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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义

_5 熊逸(当代)
是呀,所有的天堂都是稿子,我们也许应该为此感到无比的庆幸。在比较著名的例子里,似乎只有欧文和中国明朝的何心隐曾经把纸上的天堂蓝图小范围地付诸实现(不太著名的例子就很多了,比如几十年前西方的行为学派心理学家搞的试验田等等,另外,据说列宁也曾经小范围地搞过公社实验)——我们这回应该庆幸的是:欧文和何心隐毕竟都只是一介匹夫,只能小范围地搞个试验田,却没有足够的权力在更大的范围里轰轰烈烈地大搞一场。
以上的几个人间天堂,绝大多数都是圣主和教化并重,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董仲舒的儒家修正主义理论,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在查看天堂蓝图的时候,我们应该把蓝图的设计者一并考虑进去。那么,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人,如果仅仅是人,有能力设计出一幅周密的天堂蓝图吗?
是呀,仅仅是人,即便是位伟大的圣人,他可以吗?
儒家的思想,或者说中国的传统思想里,通常都是圣人或贤人决定一切,比如,蓝图是圣人勾勒的,具体事件的意见要听贤人的,而多数人的意见通常不被重视,除非这多数人是一个贤人群体。汉朝人曾经流行着一种说法,认为《春秋》是孔子预先为汉朝写下的一部宪法,而儒家“十三经”里的《周礼》也是假托大圣人周公制订的一整套理想的政治框架。这两幅蓝图从未经过完整地实施,但这似乎还不足以否定它们具有被付诸实施的可能性。人的理性应该是有能力勾画出完整周密而且充分可行的天堂蓝图的——哎,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笛卡儿的意见。我这只是扯大旗,做虎皮罢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面大旗却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康德大声质疑道:绝对理性真的存在吗?
值得注意的是:算起来,康德也是个很古老、很古老的人了。
对绝对理性的否定在政治领域里其实也就是对“以德治国”和“以计划治国”的否定,毕竟道德完人和千手千眼的超人是从来都不存在、未来也不可能出现的。现在我们谈起这个问题,一般都会想到一些著名的经济理论,其实这个思想渊源甚早——还是康德。
康德对柏拉图的“哲学王”不以为然,他认为君王搞哲学和哲学家成为君王这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原因很简单:权力会腐蚀理性。
康德对人类的私心私欲洞若观火,他虽然在伦理学领域造诣极深,却丝毫也不认为人类可以通过提升道德水准来达到天下大治——嗯,那就民主好了。一个古典的伟大哲学家、伦理学家提出这样的观点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康德确实认为:民主制度的形成并不依赖于人民的道德素质,当然也不依赖于统治者的道德素质,这些人尽管各有私心,但合理的宪政体制会迫使他们彼此互为制约。他们虽然坏心依旧,却受制于彼此间的约束而干不了多少坏事。而且,别说人类可以如此,就算是一群魔鬼,只要他们都是具有理性的,也一样可以如此。
再把康德的意见归纳一下,大致是——
因为:1)人的私欲永不可免;
2)道德完人永不可求;
3)绝对理性绝对没有;
所以:1)“以德治国”绝无可能;
2)当以民主宪政使人们彼此互为制衡时,在这个制度之下,就算是魔鬼,也只能空有无限坏心却做不了多少坏事了。其涵义是:人民群众的普遍素质哪怕再低,也不会妨碍到民主制度的运作,进而也不会妨碍社会总体福利水平的提升。
董仲舒当然远比康德“古典”,他如果对汉武帝说什么“最高领导人也有私欲,在权力不受限制的情况下私欲也会无限膨胀”,那他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无论如何,领导人一定是道德完人,是道德楷模,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可我们如果把冠冕堂皇暂且抛在一边,躲在自家书房里关上门偷偷捉摸捉摸——哎呀,如果绝对理性是可疑的,如果圣人是可疑的,如果祥瑞是可疑的,那么,由此而派生出来的人间天堂和德育教化等等等等,岂不全都成了空中楼阁了么?
还好,对绝对理性的怀疑也许一直都不是一个中国本土的问题,而圣人即便当真是可疑的,但他毕竟是迎合广大人民群众和知识分子的呼唤的,这就等于抛出了一个强有力的市场信号,于是乎,有需求便会有人创造出供给,这是人类社会行为的一个一般规律。
是呀,只要有需求,便不愁没有供给。这个简单朴素的道理直到现在还依然有许多人不太明白,所以才会一直纠缠在“为什么那么多虚无飘渺的东西会存在了那么久,并且现在还一直存在着,既然存在,肯定合理”这样的问题上去——要知道,在这里起决定性作用的并不是“真”和“假”,而是“需要”或“不需要”。
老百姓需要圣主,于是便有了圣主。
知识分子需要圣主,于是便有了圣主。
统治者需要把自己打扮成圣主,于是便有了圣主,于是便也出现了不少上赶着把自己的主子打扮成圣主的聪明的奴才。
有需求自然就会刺激供给,如果需求的东西并不存在,自然也会有西贝先生以假乱真。——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也是个很容易被人们忽略的事实。儒家的“礼仪”正是造假的最绝妙的技术,它以森严的等级秩序(外在的和内在的)把统治者高高地架在空中。是的,这个统治者也许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但当他端坐在高耸入云的金銮殿,穿着和别人迥然不同的华贵衣着的时候,“仪式化”给他带来的万丈光芒往往使仰望的百姓们崇敬不已。嗯,当我们在午夜的长街仰望一支巨大的霓虹灯时,我们是看不到灯管上的灰尘和鸟粪的——这就是“礼仪”的一个重要意义。
“天人三策”之二——形式主义必不可少——“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吗?——汉承秦制——家天下、家庭行为和家长行为——要“国富民强”还是“国强民弱”?
汉武帝读了董仲舒的第一道对策,非常欣赏,随即又对大家提出了一轮新的问题:“我听说大舜治理天下的时候,这家伙成天溜溜达达、游手好闲,可也真怪,天下居然太平无事!要说大舜是我们当领导的榜样吧,可大圣人周公却搞的是另外一套:天天忙得不可开交。结果呢,天下一样太平无事。我可真是纳了闷了,这治理国家到底有没有一定之规呀?让我们做领导的学哪个才对呀?
“再有,上古那些勤俭的领导连旗子都省,可到了周朝,领导人却大兴土木,大搞歌舞。真把我给搞晕了。就连至理名言也各说各的理,有说‘美玉不需要雕琢’,也有说‘没有华丽的排场就不足以辅佐德政’,这互相之间明明是矛盾的呀,我该听谁的才好呢?
“商朝为了惩治犯罪,用了严刑峻法,整起人来狠着呢,可到了周朝,周成王和周康王废弃刑罚四十多年,监狱全都空了。这就够矛盾的吧,可秦朝采用了商朝的办法,严而又严,天天搞严打,搞得全国人口锐减,就像遭了自然灾害似的。
“我这个皇帝很发愁呀,古代圣王用的招儿都是互相矛盾的,这不是存心难为我么!我朝思暮想,我辗转反侧,想的可都是我的事业呀!我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年轻人。我自己觉得,治理国家的关键在于两点:一是搞好农业,二是任用贤人。我可不是光在嘴上说说,我当真都去做了:亲自去种田,给农民做出好榜样,鼓励孝悌行为,尊重有德之人,我还派出了很多使者,去慰问穷苦人家,救济鳏寡孤独——哎,你们还别不信,这可都有录像作证,那些老百姓感动着呢,对我千恩万谢的。他们能不谢我么,他们得的那点儿好处可都是我万岁爷开恩赏给他们的!(说句心里话:就算我不开恩,他们也不能怨我不是?再说了,社会上总得有点儿穷苦人家才好,如果没有他们,政客们上哪儿去展示满腔高贵的同情心呢?)可我着急呀,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使的招数都使了,可怎么看不见明显的效果呀?现在这世道,唉,别提了,阴阳不调,黎民过不上安稳日子,到处都是寡廉鲜耻之人,荣辱观错位,好人坏人分不清,真真假假看不明,所以我才特意召集你们这些五湖四海的杰出人士,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可,可,可你们,你们实在太让我失望了。瞧瞧你们,一百多号人,打麻将能凑三十桌了,可提的都是什么意见,不是不着调的就是不着调的!难道因为你们心存顾虑吗?放心,我这可绝对不是引蛇出洞,大家有话就说,有什么说什么,我不会找你们秋后算账的!”
汉武帝言辞恳切,这次提问的重点是:第一,古代圣王在治国的方针上是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完全没有一定之规,可全都达到了良好效果,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汉朝的政治方针又该学习哪位前辈才对呢?第二,我自己现在抓了农业,抓了用人,我觉得这都是治国的重中之重,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效果呢?
——这两个问题如果让我来回答,容易得很。关于第一个问题:什么大舜垂拱而治呀,什么周公吐哺呀,全是扯淡,那都是后人要么托古改制、要么借古讽今给编出来的。大舜有没有这人还不一定呢,即便真有,他那时候也还是原始氏族社会呢,跟汉朝完全不具可比性;至于周公,说他制礼作乐,设计了一套完美周密的政治蓝图——忘了前边刚刚讲过的吗,人类是没有这种能力的,虽然完美周密的设计确实是有的,但把这种设计全面付诸实施,并且取得良好成果,这种事直到二十一世纪也从来没发生过,而且已经被学者们证明为不可能了。休谟讲过一句至理名言:“法律先于国家而出现”,社会的习俗、规则,很多很多都是自发形成的,是缓慢成型的(其中也包括一度被卢梭认为“天赋”的人权——回忆一下洛克,他在《人类理解论》里说:“人心中没有天赋的原则”),周公制礼作乐充其量是在旧有习俗的基础上改造、总结了一下而已。还有,周公那个时代也刚刚才进入封建的门槛,和汉朝一样是没有可比性的。
对了,这里顺便提一句:大家一般都以为老子强调无为而治,其实并不尽然,儒家也是强调无为而治的,像儒家推崇的圣人大舜,他的风格就是“垂拱而治”,《论语》里孔子还说过“以德治国,就像北极星,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所有星星都围着它转。”(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就是说,领导不必费心去抓具体工作,只要自己是个道德完人,那就会很快地感染身边的人,而身边的官员如果都被感染了,他们也一样会感染自己治下的老百姓。所以,搞政治就像闹非典,领导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当好非典源就行了,非典病毒会很快传染给身边的官员,官员们再把病毒传染给治下的百姓,用不了多久,全国上下就全非典了——这就是以德治国的逻辑。这个逻辑最怕反推:当领导号称自己“以德治国”的时候,你发现老百姓满是刁民,地方官满是蛀虫,你反推出这都是因为最高领导人缺“德”——嗯,逻辑虽然成立,可你的小命难保。
董仲舒当然不会像我这样说话,他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皇上您说的那些古代圣王,确实是既有废寝忘食的,也有好逸恶劳的,事情也确实不能一概而论,不是说废寝忘食的就一定光荣,好逸恶劳的就一定可耻。他们治国的大方针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沿着我前边说的那条“道”在走,之所以劳逸有别,是因为时代有不同啊。尧当老大七十年,天下大治,舜接了尧的班,什么都不做,只由着社会按照惯性向前发展就足够了,实在是尧给打的底子太好了。可周朝推翻商朝,商纣王留下来的却是个十足的烂摊子,任谁也没办法“垂拱而治”,于是,领导人不得不风风火火、废寝忘食。
董仲舒接着解释圣王大搞形式主义的问题,说:从《春秋》来看,政权交替的时候,新政权应该改变历法,改变服装和饰物的颜色,以此来表示接受了新一轮的天命。所以,建筑呀、歌舞呀、旗帜呀,在这些东西上多费些心思可并不是穷奢极欲呀。孔子既反对奢侈,也反对吝啬,他不是说什么“奢则不逊,俭则固”么,所以,太节俭了,太抠门儿了,这都不是圣人喜欢的。(看,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这可都不是正统的儒家观念呦,人们最早有这种误解恐怕是被颜回和原宪这两个穷光蛋楷模给害的。)
我们应该承认,这些“形式主义”确实有着安定人心的作用——从宏伟的方面来说,正如贝格尔所谓“最初的一切秩序化都具有神圣的特征……从历史看,人类的世界大多数都是神圣化了的世界,事实上,似乎首先只有借助于神圣者,人才有可能设想一个宇宙”,219从实用的方面来说,这就好比一家公司新换了领导,首先得搞搞表面文章:把办公楼重新装修一遍,以前是红色的主色调,现在改为蓝色,给员工每人发一套全新的制服,颜色、款式也和以前大有区别,哪怕任何实质性的工作都没做呢,这也可以轻易地全部营造出一副焕然一新的新气象,同时暗示每一个员工:我们和过去告别了,从此进入新领导的新时代了。
可别以为这只是搞搞形式主义而已,事实上,形式的重要性经常远远大于内容——好比说佛教吧,如果全世界所有的佛经全都失传了,对寺庙里香火恐怕不会有一点儿影响,但如果修庙造像和各种开光呀、超度呀之类的仪式全不搞了,会有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而说到汉朝,都说汉朝初年休养生息,可就在汉高帝刘邦平城兵败刚刚回到长安的时候,就看见萧何在大兴土木,把皇宫建筑群的规模搞得奢华无比,大有不让后人之势。刘邦越看越气,质问萧何:“天下匈匈,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的回答是:“正因为天下未定,才应该大建宫殿,况且天子以四海为家,宫殿不壮丽不不足以立威。”这话果然在理,刘邦马上又高兴起来。220
萧何话中的“四海为家”这个词现在已经变成了四处流浪的意思,古人的原义是说“四海之内都是皇帝的家”——把马三立的“黄土马家”等比放大,也就是专制皇帝的“四海皇家”。
萧何这话说得简略,“正因为天下未定,才应该大建宫殿”,为什么呢,他没说原因。其实原因很简单:以安民心。——我年轻时读《摩西五经》,对那些人民群众的所作所为总是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放着个那么神通广大的上帝还不安心,偏要时不时地造出个神像来膜拜一下,折腾得摩西这位领袖两头救火,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很久以后才想通了:当年上帝严禁偶像崇拜,“摩西十诫”里就有这一条,可老百姓的心理是一定要有个高大巍峨的东西来膜拜的,不然心里就不踏实,而基督教严禁给上帝造像,把大家搞得没偶像可拜,逼得他们只好另觅途径。而萧何就深明此理,所以才在宫殿的修建上不惜工本。这真是很有讽刺意味,人们总是嘴上希望统治者平易近人,可心底却深深膜拜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后来王夫之论及此事,说萧何的话虽然鄙俗,却未尝不是人之常情。游士们都爱往王公巨卿的门口跑,并不一定是因为他们能在那里讨到富贵;道教和佛教的寺观金碧辉煌、笙吹钟鸣,谄媚之人匍匐在地以求保佑,他们未必就是真心信仰道教或者佛教的教义,只不过是被那金碧辉煌与笙吹钟鸣所感染罢了。帝王的愚民之术也是一样的道理。221
形式主义不仅要搞,而且要常搞,在改朝换代这等重大事情上就更要大搞特搞。事实上,儒家的专长就是形式主义,而形式主义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意义极其重大——我们现代生活里种种形式主义的痕迹:开张剪彩、婚丧嫁娶、开幕式、闭幕式、签约仪式、电影首映式、新专辑首发仪式,等等等等,在原本都属于儒家的专业范围,从这层意义上说,专业的司仪、主持人、DJ,这些人都可以被命名为“新儒家”——大家可别以为“新儒家”都是梁漱溟那样的大学者,不是的,梁漱溟他们只能说是儒家学说的研究者和学术继承人,真正在现实生活中起到儒家功用的其实是那些司仪和DJ,而儒家思想的重中之重其实也就在这个“仪式”上边,这一点留待后文再作详说。至于现在讲到的这个王朝开国的仪式,改黄历、换logo和整体VI,看似幼稚,其实实用意义很大——在东汉的儒家官方权威典籍《白虎通义》里专门提到过这些形式主义工作的伟大意义:这是告诉大家江山换主人了,现在的主人和上一朝的主人没有继承关系——这点很重要哦,江山不是从前朝继承下来的,而是从老天爷手里接过来的,老百姓们都得明白这一点才行!我们来看《白虎通义·三正》这一节:
王者受命必改朔何?明易姓,示不相袭也。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所以变易民心,革其耳目,以助化也。故《大传》曰:“王者始起,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也。是以禹舜虽继太平,犹宜改以应天。王者改作,乐必得天应而后作何?重改制也。《春秋瑞应传》曰:“敬受瑞应,而王改正朔,易服色。”《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民也。”
翻来覆去地引经据典,无非是强调这一句“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向大家表明我这改朝换代是老天爷安排的,可不是我从上代王朝手上搞过来的。这个逻辑可值得我们万分留意,这里分明在说:每一代王朝都是各不相干的,交接的两者之间绝对没有继承关系。如果这个逻辑在古代当真被人们普遍接受的话,这就意味着:一个有着延续性的“中国”的概念其实是不存在的,秦朝就是秦朝,汉朝就是汉朝,唐朝就是唐朝,每个朝代分别是每个皇室的独立的私有财产。于是,正如我在《孟子他说》里详细说明过的那个道理:下一个朝代不会以上一个朝代的版图作为自己王朝版图的合理依据222,比如说,刘家王朝的财产是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到了李家王朝,土地变成了五百万平方公里,但李家王朝没有理由去说“刘家有地一千万平方公里,所以我们李家也应该拥有同样范围的土地”,这就没有道理了,毕竟前朝的事是前朝的,本朝的事是本朝的,在私天下的时代里,每个朝代的土地都是各自皇室的私有财产,而既然是私有财产,自然可以被物主随意处置——送给外国也好,干脆放弃不管了也好,怎么处置都行,尤其重要的是:刘家的私有财产和李家的私有财产之间并不存在继承关系。
作为现代人的我们恐怕不大容易理解这个问题,我们觉得理所当然的是:从前(清朝、明朝,甚至更早的朝代)属于中国的地盘,现在自然也该属于中国。所以我得强调一下:别拿现代眼光去想古代问题,古人那时候一般都没什么“中国”的观念,只有各个王朝的观念。——顺便一提的是,即便说“春秋大义”当中的“华夷之辨”部分地消解了《白虎通义》上面引文中的“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的意义的话,那么,蒙元和满清的正统性便该受到质疑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难道蒙元和满清的领土规模有理由成为后面的时代里新政权的领土依据吗?——这是个两难的问题,如果承认为“是”,那就否定了《白虎通义》里“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的正统理论,也否定了“春秋大义”里的“华夷之辨”,更给未来开了个以现实论历史的口子;可如果承认为“否”……
如果是在汉朝,无论西汉还是东汉,这问题的答案必定为“否”,新旧两个王朝之间的关系是一定要被强调为“不属于继承关系”的,所以,改黄历、换logo和整体VI,都是在向大家强调这个概念,形式主义是一定要搞的。
——这样看来,治国也不难嘛,尧舜行,我也行!只要接手的是个好摊子,搞搞形式主义就可以了,这也实在太容易了!做领导的完全可以那什么垂拱而治、无为而治啊,对了,就像齐桓公那样。
不错,成功的例子就摆在那里鼓舞着我们,远的有大舜,近的有齐桓公,可是,如果追问一下的话:料理一个国家,总得有不少工作要做吧,都垂拱、都无为,那谁来真正做事呢?
当然得有人做事,他们不但要做,还要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地去做。领导的垂拱而治也好,无为而治也罢,全都得建立在手下人努力工作的基础上——有称职的小弟在打理,老大才能专心享福呀,没有他们的辛苦,哪有少数人的享乐,他们的存在和维持现在的状态是很有必要的。所以,从这层意义上说,“无为”的关键就在于用人。齐桓公不就是用了个管仲么,人家管仲可一点儿都不“无为”。
事情正是如此。董仲舒在解释为什么尧会给舜留下一个好摊子的时候说:尧在刚刚作老大的时候并不好过,但他致力于搞掉坏蛋、任用好人,于是,没过多少日子,尧手下的坏蛋纷纷死走逃亡,而能干的好人则被一个个提拔了上来,天下由此渐渐走向大治。
——这是儒家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的、也是影响尤其深远的主张:组建好人政府。用诸葛亮的话说,就是“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前出师表》)归根结底,搞好政治的关键就在于“用人”两字,只有把“用人”一关把好了,领导才可以“无为”。
在人治的大背景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听上去掷地有声,可仔细一捉摸,这用人之道岂不成了掷色子——齐桓公不疑管仲,这是掷了一把“豹子”;唐玄宗不疑安禄山,这是掷了一把“蹩十”。一国政治的好坏,全要仰赖赌徒的眼光和老天爷给的运气?!
“用人”的这个思想直到现在都还很有市场,评书里给我们讲了无数忠臣和奸臣的故事,让我们了解到:搞掉奸臣、信任忠臣,就可以万事大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八个字是紧承着“亲贤臣,远小人”而来的,同样是千百年来广泛流传的至理名言。最好的统治者应该做到的就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能够准确识别出谁忠谁奸,然后,赋忠臣予重任,给他充分地放权,让忠臣可以不受束缚地大展拳脚。
这一理论/理想在一部部的评书和电视剧里得到了无数次光彩照人的实现,也似乎赢得了人们的普遍认同,但是,如果考察真实的历史和真实的生活,我们却会惊讶地发现:如此一个妇孺皆知的浅显简明的道理,却很少真正地发挥过什么作用。
也许因为,这一道理受到了以下三个至少同样重要的道理的挑战:
1)人是趋利避害的;
2)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
3)权力是最好的腐蚀剂。
聪明的领导无论嘴上说什么,对这三句话无不心知肚明。我们来回顾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韩信在平定齐国之后,派使者向刘邦请求封自己为代理齐王,惹得刘邦差点儿当时就翻了脸。我们如果把这件事反过来想想:韩信如果不向刘邦提出这个“过分”的要求,刘邦对韩信会怎么想呢?——这是一个权力场上的通则,所以萧何镇守大后方的时候会故意去广置房地产,甚至还做出了一些抢男霸女的勾当;所以王翦在统率大军攻打楚国的时候,一次次地向秦王写信要求赏赐。韩信的这个要求其实并不像《史记》里所暗示的那样“过分”或者“幼稚”,如果换了我,我恐怕也得这么去提要求。韩信、萧何、王翦,乃至许许多多朝代里许许多多的臣僚,他们用这种手法往往都是在向天威难测的主子作出一种明确的暗示:我的野心不过如此哎,请您千万放心!而这种暗示因为符合基本人性,符合上述三条原则,所以是比较容易被领导相信的。这甚至向我们昭示了一个非常令人不快的道理:在权力场上,作贪官乃是保全自己的一种有效手段,适度的贪更容易让领导对你放心。
“亲贤臣,远小人”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看上去已经显得有些可笑了。对皇帝而言,能够让自己放心的正是那些有适度办事能力的贪官而不是清官,这也就意味着,在专制体制下,所谓反腐,往往只是权力博弈的手段和副产品(详见《孟子他说》第二册“绵羊世界”一节),机灵鬼们谁也不会拿反腐这个名词当真,因为真正让皇帝顾忌的恰恰是那些光彩照人的清官,所以这些人才是最容易被清理的对象。
我们这里说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清官。首先从技术层面来看,清官不好管理。这就好比你开了一家公司,以业绩提成的方式来激励员工,但有这么几个员工出身豪门,钱多得几辈子花不完,来上班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还有几个是苦行僧出身,视金钱如粪土,所以,他们自然有自己强有力的一套工作观念,你想用提成和处罚来控制他们,可人家拿你那点儿小钱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你就算拿开除来威胁他们,人家也毫不在意。所以,这样的员工是没法管理的,即便他们能力再强,但用起来很不顺手。当初赵构问岳飞国事如何可为的时候,岳飞回答了一句千古名言: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命。——可是对皇帝来讲,如果手下文臣武将全都符合岳飞的这个标准,国事反倒根本不可为了:奖励对他们没有激励作用,惩罚对他们也没有震慑作用,没法使唤呀!而更加要命的是,这句名言虽然听上去光芒四射,被一代代的草民们无限憧憬着,可当草民们真的置身于不爱财的文官或不惜命的武将的治理之下的时候,反倒有可能燃起对贪官的怀念呢。《老残游记》也有一段名言,正好适合拿来和岳飞的名言配对来读:
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眼所见,不知凡己矣。
清官们正因为觉得自己不爱财、不惜命,毫无私心,占据了道德上的制高点,做起事来便了无顾忌,于是草菅人命者有之,祸国殃民者有之,老百姓们看着他生活之俭、执政之勤,再加上那一脸的正气,也就只有感动的份,哪还看得见有多少滔天大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妨使劲想一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方方面面,或许也可以找另一句名言配对来读——这是杰弗逊说的:信任是专制之母。那么……
从另一方面来看,完全没有欲望的人是不存在的,贪财和怕死是所有正常人的正常情感,个别人不贪财、不怕死倒有可能,但如果拿这个标准来作为文武官员称职与否的考核指标,估计90%以上的人都得落马。但又因为当官是件一本万利的买卖,大量竞争者自然会涌进这个行当。——在这两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越是厚颜无耻之徒越容易毫不脸红地把自己扮成既不贪财、又不怕死的道德楷模,而正派人往往又拉不下脸来和小人比虚伪。于是,在这样一种高尚的游戏规则之下,只能是口号日渐响亮,人渣步步高升。中国传统文化最擅长的就是讲道德,可两千年来,每个时代都在感叹“世风不古”,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而更有讽刺意味的是,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在鼓吹传统文化的道德样板,这至少会让一百年前的郭嵩焘死不瞑目的。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即使是坏蛋,为公益服务也符合他自己的利益?”这话是英国老哲人休谟说的,很典型地代表了东西方关注点的差异,是呀,这个问题就其本身来说似乎也是荒谬的,更何况它几乎从未被东方文化所认真关注过。
退而求其次,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孟子劝齐宣王的那些话倒像是个合情合理的办法:贪财不要紧,领导有钱赚,要让大家一起有钱赚;怕死不要紧,领导保平安,要让大家一起保平安。223另一方面,如果以小人之心揣度,一个拿小钱不当回事的人很可能是在流着口水盯着大钱,一个人如果没有常人共有的那些欲望,那他很可能所图甚大。还有,清官是容易赢得民心的,这一点也足以引起皇帝的担心。想想田姓篡齐、王莽篡汉,这不都是由能力强、清誉高的小弟把老大给推翻了么!
即便在上上下下贪成一片、民怨沸腾的时候,皇帝照样会喜欢贪官,而且,也会更加忌讳清官。因为越是这种情况,清官越容易赢得民心;而老百姓憎恨贪官,却常常期望九天之上的皇帝会出面制裁。和皇帝争民心无疑是最冒险的行为,回忆一下前文所讲:功劳永远要归于领导。
——这才是专制体制下真实的权力运作,儒家知识分子口口声声的“亲贤臣,远小人”的劝导虽然在两千年来回音不绝,让我们几乎信以为真,但是,它始终只代表了一些善良人们的善良愿望和一些聪明皇帝的表面文章。
我们说儒家两千年传统如何如何,在这个问题上,“说”的传统归儒家,“做”的传统却是要归法家的。
儒法不两立,他们常常会为了“立”自己而先“破”对方。董仲舒在对策里继续说道:周朝开国大搞德治,于是乎天下太平,而秦国却搞法家那一套,社会风俗迅速败坏,“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看,董仲舒后来搞的“《春秋》原心定罪”正是直接反动秦法的。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会怀疑:“古代学者们经常虚构历史,既然儒家可以把尧舜禹美化到无以复加,是不是也同样地把秦国贬低得一无是处呢?秦国,乃至秦朝,当真这么差劲吗?”
当然不可能真差劲到这种程度,不然毛主席怎么会盛赞秦始皇呢。他还写过这样一首诗送给郭沫若: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
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高名实秕糠。
百代多行秦政治,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诗里有两句话尤其值得注意,一个是“祖龙魂死业犹在”,一个是“百代多行秦政治”,似乎是说秦始皇虽然死了,但他的核心政治精神却永远活在后代皇帝的心中。——如果往下继续讨论的话,就会进入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比如钱穆就认为中国专制传统绝非一成不变的。所以,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把这句话的涵义苛刻地局限在“核心政治精神”上好了。
那么,董仲舒所谓的秦国在法家精神的指导下社会风俗急骤恶化到底有没有可靠的佐证呢?感谢考古发现,睡虎地出土的竹简向我们展示了秦国的一些法律条文,里边居然详细写出了对儿子和父母之间偷窃财物的处理办法;还有:作妻子的如果举报了干了坏事的丈夫,自己的财产可以免于充公;如果是丈夫举报妻子,妻子的财产可以用来奖励丈夫。看来即便是父子夫妇这样的至亲关系,也都各有各的财产,睡觉的时候还要睁着一只眼留心对方!
儒家知识分子对这种情况是最为痛心疾首的,贾谊《新书》里有一篇“时变”,描写秦国法家当道下的社会风俗,说:商鞅这坏小子违背伦理,治国方针全部就两个字:一个是“耕”,一个是“战”,老百姓全都成了国家大机器里的一个个螺丝钉,只知道种地和打仗,多收了粮食能拿提成,多斩了人头也能拿提成,全部生活就只有这些了。也就是两年的光景,秦国的风俗变得惨不忍睹。秦国人生了儿子,如果家境富裕,儿子长大之后就要分家独立;如果家境贫寒,儿子长大之后就得入赘到老婆家去。如果父子之间借把锄头啥的,换了咱们,还提什么借呀,直接拿过来用就是了,用坏了也无妨;可在人家秦国,儿子要是借给亲爹一把锄头,马上就会面露得色,好像施了多大的恩德似的!还有哦,儿媳妇给婴儿喂奶,能毫无芥蒂和公公坐在一块儿;婆婆和儿媳妇很少能有和睦相处的,摔摔打打已经成了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224
——现在常有人说陕西一带民风淳朴,看来这得感谢新社会,两千多年前的秦地风俗想想也让人脊背发凉。不过呢,贾谊这话也不知道写实性到底多强,他前边才说了儿子长大之后就离开父母,后边紧接着却说儿媳妇和公婆相处的事,好像有点儿矛盾哎。
儒家千载说商鞅,几乎只有一个骂字,但《史记·商鞅列传》却持截然相反的说法:商鞅的改革搞到十年的时候,秦国人民都很满意,社会上路不拾遗,山无盗贼,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225——那么,到底谁说得对呢?
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对,但苏轼在《东坡志林》里有一篇《司马迁二大罪》,说司马迁有两大罪状,就是论商鞅和桑弘羊之功,而这两位仁兄都是自汉代以来的学者们一致耻于讨论的,至于说商鞅的改革成果,诸如“路不拾遗,山无盗贼”云云,分明是战国游士的邪说诡辩,却被司马迁道听途说之后载之史册。226
——苏轼此论,似乎有他借古讽今的一面,矛头应该是指向王安石变法的。但从语气上看,苏轼倒也不像是在编造历史来迎合己意。那么,到底商鞅的改革成果是怎样呢,到底事情的真相如何呢,反正我是没法判断的,惟一能说的是,无论正方还是反方,字里行间都在强调着“风俗”的重要性。
儒家是非常重视“风俗”的,他们认为风俗具有极高的政治意义——想想杜甫诗句里的“致君尧舜上,但使风俗淳”。商鞅的法家之道看起来让人心寒,好像这是和“风俗淳”南辕北辙的。孔子讲过一个故事,说父亲偷了人家的羊,儿子不但不检举,反而包庇,这就是“直”啊,社会风气就应该这样才对。227可在商鞅政策下的秦国,具有代表性的画面却是“儿子要是借给亲爹一把锄头,马上就会面露得色,好像施了多大的恩德似的。”(假父耰鉏杖彗耳,虑有德色矣。)——一个是“证羊”,一个是“借鉏(chu-2)”,对比鲜明,陈寅恪曾经用这两个典故作了一首七绝:“证羊见惯借鉏奇,生父犹然况本师。不识董文因痛诋,228时贤应笑步舒痴。”诗中第三句“董文”之“董”恰是董仲舒,而最后一句的“步舒”则是我们前文讲到过的董仲舒的高足吕步舒——这三个字也正是陈寅恪这首诗的题目。
恐怕一般老百姓都会同意,作为风俗来说,“证羊”总比“借鉏”要好,而儒家知识分子的任务就是:让统治者也能有这种认同感。果然,贾谊还在另外一篇《俗激》当中议论过移风易俗对于国家政治的重要性:
夫邪俗日长,民相然席于无廉丑,行义非循也,岂为人子背其父,为人臣因忠于君哉?岂为人弟欺其兄,为人下因信其上哉?陛下虽有权柄事业,将何寄之?管子曰:“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丑。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无识人也,则可;使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不可为寒心?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无制度,弃礼义,捐廉丑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乎否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刭大父矣,贼大母矣,踝妪矣,刺兄矣。盗者虑探柱下之金,掇寝户之帘,攓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拾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诸侯,此其无行义之尤至者已。其余猖蹶而趋之者,乃豕羊驱而往,是类管子谓四维不张者与,窃为陛下惜之。
以臣之意,吏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时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弗为不立,不植则僵,不循则坏。秦灭,四维不张,故君臣乖而相攘,上下乱僭而无差,父子六亲殃僇而失其宜,奸人并起,万民离畔,凡十三岁而社稷为墟。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冀幸,而众下疑惑矣。岂如今定经制,令主主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无所冀幸,群众信上,而不疑惑哉。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无维楫,中流而遇风波也,船必覆矣。悲夫!备不豫具之也,可不察乎!
贾谊忧心忡忡:哎呀呀,世风日下啊,笑贫不笑娼,礼义何在啊!我们一定要重视精神文明建设,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国家要乱的呀!在家是逆子,在朝必定是奸臣。管仲当年提过“四维”的概念,我觉得很好,值得提倡。所谓“四维”就是“四个纲领”,即:礼、义、廉、耻。我建议组织各级政府深入学习“四个纲领”,对“礼义廉耻”我们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还要组织群众学习讨论,让大家知道什么是礼义,什么是廉耻!看看现在,啊,看看现在,太令人痛心了,大家都在追逐私利,根本忘记这世上还有道德了。刑事案件里有杀害祖父母的,有伤害养父母的,有刺伤兄长的,小偷们也比以前更有胆色了,敢偷帝王陵墓了——那天抓着一个,这小子居然还敢嘴硬,扛着把洛阳铲硬说自己是考古工作者!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考古也没人说什么,可你挖的那坟,那是古墓吗?呸,先皇才死了半个月不到啊!唉,还有光天化日在闹市抢劫官吏的,这些老百姓也不知都是从哪儿听说的,以为是个当官的至少都趁几百万!还有更离谱的,有人诈称朝廷之令,从国家粮仓诈骗走了十万石粮食,粮仓主管都给气哭了,说:“我这个官仓鼠两年了才贪掉八万石,我不平衡!”还有喜欢现金的,骗走了朝廷六百多万税款,查都没法查,因为朝廷的统计数字从来就没有真实过——主管官员都习以为常了,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小孩缠着老师非要改考卷的分数,这孩子考得不错,一百分,可他非让老师给改成八万分,我好奇一问,这孩子说拿一百分的卷子回家他爸爸会打他,他爸爸是管统计的。——唉,这个动荡的世界呀,礼义廉耻全都不见了,实在该是号召全国来学习“四个纲领”的时候了!
——贾谊说话简直像个愤青,可是,我们如果仔细一想,这里面好像有问题呀:贾谊在《时变》里斥责的是秦国的法制,反正被推翻的政权全是坏的,屎盆子可以随便扣,可在《俗激》这篇里,贾谊怎么说的全是他本朝的事啊?汉朝政治号称反秦之道而行,可从这里看来,社会风俗怎么竟和秦国相差不多呀?
政治的两面性开始露头了。改朝换代的一般原则是:被推翻的那个朝廷罪大恶极,而新朝则反其道而行之,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支持,敌人支持的我们就反对,汉朝这个时候可供参考的历史经验并不太多,大家很奇怪为什么庞大的秦王朝仅仅十四年就土崩瓦解,这可真是史无前例的。学者们深入研究,发现秦朝实行法治,不行仁义,既然认清这是祸根,那我们汉朝就多行仁义,少搞法治好了。贾谊和董仲舒就全是持这种观点的。我们很多人都知道汉朝初年的休养生息政策,这是不假,秦朝尽搞国家工程,劳民伤财,又打了那么多年仗,老百姓实在吃不消了,好好休息吧;可事情的另一面是,在“休养生息”之外还有一个词叫做“汉承秦制”,顾亭林在《日知录》里就说:“汉兴以来,承用秦法,以至今日者多矣”,古人这类说法很多,话比较重的还说汉朝延续了秦朝的弊政,总而言之也就是说,汉朝自己没搞过什么原创性的政治改革,而是拿来主义,全盘秦化。比如,当年针对老百姓苦于秦朝的繁密刑罚,刘邦提出了深得人心的“约法三章”,而实际上,这“约法三章”并没有实行太久,萧何后来给汉朝编制法律,直接就把秦朝的法律条文拿过来稍加修改就用上了。所以我们不要以为汉朝前期法网真有多宽,有宽的时候那也是因为放松执法的关系,而不是说立法上有多么宽疏简单。钱穆评论秦汉两代,说过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是中国历史上的雄主,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吏为师,严禁有人以古讽今,而汉武帝恰恰相反:表彰六艺,追慕尧舜,尊行上古圣王之法。可这种“恰恰相反”只是表面上的,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这和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性质是一样的;汉武帝求仙、封禅,和秦始皇如出一辙。汉武帝把尧舜当作偶像,很瞧不起秦始皇,可所作所为和秦始皇却并无二致。汉武帝以为自己上承三代圣王,却不知自己正是亡秦的延续。原因在哪儿呢,汉朝自从刘邦以来,恭俭无为,搞的全是拿来主义,照抄秦朝。汉武帝虽然发愤图强,想像上古圣王一般有一番伟大作为,平治天下,其实还没脱离照抄秦朝的老路。学者们推崇尧舜,痛斥秦朝,可眼光也都限制在秦朝的历史局限性里。因为说来说去,上古的事情到底全是虚的,而秦朝的事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秦汉同是大一统王朝,相似之处很多,一不小心就学上了。229
这么看来,汉朝初期所谓的“无为而治”倒有两层意思,除了“休养生息”之外,却是自己在政治上并无创新,只是照抄秦朝,投机取巧。至于个中原因,钱穆以为是刘邦那伙人除了张良具有贵族血统之外,其他人全属草根阶层,让这些人制订国家法典什么的那可真是难为他们了。现在把贾谊方才那两篇文章拿来一加对照,这可着实露出了他的马脚:好你的贾谊,把你说的那些坏人坏事抹去时代背景,嗯,怎么看不出来是秦是汉呀?——难道是近似的政治框架终于搞出了同样近似的不良后果?
还得说董仲舒把握得住,在“天人三策”的第二策里大谈秦朝苛政,把批评紧紧地绑住秦朝:“是以百官皆饰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憯酷之吏,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和贾谊说的那些都差不多,反正就是秦政府乱搞法治,不体恤百姓疾苦就是了。董仲舒随后转而表扬本朝,以作为和暴秦的鲜明对照。
董仲舒说:“皇上您如今一统天下,四海无不顺服,太牛了呀!”——其实这话如果不作为转折,直接放在坏典型秦始皇身上也是一样合适的。
董仲舒接着说:“皇上您太了不起了,万里之外的夜郎、康居这样的国家都被您的德政感化,向您归顺!”——这是儒家“以德服人”的政治思想,前边讲过萧望之就是拿这种思想用在匈奴身上的,结果赢得了空前的政治胜利。但现在的问题是,董仲舒这句话可能有假,因为夜郎和康居这时候还没归附汉朝呢。所以有专家怀疑“天人三策”存在着被后人篡改的嫌疑——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古书尽是被篡改的,所以后世写历史的家伙里边,有些人写推理小说也很擅长。^_^
我们先不必去纠缠文献真实性的问题,反正,即便这里遭到篡改,篡改者也必是儒家无疑,出发点大概是要把这篇汉儒经典点缀得更加完善吧。我们不妨糊涂一下,把它当作董仲舒自己的话好了。董仲舒在举了夜郎和康居的例子之后,话锋突然一转,说:“海外都纷纷归附了,这充分说明了皇上您德治光辉普照四方、充满天地,但是,国内老百姓怎么没得着您什么好处呢?”——董仲舒对这个话题没有深入,其实他已经点出了一个专制朝廷的通病:对内对外两副面孔。
专制体制的特点是:全国所有土地、所有人口、所有物品,全是皇家的,虽然政策上可以允许私有权,但这是出于皇帝的恩赐,皇帝予取予夺,看谁不顺眼就可以剥夺谁的私有权。所以,全国之人谁都不具备和皇帝的人格平等性,他们都是皇帝的私产,要像狗一样无条件地忠于皇帝。而外国领导人却是和我们的皇帝有着人格上的平等性的,即便是个小国领袖也是如此,大家坐在一起就像大财主和小财主坐在一起,大财主尽可以财大气粗,小财主尽可以卑躬屈膝,但两人都是财主,都有自己或大或小的一份产业,是可以坐在一起说话的。而再小的财主也是财主,再大的家奴也是家奴。某个财主觉得自己经营有方,家大业大,很想炫耀一番——这是人之常情——但财主的苦恼是,家里虽然有无数家奴,虽然有无数忠狗,但总不能向他们炫耀吧,真要显摆显摆泱泱大财主之风,也只能在那些小财主面前炫耀,而在一个财主社区里,大财主也往往更希望有更多的小财主拥着自己。大财主既然家大业大,自然给得起好处,金钱乱抛之下,小财主纷纷拥来,不亦乐乎。赵翼就曾经笑话郑和下西洋主要就是给明成祖挣面子去的:毕竟万国来朝方显大国威仪。230
所以说,国际外交就是大财主的社交活动,国内政治就是大财主的家内事务——家再穷也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大财主有时会勒令或哄骗家奴们勒紧裤腰带,挤出钱来供自己在外边一掷千金,而小财主的作为也往往会像穷光蛋借钱请客一样,这种事在历史上绝不罕见。理解这个道理并不需要依靠什么深奥的理论,这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常识罢了。既然我们知道专制体制是“家天下”,就应该更多地去从“家庭行为”和“家长行为”的角度来理解当时的历史事件。但这个常识是常常被人忽视的,因为人们很容易忽略“家天下”的特性,而去思考什么国家民族利益之类的宏大主题。
老百姓对这种作风有时是深恶痛绝的,而民间的好恶常常在俗文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比如《隋唐演义》痛斥隋炀帝在扬州接待外国使节,为了显示国家繁荣,不但花大价钱假装出一副歌舞升平的气象,甚至嫌树叶凋谢影响美观,竟着人把扬州城里大小树木的枝桠上扎满绿色丝带,这还真把一众外国使节唬得不轻。可隋炀帝也有百密一疏,忘记把使节们从边境进入扬州的沿途路线上也照方抓药布置一番了,结果被人家看出了破绽。
但要注意的是,我说的是“老百姓对这种作风‘有时’是深恶痛绝的”,为什么要独独加上“有时”这个限定,因为统治者只要弄些障眼法,老百姓还是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的。“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吗?如果真是,皇帝们天天都得冒冷汗了。好在障眼法是很少失效的,呵呵,就连“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本身,不也是一个美妙的障眼法吗?
“国家民族”这些高尚的字眼也常常会被作为优美的口号鼓舞着士气人心,但正如我在《孟子他说》里分析过的,爱国是个现代社会的观念,而先秦时代并没有什么爱国观念,爱家先于爱国;专制时代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爱国观念,爱国只是作为忠君的附属观念,而其意义实质上只是“维护主人的私有财产”。对于家天下的家奴们来说,理论上应该无条件效忠当前的主人以及主人的合法继承人,一些脑筋灵活的家奴则有时会想:效忠这个主人还是效忠那个主人,或者干脆找机会自己作主人?家奴只有主人,没有国家,任何高于主人之上的价值标竿都是被严厉禁止的。而主人是有权任意处置自己的财产的,包括国土和人民——正如我们无法要求一个财主不得把自己的土地割让给别的财主,我们也同样无法要求财主不得杀掉他自家的牲畜。
自然,家天下里的家奴也好、忠狗也好、牲畜也好,有时也会过上美满的生活,但这一切都是来自主人的恩赐,主人既然可以恩赐给他,也有权力随时把恩赐收回。家奴们会因为美满或自以为美满的生活而由衷地歌颂主人的恩赐,这无可厚非,但他们可曾想过:靠恩赐而来的幸福是不可以安心地揣在怀里的——这次第,像极了皇宫里的那些女人们。
从法家的观点来看,主人是切忌让家奴们收入过高、生活太好的,因为人富了也就不好管了,所以法家追求的并非我们熟知的“国富民强”,而是“国强民弱”,只有做到“国强民弱”了,朝廷才可以轻易压得住人民,可以充分用赏罚来操作众人。人民越是愚、越是弱,朝廷操纵起他们来也就越是顺手。这就好比现代企业,高级技术人员往往并不好使,但流水线上的小工却是最容易控制的。
法家这种论调是完全站在君主立场上的,是真真切切地为君主着想,自然也就深得君主的喜爱。儒家的以民为本的想法就越发显得不合时宜了——如果当真“以民为本”,皇帝不就成了给人民群众打工的了么?
不过,皇帝常常还真以打工者自居,也还常常能骗得大家的信任和感动。是的,统治者会使老百姓们把统治者本人的奋斗视为全体人民自己的奋斗,“并且要求他们作出必要的牺牲”。231呵呵,看来愚民并不是件太难的事哦。
再来回顾一下董仲舒方才那个问题:“海外都纷纷归附了,这充分说明了皇上您德治光辉普照四方、充满天地,但是,国内老百姓怎么没得着您什么好处呢?”董仲舒自问自答:“国内老百姓之所以没能像海外小国那样感受到您的恩德,那是因为您的心思没在老百姓身上啊。”
按照“以德治国”的逻辑,如果皇帝想要恩加于百姓,先要端正自己,然后把自身的光芒辐射到一众官员身上,官员们受到了圣光的感染,便也越来越道德,越来越圣洁,最后再各自在各自的地盘上发出圣光,辐射到老百姓的身上。这用禅宗的诗境来说,就叫做“一波才动万波随”。
所以,董仲舒继而提倡教育,提倡道德的吏治,他给地方官下的定义是:从省级干部到县级干部,都是人民的导师,是人民的表率,秉承皇上的恩泽进而宣化下民;如果导师是坏导师,表率是坏表率,那么皇上的恩泽可就遇到瓶颈了。董仲舒感慨现实:“现在这些地方官呀,既不好好担负起教化人民的责任,又没有认真执行皇上的法令,暴虐百姓,专和坏人扎堆,从中牟取私利,致使弱势群体中常常有人流离失所,被屈含冤。于是乎阴阳错乱,天地间充满怨气,老百姓越来越难活了。这都是因为地方官不地道啊!”
董仲舒指出了办教育和选拔人才的办法,建议让诸侯和地方高官定期推荐贤才,这一招可开了后世科举制度之滥觞。董仲舒说:“皇上您就照我说的去做,过不了多久您就是当代尧舜了。”
——大臣谏君经常拿出尧舜的大帽子,皇帝们也不知一代代地听厌了没有,我们这里倒值得关注一下地方政府的特殊角色,以便更好地体会一下“以德治国”的特殊逻辑。
地方官们不但是地方的君长,还是地方的导师,有时候也要兼一下地方的宗教领袖。让郑振铎来替我说两句吧:“每一个县城,我们如果仔细考察一下,便可知其组织是极为简单的。在县衙的左近,便是土谷祠;和县长抗颜并行的便是城隍,也是幽冥的县官。还有文昌阁、文庙,那是关于士子的;此外,还有财神庙、龙王庙、观音阁等。差不多每一县都是如此的组织或排列着的。这还不和帝王之都的组织有些相同么?一县的县官,其责务便俨然是一位缩小的帝王。他初到任的时候,一定要到各庙上香。每一年元旦的时候他要祭天,要引导着打春牛……他们是具体而微的‘帝王’;‘帝王’是规模放大的‘地方官’。他们两者在实质上是无甚殊异的。”232
郑先生把事情讲得过于绝对了些,但这段话仍不失为帮助我们理解德治逻辑的一把结实的梯子。
(三)“天人三策”之三——“问鬼神”和“问苍生”并不矛盾——《搜神记》的怪力乱神——汤祷——龙图腾和龙王——端午节到底纪念谁?
汉武帝继续提问,这一回详细问道了天人感应之事。我们很多人都熟悉李商隐一首咏叹贾谊的七绝:“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是感叹政治新星贾谊好容易又得到了汉文帝的召见,本拟有机会施展抱负,可汉文帝关心的却只是鬼神之事,并非天下苍生的福祉。
其实若说起大搞“封建迷信”,汉武帝比汉文帝可强出太多了,汉文帝再怎么着也不过是请个高知来问问情况,汉武帝却是把特异功能大师接二连三给弄到宫里,金银财宝不说,还把女儿往外赔。但是,从另外一层意义来看,“问鬼神”和“问苍生”并不矛盾,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事的两面,因为天和人是互相感应的:人世好了,就会天降祥瑞;人世坏了,就会天降灾异。这也就是说,当你发现UFO满天飞、麦田怪圈无处不在、妖魔鬼怪四处显灵、到处都有灵异事件发生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这都是国家政治没搞好闹的。
——反正董仲舒就是这么解释的,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我拍脑门拍出来的哎,我是有理论依据的。”他的这个理论依据,自然就是孔圣人的《春秋》。
董仲舒说:“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验人情,网罗古事,考察现实。所以《春秋》所讥讽的,也就是灾害所侵犯的;《春秋》所憎恶的,也就是灾异所降临的。”
有人读到这里可能会大为不屑:“《春秋》怎么这么写呀,这还哪像是正史所为呀,还什么中国第一部编年史呢,哼,说野史还差不多!”
从历代官方说法来看,《春秋》原本还当真是部野史,因为孔子不过是个私立学校的校长,是没有权力来修治史书的。修史书是史官的职责,是官方的行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这也表现了历代官方对历史的重视。如果放任私家修史,你这么写,他那么写,一个人一个说法,也没有人来给敏感事件统一口径,这样的历史哪还有严肃性呢!所以,《孟子》里边提到孔子作《春秋》,说孔子感叹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原因很可能就在这里,就是因为孔子自己也清楚自己这种私家修史的做法是一种僭越行为。
那么,如果真拿私家野史的标准来衡量,《春秋》大谈灾异似乎倒也说得过去。可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成为一个区分正史与野史的合理标准,因为在官方正史当中,灵异现象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当然,这也许是因为《春秋》对后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的缘故吧。
赵翼的《廿二史箚记》里专门有“《晋书》所记怪异一条”,说:“采异闻入史传,惟《晋书》及《南》、《北史》最多,而《晋书》中僭伪诸国为尤甚。”这好像还真呼应了董仲舒的说法,在乱世最乱的时候,在三天两头有坏蛋僭越称帝的那些时代里,灵异现象总是在全国风起云涌。赵翼提到刘聪时代里,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陨石——现代科学告诉我们,地球上每天都得掉个一吨半吨的陨石,这没什么稀奇,可这块陨石稀奇的是:大家以为它是石头,走近一看,却是一大团肉?!哎呀,都说天上不能掉馅饼,这还真就掉下一个来,看来馅饼的皮儿是在和大气层的摩擦当中燃烧掉了。这一大团肉,长有三十步,宽有二十七步,几里之外都闻得见味道,更有奇怪的,这肉旁边还有哭声!
一件怪事的降临也许只是一系列怪事的开端,就在这个时候,刘聪的皇后生孩子了,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可惜不是人,而是一蛇一虎。这一蛇一虎伤人而走,大家去找,却在怪肉旁边找见它们了,而怪肉的哭声也奇怪地停了下来……
赵翼又举一例:干宝的《搜神记》,尽人皆知书里全是怪力乱神,可干宝其人在晋朝却是位出色的官方知识分子,他曾被皇帝委任编修国史,成就出一部《晋纪》,颇受好评,时人称之为“良史”。可就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史家,家里边却出了一桩史笔难以描绘的灵异事件:干宝的爸爸很宠一个婢女,等爸爸死后下葬的时候,失去了靠山的婢女被妒火中烧的干家老妈活活推进墓中,就这么连活人带死人一块儿埋了。干宝那时候还小,不大懂事,也就没受太大的刺激。又过了十多年,老妈也死了,干家人安排合葬事宜,挖开了当初埋干宝爸爸的坟墓。这一挖,只见地底下场面骇人,那个婢女栩栩如生地趴在棺材上,就像活人一般。大家用车把婢女载回了家,过了一天,婢女竟然醒过来,回忆墓中生活,说干宝的爸爸对她很好,给她好吃好喝,两人恩爱非常。后来,干家把这婢女嫁了人(也许是不敢把这么一位奇人留在家里吧),她婚后居然还生了孩子。
单是这么一件事,倒也没什么太让人奇怪的,也许这婢女是个特异功能大师呢。可让赵翼感觉奇怪的是,这事居然是堂堂正正记载在正史《晋书》里的?!赵翼说: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可信,但干宝正是因为自家出了这件怪事,这才四处搜罗灵异事件,编写出了《搜神记》来的。如果这是干宝瞎编的,他这不是自曝爸爸的隐私和妈妈的妒忌么,念过书的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呀。也许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吧。
赵翼举例只是随手点检,而《晋书》里紧接着还记载了干宝家另外一桩奇事:干宝的哥哥曾经断了气,一连好几天,身体都僵硬了,后来却奇迹般地醒转,述说自己见到了鬼神,宛如一场大梦,不记得自己曾经死过。
——我现在深夜写字,写到这里也仿佛见了鬼:赵翼说的婢女复生事件确实《晋书》有载,可在《搜神记》里却没有这篇呀,只有两三个类似的故事而已。如果不是版本问题,那就真是见了鬼了!咳咳!
两晋南北朝天下大乱,正史里居然也鬼怪满街跑了,也许老天和人世当真有着什么奇妙的感应吧?当然,也许是写历史的人出于安全第一的考虑,不大着墨于人世而更多地着墨于鬼怪了。世界名著《鬼家村》也许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吧?^_^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说他写作《史记》是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三句排比荡气回肠,很容易稀里糊涂就读过去了,如果细看一下,这个“天人之际”还能是什么意思呢?——要知道,司马迁可是在董仲舒门下听过课的,而且,以前的历史学家同时还得是天文学家。
进一步来说,很多人都知道“天人感应”是董仲舒提出来的,而事实上,这种观念由来已久,董仲舒不过是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作了一次恰当的阐发而已。那么,这种观念到底由来多久呢?嗯,至少在《春秋》里就已经有了。董仲舒在“天人三策”里论道:
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训之官,务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狱矣。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以此见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变古则讥之。
这段是说: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证人事,参考历史,分析现实。所以《春秋》所讥讽的,也就是灾害所侵犯的;《春秋》所厌恶的,也就是怪异所降临的。孔子是把国家的过失与灾异现象写在一块儿的,以此来彰显善恶。古代掌管文教的官员致力于以道德感化万民,人民全被感化之后,监狱里也就一个人都没有了。而现在,古风不存,人民得不到教育感化,心里已经没有仁义了,为了赚钱可以连命都不要,所以犯法的人才这么多,一年里边摊上刑事官司的人就有成千上万。这样看来,古法是不可不用的,所以《春秋》对改变古代制度的事情总是大加讥讽的。
董仲舒在这重要的一段里暴露了三个问题。一是他的“天人感应”理论来自《春秋》;二是《春秋》的核心精神之一是“复古”;三是露了狐狸尾巴——前边一直都说秦朝法制横行,刁民逐利犯法,结果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敢情汉朝如今也是这样啊!
还是着重说说第一个问题好了:《春秋》当真是大讲“天人感应”吗?既然都说《春秋》是孔圣人所作,而孔圣人又一贯“敬鬼神而远之”,一贯“不语怪力乱神”,那《春秋》难道真会讲什么灾异吗?
——这还的确是真的。
《春秋》记事非常简略,一年的事情也统共不过几句话(前边咱们已经见识过了),全书一共也不过一万多字,可对日蚀就记了好几十次,另外还有不少对彗星、流星雨等等“怪异”天象的记载。天上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人间可就真得好好得捉摸捉摸。
那么,《春秋》就是“天人感应”的源头么?
——也不是。我们看看《论语》最后一篇“尧曰篇”里有这样一段:
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这里的“予小子履”就是商朝的开国之君商汤,这段话是他在一次祭祀活动当中的重要讲话:“我用黑色的公牛献祭,告诉伟大的上帝:有罪的人我不敢擅自赦免,您的仆人我对您老人家不敢有任何隐瞒,这您是知道的。我如果有罪,您就惩罚我一个,别牵连天下人;天下人如果有罪,都由我一个人承担!”
对这段话的解释历代专家们是有些分歧的,我这里姑取一说,大意不差。虽然有人怀疑“尧曰篇”晚出,但这里的思想似乎倒也与孔子相合。《论语》这种语录体的东西有一点很讨厌:经常不给出上下文,只是孤零零一句话拿出来让人去猜。好在这事在其他书里另有记载,让我们可以一窥端详。
——有趣的是,如果说这事《论语》有载、不属于“怪力乱神”吧,可偏偏《搜神记》这部“怪力乱神大全”里也有收录:
汤既克夏,大旱七年,洛川竭。汤乃以身祷于桑林,翦其爪、发,自以为牺牲,祈福于上帝。于是大雨即至,洽于四海。
《搜神记》讲得非常简洁:商汤灭了夏朝之后,连续遭逢七年干旱,洛水枯竭。商汤剪掉指甲和头发,以自己的身体为牺牲,在桑林中向上帝祈祷。大雨立刻降下,全世界都得到了滋润。
其实这个故事在古代文献里非常常见,《搜神记》是比较晚的,早些的还有《墨子》和《国语》等等。也许正因为商汤也是儒家吹捧的圣王之一,而天和人又可以如此感应,所以流风绵延到秦、汉以后,直到晚清、民国,皇帝要祭天、祭地、祭祖,也要这样作作自我批评——“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句话成为了皇帝们的经典台词。当然,皇帝如果这么说,大家听了自然也会舒舒心,可皇帝心里是否真这么想,这却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
可能有人早就怀疑了:“旱灾就旱灾好了,不过饿死一批草民罢了,只要加强管制、加强宣传,连哄带打别让他们闹事就行了。商汤一国之君,难道一遇到自然灾害还真拿自己当牺牲啊?!——什么是‘牺牲’,就是献给神的祭品,一般都用猪、牛、羊,是要活活杀掉的。商汤这要么就是当真感动上帝了,要么就是运气好,可如果在他祈祷完毕却还是没有下雨,他这一国之君的小命难道还真会丢在这里不成?董仲舒对汉武帝大谈天人感应,如果哪天汉朝也闹旱灾了,汉武帝也学着商汤的榜样去祈祷,万一不灵,难道汉武帝就这么死了?两千多年来这么多皇帝,到底有几个是真把自己作牺牲而死在祭坛上的?!”
是呀,这事仔细一想,确实处处透着荒诞。商汤的事迹渺茫难考,随便那些知识分子们怎么说就怎么是,看来我们也只能拿它当故事听了。这也就是说,在后世如此重要的一个理论/行动,竟是部分地扎根在一则虚构的故事之上?!
事情也许并非如此。在那个遥远的年代,这个故事也许确实是合情合理的。郑振铎有一篇《汤祷篇》,把这个问题说得很透。
郑先生不愧是搞文学出身,在《汤祷篇》的一开始,就以文学的笔法渲染了全部的汤祷场面,说连年干旱,搞得人心惶惶,于是——
没有下田或采桑的男妇,他们都愁闷的无事可作的聚集在村口,窃窃的私语着。人心惶惶然,有些激动。左近好几十村都是如此。村长们都已到了城里去。
该是那位汤有什么逆天的事吧?天帝所以降了那末大的责罚,这该是由那位汤负全责的!
人心骚动着,到处都在不稳的情态之下。
来了,来了,村长们从城里拥了那位汤出来了。还有祭师们随之而来,人们骚然的立刻包围上了,密匝匝的如蜜蜂的归巢似的,人人眼睛里都有些不平常的诡怪的凶光在闪露着。
看那位汤穿着素服,披散了发,容色是戚戚的,如罩上了一层乌云,眼光有些惶惑。
太阳蒸得个个人气喘不定。天帝似在要求着牺牲的血。
要雨,我们要的是雨,要设法下几阵雨!
祷告!祷告!要设法使天帝满足!
该有什么逆天的事吧?该负责设法挽回!
农民们骚然的在吵着喊着;空气异然的不稳。
天帝要牺牲,要人的牺牲!要血的牺牲!我们要将他满足,要使他满足!——仿佛有人狂喊着。
要使他满足!如雷似的呼声四应。
那位汤抬眼望了望;个个人眼中似都闪着诡异的凶光。他额际阵阵滴落着豆大的黄汗,他的斑白的鬓边,还津津的在焦聚汗珠。
诸位——他开始喊叫,但没有一个听他。
抬祭桌——一人倡,千人和,立刻把该预备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堆柴——又是一声绝叫,高高的柴堆不久便竖立在这大平原的地面上了。
那位汤要喊叫,但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已重重密密的被包围在铁桶似的人城之中。额际及鬓上的汗珠尽望下滴。他眼光惶然的似注在空洞的空气中,活像一只待屠的羊
………………233
七十年前的白话文现在读起来倒别有一番风味。郑振铎“逼真再现”了商汤的那一次影响深远的桑林祷告,我就简洁一些来复述好了:后来,商汤被推上了柴堆,诚心诚意地向上帝祷告——这时候他没法不诚心诚意,因为当真若再不下雨,祭师和村长们就该在柴堆上放火了。
也不知道是商汤的诚意感动了上帝还是事有凑巧,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下雨了,商汤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祭师和村长们护拥着走下柴堆,享受着人们的欢呼。
——这事在我们看来实在匪夷所思,难道帝王祭祀就是这么搞的吗?真要是下雨下得再晚一些,商汤还不就真被烧死了?可没听说过秦皇汉武们这么搞过呀!这样的领导谁敢作呀?试想一下,如果董仲舒这么样让汉武帝去搞“天人感应”……
但是,郑振铎这里绝非小说家言,在“逼真再现”之后就是详实的考据工作了。我们也跟着他的考据来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老师先是讲了历代专家对汤祷一事的分析质疑,质疑得最为有力的要算清代的辨伪大家崔适。崔适广征博引,认为此事太过不合情理,他赞同明人李九我的逻辑:“商汤是位著名的圣王,兢兢业业治理国家,难道上帝看不见他终日的辛劳,却只相信他两句话的祈祷词?上帝这也太没头脑了吧!”
李九我这番话非常有力,但这在解决了旧问题的同时,却带来了新问题:既然上帝是有头脑的,既然“天人感应”是确实存在的,那么,像七年大旱这样的超级自然灾害只应该降临在暴君当政的时代,却怎能出现在圣王统治的时期呢?
是呀,这可真难回答了。我们想想,刚才讲过两晋南北朝灾异频频,分明是昭示乱世;如果大臣向皇帝进谏,也常会借灾异来说这是老天爷在发警告了。所以,“天人感应”理论的逻辑分明是:圣主有祥瑞,昏君有灾异。可到商汤这个例子上,怎么却讲不通了呢?
照理说,如此重要的一个问题,是不可能留到明清才让人研究的,董仲舒要圆上自己的理论,必然要对这个问题作一个完满解答,不然的话,一经其他学者问难,张口结舌答不上来,这个面子可就跌大了。
董仲舒自然给过解答,崔适自然也没有忽略,他说:“董仲舒当年是这么说的:商汤时期的超级旱灾不是商汤招来的,而是上任夏朝暴君夏桀留下来的余虐。”
——这么说也很有道理哦,我们都知道上古时代有两个著名的暴君,一个是夏朝的末代君主夏桀,一个是商朝的末代君主商纣。夏桀实在太坏了,搞到天怒人怨,所以,商汤虽然推翻了他,建立了全新的商朝,可夏桀留下来的烂摊子不是一下子就能清理干净的。
我还得再插一句:古人的引述一般并不像现代人这样严谨,经常不核查原文,只凭记忆一写,大意差不多就行。所以呢,崔适这里引的董仲舒的说法并不是人家的原话,在《春秋繁露·暖燠常多》,董仲舒说的是:
禹水汤旱,非常经也,适遭世气之变而阴阳失平,尧视民如子,民视尧如父母,《尚书》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四海之内,阏密八音三年。”三年阳气厌于阴,阴气大兴,此禹所以有水名也。桀,天下之残贼也,汤,天下之盛德也,天下除残贼而得盛德大善者,再是重阳也,故汤有旱之名,皆适遭之变,非禹汤之过,毋以适遭之变,疑平生之常,则所守不失,则正道益明。
这段是说:商汤时期的大旱只是特殊情况罢了,与此相同的还有大禹时代的洪水,都是起因于世道变化而产生的阴阳失调。话说尧圣人当领导的时候,把人民群众当成儿女一样,人民群众也把尧当成父母一样。《尚书》里说:“尧死的时候,老百姓们都悲哀得像死了亲爹亲妈一样。这悲哀的情绪弥漫在四海之内,没有了音乐,也没有了娱乐,就这样一连过了三年。”——看,一连三年啊,这三年里,阳气一直被阴气压抑,阴气盛行,所以后来才有全国范围的大洪水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大禹治水。商汤大旱的道理也是一样:商汤改朝换代,灭了夏桀,而夏桀是天下头号大坏蛋,灭了他就导致阳气旺盛;商汤是天下头号大好人,他掌了权,使盛德布满天下,这也是促使阳气旺盛的。而同一时间里阳气全都旺在一起了,这就像人上火一样,所以就有了大旱了。(熊逸按:这两句原文有些费解,加之我的水平有限,解释得不一定准确,但想来大意应该不差。)所以呢,大禹时代的洪水和商汤时代的大旱都是事出有因的,偶然而已,并不证明大禹和商汤不够圣王的标准。
这就是董仲舒的经典解释。看似说得很圆,可如果较真一下的话,如果汉武帝的时候天降灾异,完全可以托词说那是秦始皇暴政的余虐呀。这天人之间的感应如果不一定是即时生效的,很多事情可就真都说不清了。
崔适可惜没和董仲舒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不然的话,他去问难一番,肯定很有看头——崔适对董仲舒的解释明显抱持不屑的态度,他说:“按您董老这个逻辑,嗯,商纣和夏桀可是同一个级别的坏蛋,那为什么武王伐纣那次改朝换代就没有商纣的‘余虐’呢?那时候可是丰年啊!看来这事不可信,商汤以己身为牺牲的说法尤其不近情理。”
崔适的问难似乎言之成理,但郑振铎批评崔适说:不该以后人的常识来判断古代事情的有无。
郑振铎这话很是在理,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社会风俗和道德观念,文明开化程度也不相同。郑振铎举了两个《史记》里以活人来做牺牲的事情:一个是妇孺皆知的魏国西门豹治邺为河伯讨老婆,一个是“六国年表”里的“秦灵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
可郑先生的这两个例子似乎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以活人来作牺牲,这在古代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后世打仗还常有杀人祭旗的呢,要举例子一定得举以国家领导为祭祀牺牲的事情才好。
那么,“初以君主妻河”,好像有点儿这个意思,是不是说:把国君扔到河里给河伯当老婆?——怪怪的哦?
同一个词,古代也有,现代也有,可意思不同,读起来最是让人糊涂。古人说“君主”通常并不是在说国家最高领导人,而是说“公主”。所以,“秦灵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意思就是:在秦灵公八年,开始以公主作河伯之妻。估计就是把公主给沉到河里去了。
郑振铎给出的更有说服力的例子却是外国的事情:
希腊古代神话里,曾有一个可怖的传说:Athamas做了achai地方的国王。古代Achai人在饥荒或瘟疫时,常要在Laphyatius山的高处,把国王作为牺牲,献给Zeus。因为他们的先人告诉过他们,只有国王才能担负了百姓们的罪:只有他一个人能成为他们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洁都放在他们身上。所以,当国王Athamas年纪老了时,achai地方发生了一场大饥荒;那个地方的Zeus祭师,便将他领到Laphyatius山的高处而作为Zeus的牺牲……我们的汤祷的故事和此是全然不殊的。汤的祷词:“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的云云,也可证其并不是什么虚言假语。
后来的帝王,无论在哪一国,也都还负有以一人替全民族承担的灾患的这种重大责任。我们在希腊大悲剧家Saphocles的名剧《Oedipus the King》里,一开幕便见到Thebes城的长老们和少年人,妇人们,已嫁的和未嫁的,都集合于王宫的门前,有的人是穿上了黑衣。群众中扬起哭喊之声,不时的有人大叫道:
“奥狄甫士!聪明的奥狄甫士!你不能救护我们么,我们的国王?”这城遭了大疫,然而他们却向国王去找救护!但在比较文化进步的社会里,这一类的现象已渐渐的成为“广陵散”。国王也渐渐的不再担负这一类的精神上的或宗教上的大责任了。然而在我们的古老的社会,却还是保存了最古老的风尚,一个国王,往往同时还是一位“祭师”,且要替天下担负了一起罪过和不洁——这个不成文的法律到如今才消灭了不久!234
回顾一下郑老师的意见,嗯,他有些话说得不够严密,比如商汤时期未必就真有什么城乡之别,但他的意见确实给人以很大的启发。这样看来,董仲舒在文明社会里提出的“天人感应”理论,其源头竟然有可能是原始氏族社会的风俗习惯——虽然时代早就变了,世界早就变了,但人的思想上总还有些胶柱鼓瑟的意思。更加要命的是,当事人往往对此浑然不知。——这样的事,无时无刻不在历史和现实当中发生着。
郑振铎很好地解答了汤祷问题,但作为读者的我们,很容易又从此产生出一些新的疑问。比如说吧,疑问之一:传统上,求雨不都是向龙王来求吗,为什么商汤是向上帝来求呢,这时候龙王在干什么呢?疑问之二:郑先生的这句话“因为他们的先人告诉过他们,只有国王才能担负了百姓们的罪:只有他一个人能成为他们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洁都放在他们身上”,读着虽然不太通顺(可能是编排有误吧),但猜想其中心意思应该是说国王身上担负了全部老百姓的“毒害本地的不洁”——如果这样的话,国王岂不是成了麻风病人的角色,人们的合理逻辑应该是:既然我们所有的“不洁”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那么,把他给烧死(或者用其他什么类似的办法处死)不就同时也把所有的“不洁”都消除了吗?疑问之三:等社会发展了,国王的权力更大了,国家机器更厉害了(比如董仲舒及其以后的时代),国王(或皇帝)如果也面临商汤当时一样的巨大灾异,并且祭祀无效的话,那又会面临怎样的结果呢?反正肯定不会真被扔到柴堆上烧死的吧?(至于商汤为什么要剪掉头发和指甲,深究起来也颇有一些意义,不过我就不扯那么远了,有兴趣的人可以看看江绍原的《发须爪——关于它们的迷信》。)
先来说说“疑问之一”。
如何求雨,这在古代农业大国可当真是件大事。商汤的求雨看上去并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可到了董仲舒这里,运用《春秋》精神,杂糅阴阳观念和五行观念,专门写了一篇“求雨篇”(《春秋繁露·求雨》),整个儿就是一篇《求雨实用操作技术手册》。因为内容太多,我只好简要讲讲:
原则上说,求雨一定要闭住阳气、释放阴气,在人间搞出阴盛阳衰的效果,上天被人间的阴气感应,就该下雨了。这个原理如果应用到现代社会,我们可以说,为什么这些年总有大雨,总有洪水,都是因为女子体育项目经常出彩,可男足总也踢不出亚洲。
董仲舒的求雨方法在操作上是极其复杂的,235比如,春天在求雨期间禁止砍伐山林,把侏儒聚到一起,把女巫暴露在太阳底下晒着,建坛挂旗等等,祭祀共工,找来三岁大的雄鸡和公猪,烧烤完后放在神庙里,关南门,在门外放好水,开北门,门外放一头公猪……如果真下了雨,就以一头猪来答谢老天爷。(看来老天爷也真够没出息的,闹了半天原来就是贪一头猪吃?!)
那,龙王呢?为什么是祭祀共工,而不是祭祀龙王呢?
答案是:龙在这时候还没有成为“王”呢。236
当然,求雨不是单单祭祀共工,而是春天祭祀共工,夏天祭祀中霤,秋天祭祀少昊,冬天祭祀玄冥。——反正说到底也没有龙王什么事。
没有“龙王”却有“龙”。在董仲舒的求雨设计里,确实有不少工作是要龙来担纲的,但龙只是被用来舞的,并不是被高高地供奉起来的,这也就是说,那些酒肉祭品龙是一点儿也吃不着的。
春夏秋冬舞的龙各不一样,哪一天开始舞、舞多长时间等等,这里边有很多繁琐的技术细节和规矩讲究,搞仪式正是儒家之所长啊。
我们现在熟悉的龙的形象基本就是在这个时候确定起来的。据阎云翔反驳闻一多“龙图腾”的说法:“……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蛇氏族在不断的征服过程中也不断地将被征服者之图腾融于自己的图腾物上的事。这是现代人想像出来的征服者历险记,缺乏人类学报告的证明。……所谓具有多种动物特征的龙之定型不会早于汉代。只是从西汉开始,龙的形象才逐渐趋于统一,而在此之前,除了长身之外,龙的其他部分变化万千,互不相同。”237(顺便一提,在2006年末,有所谓专家否定龙图腾的事成了热点新闻,其实正如“引子之一”所说的,新问题常是老问题,阎老师在他这篇文章里就详细论证过这个问题,其中讲到:“在远古时候,中国的土地上由一个龙图腾的华夏民族代表着中国文化,这种说法可能适应现代人的心理,但并不符合事实。”238——这篇文章原载于香港《九洲学刊》1988年第2卷第2期,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谁想拍砖尽管去找他。^_^如果前推一百年,还有更能激怒大众的说法呢——“章鸿钊先生认为中国的龙就是西方文化中的毒龙(Dragon),约在黄帝时期传入中土。”239章文详见1919年北京法轮印刷局(别误会哦)出版的《三灵解》。当然,这个说法现在已经不被专家们当真了。)
看来西汉时代对于龙来讲是一段重要的日子。及至东汉,富有刺儿头精神的大学者王充论证黄帝不曾升天仙去,所着力攻击的一个重点就是黄帝乘龙的传说。王充说:“龙是不能真正升天的,它们只是随雨云而起,又随雨收云散而落入深渊罢了。如果黄帝当真骑上龙了,那等雨停的时候还不和龙一起落到深渊里了?”240
龙终于变成操纵降雨的神物而获得官方的祭祀,这大概始于六朝隋唐,到了宋朝就相当普遍了。龙忍了这么多年,总算可以吃上丰盛的祭品了,地位提高了就是不一样呀。这真是货真价实的“多年潜龙勿用,一朝见龙在田”。但饱餐祭品的龙未必就真的快活,因为宋朝人祭祀的神灵实在太多了,龙混在芸芸众神里边毫不显眼。这就像我们的小学生争取入队,好容易戴上红领巾了,却发现全班已经成为“红领巾班”了。——单说求雨要祭祀的神灵们,说出来简直就像开玩笑,比如有子张和子夏,这两位都是孔子的学生,还有神医扁鹊,也不知道这些人和下雨究竟有什么联系,最搞笑的是,这里边居然还有单雄信,听过评书《隋唐演义》的应该都熟悉这位英雄吧?241
后来,历元、明、清三代,龙的地位越来越高,而龙的地位到达顶峰还得说是在近现代:闻一多率先提出龙为图腾242,但他的论证并不足够有力,自然也没有成为定论,直到很近很近的时候,归功于一首歌曲的流行,国人普遍认同了“龙的传人”这一充满感情色彩的说法,龙也许终于算是修成正果了。至于董派的求雨技术,也一直沿用到近代——1927年6月,北京某地绅商联合各界求雨三天,《世界日报》的报导是:“是用寡妇二十四名,童男女各十二名,并用大轿抬了龙王游行,用人扮成两个忘八,各商家用水射击他,鼓乐喧天,很是热闹。”当时周作人看着这个消息,大惑不解:“……那些家伙是什么用意呢?水淋甲鱼,大约是古时乞雨用蛇医的遗意,因为他是水族,多少与龙王敖广有点瓜葛,可以叫他去转达一声。那个共计四打的寡妇童男女呢?我推想这是代表‘旱’的吧?经书上说过‘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或者用那一大批人就是表示出这个意思来的?”243——我们对照一下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求雨》,244就能解一些周作人之惑了。不过,周作人的困惑正好说明了古老传统在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之后,很多本意都已经湮灭不清了,在细节上也慢慢发生着变化,比如,汉朝可没有什么龙王敖广的——舞龙求雨虽然不假,可龙只是一个配角,真正的主角当是女巫,而当女巫退出了社会主流之后,龙的地位就开始上升了,毕竟一出戏总是得有人唱主角的。
再来看看疑问之二,回顾一下问题先:郑先生的这句话“因为他们的先人告诉过他们,只有国王才能担负了百姓们的罪:只有他一个人能成为他们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洁都放在他们身上”,读着虽然不太通顺(可能是编排有误吧),但猜想中心意思应该是说国王身上担负了全部老百姓的“毒害本地的不洁”,如果这样的话,国王岂不是成了麻风病人的角色,人们的合理逻辑应该是:既然我们所有的“不洁”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那么,把他给烧死(或者用其他什么类似的办法处死)不就同时也把所有的“不洁”都消除了吗?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逻辑,我们可以参考一下五月初五端午节的龙舟竞渡。
先提一个小小的、或许不是问题的问题:龙舟竞渡是为了什么?
呵呵,这问题如果是一个白痴来问,那就是一个十足的白痴问题,可是由我来问,必然是有缘由的。^_^
龙舟竞渡源出屈原投江,最早的记载应该是南北朝时代的一本笔记,叫做《荆楚岁时记》。人们引述龙舟出处往往会追溯到这本书,说当年荆楚百姓划船去寻屈原,于是留下了这个风俗。但《荆楚岁时记》并没有把这个说法当作定论,书中还谈到了另外一个说法,说事情不是源于屈原,而是源于伍子胥。
——对这个问题很多专家都作过考证,我这里只简要谈谈江绍原的《端午竞渡本意考》。245
江先生说,端午竞渡的来历在文献里有很多不同的记载,吴人认为是源于伍子胥,楚人认为是源于屈原,越人还认为是源于勾践,都拿自己地方上的名人说事。——看来这种风气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古已有之呀!
认真考证一下,竞渡风俗可能和以上三位名人都没什么关系,而是为了穰灾。江先生的重要依据是《古今图书集成·岁功典·武陵竞渡略》,书中说道:划船直奔下游,烧祭品,把酒倒进江里搞仪式,诅咒一切灾害、瘟疫、妖孽,煞是热闹。竞渡完后,人和船还是要回来的,可回程的景象却和竞渡恰成对照:也不张旗,也不打鼓,偷偷把船划回来,拖上高岸,还要拿东西给盖住。今年的事就算完了,再搞就要等来年了。如果有人生病,还会用纸做成龙舟的样子,拿到水边给烧了。
配合龙舟竞渡的,还有一大堆的巫术活动,所作所为怎么看怎么都像穰灾,却看不出纪念活动的样子,更看不出和屈原有什么关系。246至于五月初五这个时间,事实上也并非各地普遍遵守的,还有五月初一、十五、十七,或者其他日子,惟一相同的是:全在五月。
再往下考察,发现五月在传统上一直被认为是个不好的月份,禁忌很多,究其原因,大概是人们发现夏至以后白昼渐短、黑夜渐长,是谓阴盛阳衰,于是心存畏惧。再往下推论,如果五月是个“恶月”,那么,也许“五”这个数字不大吉利,那么,两个“五”叠在一起应该更不吉利才对,于是,五月初五尤其为人所忌。(哦,五十五可明明是大衍之数哎!)——江先生没有讲到的是,第一,还有一些地方把五月初五当作介之推被烧死的日子而加以纪念,风俗是一连三天不生炉子,只吃冷饭,这看来是和寒食节的传说混在一起了247;第二,把五月初五视为不吉,在史料里不乏例证,比如孟尝君据说就是这一天出生的,所以一直不受爸爸待见,晋朝有个将军叫王镇恶,为什么爹妈给起了“镇恶”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他生在五月初五,《风俗通义》明确记载,说这天出生的孩子,男孩会害爹,女孩会害妈。
王充《论衡·四讳》也说过这事,拿孟尝君举例子,说俗传在正月和五月出生的孩子会杀父母,又说这传说由来已久,并给出了一个尝试性的解释。248我还曾见《南社诗集》里郁庆云《东京柳枝词》,其中有“五月蒲人解辟邪,更开黄屋建高牙。生儿不相淮阴背,赤帜分明属汉家。”词下小注:“俗生儿于五月五日,张大帜曰五月帜。”看来近代日本竟也有这个风俗,却不闻纪念,只见辟邪。
——如果你自己或是你的孩子恰好也是五月初五出生的,那你就当我前边这些话没说好了,只要记得自己生在满怀伟大爱国主义情操的端午节就好。呵呵,不过严格来说,即便说屈原是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他也该算是个伟大的“外国”爱国主义诗人。(因为楚国原本只是加入过周人的“邦联”,后来又退出,最高领导人自称为王,和周天子平起平坐,和中原诸国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关系。)
不过呢,如果我们较真一下,这个五月初五的传说,当初从风俗传说上或许当真属于不祥的日子,但从历史查看却未必如此:孟尝君不就是一个典型的反例么,还有汉朝的王凤,也是这一天出生的——据《西京杂记》说,父母本来顾忌风俗传闻,不敢养他,是王凤的叔叔举出了孟尝君的例子,这才把孩子抚养起来,结果这位王凤后来非常发达,权势和地位就像是包青天故事里的那位著名的庞太师。
我还曾不止一次地在国外人类学作品中看到过以下的说法,或许多少也有一些参考价值:部落里的人因为生活资料匮乏而不得不杀死婴儿,这到底是个残忍的做法,于是他们发明出来一些折衷的办法,比如规定出吉利的日子和不吉利的日子,在吉日出生的孩子就让他活下去,在不吉利的日子出生的孩子就被杀掉或者被抛弃在森林里。而即便社会已经发展得使杀婴或弃婴行为变得毫无必要了,这类行为还是会顽固地以风俗或仪式等等形式被虔诚地传承下来,虽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嗯,这或许正是“路径依赖”的强大作用——伟大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他的伦理学著作《道德情操论》里这样说到:“遗弃婴儿,即杀害新生婴儿,是几乎在全希腊、甚至在最有教养和最文明的雅典人中间都被允许去做的事;无论什么时候,父母的境况使他们难以把这个婴儿养大,从而把他遗弃在外任其挨饿,或者被野兽吃掉,都不受到责备或非难。这种做法可能始于最野蛮的未开化时代。人们在社会发展的最初阶段就已熟悉了这种做法,对这种习惯做法始终如一的承袭,妨碍了后代的人去察觉它的残暴。”249——“习惯做法始终如一的承袭”,这是后文将要说到的一个重点。
——好了,对第二个问题的解答只能到此为止,很难更进一步了。但以此来反溯汤祷的传说,似乎也能够给我们一些隐约的启发,虽然我们无法确切地说出如此这般或是如此那般。
再看疑问之三:等社会发展了,国王的权力更大了,国家机器更厉害了(比如董仲舒及其以后的时代),国王(或皇帝)如果也面临商汤当时一样的巨大灾异,并且祭祀无效的话,那会面临怎样的结果呢?反正肯定不会真被扔到柴堆上烧死的吧?
——简单来说,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事情当真如此,谁还敢当皇帝呢!
如果深究个中原委,却也值得多费一些口舌。
先别说“等社会发展了”云云,只说商汤其人,他老人家当真那么窝囊吗?
《尚书》里边有一篇《汤誓》,是商汤准备讨伐夏桀时对手下人发布的总动员令,这可是真正的“重要讲话”: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従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翻译过来就是:大王说:“大家都过来,听我讲话。不是我胆敢发难,实在是夏朝作恶太多,上帝命令我去消灭它。你们当中有人会说:‘我们的大王不体恤人,为什么要我们荒废农活儿去打夏朝呢?’你们的想法我不是不知道,可这不是我想打仗,是上帝派我去打仗,我不敢违背他老人家的命令啊!
“你们当中还会有人不理解,说:‘夏朝犯什么罪啦?’我来告诉你们吧,他们的领导夏桀驱使民力为自己建设都城,他们的人全都怨声载道,气愤地赌咒说:‘你这个日头呀,赶紧完蛋吧,我们宁可跟你同归于尽!’啊,你们看看,夏桀够不够坏,所以我们非出兵不可!我们要解救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夏朝人民!
“你们都得帮我才行,执行上帝的命令去讨伐夏朝。你们不会白辛苦,大王我是不会吝惜赏赐的。你们也别不相信我,我这人说话算话。当然,丑话也得说在前边,如果你们不守誓言,嘿嘿,我会让你们去当奴隶,我还会大开杀戒!你们掂量着吧,我是不会手软的!”
——嗯,大家看出疑点了没有?
在这篇《汤誓》里,商汤不但公然谎称上帝的命令,对手下人还有着相当大的生杀予夺大权,如果这篇“重要讲话”属实,汤祷一事就显得可疑了。反正,这两者实在难以并存。
而事实上,汤祷的传说和这篇《汤誓》其实都很可疑,张飞和李逵谁也别说谁黑。郑振铎对汤祷传说的结论是:“虽然‘旱’未必是‘七年’,时代未必便是殷商的初期,活剧里主人公也许未必便真的是汤,然而中国古代之曾有这幕活剧的出现,却是无可置疑的事。——也许不止十次百次!”
至于《汤誓》,专家们从文字的风格上觉得,这东西不大可能是商朝的货色,尤其不可能是商朝初期的,而且,从周代文献里看,《国语》引述《汤誓》,引的句子是“余一人有罪,无以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250正是汤祷传说里商汤的祷词,却不载于《尚书·汤誓》,而见于《尚书·汤诰》;《墨子》里引述《汤誓》,引的句子是“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251也是《尚书·汤誓》所无,却和《尚书·汤诰》里的“聿求元圣,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很是相像。
这时候却看出郑振铎的“不厚道”了,他考释汤祷传说,连《尸子》这样的冷门书都检索到了,却放着《尚书·汤诰》这等醒目的文献不予理会,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们查一下《尚书》,会发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这句话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商汤求雨的祷词,而且和求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整篇“重要讲话”,是商汤灭掉夏朝之后返回首都,向同盟诸侯作的总结,说:“凡是归顺我商朝的诸侯,不能无法无天,要以遵纪守法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如果你们做得好了,我不会隐瞒;如果我有了过错,我也不会原谅自己,上帝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呢。”紧接着的话就是那句“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联系上下文,这句话应该翻译成:“如果你们四方诸侯有了罪过,这是我的罪过;如果我有罪过,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会连累大家。”
唉,先秦文献可真是一团乱麻呀。
乱子还没完,继续深究一下,又会发现《汤诰》似乎也不大可信,因为这篇文章仅见于“古文《尚书》”,却不见于“今文《尚书》”,八成属于伪作。
这笔糊涂账咱们暂且放过不论,反正专家们的基本意见是:《尚书》里的《汤誓》绝非原文,至于真假成分各占多少,那就真不好说了。“古文《尚书》”和“今文《尚书》”之别,背后是古文经系统和今文经系统之争,可谓是从汉到清两千年学术史上的第一大案,这里先放个话头,容后再讲。
话说回来,我们眼下的疑问是,商汤他们到底只是个大的氏族部落呢,还是已经有了比较成型的文明国家,这也不大好说。有一句流传极广、脍炙人口的格言,在现在的小学课本里我还见过,叫做“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话是“四书”中的《大学》引述的商汤一件器皿上的铭文。如果商汤时代能有如此深刻的道德箴言,想来文明程度已经相当之高了。可郭沫若对此起过疑心,他是金文专家,觉得商周两代金文多多,可拿道德箴言来作铭文的却绝无仅有。遗憾的是,这件器皿早已失传,没法拿实物来作验证了。郭沫若想来想去,终于发现,《大学》作者看到的那件青铜器应该是件残缺的东西,缺了顶上的一小部分,所以文字也就跟着残缺了,如果补上顶端的话,这句箴言就变成了“父日辛,祖日辛,兄日辛”,这就顺理成章了。252另一位专家徐宗元则认为这三句话是历代大儒读了错别字,应当是“考日辛,且日辛,兄日新”。总之,无论郭说还是徐说,这句古话读出来都是商王的世系,而绝非道德箴言。——呵呵,这可不怪我们见识浅,要知道,从东汉顶尖大儒郑玄到唐代顶尖大儒孔颖达,再到宋代顶尖大儒朱熹,对这句话全是按照道德箴言来解读的。还有一点要说的是,这件青铜器(如果当真存在的话)只能推断出是属于商代的,却不一定就是商汤本人或商汤时代的。
把时间再往后推,商周两代之中,高宗雉雊、帝乙慢神、宋景守心,这几个著名的故事我在《孟子他说》里都已讲过。再往后看,滑过十四年的短暂的秦朝,就到了汉朝了。现在我们知道,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阴阳五行学说,在当时并非全新的东西,并非突然间横空出世,而是早有了至少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铺垫,只有如此,董氏理论才能够水到渠成——这正是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而在我们的传统当中,总是把发明权归到少数名人的身上,比如周公制礼作乐,而像礼乐这样的复杂的社会行为规范和政治框架,如果当真是全新的东西,恐怕一经使用就会全盘砸锅呢。
(四)在老天爷的英明领导下……——最怕是日蚀——日蚀三十六,弑君三十六——学习汉明帝的重要讲话
刘邦的儿子汉惠帝刘盈死得很早,结果就造成了吕后专权的局面,这让刘姓贵族和老臣们颇为不满。吕后虽然是个女强人,手腕强硬,但她心里也知道自己理亏,更要命的是,吕后没受过系统的唯物主义教育,思想当中缺乏无神论观念,这一做了亏心事,最紧张的就是鬼敲门,何况她毕竟是个女人。
但鬼敲门的事情是防不胜防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这一年,发生了日蚀。吕后紧张坏了,不断念叨着:“坏了,坏了,老天爷这是冲我来的,是冲我来的啊!”
日蚀这种天象,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好兆头,加上人们一代代的渲染,搞得领导们看见日蚀就紧张。那么,日蚀到底预示了什么呢?
有些问题,如果你不去理它,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可你一旦捉摸上它,越是捉摸,结论就越是骇人,日蚀正好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万物生长靠太阳,太阳又是天空中最大的发光体,所以很早以前人们就把太阳和君王联系到一起了。如果继续深究的话……
汉朝人研究《春秋》非常透彻,从《春秋》文本当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巧合”:《春秋》记载弑君事件有三十六起,记载日蚀恰好也有三十六起,253这恐怕不能说是巧合吧,孔子一定是在其中蕴涵着什么深意的……哎呀,难道说,日蚀就是弑君的征兆吗?
——想像一下,如果是你我生活在汉朝,听专家学者们研究出了这样一个学术成果,怎能不吃惊呢?
但是,我们必须要向这些专家们提出一个问题:“你们这两个‘三十六’,当真是从《春秋》文本当中挨个儿数出来的吗?”
——如果在清朝以前我们听说了“三十六”的这个学术成果,可能还真不会这么较真,估计也就信了,可到了清朝,汪中写了一篇《释三九》,专门分析古代文献里“三”和“九”这两个数字的用法,结论是:这两个数字经常是被当作虚数来用,表示“好几个”、“很多个”这样的意思,而不是切实地表达字面意思。254
我们可以马上联想到的就是《论语》里的这句话: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意思是:曾子说:“我每天要反省自己好几次——替别人办事是否尽心负责了呢?和朋友交往是否诚实守信呢?老师教我的东西是否温习实践了呢?”
这句话前边说“三省吾身”,后边紧接着的恰好正是三件事,这是最容易迷惑人的,让人以为“三”是当实数来用的。杨伯峻就以汪中的研究为基础,说“三”在这里依然是个虚数,之所以配合上了后边的三件事,实在是碰巧了,而曾子如果当真想说实数“三”,这句话按照当时的语法就应该说成“吾日省者三”。255这么看来,“三顾茅庐”什么的也不能太当真哦。
在汪中之后,刘师培又发展了这个的观点,认为古代文献当中不仅“三”和“九”常作虚数,就连和这两个字有关的一些数字也常作虚数,比如三百、三千、三十六、七十二。
看,这里边可有一个“三十六”,正是汉朝专家们说的《春秋》所载的日蚀数和弑君数。他们真是自己数出来的吗?
关于这个“三十六”,汉朝大学者刘向在他的《说苑》里引公扈子的话,说:“公扈子曰:……‘《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说《春秋》:“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再多翻翻书——《淮南子》里也这么说,《史记》里也这么说,看来这是汉人的成说呀。
凡事最怕“认真”两字,如果当真要检验一番,我们就得辛苦一番,把《春秋》里的日蚀数、亡国数和弑君数挨个儿数数。——注《汉书》的颜师古是个实诚人,还真挨个儿数过,把“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给一一罗列出来了。可时至现代,又真得感谢杨伯峻前辈,他也替我们数过了,而且数出来一个新结果。256杨先生说:我都替你们数过啦,《春秋》里边的弑君数和亡国数都不够三十六和五十二,日蚀记载倒真是实实在在的三十六次,可是,这三十六次当中有两次可能有误记和错简,再以现代的天文手段来作考察,发现还有一次也是不可靠的,所以真正可靠的只是三十六次中的三十三次。(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对,唉!)257这还没说完,《春秋》记事一共二百四十二年,其间在鲁国国都可以见到的日蚀应该在六十次以上,《春秋》只记载了一半,这是为什么呢?再考察古代学者对《春秋》篇幅的记载,曹魏时的张晏说全书总字数为一万八千字,南宋时的王观国说他那个时代里流行的《春秋》是一万六千五百多字,同为南宋时的李焘仔细数数,数出张晏少数了一千四百二十八字,——当时可没有现在word的“字数统计”功能哦。258
嗯,这样说来,也许刘向他们看到的《春秋》版本更加完善也未可知,我们还是把人多往好处想,相信他们是挨个儿数过好了。那么,《春秋》一书中记载日蚀和弑君都是三十六次,或许当真别有深意吧?
致力于探究这层“深意”的可绝不是个别人,而是一众儒家经师——尤其是《春秋》学家——的普遍学风。比如孔光说:太阳是所有阳性物质的宗主,代表着皇帝,如果君德衰微,那么在天上就会表现出日蚀。马严说:太阳是所有阳性物质的领袖,日蚀的出现说明了是有阴性的东西在侵犯阳性,是阴气太盛而凌驾于阳气之上的表现。——看来武则天和慈禧的时候都没少发生过日蚀才对。
话说回来,单就现在的吕后来说,她老人家紧张归紧张,却也没有因为日蚀就退了位。现代有人说“天人感应”之说虽然迷信得很,却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制约君权的作用。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皇帝多了老天爷这么个婆婆,做事多少也会有些顾忌。可这种制约作用到底有多大,这就真不好说了,至于是否被一些聪明的皇帝将计就计,那就更不好说了。毕竟从历史上看,就连骨肉至亲之情在权力面前都要退避三舍,何况其他?
确实,在《春秋》灾异理论流行的整个两汉时期,皇帝们经常因为日蚀等等“灾异”的降临而发布诏书作一些“恳切的”自我批评,这里边有几个例子值得一看。
东汉明帝的时候,有一年发生了日蚀,皇帝下诏书说:
朕奉承祖业,无有善政。日月薄蚀,彗孛见天,水旱不节,稼穑不成,人无宿储,下生愁垫。虽夙夜勤思,而智能不逮。昔楚庄无灾,以致戒惧;鲁哀祸大,天不降谴。今之动变,傥尚可救。有司勉思厥职,以匡无德。古者卿士献诗,百工箴谏。其言事者,靡有所讳。(《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
咱们现在开始深入学习汉明帝的重要讲话。
汉明帝说:我继承了祖业,却操持得不太好。最近又是日蚀、又是扫帚星的,唉,水旱不调,庄稼收成很糟糕,地主家里也没余粮了!我很努力想办法,可智商低也不是我的错(虽夙夜勤思,而智能不逮)。想当年楚庄王的时候,风调雨顺,可楚庄王却担心害怕;鲁哀公把国家搞得哀鸿遍野,可老天爷也不降什么灾殃。这样看来,今天我任上的这些天变倒也不算最坏,应该是有解决之道的。你们当官的都要尽职尽责来辅佐我这个缺德的皇上(有司勉思厥职,以匡无德)。古时候,大小贵族和各行的手艺人们都会向国君献诗,这是个好传统,咱们得学学人家,大家也多给我提提意见,别有什么顾虑,敏感字符也不用打叉叉。
这份诏书很是值得捉摸。开头这句“朕奉承祖业”,堂而皇之地表白:这汉朝江山是我们老刘家的私人产业,是祖宗传给我的。——我前边讲过古人没有明确的爱国观念,在先秦封建时代,重点在于爱家;到了秦朝以后的专制时代,重点在于忠君,而爱国仅仅是忠君的一个附属观念,其意义基本等同于“爱护皇帝主人的私有财产”。
再看诏书里描述的那些灾异,天变倒也没什么,我们现在都很清楚那只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天象,可水旱不调、庄稼收成不好,这可都是实实在在影响人们生活的事情。汉明帝这时候为什么突然脱离了现实语境而掉书袋讲起古了呢?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昔楚庄无灾,以致戒惧;鲁哀祸大,天不降谴”,这一句话,从文学角度来看,论用典之妙,论对仗之巧,都堪称典范。前半句说的是楚庄王的事情:楚庄王是“春秋五霸”之一,是楚国的一位有为君主,据刘向的《说苑》,楚庄王在位期间风调雨顺,天象正常,UFO从未出现,妖魔鬼怪也不显形,按《春秋》经师们的说法,一点儿灾异也没有,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可楚庄王却不这么想,他越捉摸越觉得不对劲,终于有一天,他诚挚地向天祈祷:“喂,喂,是老天爷吗?哎,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嗯,我这么问您,您可能觉得我是吃饱了撑的,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问问:我在任期间,既没日蚀,又没扫帚星,什么灵异现象都没有,您,您,您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呀?”259
——《说苑》称赞楚庄王是个模范君主,没灾没难的都知道戒惧,这就叫“安不忘危”,很难得,很难得!
下半句说的是鲁哀公,他是《春秋》记载中的最后一位鲁国君主,在位二十七年。鲁哀公比人家楚庄王可差太远了,国事一团糟,但有一点却和楚庄王一样:没遇上天灾。这很奇怪是吧,按照《春秋》经师的理论,像鲁哀公这样的坏典型,老天爷肯定少不了对他的警告,可是,事实居然相反,这是怎么回事呢?
对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老天爷就像班主任,君主们就像是班里的学生,学生表现好了,班主任就会表扬(降祥瑞),学生淘气捣蛋,班主任就会批评(降灾异),可也有个别学生,表现实在太差太差了,而且怎么管教都没用,死硬到底,班主任实在没辙了:算了,你算无可就药了,我也不管你了,随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鲁哀公就是这种情况,老天爷干脆不搭理他了。对了,还得说明一下,这个标准答案可不是我胡乱发挥的,出处见于《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唐人注引《春秋感精符》。260(这个很牛的书名一会儿我们还会遇到。)
汉明帝如此用典,意思是说:现在虽然灾异很多,这说明我还没有坏到家,老天爷还是愿意管教我的,再说了,真要没有一点儿灾异那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过了一段时间,汉明帝又遇上日蚀了,这一回的诏书是:
朕以无德,奉承大业,而下贻人怨,上动三光。日食之变,其灾尤大,《春秋》图谶所为至谴。永思厥咎,在予一人。髃司勉修职事,极言无讳。
意思是说:我这个缺德皇帝接下来一份丰厚的祖业,却操持得不太好,老百姓肯定尽是说我坏话的。大家的怨气太大了,感应了上天,造成日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春秋》图谶把日蚀说得怕死人啦!我反躬自省,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个人惹的祸啊!大家敞开了给我提意见吧,别有什么遮着掩着的,狠狠地批评我吧!
——现在咱们已经连续看了两份应对日蚀的诏书,隐隐能见到一些套路了,如果读上十份,绝对可以设计出一个诏书模板来,等哪位皇帝临时要用的时候,只要把几个关键词一换就万事大吉。只要专制体制不变,那么,凡是领导讲话、官样文章,就都是那些个模子,千百年来没什么太大的改变。某个朝代里有过外交人员感慨说:给高级领导作翻译其实是很容易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套车轱辘话。——正是这个道理。
我就不罗列十份诏书了,单从这两份来看,文风上和《尚书》里那些圣王讲话有的一比。比如,用古色古香的“厥”字而不是用通俗的“其”,尤其是,“永思厥咎,在予一人”,这分明是承着商汤那句经典台词“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来的。如果我们细心的话,会发现商汤的这句台词已经成为历代帝王诏书模板当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了,在千百年间,它的出镜率相当之高。为何如此?我们还是先来听听郑振铎的意见:
我们可以说,除了刚从流氓出身的皇帝,本来不大懂得做皇帝的大道理的(像刘邦之流),或是花花公子,养尊处优惯了,也不把那些“灾异”当作正经事来看待(像宋理宗时,临安大火。士民皆上书诉济王之冤。侍御史蒋岘却说道:火灾天数,何预故王。请对言者严加治罪)之外,没有一个“为君”“为王”的人,不是关心于那些灾异的;也许心里暗笑,但表面上却非装出引咎自责的严肃的样子来不可的。天下的人民们,一见了皇帝的罪己求言诏,也像是宽了心似的;天大的灾患,有皇帝在为他们做着“挡箭牌”的;皇帝一自遣,一改过,天灾便自可消灭了。这减轻了多少的焦虑和骚动!261
郑先生这番话使我们煞费脑筋:正史里那么多灾异,皇帝们那么多自我批评,到底有多少是因为怕了老天爷这位高高在上、明察秋毫的婆婆,又有多少仅仅是权谋的手段,或是走走过场的形式主义?
(五)纬书和伪书
说到这个问题,我们不妨由此引申,来看一段《老子》。
汉朝初年号称以“黄老之道”治国,励行“无为之治”。到底这“黄老”和“无为”是怎么回事,前文已经讲过一些,后文还会详细再讲。这里只先摘引《老子》当中的一个章节: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这是《老子》通行本的第六十六章,是那句名言“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出处。翻译一下:江海之所以成为百川汇流的地方,是因为它比百川要低,水往低处流,这不就全流到江海里去了么。所以说,圣人若想高踞万民之上,嘴里一定得尽拣谦卑的词说,比如什么“我就是大家的公仆啊”,“我是为大家服务的啊”等等;圣人若想领导万民,就得把自己的位置摆在万民之后。于是乎圣人虽居上位而大家不感到负担,圣人虽作了领导而大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此,天下人便拥戴圣人而不会厌弃他。圣人正是因为不与人争,所以天下没人能和他争。
要谈《老子》,首先必谈版本。大家可千万别以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通行本《老子》就是《老子》自古以来始终不变的样子,事实上,这个通行本是晚到唐朝才基本定型的本子,如果拿这个本子来揣测汉代的黄老思想那可就有些偏颇了。唐朝重视《老子》,这部书甚至曾作为唐朝科举考试的必读教科书——科举要考的东西可不仅仅是儒家典籍哦。现在我们看到的《老子》,所谓“道”为上篇、“德”为下篇,五千言,八十一章云云,这都是唐玄宗搞出来的,圣旨一下,古籍原貌尽失,再等时间一长,人们忘记了当初这个缘由,就以为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老子亲笔写下的完整版本的原貌,而在这种张冠李戴的基础上大谈老子如何如何,这种事居然还很常见。262
汉朝的《老子》到底什么模样,可资参考的是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老子》。帛书《老子》和今本《老子》在篇章结构上差异不小,文字意义上则大致相同,就我引的这章来说,虽然字词有多处不同,主要意思倒还没什么大变。这就是说,大家看我上边的翻译,大概就是汉朝人的“老子说”了。
那么,这就是《老子》的原貌吗?当然不是。感谢考古发现,1993年在湖北郭店村的一座战国中晚期的楚墓里又出土了一部竹简《老子》,是为郭店简本,有甲、乙、丙三本,是迄今为止最原始的《老子》版本,其内容不仅和今本大有不同,和帛书本也很不一样。就拿上边这章来说吧,郭店简本写作:
江海所以为百谷王,以其能为百谷下,是以能为百谷王。
圣人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其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其在民上也,民弗厚也;其在民前也,民弗害也。天下乐进而弗厌。以其不争也,故天下莫能与之争。263
两相比较,乍一看,总体意思似乎差别不大,但细一捉摸,简本说“圣人之在民前也”云云,是一种叙述式的说法,是说:“圣人作万民的领袖,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万民之后;圣人高踞万民之上,言辞谦卑,把自己说成在万民之下。”而帛书和今本的意思却是:你“如果想”当万民的领袖,“就得”把自己扮成龟孙子;你“如果想”高踞于万民之上,“就得”把自己的位置摆在万民之下。——别看字句变动不大,意思却有了本质的区别。“如果想……就得……”这个句式,摆明了是在教授权谋诈术,这可像极了和韩非子齐名的法家巨擘申不害的思想,分明就是帝王御人之学,哪是什么清静无为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疑点:老子不是一向反对仁义、圣人、忠孝什么的吗,怎么在这里(无论是今本、帛书本还是简本)却大谈圣人之道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由此引申的问题是:皇帝们不都想获得圣主的美名吗,如果老子反对圣人,为什么汉初要大行黄老之道呢?连带着还有一个问题:汉朝皇帝的谥号都带一个“孝”字,比如汉武帝应该叫做“汉孝武帝”,可见其以孝道为政治核心精神,而大家熟知的老子是明确反对“孝”的,为什么在汉初还能吃得开呢?
呵呵,问题先放在这儿,容后再讲,咱们先回到《春秋》灾异上去,回到东汉明帝方才那份诏书上去。
诏书里有一句“日食之变,其灾尤大,《春秋》图谶所为至谴”,是说“《春秋》图谶”把日蚀当作老天爷对皇帝的最最严厉的警告。——我们心里还得打上一个问号:《春秋》当真这么说过吗?不对,这是“《春秋》图谶”说的。那么,什么是“《春秋》图谶”呢,它和《春秋》有什么关系呢?
《后汉书》唐人注在这里引了《春秋感精符》,解释道:“人君位高权重,和老天爷是有感应的。人君圣明,则天道得正,日月光明,五星有度。太阳明亮,就说明政治搞得好;太阳昏暗,就说明政治有问题。”
——《春秋感精符》再次出现。这个书名看上去神神秘秘的,似乎有鬼神莫测之机、天地难言之理,不像《春秋》、《尚书》、《周易》那么简简单单、朴实无华。其实两汉期间,这种名字的书涌现了一大堆,还有比如《易纬乾凿度》、《尚书璇机钤》、《诗含神雾》、《河图括地象》、《春秋命历叙》等等等等,这就是所谓的“纬书”。汉明帝所谓的“《春秋》图谶”也就是指的这类东西,考证起来,应该全部诞生于新莽和东汉时期。
所谓“纬书”的“纬”,是相对于“经书”的“经”而言的,从纺织来看,经是直的丝,纬是横的丝,经纬纵横交错,这才能织出布来。而儒家“六经”号称成型于孔圣人之手,博大精深,可孔圣人担心“六经”太深了,怕人看不懂,所以又编写了一系列的“纬书”作为辅导材料,我们把经书和纬书交织起来,才见得圣人的深意。
但明眼人知道,所谓“纬书”,其实都是“伪书”。新莽以至东汉是一个大规模制造伪书的时期,其手段一般是绑名人、绑名著、跟风起哄、伪造名人作序、迎合政治风气而投机等等,这些手段竟然一直发展了下去,到明代的出版业“市场化”的时候达到成熟——别看咱们现在的图书市场上伪书成灾,销量惊人,花样百出,其实并没有多少比明朝人更新奇的创意,而推其滥觞,还得说新莽和东汉年间的那些成批的纬书。
这些纬书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孔圣人写的,通篇都是怪力乱神,更有不少明显是为政治投机而作的。但正是这些书煽乎着社会风气,一时之间,谈灾异、谈预言、谈老天爷的授命,比西汉董仲舒那套理论更加具体而微。而这些纬书后来虽然频遭质疑,却直到隋炀帝时期才遭到了灭绝的命运。——隋炀帝也搞过一次焚书,在全国范围内查禁谶纬图书,焚烧殆尽,如有私人胆敢藏匿,一经查出,死刑伺候。所以,《春秋感精符》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只能在古籍的一些古注当中还能瞥见一鳞半爪。
纬书虽然经过隋炀帝之火几近灭绝,但其中一些典故却和前文所讲的《老子》版本演变一样,时间一长,人们便忘记了当初的缘由,另因尊崇孔子的缘故,也就无所谓真假了。在这些典故当中,就有把孔子作《春秋》的来龙去脉讲得详详细细的,并且流传久远,直到近代还有不少人信以为真。
我们先来看一组五言诗,这是张尔田为自己的著作《史微》所作的题辞。张尔田于史学造诣深厚,《清史稿》就有他参与修撰。张尔田这一组五言诗,既对《史微》有着提纲挈领之功,其本身又是一个简约的儒学框架,正好值得在此一看:
(一)
日月麒麟鬬,乾坤凤鸟翔。
斯文留竹帛,大典在烝嘗。
冠带朝群后,蛮夷走八荒。
凭谁遵正朔,翼翼我文王。
(二)
万古苞符史,风雷柱下开。
人骑青犊去,帝杀黑龙来。
抱器周官缺,求书禹穴哀。
茫茫瞻六合,谁是素王才。
(三)
一脉传千古,微言奠九流。
文章推祭酒,仁义动诸侯。
河洛钩沈史,春秋考异邮。
八儒分派别,齐待汉皇求。
(四)
手定经纶业,艰难付后王。
诗书秦劫火,礼乐汉文章。
石室心传迩,兰台口说详。
至今过孔壁,丝竹有辉光。
(五)
洪范陈韬意,端门受命心。
世家尊太史,师统定刘歆。
五德传终始,群经列古今。
沾袍无限泪,感动一沉吟。
前四首我只简单讲讲。
第一首诗,麒麟和凤凰全是和孔子有关的高等动物,先渲染一下灵异现象,然后强调礼治的意义,末句点出了“遵正朔”的概念——“正朔”和前文提到过的“大一统”有关,一并留到后文再讲。
第二首诗,“苞符”云云即指汉代纬书,和第三首里的“春秋考异邮”是一样的东西,然后说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汉高帝刘邦斩白蛇而起义,叔孙通带领一班儒家弟子投奔刘邦,汉文帝广求民间典籍,而文化历经秦火与战乱愈发凋落,孔子那样的大儒是再也找不到了。末句里所谓的“素王”就是孔子,“素王”的意思用我们现代语言来讲就是“无冕之王”——如果联系西汉时人对孔子特殊的尊重,这话还有着更加深刻的涵义,也留待后文再讲吧。至于老子是否西去,刘邦杀的明明是白蛇却为什么诗里说黑龙,这些问题也容后再说。
第三首诗是说孔子开创儒家,后来有孟子、荀卿这样的巨擘接踵于后,儒家更分八派,越传越广,终于等到汉朝被皇帝定为一尊。
第四首诗是说孔子靠著述为后世立法,各种典籍虽经秦火,却终于在汉朝复兴了礼乐。“心传”与“口说”大概是借佛典来指晁错被公派到山东向伏生学习《尚书》,末句“孔壁”是儒学史上一件头等大事,也等后文再说。
第五首诗详细讲讲。
“洪范陈韬意”,典出《尚书·洪范》,说武王伐纣成功之后,向商朝的贤人箕子咨询执政方略,箕子发表了一番重要讲话,被周武王的史官记录下来,这就是《尚书》里的“洪范篇”。前文讲“天人感应”,说董仲舒设计求雨的方法,用什么颜色的旗帜,走什么方位云云,理论基础是五行生克,而五行概念的源头正在这“洪范篇”当中。
“五行”这个东西对于所有中国人来说几乎都是耳熟能详的,但多数人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么,五行的“事实”究竟是什么呢?
——这得看说的是哪方面的“事实”。事实有两种,一种是真实的事实,一种是正确的事实。真实的事实往往是很难辨认的,正确的事实却总是一目了然。
那么,我们含糊一下,循着“求实”的道路来看看这五行学说,就从“洪范篇”看起。
如果从现代研究来看,“洪范篇”是个非常可疑的东西,说它是箕子对周武王说的话这肯定是靠不住的,八成是东周人的伪托。但不管真假与否,尤其重要的是,“洪范篇”的五行观念明明确确是分类观念,和我们熟悉的五行绝然不同。这最早的五行,就等于我们把世界一切物质类分为固体、液体和气体一样,仅仅是分类,绝没有说固体生液体或者液体克固体什么的。我们熟悉的阴阳和五行的结合,还有五行的相生相克的关系,这都是汉朝人搞出来的,而且汉朝人为了能把这套理论说圆可真费老了劲了。那么,他们这么费劲,动机何在呢?很简单,无利不早起,全是为了迎合政治形势。——别看我们现在阴阳五行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可大家要是把《汉书》和《后汉书》看过一遍,我估计得有八成以上的人从此再也不会相信什么阴阳五行了。264
汉朝确实阴阳五行理论的成熟期,各位大儒们实在太辛苦了,刚把一套系统编圆了,政治局面又变了,原来的理论又不适用了,怎么办呢,接着圆呗!我们如果单独来看某一个理论,或者某一个理论成型的事件,可能还是很有严肃感的,可要是把这些东西放到它们的发展脉络里一看,严肃感顿时就会烟消云散。但就是这套东西,影响了中国历史达两千年之久。
大凡政治一沾上神学色彩,便会产生这样的流弊。霍尔巴赫曾经写过一则寓言,把宇宙比作一个国家,把上帝比作国王,把神甫比作大臣,于是:这位君主希望人们知道他,爱他,尊敬他,服从他,可他什么事都不明说,大家都得经由大臣们的解释来了解国王的意思;但这些大臣虽然都自称是国王的代表,而大臣们之间对国王旨意的解释却从来都没有过一致过,他们经常互相矛盾,并且称其他大臣都是骗子和歹徒……(霍尔巴赫《健全的思想》)
事情往往如此,老百姓抬头仰望,以为是一群冠冕堂皇的圣人在为冠冕堂皇的神圣路线据理力争,其实只不过是一些阴谋家和势利小人在口蜜腹剑、钩心斗角。
再看“端门受命心”这句。这个典故和《春秋》直接有关,说孔子有一天梦见丰沛一带在冒红烟,不同寻常。醒了以后,孔子越捉摸越觉得这里边一定有事,于是驾车去看。等到了梦中之地,只见一个小孩捉了一头麒麟。这麒麟果然是头异兽,一见孔子走近,竟然大嘴一张——不是要吃孔子,而是从嘴里吐出了三卷书来。孔子也不嫌脏,拿起书一看,上边写着:“周亡,赤气起,火曜兴,玄丘制命帝卯金。”——老天爷说话从来不肯直说,非得跟人类玩文字游戏,其实,直接告诉孔子,让他给即将兴起的汉朝刘姓家族制定政治方针不就完了,还非要玩个“玄丘制命帝卯金”,万一孔子理解错了那不就麻烦了!至于“赤气起,火曜兴”,则是五行相克的说法。
事情还没完,过了些天,有血书从天而降,掉到鲁国的端门上,上边写的是:“趋作法,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纪散,孔不绝。”这是在预言周朝就要完蛋了,秦始皇即将一统天下,还提醒孔子说:你的时间不多了,赶紧写书流传后世吧。第二天,孔子的学生子夏到端门去,看到血书变成一只红色的鸟儿飞走了,留下了一张图,画着孔子制定政治方略的样子,图上还有个标题,叫做“演孔图”。这就是所谓的“端门受命”,孔子在受命之后作了《春秋》和《孝经》,这都是为了汉朝的刘姓皇帝们而作的。
这事的真假暂不去论,但我们能够从中看出的是,汉朝在尊崇孔子以后,是以《春秋》和《孝经》来作为头等重要的政治理论经典的。关于《孝经》,我已经在《孟子他说》第三册里详细讲过,说“孝”的意思绝不仅仅是孝顺父母那么简单,《孝经》其实是一部《忠经》,是打着孝的幌子来教育大家要为皇帝尽忠的;至于《春秋》,从这故事来看,原来是孔子预先为汉朝制定的国家宪法——可是,有个问题呀:抛开神异的一面不论,凭什么孔子一个老百姓就有资格为未来的一个朝代来制订宪法呢?
——这时候才见得“素王”一词的分量,别以为这仅仅只是对这位文化大师的一个尊称,在一些汉儒的眼里,孔子当真就是一位帝王。
孔子是殷商贵族的后代,这一点应该是可信的,而商朝的创始人商汤,按照汉儒五行论的说法,是“水德”——这里的“德”并非“道德”的“德”,而是“属性”的意思,所以“水德”也就是“属性为水”,这看上去很像是现在RPG游戏里的角色设计。五行分别对应着天上的五位天帝,商汤是黑帝之子,孔子也是黑帝之子(不知道这辈分是怎么论的)。既是黑帝之子,就应该在人间称王,可孔子为什么一辈子都没称过王呢?汉儒给出的理由是:孔子生在周代,周是木德,按照五行相生的理论,木只能生出火,却生不出水,没办法,水德的孔子排不上顺序,所以无法继周而称王。木能生火,汉朝是火德,于是继周而兴,有命无运的孔子便预先替火德的汉朝制定政治纲领,写下《春秋》等等经典。
这个说法很合逻辑是吧?可问题是,周朝以后不是秦朝么,怎么不提秦朝而直接到了汉朝呢?难道孔子为未来立法,就不是为秦朝立法么?——汉儒解释说:因为秦朝历时太短,可以忽略不计。
就算这个说法合理吧,可有没有人注意到张尔田第二首诗里的那句“帝杀黑龙来”,难道“黑龙”就是指黑帝之子孔子吗?“帝”如果是指刘邦,难道这句诗是说刘邦杀了孔子而作了皇帝?
当然不是,张尔田所谓的“黑龙”应该是指秦朝,因为按照汉儒另一种五行说法,不把秦朝忽略不计的话,秦朝正是水德,颜色尚黑,而汉朝不是水德而是土德,颜色尚黄。
可能有人还是不解:“不对吧,就算秦朝是水德,汉朝是土德,可按照五行相生之说,水生的是木,不是土呀!”
——的确,这确实是个难解的问题,但再难的问题也是有答案的。这问题不但有确定的标准答案,而且有不止一个标准答案。答案一是说:周朝是木德,汉朝是火德,木生火,这可没错,周和汉之间那个短暂的秦朝是“闰水”。看,有趣吧,五行里边还有置闰的。答案二干脆另辟蹊径,不从五行相生来解释了,而是发展出了一种五行相克的理论,说秦朝是水德,汉朝是土德,土克水,所以汉朝灭了秦朝。很多人都以为五行理论一开始就是有相生相克之说的,其实是先有了相生,后有了相克,分别属于不同的体系,最后这相生相克才联系在一起,而究其来龙去脉,原本全是因政治需要而圆谎,旧谎话的破绽需要新谎话来圆,补丁越补越多,理论就越来越复杂。这时再看张尔田这句“帝杀黑龙来”,既然说“杀”,在五行里应该就等于“克”,“黑龙”是秦朝水德,克水的是土,汉朝自然就是土德。——其实这只是西汉初期的说法,后来五行理论日趋复杂,董仲舒又搞出了一个类似的“三统论”,把水搅得更浑,后来汉朝摇身一变,又说自己是火德了。
再看下一句诗“世家尊太史”,这句话如果独立来看,还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可放在上下文当中来看,应该是指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里把孔子列入“世家”,给他以诸侯王的尊荣地位。
再下一句“师统定刘歆”则是赞扬刘歆对儒学传承所立下的汗马功劳。刘歆可谓是继董仲舒之后的儒家谱系里第二位重要人物,后文会有细说。
“五德传终始”,应该是说五行系统里帝业的轮回,这句和下句“群经列古今”成为对仗,我们不妨仅从字面理解:五行生克之说已经占据了儒学的半壁江山,成了儒学当中的头等要论了。至于末句“沾袍无限泪,感动一沉吟”就没什么可讲的了,一声感叹而已。
现在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董仲舒上了“天人三策”之后,汉武帝终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难道真是孔子的最后胜利吗?看来并非如此哦,汉朝的儒家比之先秦儒家简直已是面目全非了。
这让我们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名词/名目/概念,在不同的时代里,字面也许是一成不变的,但实际的内涵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动着,甚至是剧烈地变动着。就拿儒家来说,孔子的儒家,孟子的儒家,荀子的儒家,这先秦三大儒家已经各有不同,儒家的“八派”也是各持一说,互相有看法,汉儒更是别具一格,然后唐朝的儒家,宋朝的儒家,元明清的儒家,何曾都是孔孟之道呢?我们又犯过多少次刻舟求剑的错误呢?那么,我们现在只就汉朝来作个管中窥豹,汉朝初年奉行“黄老之术”,难道其内容当真是我们心目中的道家思想吗?难道就真是先秦时代的老庄之道吗?进一步问个问题:如果儒非儒、道非道,它们的差异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有了儒家取代道家的这次思想嬗变?
还有一个看似荒诞的问题是:既然正统官方思想如此推崇《春秋》灾异理论和五行生克之说,这也就意味着官方是承认不存在万世不衰的朝代的,那么,假若当真有人看到了某个足以预言改朝换代的灾异,并且“勇于”向政府汇报的话,这该怎么处理呢?
(六)用灵异现象劝皇帝下台
先说第二个问题好了,这还真不用凭空设例,历史上确实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汉昭帝元凤三年正月,泰山南边突然间人声鼎沸,听上去足有数千人之多。这可真是怪了,本来是寂静所在,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呢?附近的老百姓越想越是好奇,忍不住跑过去看看究竟,这一看:哪有什么数千人在,分明一个人都没有!
——这可是件众目睽睽之下的灵异事件,载于官方权威正史《汉书》。那么,既然阒然无人,那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围观的百姓们眼睁睁地看着,全都惊呆了,只见一方巨石吱吱呀呀地自己从地上立起来了!
这块巨石,高达一丈五尺,四十八个人合抱那么粗,入地八尺深,另外还有三块石头就像脚趾一样围在巨石之旁。等巨石完全立起来了,天空中突然飞来数千只白鸟,聚集近旁。同一时间,昌邑社庙里枯树重生,上林苑内本有一株大柳树枯萎倒地,此刻竟自己立起来了,重新焕发了生机,而虫子在柳树的新叶上啮咬,树叶上竟然被咬出了文字:“公孙病已立。”
这一连串的事情实在骇人听闻,肯定是老天爷有什么最新指示了。只是,这指示并非明白地告知世人,而是以一套独特的密码传送到地球上。这倒难不倒汉朝人,因为一大堆儒家经师是专门吃密码破译这碗饭的,这回上场的解码专家名叫眭(sui-1)弘。
眭弘是山东人,而山东正是孔子的故乡,是儒者的摇篮。可眭弘年轻时候可一点儿也不老成持重,恰恰相反,他是个不良少年,讲究的是哥儿们意气,喜欢的是斗鸡跑马,等到年纪大了,《汉书》说他终于“变节”了——“变节”在这里可不是个贬义词,只是说眭弘改变了人生观,跟随一位叫做嬴公的老师学习《春秋》。知识改变命运,又正值“独尊儒术”成为国策之后,眭弘因为成绩优异而步入官场。(真让我妒忌呀,我《春秋》学得也不错,可现在公务员考试不考这个。)
《春秋》可不是迂腐的死知识,眭弘学以致用,以《春秋》原理破译老天爷这次降下的灵异事件其中的奥妙。眭弘说:“石头和柳树都是阴性物质,象征着处在下层的老百姓,而泰山则是群山之首,是改朝换代之后帝王的祭祀大典之地。如今巨石自立,枯柳复生,都不是人力所能为,这就说明即将要有平民百姓成为天子了。而社庙中的枯树复生,预示着以前被废的公孙氏该当复兴。”
眭弘这番话实在胆大包天,也不知道他这人是太老实了还是缺个心眼,不过呢,前边那些话确实合乎逻辑,可后边这句公孙氏复兴云云却不知道他是怎么破译出来的——越想越觉得可疑,这句话不会是哪位别有用心的后人给附会上去的吧?
《汉书》里真就没说眭弘为什么破译出一个公孙氏复兴来,往下记载的是:眭弘虽然讲了公孙氏复兴,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公孙氏到底是何许人也。不过呢,不知道也没关系,可以找嘛,眭弘紧接着就说出一番更让人大跌眼镜的话来:“先师董仲舒曾经有言,即便当政的是守成之君,也不碍于圣人受命于天。何况汉家刘姓是尧圣人的后代,肯定最后也得学着尧圣人那样把位子禅让给贤人。现在既然出了这个灵异事件,咱们皇帝就应该诏告天下,寻访真命圣人,把皇位禅让给人家,自己退位卸任,让新皇帝封自己一块方圆百里的封地,就像武王伐纣之后封殷商故旧于宋国一样,这才是顺应天命的做法。”
——汉朝刘家是尧圣人之后,这本来是为了政治目的而乱认祖宗,谁知却被眭弘给作了“禅让”的理解,真让人哭笑不得。
眭弘写完了自己的意见,托一位名叫赐的朋友奏报上去。当时在位的是汉昭帝,年纪还小,主政的是大将军霍光。霍光一看眭弘这封上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奏疏转到公检法那边去了。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眭弘和赐两人以妖言惑众罪被判处死刑。眭弘自己犯傻自作自受倒也罢了,还把朋友给连累进去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交到一个正直的朋友未必就是一件好事。265^_^
说到这里,有人肯定会觉得奇怪:“老天爷那么显眼的灵异事件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泰山巨石自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枯柳复生的上林苑更是皇家苑囿,这又不是三更半夜里在乱葬岗子孤身遇鬼,《汉书》又堂而皇之地记载下来,难道真是老天爷跟大家开玩笑不成!所以说,答案只能是两者之一:要么是《春秋》这套玩意儿不够周密,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解释清楚;要么就是眭弘学艺不精,把老天爷的密码给破译错了。”
其实还有第三个答案,也是此事惟一的正确答案:《春秋》理论足够周密,眭弘学艺也足够火候,他的解释全是对的,只是,事情并非马上应验,还需等待,可眭弘没等到那天,自己就先挂了。——眭弘被处斩之后,世界又经过一番风雨,一位年轻的天子果真从民间走上帝座,这就是汉宣帝。但他绝对不是外姓,而是根正苗红的刘家人,是汉武帝的曾孙,是死于“巫蛊之祸”的那位卫太子的孙子,他在襁褓之时就进了监狱,后来以平民身份生活于市井之中,似乎今生再与帝胄无缘,谁知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作了皇帝。看来,眭弘预言里的“公孙氏”原来并不是指某个复姓公孙的人,而是指这位卫太子的孙子,也就是后来的汉宣帝。这位汉宣帝开创了汉朝的中兴局面,也正应了眭弘所说的“公孙氏复兴”。
可怜眭弘,如果能熬到汉宣帝即位之后,一定有压死人的荣华富贵在等着他呢。——嗯,不过也不好说,因为汉宣帝是以刑名治国,不喜儒生的。儒家的命运呀,可不是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就一帆风顺下去的。
有趣的是,“公孙”这个故事,等到王莽篡汉、光武帝刘秀打拼东汉江山的时候又一次小小地露了一面。
要说大搞谶纬迷信,王莽恐怕当得起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其后余风尚在,东汉建国,纬书满天飞,简直就要取代经学而成为官方的学术经典,这一时期的所谓儒家思想,大体上只是纬书思想罢了。这段历史让人很难看懂,因为那些时代的巨人们到底是真心相信这套东西,还是拿它当作愚民的手段,简直就说不清了。赵翼在《廿二史箚记》里有一条目,题为“光武信谶书”,专讲光武帝刘秀迷信的一生,说一开始天下大乱的时候,有人放出一个谶语,说有个叫刘秀的当为天子,结果王莽的国师,也是当时的首席儒家学术权威刘歆上了心了,为了应这个谶语,干脆改名为刘秀。有一天,真刘秀和朋友们聊天,谈起那个谶语,有人说:“这是指国师刘歆吧?”真刘秀一笑:“安知不是我呢?”后来刘秀真当了皇帝,对谶纬极其重视,好几次对轻忽谶纬的大臣严加惩处。赵翼罗列了很多这样的例子,似乎是说刘秀当真相信这一套,可他突然笔锋一转,提到了这样一件事情:
四川军阀公孙述趁着天下大乱,自立为帝。他也没能摆脱时代的局限性,以五行系统推论出自己当是金德,颜色尚白——“朝辞白帝彩云间”的那座白帝城就是由此而得名的。公孙述以谶纬为自己打造舆论攻势,说孔子作《春秋》为汉朝制法,裁断汉朝一共为十二代帝王,现在数一数,正好十二代全都结束了,可见汉朝气数已尽,该有刘姓以外的人接受老天爷的眷顾了。——公孙述这番话还真不能算是信口开河,要知道,孔子作《春秋》是为汉朝制法这种说法经过多少儒家知识分子的宣传早已深入人心,如果细心一点儿就会发现,《春秋》编年记事,上起鲁隐公,下迄鲁哀公,统共十二位国君,历时二百四十二年,那么,汉朝理应和《春秋》的记载一样,刘家人作满十二代皇帝,就该改朝换代了。公孙述又引述一部叫做《录运法》的神秘文献,说“废昌帝,立公孙”,而他自己就复姓公孙,正应该代汉而立。
刘秀拿这事还很当真,专门写信告诉公孙述:“你把文献理解错了,‘废昌帝,立公孙’,明明说的是在汉昭帝死后,霍光先立了昌邑王,后来见昌邑王荒淫无道,就废了他,从民间招来卫太子的孙子立为皇帝,是为中兴汉室的汉宣帝,跟你公孙述可一点儿关系都沾不上。至于刘姓江山的受命期限,谶书上明明说代汉而立的是当涂高,可不是你公孙述呀!你可别学王莽搞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要知道,封建迷信是会害死人的!”
赵翼讲到这里,感叹一声:看来刘秀是个明白人,知道谶纬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玩的,可他又为什么还酷爱这一套呢?难道说王莽和公孙述看的纬书确实是伪书,而刘秀的纬书却是真货?
这问题还真不好作个定解,不过在很多时候,一件事的真假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是否把它“当真”。
嗯,最后再交代两句后话:就像眭弘的“公孙氏复兴”果然应验一样,刘秀所谓的“代汉者当涂高”后来也应验了,曹丕手下的知识分子巧妙地把“当涂高”解释成“魏”,结果以魏代汉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曹丕接受了汉献帝的“禅让”,这恐怕是刘秀当初绝对没有料到的。
(七)年号也是一门学问
《春秋》之学被玩到这个地步,真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些天意呀,受命呀,该当真的时候它就是真的,该不当真的时候它就是假的,你如果该当真的时候说它假,或者该当假的时候说它真,那就犯了政治幼稚病了,杀身之祸就在眼前。那么,假如你在汉朝为官,为了安全起见,肯定想找一个风向标之类的东西。其实风向标倒也好找,盯准皇帝的眼色也就是了,再要注意的就是:既要有好的记性,也要有好的忘性。
——这话从何说起呢?就从皇帝的年号说起,《春秋》之精义也是蕴涵其中的。
就拿这一年作个例子吧:汉昭帝元凤三年。还记得吗,这就是前文刚刚说过的泰山巨石自立、上林苑枯柳复生的那年。现在我们要看的是:年号元凤。为什么要叫元凤?
汉昭帝即位之初,定年号为始元,意思是说:新皇帝上任啦,万象从此更新。于是,世界从始元元年一直就走到了始元七年,在七月份上,出大事了:发生日蚀了。
日蚀在当时意味着什么,前文已经说得一清二楚,汉昭帝和霍光他们也不知道有什么想法,但也许就像民间冲喜的心态似的,既然有了灾异,那就拿个祥瑞来冲冲好了。但问题是,祥瑞可不是说有就有的。这个为难的时候,有聪明人追忆往事,想起始元三年曾经有凤凰云集东海,朝廷还派人去祭祀过的。咦,这不就是明摆着的祥瑞么!好了,那就拿凤凰说事吧,朝廷于是诏告天下,始元的年号到此结束。可是,始元七年不是才过到七月份么,一年才到一半难道就改年号?——不错,旧年号就用到七月了,不再往下用了,从八月算起就是元凤元年了,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议定年号自然少不得儒家知识分子的工作,而且这工作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一个年号虽然一般只是寥寥两个字,可你既要把握得住《春秋》理论,又要熟悉儒家典籍,更要揣摩得清政治风向。说到底,年号可绝不仅仅是纪年的一个标记,不是没有价值蕴涵的简单符号,而是政治手段之一,儒家之学、《春秋》之理、帝王之术,林林总总尽在其中。
我们只要留心一下就会发现:直到近现代,还有不少人在推崇帝国时代的好人政府,说现代民主政体的选举制度眼光过于短浅,因为领导人的一届任期无非短短几年,这种制度缺陷使他们很难做出十年、二十年乃至三五十年以上的长期规划,无法对国民做出长远承诺,而帝制则不然,长命百岁的好皇帝可以一统治就是好几十年,所以便不会有上述问题的出现。——这个论调一直小有市场,可是,所谓“长远规划”的可能性暂且不论,如果我们仔细看看历史,就会发现历史并没有为这种说法提供足够的证据。就以汉朝为例吧,单是这些换来换去的年号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改元有很多都是来自新的祥瑞,可究其根底,无外乎附会现实的政治需要。比如皇帝看看局面实在乱得不行,难以维持了,算了,改元吧!——这种时候往往会改作始元、更始、太始之类的年号,意思是:新时代开始啦,万象从此更新,大家把过去的事都放一放,咱们重新打造好生活;暗含的意思是:以前的胡搞乱搞都揭过去,谁也别再提了。所以我们才会看到一个皇帝的任期内会出现好多年号,翻来覆去地“万象更新”,这就像有些小学生写日记一样,一开始拿了个崭新的日记本,高高兴兴写了几天,结果发现字也难看、句子也不通顺,怎么办呢,好办,就把前边写完的那几页“呲啦”一撕,重新开始;等又写了几天之后,发现还是很差劲,那就再撕,再重新写。如果单是一个日记本,遭受这种颠三倒四的命运倒也罢了,可如果是全国的老百姓,禁得起多少次这样的折腾?皇帝倒也安心:反正撕下去的页码不许人提,谁翻旧账就整治谁。官员们也越来越聪明,都知道禁忌之所在,干脆美其名曰“放下历史的包袱,轻装整队朝前看”。嗯,这还真不失为一个响亮的口号。倒霉的总是老百姓,谁知道自己哪一天就会变成那个牛鬼蛇神一般的“历史的包袱”,而人家“朝前看”的坚毅目光便再也落不到自己身上了?
年号的变更或者其他一些类似事物在名号上的变更,其中蕴涵着不小的学问,用勒庞的话说,就是“当群体因为政治动荡或信仰变化,对某些词语唤起的形象深感厌恶时,假如事物因为与传统结构紧密联系在一起而无法改变,那么一个真正的政治家的当务之急,就是在不伤害事物本身的同时赶紧变换说法。”——这是改元之类手段的另外一层意义:新瓶装旧酒,给大家一些万象更新的美好联想。勒庞说道:
因此,聪明的托克维尔很久以前就说过,政府和帝国的具体工作就是用新的名称把大多数过去的制度重新包装一遍,这就是说,用新名称代替那些能够让群众想起不利形象的名称,因为它们的新鲜能防止这种联想。“地租”变成了“土地税”,“盐赋”变成了“盐税”,“徭役”变成了间接摊派,商号和行会的税款变成了执照费,如此等等。
可见,政治家最基本的任务之一,就是对流行用语,或至少对再没有人感兴趣、民众已经不能容忍其旧名称的事物保持警觉。名称的威力如此强大,如果选择得当,它足以使最可恶的事情改头换面,变得能被民众所接受。泰纳正确地指出,雅各宾党人正是利用了“自由”和“博爱”这种当时十分流行的说法,才能够“建立起堪与达荷美媲美的暴政,建立起和宗教法庭相类似的审判台,干出与古墨西哥人相差无几的人类大屠杀这种成就”。统治者的艺术,就像律师的艺术一样,首先在于驾驭词藻的学问。这门艺术遇到的最大困难之一,就是在同一个社会,同一个词对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往往有不同的含义,表面上看他们用词相同,其实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266
从这层意义上说,“健忘”或许是老百姓最为优秀的品格,真正喜欢旧事重提的往往是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这样的例子我们可以看看英国著名的掘地派领袖温思坦莱,他的文章曾被誉为“社会主义思想宝库中的一份光辉遗产”。267温思坦莱在向克伦威尔谏言的《自由法》里辨析了“王国”和“共和国”在概念上的不同之处,他悲愤地点明:“人民说,如果看看诉讼程序就会发现事情同国王统治时期一模一样,只是改了改名称罢了”,“只要立法者把实现国王的意志和特权作为自己的目的,被压迫的平民就不能享有共和国的自由”。268
温思坦莱的这番话反证了“改了改名称”对于统治者来说是个多么简单而有效的管理手段,暗示了所谓“共和国”其实只是打着共和国旗号的“王国”而已,除了字面上的差异之外,和以前的王国并没有多大的实质性不同。这时候我们再来回想一下董仲舒的那个看似非常形式主义的意见:“从《春秋》来看,政权交替的时候,新政权应该改变历法,改变服装和饰物的颜色,以此来表示接受了新一轮的天命”,嗯,好像别有一番感受了吧?
可是,肯定有人会出来质疑:“瞧你说得容易,老百姓就那么好糊弄吗?俗话说得好: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历史告诉我们:人民群众的眼睛很少会是雪亮的,当然,使人民群众相信他们自己有着雪亮的眼睛,这对统治者是大有好处的,人民群众往往会在这种盲目的自信里用他们“雪亮的”眼睛追随着聪明的统治者手指的方向,哪怕那个方向正通向悬崖峭壁。
是的,心理学的研究告诉我们:在有些情境下,糊弄一个人往往不太容易,糊弄两三个人也不那么容易,但是,糊弄一群人可就容易多了。这个道理可以简单地表述为:人数往往和理性成反比,也就是说,在人数越多的时候,理性也就越少,甚至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当一百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脑瓜儿加起来反倒不如这一百人中的任何一个人的脑瓜儿更加灵活。我们还可以在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看到很多这样的例子:在向大众表达意见的时候,知识分子永远会输给义和团。
我们还是有必要再来听听勒庞的意见:
我们已经证明,群体是不受推理影响的,它们只能理解那些拼凑起来的观念。因此,那些知道如何影响他们的演说家,总是借助于他们的感情而不是他们的理性。逻辑定律对群体不起作用。让群体相信什么,首先得搞清楚让它们兴奋的感情,并且装出自己也有这种感情的样子,然后以很低级的组合方式,用一些非常著名的暗示性概念去改变他们的看法,这样才能够——如果有必要的话——再回到最初提出的观点上来,慢慢地探明引起某种说法的感情。这种根据讲话的效果不断改变措辞的必要性,使一切有效的演讲完全不可能事先进行准备和研究。在这种事先准备好的演讲中,演讲者遵循的是自己的思路而不是听众的思路,仅这一个事实就会使他不可能产生任何影响。269
是呀,难道“文革”那一代人就真比我们更笨么?他们的脑容量很小吗?他们的平均智商只在70以下吗?他们在单个人与单个人打交道的时候不也表现出不亚于我们的精明吗?——而且,我们还不要急着把勒庞的论断归结为他的反动的阶级局限性在作祟,要知道,就连列宁的一些公开言论也能让我们体会出相似的潜台词:大众是麻木、冷漠、懒惰、墨守成规的,必须需要精英政党的领导。(出处就在老一辈人都很熟悉的一部著作:《共产主义的左派幼稚病》。)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呀,为什么同样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表现为一种性格,身处于群体当中的时候却突然展现出了一些卑劣的新性格呢?这道理好像讲不通呀?
弗洛伊德对此有过一个解释——虽然勒庞大约要算是群体心理学的开山鼻祖,但弗洛伊德在他之后也曾关注过这个领域——他认为勒庞所谓的那些新性格其实并不是“新”的,而是因为人心的所有罪恶冲动都潜伏在人的潜意识里,平日里总是被压抑着,而群体的环境把“超我”的阀门打开了,这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
如果以群体心理学的眼光来观察历史,连带着会对未来也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当然,乐观的看法也是有的,比如曼海姆就觉得勒庞把问题看得太单纯了:“作为对勒庞(Le Bon)那样作者的简单化的大众心理学的答复,我们必须坚持认为,虽然聚集一团(亦即人群(crowd)或任何无差别无定形的聚集体)的人易于接受建议和受感染,但大多数人本身并不必然构成一团,进一步说,非理性并不必然瓦解社会……”其中缘由,有兴趣的读者就自己去曼海姆的书中去找吧。270但是,曼海姆的攻击目标可能有误,因为非理性在被利用的时候,其目的往往并不在于“瓦解社会”。
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是成果颇多的,再如,涂尔干虽然不是一位心理学家,却在研究图腾的起源和功能性时深刻触及了这个问题,如果管中窥豹一下的话:“一般来说,社会只要凭借着它凌驾于人们之上的那种权力,就必然会在人们心中激起神圣的感觉,这是不成问题的;因为社会之于社会成员,就如同神之于它的崇拜者。……而社会也给我们永远的依赖感。”“有些时候,社会这种赋予力量与生气的作用格外明显。在共同的激情的鼓励下,我们在集会上变得易于冲动,情绪激昂,而这是仅凭个人的力量所难以维系的。等到集会解散,我们发现自己重又孑然一身,回落到平常的状态,我们就能体会出我们曾经在多大程度上超越自身了。”271——涂尔干使我们隐约看到:宗教似乎是无处不在的,即便在那些否定宗教的地方也依然如此,而作为个体总和的社会却像是一个活物,幻化成一个高踞于所有人之上的法力无边的家伙。任我行前辈说的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把这句话套用一下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宗教——哪怕没有一个人相信宗教”。
第四章 黄老,老庄,申韩,谁是真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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