来的日子总得有件事情可以盼吧?”
  “神天菩萨,我的夫人。”云巧在黑暗中双手在胸前合十,略略晃了晃,“你这话若是隔墙有耳,不怕被人抓去凌迟么?”
  “我又不是盼着老爷死。”令秧熟练地钻到了云巧的胳膊底下,“如果那个牌坊不是很了不得,那族里的老人们为什么那么在乎呢?蕙娘还跟我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蕙娘看上去不像是诳我的。”
  “当心着点蕙娘。”云巧静静地说,“你我二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人家的聪明。”
  “她说早先家里有过一个管账的先生,和咱们老夫人……”令秧脸上一阵发烫,“你明白,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府里当年的人其实都知道。一气儿瞒着。后来老爷不做官了,带着蕙娘回来,觉察到了风声——总之,管账先生有个晚上投了后院里那口井,那之后,老夫人就得了疯病。只是当初没有现在这么厉害。”
  “不是那么回事儿。”云巧轻轻地、斩钉截铁地说,“老爷跟我说过,管账先生投井是因为老爷离家好些年,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要查家里的账。他自知账面上亏空很大,老夫人一直相信他,不闻不问,可是老爷就不同了,他眼见着捂不住才寻短见。老夫人守寡那么多年,那些烂了舌根子的人捕风捉影,也是有的。”云巧突然悲从中来,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原来老爷愿意告诉她的话,有那么多都没有告诉过令秧。
  令秧安静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说:“可是管账先生投井那年,你也没来府里啊,你还不一样是听来的。”
  “听老爷说的,能一样么。”云巧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她伸开了胳膊,再把令秧的脑袋搂得更紧了些。她以为令秧到底是有些吃醋了,可是令秧的呼吸越来越匀称,微微地推她一下,她的肩膀立即顺从地塌了下去。云巧吃惊地发了一会儿呆,暗暗地自言自语:“你倒真睡得着。”
  大夫们说,要到清明的时候,才知道老爷究竟还能不能走路。可是老爷归天的时候,还没到清明呢。老爷的卧房里外响起一片号啕声的时候,令秧出神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问他:“若是真的不会走了,黄泉路上要怎么办呢。”
  二月初的时候,老爷的神志清醒了,他在某个黄昏突然睁开眼睛,令秧背对着床在点灯——她打发丫鬟去厨房看着药罐。二月的徽州还是湿冷,老爷房里必须一天到晚生着火盆。她弯下腰用火筷子拨了拨炭——就是在这个瞬间,听见身后有个暗哑的声音:“令秧。”
  她如梦初醒。丢下火筷子奔到床边去。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别让其他人知道他已经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他冰冷的手——其实她的手也暖和不到哪里去,还像小时候那样,生着难为情的冻疮。她的手指缠绕着他的,她只是想知道他的手还有没有知觉——但是不成,她自己也紧张到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了。她用力地把他右手的四个指头捏拢在自己手心里——然后对着它们呵一口温热的气。一股委屈突然就从深处涌了出来,她费力地说:“老爷,你别死。”老爷唇边泛着一圈青灰,似笑非笑:“我不死。”“老爷看花灯的时候摔下来了,不过大夫说,清明以后,老爷就能下床走路。”——大夫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当丫鬟捧着药罐子进来的时候,老爷又重新睡了回去,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众人相信病人真的跟她说过话。
  老爷的清醒是断断续续的,每天能有那么几个时辰,跟人说话毫无问题。但是他始终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也无法完全坐起来——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到了清明能否重新行走——他本就是个脾气温和的人,病入膏肓之际,已经温和到了漠不关心的地步。有一天清早,令秧推门进去帮他擦身子的时候,闻到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腐朽的泥土气味——她就知道,那日子快到了。蕙娘早就在跟做棺材的师傅交涉着,选木材,选颜色,选雕刻的纹样——先交订银,每道工序完了,打发管家夫妻去看过,再一步一步地给钱。棺材刚刚刷完最后的一层清漆,两三天工夫,老爷就用上了。
  蕙娘跪在女眷的人群里,恣情恣意地大放悲声。令秧虽说跪在她前面,但是好像蕙娘的哭声是所有哭声的主心骨。令秧哭不出来,她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她心里还在想着云巧,云巧的身孕已经五个月,身子已微微显了出来,她不该这么长久地跪着。老爷的丧事办得很体面,族里拨了一笔钱给他们,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蕙娘精打细算地操持着。令秧不晓得蕙娘是如何做到在每一天死去活来地号啕大哭之后,再语气干脆地核算着灵堂里的香烛纸钱的数量,并且关心着丧席的菜式——一定要打点好来念经的和尚们的素斋,这是她挂在嘴边上的话。此刻,她只是恐惧着自己没能如众人那般,将面部撕扯成狰狞的样子。老夫人看起来倒是一切都好,哀而不伤,引人敬重,只是人们随时都得提心吊胆,害怕那种凄厉的鸣叫声又猝不及防地叨扰了亡者的典礼。
  有一件事,令秧甚至没有告诉过云巧。在老爷刚刚清醒的某个午后,令秧迈进老爷房里的时候,看到老夫人独自坐在老爷床边上。她抚摩着老爷看上去已经和她一样苍老枯瘦的手背,令秧不知为何就躲在了屏风后面。她就是觉得自己不该过去。
  母亲问:“疼得好些了么?”
  儿子答:“不疼。”
  母亲说:“不疼就好,好生养着。”
  儿子说:“会好生养着,老夫人放心。”
  屋里就在这时有了一股粪便的气味。老爷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排泄。老夫人伸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想了想,用那只闲着的手也盖住了老爷的口鼻。令秧看不见老爷的神情。隔了一会儿,老夫人松开了双手,那双手突兀地悬在在她和老爷之间。老夫人笑了。
  母亲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小时候也这样。”
  儿子说:“老夫人是故意将儿子推下去的,我清楚得很。”
  令秧慢慢地朝门边倒退,尽力让脚步声消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身形步态滑稽可笑。她也用手掩着自己的鼻子。她得不露痕迹地出去,叫人来帮忙给老爷换洗,也需要叫伺候老夫人的人过来,将老夫人领回去。她不是害怕老夫人知道她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她害怕老爷看见她也掩着鼻子。她第一次为老爷清洗粪便的时候,就曾经心惊肉跳地想,若是老爷要这样活到老夫人那个年纪,还真不如从现在起就让她守寡,那样至少还有牌坊可以拿。
  老爷在灵堂里停了七天。“头七”时候,做了最后一场法事。
  送葬那日,纸钱飞了满天,在田间小道上零落成泥。他明明答应过令秧,他不死。只是人出尔反尔,也是常有的。
  现在终于没有了满屋子憋屈的腐朽气,没有了被屎尿弄脏的铺盖被褥,没有了那男人沉重得像石块一样的身体,没有了他摸上去像苔藓一般的皮肤,没有了即使怎么小心也还是长出来的褥疮,没有了病人和照看病人的人都会忍受的满心受辱的感觉——都没有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死亡就像是平仄和韵脚,把脏污的生修整成了一首诗。令秧觉得老爷的棺材很好看,纹饰简单朴素,可是有股静美。正因为他躺在里面,她才能如此干净地怀念他。她成为唐家夫人,还不到一年。似乎嫁给他,就是为了送他一程。
  她记得那应该是惊蛰前后,一个下着微雨的下午。她看到蕙娘到哥儿的书房里去,叫哥儿拿主意,挑选棺材上的纹饰。她跟蕙娘打招呼,蕙娘就招着手叫她进去一起看。她好像还从没进过哥儿的书房。书房一张小榻上,坐着个穿了一身鸽灰色的陌生男人。一见令秧进来了,就起身唱了个喏。她知道,那个就是蕙娘的远房表哥,暂时请来指点哥儿的文章。她忙不迭地道万福,都没看到其实哥儿也在给她行礼。
  那是令秧头一回见到谢先生。她没敢仔细看他究竟长什么样。谢英,字舜珲。唐府里无论主仆,索性人人都称呼他“谢先生”。
  老爷下葬的翌日,族里的人便来了。蕙娘认得,上门的是唐六公的侄子唐璞。六公是族长,六公的侄子年纪不大,可是辈分却其实比老爷还高。唐璞看起来倒不是个嚣张的人。只准那几个跟着他的小厮站在大门口候着。对蕙娘道:“族里的规矩是这样,新寡的妇人,须得到祖宗祠堂里去跪一夜,由长老们口授女德。”蕙娘做了个手势叫丫鬟出去,自己为唐璞斟上了茶,殷勤备至:“族里规矩自然是要守,只是我家夫人也要有个贴身的人跟着才好,方便伺候,夫人前些日子一直操劳着照顾老爷,身子虚弱,还望长老们担待。”蕙娘用力地盯着唐璞的眼睛,重重地说出“担待”两个字。“也罢。”唐璞放下了没动过的茶杯,“只带一个。可是有一样,夫人什么时候回来,那丫鬟就什么时候回来,中间须得在祠堂候着听使唤,不可中途擅自回府。”唐璞带着令秧离去的时候,蕙娘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得发白,她吩咐身边一脸忧心的管家娘子:“快点去把大夫请来,今晚就留在咱们府里,还有,让大夫多备点止血的药。”
  很多年后,令秧即使非常努力地回想,也还是记不得祠堂的样子。她只记得那几位长老一人坐一把红木的太师椅,然后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放了张蒲团在她膝下,眼神示意她下跪。至于跟着她过来的那个丫鬟,早已被唐璞的随从们拦在了外面。她不记得自己对着那一行又一行的灵位究竟磕了多少个头。总之,磕到最后,俯下身子的瞬间她就错觉那些牌位马上就要对着她飞下来,“枭枭”地叫着,淹没她的头顶。她袖子里藏着一小瓶白药——是来的路上,那丫鬟偷偷塞给她的,想必是蕙娘的主意。不过她却不知道这药究竟该用多少。那些断过指的女人,砍掉的是哪一根?用左手拿刀还是用右手?要是自己真的下不了手,砍不断怎么办,难道还会有人来帮忙不成?
  六公清了清嗓子,不怒自威,讲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唐王氏,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知道”,所以只好看着六公的眼睛。六公边上那个不知是“九公”还是“十一公”的老者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杯:“唐王氏,今天找你来,是为着好意提醒你做女人的本分,也自然是为着光耀咱们唐氏一族的门楣。咱们唐家的男人向来体健长寿,上一个朝廷旌表过的贞节烈妇,怕是二十多年前了……”他朝着半空中拱了拱手,然后另一个声音截断了他的,这声音从令秧的右手边传过来,沙哑,调门却很高,听着直刮耳朵:“是二十九年了。中间只出过两个未满三十的寡妇,一个有辱门楣,沉潭了;另一个回娘家了,也是因为那妇人的父亲当时升了巡抚,来接她走,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如今我们唐氏族中也该再出个烈妇,唐王氏,恰好轮到你,也是老天垂怜。”
  听起来,他们像是灾民求雨那样,盼着一个年轻的烈女。
  唐璞站在她的左手边,打开一本册子,高声诵读起来,六公缓缓地说:“唐王氏,你且仔细听着,听完了,我们还有话要问你。”
  唐璞抑扬顿挫地念完了一大段话,她其实一个词都听不懂。她能听懂的部分,只是一长串的名字,似乎无穷无尽。
  洪武四年,河南南阳府,刘氏,十七岁丧夫,触棺殉夫,亡。
  洪武十二年,陕西平凉府,张氏,十八岁丧夫,矢志守节,至二十二岁,公婆迫其改嫁,自缢而亡。
  洪武二十三年,徽州府婺源县,林氏,二十一岁丧夫,绝食七日而亡。
  永乐四年,湖广黎平府,赵氏,十八岁丧夫,投湖而亡。
  永乐十年,山东莱州府,冯氏,十四岁定亲,完婚前半月,夫急病暴毙,自缢而亡。
  正德元年,河南汝宁府,李氏,夫亡,年十六岁,公婆欲将其改嫁其夫幼弟,执意不从,自刎而亡。
  嘉靖九年,徽州歙县,白氏,二十岁丧夫,时年幼子两岁,矢志守节,其子后染时疫暴卒,卒年四岁,白氏遂投井而亡。
  嘉靖十一年,徽州休宁县,方氏,二十三岁丧夫,吞金而亡。
  嘉靖二十年,山西沁州府,苏氏,十九岁丧夫,矢志守节,侍奉家翁,后家翁病故,其父母欲使其改嫁,自缢而亡。
  嘉靖二十三年……
  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种自尽的死法。只是这“嘉靖年间”为何这么长,令秧的腰间已经麻木,略微一挪动,人就像木偶一样散了架,不听使唤地朝前匍匐,她用手撑住了冰凉的地板。这一次,她没有力气再抬起头注视六公的脸。
  “我真的,跪不动了。”一颗泪重重地砸在手背上。唐璞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续着,有一个字像雪片一样飞满了令秧的脑袋:亡。
  “也罢。时候不早,大家都乏了。”六公挥手将先头那个婆子招进来,“扶她去隔壁歇着,明日接着念。你要知道,给你念的这些,都是朝廷旌表过的节妇。过去的规矩,填房继室都不予旌表——可是圣恩浩荡,自洪武年间,恰恰是在咱们休宁穆家的一位继室夫人身上,太祖皇帝把这规矩破了。往后,才有了你们这般填房孀妇的出路,要说你的运气也算是够好——那本册子才念完不到两成,你若生在早先,还不配有她们的归宿,最好的归宿,你明白吗,唐王氏。”
  祠堂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内院,影壁两旁,有翠竹,新绿冒了出来,却还有枯黄的竹叶没能落尽,遮挡住了影壁西侧的小屋。令秧就被关在里面。一张旧榻,一个摇摇晃晃的矮凳,一张小炕桌被丢在屋角,摆着几个碗和杯子。破晓时分,竹影泼在窗户纸上。那婆子坐在矮凳上慢吞吞捶打着自己的腿,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夫人睡不着,好歹闭上眼睛歇歇。天一亮,可就又不能清净了。”令秧抱紧了膝盖,往榻角处缩了缩,像是要把自己砌进身后的墙里,或者变成一块帐子上的补丁。她试过想要伸展开双腿,稍微一动,膝盖就钻心地疼。似乎不知道该拿这个僵硬的自己如何是好。她也不想跟这个看守她的老妇说话——人们似乎叫她“门婆子”,虽然相貌可憎,却也不曾为难她——可是令秧知道,眼下,她对任何人和颜悦色,都没有用。
  “依我看呢——”门婆子的声音听上去元气十足,佝偻着腰,捏自己的小腿,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她有一只眼睛是斜的,裸露在外的一大片眼白呈现一种蒙尘的黄色,像是茶垢,“夫人不懂得守一辈子的苦处。别怪我说话粗糙,夫人未必做得到。”婆子熟练地盘起腿,把自己准确地折叠在了那张小凳子上,突然间成了一个诡异的神龛,“又没个儿女,也就没什么牵挂。跟着老爷去了,左右不是坏事。博了名节自不必说,省得熬往后那些看不见头的日子。夫人现在年轻,觉得活着有滋味儿——可是信我门婆子一句话,一眨眼,活着的滋味儿就耗尽了。等当真觉得死了比活着痛快的那一天,就由不得夫人您了。”
  令秧不吭声,像是打瞌睡那样闭上了眼睛。门婆子随随便便地从那把破壶里倒出一杯看起来像是泡得过久的茶,再拿起一只粗瓷的碗,转身在屋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夫人?”门婆子将杯子和碗并排搁在炕桌上,也不管脏不脏,就将炕桌横到令秧面前的被褥上。“夫人若是想好了,就喝了那杯有颜色的。我跟你保证,喝下了,只需忍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就什么都过去了。若是还没想好,就把那碗水喝了——等会儿还要再去祠堂跪着听训呢,不喝水撑不住的——我老婆子也没法子,长老们吩咐过了,只准我给夫人水,不准给吃的。”
  片刻之后,令秧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她知道此时屋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和那碗毒药。她怕,可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毕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毒药是什么样的。捧起那杯子的时候胳膊都在打战,但是她还没有意识到那其实是因为饥饿。不然——先稍微用舌尖舔一下呢——她还是把那杯子丢回到炕桌上,还以为它会被打翻或者直接摔碎,但是它只是危险地颤了颤,像是转了半圈,就立住了。她从小就怕死了喝药,这跟那药究竟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死根本没关系。手抖得太厉害,洒出来的一点点弄湿了她胸前的衣裳,若是让嫂子看到了准又要数落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然而然地想起嫂子了。一夜之间,成为唐家夫人的那段日子似乎已经成了一场梦,她的心魂又回到了童年去。
  死就死吧。既然这么多人需要她死——那可能真的像门婆子说的,不是坏事。虽然说她若真的守到五十岁,也有牌坊可拿——但明摆着的,长老们不相信,也等不及。一具新寡的,十六岁的女尸换来的牌坊更快,也更可靠些。到了阴间,能看见娘,还能看见唐简——糟了,娘认不得唐简长什么样子,他们如何能够聚在一起,迎接令秧过来呢?令秧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在这世上,她最亲的两个亲人都已经走了,可是他们彼此还形同陌路。令秧并未期盼过会有人来救她,因为她从不觉得自己能有那种好运气。唐家大宅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每个人有每个人要做的事情,老夫人只消隔几日兴师动众地犯疯病,宅子里的岁月就没什么两样,蕙娘继续日理万机地管家,厨娘年复一年地记清每排坛子里究竟装了什么,哥儿要等着迎娶新媳妇,云巧的孩子一旦出生她就有了偿不完的债——可能,唯一让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她这个没了老爷,并且什么都不会的夫人。就像是筷子一样,哪怕是象牙雕出来的又镶了金边和宝石的筷子,其中一根丢了,另一根又能怎么样呢?若是她成为了一道牌坊,就不同了——她有了恰当的去处,所有的人都会在恰当的时候想起她。
  有道光照了进来。她不得不抬起胳膊,用袖子遮挡住眼睛。发髻松垮了好多,软塌塌地堆在脖子那里,几缕散碎的发丝沿着脸庞滑出来,脸上的皮肤不知为何紧得发痛,就好像躯壳马上就要裂开让魂魄出窍。她仰起头,注视着光芒的来源。门婆子站在门槛里面,垂手侍立。院子里是唐璞和那几个随从。“夫人。”门婆子不疾不徐地说,“长老们马上就到,是时候去祠堂了。”
  令秧微微一笑,端起面前那碗水,一饮而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空碗捧在胸前,轻声道:“知道了。”
  门婆子走到卧榻边上:“我来扶着夫人。”令秧的右手轻轻搭在门婆子的手腕上:“我不敢喝。你来帮我一把?”门婆子摇头道:“这种事,除却夫人自己,谁都插不得手。”令秧的笑容突然间有了一丝慵懒:“灌我喝下就好,谁还能为难你呢?”门婆子弯下腰,摆正了令秧的鞋:“夫人若是实在下不去手,也别为难自己。凡事都讲个机缘,夫人说对不对。”
  多年以后,当令秧已经成了整个休宁,甚至是整个徽州的传奇,唐璞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三月的清晨。她一瘸一拐地停在他面前,一身缟素,衣襟上留着毒药的污渍,粉黛未施,眼睛不知何故明亮得像是含泪。昨天把她带来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只能算得上清秀的普通女人而已。可是现在,有一丛翠竹静悄悄从她身后生出来。发髻重新盘过了,不过盘得牵强。她宁静地垂下眼帘,甚至带着微笑,对唐璞道了个万福。屈膝的瞬间她的身子果然重重地趔趄了一下,她也还是宁静地任凭自己出丑——唐璞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想要伸出手去扶她一把,又为何如此恐惧自己的这个念头。他清早出门的时候,接过他的小妾递过来的茶盅,还轻描淡写地抱怨过,也不知这个妇人能不能知晓进退,早些了断了自己,也好快些结束他这桩差事——毕竟谁愿意白天黑夜地守在祠堂里看这些长老的脸色行事呢。
  可是此刻,一切都不同了。令秧的眉头始终顺从地垂着,眼睛却停在他已经往前稍稍凑了几寸却马上收回的右臂上。她柔声道:“有劳九叔。”唐璞心里长叹了一声:人们常说的老话有些道理的。若是让这妇人一直活下去,她怎么可能不变成个淫妇。
  他却实在说不清,为何,当他再一次在这妇人面前打开那本记载节妇的册子,开始念的时候,悄悄从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纸张后面看了看她的脸。她和前一晚一样,跪着,眼神清爽地凝视着那些林立的牌位——今日长老们决定换个地方,挪到了唐氏宗族的女祠。这里供奉的,都是整个家族几百年来恭顺贤德的女子。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很快也会加入她们——并且成为她们的荣耀。
  他诵读的声音不知不觉放缓了,有了一点琅琅的韵律。他甚至有意识地跳过了一些过于残忍的例子——比方说,有个女人,为了不改嫁,拿银簪捅穿了自己的喉咙,生生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死;还比方说,有个女人,在马上就要临盆的时候丈夫突然落水溺亡,她在守灵的夜里撞了棺材,脑浆迸裂,人却没有马上断气,却在这撞击中惊了胎气,她死的时候婴儿也死了——婴儿的脑袋已经出来,身子还在她肚子里;还有个女人自己跳进了烧着开水的大锅里,人们把她捞上来,救活了她,从此她带着一个怪物一般的躯壳活着,她算是一个比较特别的节妇,殉夫未死,却也拿到了牌坊……
  唐璞跳过了所有这些记载,他只把那些轻描淡写的“自缢而亡”“溺水而亡”之类的读给她听。不过他不知道,令秧其实早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她清楚有个声音在持续着,可是就像知道雨水滴落在屋檐上而已。她的腰支撑不住了,不得不用胳膊撑着蒲团,她觉得自己像个木偶,若不是有提线抻着,四肢早已散架。门婆子时不时会走进来,为长老们添茶。终于,也靠近她,在她身旁的地面上跪下,擎着一只水碗,喂她喝下去,似乎门婆子知道她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周遭突如其来的寂静刺进她的耳朵里,她扬起头,静静地看着六公的眼睛。
  “又给你念了两个时辰了,唐王氏。”六公的嗓门比昨晚小些,更家常了点,大约也觉得这戏没那么好看了,“你明白了点儿什么没有?”
  “我依长老们的意思。”令秧心无城府地笑笑。长老们面面相觑,神色惊喜,十一公道:“这话可就岔了,这不是我们的意思,这是天道。”
  “我死就是了。”令秧的笑意更深,“我夫君走了,我也该跟着,长老们满意了吗?”
  “天佑我唐氏一门,难得有唐王氏深明大义。”六公突然间声若洪钟,祠堂里所有坐着的老人们都跟着笑了,好像看戏的时候心照不宣地知道什么地方有个好。
  “只是六公,那毒药,我实在喝不下。我一个妇道人家,胆子太小。我上吊行不行?”唐璞默默地合上那本册子,垂手侍立到一边去,经过令秧的时候,他的腿极为小心地一闪,怕碰到她。
  “也好。”六公向唐璞道,“马上叫你的人去准备点白绫过来,要上好的。”
  “依我看……”长老中那个从未开口说话的老人放下了茶杯,跟其他长老比,他面色上泛着奇怪的红润,“在祠堂自缢,不妥,打扰了祖宗们的清静不说,祠堂这地方,可是一点秽气都见不得的。”
  “这容易。”十一公摆摆手,“叫人押着她回她们家里不就得了。在自己府里自缢,说出去也没有不妥的地方。”
  “只怕又生枝节。”
  “这话糊涂,谁又敢生什么枝节?哪个不知道这是整个宗族的头等大事,我倒借他个胆子……”十一公的胡子伴随着说话,一飘一飘的。
  线断了。祠堂的屋顶在不停地转圈,就像小时候哥哥给她做的那个陀螺。眼前的一切隐匿于黑暗之前,她觉得自己能稍微看清的,是唐璞俯下来的脸。然后,她真以为自己用不着上吊,就已经死了。所以她不知道,门婆子冲上来掐了一阵她的人中,未果,又搭着手腕把了她的脉。
  门婆子不慌不忙地对六公说:“老身略略通得一点岐黄之术,唐夫人的脉象,怕是喜脉。不敢乱说,还请诸位长老赶紧找个大夫来给瞧瞧。”
  祠堂里顿时嘈杂了起来,似乎没人再在乎打扰到祖宗。唐璞微微地攥住了拳头,也许她用不着去死了——正因为这个,他胸口才划过去一阵说不清的疼。
  唐家大宅里,不少人都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云巧坐在蕙娘的房间里,不肯走。“出了再大的事情,你现在都得去歇着。”蕙娘把这句话用软的、硬的、软硬兼施的语气讲了无数次,一点用也没有。不只是云巧,这几个人房里的丫鬟都静悄悄地站成一排,正好挡在蕙娘的屏风前面,没有丝毫要散的意思。蕙娘颓丧地把脸埋在十指尖尖的手掌中,重重地叹气:“你们都在这儿耗着也没有用,早就差了好几拨人去打探了,离祠堂还有好几丈远就被九叔的那班小厮拦了下来……”“我不信,就连她的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罢呦。”蕙娘无奈地摊手,“真听到什么动静,哪有不告诉你的道理?”“那就让他们一直在远处守着!”云巧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不是说他们要逼着她断指立誓吗——她总不能连叫喊声都没有吧——可是若真的断指,哪用得了这么些时辰?别看她十六了,其实她根本就是个孩子她什么也不懂……”云巧放声大哭了起来,蝉鹃也即刻跟着抹起了眼泪。
  “这算什么意思!”蕙娘气恼地站起身,椅子在她身后“轰轰”地划拉着地面,“深更半夜的,你是不是非要吵醒了老夫人和哥儿才算干净?断指也是我过去听人家说的,谁能真的亲眼看见……”管家娘子在此时推开了房门:“蕙姨娘,小厮们回来,听说祠堂里散了,六公十一公他们的轿子都走了,只是没有咱们夫人的信儿,那个跟着的小丫头也不知被支使到哪儿去了。夫人好像是就在祠堂的后院歇了,族里看祠堂的那对老夫妇伺候着她,祠堂里彻夜都还有九叔的人轮班守着,咱们靠近不得。”
  蕙娘招呼管家娘子在圆桌边上坐了,云巧急急地招呼蝉鹃,扶她起身离开圆桌,坐到旁边的矮凳上去。却立刻被蕙娘拦住:“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若真的丁是丁卯是卯地论起来,她是伺候过老夫人的人,她坐下的时候我都该站着。”管家娘子也劝道:“巧姨娘眼下可千万哭不得,不能伤了胎气。依我看,今晚夫人不会有什么事情,明天天一亮咱们家的小厮也还是会过去打探着。不过九叔家的那些人向来跋扈——”“使些银子罢了,倒没什么。”蕙娘苦笑道,“我最心慌的,就是不知道这班长老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怕就算是打探到了消息,咱们也来不及想主意……宗族里的事儿,官府都能躲就躲,我怕咱们……”眼看着云巧又要哭,管家娘子硬硬地给蕙娘递眼色:“我倒觉得,谢先生像是个有主意的,他一向起得早,明天,我打发人早点去把早饭给他送过去。”“正是这话。”蕙娘会意地点头道,“我一早就去跟他商量商量,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次日清晨,跟着令秧去往祠堂的小丫鬟被一众唐府的小厮骑马带了回来,他们是在去往祠堂的半路上遇到了她。蕙娘和众人都在哥儿的书房里。一见着蕙娘,小丫鬟便跪下哭道:“蕙姨娘,可了不得了,我一整夜被他们关在祠堂的柴房里,根本连夫人的面都见不着。是一大早,那个看祠堂的老婆子,有一只眼睛有毛病的……”蕙娘急得叱道:“你这孩子就不知道拣紧要的说么,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人家的眼睛!”“是她偷偷放我走,嘱咐我来给咱们府里报信的。”小丫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像是从账簿上扯下来的纸,“那老婆子说,把这个交给咱们府里管事的就好。”“一个看守祠堂的婆子,倒会写字?”蕙娘惊愕地挑起了眉毛。打开匆匆看完,却僵硬地跌坐在椅子里,都忘记了叫小丫鬟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云巧面如土色,甚至不敢正视蕙娘的脸。
  蕙娘把那张纸交给她的丫鬟:“去给谢先生看看。”云巧此刻才想起来,谢先生一直安静沉默地站在回廊上。
  “没事。”蕙娘用力地笑笑,朝向管家娘子道,“叫你当家的马上去把罗大夫请来。告诉罗大夫人命关天。再去账房支银子,有多少拿多少过来。”
  “蕙姨娘。”管家娘子面露难色,“老爷的丧事刚完,现在要银子,只怕都得动厨房买菜的钱了。”
  “不怕。我房里还有体己的首饰。”蕙娘笑笑,“顾不得这些了,救命要紧。等一下,你知不知道六公平日里都请哪个大夫?”
  “这个得去问九叔身边的人。他们一准知道。”
  “那就叫小厮们去打听,把跟六公熟的大夫和罗大夫一起请到咱们家。顺道把我的首饰押到当铺去,全是在京城的时候攒下的好东西,只怕还真值个六七十两。”
  “要那么多?”管家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么多,只怕人家大夫还不肯收呢。”蕙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云巧一眼,“咱们又不是叫人家来诊病,是求人家来撒谎的。”
  “我横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云巧淡然地抿了抿嘴唇,“不过我就知道一样,若是大夫不肯收你的首饰,我跟我肚子里这个孽障,一块儿死在他们跟前。”
  谢舜珲站在回廊上,背对着窗,注视着远处烟青色的天空。
  “谢先生?”哥儿站在他身后,“蕙娘她们,究竟在商议什么?夫人到底被带走做什么呢?”
  他转回头看着这十七岁的少年,头上依然纶着月白的方巾,白皙,清瘦,俊美,有一双大且漆黑的眼睛。谢舜珲知道自己答非所问:“这几天,怕是没心思想功课吧?不打紧的,咱们缓两天再念书。”
  哥儿微笑的时候,眼神里却总有种动人的无动于衷:“让先生费心了,这时候还惦记着我的功课。”
  “你们族里的长老们,希望说动你家夫人殉夫,以死明志。”
  “倒也好。”哥儿轻声道,“若真这样,我父亲也走得安心。”
  “不过现在怕是不成了。”谢舜珲来到唐家也住了月余,早已习惯了哥儿的性子:大事小事,在哥儿那里都是轻描淡写,“你家夫人有了身孕。现在请大夫过来瞧——若真如此,长老们便不好再提殉夫的事。”他犹豫了片刻,决定先不提门婆子撒的大谎。
  “这又为何?”哥儿的口吻似有遗憾。
  “若是损伤了你父亲这一支的香火,岂不是更让你父亲走得不安心。”
  “也罢。夫人命不该绝,都有定数。”哥儿的双唇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委实太薄了些。尤其是在他抿嘴的时候更是明显。挺直的鼻梁下面,就剩下细细的一道线,若硬要在他脸上吹毛求疵地挑个缺点,恐怕就是这个了。
第三章
  好像是没死。令秧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几种模糊的颜色在亮光里微微抖动,她看见的是自家卧房里的帷帐。
  拔步床上的雕花,像沿着木头做的坚硬藤蔓一样,一直延伸到了屋顶上。都是爹挨个督促着师傅刻出来的。那个时候爹和哥哥都说,虽然论门第根基,王家高攀了唐家——可越是这样,令秧的嫁妆才更加不能委屈。他们倾其所有,发狠地去各家铺子里收了欠账——比不上是自然的,但是总不能让人家觉得新娘子的娘家不得体。爹还一直问师傅,像唐家那样的诗书人家一般都偏好什么式样跟花色,切不可突兀了惹人笑话。自打老爷从楼上跌下来,令秧每每想到爹或者哥哥嫂子,总像是怕烫着那样,轻轻一触就闪避开。不能想,想多了,哪里应付得来那些没有尽头的煎熬日子。而这些娘家的亲人,也的确不曾来看过她一次。只是拖人带过信来罢了。
  大概是没死吧。不然,心魂怎么会如此从容地在人间事上停留这么久。略微挪一下身体,就被满身莫名其妙的酸痛冷不防推到帐外的灯光里去。她眨了一下眼睛,听得有人惊喜地说:“醒了!”然后就看见云巧急匆匆地冲着她俯下脸,一把攥住她的左手:“你可醒了,哪里不舒服就说,好生躺着别动。”蕙娘的身影从帐子边缘移出来,笑道:“云巧,跟夫人说话,满嘴你我,像什么样子,合该着掌嘴了。”随后歪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恭喜夫人了,大夫说夫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应该是正月头上受的胎。夫人放心,族里的长老都已经走了,他们也知道此刻最要紧的是延续香火,夫人不用怕了,只管好生歇着。”
  她想说:这不可能。——在老爷归天的前几日她还见过红潮,她自己心里有数——但是云巧用力地盯着她的脸,下死力在她手心里更重地捏了一把,她像是被吓住了那样,不敢说话了。蕙娘的声调也是斩钉截铁的,令秧的眼睛放在蕙娘滑在裙子里的那块玉佩上,还隐隐看到了露出来一点点的,绣花鞋上宝蓝色的云头。管家娘子的嗓门更高些,她忙不迭地招呼小丫鬟:“还愣着干什么,跟我一块儿扶着夫人起来,先把安胎的药喝下去,隔一会儿再喝汤。”
  “他们要我死。”令秧怯生生看着管家娘子,声音粗哑得都吓到了自己,“我都拿好主意了,我去便是,我给咱们大家换一块牌坊,也没什么不值得。怎的又不叫我去了呢?”
  管家娘子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夫人怎么又说这些孩子气的话,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蕙娘也微笑:“族里那些老人家,无非是啰唆几句,教夫人安分守己罢了。何至于论到死不死的,夫人没有跪过祠堂,一时吓坏了,也是有的。”云巧一言不发,依旧炙热地盯着她的脸,用力得像是要盯出泪水来。安胎药很苦。感觉跟那门婆子端给她的毒药一样难以下咽——那毒药她究竟有没有试着喝一点点呢,她觉得其实有,她记得尝到了一些味道,那一点估计还不至于要她的命——药汤热热地熨过喉咙,似乎要把嗓子里的皱褶全都熨平整了,五脏六腑内的寒气全都顶了上来,她挣开药碗的边缘,对着地面一阵干呕,什么也吐不出。管家娘子一面拍着她的脊背,一面叫小丫鬟倒水,她的言语间全都是愉悦:“不妨事的,夫人怕是开始害喜了,明早再问问大夫,看开些什么药好……”
  所有的人都言之凿凿,好像祠堂里那个夜晚只不过是令秧一个人的梦。
  难不成自己真的怀孕了——反正,是女人总有这一天的。既然众人都说是真的,那自己就当这是真的好了。她听见自己的手缓缓地从云巧的手心里垂下来,睡梦趁她虚弱,重重推她一把,她就像是滑了一跤那样顺势跌进去。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晓得再清醒时,已然是深夜,满身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她没有叫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屋里不知为何,灯还点着,明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慢慢地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她站在那丛看着让人心软的竹子前面,对唐璞说:有劳九叔。那时候她以为,唐璞就是她在阳间看到的最后一个算得上“认识”的人。她对他恭顺地笑,不带恨意,她只能这样跟所有的人道个别。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感觉已经糊里糊涂地到了来世。
  云巧悄悄地靠近了帐子:“夫人,眼下这屋里只有你我。”令秧像是怕冷,抱紧了自己的肩膀:“云巧,我是真的像你一样,怀了孩子吗?”
  “夫人自己清楚吧。”云巧的行动的确越来越迟缓了。她坐下来,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跟着你的人呢,你为何一个人在这儿。”
  “因为我想跟夫人说的话,不能让丫头们听见。”云巧将手里那盏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半边脸被晕成了微醺的样子,“夫人有身孕的事,是祠堂里那个看门的婆子一时情急想出来骗长老们的。随后,他们也怕真的伤了子嗣,就叫人把夫人抬回咱们家里——蕙娘当了梯己的首饰,塞了银子给大夫,大夫才跟长老们说夫人的确是喜脉。咱们原先谁也没想到,他们叫你去祠堂,原来比断指还狠上百倍。这次要不是多亏了那个看门婆子,只怕我是真的再也见不着你了。”云巧的手指轻轻滑过令秧的脸,四目相对,一个惊喜,另一个恻然。
  “那又怎么样呢?能瞒多久?”令秧终于学会了短促地冷笑,“这种事情,就算我腰里缠着枕头挨上十个月,然后呢?孩子在哪儿?你们,着实不必救我的。”
  “谢先生说,这也容易。到时候暗暗托人打听着,四邻八乡的总有穷人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到时候给些银子,抱过来养在夫人房里就是了。除了我、蕙娘、管家娘子和谢先生,府里再没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当着小丫鬟们,我们几个才必须做戏给她们看。蕙娘说,等这阵子熬过去了,是一定要去重重地谢那个看门的婆子的。”
  “我不信真能瞒过去。”令秧摇头,随即缓缓地倒在枕上,头发如月光一样沿着被面滑下去,“云巧,你们为何要这么辛苦?”
  “当时那么紧急,谁也想不了太多。夫人觉得,我们应该不闻不问,任凭你去死么?”
  “我会连累你们。”令秧闭上眼睛,突然像小时候那样拉起被子,把自己脑袋蒙进去,“行不通的,一个大夫使了银子,还有别的大夫,府里这么多人,全是眼睛……”
  “蕙娘也想到这一层了。这回,真真是咱们运气好,族里六公和十一公最常请的那个大夫去给他母亲过三周年祭了,说是过几个月才能转回来。蕙娘也怕六公他们会请那个大夫过来诊脉,这就真的不好办了。”
  “我就说了,行不通的。”
  “可是。”云巧静静地掀开令秧蒙在脸上的被子,“夫人若是真的在这两个月里怀上一个孩子,不就都行得通了么?”
  哥儿年幼的时候,曾犯过一阵子梦游的毛病,这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犯了一年多,无声无息地自己好了。只是梦游症好了以后,哥儿便再也没在二更天之前睡着过。府里人都晓得,哥儿书房里的灯,总是不会熄的,大家早已习惯——哥儿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中间起来给他添两次茶就好,哥儿便安然地清醒着,和巡夜的更夫一起,注视着唐家大宅一个又一个的深夜。
  所以他很惊讶,管家娘子提着灯笼,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叩响了他的门。管家娘子脸上没有平日的殷勤,只说:“哥儿且随我来一趟,有紧要的事,老爷没了,只能跟哥儿商议,千万别惊动了老夫人。”
  他对管家娘子,从小就有些忌惮的。侍奉过几代主人的老仆,关键时候的确有种从天而降的威严。
  令秧目瞪口呆地看着云巧,一翻身,劈手一个耳光打在云巧脸上,打完,她自己吓住了,云巧却是若无其事地看着她,指尖挑起手帕的一个角,抹了抹嘴角其实并不存在的血痕。“云巧你当我是牲口?”令秧含着眼泪,感觉自己像灯芯旁边的火苗那样,微微发抖。
  “我只知道我得让你活着。”云巧站了起来,像是挑衅。
  “这么活着我还不如死了好。”
  “主意是我出的,我没料到蕙娘也说可以一试。你放心,这种事情,哥儿他自己不可能跟任何人说,若老天真的肯帮忙,给你一个孩子,也是唐家的血脉。就试这一个多月,若是久了,孩子出生太晚,自然也行不通。夫人我跟你保证,哥儿很快就要娶亲了,新少奶奶来了以后自然不可能再有这种事情。若是这一个月里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们听天由命,按照原来的法子办。”云巧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令秧的眼睛,只是注视着她下巴上,那些越来越多,像是雨滴落下的细小的波纹。
  “我就是不依。”眼泪涌了出来,令秧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其实不全是觉得屈辱,而是觉得,其实云巧的话,仔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她哭的恰恰就是这个“道理”,“老爷才刚刚下葬,你叫老爷如何闭眼睛呢!”
  “夫人。”蕙娘不知何时站到了云巧身旁,她二人肩并肩地立着,从来没觉得她们如此亲密过,“我知道实在是委屈夫人了。只是我怕,若是六公他们真拆穿了咱们撒的谎,那到时候就不是夫人一个人的事情,夫人觉得自己死不足惜,可是咱们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从此在族中如何立足呢?”蕙娘脸上掠过一点悲凉,“若是咱们真的把这关过去了,夫人放心,咱们几人的有生之年,没人会提起这件事。百年以后都到了阴间,我去跟老爷请罪。”
  “还请什么罪。”云巧嘲讽地扬起嘴角,“咱们一道下十八层地狱就是了,都没什么可辩解的。”
  门轻轻地响动,管家娘子轻巧地迈进来,身后跟着哥儿。
  云巧粲然一笑,轻轻地走到哥儿跟前,弱柳迎风地跪下了。哥儿不自知地倒退了两步,眼睛下面一阵隐隐的抽动,好像满脸的俊秀遇上了狂风。
  “管家娘子想必都跟哥儿说清楚了吧?”云巧仰起脸,看似心无城府,“云巧知道自己卑贱,不敢求哥儿救夫人,只是……”她拔下一根银簪,若无其事地对准了自己的肚子,“哥儿若是不依,只管回房去睡就是了。只是哥儿若是把这事情说给旁人知道了,云巧头一个死,也带上老爷的骨肉。”
  哥儿说话的腔调还有一点点稚嫩,他皱紧了眉头,轻轻干咳了一声。接着他说:“你们都出去吧。”那是头一回,他知道了做“一家之主”的滋味。管家娘子沉稳地走到云巧身边,娴熟地跪在哥儿脚下,深深叩了个头。他凝视着蕙娘眼睛里的狂喜,也凝视着令秧满脸像是死期将至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心满意足。
  灯吹灭了。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令秧依旧紧紧地闭上眼睛。哥儿年轻清瘦的身体上,满满地溢出来一种隐秘的芬芳。哥儿的身子紧贴上她的时候,光滑的皮肤遇见了同样的光滑,自然而然就融化在了一起——这些都是老爷没有的。这念头像个冷战一样,从令秧的脊背上流畅地滑过去。那双白皙瘦削的手在她的腿上捏了一把,不疼,可是捏得很重。他跪在她的身体前面,俯下来,嘴唇隐约地划过她的胸口。蜻蜓点水,像是给她皮肤上留下了一粒朱砂痣。
  “夫人就那么怕死吗?”她听见这孩子的问题。
  她屏住呼吸,在枕上拼命地摇头。哥儿突然间抽掉了枕头,她的脑袋重重地砸在床铺上,又被他的胳膊捞了起来。他的气味环绕着她,她想将自己的身体藏到被子里去,可是被子不知到哪里去了。
  “你什么都不懂吧?”她的手臂终于环绕住了他的脊背。
  “不至于。”哥儿把头埋在她肩窝处,像是在笑。
  “你行过这回事?”问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自然而然地亲吻他,“是和你房里的丫鬟?还是堂子里的姑娘?你应该没去过那种地方吧,老爷管得那么严……”
  他发狠地拽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脖颈弯出一个弧度。她痛得说“哎呦”,他就在此刻按住了她的胯部,他降临。她的身体突然之间变得比魂魄还要轻。像是轻轻松松从高处被抛下来,长风浩荡,直直地从里面吹得畅通无阻。她咬住了嘴唇,一阵眩晕。那么险,那么陡峭,可是她觉得快乐。她知道自己该死,从此以后,即使有天真的死在那祠堂里,真的被他们喂了药沉了潭,也不算冤屈。可反倒正是因为弄懂了为什么不冤屈,她也弄懂了为何云巧她们那么舍不得她死。
  哥儿终于倒在她身旁,呼吸把她胳膊内侧的肌肤吹热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该去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她总对老爷做的那样。她故意地,继续问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你真的去找过勾栏里的姑娘?老爷不知道吧?”她清楚,此时,这个孩子已经丢盔弃甲,不再有力气凶暴地对待她。老爷就这样重新回到了这个房间里,她虽然看不见哥儿脸上的神色,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慌乱。她的手指还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他的,这孩子凑了过来,潦草地抱了抱她,但是她推开了。她听着他默默地摸黑下了床,听见他捡起衣服,他朝门边走的时候踢到了一张圆凳——他似乎赶紧停下来扶住了它。所以令秧确信他会守口如瓶。管家娘子默契地进来,静静地把他带了出去。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眼泪流了下来。因为有那么一刹那,应该是哥儿的脸庞贴在她怀中的时刻,她险些脱口而出:“老爷想喝茶么?”随后她好像真的看见了唐简,每次云雨结束的时候,他脸上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哥儿身上似乎也有——虽然看不见脸,可是他们手指交缠的时候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这忧伤的源头是唐简,她的夫君,她在这似曾相识的忧伤里,安心地流着未亡人的眼泪。
  她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再怕死了。
  三日之后,唐璞的随从们又把令秧带到了祠堂。
  六公端详着这命不该绝的妇人,清了清嗓子:“唐王氏,既然唐氏一族的香火要靠你延续,殉夫的事情,就暂且不提。”这妇人恭敬地叩了个头,清脆地回答:“令秧感激不尽。”就在此时,一只麻雀无声地飞过来,悄悄地停歇在祠堂的门槛上。
  “只是现在,你须得当着列祖列宗起誓,安分守节,至死不渝。”
  “令秧明白。”
  “唐王氏。”十一公的嗓子里永远像是卡着一股浓痰,“你要知道,我唐氏一门有多少眼睛看着你。”
  她不慌不忙地又叩了一个头:“令秧答应诸位长老,恪守本分,至死不渝,生是唐家的妇人,死是唐家的鬼。必定穷毕生之力,为唐氏一门换得一块贞节牌坊。”
  不做唐家的鬼,又去做谁家的?她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
  再从祠堂回来的时候,蕙娘问她:“夫人怕是有好久没有见过娘家人了吧?我可以差人去带个信儿,这些天,他们若有空,过来府里住两日,陪夫人说说话儿。”
  她说:“不必了。”
  令秧是在谷雨的时候发现自己未见红潮的。她耐着性子等了四五天,才告诉云巧她们。管家娘子长叹一声,对着窗子双手合十,用力地拜了拜,念念有词:“当真是菩萨看着咱们呢。”蕙娘笑道:“罢呦,菩萨看着,只怕清算咱们的日子在后头。”虽然口吻讽刺,却是一脸如释重负的喜悦。云巧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硕大的肚子顶得她透不过气,云巧含泪笑着:“我就知道你可以。我当初就知道,夫人就是有这种福气的人。”令秧默不作声,她没觉得有多惊喜,因为自从哥儿进她房里的第一个深夜,她便相信了——她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所有东西。至于她为何坚信满天神佛都会如此偏袒她,她也说不好。
  传来了一阵笛声,让满屋子狂喜的女人都安静了下来。“谢先生又在吹笛子了。”云巧怔怔地看着窗棂——随着身子日渐臃肿,她脸上常常浮现这种神情,好像是没有往日伶俐了,可是令秧却觉得她愚钝些的样子更美。“好听呢。”蕙娘将五指伸展在自己眼前,像是打量自己葱管一般晶莹的手指,“难为他,把个简简单单的《点绛唇》吹出这么多故事,依我看,不比那些京城里的乐工差,这么聪明剔透的一个人,偏就不喜欢做正经事情。”管家娘子若有所思地朝向蕙娘道:“有件事我这几日总挂着,现在族中上下都盯着咱们府里的女人们,尤其是夫人,谢先生总在咱们家待着,只怕又有人要生事端。”蕙娘面不改色,但是沉默。云巧转过脸道:“人家帮过咱们那么大的忙,现在怕别人嚼舌头就叫人家走,这不是显得我们家太没良心?请他来,原本就是给哥儿请先生,旁人又能说什么呢!等哥儿亲事办了,什么时候能回族学里去念书,再请谢先生回去也不晚。”管家娘子苦笑道:“我也是想着这一层,若是咱们开口请谢先生去,真是没脸——只是这谢先生也有意思,来咱们府里两个多月了,像是越住越惬意了,昨天我看见他在后院墙根下头,跟浇园子的刘二有说有笑……”蕙娘笑了:“他自小就这样,走到哪儿,三不五日便混熟了。”“我是说,他不记挂着家里么?”管家娘子大惑不解,“他家难道没有父母家小?”
  令秧好像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了,她知道身边的对话还在持续着,一直谈论着那个神明一般从天而降帮这群女人出谋划策的谢舜珲。可是听不清楚蕙娘回答了什么,然后云巧又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因为她心里突然掠过一缕似有若无的叹息。也许,保佑她顺利地怀上这个孩子的,不是菩萨,而是老爷。这念头让她微微一个冷战,却又迅速地柔软了下来。一夜夫妻百日恩,原来是这个意思。她不由自主地,像云巧那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又轻轻把手放回到了膝盖上,她恨这个动作。
  哥儿的婚事迫在眉睫,老爷离世快要七七四十九天,难得新娘子家里的老爷夫人通情达理,同意在热孝期内匆忙完成大礼——谁也不想再耗上三年。这新妇娘家姓周,是池州人,算得一方富户。虽说比不得唐家的书香,可到底也出过两个举人。令秧听到云巧她们的话题已经转到这个婚事上来,只听得蕙娘笑道:“咱们谁也没见过新娘子,不过我倒听说是个美人儿,不然也配不起咱们哥儿。当年定亲的时候,老爷还犹豫着,觉得她是庶出,可是听说周家就这一个女儿,周家老爷太太都把她宝贝得什么似的,从小就在周家老太太房里长大,也就不提庶出的话了……我还记得,当日,先头的夫人劝老爷说:老爷想想看,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嫌弃咱们家三姑娘是庶出,不愿跟咱们攀亲,老爷会不会觉得可恶。”蕙娘停顿了半晌,“平心而论,咱们先头的夫人真是宽厚。只可惜走得太早。”管家娘子也跟着叹息,说谁说不是呢。
  “走得早点有什么不好?”令秧手肘支着炕桌,慵懒地说,“活到今天又能怎样了?老爷殁了的时候她也过了三十,横竖拿不到牌坊。”一句话轻轻地丢出来,满屋子鸦雀无声。云巧急得顿足:“我的夫人,这话在屋子里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能给外人听了去的,赶明儿等哥儿的新媳妇过门了,你做婆婆的说话更不能如此没有分寸……”“我说错了不成?”令秧没有一丝笑意。蕙娘在旁静静地打了圆场:“如今夫人眼里,除却守节倒是没有第二件事。”众人只得尴尬地哄笑。一个小丫鬟就在这时候来了,说是唐璞差人送来了戏单子。管家娘子过去接了,捧给令秧,令秧怔了怔,随即笑着挥手:“你又欺负我不识字。”最终戏单子到了蕙娘手里,蕙娘笑道:“九叔倒真的有心,知道咱们家有孝在身,不好太热闹排场,又怕新娘子娘家亲友笑话,特意把他家的戏班子拿出来,哥儿喜酒的时候,想听戏的去他府上,倒真周全。”云巧像是吸了口凉气:“他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养着一个戏班子。”令秧知道,唐璞这么做,还有一层原因,守孝自然是最冠冕堂皇的说法,但其实,即使老爷仍在,他们目前也未必有能力请戏班子。
  蕙娘掩着嘴笑了出来:“叫我说九叔什么好,三天的戏,居然掺进来一个青阳腔的班子,这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了,我们是乡下土财主不成?”管家娘子道:“蕙姨娘怕是有日子没听戏了,青阳腔现在红火得很,况且新娘子是池州人,青阳腔就是从她家乡来的,按说也不算失礼。这毕竟是九叔的人情,我们也不好太狷介……”“老爷最不喜欢青阳腔。又俗又嘈杂,也就是其中滚调还略微中听些。”蕙娘皱眉,“九叔喜欢青阳调也罢了,大喜的日子唱什么《失荆州》,造孽,这个换了,换成《结桃园》。加一出昆腔,《浣纱记》里《游春》那折,是断不可少的。”小丫鬟答应着,蕙娘又眼睛一亮,“对了,把我改过的单子也拿给谢先生看看,他可是个行家。”
  令秧知道,蕙娘最喜欢听《浣纱记》,只是她也只能在戏单子上指点一阵,过过瘾罢了。到了正日子,她们几个,还不是因着守孝,绝对不能露面的。也许,能听见些隐约的丝竹声,蕙娘就可以在屋里悄声地哼唱上几句:“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令秧不懂,但是也觉得错落有致,美好得很。
  每个人都热火朝天地忙着哥儿的大婚。然后就忙着给令秧请大夫诊脉安胎——自然是换了个大夫,只不过坚持对大夫说令秧受胎已有三个月。大夫自然觉得棘手,三个月的话,胎像未免太弱,于是不停地开各种安胎、调理气血的方子。时不时担忧这样弱的脉象,孩子未必能足月出生。大夫来了三四回,令秧自己也开始觉得,这孩子原本就是老爷的。
  白天的事情归白天,夜里的事情,自然不同些。
  令秧的贴身丫鬟被蕙娘换了,那是令秧被带去祠堂之后的事情。准确地说,是令秧昏睡时候的事情。原有的那一个丫鬟,自从老爷病重之后,她父母便频频地上来府里,想把她领回去嫁人。当众人人仰马翻地围着被抬回来的令秧的时候,蕙娘没忘记做一件事,即是准了这丫鬟回家。没有别的原因,令秧从此就要带着秘密活上一生,身边那个人必须绝对可靠才行。新来的丫鬟原是老夫人房里的,名叫连翘。长得普通,也不见她跟任何一位主子多说哪怕一句话。也许是名字真的取对了,她最擅长的便是给老夫人煎药,一天几趟,什么火候,什么时辰,什么药引——任凭大夫的方子和指示如何复杂,也没出过丁点差错。后来老爷卧床不起了,煎药的事情自然也由她承担起来——常常出入府里的大夫们早已习惯直接把药方交代给连翘。只要是守着药罐,她的神情就安逸得不得了,无论需要多早起来多晚去睡,都是怡然自得,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倦意。简直让人怀疑,她怕是希望府里每个人都常年病着才好。蕙娘静静旁观了几年,觉得在此时把她调到令秧房里,算是妥帖的。不知道是连翘太安静,还是令秧太粗心,从祠堂抬回来以后令秧缩在床上发了三天的呆,连翘也不言不语地伺候了三天,第四天清早令秧终于发现,给自己端药进来的是张陌生的脸孔。
  陌生,但是安宁。令秧知道她原是老夫人房里的人,却惊觉为何自己甚少看到她。她说:“夫人该喝药了。”然后垂着眼睛,对着那盅汤药微微笑一下,就好像那碗药里有涟漪。这样的笑容看久了,令秧会觉得,自己那么害怕喝药实在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比夜深人静时哥儿会到她房里来,还要不体面。
  也许连翘睡觉很轻,总之,令秧常常是在一片墨黑中,被连翘轻轻地晃醒,连翘一言不发,灯也不点,弯下腰熟稔地把令秧架起来倚靠在枕头上,她的呼吸吹着令秧的脸,不知为何就有股更深露重的劲道。然后连翘就沉默地点起一支小小的蜡烛,萤火虫一般,轻巧地走到门边放哥儿进来。然后那抹小小的光亮就消失了,令秧掀开被子,裹挟住男人的体温。等哥儿走的时候,黑暗中,她能听见连翘行走时空气里细碎的颤动,接着就是门被闩好的声音。接下来,就剩下等着天亮了。天亮的时候,令秧和连翘之间,从不谈论夜里的事情。令秧也不知道蕙娘究竟都跟连翘交代过什么,既然无从开口,不说也罢了。深夜的合谋让令秧有了种奇怪的顾忌,当她需要连翘做什么事的时候,从不开口叫她,只消眼睛注视她一下,连翘自会走上来;若是连翘不在跟前,她宁愿满屋子兜着圈地寻她,也不想大声叫她的名字,寻见了,连翘轻轻说声:“夫人叫我就是。”她便像是松了口气那样,她总不好说,她不好意思直接叫连翘的名字。
  但是今夜,有些不同。朦胧中她听见连翘在她耳朵边低声说:“夫人,哥儿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回去?现今不同以往了……”那应该是她第一次真切地从连翘嘴里听见这件事情,就好像只要连翘不开口,她就可以假装连翘什么都不知道。她连忙说:“叫他进来吧,我同他讲,这是最后一次。”她打断连翘,是因为她不想听到连翘说“现今”究竟哪里“不同以往”。事情发生了便发生了,可是说出来,就是胆战心惊。
  哥儿凑近床沿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她床头的雕花。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令秧知道那代表疼痛。她的手掌慢慢覆盖到他的胳膊上,手指触到了肘部那两个浅浅的窝,他低声说:“不要紧。”令秧的手骤然抽回来:“你不能再来了。现今不同以往,不能伤了孩子的胎气……”她自己也惊讶居然重复着连翘的说法,“这是老爷的孩子。”说完,她自己也吓住了。她索性咬了咬牙,心里有种手起刀落的痛快:“你也是要娶亲的人了,新娘子来了以后,要好好待她。从此以后,你就真的是大人了。她给你生儿育女,你要做的无非是好好用功,考个功名,支撑起咱们家……”哥儿从床边站了起来,暗夜里她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点瘦削的轮廓。“我拜托你。”令秧的声音沉了下去,“云巧的孩子,还有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千万记得,看顾着他们。”她听见哥儿在笑,然后笑着说:“夫人教训得是。”
  她笑笑:“等亲事办完了,就不能再总是‘哥儿哥儿’地叫你了。蕙娘也说过,以后,下人们都得规规矩矩地叫‘少爷’呢。”
  她知道他不会再来。
  连翘擎着那段蜡烛走了过来,转过身去闩门的时候,幽幽的一点亮光就不见了。好像幻化成了她清冽的声音:“夫人睡吧,现在放心了。夫人最要紧的就是养身子安胎,剩下的什么也别想。”
  “你过来,在我床头坐一会儿,好不好?”
  连翘斜着坐下来的时候,吹熄了蜡烛。黑暗重新摧枯拉朽。令秧像得了大赦那样拉住了连翘的手。
  “你稍稍坐一会儿就好。”令秧觉得连翘的手很凉,可是凉得舒服。
  “不妨事,夫人只管睡,我原本四更天就起的,现在也差不多了。”自然是看不到连翘的脸,不过令秧觉得她笑过。
  “你不困?”
  “我自小就这样,瞌睡少。四更天起来正好,老夫人的药得熬上两个时辰还不止,我现在虽然伺候夫人,不过老夫人的药还是我管着。”
  “那么喜欢熬药,将来等你要出去的时候,把你许给一个大夫,或者开药铺的。”
  “夫人这是说笑话了,我早就想好的,我不嫁人,我就一辈子待在咱们府里,夫人嫌我吃得多么?”
  “你说奇怪不奇怪?”令秧突然笑了,“有件事,我总是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跟老爷的时候,从没有过动静,为什么——和他,这么快就有了?”
  “夫人是在说梦话吧,老爷临去的时候,留给夫人这个孩子,这可不就是天意,要给夫人这辈子的念想儿么。”
  令秧的嘴角微微翘起来,她觉得好像是时候睡着了。
  因为重孝在身,哥儿的婚事不算太热闹,不过算是体面。不,现在没人再叫“哥儿”,都改称他“川少爷”。哥儿大名叫唐炎,不过年幼的时候,老夫人觉得名字里带着这么多的火,也不大好,于是就给取了个小名,叫“川儿”。小名里带着这么一条河,总归能平衡些。不过待到哥儿五六岁以后,这个小名就没人提了,如今倒是方便,再捡起来,“川儿”就长大成人了,成了川少爷。
  由唐璞代表族里出面,上上下下张罗了很多事情,种种妥帖让府里很多人暂时忘记了他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拜过天地,洞房花烛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到唐璞园子里去听三天的大戏。令秧自然是不能去的。蕙娘和管家娘子忙着在前头招待往来贺喜的人,还得时时去老夫人房里转转——怕老夫人房里的婆子丫头一心只想着跑去听戏,没人当值看着老夫人。
  令秧只好一个人坐在中堂二楼的暖阁里,论礼她不该到中堂来,只是那实在算是卧房之外,唯一一处清净的地方。她原先以为天边能传来戏台上的丝竹声,但是四周太静了,所有花团锦簇的热闹都是昨晚梦里的事情。“夫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连翘又跑到哪儿去了?”蕙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她一个冷战。
  “连翘在厨房,看着给老夫人的药。”她转过身,跟蕙娘坐在了一处。
  “这丫头,下辈子也不用做人了,我看托生成个药罐,倒是能称她的心。”蕙娘说完,喊着小丫头沏壶新茶拿过来,“这几天我腿都要断了,好不容易得个空儿,偷一下闲。云巧呢,把她也叫来说说话儿吧。今儿难得没有客,就咱们几个人。”
  托着茶盘过来的小丫头答道:“巧姨娘在新房里,跟新来的川少奶奶说话呢。”
  “说的什么,你听见没有?”蕙娘像是突然来了精神。
  “我打新房前头过来的时候,就只听得巧姨娘一个人的声音,没听见川少奶奶的。”
  令秧侧着脸,困惑地说:“倒也是呢,来了快三天,好像没听见过她说话。”跟着小丫头的声音突然欢快起来:“谢先生来了,可是有事找蕙姨娘?”
  蕙娘冲着楼梯口的谢舜珲挥手道:“谢先生过来喝茶,难得家里今天清净,不用拘那么多的礼……”跟着她对小丫头说,“给我们下去拿两盘果子,然后你就可以去听戏了。”
  谢舜珲闲闲地在蕙娘和令秧的对面坐下,笑道:“今儿的戏不算好,不看也罢。”然后谦恭地对令秧拱拱手,“夫人可好?”
  “我那出《游春》唱完了没?”蕙娘看着令秧嗫嚅着不知该回答什么,立刻解了围。
  “昨天就唱完了,你不看也不可惜——那个唱西施的一点都不好,干巴巴的看了难受。”谢先生笑起来的神情,看不出来是在刻薄别人。
  “罢了,唐九叔家的班子在这儿也算是好的了,你什么好戏没见过,入不了你的眼是平常事。”蕙娘举起茶壶,斟满了三个人的杯子。
  “在我眼里,嗓子是第二件事,头一样要紧的,既是唱西施,就得有那股缠绵劲儿。一张嘴,声腔里就既无水汽也无怨气,凭她再美的美人儿,也未必勾得走范蠡的魂儿,你说是不是?”谢先生的折扇捏在手里,扇柄轻轻叩着手背。
  蕙娘笑着啐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我听惯了你胡说八道,这儿还守着夫人呢。你当这是你们男人的花酒桌么。”
  “冒犯夫人了。”谢先生略略欠身道,“我是有事跟你说。两三天之内,我想动身回家去,学生新婚燕尔,做先生的总在旁边提醒着功课也没意思。来你们府里也打扰了这么些日子,是时候回去了。”
  蕙娘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嘴上却笑道:“你牵记着家小,我若强留倒显得不懂事呢。缺什么你尽管说,我叫人到你房里去替你打点行李。”
  “倒还真不是家小的缘故。”谢先生也笑道,“我有个老朋友,早年我四处云游的时候认识的,最近到咱们徽州来看戏,想把徽州的几种声腔都听一遍,必须得我陪着。我早先没跟你提过汤先生?”
  “谁记得你那些狐朋狗党。”蕙娘冷笑。
  “妇人之见。汤先生跟你家老爷一样中过进士,如今官拜礼部祠祭司主事,十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还未进京,只是直到如今仍旧是个戏痴。不止喜欢看,也喜欢写,你听过有出戏叫《紫钗记》的没有,就是汤先生的大作。”
  蕙娘惊讶地瞪大了杏眼:“听戏听成精的我见多了,可是会写戏的还真是没见识过。”
  “你们是说……”令秧有点糊涂,“戏台上唱的那些戏——都是人写出来的?”
  谢先生和蕙娘愕然对看了一眼,谢先生问道:“正是。唱词若不是有人写,夫人觉得是从哪儿来的呢?”
  令秧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我小时候以为,戏台上的那些词儿,最初,都是神仙教给人的。”
  蕙娘大笑了起来:“夫人真是有趣儿。”令秧讪讪地看着她:“你又取笑我。”谢先生却没有笑,反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让她一瞬间觉得谢先生是个好人。
  刚刚端茶的小丫头又急慌慌地奔了上来,人没露面,声音先过来了:“蕙姨娘,可了不得了,厨娘和一个老夫人房里的婆子在后头打起来了,那疯婆子打破了厨娘的脑袋呢……”
  蕙娘恨恨地站起身:“真是片刻的安宁也没有。”说罢也只得起来跟着小丫头去了。圆桌前只剩下了他们俩。
  谢舜珲觉得自己该告辞,可是他迟疑了一下。他发现这个名叫令秧的夫人满脸好奇地看着他。仔细想想,谢舜珲来府里这几个月,跟她除了见面问安之外,再无别的话。可是现在,她看住他的眼睛,居然开口了,声音细小,像是微微发颤,她说:“谢先生是读书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情,见过很多世面对不对?”
  他一怔:“不敢当。”
  令秧问:“有件事,我不知道该问谁才好,想请教谢先生。”
  “夫人这么说就太客气了。”他微笑。
  “谢先生知道不知道,若是一个女人,一直守节,不是说到了五十岁,朝廷就会给旌表吗?但是,天下这么大,女人这么多,该如何让朝廷知道呢?”
  这其实是个认真的问题。谢舜珲不由得正襟危坐,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十六岁的孀妇,脂粉自然不能再用,就连发髻上也卸掉了所有的钗环——她想问的,是关于自己的终生,或者说,“终生”给她剩下的,唯一一条路。他想了想,回答:“应该是先由这女人的乡里有些名望的人,把她守节的事情写出来,呈给县衙,县衙再呈给州府,州府呈给省里的布政司大人,最后呈送给京城的礼部。礼部的官员审过之后,最后盖上圣上的御玺,就成了。”他竭力使用浅显些的说法,使她能够听懂。
  令秧垂下眼睑,轻轻叹了一声:“明白了。说到底,能不能让朝廷知道这个女人,还是男人说了算的,谢先生我没说错吧?”
  谢舜珲点点头,这个以为所有的戏都是神仙教给世人的女人,她不知道她自己很聪明。
  “我什么都不懂,谢先生可以帮我吗?”她热切的神情依旧像个孩子盯着心爱的陀螺,跟她一身暗沉的灰蓝色衣服一点都不合适,“谢先生都看到过,先生那时候帮着蕙娘她们救过我的命,看见过我的处境。你懂得那么多道理,也会写文章,还有朋友在京城里面做官——我找不到比先生更合适的人了。我会做的,也无非是守着熬年头,剩下的事情,只能拜托你。等孩子出生了以后,我不知道那班长老们还会怎样为难我,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熬到五十岁——全靠谢先生提点了,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来世给先生做牛做马。”她的右手轻轻地按住了肚子。
  谢舜珲皱了皱眉,不待他开口,令秧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谢先生在想什么。先生觉得哪有什么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说好了到时候去偏僻地方抱一个回来么……这件事,蕙娘连谢先生也没有告诉,现在,这个孩子真的在我肚子里了,我们觉得这样才万无一失。至于这孩子是谁的,你就还是别问了吧,这种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先生现在明白了吧,我非要那块牌坊不可。”
  虽然他一言不发,可是他眼睛里的那股寒气让令秧知道,他其实脊背发凉。令秧粲然一笑,艳若桃李——她只是想安抚一下他,不过谢先生到底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只是安静了片刻,沉稳地说:“谢某会为夫人尽力。”
  令秧突然想起来,那一天,正好是她十七岁的生日。
  侯武初来唐府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他一直记得,管家娘子操着比如今年轻多了的嗓音跟他说:“快给夫人跪下。”当初的唐夫人正在喝茶,将茶盅拿在手里,待他磕完头才缓缓放回桌上,手指间那个蓝宝石的戒指像她的笑意那样,不动声色地一闪。夫人摆手道:“起来吧,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讨生活,够不容易的,你爹娘也真舍得。”管家娘子在一旁笑了:“夫人是心慈又有福的人,哪能想得到,穷人家的日子没有办法,舍不得也得舍。”侯武知道,怕是唐家每次买进来一个人,夫人都会说句类似的话——这府里有的是进来的时候年纪比他还小的小厮丫鬟,不过,和煦地说出这句话的唐夫人,一点都不令人生厌。
  那时候,府里上下都在议论着那位新进府里不过一年多的如夫人,蕙姨娘。都说这蕙姨娘来头不小,千金小姐落了难,沦落风尘,然后遇上老爷——这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出奇的故事。众人都道唐夫人真是好涵养——听说了老爷带着教坊出来的蕙姨娘到西北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赴任,不过淡淡地笑笑说:“也罢,走远些好,横竖我眼不见心不烦。”只可惜,让夫人心烦的日子终究还是躲不过了,老爷辞了官回乡,还是大张旗鼓地将蕙姨娘带进了老宅里。
  若只是这样倒也还好,可是近几个月里,自从老夫人突然染病之后,蕙姨娘渐渐地开始插手这个家的经营。起初,只说是替代老夫人暂管几天;后来,老爷看似若无其事地,当着夫人和管家夫妻的面,把账房和库房的钥匙都交到了蕙姨娘手里——那不过是侯武进府之前十几天的事情。
  见过了夫人,下一个自然要去拜见蕙姨娘。进门之前,管家娘子突然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你倒是个伶俐的孩子,若真的是那些榆木疙瘩,我这话也就不嘱咐了。”侯武连忙道:“多谢您老人家提点。”管家娘子笑道:“如今咱们府里管事的是蕙姨娘,她出身不一般,人也见过世面,你见了便知道是个厉害角色。这个宅子里上上下下,最不缺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一窝蜂似的去巴结她。你呢,既然是新来的,她吩咐你做什么你没有不做的道理,毕竟当的就是这份差——可是你也得认清楚,谁才是这个家里的正经主子,你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一个孩子,若是跟着那些没脸的轻狂货色学,不把夫人要你做的事情放在眼里,我头一个不答应,叫我当家的吊起来抽一顿再撵你出去,可不是吓唬你。”侯武也笑道:“管家妈妈尽管放心,我初来乍到,管他什么夫人什么姨娘,都不是我做奴才的该问的事情,我一切听着管家妈妈的吩咐。你叫我往东我便不敢往西,你叫我侍奉谁我便侍奉谁,你认哪个作正经主子,我便为哪个效力。”管家娘子这下喜不自胜,拍了一下侯武的肩膀:“好猴儿崽子,倒真没错看你。”
  送他离家的时候,他娘把家里唯一一样值钱的东西塞给他:一个赤金的小挂件儿,约有半锭银子那么大,做成一个鲤鱼的形状,鲤鱼的眼睛还是两颗细小的红宝石。他娘让他把这小鲤鱼揣在怀里,嘱咐他:“自己学机灵一点,主子家里谁是管事的,便塞给谁,也好寻个靠山,别像你爹那样——只懂得卖力干活儿,糊里糊涂地被人暗算了也不知道。”
  他原本觉得,这个小鲤鱼该趁没人的时候送给蕙姨娘。可是这件事会不会太难办了些——蕙姨娘可是个活在传说里的人物。不过当他跨进那扇门的时候,反倒略略一怔:蕙姨娘是个好看的女人不假,可是,远远不是众人嘴里那种沉鱼落雁的狐狸精。通身的打扮倒是比夫人还朴素些。说话也干脆利落,没有那么多过场,只微微点个头,对侯武道:“知道了,下去吧,管家要你干什么,就好生跟着学学。会不会骑马?”但是还没等侯武回答,便回过头去跟身旁的人安排起下一件事情。
  从账房旁边的议事房里出来,侯武咬了咬牙,把在手心里攥了多时的小鲤鱼拿出来,塞到管家娘子手心里:“管家妈妈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家里就剩下这么一样好东西,我娘给我带了出来。他日我若是出息了,定会好生地孝顺管家妈妈。”管家娘子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长长地叹了一声:“猴儿崽子,人太伶俐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劝你仔细点。”
  一晃,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那几年,众人都兴奋地期待着,夫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开始清算蕙姨娘。只是随着老夫人的疯病越来越严重,蕙姨娘的权力便越来越大。众人已经习惯了她来管事情,而且,有目共睹,在蕙姨娘手底下,大小事情也都统筹得有声有色,她又有很多让收支更为合理的法子。这下众人的兴趣又变了,等着看蕙姨娘什么时候开始气焰嚣张地压过夫人——结局自然是扫兴,几年过去,日子平淡如水,他们期待的事情全都未能发生。夫人自然不会跟蕙姨娘情同姐妹,但是表面上的和善总是不会错的;况且蕙姨娘面对夫人的时候总是知道分寸,二人当着老爷的面,说说笑笑的时候也是有的。一个宅子的屋檐底下居然聚齐了懂事的人,真是不能不让人觉得沮丧。管家娘子也在人后慨叹:“到底不能不服,蕙姨娘真是好有胸襟。”似乎完全忘了几年前她还声色俱厉地警示侯武,别忘了谁才是正经主子。
  总之,的确没人记得那个跳了井的账房先生。即使是下人们乘凉闲聊的时候,都鲜少有人提起——那个老爷刚刚卸任回府,就被冰冷井水泡得肿胀惨白的账房先生。想起来,还真觉得有点惨然,不过,都忘了也好。
  人们都还挺喜欢侯武这个孩子,虽说不爱说话,不大合群,可是真的遇上需要他说话的时候,嘴巴也甜得恰到好处。上点年纪的婆子们都喜欢他,又听说了他家里没爹并且母亲再嫁,更是连连叹息,都想对这苦命的孩子好一点儿。见他在众人里人缘不错,管家娘子便也知趣,不会刻意地做出提携他的样子来,只不过在没人的时候,暗暗指点他一些府里的人情冷暖,尤其是这些冷暖背后的纹路和道理。
  无论如何,他对管家娘子的感激,倒是出自真心。
  他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至于那机会究竟是什么,暂时也不清楚。
  也许,他至少需要长大,到那时候,便不再是一个给人牵马跑腿送信打杂的小厮;到那时候,也许他能有机会接近一下那间总是让他觉得幽然并阴冷的账房,翻看那堆混杂着霉味和墨香的账簿——看看账簿里是不是真的记录着账房先生的阴谋和遮掩——他并不相信这样的痕迹存在,这样便能确信,账房先生并不是瞒不过去亏空才悄然投井。其实账房先生算不得是一个好父亲,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在家的时候就是沉着脸对他们没完没了地指责和训斥。
  但那毕竟是父亲。
  “侯”,原本是他母亲娘家的姓氏,他自作主张地告诉牵线的荐头,他叫侯武——也许这是多此一举,因为账房先生本姓“张”,即便有人重了,也算不得什么引人注意的事情,但是他觉得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还有,还有就是——既然立定了心思要做一个故事里的复仇者,那么“隐姓埋名”就像一碗壮行酒那样不可或缺。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公平地说,只要不看见那口如今已经被封上的井,唐家大宅里的日子称得上是快乐的。饱暖无忧,他学什么东西都轻而易举,也遇上过这些善待他的人。比如夫人。其实他没有多少跟夫人碰面或者说话的机会,只有一回,夫人带着贴身丫鬟回娘家探视病人,管家派了他跟着马车同去,以防路上有什么事情需要他这个男孩子来跑腿。那是个春天,他看着自己的腿在车辕上轻巧地晃动着,树叶的香气和马身上的气味混在一起,还有天空的气味,都让他觉得愉悦。行了半日,身后突然传来了夫人丫鬟的声音——那姑娘的手腕从车厢的帘子里伸出来,帘子略微敞开了一点点,戴着镯子的水灵手臂递出来一只精巧的食盒,并笑道:“侯武,夫人说了今儿个一路辛苦,这点心是夫人给你的。”他看着那食盒的式样,知道是老爷夫人平时用的东西,一时间只是惶惑得不敢去接。他涨红了脸摇头,心里又深深地为自己羞耻:“不,姐姐还是拿回去,我手太脏了。”丫鬟笑了,他也拿不准她在笑什么——平日里能跟他说话的丫鬟都是那些做粗活儿的小姑娘,这些各个主子们房里的贴身丫鬟——他远远地看见了也是躲着走。
  车厢的帘子又挪开了一点点,他看见了夫人的脸。车厢的窗格一左一右装点着夫人,夫人端然一笑:“这孩子,给你你便拿着,这点心做得精致,你在家里必定没见过的。”说话间,帘子又阖上了,独留下那只好看的盒子被他抱在怀里——他并不稀罕吃什么好东西,他只是想再看一眼夫人那一脸母亲一般的笑容。夫人在宅子里绝不会这样对他笑,他知道,这只能是在旅途中才会发生的事情。
  夫人去世那年,所有的下人都戴着孝跪在吊丧的队伍里。没有人知道,为何侯武哭得那么认真。管家娘子只是在心里慨叹这孩子越来越有城府——她并不知道,侯武只是哀伤地想着:无论如何,夫人走了也好,她从此便与侯武所有的计划毫无关系。虽然当时他其实什么计划也没有——他只是觉得,所有的阴谋与恶意都应该远离夫人,哪怕——最坏的情形,哪怕夫人手上真的也沾过账房先生的血,那也一定是不得已——上苍总是秉承着一种残酷的仁慈,替卑微的侯武做了免受折磨的决断。
  夫人“头七”那天起,管家把“巡夜”的活儿派给了侯武——不错的兆头,通常管家信赖谁谁才有巡夜的资格。一拢灯笼模糊的光晕里,老宅的建筑轮廓模糊,巡视各房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地觉得内心柔软,脚下那一小块路被照着,静默无声,他知道也许同样会和游荡在这院子里的游魂静默地擦肩而过——他们萍水相逢,因此不会恋恋不舍地回首。往往,一抬头,便遇上哥儿书房里遥遥相望的灯火,老夫人诡异的呻吟声或号叫声听惯了,便也觉得那不过跟月色一样,都是景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爱这宅子,他爱这个他发誓要毁灭的地方。
  那一晚,账房的灯亮着,他走上去,提着灯的手腕微微颤抖,他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父亲的魂灵会引他至此地。他毕恭毕敬地叩门,里面却传出来一个活泼泼的嗓音,带着点娇嫩的怒气:“今儿个究竟哪个糊涂东西上夜,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蕙姨娘要核算账目么!倒来拍我们的门——接下来要进来数落我们坏了府里规矩不成……”他紧张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却觉得掉头就跑又会更糟,他嗫嚅道:“姐姐别恼,再怎么也不敢惊扰蕙姨娘,只是提醒姐姐,蕙姨娘如此操劳,倒拜托着姐姐留心着火烛——账房里都是纸张,万一燃起来可不得了——”他听见蕙姨娘笑了,那个舒朗的声音甚至有股慵懒:“她是跟你逗着玩的,你进来吧,瞧把你给吓得,亏你还是个小子。”
  账房里的情形令他略微失望,因为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触目所及全是铺天盖地的账簿——也许它们都被锁在满屋的柜子里。桌上的油灯敦厚地弥漫过蕙姨娘的脸,让她看起来毫无白日里那么精明。她吩咐她的丫鬟道:“给这孩子喝杯茶,走了这半日也该累了。”他想道谢又说不出口,觉得自己该伸出双手接丫鬟递过来的茶杯,但是灯笼可怎么办——挣扎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办法,将灯笼放在脚底下,不过躬身接茶杯的时候又险些踹翻了——总之,丫鬟在他面前暗笑得快要断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喝这杯茶,这让他没法马上逃离这里,低着头盯了茶盅半晌,突然发现丫鬟已没了踪影,不知被差遣到哪里去了——蕙姨娘垂首凝神的时候,鹅蛋脸上泛着一层难以形容的光芒,嘴角是微微翘起的,他看得痴了过去。“蕙姨娘查账目,用不着算盘么?”然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才发现居然把心里想的这话说了出来。
  蕙姨娘抬起眼睛,眼神略微惊讶:“你倒还真是个聪明孩子。”见他又困惑地红了脸,便笑道,“可你不懂,算盘只能核对出来哪里算差了,这不用我操心,咱们府里有的是人能保准在数目上不出岔子。我只消看看每笔来龙去脉清不清楚,有哪项的开销名头看上去不合道理——数目错了事小,看不见哪里的数目撒了谎才是至为要紧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直到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
  他打算退出去的那个瞬间,蕙姨娘轻柔地开口道:“侯武,再问你句话。夫人去了这些时日,下人中可有人传过我会扶正的话?”他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跪下:“蕙姨娘我……我,实在不知道。”
  蕙姨娘无奈地托起了腮:“如此说来,便是有了。你若是再听见有人嚼舌头,替我告诉那些人——我一个罪臣之女,能遇上老爷来咱们府里已是上辈子的造化,别的我不会多想,尤其告诉那几个成天在夫人跟前献媚的——安生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比什么都强。背后的小动作都省省吧,我见不得那些。”
  他用力地答应着,心里模糊地知道,也许这便是他一直等候着的那个机会。夫人既然已经去了,夫人的那杯茶便也凉了。这大宅中的“正经主子”就成了蕙姨娘,不管是什么人再来做“夫人”。无论一直庇护他的管家夫妻在想什么,对他来说,便是到了换个码头的时候。
  蕙姨娘总有办法的,有办法把他带到这个宅子里最隐秘,也最要害的地方,让他终究能够接近那个传说中疯得莫名其妙的老夫人。他不急,他甚至是贪婪地享受着唐家大宅里的少年时光,他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复仇者——因为他真的做得到在大多数时候,放下自己的恨意。
  真正让他开始焦躁的,是老爷的死。老夫人已经疯了,老爷再一死——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莫名其妙地见证了天意。老爷出殡那日他在队伍里用力地撒着漫天纸钱,他的右手和半个身子有节奏地,张扬地在旷野的天空下舒展并裂开。他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有谁能比他更失败呢?他的仇家再也没机会知道他的存在。他悲哀地觉得自己心里那把利剑早已没了光泽,再这样下去,他慢慢地会说服自己相信账房先生是真的罪有应得。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第四章
  对谢舜珲来说,万历十八年是个不寻常的年份。
  过年的时候,徽州知府邀他跟十几个乡绅来府里吃酒,觥筹交错之际,大家少不得互相耳语几句从京城传来的信息:皇帝已经有一段日子没上朝了,说是身体不好朝政都是靠着传口谕维持的,据说大年初一还晓谕内阁说自己连站起来都困难;听说最近京城里波斯来的胡姬紧俏了起来,没错就是当年戚将军献给张居正的那种波斯美女,如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的宴席上,若有一个波斯胡姬跳舞,才是真正的排场……知府大人请完了,大家自然都得还席,他们都还等着谢舜珲做东的席上请什么人来什么唱曲儿——谢舜珲在这上头的品味是有口皆碑的,听说知府喜欢喝他带来的那种北方的柿子酒,他即刻叫人又抬了几坛送去……他原以为就会这样过完整个正月,可是上元节后,他就被蕙娘的一封信召到了唐家大宅——他也未料到,就这样住了一百天,离开的时候,已近初夏。这一百天过得委实热闹,原本以为只是给一个十几岁的公子当几天先生,结果为学生的父亲选了棺材,写过讣文,发过丧送了葬,还帮忙想法子救了遗孀一命。然后托热孝的福,赶上学生敲锣打鼓地拜了天地。像在台底下听戏,几盏茶的工夫,自己毫发无损地看完了旁人的半生。
  不过对谢舜珲来讲,生活里越是有这样意外的状况发生,他便越觉得腋下生风如鱼得水。返家的路上,打马经过的一路风光虽说怡人,可到底,他还是有点落寞。唐家派来护送他的小厮被他甩在了后面,一叠声地唤他:“谢先生不急的,时候还早——”若不是这小厮的马背上驮着一整套他刚刚托朋友弄来的新书,六卷本的《李氏焚书》,他才懒得慢下来等。也罢,回家也没有那么难熬,在汤先生到访之前,手边还有李贽的书——然后,再过几个月,至少入冬以前,一定要想法子再去唐家看看——此刻,他是真心记挂着那一屋子摇摇欲坠却相互支撑的女人,那个十七岁便做了婆婆的唐家孀妇,还有那个脸庞粉雕玉琢但却魂魄孤寒的哥儿,还有他的远房表妹蕙娘。
  他们只是在小的时候一起玩过,他娘还在世的时候坚持这一点,于是他只能把记忆深处某个出现在童年时代的小女孩的脸当成是蕙娘的。那一年,蕙娘的父亲把所有家眷接到京城的时候,整个家族的人津津乐道了好久。蕙娘从此就成了京城里从三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他相信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娘才反复强调着他们小时候的确一起玩过。他的马似乎累了,蹄声放缓,也不再轻盈,他凝望着不远处那片长生果的田地,叶子小而轻俏,通透地团簇起来,就像小家碧玉手底下的女红,有种细细碎碎的喜悦。正是蕙娘去京城的那一年夏天,他知道了原来长生果在田地里是这副模样的。这件小事倒是记得清晰。
  蕙娘一去便是十几年。他在家乡,遵循着所有像庄稼一样的规律,长大,娶妻,生子;有一天听说了她落难的消息。蕙娘的爹被斩了首,家里的女人有的自尽了,没自尽的则被卖掉,要么为奴婢,要么去教坊。家乡的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什么教坊,什么歌伎,根本就是成了粉头。这倒也帮了谢舜珲的忙,他落第的时候,他娘倒像是松了口气:“也罢,你还记得蕙娘她爹么,考中了又能怎么样,荣华富贵,梦醒了更难看。还不如留在家里太平。”后来他彻底断了考试的念头,专心做他的野鹤。听戏,吹笛,画画,搜集各种珍本,四处云游,结交一班同他一样日理万机的闲人……谁都知道他文章好,于是他也去县衙里做过刀笔吏,替自家和朋友家里的佃户以及周围的商号写过诉状,他们那里的县令整日盼着能遇上谢舜珲写的诉状,读完了只觉得满口余香,案情倒真在其次。他妻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倒是一心想做个敦促夫君出人头地的女人,只可惜,错嫁了一块朽木。她常常会在他计划着下一次出游的时候躲在房里哭,明明就是哭给他看的,却硬要做出一副暗自垂泪的样子。就等着他询问,然后便可以掏心掏肺地劝说他要懂得上进要接着去考功名,做人风雅是没有错的可是不该把光阴都虚掷在消遣上,不是她贪慕着夫贵妻荣,而是旁人都会觉得是她不懂得辅佐夫君晓以大义,会背上不贤良的恶名……
  后来他终于学乖了,当她端坐在那里哭得胸有成竹的时候,他便视而不见。渐渐地不常回家,在勾栏酒肆之间,倒是赢得了不少名声。他以为过上几年,她会看清他绝对不会再去考科举,认命了就好了——但是他没想到,女人就像是植物,即使死心也不过是一个冬天的事。明知毫无指望的期盼必定会在某个有阳光的时刻复苏过来,这种期盼在她脸上立刻化作绝望,来折磨他,就像朝露必定会消失在太阳底下。她的确是不再提科举,但是她寻得到别的由头来垂泪一番,一点一点地精卫填海:比如他不那么在乎儿子的功课,比如她娘家堂弟在谢舜珲的指点下顺利地考上了生员令她感慨岁月如梭……甚至是当他在书房里独自喝北方买来的烧酒——她坚信烧酒有毒,并且她的夫君怎么可以如此迷恋这种下等人才喜欢的味道,所以从那以后,在她面前,他只喝扬州雪醅或是女儿红。他十六岁那年娶了她,快二十年了,她做得到在他们共同生活时的任何一处细节上按一把,就能精确地点到穴位,提醒他的失败和不务正业。这也是一种令谢舜珲叹为观止的技能。也不是没有人劝过他纳妾,他不肯——女人都一样吧,即使是一个不盼着他出人头地的女人,也必然会在别的事情上对他怀着某种他永远无法满足的希望。他和她们的希望之间,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怎样他都是个负心人。
  十二年前,蕙娘回来了。她跟着休宁人唐简——一个替她赎身的恩客回到了徽州。对蕙娘来说,已然是最好的着落。只是没人想得到,她能这样若无其事地重归故里。起初,唐简并没有将她带回唐家大宅去,而是安置在了休宁城中的一处僻静小院里,随后要在这别院中宴请一些旧日的朋友。谢舜珲的舅父曾与唐简同一年中过乡试,所以舅父也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接到过唐简的帖子——他跟着舅父同去,他就是想知道,蕙娘看起来过得好不好。
  她落落大方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同唐简的故交们打招呼。明眸皓齿,双眉入鬓——真该有个人提醒她,这种画眉的习惯只怕是教坊里的,此刻住在别院还好,若是正式进了大宅的门,还这样画眉,只怕唐家的老夫人会有话说。当然,这话不是他能讲的。他已完全无法把记忆中那张小姑娘的脸跟面前的她联系起来,他只看到一个装扮娇艳,举止却含蓄知礼的妇人,脸上有种凛凛的秀丽,一看就知道,有很多事曾经从她的眼神里狠狠地碾过去。他没打算跟她相认,她却眼睛一亮,脱口而出:“五哥哥。”——看来他娘还真没有撒谎。那次见面之后不久,她便跟着唐简回去大宅,拜过了老夫人和夫人,正式进了门。那眉毛究竟有没有落下话柄,不得而知。十二年间,家乡的亲戚们全都避之不及,只有他去唐家看过蕙娘好几次,他不想让人们以为这女人已经没了娘家——眼看着蕙娘浑身上下的装饰越来越朴素,不过神情倒是日益舒泰了,尤其是在渐渐负担起管家的责任以后,那一身运筹决断的做派怕是在教坊学会的,时常令他看了窃笑。唐氏一族在邻近几个县算是数得着的,可是唐简家的这一支真称不上富裕,跟原先蕙娘的娘家和如今的谢家都没法比,不过好在唐简这个进士算是整个家族的书香与根基,族中规定,那几支经商为主的富裕支脉,每年须得给他们家一笔分红。唐简性情虽有狷介的地方,但懂得宽厚待人,叫谢舜珲也跟着放了心。
  谁都知道唐简为什么离开京城。那套在偏远蛮荒地方染上沉疴的说辞,最多只能骗得过他家的仆妇。徽州的男人,即便不入官场,大都是走南闯北地经商,商号开得满天下,真正的世面见多了,便也懂得——再金碧辉煌的大场面,也躲不开那些江湖人情的小道理。唐简刚入翰林院的时候,初出茅庐,少不得仰仗朝野间根基深厚的人的提携。若是提携他的人阴沟里翻了船,唐简自然得不到什么好结果。彼时朝中,是元辅张居正的天下,唐简的恩师据说是为着什么税赋的事情冲撞了国相爷,暗自角力了几年,终于败下阵来。紧跟着,唐简就被派到北边的边陲做县令,他自知无力回天,借口养病,辞官返乡。——即便周围人的推测有夸大的成分,事实大抵还是循着这个谱儿,错不到太远的地方去。谢舜珲清楚,他不想再接着考功名,不是因为真的生性散淡,而是因为恐惧。
  这是他的妻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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