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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作者:笛安

_2 笛安(当代)
  不,他倒不是觉得男人的事情用不着跟女人解释——除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他不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真有什么天壤之别。天下之大,不过只有皇上一个男人。满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脚下,还不是个个都像怨妇。都说为着江山社稷,不能说全是假的——施尽浑身解数以博得皇帝的信赖倚重,战战兢兢地证明自己的忠肝义胆,皇帝偏听了佞臣便声泪俱下乃至以死明志——史书里早已写尽了所有这些阵仗,仿佛真在竭尽全力跟天子一道演一出《长生殿》,只要唱好了天子身边的那个旦角,江山社稷从此就安稳了,就成了一只千年老鳖,为他驮着坟前那块碑。反正那块碑上,镌刻的都是煞有介事的文字,他们在朝堂上被当众褪下裤子廷杖得血肉模糊的事情,是不会写出来的。能在天子面前做成男人的臣子,千百年也许有那么寥寥二三人,但是谢舜珲不可能。这些话,岂止是不能告诉他的发妻,谁也不能告诉,只能烂在肚子里,天知地知。也只有天地,不在乎江山究竟是谁的。天地有大美,想不起来追究这么无足轻重的事情。
  他家的大门终于浮在了石子路的另一头,替他驮着书的小厮语气还有点不舍:“谢先生一定要常来咱们府里串门呀,谢先生这一走,还真觉得府里没什么意思呢。”这帮油腔滑调的孩子,倒是会讨人喜欢,他自然是痛快地打赏了他,让他回去的路上自己买酒吃。
  回到自己家,他一向睡在二楼的书房。书房就是有个好处,进来添茶倒水的丫鬟会告诉妻子,说他在看书——他身旁的每一个丫鬟都是妻的耳目。他想象得到,她听了之后会撇撇嘴,道:“不过是看那些没用的闲书罢了,又不钻研什么正经学问。”不过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对“书”这样东西总是存着点本能的敬畏。至少知道他看书的时候,她不哭。
  在家里的日子,常常能收到蕙娘的信。蕙娘总是需要一个唐府之外的人跟她闲话点家常,更何况,他们如今已成同盟。蕙娘的字不算好,不过讲起事情来倒是语句活泼,事无巨细都津津有味:云巧在六月末诞下了一个哥儿,乳名当归,上苍保佑唐家终于又有了儿子,只是这苦命的遗腹子此生没机会看见父亲;川少爷的新妇脾气委实古怪,跟府里上下都相处得不好,并且眼里没人,对夫人的态度也一向冷淡,也不知道娘家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教的;上一次他给老夫人泡的那种药酒的确管用,老夫人最近安静了许多,若以后再得着什么好用的偏方千万记得写给她;他临走前提起过汤先生写的《紫钗记》,终于想起来她的确曾经看过,只是另有一出戏的名字叫《紫箫记》,她混淆了二者所以一时没能想起来,汤先生以后若是再写了什么,要告诉她;夫人的身体最近不大好,让人担心,连翘那丫头伺候得倒是周到把她调来夫人房里是对的……好几封长长的信,提及令秧的,却只有这短短的一句“欠安”。
  他明白,蕙娘也不知道,提起令秧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好。
  头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这位夫人是从王江宁的七绝里走下来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就是那样的少妇,脸上还有的天真烂漫像蝴蝶那样绚烂地扑闪过去,即使她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寡妇,即使她眼睛里全是哀伤和惶恐——她本人还是那抹陌头杨柳色,挡都挡不住的亮光。那一瞬间他心里其实在想:唐简虽说官场失意,可在“女人”这回事上,倒是占尽了风光呢。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娶到一个“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人更令人艳羡的?
  掌灯的时候,他刚刚看完蕙娘最近的一封信,这封很短,也许是写了一会儿便被管家娘子打断了,之后也没心思接着写,便草草收尾拖人带了出去。只说新添的小哥儿当归真是乖巧煞了人,夜里都不怎么啼哭,好像知道带他的人不易,从出生就懂得给别人行方便。最令人担心的依然是夫人,大夫总是怕她会滑胎吩咐尽量卧床,她便像个绢人儿那样整日躺在被子里就像是没有声息,话也几乎不说,大夫又说是忧思郁结住了气血,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估计这一次拜托的信差耽误了,看看落款的日子,从休宁送到歙县来,竟然耽搁了二十多天。
  他的书童静悄悄地自己进来了,谢舜珲并未唤他,不过他从不会因为这个怪罪。听得出,轻轻的脚步声停顿在那嵌螺钿的座屏旁边。他头也没回,笑道:“锄云,你这孩子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倒像只猫。”
  “锄云这名字还是先生给起的呢,只怕以后用不上了。”这声音淡淡的,把他惊得猛然回头,锄云端着盏灯,站在阴影里。这孩子向来清瘦,灯光把他白皙的脸映得暗了,却益发显得嘴唇红润。
  “什么意思?”他冲他挥挥手,“你靠近些啊。”
  “先生一去一百多天,也不带着我,怕是用不到锄云了。”他将灯放在了炕几上,自作主张地在卧榻上坐下了。
  “不要总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他蹙了眉头,把笔搁在那方传了很多代的龙尾砚上,“我到表妹家里是去帮忙的,中间还办了场丧事,人家家里剩下一屋子孤儿寡妇,凄凉得什么似的,带着你岂不是叨扰人家,没这个道理的。”
  “我是来跟先生辞行的。”锄云幽幽地看着他,“先生不在的这些日子,太太要打发我走。我也明白,太太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生前脚出去,太太后脚就撵我。是我百般叩头央告,说我只想等先生回来以后跟先生辞了行,太太才准了。昨儿晚上太太又说了,先生回家已经有些日子了,我若再不走就差人捆着我出去……”两行清泪终于挂在锄云清秀的脸上,身子一滑,就顺理成章地从卧榻上跪到了地上去,“侍奉先生一场,是我的福气。只盼着先生能记得锄云,哪怕此生不复相见了,锄云走到哪里都为先生祝祷着,求菩萨保佑先生平安康健。”
  他把茶杯盖子重重地掷到桌面上,盖子被震得打了个旋,磕飞了一个角,像是魂飞魄散了。锄云伸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先生快别这么着。叫人听见了传到太太耳朵里,锄云可就罪该万死了。先生不用替我担心,太太给了我盘缠,我给家里去信说是我自己要走的。”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到锄云面前,蹲下道:“你起来吧。”
  锄云眼睛通红地笑了:“先生,你这样蹲着,我倒起来了,成什么话?”笑着笑着,又悲从中来,深深叩了个头,泪珠滴在地板上圆圆的两个水印,“锄云从此别过先生,出了这个门,往后‘锄云’这两个字便再也没人叫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不敢再看匍匐在那里的锄云。他对类似这样的场面原本就是刻骨地厌恶,看到锄云的眼泪在地上滴出来的那几颗圆印子,他不知为何,不忍踩着它们走过去,可心里看着也觉得有种类似肮脏的不舒服。他听见锄云已经起了身,在理身上的衣服,布料抖动的声音闷闷的。他问道:“你回家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到明州去,我舅舅在那里做木材生意,人手原本就不够,我正好过去做学徒。我爹娘原本就想我娶舅舅的女儿,就是我表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谢舜珲听清楚了。
  “是好事。”他转过身,锄云慌张地对他一笑,眼睛里还残存着一点哀戚,“你人聪明,学什么都通透……记得好生过日子。几时动身——我就不送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喜欢送行。”
  “送不得的。”锄云莞尔一笑,“先生之前给我刻的那个印章,我拿走了,会一直带着,就此别过。”
  直到他出门,他也没再回头,听着楼梯吱呀作响,他心里全是惨然。走了也好,走了的确干净。即使不是他的妻子动手,锄云终归是要回家娶妻生子,在人间烟火中,除尽身上带着的那点仙气。每个人,都要离开他,亲自动手挖自己的那座坟,只剩他一个孤魂野鬼罢了。他倏忽间猛然转身,疾走几步猛然把门拉开,门板开阖带起一点风,似乎吹得门外的妻子摇摇欲坠。她一脸来不及躲闪的尴尬,只好“哎呀”一声,夸张着她的惊吓。
  他静静地问:“想进来便进来,偷听做什么?”
  被戳破了,她索性坦然:“锄云可是跟你辞过行了?那孩子他爹前些日子上来咱们这儿,说要带他回去学着做买卖,那孩子又聪明——跟着你成日家疯跑厮混的,倒不如放他去学门正经手艺。你又不在,我就做主放他回去了,咱们不能为着自己舒心,就耽搁别人的前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原本想差丫鬟过来问你,晚饭是跟我一块儿吃,还是你自己在书房吃,可是我的猫又跑得没影儿了,我就差她去寻猫,自己来问问你。”
  他笑笑,点点头,然后非常温和地说:“出去。”
  多年夫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少女时娇憨的杏眼如今波澜不惊,她笑道:“明白了,就在书房吃。我叫银钗给你送上来。”她缓缓转过身,她用惯了这套“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平静。
  他颓然地坐回桌前,他要给蕙娘回信,他想告诉蕙娘——他愿意去唐家喝小哥儿当归的满月酒,若是重孝在身不宜大事张扬,满月时他的贺礼也一定会到——他甚至盼着唐家能再出点什么事情,能让蕙娘再度十万火急地把他招去。可不是疯了?他苦笑。
  只要能离她远一点,去哪儿都好。
  令秧的女儿乳名唤作“溦姐儿”,是蕙娘给起的,因为她出生那天空中零星飘着雨滴。说不清是这孩子自己争气,还是菩萨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帮了她们一把——她没能在令秧的肚子里待够十个月,腊月未到便急匆匆地出生了。如此一来,倒是暗合了当初谎称的受胎的月份。“好懂事的小姐呢。”管家娘子端详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小脸,得意地自言自语——这几个女人谁都没有想到,那个让她们心惊肉跳不得安宁的问题,居然轻而易举地被这个孩子自己解决了。这个名字叫溦的女孩,就这样安然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珍爱,似乎比当归哥儿还要宝贝些。
  令秧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生产,云巧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随后就带着点倦意地靠在枕上喝起了红糖姜水——淡然地微笑着,瞟一眼奶娘怀里的小哥儿,白兔一般柔弱的人,转瞬间也有了大将风度。可是半年后,轮到了令秧自己,就成了鬼门关上的劫难。
  她明明以为,剧痛将她一分为二了,另一半身体在接生婆手里任意地拿捏,已经跟她没有关系,她是被腰斩了,可是即使腰斩了,那个胎儿也依然牢牢地吸附着她,幻化成疼痛继续把她残留的这半身体再切为两段——如此这般切下去,最后怕是只剩下脑袋吧,只剩下脑袋在喘气,人怎么还活着呢——满室灯光就在此时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灰色,她觉得自己柔若无骨,后来就听见了一阵啼哭,疼痛依然存在,不过不再猛烈,似乎打算和她的血脉和平共处,周遭寂静。她听见接生婆慌乱地说:“快,热水,多给我拿些布来,再止不住血可就了不得了。”她不顾一切地任凭自己睡去,反正,十万火急的是“血”,并不是她本人。
  大家都说,夫人福大命大,才挨过了这一关——那一夜,蕙娘面色惨白地从产房里出来烧香,顾不得裙裾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污,手也一直抖,香灰掉了一大块在手背上——令秧无数次地听人们重复着这些细节,听到精彩处也勉强跟着翘一翘嘴角——溦姐儿已经四五个月大了,令秧的脸色还是泛着青白,撞上光线的时候,耳廓都是透明的,眼神也懒散,下地三两日便得在床上躺一天,始终没能恢复元气,她自己也纳闷那些参汤都喝到哪里去了。蕙娘胆战心惊地烧香的时候,云巧就把溦姐儿抱进了自己房里。一只小襁褓睡在当归身旁,露出溦姐儿小小的一张脸,益发衬得当归是个英武的男孩子。早产的孩子身子弱,溦姐儿半夜里的啼哭自然会吵醒当归,此起彼伏,差点就要了云巧屋里所有人的命:云巧本人,加上蝉鹃,再有一个原本做粗活的小丫鬟以及两个孩子的奶妈,加起来也斗不过这两个漫漫长夜里一唱一和的小人儿……蝉鹃都曾半开玩笑地央求云巧,能不能云巧出面求蕙娘破个例,允许她们屋里再多添一个丫头帮忙,因为原本溦姐儿也该是夫人房里人照看的。被云巧啐了回去:“看把你金贵得,回家去问问你娘,你小时候是被几个人带大的——你要是嫌辛苦,夜里就多叫醒我几遭,反正我没那么金贵,我原本就是老爷房里的丫头。”倒是唬得蝉鹃再也不敢提“添人”的话。
  春天的时候,哥哥和嫂子一起到唐家来看过令秧一次。三月末的时候了,令秧却还抱着手炉在怀里。嫂子隔着一张小案,跟她在榻上相对坐了,哥哥则坐在榻对面的椅子上——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哥哥眉宇间莫名地有股衰老,嫂子倒还是那副丰润精明的样子。他们瞧着她的眼神里都有隐隐的畏惧,这让令秧莫名地满意了起来。她知道,他们不可能承认自己有点怕她的,他们甚至说不清究竟在怕什么,因为她经过了生死,总算坐稳了一个“夫人”的位子;因为她是孀妇,这位子就更加坚不可摧。
  “爹的咳嗽,可是又犯了?”她斜斜地朝嫂子的脸望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要用不慌不忙的腔调提这个问题,“前日里我打发人送去的补药,不知嫂子给爹熬了没有。”
  “难为姑娘想着。”嫂子匆忙地赔笑,“爹都吃了好一阵子了,他老人家说,都是上好的药材,托姑娘的福了。”
  “罢呦,嫂子又说笑了。我们府里如今没了当家的老爷,还有哪门子的福可托,不过剩着一个往日体面些的空架子,熬过一日算一日吧。”令秧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如何熟练地从她嘴里流出来的,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却也免不了畅快,“我也不懂什么药材的好坏,只不过,还是有几门见多识广的阔气亲戚,这补药就是族里九叔给的。人家都可怜我一个寡妇,有了什么不算太金贵的好东西,也都乐得想着我。”
  “姑娘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嫂子略微尴尬,“老爷去得早,可是府里上下都敬重姑娘,又难得族中也宽厚体恤,不能不说是菩萨保佑,姑娘千万往好处想,保重身子,你瞧生下姐儿都已经四个月了,你还是病怏怏的,不只是你哥哥和我看了心疼,只怕娘在天上看着也不安生呢。”说出“娘”这个字以后,眼泪准确地掉下来。拭泪的时候,连翘在一旁沉默地为嫂子的茶杯续上了水,她欠身急匆匆地道谢,便也顾不上继续哭下去。
  “提娘做什么呢,好端端的。”令秧语气暗淡。后堂的某个角落突然传出来一阵凄厉的号哭声,令秧望着哥哥犹疑的眼神,淡淡笑道:“不妨事的,是蕙娘的女儿这些日子在缠脚,八岁的孩子了,再不缠来不及了,过去是老爷心疼她,总说晚些再缠也来得及。”
  “八岁倒真是晚了些。”嫂子叹气,望了望依旧不发一言的哥哥,“骨头怕是都长硬了,难怪孩子遭罪,可怜见的。”
  “春妹缠脚的时候也这样哭闹么?我倒不记得。这几天听着她白天黑夜地哭,我就打心里觉得,还是我们春妹乖巧。”令秧咬了咬嘴唇,终于有了一点点让她嫂子觉得熟悉的神情,“你们怎么也不带着春妹一起过来,往常我们老爷都很喜欢春妹的,总说她伶俐。”她知道,自己在不断刻意地提起“老爷”,老爷不在了反倒更方便,她能在任何需要的时候随意地提起他,任何人都不能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告诉姑娘,”嫂子笑道,“春妹住到姑娘原先的绣楼上去了。过两三年便打发她出阁。”
  “许给了谁家?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你放心,是好人家。”哥哥突兀地开了口。“正是呢。”嫂子驾轻就熟地将哥哥的声音淹没在自己的话音里,“那家姓陈,在池州,就是远了些,他家的买卖比咱们家大了十倍还不止,人家知道咱们家有个嫁给进士的姑娘,还带着遗腹子守着,敬重得跟什么似的,立刻就托媒人上来提亲了。春妹的这桩姻缘,又是多亏了姑娘你。”
  道别的时候嫂子免不了又要哭一遭,令秧没陪着掉眼泪,只是轻声说:“等我好些了,我再给春妹绣点衣裳带给你,我一早答应你的。”
  她其实很想告诉嫂子,爹和哥哥给她做的拔步床很好,可惜生产的时候褥子下面的床板被血弄出印子来,怎么都擦不掉,她会找人来重新漆。她也想告诉他们,往后不用来看她——不是不想念他们,只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他们了。不过,她一样都说不出口。
  她也不怎么想去云巧的房里看溦姐儿,只是这话更是说不得的。
  比起溦姐儿,她倒是更愿意去看看三姑娘。
  虽说她近来多半在床上躺着,但是也觉察得出,蕙娘来她屋里的次数明显地少了,不止这样,蕙娘对家里的上上下下,也不像平日里那么事无巨细地盯着。三姑娘缠一回足,焦头烂额身心俱疲的,却是蕙娘。唐家人平日里都说,三姑娘这孩子古怪得很,不善言语,却是牛心左性儿的。眼下,缠足才刚刚到了“试紧”的时候,真正遭罪的日子还没来,就已经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号,一昼夜不睡都不嫌累,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几个婆子一起按住她。每隔三日,裹脚条子须得拆下,仔细清洗双足,再捆上的时候必须将前脚掌再往足心处多压一寸——那绝对是整栋大宅的灾难,负责替她试紧的婆子已经换了三个,每个都被她的小手发疯一般地抓得满脸满脖颈的血道子,最近的这个更惨,赶上不哭闹的时候,满心欢喜地以为这烈性的小姐终于认命了,哪知道头一低,手刚刚碰到她的脚趾,却被三姑娘冷不防从身后抄起的一只茶杯砸得眼冒金星,再回神的时候已是一地的碎片,额角上滴滴答答地掉着血珠儿。事后那婆子一边扶着自己包扎过的额头,一边气急败坏地在下房中压着声音跟人骂:“我二十多年帮着多少姑娘家缠过脚,就没见过这样的,究竟是给人缠足呢,还是驯头野驴子?”蕙娘气得浑身发抖,命人反锁了三姑娘的房门,收走一切剪刀盘子之类尖利或者易碎的东西。众人见蕙娘是真的动了气,又议论道:“也真是一物降一物,蕙姨娘平日里那么说一不二的人,到底碰上了克星。”
  令秧站在三姑娘门口的时候,偏偏遇见蕙娘手执一根藤条在屋中央站着,柳眉倒竖,脸色蜡黄。三姑娘就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袄裙,也不着外面的比甲,缩成一团在屋角坐着,任凭蕙娘怎么吓唬就是不肯站起来。
  蕙娘的藤条“嗖”地在凳脚上掠过去,像是抽了个冷子。三姑娘小小的肩膀跟着这声音隐隐痉挛了一下,嘴唇却还是紧紧抿着,紧得嘴角都弯了下去。“你给我站起来。”蕙娘道,“再在那儿装死,我下一次就抽到你腿上去。”“抽啊,我还怕什么!”三姑娘的眉眼依稀就是又一个蕙娘,就连挑着眉毛怒目而视的样子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不是没挨过。”“你当我愿意这样?给你好好说了道理你只是不听,你现在不站起来走路,好不容易裹好的就又长硬了,哪个女孩儿家不得经历这一遭,怎么单单你就受不得?”“外面那些种地的女孩儿就不用。”“你存心想气死我!”蕙娘说着走过去,眼看着藤条落下来,却还是抽在了三姑娘身边的窗棂上。“你直接勒死我算了!”三姑娘两团丫髻下面的小圆脸突然有了股肃杀气。蕙娘惊愕地安静片刻,丢了藤条,一巴掌打在她脸颊上:“你在跟谁说话?你当你真的是那些缺家少教的野丫头?”“我就是缺家少教!老爷死了,我爹死了,他看不见了你们就合着伙儿来欺负我。”言毕,嘹亮地大哭起来。蕙娘声音发颤地回头吩咐她的丫鬟紫藤:“愣着看什么,给我把藤条拾起来,我今儿个非得,我非得……”
  令秧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弄出一尾悠悠的“吱嘎”声。“夫人来了。”紫藤欠了欠身子。蕙娘厉声冲着屋角喝道:“见了夫人也不言语一声么,紫藤,着几个人来把她给我架起来再绑到外面柱子上去。”紫藤为难地看了令秧一眼,连翘此时已经敏捷地走过去将藤条拾了起来,令秧柔软地拉着蕙娘笑道:“好了,这是唱哪出?要演‘拷红’也得是我来打,且轮不到你,再说咱们三姑娘怎么说也得是莺莺呢,你是气糊涂了,演错了本子。”
  蕙娘神色凄然地笑笑:“夫人早晚也得经历这一遭,我只盼着溦姐儿懂事,知道体恤娘的辛酸。这几日,我真想抹了脖子去见老爷,至于这个遭瘟的孽障就拜托夫人替我打死,反正我下不了手,我看不见的时候倒也干净。”说着,眼眶红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令秧暗暗给紫藤递了个眼色,“要死也得是我先死,我才不活着掺和你们的官司。”紫藤上来搀住了蕙娘的胳膊,令秧看似随口道,“去跟厨房说,煮点银耳汤来给蕙姨娘去火。你平日里也该小心提醒蕙姨娘,多歇歇,这么多要她操心的事情,你们再不周到,不是招她生气么?”紫藤答应着,心里却暗暗惊异,印象中,夫人从不曾如此像个“夫人”。
  蕙娘和紫藤已经走到天井里,屋内的人还听得见蕙娘恨恨地说:“今天晚上谁也不许给她饭吃。”
  三姑娘见屋里剩下的是令秧和连翘,便也不再哭,兀自将腿抱得更紧,下巴搁在膝盖上,就像是一个瓷娃娃的脑袋从一团衣裳后面露出来。令秧蹲下来,犹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见她不闪躲,便放了心,抬手替她擦净了泪痕。“你别怪你娘。”令秧认真地看着她的大眼睛,“你娘那么辛苦,你整天这么哭,她其实是心疼才恼火的。”
  三姑娘困惑地看着令秧:“夫人,你是说——溦姐儿夜里哭闹的时候,你也要去打她不成?”连翘在她们身后,“扑哧”笑出了声。
  “那怎么能是一码事儿呢。”令秧脸红了一下,“溦姐儿还是小娃娃,可是三姑娘你已经长大了啊。你都要开始缠足,紧跟着,就是许人家;再然后,就是备嫁妆,日子过得快着呢,说话就出阁了。”
  “我疼。下地走路的时候,只要踩下去,我能听见脚上的骨头响,我害怕。”
  “我绝不诓你,不会疼一辈子的,熬过了这一年多,就不疼了。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好看,你想想啊,走起路来,裙子底下像有两朵花儿,轻轻盈盈的,旁人远远地看见三姑娘走过来了,像是踩着水波纹漂来的,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不肯缠,等过些年个子再长高些,这么标致的一张小脸儿,裙子底下却踩着两片柴火,可不是糟蹋了?”
  “会像花儿一样?”三姑娘歪着脑袋,“可是前几日,那个有龅牙的蔡婆子说,过些日子她们要拿碎瓷片裹在布带子里缠在我脚上,我一边走路,就得一边流血。她说流血的时候还在笑,牙都是黄的,我就想着,我先让她流点血算了。”
  “那些婆子的话如何信得?她们嘴里哪儿吐得出象牙?”令秧抓着三姑娘的双臂,“来,站起来。”两个人的腿都有些发麻,各自颤颤巍巍还偏偏相互扶着,险些就要脸对脸地栽倒下去,连翘即刻从旁边扶了一把。
  “你来看这个。”令秧小心翼翼地将裙裾往上抬了一寸,因着守孝,绣花鞋的颜色也自然不宜鲜艳,藕荷色的鞋面配了雪青色的云头,同时勒着雪青色的边,鞋面上隐隐用银丝线绣出来的暗花,都是她自己的手艺,“这鞋子好不好看?等你缠到‘裹弯’的时候,我绣双更好看的送你,好不好?你自己挑颜色和花样。”
  “两双,行不行?”三姑娘此时只要一站起来,双脚上传过来的痛就像绳索一样企图把她拽倒在地面上,她牙缝里吸着气,晃悠悠地伸出两根稚嫩的手指在令秧面前,像只小木偶。
  令秧笑了:“三双,一言为定。”
  这时候连翘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川少奶奶来了。”
  川少奶奶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令秧才看清她身边并没有跟着丫鬟。她将手里一个小小的漆盒放在桌上,拘谨地行了个礼:“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没有?”
  令秧凝视着这个面若桃李却总是没有笑容的“儿媳妇”,一恍神,一句“你来做什么”差点脱口而出——她心里暗笑自己不成体统,嘴上说:“好些,等天气再暖和点儿,就能四处走动了。我也有日子没看见哥儿,他身子可好?”
  “他最近整日忙着读书,谢先生前些日子托人带了一包袱的书给他,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他看着倒是入迷,又带了书信给回去,说要邀谢先生来咱们家住几日聊学问呢。”其实川少奶奶知道,那几卷哥儿看得如痴如醉的书,不过是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或是《苏小小月夜钱塘梦》之类的元杂剧,川少奶奶是识字的,只不过她没让任何人知道这点,包括她的夫君。
  “这么说,谢先生又要来咱们家了。真是缘分,谢先生如今倒真成了哥儿的先生。”令秧其实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的神色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也不知川少奶奶知不知道,她的池州口音在休宁人的耳朵里,总是显得土气。下人们都常在厨房里偷偷地学舌笑她——自然,哥儿讨厌川少奶奶,否则这些下人们也不敢如此猖狂。
  三姑娘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实在受不了大人之间无聊的对白,走路的样子滑稽得令人心疼,小手在川少奶奶的玉佩上扯了一把,委屈地仰着脸。
  川少奶奶整个人顿时融化了一样,嘴角还没扬起,眼神就笑了:“嫂子给你带了马蹄糕来,刚刚出锅的。”
  “我娘不让我吃。”三姑娘抱住了川少奶奶的腰,脸也埋了进去。
  川少奶奶不声不响地,驾轻就熟地把小女孩搂在怀里,甚至轻轻阖上了眼睛。这是令秧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举动。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二人变得这么亲厚的。
  令秧有些心酸,她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身边怎么说也还有云巧;如今,川少奶奶却只有个三姑娘。
  当天晚上,蕙娘命人将三姑娘阁楼上的闺房挂了锁,还将一楼通上去的楼梯门也关了锁上,又将老夫人房中的婆子抽调了两个来,命她们好生看着,不准任何人送吃的上去。众人见蕙姨娘是真动了气,也只能遵命。令秧想要过去劝解,却被连翘拦住了。连翘柔声道:“夫人是心疼三姑娘没错,可是满院子的人看着,难保有人觉得夫人是在借着管教三姑娘这个由头,想杀杀蕙姨娘的威风,那多没意思呢。”令秧瞪大了眼睛:“你发烧了不成,好端端地说起哪家的胡话来了?”连翘微笑:“夫人别嫌我多嘴,那起好事的人哪个不是无风都要掀起浪的。按理说,眼下府里主母本来就是夫人,老爷房里的儿女无论嫡庶,怎么管教都是夫人说了算的。可偏偏三姑娘是蕙姨娘亲生的,夫人现在过去说话,旁人自然要看蕙姨娘的好戏,蕙姨娘若是不听,他们觉得夫人在府里只是个摆设;蕙姨娘若是这次看了夫人的面子,那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说了——蕙姨娘管着家已经这么多年,什么事情宽了什么事情严了,难免有人记恨。他们会想着老爷去了一年多,夫人终究要动手牵制住蕙姨娘,到时候万一有人跑来在夫人面前邀功,告状……夫人可就不得安生了,还会坏了跟蕙姨娘的情分,夫人说是不是呢?”
  令秧愣了半晌,直到她确信已经弄懂了连翘的意思。她看着连翘,像是吃东西被噎着了一样,拍拍胸口:“连翘,你最知道,我心里哪儿装得下这么多?”连翘浇着多宝格上的一瓶杜鹃,没有回头:“夫人若真是心里装得下这么多的人,连翘就该把嘴巴用蜡封上,一句不会多讲。我知道夫人的心思不在这儿,但是该提防的总得提防些。夫人跟蕙姨娘如此亲厚,原本再难得也没有了……”她住了口,突然笑笑,“已经太聒噪了,夫人莫要怪罪。不过夫人放心,蕙姨娘最是舍不得三姑娘了——嘴上说着宁愿三姑娘饿死了省心,川少奶奶送去的那几盒马蹄糕,她可没让人收走。紫藤背地里告诉我了,有那些马蹄糕,三姑娘撑个一两天,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令秧也跟着笑了,她不清楚对于别人,承认自己的丫鬟比自己聪明,是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对她而言,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只是盯着那瓶杜鹃道:“我记得谢先生好像说过,这种‘映山红’不好摆在屋里的。”“那我这就去换。”连翘抱起花瓶往门口走。“算了,开得怪好的,等这瓶谢了,再换别的。”令秧又叫住了连翘,“我也不懂,谢先生跟蕙娘说,杜鹃摆在屋里案几上没有什么不妥,只是除了映山红。”“是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不成?犯了忌讳?”连翘平日里最害怕的事,似乎就是犯了谁的忌讳。“那倒没有——只是说映山红最该种在假山旁边,若是用映山红装点屋子,就俗了。”“不是忌讳就好。”连翘笑道,“横竖咱们府里本来就没有假山,这谢先生真是个怪人,夫人可见过这样的客,住了几天,倒指点起主人家怎么装饰屋子了呢。”“人家是咱们少爷的先生,有什么指点不得的。”令秧叹了口气,“怎么园里放得,屋里就放不得呢,我瞧着不俗啊,是我不懂吧,若是老爷在,能给我讲讲究竟怎么就算是俗的。”她突然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垂下眼帘,抚了抚桌巾上的穗子,悄声道,“明儿个记得跟管园子的婆子说一声,往后就别往咱们屋里送映山红了,不用提俗不俗的话,就说我一个寡妇,房里的花儿也不宜太鲜艳。”连翘连声称是:“还是夫人思虑得周全。”
  其实,令秧不愿意告诉别人屋里摆映山红太俗,并不是因为怕人背后笑她的狷介或者假充风雅,她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非常在意谢先生说过什么。
  近几日,府里的人倒是不常提三姑娘被锁起来的事情,因为众人的心思都在十几天后,“立夏”那日唐氏宗族的祭祖上——虽然既非正月,也非立春,可这次祭祖的排场委实了得,要搭起台子连唱三日三夜的目连戏,演足全五本。做东的是十一公府上,十一公的儿子在京城点了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如此大事自然要告慰祖宗。令秧不晓得这个“都水清吏司主事”究竟主些什么事,只是听说,这个主事是正六品,换言之——唐氏一门里终于出了一个比她家老爷官职还高的人。族里所有预备着考功名的男孩以及男人们都像是顷刻间有了底气,各个满面红光,觉得康庄大道好像也并没有多遥远——虽然女人们实在无法理解这个逻辑。蕙娘只是长叹一声,苦笑道:“该打点给十一公家的贺礼了,这笔开销还不知道年下能否补上。”
  人逢喜事,十一公不仅精神爽朗,品味也跟着挑剔起来,嫌弃自家养的班子不好,唐璞家的班子更是上不得台面。然后打听到,谢先生素来懂戏,且熟识徽州六县的班子,便硬是把川少爷召去自家府里吃了顿酒,拉着唐璞作陪,席间再三要川少爷帮忙给谢先生带信儿,务必把最好的目连戏班子请来。这对谢舜珲来说倒真的易如反掌——十年来,目连戏红遍了徽州,大大小小的班子演来演去,都循着同一个本子,《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这劝善戏文的作者郑之珍,偏偏是谢舜珲的好友。十一公连声说那就定要亲自写了帖子邀谢舜珲来休宁。川少爷聪明地加了一句,谢先生的朋友里还有一位姓汤的先生,也是懂戏的,还在京城礼部任职。十一公果然喜出望外,说以后还拜托谢先生把他的朋友介绍给自家儿子认识,大家都在京城为官有个照应岂不更美,如此看来谢先生真是咱们唐氏一族的贵客。川少爷便顺水推舟地跟十一公说,去年有谢先生在,他的学问文章的长进都更快些;十一公也顺水推舟道,那自然更该常请谢先生过来指点指点,你父亲不在了,功课对你来说比别人更为要紧——就这样,蕙娘又开始忙着收拾谢舜珲住过的屋子,唐家大宅里的下人们也跟着热火朝天起来——谁能不欢迎谢先生这样的客人呢,又没架子,出手打赏的时候还那么大方。
  一般来说,令秧一年里有两次出门的机会——一次是正月十五,另一次便是清明给老爷上坟的时候。例外也是有的,若是像这回一样,遇上祭祖的典礼盛大,再加上天气适宜,她也可以跟着所有女眷一起去听目连戏——反正目连戏是讲孝道劝人向善的,即使是孀妇,出来听听也不算逾礼。戏台通常搭在离祠堂不远的旷野里,方便四邻八乡的人在底下聚集。戏台左右侧各搭起来一串棚屋,是专门给东家,以及东家的贵宾们看戏的地方。最末端那两间棚屋离戏台最远,有二十来丈,棚屋上开着的窗子也最小——那里头便是女眷们,尤其是像令秧这样最需要避讳着外人的女眷。这里视线狭窄也是没办法的事——旷野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只要能听清戏台上唱什么,便也知足了。
  戏要在第一日日落时分开场,整整一个白天全是“祭台”。听说这一回的祭台好排场,“跳五猖”就翻出来好多的花样——“五猖”本就是五个专门驱鬼的邪神,本以为就照老样子上来跳一套竹马傩舞的招式,戏台上的鬼就算除尽了。可到底是谢先生请来的祁门班子,武生的功夫的确了得——连走索蹿火这些杂耍都糅了进来,一整日,唐家宅院里格外安静——因为人数骤然减少。小厮和婆子还有做粗活的小丫鬟们都跑去看热闹。去不成的人眼巴巴地等着看过的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一次扮天尊神的行头如何气派,戏台上如何竖起来色彩缤纷的纸人儿代表鬼,跳猖的又是如何干净利落地走完悬在台上的绳索,再一个漂亮的腾空筋斗,稳稳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一手拿剑,另一手里骄傲地拎着纸鬼的首级……讲到这里,就有小丫鬟“哎呀”一声惊呼,捂住眼睛,好像斩鬼的血已经飞溅到脸上。管家娘子不得不三番五次地过来呵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青天白日的不干活儿在这里闲扯淡,主子家养着你们这起没脸的就为了舍粥还愿不成……”就像驱散一群又一群的鸟雀。到后来终于一多半人都没了影,管家娘子也只能丢开手随他们去。旷野依然是那个旷野,戏台就像是凭空从地缝里生出来,锣鼓敲着“蓬头”的拍子,戏台是个生来衰老沉默的婴孩,只能让锣鼓代它哭。
  三姑娘的哭叫又清亮地从阁楼上刺下来:“我要去看戏,凭什么不让我去看戏?我到老爷坟前跟我爹告状去,我叫老爷接我一块儿走!”——“禁食”的惩罚进行了两日一夜之后,她原本已经安静了许多。但是虽然可以吃饭了,蕙姨娘却一直没允许她出屋子。管家娘子一面顿足,一面长叹:“又是哪个挨千刀的告诉她要搭台子唱戏了……阿弥陀佛,这小祖宗早晚有一天要了整家人的命,菩萨开开眼吧,就当是保佑蕙姨娘……”
  傍晚时分,令秧和蕙娘各自带了丫头上了马车,管家娘子掀开帘子向她们道:“川少奶奶说她身子不舒服,就留下跟三姑娘做伴了。”蕙娘暗暗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令秧淡然道:“不去便不去吧,车里就我们几个倒也宽敞。”她们的马车“粼粼”地压过了石子路,令秧隐约看到油菜花田的上空,仍旧飞着她童年时候的纸鸢。马车停在她们的棚屋后面,管家娘子从车夫身边跳下来,麻利地招呼着小厮们开道,喝退那些拥上来想要摸摸马鬃的顽童们。棚屋里自然只摆着几条简陋长凳和一张小几。刚刚坐定,还没来得及跟族中另外几家的女眷道万福,十一公家的两个婆子便抬了满满一担染红的鸡蛋前后脚进来——戏台上罗卜出生那刻,戏台下都要“抢红”,她们每人都提前拿了一两个,算是“抢”到了彩头。
  其实台上讲什么故事,大家都一清二楚。因为目连戏本就只是为了一个故事存在的。罗卜有个修佛升天的父亲,却还有一个作恶堕入地狱的母亲。罗卜往西天面见佛祖,求佛祖宽恕母亲。释迦牟尼准许他入佛门,又给了他“大目犍连”这个名字。他手执着佛祖赐的锡杖和盂兰经,在地狱历经磨难艰辛,终于将母亲救出。令秧其实不大明白,明明在一片嘈杂声中,未必听得清每句唱词,为何这满屋子的女人,总是能在剧情到了悲伤处,跟着掉下准确的眼泪。为何她们都做得到,刘氏惊恐堕入地狱的时候嬉笑着说“活该”,可是见她化身为狗忍受折磨的时候,又都哀切起来,主子和身边伺候茶水的丫鬟相对拭泪,就好像只要受了苦难,谁都可以被原谅。戏台上的故事浸泡在晚霞里,就好像是被落日不小心遗忘在人间的。既然遗忘在人间,便由人间众人随意把玩。这些看戏的人们,所有人都不计前嫌,所有人都同仇敌忾,所有人都同病相怜,只是,没人会真的跟这出戏相依为命。
  夜幕降临。舞龙舞狮的队伍从后台直接到了台底下。台上却还是自顾自地悲情寻亲。令秧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旷野里的灯火是什么时候了。远远地,只觉得那条无数的红灯笼扎起来的大龙看起来不像在跳舞,像是在挣扎。她担心,自己不跟着大家哭一下是不是不大好。能有什么事情让她真的想哭呢——除非,除非,有朝一日她堕入地狱里受酷刑,前来搭救她的人——是老爷。这念头并没有让她眼眶温热,却让她的心变成了一口钟,“当”的一声,余音绕梁,震得耳朵边直响。戏台上,恰恰观音菩萨出来了,不紧不慢地开始念白。念白完了,还须得被抬着下来绕场走一圈。欢呼声响彻夜色,他巡视着所有或者敬畏或者猥亵的眼神,他经过了一地的果壳一地的狼藉,脸上却宁静无波,托着玉净瓶,浮现在乡野粗糙的灯火中。
  管家娘子神情严肃地进来,径直走向她和蕙娘。她们立刻心照不宣地拢成一个小圈,管家娘子在她二人耳朵边清晰有力地说:“家里来人说,三姑娘砸坏了阁楼的窗子,钻了出来,现在整个人悬在二楼的栏杆上,说若是没人带她看戏她就真的跳下去。”蕙姨娘顷刻间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孽障。”“真的摔下去可怎么得了?”令秧尽力压着自己的嗓音——尽管没什么人注意她们。
  “夫人莫慌,小厮们已经架了梯子上去拿她。”管家娘子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蕙姨娘不然跟着我回去看看?我们到了家再让马车回来接夫人……”“你安生坐着看戏。”令秧的手掌盖在了蕙娘的手腕上,“让我回去。她这种性子,你打她骂她都没有用。哥儿媳妇说好跟她做伴的,有她一个大人在,倒由着小孩子闹出这种过场——你不好责备她,我可以。”蕙娘犹疑片刻,管家娘子在身旁附和道:“夫人说得没错。”“那就只好辛苦夫人了。”蕙娘微笑的神情略带凄然。
  令秧带着连翘急匆匆地跨进中堂,就见到川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如意从后面出来。“听说惊动了夫人,川少奶奶命我出来候着。三姑娘现在已经回房去了,一点儿没伤着。我们少奶奶答应三姑娘,明儿个求夫人和蕙姨娘准她去看戏,原本都说得好好的,谁承想我们少奶奶刚回房去打算歇着,三姑娘就砸了窗子……”令秧甜美地冷笑道:“你倒真是忠心。不过,以后最好还是别一口一个‘我们少奶奶’,这个家的少奶奶不是只有一个么,我竟不知道谁是‘我们’。”如意满面通红,立刻低头不敢言语了。令秧用力地将披风解下来,其实她的手指也在微微发颤,只好强令它们做些动作——连翘在一旁暗暗地递了个眼色给她,以示鼓励。
  她没想到,三姑娘已经换了睡觉时候的月白袄裤,躺在川少奶奶和哥儿的床上。川少奶奶坐在床头,对三姑娘的奶娘道:“你回去吧,这儿有我看着,我保证她今晚安生睡觉。”奶娘迟疑着离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在屏风旁边看到令秧。令秧将食指放置唇边,示意她噤声。奶娘便如释重负地下去了。川少奶奶揉了揉三姑娘的头发,笃定地说:“我跟你说好了,明儿个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弄去看戏,但是你不能再作怪。”“到底什么时候,缠脚才算缠完啊?”三姑娘的声音里有种静静的委屈,听起来不像白天里那么可恶。“早得很呢,不过你若是不肯忍,就更难熬。我知道你现在痛得睡不着——我陪着你呢。”“那往后,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我能来这儿跟你一起睡么。”“好呀。”“你不会走吧?”“我能去哪儿啊。”川少奶奶笑了。
  “我不知道,我以前也不认得你啊,你嫁给哥哥以后才认得——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又走了,我可怎么办?”
  “就算真有那一天,你早就长大了,你的脚也早就缠好不再疼了。”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就给你讲现在外面演的那出戏,好不好?我从前在家的时候,我娘还有我姐妹们都说,听我讲戏有时候比真看还有意思。”
  令秧很想问问川少奶奶,哥儿眼下是不是经常不回家。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没进去,转身离开了。她想起自己的披风估计是落在了中堂里,不过,连翘此刻应该是在厨房看着老夫人的药,她也不想再着人去麻烦连翘跑这一趟。
  夜还不算深,可是足够安静。还有一个人急匆匆地从中堂穿过去,影子被丢进灯火照亮的那一小块地面里——影影绰绰地晃着,好像很快就要融化进去。她惊喜地笑了:“是谢先生。”
第五章
  谢舜珲微微颔首,对她唱喏。
  转过去吩咐跟着他的小厮先去备马。他手里拎着灯笼,清瘦的身形全都笼在那一条微光里。令秧问:“谢先生这么晚还要出门呀?”也许是因为这中堂寂静得像是马上就要飘出音乐来,并且,灯笼的亮光里只有他们俩——她知道自己还没行礼,但是,也没觉得有多不舒坦。
  谢舜珲道:“今儿个你们的十一公兴致好,硬说看夜戏会累人,要川少爷和我过去吃点心——都已经差人来请,不去不好。”令秧笑道:“难为谢先生,也跟着改口叫川少爷。”谢舜珲微微蹙眉:“那是自然的,既是做客,哪有不守府里规矩的道理。夫人可中意今日的祁门班子?”令秧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瞧着那个唱观音的最好,不过我坐得远,可能看不真切。看了一会儿就被叫回来了。”“管家娘子帮我安顿行李的时候提过,可是为着三姑娘?”令秧笑了:“我们家的事情,如今倒是一样也瞒不了谢先生了。正是为着那孩子,一个姑娘家倔强到这个田地,蕙姨娘打也打了,还饿了好几天,只是不顶用。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也不愿让蕙姨娘再动肝火,盘算着明天带着她去看一天戏好了。看完了再回来管教她……”谢舜珲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句:“夫人持家真是辛苦。”令秧略略地一愣:“谢先生是说笑了。这哪里算得上持家?”
  她折回自己房里的路上,撞见了连翘端着一个捧盒急匆匆地走在廊下。连翘苦笑道:“夫人等我,这碗药给老夫人送去了,就回来伺候夫人换衣裳。厨房里的小丫头手脚笨,把老夫人天天用着喝药的那个盖碗打了,老夫人一向就认那碗上的喜鹊,才肯喝药的。我把咱们房里那个画着鱼戏莲叶的盖碗拿来替换了——我这心里头还打鼓呢,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这关,老夫人要是因为这碗没了再犯起病来,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那我同你一道过去。”令秧淡淡地说,“有我跟着,老夫人房里的那些婆子们便不好怪你。”
  那是令秧生产之后,第一次见到老夫人。老爷的意外以后,府里上下都心照不宣地将老夫人更为严格地监禁起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将府里新生的两个婴儿抱到老夫人面前去。只是老爷一去,老夫人的气色越发好了,头发白了大半,不过不觉得萧索,银丝闪着冷光,倒衬得人贵气。每日被梳洗得很整齐,端坐在自己房里,从前那些隔三差五就会来一遭的骇人症状越来越少,眼神也迷茫,就像是在凝视一场下给她自己一个人看的雪。雪缓慢地落下来,她不介意自己被一寸一寸地覆盖,从里到外,眼神深处,积雪堆成了雪原,老夫人偶尔也有了温柔的神色。
  “老夫人,吃药的时辰到了。”连翘熟稔地走上去,将盖碗打开,老夫人接过药碗,眼睛却怔怔地盯着托盘里那个孤单的盖子。连翘柔声道:“我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今儿个,喜鹊飞走了呢,可能是回家了,所以我才给老夫人换上了鲤鱼。鲤鱼也是好彩头,老夫人说是不是呢……”说着,用调羹盛了一点汤药出来,自己尝过:“不烫,刚刚好,老夫人可别等到放凉了。”老夫人纹丝不动,只是将枯瘦的食指伸出来,那手指用得太久了,扭曲的纹路裂开来,像在哭喊着渴,却还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连翘将那碗盖上的荷叶凑到这手指底下:“老夫人摸摸看吧,鱼都在荷叶底下游呢。”
  她犹疑地看着连翘的脸,盯了片刻,还是端起药来全喝干净了。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所有的如释重负都从连翘的笑容里溢出来,一个婆子递上来漱口用得盖盅,连翘将痰盒端着,笑道:“老夫人漱漱口,就该歇着了。”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将水含在腮帮子里,那样子看上去的确像一条衰弱的鱼。紧接着,轻轻地抬了抬下巴,连翘懂了这意思,便赶快把痰盒再凑得近了些,但是老夫人猝不及防地将一口水全都喷到了连翘脸上。几个婆子在刹那间警醒了起来,做出要捆绑她的架势,但是她又静了下来,并没有仔细欣赏连翘那张湿淋淋的脸,却认真地盯着令秧,缓缓地道:“你把我的喜鹊弄到哪里去了?”
  “老夫人别急呀。”令秧强压着厌恶,堆起来哄孩子的微笑,“喜鹊真的飞走了……”她知道自己语气生硬,没有连翘那么自然。
  “你为何毒死我的喜鹊?”老夫人困惑地盯着令秧,“它怎么碍你的事儿了?你这淫妇。”
  连翘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迅疾地挺直了脊背挡在令秧面前,两个婆子上来把老夫人左右架起,其中一个婆子忙不迭道:“夫人千万莫往心里去,老夫人常常说些疯话……”
  “夫人咱们回去了。”连翘揽住她的肩,可是还是没来得及——老夫人敏捷地一把攥住了令秧的手腕。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令秧就像根芦苇遇着狂风一样,挣扎着倒向老夫人身边去,一个趔趄,跪在了卧榻的边缘,膝盖被撞出好大一声响动,她听见连翘在惊呼,疼痛中,一个清晰的念头涌了上来:先是老爷,现在轮到她了。——尽管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笔糊涂账。老夫人的声音硬硬地擦着她的脸颊,老夫人说:“淫妇,那野种到底是谁的?”这句话像水银一样,灌进令秧的耳朵里,让她在刹那间,觉得人间万籁俱寂。
  婆子们终于成功地把她们分开了,其中一个婆子再折回来同连翘一起搀着她,这婆子献殷勤道:“夫人别恼,待我明日去回明了管家娘子,把那打碎了老夫人药碗的小蹄子重重责罚一顿才好。看她叨登出多大的过场。”令秧只觉得脑袋里昏昏的,似乎听不懂她说什么,倒是连翘在旁冷静地解了围:“罚不罚的,就看管家娘子和蕙姨娘的意思了,您老人家说的也做不得数。今儿个真是受够了,我得赶紧扶夫人回房。”那婆子跟在后头追加了一句:“那我让厨房做点汤水送到上房来,给夫人压惊。”连翘道:“罢了,我自己去做就好,深更半夜再惊动厨房的人,岂不是全家上下都要知道了。”
  令秧只晓得,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房里的灯下。连翘蹲在她面前想为她解衣裳,一低头,又有鬓发里残存的水珠滴下来,她伸手去为连翘擦拭,连翘却紧张地躲着:“我自己来就好,别再脏了夫人的帕子。”她轻轻地叹息:“又有什么要紧,帕子脏了还不是你来帮我洗。”她们二人都安静了片刻,令秧终于说出了口:“连翘,你说,我该怎么办?”
  十一公家里的大戏唱至第三天,终于引来了贵客,休宁县知县的拜帖到了。唐璞与吴知县之间素来交往深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唐氏一门出了一个在京城为官的正六品,自然有人跑去提醒吴知县,除了唐璞这样一起吃酒听戏的朋友,也是时候该和唐家的人有些更正经也更亲厚的交往了。别看十一公的儿子如今只是在工部任一个主事,可是他不过三十来岁,况且都水清吏司管着大明所有的运河和码头,有朝一日,这个年轻人补上一个肥缺是极有可能的事。
  虽然自家公子如今的品级高过知县,可是十一公依旧习惯性地感觉,自己家里蓬荜生辉了。设宴自不必说,自己家养的班子闲了多时,今日也正好该派上用场。没想到知县的为人这么谦恭客气,口口声声自称“学生”,时时顾及着十一公这个老人家的面子。十一公顿时觉得通身舒泰了起来,感觉自己的确是德高望重的。为了今天款待县令的宴席,十一公原本差人去请族中所有长老,只是好几位都托病不来,尤其是六公——什么身子不适,四五天前还当着十一公的面吃掉了半只熏鸡。不过是看着十一公家如今的风光,觉得不忿罢了。想到这里,十一公就不免觉得“高处不胜寒”的滋味的确没那么好受。越是这样,他便越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善待川少爷和谢先生的样子来,善待一个没了父亲的孩子,以及这孩子热心仗义的先生——这难道不是作为长老最该做的事情?既然没人肯做,那他十一公来做——让全族上下,乃至外人们都好好看看,什么才叫积善之家必有余泽。难不成,自己的儿子光耀门楣,还全都靠着运气?
  菜式自然要讲究,但又不宜太奢——这点上,十一公心里有数,被人嘲笑事小,若是招人怀疑自家公子在京城是否清廉,那就得不偿失了。席间,他偏要把川少爷和谢先生的位子安排在自己和知县的主桌上,他告诉吴知县:“大人有所不知,这川哥儿的父亲原先也是我们唐氏一门最出息的子弟,中过进士入过翰林院,只是命运不济,没几年身子就染了病,只能辞官回家来。好不容易看着哥儿长大了,正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谁承想去年正月看花灯的时候,竟然从自家楼上摔了下来……川哥儿未及弱冠之年,少年丧父最是艰难,何况家里还有一家子指望他出人头地的女眷,老朽再尽力地关照着这孩子,也不能代替他用功赶考,只是跟着着急罢了,唉,人老了自是无用,若有朝一日这孩子出人头地了,老朽只怕是要比今日知道自己儿子出息了更觉得宽慰荣耀的……”十一公讲到这里,自己都感动了,于是不免悲从中来,眼眶一阵温热,因为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的。果然,知县听到这里,已经连连叹息,随即举起了杯子自饮了一盅:“世翁宅心仁厚,体恤族中孤寡,晚生着实佩服。”十一公一面客气着说“不敢”,一面又觉得,若是气氛太悲情了也显得自己不会待客,便又道:“也是天可怜见,这孩子家中主母,也就是他父亲续弦的夫人,原本打算自缢殉夫,以死明志,被救下来的时候还剩得一口气,大夫才查出那夫人已是怀着遗腹子,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不再寻死——当年也不过十六岁,这般贞烈,老朽看着也着实动容。”知县跟着附和,说真的了不起。随即又斟了一杯,和川少爷对饮了。不过心里也没当成什么大事,都活到不惑之年了,在徽州这地方,谁还没见过几个贞节烈妇?
  谁也没料到,谢舜珲在此时静静地开了口:“谢某在唐府打扰多日,一旁看着,心里也实在钦佩唐家夫人的妇德。时时关心着川少爷的功课不说,家中有一位庶出的小姐,前几日到了缠足的时候。小孩子难免顽皮些,不愿意受屈,哭闹不休。哪知道夫人深明大义,把这小姐关起来不准进食。夫人的道理是,缠足乃是妇人熟习妇德的第一步,若在缠足的时候便不知顺从,那即便是缠完了足也不会懂得意义何在,这样的女儿家长大了也会丢了祖宗颜面,不如现在饿死的好。府里自然有人过去劝解,可是夫人说:我一个女人家不懂什么,只知道旧时海瑞大人只因为自家女儿吃了家丁递上来的一块饼,便怪她不该接受男子递上来的东西而任她饿死,既然百姓们嘴里的青天老爷是这么做的,那便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照着行,又有何不妥?”
  一席话说出来,举座寂静。谢舜珲对这个效果自然是满意的,他也很得意自己一时灵光乍现,想到了海瑞的“典故”。至于目不识丁的令秧究竟能从什么地方得知海瑞的事情——无所谓了,不会有人追究这个。他看着知县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震撼之色,从容地放下了筷子。川少爷暗暗递过来一个难以置信的注视,随即又转回头去正襟危坐,因为十一公捋着胡须问道:“川哥儿,你家那个小姑娘真的就这样饿死了不成?”川少爷默契地做出恭顺的神情:“没有,十一公不必担忧。全是夫人教导有方,饿了三四天以后,她便懂事了,也不再哭闹,夫人向来赏罚分明,今日将她放了出来,吃饱饭了以后差家人带着她看目连戏去了。”十一公点头,心下暗暗思量道:看不出,当日倒是真小瞧了这唐王氏。吴知县直到此刻才慨然长叹道:“真想不到,如此深明大义的贞烈妇人,何止是世翁你家门荣耀,也是本县的福祉。”此言既出,席间各位也乐得纷纷举杯捧场。酒酣耳热之际,吴知县当即命师爷记下来,免去唐简家年内的所有赋税。此举自然又博得一片赞誉。十一公做梦也没料到,将川少爷和谢先生拉来赴宴,原是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当下又有人捧了戏单子来请吴知县点戏,吴知县自然请十一公来点,一团和气地彼此推让之时,谢舜珲推说不胜酒力,起身告了辞。川少爷觉得自己也跟着去了不好,因此留下陪着听戏。谢舜珲没想到,自己出来牵马的时候,一转脸却看到了唐璞。唐璞笑道:“谢先生若是酒意上来了,我便不放心让你独自回去。”他讲话的时候,脸上总有种不容旁人意见的专断神情,谢舜珲便也淡淡一笑,道:“那有劳了。”唐璞也牵了自己的马,问道:“怎么没个小厮跟着先生?”谢舜珲笑道:“家里有,既然出来做客,不想多带一个人,麻烦主人家。”他当然不会告诉唐璞,他的小厮已经被他妻子赶走了。只听见唐璞的马短促地喷着鼻子,唐璞潇洒地拉了一下缰绳,也笑道:“谢先生其实用不着如此客气。”
  他们一人骑了一匹马,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还没到黄昏,但是初夏的下午有种很特别的混沌。马蹄踏过了路面上残存的几团柳絮,他们都很安静。闻着树叶的香气。其实,唐璞跟着出来,只是想问问谢舜珲,他刚才讲的那个关于令秧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故事里的女人和他记得的令秧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行至一座小桥的时候,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却只是问:“谢先生贵庚?”
  谢舜珲道:“三十六。世叔你呢?”
  唐璞有些羞涩地笑道:“不敢,谢先生当真是折煞我了,我二十七。”
  除却这个,他们再没说过什么。
  令秧坐在蕙娘屋里,两个人相对沉默,已经很久了。连翘和紫藤二人没在身边伺候,倒是坐在屋外的“美人靠”上,斜冲着天井聊天。
  过了半晌,蕙娘终于说:“夫人也别思虑得太过了,老夫人毕竟疯病在身,胡乱说话是常有的事。退一步讲,即使有哪个挨千刀的在她面前嚼过舌头,也不会有人拿疯子的话当真。”
  “我知道。”令秧脸上掠过一丝烦躁,“可你没见着她看我的眼神儿,瞧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说不清,就是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从前她也揪着我叫‘堂子里的’。”蕙娘苦笑,“那件事情,知道的,也只有我、云巧、连翘和管家娘子,我们四人可以拿脑袋担保没人说出去过。若再说还有什么人略略知道点影子,也无非就是谢先生,还有最初那个帮着咱们混过去的大夫了。谢先生是自己人,叫我日夜忧心的,便是罗大夫。”
  令秧心内一抖,面色却平静:“你忘了,还有哥儿。”
  “绝不可能。”蕙娘果断地挥了挥手,“可是府里毕竟人多,有谁偶尔瞧见点什么,就捕风捉影,也是有的。咱们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查,也只能再将老夫人身边的人盯紧些。有件事我正好想讨夫人的主意——我想以后多请个大夫,罗大夫是自己人,就让他专门诊治咱们老夫人,只负责老夫人的身子,可以按月给他算诊金。府里其余人看病,一律用不着他,使别的大夫,只是这样,府里就要多一笔开销了。”
  “我全都听你的。”令秧急匆匆地回答,“还有一样,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看着老夫人的那几个婆子里,有一个身体越来越不行,想找她儿子上来接她家去养老,我们想想办法,把当初在祠堂救我的那个门婆子找来替换行不行?她是咱们的恩人,我也信得过她。”
  “按理说自然是再好也没有。”蕙娘蹙眉沉吟道,“只是我得去打听一下,既然是族里雇来看守祠堂的,她的工钱究竟是从公家支取,还是从族中某家支取?这里头有个区别,若是从族中某家支取就麻烦了,她就还在人家的册子上,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去雇别人家的人,说不过去。倒是可以拜托九叔打听一下,那婆子两口子究竟是谁家的……”
  说话间,紫藤突然进来了,把她们吓了一跳。蕙娘厉声道:“越来越没规矩了,大白天也不好好走路,又不是受了惊的野猫——”紫藤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言语间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蕙姨娘,是大事。县衙里来人了,在正堂里坐着呢,管家正差人去寻川少爷回来支应人家……”
  “我们有谁惹了衙门里的人不成?”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
  “夫人,不是,外面都在说呢,该给夫人和蕙姨娘道喜了,县衙里的师爷是带着媒人来的,知县大人相中咱们三姑娘做儿媳妇呢。”
  唐家的老仆人们都还记得,想当初——这当初的意思是指老夫人神智尚且能够主事的时候,老爷和先头的夫人都还在的时候,甚至,蕙姨娘还没来仍旧是早先那位如夫人的时候——端午节在那时的唐家是个仅次于过年的大日子,因为先头夫人的生日刚好是五月初五。对于令秧来说,“唐家的端午”这个说法似乎指的并不是大家平时说的那个“端午”,而是一种只存在于往日的盛景。据说,管家和管家娘子这对掌事的夫妻要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指挥着阖府的人做各种的准备。请戏班子置宴席先不用提,单就艾草和菖蒲叶这一项,满满地在厨房后头的小院里堆积成垛,清香绕梁,人站在中堂都闻得见。人手实在不够的时候,管家娘子断不了在旁边村子里散几吊钱,雇来十几个打下手的妇人——不用做别的,一半帮着府里的丫鬟们把艾草和菖蒲编成各种花式,先头的夫人在这件事上分外地讲究;另一半聚在厨娘手底下帮着包粽子——有一年,包满五百个的时候粽叶没了,厨房派人去讨管家娘子的示下,被管家娘子给骂了回来:“糊涂东西,五百哪儿够?咱们府里满破着三十几个人,五百也不过是府里过节这几天的——难道不用给族里各家送一些尽个礼数?家里也少不得来几个客吧?夫人过生日,还得往庙里道观里送上一两百个,也得抬两筐舍一舍旁边村子里的贫苦人家儿——你好好算算,别说五百,一千个都不一定有富余。”一席话说得厨房的小丫头眼前一黑——管家娘子的确忘了,厨房里这几个女人清点数目倒是能够胜任,但是做加法就不一定了。
  不过后来,先头的夫人去了,唐家的端午就萧条了一半,没人拿得准是该过节还是过冥诞;去年,老爷走了,就更为马虎——没看见雇来任何一个打短工的妇人,令秧只记得管家娘子坐在蕙娘屋里不停地感慨:“要说呀,这艾叶的味儿都还是跟往年一般的,只是如今闻起来,怎么就没了早先那种热闹的兴头呢。”蕙娘“扑哧”笑了:“可了不得,你倒作起诗来了。”见管家娘子一脸错愕,就又补了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的还不跟你一样的意思,你还说不是诗,又是什么呢?”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可是今年的端午,说什么也不能潦草,毕竟,三姑娘说定了一门这么好的姻缘,老爷和先头夫人在九泉之下也是会跟着一道开心的。谢先生说——这亲事对县令家来说,看中一家妇德出众又有根基的人家,传出去好听,唐家目前并没有任何人有官职在身,县令自己背不上结党营私的名声;对唐家来说,在川少爷还未考取功名的时候,家里跟县令攀了亲,川少爷以后的前程自然是多了一层助力。再一层,唐家从此在族中的地位都不一样,随着年纪增长,川少爷在族里说话势必越来越有分量。管家娘子连连点头称是道:“到底是谢先生,说起理来丁是丁卯是卯,就是中听。”至于三姑娘自己,倒依然是那副顽皮懵懂的样子,丝毫感觉不到府里上下人待她已经比往日更为殷勤——缠足的疼痛也许是好了些,她一刻也不肯安生着,最近几日又迷上了厨房院子里那几口用草木灰水浸泡着糯米的大缸——总是要求她的丫鬟陪她绕着那几口缸玩躲猫猫,丫鬟自然每次都得输给她。
  这天午后,云巧在房里用五色丝线缠香囊,却见令秧独自拿着一个麻布包袱来了,云巧眼睛一亮,轻轻地挪起身子,口中却压低了声音:“夫人来得不巧,当归和溦姐儿刚刚在里面睡着了,天气热了,两个孩子这几日睡得都不踏实,奶娘们打扇的时候都得慢些,生怕哪一下风大了扑着脸,便惊醒了……”令秧无奈地笑道:“你也太娇惯他们了。若是交给我,才不会这么精细。”“夫人要是打算把溦姐儿抱回去,我可不依。”云巧掩着嘴笑了,回头用一种更夸张的,近似耳语的低声,让蝉鹃去倒茶。令秧在炕桌上打开了包袱,一股淡淡的艾草香便扑面而来,里面是两身做给婴儿的簇新端午服,两顶纱制的虎头帽,两双虎头鞋,两把长命锁,还有一堆彩色丝线打出来的络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好精致的活计!”云巧惊喜地把那件朱青色的对襟小袄托在手上,凝神欣赏着袖口密密匝匝用五色绣线滚出来的“如意”边儿。令秧道:“我嫂子上次来看我的时候便说了,溦姐儿的第一个端午节,她说什么也得送一套最有心思的端午服过来。你也知道,我娘家那样的小门小户最怕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里招人笑话——小孩子的端午服本来就该是外婆家置办的,我清楚我嫂子会尽心尽力,就怕她弄得太过花俏仔细了反倒折煞了小人儿家。”云巧歪着脑袋,娇柔地笑道:“夫人说这些话可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小门小户我们不敢说,可是谁不知道夫人的娘家在徽州开着多少铺子——夫人别嫌我多嘴,想当初夫人还没进府,先头夫人殁了的那年,府里的周转着实艰难,若不是知道夫人娘家拿得出上千两的嫁妆,只怕老夫人也没那么痛快点头应允夫人一过来就正式填房。”“仔细下拔舌地狱。”令秧没好气地瞪了云巧一眼,心底却暗暗一惊——云巧说的事情,的确是她不知道的,哥哥和嫂子持家一向省俭,她只知道其实家里不穷,却不知她是别人嘴里的那种嫁妆丰厚的女孩儿,不过她平静地说道:“你手上这件是当归的,里面那件水红的袄儿是溦姐儿的,这两种颜色上了身特别好看。等他们醒了,你给他们试试就知道了。”云巧忙不迭地答应着:“真是难为夫人还想着当归。”“这是什么话。”令秧嗔怪地苦笑道,“溦姐儿的外婆家就是当归的外婆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跟我嫂子说多做一套小哥儿的,我嫂子还笑我,说姑娘以为我糊涂到连这个也想不到么。”云巧爱惜地将小袄叠好放回包袱里:“明儿一早就给他们打扮上——穿起这一身,真真是金童玉女呢。”
  令秧笑着放下了茶杯:“明儿我放我屋里的丫头出去看人家跳钟馗,我那儿除了连翘就没别人了,你把孩子们交给奶娘,到我那儿去说话儿。”“正是呢,反正咱们哪里都去不得,倒是清静。”云巧随即又斟满了令秧的杯子,“早上三姑娘到我这里来逗小弟弟和小妹妹,也吵着说她想去看跳钟馗,照我的意思,究竟有什么好看,这班孩子们都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令秧道:“我担心的就是她,过些日子她可就该上绣楼了。才八岁的年纪,我上绣楼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三姑娘又是这么贪玩的性子,就这样关到绣楼上去,到出嫁怎么也得七八年工夫,我都替蕙娘头痛。”云巧看起来若有所思:“蕙姨娘如今怕是舍不得管教三姑娘了,夫人没见蕙姨娘这些日子人都懒懒的……”“是预备端午累得吧,天气又闷热。”令秧一愣。“夫人没听说么,说给咱们三姑娘的是吴知县最小的儿子,比三姑娘大了四岁,听起来没什么错儿,可是谁都知道,吴知县家这个小哥儿特别顽劣,七八岁上爬树跌下来,险些送了命,伤好了以后一条腿就是跛的——还有人说,就是因为这条腿,家里人心疼他,宠溺得不像话,到如今任性古怪得谁都管不了,他就是吴知县的一块心病……夫人你说,吴知县要结亲家,咱们哪有不依的道理,可是蕙姨娘到底心疼三姑娘啊。”
  令秧糊涂地看着云巧:“怪道呢,可是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怎么从来就没人跟我说这个……”云巧笑了,不知不觉嗓门变成正常的,不再记得会吵醒孩子们:“夫人如今操心的都是光耀门楣的大事情。譬如宣扬女德啦,譬如给咱们府里减免赋税啦,譬如应酬日后的亲家给咱们少爷铺路……小儿女间的鸡毛蒜皮自然是由我们这些吃闲饭的人来嚼舌头。”“呸。”令秧气急败坏地啐道,“你除了拿我取笑再没旁的本领了。”说着轻轻往云巧肩上来了一掌。云巧一面配合着喊“哎呦”,一面笑得捂住了肚子:“冤枉呢,我怎么敢打趣夫人,夫人如今可是本县的福祉呢。”令秧转过脸冲着蝉鹃道:“快来替我撕你主子的嘴,明明是外头男人们酒席上的话儿,她不知从哪里听来也跟着乱传……”蝉鹃在一旁跟着笑,却纹丝不动,嘴上道:“我可不敢,众人都知道这是吴知县夸赞夫人的话呢,巧姨娘不过是学了一遍反而挨打,我倒觉得有冤没处诉。”令秧刚想说“你们屋里主子奴才乌鸦一般黑”,却听得屋里果然还是传出来两个婴儿一唱一和的哭声。
  次日便是端午,原本,谢舜珲几日之前就想告辞,却硬是被蕙娘拦了下来:“急什么,吃过了粽子再走,横竖你们歙县那地方也吃不着我们的灰汁粽。家去的时候装一篮给你带回去,也请你家夫人少爷都尝尝。”到了节日,寡居的女眷们不能见客,也不便出去看戏,只有川少爷一早便骑了马出去各家拜访应酬,至晚间,十一公家又差人来请吃酒,还没忘了连谢先生的帖子都一道送了来,说是十一公特意嘱咐的,听说谢先生快要回去了,说什么也得给族里的恩公饯行。
  于是,唐家大宅内便在内院天井里置下了纯粹给女眷们的家宴,令秧领着大家简单地在正房拜祭过了老爷和先头夫人的灵位,上了头炷香。之后便由管家娘子招呼着一干人落了座——菖蒲的香气浓得令人感到微妙的眩晕,这几个女人难得有这样恣意说笑的时候。川少奶奶拜祭完了,就说不舒服没有胃口,跟大家道了歉回房去歇着。等人走远了,云巧轻蔑地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美人儿就是美人儿,比我们自然要金贵些。”令秧淡淡地一笑,转向蕙娘道:“不然明天请大夫来给她瞧瞧?怕不是有了身子了?我瞧她这些天脸色都不好。”蕙娘点头答应着,也蹙起了眉头:“我看着不像——若真是有了身孕,即使她自己不愿说,她房里人也难免多嘴传出来——况且,何苦不早说呢?”云巧娇声道:“夫人可见过她脸色好的时候么?”身边站着伺候的几个丫鬟都抿嘴笑了,蕙娘连忙冲云巧瞪起眼睛:“糯米也粘不住你的嘴。”云巧大约自己也没意思了,斟了满满一盅雄黄酒站起身来:“蕙姨娘,我的嘴让糯米粘住了,谁来头一个敬你呢!趁着今儿家里只有咱们,好好地给你贺贺喜。”云巧敬完,四周原本规矩侍立的丫鬟们也上来敬,嘴上都说是给蕙姨娘道喜,蕙娘忙不迭地喝,虽说是雄黄酒,几杯下肚,眼睛却也水汪汪的了。
  令秧只记得,那天晚上,她们都在笑。每个人的脸颊都有隐约的红晕飞起,一点点事情就能逗得这一屋子女人笑到花枝乱颤。她们愉快地回忆着老爷还在的时候,好像那种悲伤只不过是一炷香,烧完了留下一点灰而已,并且这悲伤的味道闻起来还有股香气。她觉得脑袋里似乎闯进来一只鸟——在思绪的间隙不安分地扑闪着翅膀,搅得她的精神也跟着微微颤动了起来。隔着满眼略有涟漪的眼波看过去,澄明的夜空益发地柔情似水。这夜晚成了一个潋滟的湖,她稍不留神,就会跌进去瞬间化成水,从此变作湖的一部分,了无痕迹。她也不明白,为何在她最快乐的时候,最喜欢这人间的时候,她心里会明镜一般地发现,其实生无可恋,死亦何苦。
  夜间,她搀了连翘,缓缓地行至房中,她房里只在进门处点起一盏小灯,里面都黑洞洞的。连翘倒吸了一口冷气,嘴里埋怨道:“那个新来咱们房里的小丫头准是野到哪里去吃酒玩骨牌了。今晚咱们热闹,她们逮着缝儿哪儿有不偷懒的道理。”令秧轻轻地笑了,像是遇上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就让她过个节,明儿再骂吧。”连翘叹道:“我还得去厨房端老夫人的药呢,不成,我去叫她回来,叫她伺候夫人洗漱更衣。”“好。”令秧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格外柔顺,“我等着就是,正好喝点茶醒醒酒。”
  房里异常地静。令她想起曾经的绣楼。自从嫁到唐家来,似乎就从没有自己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过——这便是大家子的难处。她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来,贪婪地深深呼吸着只有独处才能带来的静谧。
  有一条手臂揽住了她的肩,在她刚想惊叫的时候,她闻出了他的气味。
  “你好大的胆子。”她满心的惊恐化作了怒气,却只敢用耳语一样的声音。“放心。”川少爷带着酒味的气息吹着她的脖颈,“我从我屋里独自来的,人都去吃酒斗牌了,你屋里也是——除了鬼,没人看见我。”
  她不敢挣扎出动静来,只能听凭他解开了自己的裙子,再褪去了裙子底下的中衣。绝望和羞耻让她咬紧了牙关,她的身体却依旧记得他。男人们从来都不会遵守他们答应过的事情么?他又一次地杀了进来,他的渴望像是号角响彻了天空。带着血腥气。她恨不能像厉鬼那样咬断他的脖子,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痕——天总归是要亮的,天亮了,她就必须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他压在她身上的脊背突然凌厉了起来,像匹受了惊的马。她就在这个瞬间用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像是拉弓一样,把二人的身子扯得分开来。黑暗中,她对准了床柱,重重地将额头撞了过去。情急之下,他扑了过来,他的身子挡在了她和床柱中间,她一头撞在他怀里,那种不可思议的剧痛让他想都没想,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呆呆地静下来,像是一团影子突然凝结在月色里。
  然后她突然弯下身子,像条蛇那样,柔若无骨地俯下去,他惊讶她能如此柔软又如此粗鲁地逼近他的下体,双手硬硬地撑在他的胯部,他的双腿只能听话地分开,她的手伸进他的中衣里面,紧紧地一握,有股寒战立刻从脊背直通他的天灵盖——她的手有点凉意,然后是她的舌头,却是暖和的。他静静地屏息,像是狩猎那样,诱饵却是他自己身体上最宝贝的那部分,她是他的猎物,他任凭她不慌不忙地吃掉自己。她好像能这样吸干他,长老们当初为何就没能成功地把她吊死在祠堂里。她终于坐了起来,手背抹着嘴角,他胆战心惊地回想着她喉咙里那种吞咽的声音。
  他说:“你疯了。”
  她惨淡地微笑,不过他看不见这个笑容:“我不能再怀孕。”
  他安静了片刻,闷闷地说:“自打洞房花烛夜之后,她就不许我碰她。”
  她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他指的是谁。她说:“我给你买个人放在你屋里,等三年孝期满了,你就纳了她为妾。”
  他冷笑:“你以为我过来,只是为了让你准我纳妾?”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自己瞧着办吧。我死不足惜。只是你若真的逼死我,我也能毁了你这一辈子。你是要我下跪,还是要我给你叩头,都可以,只要你饶过我。”
  他离开了没多久,连翘就押着那个贪玩的小丫头回来了。她只来得及把所有散落在床榻上的衣物慌乱地塞到被子底下,然后整个人也埋进被子里。连翘会以为她是不胜酒力,她闭上眼睛,整张床都像风车那样转着,她知道他们其实都是醉了,她,还有哥儿。
  天色微明的时候,谢舜珲才悄悄地回来。他打赏了睡眼惺忪的小厮,打发他去睡,然后自己牵着马去往马厩。原本从十一公的席上散了,只是耐不住唐璞的盛情,于是就去他那里坐坐——哪知道他请来的两个歌伎就在那里等着,怀抱着琵琶笑意盈盈地起来欠身。别的客人说,唐璞的别院里向来如此,欢饮达旦,不知朝夕。不过是听了一曲《终身误》,又听了一个《满庭芳》,还有几个曲子没记住,可是天倒先亮了。
  他看到令秧脸色惨白地等在马厩里,头发只是挽着最简单的髻,只穿了套月白色的袄裙,额上发际还有一块胎记一样若隐若现的乌青。他心里一惊,睡意便散去了大半。“怎么是夫人。”他耐着性子,“这里可不是夫人该来的地方。”
  “我还没谢过先生。”令秧凄然地一笑,嘴唇干得发裂,“家里能跟吴知县攀亲,多亏了谢先生美言。”
  “夫人过誉了。”他静静地拴了马,“其实知县大人看上的是唐氏一族有人在京城平步青云,谢某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我不懂这些。”她静静地看住他的眼睛,“只是谢先生能再指点指点我么?究竟有没有别的女人,可以不用等到五十岁,提早有了牌坊的?除了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谢舜珲一怔:“这个……也许有,夫人容我回去查查。”
  “谢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若有一日实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断。就怕那时候没工夫跟谢先生辞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来世再报。”令秧以为自己会哭,但是并没有。
  “夫人遇到了什么难处吧?”他一转念,又道,“夫人不必告诉谢某。不过谢某只劝夫人,眼下夫人最该做的,就是熬到三小姐嫁入知县府,到那时候阖府的境遇都不同了,夫人且耐着性子熬过这几年,到那个时候,不怕县衙里没人知道夫人的贞节。夫人且放宽心,记得我的话,府里关上大门发生过什么没那么要紧——所有的节妇,烈妇,不过是让世人都知道了她们的贞烈而已。就像是看戏一样,他们要看你扮出贞烈。夫人冰雪聪明,世人想看什么,夫人就给他们看,切忌认真——夫人懂得谢某的意思么?”
  “就算能一直扮下去,也不是真的。”
  “夫人若是有了牌坊,那就是真的。”
  “我自己知道不是。”令秧此刻执拗的眼神就像她身后的那匹小马。
  “谢某只告诉夫人该怎么做。至于怎么自处,是夫人自己的事。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受苦。不受这种,便受那种,若有人真能如夫人所说,全是真的,真到什么都不必去扮,那便也不是人了,夫人说是不是呢?”
第六章
  令秧自己也没料到,七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这一年,唐家大宅里最大的事情,自然是操办三月间,三姑娘出阁的大事。人仰马翻了足有半年工夫,好不容易把如今已亭亭玉立的三姑娘送去了知县府。按说,如今已不是知县府了——吴知县升了青州府同知,只等婚事办完便只身去山东上任,家眷还都在休宁留着。如此说来,也还不算远嫁,倒是减轻了不少蕙娘的伤感。三姑娘长大了,自然不似小时候那般淘气蛮横,人沉静了很多,可这一沉静却又沉静得过了头,甚至显得阴沉。装嫁妆的箱子堆满了绣楼下面的一间空屋——平顶的官皮箱和盝顶的官皮箱像密密麻麻的蘑菇那样,堆在陪送的屏风和亮格柜的脚底下,箱子顶上再摞着两层小一些的珍宝箱和首饰盒——令秧也不大懂,那些箱子盒子究竟是紫檀木,还是黄花梨。总之,夫家派了十几个人来抬嫁妆,也耗了半日工夫。族中的人都咋舌,说倒是没看出来唐家如今还有这样的底子——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不过区区90石大米而已,娶进来一个这样排场的媳妇儿,自是不能轻慢。
  令秧现在的贴身丫鬟——小如——也在给令秧梳头的时候撇过嘴:“外头人都说咱们府里舍得,只是不知道,操办嫁妆的这些花销,蕙姨娘讨过夫人的示下没有?夫人性子宽厚,只是有一层也得留心着,如今三姑娘的嫁妆开销了多少,他日给溦姐儿置办的时候,是要翻倍的。咱们溦姐儿才是嫡出的小姐,不然传出去,人家笑话的是咱们府里的规矩。夫人说……”
  她看着令秧转过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便住了口。令秧依然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她,直看得小如拿梳子的那只手因为悬着空而不自在起来,令秧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牢牢盯紧她的眼睛,缓慢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小如垂下了眼睑,悄声道:“夫人今天想梳个什么发式?”“随便你。”令秧淡淡地说。
  小如是前年夏天来令秧房里的,平心而论,小如觉得夫人倒不刻薄,有时候还对小如嘘寒问暖的,只是即使笑容可掬的时候,也不知为何有种冷冰冰的感觉。总之,别人房里主子奴才有说有笑的事情,小如是不敢想。她默默地把梳子放回梳妆台上,仔细地在令秧的发髻旁边插了几颗小小的白珍珠——那是令秧允许自己的唯一的装饰。
  没有人知道,在诸如此刻的时候,令秧最想念连翘。
  可是连翘已经走了。
  本以为,三姑娘出了阁,府里能清静几天——可是三姑娘带着新姑爷回门之后不久,就又要开始准备老夫人的七十大寿了。不过越是忙碌,蕙娘倒越是看着容光焕发,整个人也似乎看着润泽起来。众人都道是回门的时候,看着新姑爷对三姑娘体贴得很,蕙娘自是宽心,长足了面子,自然益发神清气爽。老夫人的这个生日,操办起来还和往日做寿不同些。这一回,唐家跟族中打了招呼,老夫人的寿诞,要宴请族中,乃至休宁县这几个大族里所有的孀妇赴宴,无论年轻年老;附近普通乃至穷苦人家,被朝廷旌表过,或在邻里间有些名声的孀妇也一并请来,办成一个有声势有阵仗的“百孀宴”。
  不用说,这自然是谢舜珲的主意。
  这些年,因着十一公的喜欢,谢舜珲更是常到休宁来,一年里至少有三四个月倒是在唐家过的——若是赶上有什么大事发生,比如川少爷的小妾生下的小哥儿的满月酒,只怕还会待得时日更多些。府里早已将谢先生也当成家里一个人,不用谁吩咐,厨房里都已熟记谢先生不爱吃木耳,喝汤喜欢偏咸一点儿。
  把老夫人的寿诞办成“百孀宴”本来也不过是灵机一动。由川少爷试探着跟十一公提起来,结果十一公听得喜出望外,击节赞叹,连声道“百孀宴”一来福泽邻里,二来为自己门里的后人积德,三来唐氏可以借着这个时机,把自家看重妇德的名声也远扬出去。于是当下拍板,承揽下大部分“百孀宴”的开销,又叫唐璞负责监督着往来银两。
  “千万记着。”谢舜珲告诉令秧,“这‘百孀宴’,说是给老夫人祝寿,其实是给夫人办的。”
  那一天,令秧命人打开多年来一直上锁的老爷的书房,独自在里面坐着。谢舜珲进来的时候,她原想回避,后来又作罢了——如今府上应该没什么人会在意她单独跟谢先生多说几句。她笑道:“谢先生可是听我们川少爷提起老爷藏着的什么珍本,想来看个究竟不成?”谢舜珲也笑了,来不及回答,令秧便行了个礼,“我不过是想进来坐坐,看看老爷的旧物——如今三姑娘嫁了,老爷知道了也该高兴。谢先生喜欢什么书就拿去看吧,那么些书总是白白放着也太寂寞。我先回去了。”七年下来,她言语间益发地有种柔软,不再像过去那样,脸上总挂着一副“知道自己一定会说错话”的神情——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确定了,这些没人看的书很寂寞。
  谢舜珲也对着她的背影略略欠了欠身子,缓慢道:“千万记着,这‘百孀宴’,说是给老夫人祝寿,其实是给夫人办的。”
  她在门槛前面停下了步子,手悄然落在了门把手上。她系着一条孔雀蓝的马面裙,随着她轻轻地挺起脊背,裙摆上的褶子也跟着隐隐悸动了一下。她也不回头:“谢先生这就言过其实了,不过是我们府里牵个头儿,把邻里间这些寡居的妇人都聚过来,也好热闹一下罢了……”
  “若真的只是为了让你家老夫人热闹一下,请戏班子岂不方便,何必请来一撮愁眉苦脸的寡妇?”谢舜珲不客气地冷笑道,“夫人且记得,谢某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百孀宴’的主意让府里破费——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到了寿诞日,老夫人的身子撑不得多久,周旋那些孀妇的自然是夫人,夫人沉着些应对着便好——十一公已经允诺过,‘百孀宴’会由唐氏一门年年办下去——夫人就是要让所有这些人都别忘了……”
  “都别忘了休宁唐家还有我这个孀妇守着,对不对?”令秧淡淡地挑起嘴角,语气讽刺。
  “夫人一定耐住性子沉住气,有朝一日,人们提起休宁乃至徽州这地方的贞节妇人,都会想到夫人你——到了那种时候,夫人不拘想要什么,只怕都不是难事。这世间任何事情,无论大小,不过是大势所趋,谢某要为夫人做的,不过是把这‘大势’造出来。”
  “谢先生嘱咐的,我都记得就是了。会照着先生说的做。”她恭顺地打开门,微微侧过身子跨出去,借着侧身的工夫,回头一笑。
  小如还在房里等着她,迎上来笑道:“夫人可回来了,叫我一通好找。再过半个时辰裁缝就该来了,老夫人的寿诞,怎么也得给夫人添两件头面衣裳。夫人这回想要什么式样的?”
  令秧脸上浮上了倦意:“凭他怎么好的裁缝,我穿来穿去也不过就是那几个颜色,做了也是糟蹋银子。”
  “夫人这话可就差了。”小如笑道,“鲜艳颜色咱们不想了,可是总有办法在衣裳的小处用点心思。我记得连翘姐姐以前帮夫人绣过一件银线暗花的比甲,还拿银丝线滚了边儿,虽说素净,可是看着就是精致。咱们就让裁缝再照原样做一件……还有这裙子,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料子看着也差很多,我给夫人的裙子上再多打几道好看的络子吧,别的首饰戴不得,老爷当初送夫人的玉佩还戴不得么。络子可以和裙子的颜色略微不同些,裙子若是藕色,络子就用墨绿好了,更衬得玉佩剔透……”
  眼看着小如兴奋地自说自话着,完全不在意她有没有在听,令秧不由得暗笑。这孩子就是这点可爱,掐不准什么时候,一个很小的由头就能让她莫名地手舞足蹈起来——很多时候,正是她身上的这点,让令秧无数次地原谅了她的爱嚼舌头。
  也罢,小如有小如的好处,总之,连翘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
  通常到了夜里,令秧会打发房里的小丫鬟早点去睡,剩下的时间,基本都是跟连翘一起度过的。她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让她感觉安慰的是——跟她比起来,连翘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不善言辞的人坐在一起,大半的时间都盯着自己手上的针线——溦姐儿和当归这两个小人儿已经满屋子摇摇摆摆地跑了,常常是几个月工夫,才上身的衣服便又觉得小了——这些活计就够令秧和连翘忙的。唐家比不得族中的那几家富户,人家可以专门雇一批人来做针线上的事,她们却不能支出这笔开销。这样也好,做针线本来就让时光变得像灯油一样黏稠和安静,在这种安静里,不管是二人中的哪一个,随便抬起头跟对方说一句无关紧要的什么话,也能让二人之间刹那间弥漫出泛着光晕的温暖。
  令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只不过,在穿针引线的时候突然跟连翘说点什么,又听见了一句同样不紧不慢的回答——她就会觉得,似乎她们已经一起上路很久了。有时候她会陷在这种安静里,盼着自己永远不会困倦,天也永远不要亮。所以,当她抬头发现连翘不知何时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像是猝不及防中听见了打雷。针戳在手指上,顾不得去把渗着血珠的指尖放进嘴里抿,“你想吓死我呀。”她嗔怪道,“好端端的又作什么怪,不过年不过节的,可讨不到赏钱。”
  话是这么说,她的心却在往下沉,她知道连翘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能让她这样,不会是小事。这些年来,令秧已经习惯坏事发生,她闻得出空气中的那种气味,不过这反而让她冷静了——横竖不是头一遭遇上。
  “夫人。”连翘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连翘闯了大祸,不瞒夫人说,这两日原本打算着一死了之,可是就怕,我死了清净,祸患还在,所以才想着还是告诉夫人,讨个主意。然后任凭夫人打骂……”
  她还没说完,就被令秧打断了:“你直说吧,是——是哪个男人?”讲出来,她自己倒先觉得脸上发热。她深深地呼吸,好让自己的话音不要发颤。
  连翘咬了咬嘴唇,狠心道:“罗大夫。”
  “老天爷。”令秧像是耳语,“我早就该料到。他成日进出咱们家里,药方子直接就交到你手上——连翘你——当初说日后把你配给个大夫原本是玩笑话,你倒自己当了真——这事情有多久了?等一下,你该不会是已经——”
  连翘惨然一笑:“我不知道,这个月没有见红潮,可是……可是他说眼下还把不出喜脉来。”
  “你倒真是方便了!往后不缺给你把脉的人!”令秧气急败坏,“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么聪明这么稳当的人,有什么道理是你不明白的呢……你。”她重重地把手里的针线掷回炕桌上,可惜太轻了,没有一丝声响,她只好握起拳头,重重往桌上捶了一下,嘴里却泄了气,“你,你还是先起来好了,跪着又能怎么样呢。”
  连翘不动,抬起手背来抹了一把腮边的泪,“是前年中秋的时候,夫人还记得那次老夫人突然犯病么?咱们家里连夜把罗大夫找来,那天他正好被人请去吃酒了,多喝了几杯,勉强撑着给老夫人开完方子,偏巧那天,家里的轿子好像是被谁家借去了,两个骑马的小厮又都打发出去寻川少爷——总之没法送罗大夫回去了,蕙姨娘就说,让罗大夫在客房里歇上一宿……那晚我在厨房里熬药,家里人都睡了,我没料到他会偷偷进到厨房来,他说惦念我好久了。”
  令秧以为自己闭上了眼睛,其实她没有,她只是不忍再听下去,所以心里疼痛地暗淡了一下,眼中却能清晰地看着连翘的脸。“他还说。”连翘柔声道,“若我不从,他就把事情说出去——他知道夫人的溦姐儿不是老爷的孩子,他说当年是蕙姨娘给他银子他才说了夫人有喜脉,我就没主意了,再怎么也不能任由他出去胡说,夫人那么辛苦撑到如今,咱们府里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不能,不能……有了这一回,隔上几个月他就会想法子再来第二回,后来……”
  她把连翘的脑袋搂在了自己胸口。她抱紧她,眼泪流下来:“前年中秋……老天爷,快要两年了,连翘,你好委屈。”
  “若不是有了孽种,我也不会说出来麻烦夫人。我只求夫人做主,让我出去,就依着当时的玩笑话,把我配给罗大夫吧。再者说,他整日出入咱们府里看诊,我也能时常进来给老夫人送药——夫人此后在外头有个我,有什么事就传我进来吩咐,也比现在方便。”连翘从令秧的怀里扬起脸,眼睛里竟有种期待。
  “你这丫头!”令秧“扑哧”笑了,“听听你自己满嘴说的是什么,姑娘家自己做主把自己配出去了,好不要脸。再有你知道罗大夫在老家有妻小没有,而且,就这么一个背信弃义又下流没脸的人,你叫我如何放心?”
  “他发了誓的,只要我真能出去跟了他,他从此就是为了咱们府里肝脑涂地也没有二话——他不是咱们徽州人,在原籍还有个原配,只是没有子嗣。如今我跟了他过日子,也不算委屈了。”
  “怎么不委屈,我原本想着怎么样都得给你寻个年纪相当的,即便家里穷些,好歹也得做正房。现在可倒好……”
  “夫人这话跟我说说就好,可千万别在旁人面前说了——叫蕙姨娘和巧姨娘听去了,难免多心。”连翘的双目被泪水一冲,看起来晶亮了好多,“夫人千万记得,连翘为了夫人,别说嫁人,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皱一下眉头。”
  连翘就在一个月后嫁给了罗大夫,这三年间,生了一儿一女。
  连翘走了以后的这几年,令秧的生活里多了两个习惯。第一样,她开始频繁地去老夫人房里看看,唐家大宅里,自打老爷那时候起,对老夫人的晨昏定省,都不再那么严格。众人都没想到,居然是在令秧这里,又恢复了规矩。每天清晨,她都梳妆好了去给老夫人请安——说是请安,其实老夫人的起居也没了规律,很多时候她到了,老夫人还在睡梦里,不过是跟那几个看守着的婆子聊几句罢了。其中一个,每天清早都会为令秧备好一盅新熬出来的红豆薏仁汤——秋天的时候这汤也换成红枣雪梨。这婆子只是静静地把盖盅放在令秧眼前,也不抬头,像是有意藏着自己那只蒙着层霜,布满黄斑,并且不知望向何处的右眼。没错,她就是祠堂里那个门婆子。
  想当初,将门婆子夫妻调入唐府,也费了蕙娘一番心思。经过一番查问,这夫妇二人原本属于唐璞家的册子上,起初蕙娘还很头疼该如何开口求唐璞将这两个人让出来,没想到蕙娘刚一说出自家夫人很喜欢门婆子这句话,唐璞就痛快地应允了,她之前编好的理由都没来得及说。
  令秧端起盖盅,问门婆子:“老夫人睡得可安稳?”门婆子简短地答:“甚好。昨儿个吃罢晚饭便歇下了。”
  令秧点头:“总之你们多费心,有什么不对的就去请罗大夫过来,别怕麻烦。”
  “是。”门婆子应着,“罗大夫家的媳妇儿今日要进来给老夫人送最新配好的丸药,等她到了,我叫她上去夫人房里陪夫人说话儿。”
  “老夫人平日里可又跟你们说过什么没有?”令秧深深地看了门婆子一眼。
  “老夫人前儿清醒了一会子,问我们听没听说过灯草成精的故事——”门婆子笑着摇头,“不过只一炷香的工夫便又糊涂了,夫人放心,老身会好生伺候着。”
  令秧笑笑,松了口气。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省力,凡事点到为止,大家便都心知肚明。按说,有了门婆子,她才不必每天都来老夫人房里点卯,可不知为何,正是因为门婆子在这儿,她跨进这道门槛才不觉得心慌。
  “可有旁的人来过?”令秧问道。
  “没了。前几日是侯武去请的罗大夫,然后就在门廊上等着——也没让他进来。”
  “这侯武现在跟罗大夫真是亲厚,每次都是侯武去请去送。听说私底下他还常去找罗大夫喝酒。所以连翘很怕侯武上他们家去。”
  “这侯武现在可是蕙姨娘眼前的红人。”另一个婆子从她们身边经过,带着点嘲弄地笑道,“出差买办,迎送贵客,每样都是他——只怕过几日,咱们房里有事还使唤不动人家呢。”
  “看您老人家说的。”令秧放下盖盅,“自从管家瘫在床上以后,满屋子里还不就只有侯武镇得住那起没羞没臊的小厮们,不指望侯武又指望哪一个。至于使唤不动的话儿,就还是少说吧。老夫人房里的事情最大,他要是这点儿事理都不明,我也早就撵他出去了。”
  只见那婆子弯腰赔笑道:“夫人说得很是。”这时只见川少奶奶兰馨扶着自己的丫鬟迈进了门槛,令秧笑吟吟地站起来:“我就等着川儿媳妇来接我呢。”门婆子也笑道:“夫人今儿个要跟着川少奶奶临什么帖子?”
  这便是连翘走后,令秧养成的第二个习惯。某天早上,她跨进川少爷和川少奶奶的房里,开门见山地对兰馨说:“打今儿起,你教我认几个字,好不好?”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与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于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其实兰馨是个不错的开蒙先生。起初,她们二人都以为,对方不过是凭着一时的兴致,坚持不了多久。可是三年多下来,谁也没料到,兰馨虽说教得随性,没什么章法,却也渐渐地乐在其中;而令秧一笔一画地,也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临了《兰亭集序》——“学习”这件事,对令秧而言,的确没有她自己原先以为的那么辛苦。每一次,清洗着手指间那些不小心蹭上去的墨迹的时候,总还是有种隐隐的骄傲。更何况,兰馨常常会淡淡一笑,语气诚恳地说:“夫人好悟性。”不过云巧就总是不以为然地撇嘴:“罢呦,她不过是讨好她婆婆而已,也就只有夫人你才会当真。”令秧不大服气:“她平日里那么冷淡倨傲的一个人,才不会轻易讨好哪个。”云巧笑道:“夫人如今成日家读书写字,怎么反倒忘了‘此一时彼一时’这句俗话了?进咱们府里这些年了,她可生过一男半女没有?夫人又不是不知道,川少爷房里那个梅湘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小蹄子在夫人眼前还好,可是在房里,仗着生了个小哥儿张狂得不得了——眼看着就要爬到咱们川少奶奶头上来了。她若是再不忙着巴结夫人,还有旁的活路么?”
  令秧只好悻悻然道:“什么事情一经你的嘴说出来,就真真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她喜欢这样和兰馨独处的时刻,兰馨的屋里没有孩子,川少爷更是很久也不会过来一趟——那房里每个角落都往外渗透着一种真正的静谧和清凉,喜欢搬弄是非的人自然天生就排斥这样的地方。虽然冷清,兰馨却也每天都打扮得很精致,泡上两杯新茶,研好墨,有时候再焚上一炷香。令秧便会觉得,无论如何,被人等待着自己的滋味,都是好的。
  “等我死了,这方砚台,就留给夫人做个念想儿。”兰馨轻轻搁下笔,“把它从娘家带来的时候,横竖也没想过它跟夫人还有这么一段缘分。”
  “年纪轻轻的,总说这些晦气的话。”令秧白了她一眼,做久了“婆婆”,她便忘了自己其实只比兰馨大两三岁。
  “我可没跟夫人说笑话。”兰馨笑道,接着轻轻念出了字帖上的句子,“夫人与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于形骸之外……”
  “虽说你给我讲过这是什么意思,”令秧有些难为情,“可我好像还是不大明白。”
  兰馨叹了口气:“其实,这句话是在讲,他们男人过得有多惬意。他们也知道人生短暂,可是对他们来说,不一样的活法就是有不一样的滋味。拘束着点儿使得,疯一点儿也使得,他们通笔墨会说话,什么样的活法在他们那里都有个道理——不怪夫人不懂,天下文章那么多,并没有几篇是为咱们写的。”
  令秧掩着嘴“哧哧”地笑:“依我看着,你的道理也不少。”静默了片刻,她还是决定说出来,“兰馨,按说,你这么聪明剔透的一个人,如何就是摸不透川哥儿的脾气呢——我不是埋怨你,只是替你不值。还是,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就是没法中意他?”
  “夫人。”兰馨的睫毛微微翘着,“今天的茶可还觉得好喝?”
  她只得住了口,听了这话,好像不端起杯子也不合适。茶香的确撩人,她也只好笑道:“你这儿的茶,哪有不好的道理。”茶杯里的一汪碧绿挡在她眼前,她只听见兰馨静静的声音:“夫人不用替我担心。这几年我已经很知足。夫人愿意天天来我这儿写字儿,就已经是我最开心的事情;第二个,便是盼着咱们三姑娘能常回家来走走,在夫家顺风顺水,让我知道她过得好——有了这两个念想儿,我便再也不图其他了。”
  令秧只好叹道:“也难得,你和三姑娘倒真是有缘分呢。”
  令秧二十五岁了。细想,嫁入唐家,已经九年。
  她常笑着跟人说,总算是老了。不过其实,照镜子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老。生溦姐儿时候的损耗这些年算是养回来一些,至少整个人看起来是润泽的。腕子上那只戴了多年的玉镯如今倒显得紧——她比十六七岁的时候略微胖了点,不过眉宇间的神情也跟着舒缓了,安静着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总有股悠然,好像她在凝神屏息地听着一首远处传来的曲子。
  所谓“百孀宴”,只是个说法,听着阵仗很大。其实真的统计下来,赴宴的不过四五十人而已。开席那日,天气晴好。送贺礼的人早已络绎不绝,川少爷一个人在中堂应付着各家的礼单子,张罗着给抬礼的人打赏派饭——所幸如今,府里有个得力的管事的——侯武,前后左右给管家娘子打着下手。令秧一大早便梳妆完毕,去老夫人房里叩头拜寿。她很小心,知道分寸,胭脂自然不能涂,她便轻轻地施了很薄的一层水粉。那粉是蕙娘不知拖谁带来的,据说在京城也是紧俏货色。只消打上一点,面色便觉得白皙匀净,看不出什么痕迹。老夫人被人搀扶进太师椅里,坐着发呆,着一身枣红色刻丝“如意”纹样的袄,滚了银边,再系一条石青色裙子,配着一头银丝和一对祖母绿的耳环,显得益发华贵。令秧事先知道了老夫人要穿戴的颜色,因此刻意地搭着枣红,穿了花青色,系着藤黄的裙子,听了小如的话,把老爷送的玉佩戴在裙子间若隐若现,玉佩的络子是墨绿色,小如非常聪明地在编络子的时候掺进去一小撮桃红的丝线,几乎看不出来,可是迎着阳光的时候,就是觉得那络子会泛着点说不出的光泽。除了玉佩和已经摘不下来的镯子,令秧并没有戴任何的首饰,就连头发也是梳了一个简单的梅花髻,银簪藏在发丛里。雪白的脖颈悄然映着满头未被任何装饰打扰过的乌发。正是因着这种简单,她看起来反倒像是一幅唐朝的画。
  看到令秧浅笑盈盈地扶着老夫人坐下,满屋子受邀而来的各路孀妇们全都微微一惊:倒不是因为这唐家夫人生得国色天香——若认真论起姿色来,也不过是普通人里略微娇艳一点的,总之,女人们的眼光尤其苛刻,更何况还是一群因为没了丈夫因此必须冰清玉洁的女人。孀妇们面面相觑,当令秧大方地对她们欠身一笑的时候,她们因着这疑惑,还礼还得更加殷勤。这毕竟是做客的礼数,况且,人家唐府到底是宅心仁厚的大家子。作为宾客的孀妇中总还是有一两个人能沉默着恍然大悟的:说到底,这唐家当家的夫人,看起来实在太不像个寡妇。
  要说她浑身的装扮也并不逾矩,举手投足也都无可挑剔地大方含蓄。没有一丝一毫的孟浪,可就是令人不安。也许就是脸上那股神情,悠悠然,泛着潋滟水光;眼睛看似无意地,定睛注视你一眼,潋滟水光里就“扑通”一声被丢进了小石子。那份惬意和媚态是装不出来的,她跟人说话时候那种轻软和从容也是装不出来的,这便奇怪了,同样都是孀居的女人——难道仅仅对于她,满屋子的寂寞恰恰是肥沃适宜的土壤,能滋养出这般的千姿百态么?
  然后大家依次入座,并开席,只剩下蕙娘带着兰馨站着,指挥着丫鬟妇人们上菜。兰馨对这些事情委实笨拙,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蕙娘后头,冷傲的脸上难得有了种怯生生的神情。令秧的眼睛远远地追看着她,有时候兰馨一回头,目光撞上了,令秧便静静地对她一笑——在外人眼里,这笑容自然又是莫名其妙的:究竟能有什么令她愉快的事情?或者说,人生境遇已经至此,究竟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令她如此愉快的?
  跟着老夫人和令秧她们坐主桌的上宾,自然是族中或邻近望族里年长的孀妇——比如苏家的苏柳氏,五十三岁,不怒自威——她二十二岁守寡,去年刚被朝廷旌表过。她的贞节牌坊就树在离苏家宅院半里地的田野里,那一天是整个苏氏家族的节日。听说,苏柳氏叩谢过了圣恩,跪在那道记录着自己毕生骄傲的牌坊下面,突然间口吐鲜血,大放悲声,口口声声唤着亡夫的名字,说从此以后,她的赤诚与忠贞天地可表,自己便死也瞑目了。言毕昏厥。场面之哀切壮烈,令围观者无不动容。令秧听过别人对这一幕的描述之后,不置可否——其实她心里暗暗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牌坊树起来的时候,可千万要沉着应对才好。大庭广众之下,凭你有什么缘由,呼天抢地的到底不好看。苏柳氏的传奇处还不止这点,苏柳氏的亡夫有个长兄,也去得早,长兄病逝后没多久,长嫂便投缳随了去——留下的遗孤一直是苏柳氏这个孀妇带大的。所以,苏家的第一道贞节牌坊是长嫂赢来的,苏柳氏得到的是第二块。也不知能不能说是天公作美,苏柳氏的三儿子自幼体弱,四年前染上时疫,年纪轻轻便去了,苏柳氏的儿媳丧夫时27岁,也是一个拿得了牌坊的好年纪。人们都满怀期待地等着,苏柳氏的三儿媳能否争气地为苏家换来第三道牌坊。若果真如此,也真是上苍眷顾苏家——一门的女眷居然也成就了如此佳话。其实,人们心中总还是存着点暗暗的期盼:苏柳氏的三儿媳若是能早些成全自己便是再好也没有了,若是要让所有人陪着她认真等到五十岁才看得见大团圆的结局,未免扫兴了些。今日宴席上,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坐在苏柳氏身边,瘦弱木讷的三儿媳,孀妇们彼此交换着会心的眼神——似乎都一致认同这个女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能让大家尽兴的角色。
  观众们一向难伺候,若是如令秧那样,太出挑了未免扎眼;可是像苏家三儿媳这样,太不像个角儿了,又免不了遭人耻笑。
  苏柳氏终于缓缓起身,端起杯子,像是号令一般,众孀妇也都站了起来——宴席的厅堂里突然间树起一片乌七八糟的丛林一样,老夫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突然惶惑地四下环顾,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跟着老夫人的几位婆子又如临大敌地凑了上来,门婆子的双手轻轻在老夫人肩上一按,然后耳语了几句,令秧站起来还礼,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笑道:“还请诸位宽恕,我们老夫人的身子不好,久病在身,不便起来祝酒,这一杯,我先替老夫人喝了。”
  苏柳氏不卑不亢地笑道:“有劳唐夫人。今日我们一共有三杯要敬,这第一杯,自然先给老夫人祝寿,祝老夫人身体康健,寿比南山;第二杯敬你们唐府,老夫人的福分我们大家是看在眼里的,这必然是唐家祖上厚德所致,府上如今有这样出息的孙儿用功苦读,也有唐夫人这样的儿媳鞠躬尽瘁地守节持家……”
  “使不得的,苏夫人,这可就折煞奴家了。”令秧不好意思地笑,与苏柳氏对饮了,其余妇人们也纷纷饮尽自己的杯子。老夫人也迟疑地端起来喝了一口,继续好奇地左右打量,接着对席上五彩缤纷的凉菜发生了兴趣,像幼童那样抓住了筷子,令秧弯下身子轻轻挡住她的手,悄声道:“老夫人再忍一下,祝酒马上就完了。”老夫人未必听得懂令秧的话,但是却领会了这阻止的含义,怨毒地盯了令秧一眼,齿缝里轻轻挤出两个字:“淫妇。”如今,令秧对这种辱骂早已习惯,不用她给眼色,门婆子立刻就会加重按着老夫人肩膀的力道,老夫人像所有孩子那样,感知得到某种微妙的威胁。
  “第三杯酒。”苏柳氏继续,“老身觉得,该敬一敬我们诸位的亡夫。在座诸位守节多年,谨遵妇德,含辛茹苦,今日托唐府的福,告慰一下亡夫们的在天之灵,也彼此告慰一下咱们大家的辛苦。”话音刚刚到这里,厅堂里的角落就响起了隐隐的啜泣唏嘘声。还真是应景——令秧远远地跟蕙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能浮出讥讽的笑意。
  众人都坐下开始吃菜,气氛也自然跟着热络起来。因为毕竟这“百孀宴”要以庄重为主,谢舜珲很早便建议蕙娘,只在席间安排了一个弹琵琶的,并没有人唱曲子。不过人声嘈杂还是很快就掩盖了淙淙的音乐。西南角那几桌坐的都是年轻些的孀妇,彼此认识的自然便聚在一处说笑,将两张桌子挤得爆满,却有一张桌子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面容姣好,却是满身肃杀气。挤得很热闹的那几桌时不时地爆出来一簇笑声,她听见了,便微微皱一下眉头,好像那笑声似荆棘一般,扎得到她的皮肤。众人都叫她姜氏,她们热闹地聚拢在一起也是为了要谈论她。这姜氏丧夫已有五年,守节第二年的时候,公婆劝她改嫁给小叔子,她不吃不喝撑了五天五夜,鬼门关上被救回来,公婆也不再提改嫁的话。也正因为她身上背着这个典故,才会被列入“百孀宴”的宾客名单。可是三年之后的今日,众人都传说她最终还是同小叔子不清不楚——小叔子明明到了年纪也不再提娶亲的事情,她的公婆只是装聋作哑——孀妇们兴奋地暗中奔走相告,在她们眼里,当姜氏的桌子终于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的孤独和沉默就成了她无耻失节的铁证。“看她坐着的样子。”有个女人向同盟窃窃私语道,“腰往前拱,准是新近才做过那种下流事情。”然后众人用心照不宣的哄笑来表示赞同。这众人当中,最近真的在跟自家小叔子偷情的那位,自然笑得最响。
  令秧只好得空招手叫兰馨到跟前来,嘱咐兰馨去那个空桌子上陪着姜氏坐坐。无奈兰馨是个闷葫芦,也真的只是沉默地坐坐而已。
  老夫人的精神支持不到散席时候,令秧也知道这个,这反而让她轻松,并且因着这轻松,更加周到地伺候着老夫人吃东西。那份细致殷勤,在满桌子的节妇眼里,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主桌上的这群年长些的节妇便忽略掉她们二人,闲闲地话起了家常。一名被唤作刘氏的孀妇说自己最近总是胃口不好,尤其是到了晚上,吃些粥都勉强——当然没忘了炫耀一下自己儿子为了尽孝,让人天天晚上熬了燕窝粥给她端去。苏柳氏笑道,其实到了她们这个年纪,胃气上涌本是常有的事,她自己倒有个法子,每一年,到了亡夫祭日的那个月份,她便吃素斋,并且一天只进食一餐——这样既祭奠了亡夫,又清洁了五脏。众人便都道这个法子好。刘氏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即刻也跟着慨叹起来,说若不是因为这两三年有了孙子,让她倍加思念亡夫,她的胃气也不会如此不顺——看着这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更觉得若亡夫有这福分看看他该多好。言毕,顺理成章地垂下泪来。满桌人便安静了。苏柳氏的三儿媳笨拙地拍拍她的手背,劝解道:“咱们今儿个都是来拜寿的,刘夫人怎么好端端地又伤起心来了。”于是众人便也跟着解劝,都道在座各位都是一样,谁没有暗自伤心的时候……令秧看到苏柳氏狠狠地盯了儿媳一眼,那眼神让三儿媳即刻将自己的手从刘氏的手背上缩了回来。
  东北角的那桌已经开始行令的时候,老夫人已经退席被扶到后面去,戏班子开台了。不用说,又是借了唐璞家的班子,今天的戏有一折《三打白骨精》,图个热闹,另外就是《窦娥冤》。寿诞日又不宜太过悲情,所以只唱第一折,听听热闹,后面窦娥蒙冤入狱呼天抢地的场面自然是不会出现。其实故事都是烂熟于心的,只是正旦一亮相,念毕了念白,《点绛唇》的调子一起,席间便有人开始抹眼泪。
  “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催人泪的是锦烂漫花枝横秀闼,断人肠的是剔团栾月色挂妆楼。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尖皱,越觉得情怀冗冗,心绪悠悠……”
  然后又是一声荡气回肠的念白:“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谁也没想到,苏柳氏的三儿媳就在此处大放悲声,顾不得婆婆的脸色。女人的伤心原本贱如野草,也正是因为贱,所以很容易便铺天盖地。“百孀宴”于是便淹没在眼泪与哭泣间歇的短促呼吸声中,渐渐地号啕一片。台上的正旦显然没遇上过如此投入的观众,一边唱一边手足无措地晃神——在后台候场的蔡婆和张驴儿也凑热闹地探头出来,看着这些孀妇畅快淋漓地集体吊丧。
  令秧没有办法,只好把手帕从怀里抽出来,掩在脸上放了一会儿。这样便安然无恙地混迹于这恸哭的人群中。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一片寒鸦惊起的树林里,耳边听到窦娥又唱:
  “避凶神要择好日头,拜家堂要将香火修。梳着个霜雪般白狄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怪不得‘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好了,眼眶里终于有了一点热潮,泪珠艰难地滚出来的时候她赶紧拿开手帕,生怕脸颊上存留的泪痕很快就干了。
  她并不知道在那篇出自谢舜珲之手,写给新任知县过目的《百孀宴赋》里,是怎么描绘这个场景的。不过,她也能想象。
第七章
  每隔半个月,连翘会带着为老夫人新配好的丸药进来,而令秧永远是从一大早便开始等待。
  小如在一旁看着总归有些嫉妒,令秧和连翘之间早已不似主仆,而像是一对姐妹——尽管小如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只是必须按着令秧的吩咐,养成了习惯,把房里最好的茶给连翘泡上,再装上两盒府里待客用的果子点心,让连翘走的时候带给她的孩子们。做完这些,她便出去,把屋子留给她们二人。小如自然不可能没在窗下偷听过,只是她们聊的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家常,夹带着一点她不好意思听的,关于男人的那些事情——偷听几次也就没了兴致。
  连翘如今的穿戴跟三年前在府里的时候自然不同,从前因着令秧总是淡妆素服,她也只好随着,如今倒是穿得更鲜艳了,狄髻一盘,倒是衬得面如满月。她浅笑盈盈地跨过令秧的门槛,形容动作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生疏,淡淡地行个礼道:“夫人的气色真好。我听好多人说过,前儿给老夫人祝寿的‘百孀宴’上,最抢眼的就是夫人。”“在一堆孀妇里抢眼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令秧笑得无奈,“孩子们都好?”“亏夫人总惦记着,都好,只是那个小子太顽皮,少不得挨他爹的打。”“打什么。”令秧瞪大眼睛道,“小子皮一些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跟你说了好几次了,多带着他们过来,让你的小子跟当归多玩玩,你偏做那么多过场。”“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了,我是替夫人想,我家的孩子跟当归哥儿和溦姐儿不是一种人,即使现在年纪小夫人不在乎,可是府里有的是人在乎——若真的给夫人惹来口舌是非,那我就该死了。”
  “算了吧。”令秧啐道,“难不成那起小厮们跟当归就是一种人了?眼下当归成日家跟着他们疯跑,又没个爹管教着,若真能常跟你教出来的孩子在一处,我反倒还放心些呢。”连翘微笑道:“除了老夫人房里的丸药,夫人可有什么要用的没有?那次的‘补血益气丹’吃着还好?千万别忘了要用蜂蜜化了温水配着吃,不然药性就出不来了。”“还有的是,不急着配。”令秧舒展地换个姿势靠在靠枕上,胳膊肘抵着炕桌,“只是连翘,咱们原先说好的那种药,你可帮我配过了吗?”言毕,她却低头凝视着炕桌上的果盘,不想看连翘的脸。
  三年了,她们终于重新说起了这件事。
  连翘从椅子里站起来,尽管她不知道站起来要干什么,却不敢再坐回去。她们都安静了半晌,连翘轻轻地说:“我还以为,夫人早就忘了当日的话呢。”令秧迎着光线,微微用力地抻开自己的手掌,凝望着水葱一样的指尖:“我当然不敢忘。只是我心里没数,该不该提醒。你若是装作忘了,那我怎么提醒你都想不起来。”“夫人,我也没忘。”令秧这时候终于转过脸,似有些倦意:“站起来做甚,坐着。专门给你泡的新茶,还是谢先生拿来的,你怎么说也得尝尝。”
  连翘端起面前的茶盅,氤氲的热气扑到脸上来,因着这种暖,她的指尖倒是不再觉得凉:“真是好喝。”她轻笑,“如今在我们家,别的都好,我就是想念咱们府里的茶。”“走的时候给你带一罐回去,这容易。”令秧柔声道。“我就不跟夫人客气了,这茶的气味和余香,我那当家的铁定喜欢。”“如今你们倒是鹣鲽情深。”令秧冷冷地微笑——读了几年的书,她说话倒也会用一些雅致的词了。连翘就算是听不明白,可也能推敲出意思来。
  “最初你我二人说好的。”令秧坐正了身子,也揭开眼前的茶盅,“你答应我了,一年,最多一年半,事情就能办好,对你来说,不过是配一些药的工夫罢了。一点一点搁在他的酒里,天长日久,药效也就上来了。一来不难,二来不会有人看出来不妥,三来我们的后患也就除了,再不用担心他乱说话——我知道这是大事,连翘,所以我也不敢催你。只是等太久了,叫我难免心慌。”她笑着,抚了抚胸口。“我就想问一句。”连翘望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夫人别嫌我无礼。夫人如今,可还信得过连翘么?”“这叫什么话。”令秧不耐烦地叹道,“跟你话家常而已,如何总是牵扯到什么信得过信不过上头去!”随即,眼神里又浮现出少女时候那种清澈无辜的神情。“既然如此,就信我这句话,只要我连翘活着一天,他便不会跟任何人吐露半个字;我哪天死了,他也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求夫人,把我们当初说好的那件事情忘掉,可使得?”
  令秧惊愕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刹那间变得陌生的连翘,她的心腹,她的伙伴。三年前那个夜里,她们的脸上都挂着眼泪。她说:“连翘,你起来,如今恐怕有了身子就别总跪着,地下该多凉啊……”连翘哭道:“夫人就依了我吧。咱们真的只剩下这一个办法。”她用力捏着连翘的肩膀:“你我二人说好一件事,行不行,除了天地鬼神,就只有我们俩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把你配给那个畜生了,他那里倒是有一样好处,你想配点药再方便也没有。你想想法子,弄点毒药来,也不要药性太强的,一日一点下给他——一年半载的工夫他便殁了,旁人只道是暴病。再也没人来糟蹋你,也没人把咱们的事情泄露出去。只要这件事做完,我便接你回来,你还在咱们府里,你的孩子也在咱们府里长大,你我就能像此刻一样,一处做伴儿,跟蕙娘和云巧一起,直到老死。你说,好不好?”连翘用力地点头,点头,眼泪凝结在下颚上,然后深深地叩首:“只求夫人到那个时候别忘了我,别丢下连翘不管了。”“你又在胡说什么!”令秧一边哭,一边笑道,“就像戏里唱的那样,我当你是知己,你懂不懂?”
  令秧依旧记得,那一刻满心酸楚,却又庄严的幸福。只是,为何不算数了?
  “夫人。”连翘依然是静静的,“谋害亲夫,是要凌迟处死的。”
  “好多药的药效你最清楚,你只消做得像是急病身故,根本没有人看得出破绽。”令秧压下涌上来的恼怒,“你如何不替我想想,若是祸患从他口里出来,我也得被拉去沉潭浸猪笼。难不成我就不怕?直说吧,你舍不得了,对不对?”
  连翘的眼睛泛红:“他是我孩子们的爹。”
  “你别忘了起初他是怎么要挟你怎么逼你就范的!”令秧气急败坏道,“畜生一样的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可惜!”
  “他当初不过是灌多了黄汤糊涂油蒙了心,这些年他早已改了——”
  “你怎么这么傻。”令秧难以置信地摇头,“害过人还又因着害人得着好处的人,如何能改?”接着她颓然地叹气,“也罢,看来当初说过的话,如今是真的不算数了。”
  “就算我求夫人看在我那两个孩子的分上。”连翘搁下了茶杯,“夫人饶他这一次,我这辈子给夫人做牛做马。”
  “罢了。谁也不能把刀架在脖子上迫着你。”令秧呆呆地看着窗子,鼻子一酸,“我一不下田二不赶路,要那么多牛马做甚?”
  门外边传来了云巧的声音,在高声且愉快地叫小如:“你这丫头又躲懒到哪里去了——我们溦姐儿来找娘,还不赶紧出来迎一下……”
  小如的嗓音远远地从回廊的另一头绕过来:“没料到溦姐儿今儿个这么早就吃罢饭了呢,该打该打,溦姐儿这身衣裳怎么这么好看,来,让我瞧瞧。”
  连翘慌忙起身道:“溦姐儿来了,我便不多打扰夫人,我看看溦姐儿就走。”
  “多坐会儿吧。”令秧淡淡地说,“有你在这儿,她来了,我还觉得好受些。这话我也只能跟你讲,我特别怕溦姐儿这孩子,她越大,我越不想看见她。”
  “夫人快别这么着。”连翘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溦姐儿越长越像夫人了,又乖巧,家里上下哪个不觉得她可人疼?便是我也成日家念叨着溦姐儿……夫人凡事都要往好处想,别总记着过去的事情。”
  “你倒告诉我,好处是哪一处?”令秧嫣然一笑,“我原先还指望着,你能早些回来,不过指望落空,都是平常事。”
  她打发小如去送连翘,告诉云巧说她头疼,于是云巧便把溦姐儿带了回去——她相信溦姐儿其实和她一样如释重负。随后她便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畅快地淌了一会儿眼泪。不全是因为连翘背叛了她们的计划,仔细想来,就算是当日她被关在祠堂里的时候,就算是她在漫长夜里闭上眼睛听见哥儿推门的时候,就算是她在即将笼罩她的晨光中梦见童年的时候……她都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不管在她眼里,罗大夫有多么不堪,可是对连翘来说,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更好,更有滋味,更有指望——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她觉得孤独的了。
  然后她坐起来,铺开了纸笔,她要写信。当初想要跟兰馨学认字,也是为了能像蕙姨娘那样,在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可以写信给谢先生讨主意——可是从描红临帖,到真的能让自己想说的连缀成句子,总是需要些岁月的。何况,蕙姨娘写信给谢先生,毕竟是给娘家人的家书,这些年每个人都习惯了,可若是令秧也突然开始叫人公然捎书信给谢舜珲,那便是极为不合适的事情。她也想过,要不要拜托蕙娘,每逢蕙娘托人带信的时候,把她自己写好的那封顺便夹带进去——按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可是眼下便不成——她不知道蕙娘会如何看待她跟谢舜珲之间那种默契的交道,她也不愿意留给任何人任何曲解的机会。再者说,她信里要写的话是连蕙娘也不能告诉的。
  她只能跟谢舜珲说。她想从头说。说她其实没有犹豫地把连翘送给了一个下流人,只是为了堵住那人的嘴;说她也没有什么犹豫地,决定了要取那人的性命——与其冒着长久被要挟的风险,她宁愿快刀斩乱麻;其实她还想告诉谢舜珲,她知道,想要杀人是不对的,无论如何都是伤天害理,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这么做;顺便再告诉他,也许在错事面前,上天不肯帮她也是自然的——连翘反悔了,是因为,是因为——如今,她割舍不了那个男人,她眷恋他。
  直到此刻,令秧终于弄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想要写信给谢先生——她只是觉得困惑,那种眷恋究竟是为什么。
  那封信令秧写了很久,也写得很慢,她必须先要仔细地弄明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然后再来思考有哪些字是自己不会写的,并且想想自己想要说的话究竟该用什么样的词和句子。兰馨为了教她认字,给她看过自己娘家来的家信,她依稀记得些写信的格式,也不知道对不对,不过管他呢,反正谢先生不会笑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谢舜珲面前居然没有任何羞耻感。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连翘最靠得住——连翘横竖是不识字的,况且平日里罗大夫断不了跟一些贩卖药材的商人打交道,还是拜托连翘为她寻一个熟悉歙县那边的药贩子,给点银子,捎信人便有了。至于该怎么跟药贩子解释带信是做什么用的,那是连翘的事情,类似的事交给连翘,总是可以放心的。
  接下来的,就是漫长的等待。她总是会想万一谢先生的回信写得过分文雅深奥,她看不懂该怎么办。那便只好在谢先生下一次到访唐家的时候,找个时机请他解释吧。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觉得很愉快,就好像是小时候在想象中跟人完成一场精彩的游戏。等了近十天,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小如:“平日里咱们家里的书信,要多久能收到回音的?”小如道:“这便不好说了。若是往徽州六县送的,差不多半个月,至多一个月吧。可若是往外府甚至是别的省送,那可就没谱儿了。”
  “咱们府里是谁管着收信送信的事情?”
  “这个没准儿,以往管家每个月派谁出去就是谁管,不过最近半年好像都是侯武管着。眼下侯武出门办事的时候最多:采买,收账,送礼,巡视佃户,都是他的事,送信儿之类的,见缝插针的也就办了。”小如的笑意里似有一点微微的不屑,“夫人是想往娘家写信么?我去找侯武便是。如今他是蕙姨娘跟前最得意的人儿,可是一直都找不到契机来夫人眼前献个殷勤。前儿我送连翘走的时候在二门看见他,他还跟我说夫人房里的事情只管叫我吩咐他……吃住了蕙姨娘还不够,总得在夫人跟前时不时地卖个好儿才算周全。”
  “这也奇了,人家如今当总管,尽心尽力有什么不对。”令秧无奈地笑道,“你们这起嚼舌头的人,怎的都这么刻薄。”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就跟夫人再多嘴一句。当初蕙姨娘再重用起先的管家,都无所谓,因为管家是老人儿,跟管家娘子两个都是左膀右臂,没人能抓什么话柄儿。可侯武不同,侯武年轻,没娶过亲,成日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跟蕙姨娘走那么近,只怕日子久了,会生别的事端。这话旁人都说不得,只有夫人的身份才能提醒着蕙姨娘一点儿,若真是被人传出来什么难听的,头一个咱们三姑娘在夫家该如何做人,还有,夫人和谢先生苦心经营着咱们家看重妇德的名声,怎么说也不能让侯武给玷污了。”
  令秧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遏制住内心涌上来的那一阵恼火:她说得都对,可就是因为太对了,“对”得让令秧觉得胸闷。况且,什么叫“夫人和谢先生苦心经营着的名声”,这丫头怎么会这么聪明——可若是连翘,即使看得再清楚这句话也断不会说出来,罢了,再念连翘的好处也没用,连翘横竖已经抛下她不肯再回来。她脸上倒是依然不动声色,笑道:“我能和谢先生经营什么,你就编排吧。依我看,原本什么事情都没有,事端全是你们这起听风就是雨的闹出来的。蕙姨娘身正便不怕影斜,你要我去提醒什么?”
  “夫人可以跟蕙姨娘说,要蕙姨娘张罗着给侯武娶亲呀。”小如一兴奋,便眉飞色舞起来,“管家娘子岁数也大了,如今管家常年瘫着原本就需要人时刻照看,不如顺势让管家娘子歇了,以后侯武和侯武的媳妇儿就是新的管家和管家娘子,这样侯武也名正言顺了,还多了个媳妇儿一起帮衬着,自然也就没人再派蕙姨娘的不是。”
  令秧一个耳光落在了小如脸上,清脆地一响,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听见你自己满嘴的下流话没有?我都替你害臊,一不留神把自己心思说出口了吧!你一个姑娘家操心起侯武一个爷们儿的婚事已经够没脸的了,谁知道还巴望着管家娘子的位子,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的屋子太小盛不下你的才干了是不是?没脸的骚蹄子,你当我傻,我没听见你说前儿在二门上跟侯武搭话的事儿?谁先跟谁搭话还不一定嘞,你倒懂得替自己担心虑后的,想要如意郎君,想去攀个高枝儿管事儿,别在我这种寡妇的屋檐底下埋没了你终身对不对?”
  小如早已静悄悄跪在地下,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对,索性沉默着一边哭一边任由她骂。令秧骂着骂着,益发觉得自己指尖都在发抖,她也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可是居然如此地驾轻就熟。有什么东西跟着这种破口大骂破茧而出,也许是那个原本恶毒的自己,像炉灶里的木柴那样燃烧着就要爆裂开。她心里重重地划过一阵凄凉,犹豫着扬起一只手,本想再对着小如扇一巴掌,手掌落下来,却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淌泪的脸。
  她们安静了很久。正当小如想要开口认错的时候,令秧反倒哽咽得像个孩子。“疼不疼?”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如的脸颊,“其实,我知道你是担心蕙姨娘,也担心这个家。老爷没了,当归不是我生的,溦姐儿也跟我生分,连翘嫁了以后变得越来越没良心,你若是再存了什么心思想走,我可就太没意思了。你懂不懂……”
  于是小如反倒必须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把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夫人别这样,我知道,夫人想念老爷的时候,脾气上来,觉得伤心,都是有的,可是夫人也得顾念自己的身子呀。”
  是,任何事情倒是都可以推到“想念老爷”上头去,老爷的灵位就是她最完美的避难所。虽然如今她想起老爷的时候,最清晰的只是那满屋子难闻的气味儿。
  令秧和老爷大婚的那一年,侯武已经是管家手下最看重的人。他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意,不过他知道,他离自己真正想接近的东西还很远。对于老爷要迎娶的这位新夫人,府里的下人暗地里没有不摇头叹气的。都知道新夫人年纪比老爷小了三十岁——这倒也罢了,可是原本只是打算纳为妾室的,夫人尸骨未寒,老夫人便已经拍板让她续弦做填房夫人——若不是府里那两年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急等着一笔大的进项来周转,一个普通商户家的女儿怎么说也爬不到这个位置来。大家都慨叹着世态炎凉,也有人暗暗抱怨老夫人的无情,可是侯武知道,若没有这个新夫人的嫁妆,只怕他们所有这些嚼舌头的人的饭碗都成了问题。不管别人,他自己一直隐隐地感谢着那个十六岁的姑娘。
  有一件事,怕是老爷直到去世的时候都不曾知道。知道的人只有蕙娘、管家夫妇和侯武以及管家的另一个亲信。唐家大宅这些年还能如常运转,是因为令秧过门之后,蕙娘暗暗挪了一半嫁妆的钱入股了两间典当铺。且那两间铺子并不在徽州地面上——谁都知道,大江南北,徽州人的典当生意遍地都是。蕙娘把钱放到了一个远行至福建的同乡手上,在福建,徽州人的典铺利息收得比当地人要低,因此不怕没有钱赚。这事自然是不能让老爷知道——管家曾经提醒蕙娘,福建毕竟隔着千山万水,如何提防上当受骗。蕙娘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不怕,我自有道理。”侯武听说,后来蕙姨娘托人打点了一份厚礼,并修书一封,直接送去了福建,抬到那同乡所在的知府府上。如此一来,同乡看见唐家居然跟那位知府还有交情,知道自己在异乡经商总是有能仰仗唐家的地方——所以年底核算分红的时候倒从没做过手脚。同乡的典当行越来越稳固,唐家大宅便越来越游刃有余地维持着收支的平衡——状况最好的那两年还让蕙姨娘又在附近乡下置下了一些田产。没有人敢问蕙娘究竟是如何认识那位福建的知府的,管家娘子曾经诡秘地微笑道:“那知府怕是她从前在教坊时候的恩客。”侯武听了只是模糊地觉得——难怪入股的事情,绝对不能告诉老爷。
  老爷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一定要等到夫人三年祭日过后再迎娶新夫人过门,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那年月老夫人不犯病的时候,说话是举足轻重的。不过有一晚,疯症来得剧烈,老夫人举起床边一只矮脚凳砸坏了房里的好几扇窗户,那次阵仗很大,最终是两个小厮顾不得避嫌了,冲上去才把老夫人摁住。次日,管家找人去盯着工匠修复老夫人房里的门窗——还有,老爷吩咐,老夫人的窗子上从此以后都要装上铁制的栏杆。侯武负责监督着这个差事,这当然是他自己跟管家求来的。监工了大概两三日,老夫人房里的丫鬟婆子们便都跟侯武很熟了。闲聊的时候,他便不经意地问过,老夫人的疯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犯的。
  这些年来,这个问题他已问过好些人,但他得到的回答并不总是一致的。管家娘子和管家两个人就分别斩钉截铁地说出两个相去甚远的年份。他只好不厌其烦地找机会去问更多的人,试图从众多回答中得到一个大致准确的答案——这件事,对他很重要。
  “是灾荒那年。”一个婆子语气非常肯定,“那时候你还小吧——总之,是老爷带着蕙姨娘回府以后,那年的冬天。有不少逃荒的人都往休宁城里跑,既是往城里去,必定得路过咱们家的宅子。老爷心慈,便在大门外面吩咐管家支了口大锅舍粥,依我看,所有的祸端都是从这儿来的。”婆子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摇头道,“那天是腊八,老爷特意吩咐,那天赈灾的粥里多放点东西,算是给这起要饭的过了回腊八。那天排着队等着舍粥的、哄抢的,自然比平日里多出去好几倍还不止。早早地,粥便舍完了。可是,你说舍完了有什么用,那起下流没脸的饿死鬼才不会信。就都围在咱们门口不走。作孽,偏生那天老夫人一大早就上庙里进香去了。回来的时候,那群饿死鬼里有几个天天守在咱们家门口等粥,认得了咱们家的轿子,一窝蜂地围上去堵着路,对着轿子磕头,说是谢老夫人救命之恩,求老夫人再开恩舍点腊八粥——你瞧瞧,什么叫得寸进尺,这便是了。说是来叩头求老夫人,可是你没看见那凶巴巴的阵仗,两个轿夫都被他们踩掉了鞋。”这婆子眉飞色舞,淋漓酣畅地骂着“饿死鬼”,不小心忘记了,那年逃荒的队伍里,也有自己家的亲戚,“叩头的那些人里有个道士打扮的,上去就掀开了老夫人的轿帘子,旁人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到咱们家的小厮舞着棍棒上去把他们打散的时候,那妖道已经对着老夫人不知念了两句什么,当晚,老夫人就病了……”
  其实侯武的眼神早已涣散开,那婆子后半截究竟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只是有一样可以确定了,老夫人第一次发病,的确是那个冬天——你可以说是灾荒那年的冬天,也可以说是老爷带着蕙姨娘回来的冬天,还可以说是账房先生死去的冬天——在各路人的答案里,“这个冬天”是被提到最多的。侯武耐心地对这婆子赔着笑脸:“妈妈可还记得,当年,老夫人房里的贴身丫鬟是哪个么?”婆子脸上滚过一阵些微的暗淡:“这如何能忘了,想当初,整个府里的丫鬟中间,她最是个人尖子——可惜那丫鬟短命,老夫人得病的第二年,发作起来,我们没拦住,叫老夫人拿把剪刀刺穿了那丫鬟的喉咙,长得娇滴滴的一个人儿,就这么没了。老夫人清醒过来抱着尸首哭得死去活来,老爷就吩咐必须厚葬——从那以后,老夫人就病得更厉害了。”
  侯武不作声,心暗暗地往下沉。他又一次地没了线索。
  老爷西去的那年冬天,正是令秧身子臃肿即将临盆的时候。蕙娘独自在账房中看着账簿,打发紫藤去厨房安排别的事情——冬日天黑得早,才下午的工夫,账房里已经掌上了灯。她听见有人叩门,眼皮也没抬一下,便道:“进来吧。”她听得出侯武叩门的声音。
  她没有抬头,他也维持静默。片刻之后,他轻声道:“蕙姨娘,我来辞行。”
  蕙娘的指头肚用力地按在正在看的那页账簿上,波澜不惊道:“为何?嫌工钱少?我知道。”她轻轻叹气,“老爷去了以后家里事情太多,大半年来这么辛苦也一直没能打赏你。可是府里如今艰难,你不会不知道。”
  “蕙姨娘这么说,可就折煞侯武了。”他慌乱地摇头,“实在是,我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我想回家去娶媳妇,顺带照顾她老人家。”
  “给你半年的假。”蕙娘扬起脸,“回去娶亲,让她留在老家照顾你娘,你再回来,如何?来回盘缠,娶妻的使费,都由咱们府里出。我回头跟管家商量一下,看看是按照以往的例则结给你,还是再多添些。”她的腔调一如既往地精明果断,让他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说“不”。
  “蕙姨娘,侯武何德何能啊,真的当不起……”
  他总不能告诉她,他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下了这个决心。老爷死在老夫人手里,老夫人如今生不如死——即便账房先生的死真的如他怀疑的那样,与这两人有关,上天也已经替他讨回公道了,即使他自己动手也没可能做得这么漂亮——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意思。虽说作为一个复仇者,他很失败,可是败在天命手里,怎么说也不丢人。所以,是时候离开了——虽然他依然恨这宅子,也依然舍不得它。
  “你今年多大了?”蕙姨娘放下茶盅,微微一笑,“我记得你来府里那年才十四,到如今怕是有七年了吧……”
  “难为蕙姨娘记得,上个月,刚刚二十一。”
  “也的确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她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目光让他心里一颤,他以为她马上就要说出些让他如释重负的话,他在心里这样乞求着观音菩萨。这么些年过去,她倒是一点不见老,即使丧夫也并未让她憔悴多少,反而浑身上下更添了种欲说还休的味道。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向他,一时间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倒退了好几步,她脸上浮起的笑容几乎是满意的,她不疾不徐道:“侯武,我若就是不准你走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后退了几步之后,他居然将手伸到背后去,插上了账房的门闩。那声轻轻的木头的响动让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她的笑意便更浓了。“蕙姨娘。”他嗫嚅道,“我求求你开恩,侯武在府里这几年,承的恩泽这辈子也还不清,即便放我家去了,我也依然是咱们府里的人……”他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他只好绝望地注视着她墨绿色裙摆边缘绣着的细小的水仙花,他知道,自己跪下了。
  “起来呀,你这呆子。这算干什么呢?”她继续往前挪着小碎步,“你这话可就让人寒心了,东家哪里亏待了你,我又哪里对不起你,你这般哀告着说要去,难道往日的主仆情分都是假的?”
  他终于一把抱住了她的双腿。像要把自己的脸揉碎那样,用力地埋进了她的裙裾。那件从来也不敢想的事情,其实做出来,也不过就这么简单。她的声音仍旧柔软,带着嗔怪的笑意:“这又算是干什么呢?叫我和你一起被天打雷劈不成?”他急急地站起身来,动作因为笨拙,险些被她的裙摆绊倒。他也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于是他死死地捧住了她的脸庞,眼睁睁看着狰狞的自己映在她眼底静谧的湖泊里。她像是要哭,眼里眼看就要滚出水滴来,但是她却笑了。如果是这样近地端详着她,的确看得到她眼角有细细碎碎的纹路,它们若隐若现的时候搅得他心里一痛。蕙娘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是不是嫌我老了?”
  他抱紧她,默不作声,满心都是屈辱。他这才明白,有那么多次,他冷血而又过瘾地盘算着如何复仇:看着幼小的三姑娘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芭蕉树底下,他就会想象着她的脑袋和身子在一瞬间搬家是什么情形,应该有一道鲜血划破她的脖颈,像风一样飞出来,一半喷溅在雪白的粉墙上弄出梅花点点,一半喷在她粉红色的身躯上——至于她的头颅,像个肮脏的球那样滚在芭蕉树底下的泥土里,双眼还不知所措地望着天空;遇上老爷一本正经地穿戴整齐坐进车里去做客吃酒,他便想象着马蹄从老爷身上如何清脆地踏过去,轻松俏皮地踩碎老爷的内脏就像踏着暮春时候的落花,然后车轮也正好碾着他的鼻子过去,让他的脸上凹陷出一个大坑,和身子底下的青石板路浑然一体;有时候那位十六岁的夫人会坐在二层楼上一脸好奇地眺望远处——他会想象如何把她的衣服扒光再把她从栏杆上抛出去——她毕竟跟旧日恩怨完全无关,所以对她的惩罚可以轻一些,自然了她能嫁给老爷便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该死。侯武常常出神地幻想着一场又一场又壮观又闻不到血腥气的杀戮,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无论恨意是多么愉快地宣泄而出,他心里也依然有股说不出的柔情——当他看到粉墙上那些偶尔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污渍,看着燕子又狡猾又优雅地掠过天井的廊柱,看着管家娘子在盂兰节的时候专注地折出那些纸元宝——温暖地抬头对他一笑道:“你看,这些够不够夫人在那边用的?”……时时处处,那柔情都会蔓延过来,像是雨后带着清香的苔藓。
  原来这柔情的源头在这儿。在他眼前。就是她。
  账房后面那间堆积陈年账簿的偏间是他们见面的绝好场所。每一次,她都静静地迈进来,像幅画那样不动声色地凝视他。像是安然欣赏着他所有的惶恐,和所有的冒犯。他故作粗鲁地扯开她的衣扣,满心疼痛地眼睁睁看着她被自己冒犯。每一次,当紫藤在门外心照不宣地咳嗽,他便知道她该走了。每一次,他都跟自己说,他会永远记得她满身月光一般的清凉和柔软——到他死。
  “还急着回去娶媳妇儿么?”她趴在他耳边,戏谑地问。
  “总有一天,我带你走。”这允诺让他浑身直冒冷汗,可是他觉得他别无选择。
  “又说傻话?能走到哪里去?”她的指尖划过他的发丛,“我们走了,谁照顾夫人?这个家怎么办?”
  “我不管。”他有些恼火。
  “好了。”她的眼神像是纵容着一个耍赖的孩子,“只要你愿意,咱们永远这样——没人会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没人敢说出去。直到你倦了,想去真的娶媳妇儿了为止。我可不是老夫人,若我立定了心思要干什么,我便能打包票让任何人都不敢来为难你。”
  他的脑袋里像是划过一道闪电那样一凛,但他不动声色道:“老夫人怎么了?”
  “当年老爷一回家来,头一个便想收拾老夫人和账房先生啊。”她躺倒在他怀里,“是我跪在地下上求老爷,千万不能闹开来不然对谁都不好看——他才答应我只想个法子让账房先生出去。于是只好赖到账目亏空上头了——本以为,这样便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那账房先生是个性子烈的,受不了自己一辈子背个闹亏空的污名儿,就投了井。葬了账房先生那日,老爷拿着把匕首到老夫人房里,要老夫人自己断一根手指,立誓以后清白做人——刀落下去,没落在老夫人指头上,劈进了那张紫檀木的八仙桌里,然后老夫人便嘴角泛着白沫昏过去了。老爷自己也没料到,那以后,老夫人便开始病了。”
  她住了口,端详他道:“是不是吓到你了?没事,放心——有我在,没人有这个胆子。”
  原先苦苦求问而不得线索的事情,原来答案一直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他的仇有命运替他报了,可是他必须要做跟账房先生一样的事情。原本已经式微的暴怒就在此刻吞没了他,他辗转反侧到天亮,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如今已经在他胸口处牢牢生了根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要毁掉这个家,让他们最恐惧的事情发生,砸碎他们最在意最珍视的东西。然后,让他们自己砸碎自己。
  (03)
  进门的时候,蕙娘笑道:“真不知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竟也好久没来夫人这里坐坐。”令秧坐正了身子,有些费力地转动着腕子上的玉镯:“你日理万机,我想叫你来的时候都得顾及着,我们这起整日吃闲饭的也别太不知趣,耽误了你给府里赚银子的大事情那可就罪过了。”说得身边丫鬟们都笑了。蕙娘一边示意紫藤将手里的捧盒放下,一边道:“如今夫人取笑我的功夫倒是真的见长了。这是前儿三姑娘打发人带来的,新鲜的莲子菱角糕,他们府里做这个倒还真有一套,夫人也尝尝。”令秧连忙道:“真难为三姑娘想着。你看,你隔三差五地总带些新鲜物儿给我,弄得我想和你说话儿的时候都不好意思打发人去请,怕你疑心是我屋里没东西吃呢。”蕙娘笑着掩住了嘴角,又道:“对了,我刚收到谢先生的信,他叫我替他谢谢夫人,帮他家的夫人抄佛经,还说下次抄了佛经一并交给我,跟着我的书信一道带过他们府上去就完了。”令秧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好,你下次再带信的时候,打发个小丫鬟来我这里拿便是。我不过也是为了多练练字儿。”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到底是谢先生,“抄经”是多好的由头,这样便能把自己的信也夹进去——如此简单,偏偏她费了多少周章也想不到这一层,真是人笨万事难。
  她自嘲着,脸上的笑意益发跳脱地迸出来,柔声道:“谢先生最近也不说上咱们家来看看。”“罢呦。”蕙娘挥挥手,皱眉啐道,“他哪儿还有心记得咱们,他忙得魂儿都被勾去了。夫人整日跟川儿媳妇待在一处,没听说么?怕是有近两个月的工夫,他都住在‘海棠院’里——最近那里新红起来的一个姑娘叫什么‘沈清玥’的,把他弄得五迷三道浑忘了自己姓什么,咱们川少爷想去跟先生说话,只怕都要寻到清玥姑娘房里去才见得着人——夫人说说,这成什么话?谢家老太爷去年归西了之后,更是没人镇得住他谢舜珲了,我都替他家的夫人发愁呢。”令秧吃了一惊:“真没听过,兰馨跟我从来就不说这些男人们的事儿。”随后她略显尴尬地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几个丫鬟,道,“你们都出去吧,这话可不是你们能听的。”紫藤和小如对视一眼,出门的时候小如终于忍不住,掩住了翘起的嘴角——她们倒也都知道,夫人在这类事情上,规矩是最多的。
  四下无人了,蕙娘的声音反倒压低了些:“川儿媳妇怕是也没跟夫人提过,我听说咱们川少爷也是越来越熟悉那种地方了。要说那‘海棠院’真的嚣张,如今人家都说,十个打马从八角牌楼底下过的正经官人,倒有八个是往海棠院里去的。哎。”蕙娘长叹一声,“我也担心着我那个不成器的姑爷,也不知道三丫头能不能学得伶俐些,把他拴在家里。不然若真的被那起娼妇迷得乱了心性,可就不好办了。”“这话,我也不好直接跟他说。”令秧为难地托住了腮,“我倒觉得川少爷也不过是去看看,图个新鲜,横竖你交代账房,不许他从家里支银子不就完了。”“我何尝没想到这个。”蕙娘苦笑道,“我就怕家里支不出来银子,他到九叔那里去支——九叔向来是个不在乎小钱的,多为他做几次东便什么都有了。看来我还是得打发侯武去九叔面前通个气儿,侯武也是个男人,这话还好说一些。”
  既然已经提到了侯武,令秧便顺势道:“我还正想要跟你商量这个呢,按说,侯武如今在咱们家里担着最重要的位子,咱们也该给他娶个亲,不如就在家里的丫鬟中间选个不错的,往后,侯武跟他媳妇儿就是名正言顺的新管家和管家娘子,他便也能安心在咱们家里待下去,你看如何?”蕙娘心里重重地一颤,脸上却波澜不惊:“夫人说得是,我不是没有问过侯武,不过好像他自己对娶亲这回事并不十分热心,我也就罢了。”令秧笑了:“他要是太热心了岂不是遭人笑话?咱们做了主给他选个好的,他哪有不依的道理?”蕙娘也笑道:“若说家里的丫鬟,到年纪的倒也有两个,只是嫁了侯武就等于要从此帮着管家,我怕一时服不了众,又生出事端来。”“别人难服众,”令秧胸有成竹地笑道,“你的紫藤还不行么?她年纪也大了,咱们不好耽搁人家——况且,她嫁了侯武,等于你的左膀右臂成了夫妻,谁还敢说什么不成?紫藤是在咱们家长大的,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她,如此一来她是真能跟你待一辈子了,多好。”蕙娘不作声,也没有注意到令秧脸上掠过的一点黯然。沉吟片刻,只好说:“夫人的主意好是好,可我想回去先问问紫藤的意思,若她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她。这孩子同我,毕竟跟别的丫鬟有分别。不过话既说到了这里,夫人就没想过小如么?我若是让紫藤嫁给侯武,众人还不更得说我在府里一手遮天了?不如把小如配给侯武,这样夫人的人成了新的管家娘子,不更是没人敢说什么。”令秧皱了皱眉,仓促地挥挥手道:“小如不成,一来年纪还小,二来性子太不沉稳,真扶到那个位子上去了只怕遭人笑话。还是你的紫藤大方懂事——况且。”令秧笑了,“你就当是心疼我行不行,连翘才走了没两年,我又得从头调教一个人,累死我。”言毕,二人不约而同地端起面前的茶盅,似乎突然没有话讲了。
  回廊上传来两个孩子嬉笑的声音,依稀掺杂着奶娘在说话:“慢着点儿,慢着点儿,仔细跌了……”屏风后面最先露出来的是当归的脸,这孩子长着一双老爷的眼睛,可是脸上其他地方都像云巧,总是有股灵动劲儿,好像马上就打算笑出来。然后溦姐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风车是我的,还给我!”当归仗着个头高些,把风车轻巧地举过头顶又往屋里奔,蕙娘拖长了声音笑道:“好我的当归哥儿,你一天不欺负你妹妹,你便过不去是不是?”当归一边跑一边说:“风车是我做的,就是我的。”溦姐儿在后面急冲冲地嚷:“你说好了做好了送给我的,你耍赖皮!”可是一抬头看到令秧,溦姐儿便安静下来,不作声了。没人追赶,当归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举着风车的手臂垂了下来,脸上带着一副鸡肋一般的神情,嘴里嘟哝着:“给夫人请安。给蕙姨娘……”后面那“请安”两个字基本是被吞回肚子里了。
  令秧的脸像是被自己的笑容融化了那样,张开手臂道:“当归过来呀。”嘴里虽然说着:“你一个哥儿,跟姑娘家抢玩意儿,害臊不害臊?”却是一把把当归揽在怀里,还顺便捏了捏当归尖尖的鼻头。问道:“吃点心不?”溦姐儿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漆黑的眸子注视了一会儿令秧,便又把眼光移开了。蕙娘看在眼里,只好对溦姐儿笑道:“不就是风车么,蕙姨娘让人再给你做好的。你喜欢什么颜色只管告诉我……”“依我看。”令秧依旧搂着当归,表情淡淡的,“风车也没什么好玩的,一个女儿家,整日为了追着风四处疯跑着,终究也不像个样子。”溦姐儿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是静静地往蕙娘身边靠近了些。蕙娘长叹一声道:“就由着她玩儿一阵子吧。”说着伸手抚弄着溦姐儿头上插着的一朵小花,“眼看着就该缠脚了,横竖也不剩下多少日子能这样跑一跑。”令秧笑道:“你就总是纵着她。”眼睛也不再瞧着溦姐儿了。
  府里的人谁都看得出,夫人不怎么喜欢溦姐儿——虽然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比不上当归,老爷留下的唯一的血脉。蕙娘虽说知道个中缘由,心里却也难免觉得令秧有些过分,可是这话是不能明着说出来的,她只好尽力地疼爱溦姐儿,让府里的人都看着,有她在保护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侯武和紫藤完婚那天,唐家大宅里倒也是热闹。
  婚事都还在其次,众人现在都晓得了,从此以后他们便有了新的总管夫妻。旧日的管家娘子从此正式卸任,被府里养起来等着终老,仪式上,拜完了天地,这二人都没有高堂在身边,因此,拜的就是原先的管家夫妇——老管家被人抬了出来,左右搀扶着架在椅子上,受了这一拜。
  其实在婚礼前一天,侯武和紫藤二人已分别来拜过了各房的主子。侯武深深叩首的时候令秧道:“起来吧。从今以后就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咱们府里虽然是没有老爷,可是越是这样,大小事情的规矩方圆越不能给人留下话柄儿。从此以后,很多事情就交给你和紫藤了。你可知道,在咱们家,最看重的是什么?”侯武垂手侍立着,听到问题立刻惶恐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老实人才有的那种不善言辞的窘迫——也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令秧笑了,笑意里全是宽容,这让侯武依稀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夫人——可是她们终究不同,令秧无论如何,都无法假装自己像是一个“母亲”。她缓缓地叹气道:“这个宅子里,我最在意的,便是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或者我讲得再明白些,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绝不能在别人嘴里被玷污了。咱们家——账房上每年收多少银子又花多少,有没有亏空能不能盈余,什么差事用什么人又罢免什么人,我通通不管,我不识数目字,也不想费这个力气;可若是咱们家里传出来什么不好听的话不名誉的事情——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你可明白?”
  侯武连声答应着,心里却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那似乎是个初夏,不记得是族里唱大戏还是过端午了,他吃多了酒,强撑着帮川少爷把马牵进马厩去,头晕沉沉的,觉得那匹马的眼睛好像飞满了四周,他的身体模糊感觉到了一堆松软的稻草,倒头便将自己砸进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耳边却听见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女人说:“谢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若有一日实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断。就怕那时候没工夫跟谢先生辞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来世再报……”他听出来那是谁的声音,正因为如此,才吓得丢了魂。然后男人的声音道:“夫人遇到了什么难处吧?不过谢某只劝夫人……”往下的话他便听得不甚明了了,只是那句“谢某”让他知道了对话的人是谁。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身子埋进稻草堆里,脊背上的冰凉倒是醒了酒。
  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其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这件事的意义——只是他知道,这个记忆必然要留着,日后总归有用。
  他自然不会知道,当他退出令秧房里的时候,他脊背上印着小如含怨的眼睛。小如得知这场婚事定下来之后,在后半夜偷偷地哭了很久。不过小如知道,这念头早就被夫人掐断了,或许本来就不该有的。小如不是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天亮以后,她便好了,又欢天喜地地跑去打趣紫藤,顺便热心好奇地想要看看新娘子的衣服。
  洞房花烛夜,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在床沿上手足无措地坐下来,似乎觉得新衣裳太拘谨,可是真脱下去又太费事了。他打量着八仙桌上畅快地淌着泪的喜烛,故意不去注视身旁那个盖头未掀的女人。新房虽小,可已经是下房中最上等的两间。全套的家私物件,甚至新娘子的首饰,都是蕙姨娘亲手置办的——蕙姨娘甚至没有动用账房上的钱,是拿自己的体己出来给紫藤置下了这份让所有丫鬟都羡慕的嫁妆。
  他隐约听得到,阖上的房门外面,那些隐约的嬉笑推搡的声音。他终于站起身掀掉盖头的时候,那些声音就更嘈杂了。头发被盘起来,并且浓妆之后的紫藤看上去有点陌生,他几乎无法正视她涂得鲜艳的嘴唇。他只好重新坐回她身旁,他和他的新娘默契地安静着,等到门外的人们意兴阑珊,等到那些鸟雀般细碎的声音渐渐平息——在那漫长的等待里,他想说不定能娶到紫藤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因为她和自己一样,熬得住这样让时间慢慢被文火烧干的寂静。紫藤突然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往后你若想去蕙姨娘那里,照旧去便好。但是要记得让我知道。”紫藤的声音很轻,但是吐字清晰,珠圆玉润的。
  他大惊失色,却依旧保持沉默。其实他第一个念头是让她当心隔墙有耳,只是他又实在说不出口。
  即使不望着她,他也能感觉到,她缓慢绽开的微笑似乎在悄悄融化着他的半边脸颊。她轻叹道:“昨天,我跟蕙姨娘告过别了。我跟她跟了这么多年,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懂得。我只盼着你能应允我一件事,无论何时,什么都别瞒着我。”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可是若是照实说,又好像坏了什么规矩。
  紫藤静静地说:“咱们睡吧。”他站起身吹熄了蜡烛。然后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重新坐回了床沿上。他知道她也纹丝未动。知道这个让他安心。他们就这样肩并肩地坐了很久——洞房花烛夜便这么过去了。
  三日后的黄昏,看诊归来的罗大夫看见侯武拎着两坛酒站在自家门外。罗大夫一怔,道:“可是唐老夫人的病又不好了?”侯武摆手笑道:“老夫人近来安康得很,只是我想来请罗大夫喝一点,前日里成亲成得匆忙,只请了请府里一同当差的伴儿,不想落下了罗大夫,今儿是特意来讨打的。”
  罗大夫听了,连忙拱手道:“啊呀,那真是要恭喜。我这几日被苏家少奶奶的病耽搁住了,拙荆也没进府里去——真真是错过了喜讯,我今晚该自罚三杯。”
  顷刻间,他们之间便亲热起来,酒过三巡,更是亲如兄弟。
  谣言,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开始流传的。
第八章
  人人都知道,谢舜珲近日流连于“海棠院”,夜夜笙歌,说起来摇头叹气的人倒是不少。
  可事实倒也不完全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沈清玥看似百无聊赖地端坐在闺房里给古琴调音,不像平日里要出局时候的盛妆,可是那份相对的素净也是精心修饰出来的。倒是她的小丫头眼尖,愉快地扬声道:“姑娘,谢先生到了。”沈清玥笑盈盈地起身道:“了不得,如今你可是稀客。”谢舜珲大方地拱拱手:“我来给你道喜。却不知沈小姐成天价贵客盈门,我想要约上今儿个这一顿小酌,都恨不能等上半个月。”沈清玥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接过来小丫鬟捧上的茶盅,轻放在桌上:“稍等,片刻之后,等茶叶都舒展开了,我再替你续上另一半的水,如此才不辜负它。”然后,柔声笑道,“其实不是要你等,最近我本就不怎么出局。眼看着启程的正日子快到了,眼下不过是挨个儿跟这些年的恩客们吃吃酒,辞个行而已。”——众人知都道沈清玥姑娘的劫数已经满了,遇上了愿意替她赎身的主儿。那官人本是南京人,家里能称得上是巨贾。本是来徽州跟人谈一笔买卖,花酒桌上看见了清玥姑娘,从此便明白了人间还真有“魂牵梦萦”这回事。两三年下来,终于替沈清玥赎了身,不日便要带着她回南京。
  谢舜珲起身踱至窗下,突然连声顿足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正对着窗子的墙上挂不得画的,偏不听。”沈清玥无奈道:“我家那官人硬要我挂在这里,我又能奈他何?你让我跟他讲再好的画儿也比不得实景,他听不进去罢了。”谢舜珲也笑道:“如今你倒真是三从四德。”又见砚台下面压着一张花笺,蝇头小楷如茉莉花一般端然绽放,只见一首七绝,题为《咏柳》:“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他叹息道:“又不知是哪个犯了相思病吧,要你这么费心思回绝他。”清玥道:“这些年,这儿的人都习惯了海棠院有个我在——如今突如其来便要去了,有人伤感也是常情。”随即佯怒地白了谢舜珲一眼,“倒是你,说是来跟我辞行,以为我不知道,今日怕是南院 没人,你才想起来我这北边儿还空着吧。”谢舜珲讪讪道:“谁说南院没人?我特地跟那边说了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还有件事情想求你呢。”清玥啐道:“有事求我!什么叫薄情寡义,这便是了。”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前几个月休宁那地方有户姓唐的望族,他们家孀居的主妇趁着给老夫人做寿的日子,宴请四邻八乡守节的孀妇。我应承了他们族里人,帮他们写了篇《百孀宴赋》呈给休宁知县——哪知休宁知县正巧差人编纂着一本集子,专收各种颂扬他县里风化的文章。编这集子的人偏要给每篇文章题诗一首——我看过了他们给我的《百孀宴赋》题的诗,俗不可耐,若真的收进去了还脏了我的笔墨。我便想起你了——你帮我题一首,我给你虚拟个男人的名字,便成了。”清玥大惊失色道:“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去给节妇题诗——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你知我知而已,还有谁能传出去。我原本想自己写了充数——可是你的诗向来心思灵巧清隽,用在这里是绝对错不了的。”“也罢。”清玥爽快地笑道,“那些贞节烈妇们揣度不了我们这样人的心思,可我们揣度她们,倒是轻而易举的。”谢舜珲赶紧附和道:“那是自然——你就当可怜她们吧,她们哪能像你一样活得这么有滋味。”清玥眼里掠过一丝凄然:“这话便真的没意思了。”一时间谢舜珲也知道自己失言,急着顾左右而言他,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好像太刻意。无奈只得低头拨弄了一下清玥的琴,笑道:“以后,我会常想着你的《阳关三叠》。”清玥静静地说:“等我们小酌几杯以后,我再弹给你听。”
  一时间小丫鬟端上了酒和几样精致小菜,二人落了座,沈清玥一如既往地为他布菜,谢舜珲问道:“这一次到南京去,是跟着他回他家的大宅,还是将你安置在别馆?”清玥沉默了片刻:“我没问过这个,随他安排。”“这里头有个分别。”谢舜珲放下了酒杯,“总之,去了他们家,不比在这里,总得做低伏小——说起来也辛苦你了。”“我会当心。”清玥还没饮酒,眼睛里却已弥漫上了醉意,“你也一样,别看你总替别人盘算,其实你才是最让人放心不下的那个。听我一句劝,南院那边,玩一玩便算了,认不得真的。”谢舜珲笑而不语,又兀自饮了一杯,清玥却没有换话题的意思,“一个人情浓情淡,全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你呀,你的情就太浓了——就算兑进去七成的水也够寻常人用上一辈子。南院那个——之前不是祁门目连班子里扮观音的小旦么——他不像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已经跑了那么些年的江湖,是他们班主为了还赌债才将他卖进来,半路出家的更是心狠手辣。你中意他,这是情不自禁,谁都不能说什么——只是,别在他身上花太多钱。这话除了我,旁人也说不得的。”
  “知道你是为着我好。”他闷声道,“走之前我把我自己那方砚台送你,你也知道歙砚是好的,拿去整日用它写字,只当是我们徽州的这班朋友还在跟前。”
  “我还记得。”清玥长叹一声,“五年前,你们这起没脸的拥着我去选‘徽州八艳’,那时候,整日跟着你们这些会文章的胡闹,可是不知道有多开心。”
  “就是因为我们没脸,你才只中了‘探花’;若我们的面子再大些,花魁就是你的。”
  “当初那班人,有的死了,有的不在徽州了,我原先以为,不管怎么说你还在这儿——可没想到,要告辞的是我。”清玥看着他的眼睛,“我还记得,你当年带来一位京城来的朋友,会写戏的……”
  “哦,你说汤先生。”谢舜珲笑道,“他已经离开京城,辞官回乡了,总之,过得也不甚得意。”
  “你哪里交得到得意的朋友。”清玥打趣他,“可是汤先生新写的一出戏我倒是看过了,真的极美,《牡丹亭还魂记》——你可看过不曾?里面有句唱词,不知为何,听到之后我就想起你。”
  “哪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们都笑了起来。窗外,月色如水。
  这些天,连翘一直活在坐卧难安的恐惧里。这恐惧难以言表,也无从启齿,但却像个活物那样,总在她刚刚觉得轻松愉快的时候,不怀好意地跳出来。这让她想起那一年,她突然发现自己红潮未至——可当时毕竟年轻,总觉得大不了一死,如今却又不同了,两个孩子都还幼小,就连“死”,对她这样一个母亲来说,都是奢侈。
  可是她依然必须跨进唐家宅院的门槛,然后若无其事地把丸药交给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最后,再像以往那样,由小如领着,走进令秧的房门。令秧的声音乍一听没什么怒气,只是背对着她,不动声色道:“把门关好。”即使往日,连翘还是丫鬟的时候,也不曾听令秧用这样的方式同她讲话。
  “我且问你。”令秧缓缓转过了身,脸上还充盈着少女一般的笑意,“那些闲言碎语,你可曾听过?”
  “我。”连翘心一横,静静地说,“我不懂夫人的意思,还请夫人明示。”
  她自然是在撒谎。第一次听到那些可怕的闲话,应该是在大约十天之前,那便是连翘噩梦的开始:她跟着她的夫君去药铺看药材,由于相熟,药铺老板每次都领着罗大夫到后面库房去看些不轻易示人的好货色。她就被药铺老板娘殷勤地让到屋里吃茶,聊聊孩子。她们说起一家人家孩子未足月便已出生,都是因着产妇气血亏的缘故——然后药铺老板娘就神秘地笑笑,说道:“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莫介意,总之你如今又不是唐家的奴才了,权当听听故事。”她隐约觉得不妙,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眼前那妇人早就按捺不住了:“我听人家说——你们唐家那位夫人,说是诞下了她家老爷遗腹的小姐,可其实,那孩子根本不是唐老爷的,只不过是个没足月的孩子所以才瞒天过海了。”
  “这种话如何信得!”连翘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唐家夫人十六岁便守寡,一心一意地撑着唐家的门户,带大两个遗腹幼子——你也是女人,你该知道她有多艰难,她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名节,你们如何还要用这种脏水泼她!”
  “瞧你。”药店老板娘依旧气定神闲,“我说什么了?不过也是听来的话儿,我当你是信得过的人,才跟你说说,纯为了取乐。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我却寻思着,即便这传言是真的,我也一样觉得唐夫人不容易。说到底,守着名节、等着旌表都是有钱人家的事情,跟穷人有什么相干?真到了活不下去的份儿上,哪个寡妇不肯再嫁?我自己就曾帮着邻居的孀妇牵线做过媒。守一辈子换来那块牌坊,是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银子使?你随便听听就好,何必还真的动气?”
  于是连翘明白了,这传闻已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她一直不敢往最可怕的地方想——溦姐儿出生那日,她记得很清楚——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一直都是同时请着两个大夫,开两份方子。那日还是照旧,蕙娘先请来的是那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大夫,大夫一看溦姐儿如此瘦小,令秧又气若游丝,虽面露难色,但也开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她们是在当天深夜里才请罗大夫过来的,又让罗大夫开了一副对症的药。除开府里这几个攻守同盟的女人,便只有自家夫君才知道溦姐儿并不足月了。一旦轻轻想到这个,连翘便是一阵如同打摆子一般彻骨的寒冷。这枕边人究竟是不是不值得信任,她甚至没有勇气去开口问他。暗自观察着,只觉得他一切如常,一如既往地吃饭喝水,逗弄孩子,同她讲话,也一如既往地在熄灯后的黑暗里熟稔地抱住她。她只消一伸手便触摸得到他熟悉的皮肤,不知为何,这让她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背叛她和她们的,不会是这个亲人。
  “我同你讲过没有?”令秧依旧没有表情,“早一点动手,免得夜长梦多。所谓的夜长梦多,指的便是眼下这种境况。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仅是府里下人们在传,外面也有人说,小如第一次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儿,可是后来连蕙娘都坐不住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告诉过你没有,会有今天?”她的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你说呀,我告诉过你没有?”
  连翘默默地跪下了。静静地流着泪。
  “起来。”令秧惨淡地笑笑,“我不是庙里的泥像,不用有事没事地跪我。连翘,我一直拿你当亲人,你懂不懂?现在去把我们说好的事情办了,也许还来得及,你懂不懂?”
  “我懂。”连翘终于仰起脸注视着她,“可是夫人,他真的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吐露半个字,我信他。”
  “想当初他以那样的下流手段待你,你如何信得?”令秧听得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心在用力地往下沉——这句话翻来覆去不知说过多少遍,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对白太蠢,太没有用处。可是除了这些蠢话,又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啊连翘,他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你舍不得的地方?”
  连翘愣了半晌,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夫人恕我直言,老爷去得太早了,夫人怕是不知道,耳鬓厮磨是什么滋味。”
  令秧淡然地冷笑一声:“罢了,你执意要留着他那条贱命,我的确不能逼你。横竖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总归要自己想法子。只是连翘,今日你出了我这道房门,我们昔日的情分也就断了。你以后即使是送药也不必再过来看我,回去好生相夫教子,好自为之。”
  连翘突然觉得膝盖一软,就势瘫在地上。令秧用力地看着她,最终掉转了脑袋。连翘只是觉得奇怪:为何虚脱一样的此刻,心里涌上来的都是如释重负。她撑起身子对着令秧的背影深深地叩头:“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是连翘忘恩负义,连翘只得来世再报。”她抬起手背悄悄地抹去下巴上悬着的泪珠,她心里有种能称得上是“喜悦”的东西,她流泪是因为这喜悦令她羞惭。
  令秧不回头,房门关起的响声令她脊背上滚过一阵充满恶意的寒冷。她不能相信,连翘这么痛快地离开了。她以为她会哭,她会哀求,她会解释一大堆的废话来表示她的忠诚——令秧其实只是需要她走个过场而已。她却如此迫不及待地走远——下流东西。令秧在心里咒骂着。如今倒真以为自己成了良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她绑了去沉潭。
  令秧又一次捏紧了拳头,她知道自己在哭。
  起初,侯武自己也未曾料到,听起来阴森龌龊的计谋,实施起来却是意想不到地简单。他是真心想请罗大夫吃酒的,要怪也只能怪罗大夫贪杯却没有酒量。不过细论起来,他也承认自己说不上是全然无心——在蕙娘身边这么久了,如今又有了紫藤,却从未从她二人嘴里听到过任何府里的事情——他指的当然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要么就是她二人的口风太紧,要么就是自己走岔了路子。夫人身边,他却没有能说上话的人——原本是打算好好接近小如那丫头的,只可惜才刚开了个头儿,那丫鬟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躲着。无奈之下,他想到了连翘——毕竟她才是夫人跟前真正的老人儿,虽说已嫁为人妇必须避嫌,不过没人能拦着他去跟她的枕边人做朋友。
  罗大夫并不是一个有多少戒心的人,酒过三巡便开始掏心窝子。第一次喝多了的时候慨叹完了他自己半生有多坎坷;第二次半醉的时候便开始笑谈各家病患的秘密;第三次自然聊到了彼此尝过的女人的滋味。三顿酒喝下来,已和侯武割头换颈。那是一个初秋,月色极佳的夜晚——连翘带着孩子们在屋里睡熟了,他们两个男人在小院里,就着月光和剩余不多的小菜,殷勤地互相劝着。罗大夫颤抖着手举起了杯:“再来,怕甚,总之你是千杯不醉的。”随即自己痛快地一饮而尽——也不看看侯武最终喝完了没有。“贤弟。”他再为自己斟满,“眼看着就是中秋了,你出来这么些年,可有回去过家乡陪你娘过节?”侯武淡淡笑道:“我爹死了以后,我娘没几年就改嫁了。蕙姨娘倒是待我好,有一年中秋给过我几天的假——只是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我娘都不敢留我住一夜,原先家里的老房子的院墙也塌了一半,没人管,野草生得遍地都是……”他眼眶里一阵潮湿,这次倒是真的。
  罗大夫也跟着连声叹息,急忙道:“是我不好,惹你说起伤心事,我自罚一杯。”饮罢,又道,“你有所不知,其实愚兄也跟你差不多境况。我也是少年丧父,母亲随后便嫁给了叔叔,又生了两子一女——那段日子真真是苦不堪言……”侯武非常自然地接口道:“所以我才打心里觉得,像唐家夫人那样守节的女人值得人敬重。”罗大夫听了这话,意味深长地一笑。侯武用力地盯着这个转瞬即逝的笑容,酒意灼烧着他的脸颊,的确有好多年未曾感受过如此纯净的狂喜。他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说任何造次的话,若上苍真的站在他这边,剩下的便只需要水到渠成地等待。罗大夫随后道:“像唐家夫人那样,如花似玉的年纪便要守寡自然是不容易,不过值得敬重与否,便两说了。你是唐家最得力的人,我不怕让你知道——当年唐夫人的喜脉是唐老爷过世两个多月以后才有的,只不过唐夫人身子不好,那位小姐未能足月便已出生才没惹人怀疑。当初我真以为这小姐是活不成的,又瘦又小倒像是只猫崽子,刚落地的时候连哭都不会。众人都说这位小姐福大命大,可她究竟是谁的孩子可就不得而知了。”罗大夫长叹一声,“想当年,若不是唐氏族中那些长老们逼夫人自尽殉夫,蕙姨娘也不会出此下策叫我谎称夫人有了喜脉——说起来唐夫人也是个苦命人,蕙姨娘拼命求我,我才答应帮着她们圆谎,毕竟是危机时候救人一命……”“罗兄自然是仁义之人。”侯武打断他,“我敬你。”说着又替他斟满——半个时辰之后,罗大夫沉沉睡去,天亮了,便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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