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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中国

_6 雷克(德)
我再一次跟她承诺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她身边,我盘子里剩下的牛排凉透了。我提到发邮件,打电话,提到特价机票,提到我们能在丝绸之路上最美的地方见面。我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时间将会飞一般地过去。过去的那些士兵、水手的妻子在丈夫被迫离家的时候又说了什么呢?
小象继续搅着面前的汤,脸上的表情不太信服。
我抓住她的手,“我在北京的那种生活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快一千公里了。现在,我就只有走路,还有你。”
一丝微笑出现在她脸上,“走路,还有我?这个顺序?”
我抓起一把薯条塞进嘴里,“你不知道我是要走到你那儿去吗?你这个笨蛋!”
她笑了起来,“你才是笨蛋!还是个贪吃的笨蛋!”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看中国电视剧,吃东西,睡觉,在老城散步。厚实的城墙,大红灯笼高挂的窄巷,房屋相连形成迷宫般的布局。只有在为数不多的几座中国城市里,人们还能隐约看到那些早已丢失的万千妩媚,平遥便是其中之一。但为什么偏偏这里,这个十九世纪晚期的商贸重镇,得以保存下来呢?在中国第一家银行的楼里,导游给我们讲解了平遥经历过的沉浮。小象轻轻撞了我一下,小声说:“塞翁失马——你还记得吗?”
这个成语是她前两天教给我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中的故事每一个中国孩子都知道:古时塞北一老汉家的马跑到胡人那边去了,他的朋友都来安慰他,他却摆摆手说,这说不定还会带来福气呢。果然,不久后,他家的马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匹更珍贵的骏马。他家儿子喜欢骑马,结果被那骏马摔了下来,折了大腿。最后,这一不幸也转而成了幸事。没过多久,胡人入侵,所有健康的壮年男子都得从军,只有这家摔折了腿的儿子被允许留下来。
小象的头发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我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柔和得好似一个个飞入又飞出的梦影。我的背包靠在房间角落里,正等待着再次整装出发。相机和定位仪摆在桌上,电池在充电器里。旁边的电脑开着,它记载着我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经历:照片,路线,博客。
鞋在窗台上,它们两天前就已经干了。
小象回成都的航班就在几个小时后起飞。
“你跟我回家待几天吧,”昨天,我们吃着蜜汁烤翅时,她说,“我爸我妈肯定会很高兴的!”
坐上飞机飞几千公里?离开我的行走路线?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量显得严肃又带些安慰,“你知道啊,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不论我有多想都不行!”
临别时,小象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物件放到我手里,等她走后我才能打开看。一个笑容,一个吻,一个拥抱,再一个吻。然后,她走了。
粉色吸管
又过了整整两天,我终于打起精神,离开宾馆房间的朦胧灯光,接着做我来到这里本来该做的事——走路。那天上午,我装备整齐地迈出门时,冬天就这样硬生生地击中了我——哪怕戴着手套和帽子,哪怕裹着棉裤,这严寒也令人难以忍受。
离开平遥,路面上的泥浆冻住了,我朝西南方向逆风走了六公里后,来到了双林寺。双林寺是一座约建于公元五世纪的佛教寺庙,当时的中国四分五裂,无人料到那傲气十足的隋文帝重新一统天下,已经近在咫尺。以此推算,双林寺几乎跟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一般年岁,将近一千五百年。但只是几乎,如果寺庙的原迹没被战火完全摧毁的话。十一世纪宋朝年间,几乎所有建筑和雕像都经历了多次大规模整修,如今人们所能见的那些也不过就几百年历史而已。榆次的那位老人是怎么说的?“再过一百年,”他指着一栋栋仿古的新楼,那张酷似黑塞的脸上堆起一个嘲讽的笑容,说,“这些东西就也成古董了!”
双林寺默默无声地立在那里。我在寺内散着步,陷入了深思之中,差点踩到了一位正在后堂专心诵经的妇女。日光从门间斜射而入,她跪在垫子上,双手虔诚地合在胸前。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但也一定很冷。我轻迈着脚步朝殿堂深处走去,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墙边竖着一长排陶土像,它们个个身着华丽的服饰,怀里抱着孩子——原来是座求子殿。
我望向那位跪着的妇女,她嘴里还在无声地念着经。或许她的儿女生活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大城市,收入颇丰却无暇组建家庭。大城市中的生活和旋涡四布的商场人情都是在这里,在这尘沙漫天的安宁中,无法想象的。和他们通电话时,她都会说些什么呢?你爹跟我只不过想抱孙子而已!又能有多难呢?
忽然,我注意到那些雕像看上去有些怪异。走上前一步看,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些眼睛!一个陶土雕塑的年轻母亲面朝着我。她柔鼻薄唇,一定也曾是玲珑面容。但现在,双眸的位置上却只开着两个深深的孔。她怀里的孩子欢喜地笑着,他的眼睛还在。
我问门口的保安这都是谁干的,又是为了什么。而他只摆摆手,目光严肃地瞟了一眼我的相机,说这些是文物古迹,禁止拍照。
这一天,我没走多远,天太冷了。我流着鼻涕,用力朝前弓起身子逆风而行,一边咒骂起那怯生生地悬挂在空中的太阳,为什么只发出蓝冷的光,却没有半点暖意。
塞上耳机,放上硬核朋克音乐,在Urban Waste(城市废物乐队,美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朋克乐队)和第三包纸巾的伴随下,我到了一个小镇。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房间供暖,价格实惠,我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昏沉无梦的一夜过去,第二天,一切重演,12月31日紧接着便来了。我在窄小的房间里醒来,奇怪自己的屁股为什么火燎般地疼。收件箱里有一封弟弟鲁比发来的邮件:我哥在网站上晒自己的屁股?几个愤愤的字,大写。我这才想起自己昨天果然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网站上,还注释道:“My butt is burning,and it's flaming red.(我的屁股火烧般地痛,而且还通红。)”
或许这确实不是个好主意,但话说回来,我也不好在大街上随便拦个陌生人,扒下裤子来问他我的屁股为什么这么红。
有人提出了我对某种洗衣粉过敏的假设,我觉得大有可能。我一边收拾背包,我一边制订着计划:天黑前走到静升。找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把所有衣服重新洗一遍。明天,新年的第一天,我就原地歇息,等着衣服晾干。
通往静升的路再次蜿蜒入山,气温升高了几度。途中,我在一栋楼前停了下来,一个法国埃菲尔铁塔的仿造品岿然立于楼顶。虽然不过几米高,但我还是不得不仰头看它。鸟儿正围着塔尖盘旋,从大小比例来看好似一列战斗机编队。
天快黑时,我遇到两个年轻男人,正站在汽车的黄色远光中激动地比画着。看样子,他们的车掉进了路沿里。我上前一步,站到他们身边,再一个动作,我戴着手套的双手扣住了挡泥板。
两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我看他想帮我们!”其中一个终于得出了结论,另一个则无奈地耸耸肩。
一阵辛苦推抬后,尽管车子陷得比预想的还要深,我们还是将它推上了路面。我看见两张微微发红、兴奋难抑的脸。
“Thank you.”他们喘着气说,听起来就像是“三颗油”。
几个小时后,我站在温暖舒适的宾馆房间里搓着衣服。浴巾围在腰上,脚下积起的一大摊泡沫水慢慢流进排水口里。水池里的衣服发出惬意的挤压声,我突然禁不住笑了起来:那两个推车的人今晚可有话聊了!
就在我发现这个新年之夜没有烟花、没有音乐、没有祝福、没有拥抱、没有德国传统电视节目Dinner for One(《单人晚餐》)的时候,午夜已经过去了八分钟。取而代之的,是洗了七双袜子、两条底裤、两件内衣、一件T恤、一条长裤、一条棉裤、一件长袖棉衣和一件毛衣,再把它们一件件拧干,挂起来。
桌上摆着一瓶刚打开的雪碧。我给自己倒上一杯,翻出之前买的粉色吸管,走到窗边。玻璃窗中,我变形的影子后面只有一片黑暗:小村静静地躺在外面,这一天对它而言全无特殊之处。
人们早早上床睡觉,清晨起床,欢喜地准备春节的到来,还有三十七天,猪年即将过去,鼠年来到。
为了不太过安静,我打开了电视。新闻和综艺节目我都没兴趣,最后,我停在了一部电视剧上——《戈壁母亲》。故事讲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位母亲带着孩子探望随部队驻扎新疆的丈夫。当她历经波折终于到达目的地时,却发现丈夫已经有了新伴侣,正准备跟她离婚。
在感人的一幕中,她最终决定留下来,因为孩子们需要父母。
我伤感地啜着我的粉色吸管。
这是我第二次一个人过新年。第一次是在十八岁那年,巴特嫩多夫小镇上,我们家里堆满了悲伤哀恸的亲戚,我接连几周无法好好睡觉。
晚上十点,我便系好鞋带出发了:下楼梯,出门,经过欢庆的人群,穿过隐隐有些光亮的公园和盖满积雪的田野,树林里黑色的小丘好似野兽般蜷缩在一片幽暗中。
进入树林的第一步我是闭着眼睛迈出去的,就像头一次跳十米跳水板一样。四周昏暗无光,令人起疑的窸窣声,冷杉树的气味。我的外衣下穿着三件毛衣,感觉不到寒冷。但黑暗是令人恐惧的,不管怎样,我千万不能停下脚步。调整好呼吸的节奏,我在手电筒微弱的亮光中向前走,黑暗渐渐褪去,空地显现出来,一幢建筑巍然的黑影映入眼中——观景塔到了。
我登上一级级楼梯,脚步声沉闷地回响在老墙之间。塔顶仅比周围最高的树木高出一点点,但也足够看到远处的房屋。离午夜还有一个小时。我到一个角落里坐下,翻开日记本胡乱写着。
但这美妙的宁静并未能维持多久,我先听到了一阵咯咯笑声,紧接着,鞭炮嗖嗖地飞向天空,炸开成一朵朵红色的烟花。欢呼声、嬉笑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瞬间,我已被彩带和香槟酒杯团团包围了。
我惊恐地逃了出来,站在空地边上回头看去:塔尖被烟花点亮了,鞭炮的咝咝声穿透夜空。
饱满且带着醉意的笑声,含糊不清的歌声,树林已经失去了它先前的可怕。我走着,走着,走入更深的黑暗中时,能听见那惊疑的窸窣和动物们相互询问的声响,人的噪音吵了它们的美梦。
“别怕!”我听到自己轻声说,就在新千年最初的几分钟里,我朝家的方向走去。我感觉到,走,使我慢慢安静下来。
儿子们
新年第一天,我很晚才起床,去参观了比常家庄园和乔家大院还要壮观的王家大院,吃了一顿对于我一个人来说太过丰盛的晚餐之后,我便早早上床睡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脚下的路穿过煤矿区:满眼黑色,每走一步都有尘土扬起。晚上洗脸的时候,池中的水打起深色的漩涡,流进排水口。但走在路上的感觉是好的,太阳露出脸来,无论脚还是身上别的地方也都不疼了。
我跟着那些已有些风化的路桩走下去,脚下,一条浑黄的河潺潺流过。手机响了。
是柯儿!身在北京的她想知道我现在在哪里,想没想过春节在哪里过。
“到运城来吧,跟我家里人一块儿过,”她说,“正好在你的路线上!”
她说得没错:定位仪显示,运城距我四百公里,西南方向,几乎刚好在我原本计划的路线上。
过了运城,黄河就不远了,古都西安也将进入一个可以想象的距离范围,但我能在2月6号前赶到运城吗?
“你加油,雷克!”柯儿的笑声就像那北京城里的一个个不眠夜。
小村里一户人家房顶上的十字架落入我的视线,它在阳光下闪着点红光,下方有一扇门和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出售水果、蔬菜、米、面及各种日用品”。随着一阵吱呀声,生锈的门开了,我走进去。
“上帝保佑你!”女店主神采奕奕地说。
她姓胡,小店以及这一片桌子、柜子、篮子、箱子、袋子都归她所有。屋里墙上贴着一个外国人的画像,长发,大胡子,眼神慈爱——胡阿姨是基督教徒。
但这个并不是最重要的,她认为,在耶稣基督面前成为兄弟姐妹才是关键。“你肯定饿了吧!”她一边说,一边不顾我的推辞泡上一盒方便面,还在里面加了几块泡菜。短短几分钟后,我吸溜吸溜地埋头在一团牛肉味的热气中,抬头便望见她那张充满欣慰的脸。“你们那儿所有人都信基督教吧?”她问。她最大的骄傲是一本旧《圣经》,书很厚,外面有绿布包裹着,她自己还在布上缝了个红色的十字架。书里很多地方都有她用铅笔做的记号,每一页的边角都因经常翻阅而光亮发黑。我问她可不可以给她和她的书拍张照,她点点头,满脸欢喜。
“胡阿姨,你一直都信教?”“不是,”她叹了口气,“我性格不太好。”怎么可能?我眼前站着的简直就是一位完美的热心肠的阿姨。“以前我很爱吵架,”她解释说,“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大发脾气。”
“后来呢?”
几秒沉默,透过相机取景器,我看到她的手指在那本旧书上又扣紧了些。
“后来我找到了上帝。我的心从来都不坏,你知道吧。”
她让我稍等,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小伙子,衣着整齐,严肃的眼神中又透着几分不确定。
“我儿子,”她自豪地说道,把照片放到我手里,“在北京上大学!”
“哇!”我不自觉环视这家小店,几乎无法想象这里赚到的钱如何支付大学学费。
“我丈夫在矿上,”她又叹了口气,“但这对他身体可不好。”
我看看照片上这个年轻人:二十出头,轮廓分明,还算得上英俊。父母为他所做的牺牲,他都能体会吗?
“再过一个月他就回来了,”胡阿姨骄傲地说,“每年春节他都回家过。”
我把照片还给她,边角上已经磨得又黑又亮,如同她的《圣经》一样。
这天晚上,我感冒了。在胡阿姨店里待了太久之后,我接着上路。山路起伏的一抹黑暗之中,卡车车灯的光束在舞蹈,远处可见小镇南关的点点灯光。天冷,灰大,我多么希望自己此刻已经躺在了睡袋里,吃个苹果,吃根香蕉,以减轻肩上的重量。
“南关比你想的要远呢,小伙子!”胡阿姨一边说,一边再次全然不顾我的推辞,给我装上一袋又一袋水果,然后她送我到门边,说,“上帝会保佑你的!”
走出几步后,我转身,只见门框下她那小小的身影还在朝我挥手。
眼下,路的一侧是山岩,一侧是悬崖,耳边有重达四十吨位的轰鸣声,嗓子眼里隐约有些感冒的征兆。我意识到胡阿姨的话是对的:到南关的实际距离几乎是地图上显示的两倍。
该死的盘山路!
终于到了一家小旅馆,我把一沓纸巾和一大瓶水放在枕旁伸手能及的地方,便钻进了睡袋里。
躺了整整一天一夜,我旋绕在一个个昏沉沉的梦境中。梦里,狗被老虎吞食,马在一旁笑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满身大汗地醒来。阳光透过纹影斑驳的玻璃窗照在我脸上,恍惚中,我突然不知身在何处。片刻后,所有的一切又回来了:灰蒙的煤区,耶稣画像下的那个午后,寒冷,黑暗,还有这家旅馆。我吃掉胡阿姨给我的最后一个苹果,又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发红的鼻头,双腿颤颤地走着。忽见路边地面上一条线,弯弯曲曲望不见头,不由得纳闷起来。线大约有一手宽,粉笔般的白,只须稍稍发挥点想象力,人们便会以为它是超大球场的边线。
“这儿有球赛吗?”我问一个坐在自家门前晒太阳的男人,一边指指那条延伸至他脚下的“球门线”。
我本来想开个玩笑,但那人迷茫地摇摇头,“啊?”
我又试了一次,“他们要用这个来打排球?”他一脸疑惑,“用什么?”“就是这根线呀!”“这根线?这根线是……”
我这才得知,线是划分拆迁区域用的。再过几周,这里的路面将被拓宽,线以内的房子通通都得拆掉。
“那栋房子呢?”我不解地指着一栋砖房,房门前,一个小孩子正在玩耍,线从房子正中直穿而过。
那人望向我手指的方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摇了摇头,重复了那句大概已被好几代中国农民重复过的顺命的话:“那也没办法。”
山中老道
白线将我一直引至霍州,找了家宾馆,带着感冒躺了整整两天。既然来了霍州,我还是完成任务似的参观了鼓楼和明朝留下的衙门霍州署,其余大多时间都窝在房间里,看些充斥着山崩地裂镜头的灾难片。
离开霍州时,我觉得自己的头大得像一块胶冻状的海绵。呼吸着早晨清爽的空气,路在脚下延长出去。而眼底只见旋风来袭,彗星陨落,城市似被熔岩吞噬。
小象好像认为我这几天的过法并不怎么明智,“你就是爱看灾难片,是吧?”她笑着问。
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成片的毁灭之后,仅有一丝柔弱的希望留存下来,昭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对我来说,这是电影里能见的最美的场景。我会着了魔似的坐在那儿,不停将地大把大把零食塞进嘴里,咕噜咕噜地喝可乐,心满意足,开心不已,即便后来头晕脑涨。
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时,我看见一侧山坡上立着一栋奇怪的红房子。房子墙上有个黑白标志:一个圆被曲线一分为二,每边中央还有一个点——是座庙!
所有的灾难片和头疼通通被我抛到了脑后,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加快了:这将是我路上遇见的第一座位于山里的寺庙!
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上山坡,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五圣庙”三个字写在拱门上方,门边挂着一块牌子“霍州市圣佛道教活动场所”。
“喂?”我略有迟疑地朝门内喊。透过墙门,我看见院子由低矮的灌木和树丛点缀着,寺院的红墙将它围在其中,这山坡上极宁静,没有任何杂音。
我又试了一次,“喂?有人吗?”回声四起。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一声关门声,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而来。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高扬着眉毛,一脸诧异。那样子看起来既不像道士,也不像任何一个其他宗教的教徒,轻便随意的着装,留着细楂儿胡子,完全是前些天那些卖给我灾难片光盘的小贩的模样。
“呃,我想参观一下这座庙。”我有些迟疑地说道。
他笑了,“外国客人?进来吧,闫道长肯定会很高兴的!”
没过多会儿,我站在一间窑洞状的屋子里,屋内只微微有些亮光,我眼前忽地一黑。屋里的五六个人显然刚刚还沉浸在一段交谈中,一位长者起身朝我走来,他的胡须又长又白,头发在头顶挽成一个髻,肩背笔直。
“这位就是闫道长!”我旁边的人低声说。老道长将双手合在胸前,向我问候。
我尽量使自己不显得滑稽地模仿他问候的动作,道长脸上扬起一个微笑,他指了指板凳。
“把行李放下,坐吧。”我臆想中的碟片小贩说。在我忙着打理接受这一邀请而带来的各种不便时,道长从罐里抖了些茶叶到杯里,倒入热腾腾的开水。茶,是沏给我的。
闫道长和我之间后来的交谈非常愉快。假如没有语言障碍,那就更好了!我们无数次在句子刚说到一半的时候无助地相视而笑,不得不向旁边的人求助,在我的教科书中文和他顿挫有致的方言之间解释翻译,但谈话内容本身很有意思。
他很欣赏我的计划,“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说。这句话听起来如此短促悦耳,难怪是句谚语。
闫道长在这寺庙的宁静中已生活了四十多年,几十年前伟大领袖领导下的动荡,邓小平接班后的改革,随之而来的整个国家的蓬勃发展——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擦肩而过,他在山上诵经,习字,维护寺庙。
聊得愈深,我的兴致愈高:这位老道长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道士大不一样。比如,武当山上的道士们身着鲜丽的袍服习武练剑,难免给人一种故作神秘、不易接近的感觉。
闫道长却非如此。他穿着军大衣坐在我对面,努力在纸上涂涂画画,给我讲解道和《易经》。每当我们的对话卡住的时候,他便笑笑,摸摸自己的胡须。当我谨慎地问他是否可以拍照时,他高兴地点点头,还要带我看看整座寺庙。这样一来,我不仅可以给他拍照,还能拍到五圣殿和他的房间。
最后一项尤其吸引我:道长的房间其实是个窑洞,这片黄土地上长久以来最普遍的居住方式。
窑洞的内壁由报纸包糊着,布置简陋,但墙上的龛里堆满了神像、牌位和供品,龛前摆着一张垫子。就在我忙着固定三脚架的时候,闫道长摆弄起了插座,不一会儿,一串彩灯将整个神龛笼罩在一片红绿黄的交织之中。我冲他微笑,他还以一个微笑。
我们接着喝茶,谈天说地,直到我不得不告辞的那一刻——最近几天,我已经做了太多的休整。
这里离我春节前要到达的运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我站在庙门口,紧了紧背包带,叹了口气,心里想的是,背上的行李又变重了:闫道长送给我一本小小的折叠式《道德经》和一个手指状的护身符——它会在险境中为我指明方向,还有一罐自己种的茶叶。等我成家立业之时,可会再来拜访他?临别时,他问我。
“会!”我答道,心里也确实这样想。
我沿着村民们描述的路线,穿行在山间。山坡上的空气洁净又清新,与谷里截然不同。静悄悄的林荫路穿过一片由田野、沟壑延展而成的山景,我的呼吸跟随着自己脚步的节奏。在一棵树下,我睡了半个小时,醒来时恍惚仍在梦中。四周全无半点声响,一只鹰泰然地展翅云霄。
晚上到达辛置镇时,我不禁吞了吞口水:这个小镇比夜色还要黑。辛置是一个位于煤矿入口处的工人居住区,小镇主街的上方便是条缆道,黑乎乎的煤块由此被运到山谷里。若不是不时有些煤块从中掉落,人们还真会以为这些上下滑行的大桶是运载游客所用呢。
我走进第一家旅馆,询问房价。
“六十块。”负责接待的人说。六欧元,不便宜。我构想出一间与此价格相符的房间,有暖气,带淋浴和卫生间。但我看到的,是一间泛着霉味的冰冷的屋子,门边还孤零零地立着一只夜壶,没有浴室。
“二十块。”我对前台的人说,脸上的笑容分明写着,我们双方都很清楚他开的价钱多么可笑。
“六十。”他无动于衷地应了一声,一边继续整理着桌上的单子。
“这样吧,二十五?”“六十。”“三十?”“六十。”
我渐渐不耐烦起来,“哪有这样的?你的价钱就不能稍微低一点吗?”
他从一堆单据里抬起头来,“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还价。”
“但你开的价钱简直就是好笑,你自己也知道啊!是不是想让我去别家住啊?”他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的微笑,“这儿没有别的旅馆,不过您也不必勉强!”紧接而来的一幕并不是我原本希望发生的:怒火在我体内沸腾了,沿袭着匈牙利血脉的怒火,咆哮,怒吼,摔门。
一个小时之后,我闷闷不乐地坐在一家小餐馆里,对着面前的饺子,自问情况怎么成了这样。
餐馆服务员过来坐到我对面,好奇地看着我,我是这里唯一的客人。
“出什么事儿了吗?”她问。
“呃,没什么。”我犹豫着,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只好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要睡哪儿。”
“旅馆没有空房了?”
“不,不算是吧。我跟那儿的人……吵了一架。”
她睁大了眼睛,“为啥啊?”
“太贵了,没有浴室的小破房间要六十块。”
“那又怎么样?我以为你们老外不缺钱呢!”
“这不是缺不缺钱的问题!我只是不想傻乎乎地被敲竹杠。”
“那现在你没地方过夜了?”“嗯。”最关键的问题是,旅馆前台的那个人在一点上说得没错:
整个小镇只有一家旅馆,就是他那家。
“这样吧,”女服务员看着我,眼神中似乎另有深意,“你还是回那家旅馆去,要一个小破房间!好好睡一觉,明天感觉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那怎么行?那我的面子怎么办?”我愤愤地在桌下跺着脚,“绝对不行!”
她笑了起来,“原来你们老外也那么讲面子呢!”
我耸了耸肩膀。
没得到我的回答,她便接着说:“我们有个说法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那些饱含生活智慧的谚语现在对我帮助不大。我沮丧地握着手机乱按一气,没有新短信。
她还有另外一个主意,“要不你就坐车到隔壁镇上,在那儿找家旅馆?”
“但我是走路的啊!”我叹了口气,“其他交通工具通通不能用!”
“噢!”她最后发出一声,听上去却不怎么信服的样子,然后说要打个电话,便出门去了。
我继续垂头丧气地吃我的饺子,一个,再一个,再一个。喝一口茶,吃一个饺子。早知道就不该发那么大脾气了!
门开了,女服务员笑着,“我刚刚打电话问了我爷爷,”她说,“今晚你可以在他那儿睡!”
刘爷爷的窑洞
我坐在刘爷爷家的客厅里,知道自己一定羞得满脸通红。
“这是从德国来的雷克!”餐馆的女服务员一边说,一边将我推进屋里,爷爷奶奶一脸愕然。
她又喊了一句:“不用怕,他懂中文!”便消失在夜色中。
两位老人似信非信地望着我,在他们眼里,我的出现一定如同一片阴沉的黑影,笼罩了他们家。
两个小孩和一只黄狗怯生生地从另一间屋子探出头来。
“你好!”我笨拙地摆摆手问好。
奶奶先开了口,“你好,德国雷克。”她大声说,抬起胳膊轻轻撞了撞老伴,又指了个位子让我坐下。不一会儿,我面前的桌子上就摆上了茶和饼干,接下来,她想听听我流落到她家的经过。
我结结巴巴地讲了自己徒步旅行和我的坏脾气,还有在旅馆发生的不愉快,努力使一切听上去都在情理之中。说完后,我询问地看看刘家奶奶——这家里看样子是她说了算。
她点点头,“你可以在这儿睡,没问题。”
“但我真的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哪里的话!”她摆摆手。
“你们住的这个……窑洞,真是美!”我赞扬道,一边故意四下望望。
粉刷得白亮的房间的确被布置得非常舒适:电视、沙发、桌子,还有那不免几分俗的沙滩挂历,应有尽有。人们几乎不会意识到,这里可是掘进山里好几米的窑洞。
奶奶脸上出现一抹自豪的微笑,“全都是我们自己修的。实用,冬天暖夏天凉。”
“而且还那么干净!你都是怎么保持的呀?”
她脸上的笑容又绽开了些,因受了我恭维而摇摇头。
两个小朋友终于壮起胆子走上前来,“雷克叔叔,”小女孩怯怯地问,“你有北京的照片吗?”
问我有没有北京的照片?!
短短两分钟,我翻出笔记本电脑放到桌上。
“北京!”第一张照片刚出现在屏幕上,她就高兴地叫了起来,“我也去过!”
“是吗?”“当然啦!”她看我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个问题真是荒谬。“你什么时候去的呀?”“去年夏天。”那时候她估计也就七八岁吧。
她的小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北京可好啦!那儿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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