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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中国

_18 雷克(德)
这是一个不眠夜。第二天早上,我吃力地爬出帐篷,打开手机,看见有小象的未接来电——十九次。我打回去,她的手机关机了。
喝了水,收拾好东西,我又拉着拉拉车回到公路上。肚子感觉好多了,这条戈壁路安静又遥远,我担心起小象来。没过多久,她发来一条短信: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是。
一直走到中午,然后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打起了盹儿,头沉在拉拉车的阴影里。天气燥热,我做了凌乱的梦——梦见路两边的岩壁朝我推挤而来。猛一惊醒,头撞在了拉拉车上,我能感觉得到那覆盖在皮肤上的热气。又试了试给小象打电话,依然关机。
傍晚,我经过一处已经废弃的居民点,戈壁滩之上的板房显有几分颓废。我从路上望过去,心里估摸着曾几何时,这荒郊野外还有人住过。
风吹来微弱的喊声,一个男人从板房里跑出来,朝我挥起手来。
我也举起胳膊挥了挥,转身继续朝前走。这地方有些莫名的阴森,戈壁,废楼,跟在我身后的男人声。“哎,过这边来!”他在喊。
我突然想到雅库布,人们对别人的主观印象不乏差之千里的可能,我站住了。落日挂在地平面上,那个人舞着双手冲我跑来。我拐下公路,朝着他和那些废楼的方向走去。
“我们这儿有两个人,我跟我同事。”老刘说着,给我倒了杯茶。他在微笑,更确切地说,他努力在微笑。面部的表情经常并不听他指挥,说话对他来说也非易事。脸都变了形,他结巴着与每一个字斗争。要是不成功,便一脸怏怏的神色。
我喜欢这个老刘。
他有着巨人般的体形,宽肩阔掌,人却温和如观音。
“我们在这里守金矿,”他解释说,“你,就是我们的客人!”
这里曾住过几十个淘金工人,直到矿上没什么可挖了才撤走。如今,只剩下这些废楼和每一步都能踩到的啤酒瓶碎片。
我想知道这里到底还有什么值得看守的,老刘瞅瞅我,就像我刚问了一个蠢透了的问题。
“这儿的东西可不能丢!”
我点了点头,并没明白他的意思。
老刘的同事是一个性情阴郁的胖子,就在老刘跟我解释他们的工作时,他一直闷不作声地坐在角落里,直盯着我们看。
他们俩守矿,每人有一栋房子和一只大狗。有水,但没有电,每星期有人送一次食物。夏天有四十摄氏度的高温,冬天则零下三十摄氏度,距离最近的有人住的地方也好远好远。
“这里可比其他地方好多啦。”老刘说,歪转着脸上的肌肉拼出一个笑,他以前在山里守的矿,连车都不通。
我喝了茶,主人便领我去另一间板房。我从旁经过,两只狗凶恶地狂吠一通。板房里立着床架和桌子,老刘放了只插着蜡烛的玻璃瓶到桌上,“灯!”他挤出一个字,又递给我一壶开水和一包方便面,便扬扬手走了。
我看了看包装袋: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牌子,几个月前已经过期了。他肯定留了好久,舍不得吃。
夜里,我被一只老鼠闹得心焦欲焚。我刚吹灭蜡烛,它就从洞里蹿到桌上偷啃我的饼干。我打开手电筒,却只见它一溜烟地钻进黑暗里,没了踪影。不幸的是,它找到了一只塑料袋,从此恼人噪音不断。
手机快没电了,备用电池我也忘了充电。我给小象发了条短信说这儿有老鼠,又对着屏幕的蓝光盯了一阵,才关了机。老鼠在与塑料袋歇斯底里地舞蹈。我思量着要不要按谢老师的说法,也拿半个瓶子把它逮起来,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站在板房厨房里,手里捏着一个一欧分的硬币。我把它送给老刘做纪念,这也是我身上的最后一分欧元了。他双手接过小硬币,高兴劲儿全写在脸上。
我的目光瞟到胖子。他又坐在他的角落里,眼里冒着嫉妒的火光。
我在包里翻腾了半天,除了一张名片外,什么都没找到。
“还是把它给你朋友吧。”我对老刘说。他满脸疑惑地望着我,“他不是我朋友。”旧金矿的板房里布满了灰尘,光线昏暗。胖子坐在角落,老刘像个巨人般立在我面前。
“你过来一下。”我对他说,走到外面刺眼的阳光下。空气干燥,灼热,我听见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不是你朋友,那是什么人?”我问。
“同事。”
下一个问题还没说出口,我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们互相不怎么喜欢,是吧?”
他面部的肌肉抽搐着,下巴左右摩擦起来,眼神显露出他的努力,一句不外乎复述的回答:“对,我们互相不喜欢。”
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我脑子里打转。他跟两只狗,还有互不待见的同事,在这茫茫戈壁里看守旧矿。
公路上坡,两旁时而是石滩,时而是岩壁。骆驼立在路边,鹰隼翱翔空中,身姿泰然地俯视大地。
我感觉自己异常渺小。
拉拉车跟在我身后辘辘向前。脚有点痛,刚出敦煌不远还流了血,现在几乎已经长好了。手机彻底没电了,没有音乐,更没有小象的短信。天气炎热,我感到累。
我走啊走,脚下的步子带我翻过黝黑的山坡,离开甘肃,进入新疆。这是漫长的一天,最后,我来到了星星峡。
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岩壁上的涂鸦:日期、名字、车牌,还有胡乱涂画的女人胸和屁股。一处写着“我恋你”“女人”,为了更清楚地表达作者的意图,一旁还画着阴茎。
零星几座碉堡塔楼的废墟立在两侧岩壁的制高点,我想起了平凉山里那些土堡和曾在堡里抗击土匪、反对战争的农民。
上个世纪初,中国西北一片混乱:在遥远的京城,大清王朝正式灭亡,民国动荡不安;在这里,藏人、蒙古人、哈萨克人、柯尔克孜人、维吾尔人、汉族人还有日俄间谍血腥的争权战打得如火如荼。民国政府的都督本应尽力维持安定,但却个个残忍无能:谣传他们曾在乌鲁木齐宴请八方,只为将宾客一一斩首。
但最让人闻风丧胆的还是回族人。军阀马步芳的将领个个都受过精良训练,下手也毫不留情,士兵宁可自刎也不投降。
曾经就有共产党人落到他们手里。1936年冬,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翻越六盘山,建立了陕北根据地,长征结束。党中央为与苏方联系派出一支队伍前往新疆,西线红军两万多人跋涉在河西走廊,但从没到达新疆。
几个月后,星星峡山里出现的几百剩兵便是整支队伍余部,数千人命丧黄泉。戈壁滩及马家军带给红军的打击,是长征全程前所未有的:部队的前进被彻底阻断,几乎全军覆没。
我走在岩壁间狭长的通道上,壁面上的涂鸦从旁经过。我尝试着想象七十年前战士们行进于此的感受,但没成功。一辆卡车轰鸣而过,空气都在震动。我停下喝了口水,它便在眼前了:星星峡。
峡谷自身不及它的名字浪漫,几十栋低矮的房屋,一个加油站,一幢行政楼。楼前,一个身穿制服的胖男人站在阳光下冲我笑着,“你也是摄影师?”
他叫阿布杜,负责货车车检,载货卡车到了星星峡,都要接受车重及所运货品的检查。“卫生检查。”他说。
阿布杜酷爱摄影,一有空闲便带着他的数码相机进山拍照。他一听说我在北京电影学院上学时有个维吾尔族朋友名叫阿布,便激动地掏出手机,没过几秒钟,我果真听到了阿布的声音。
我们俩谁都不敢相信,我在这个大的戈壁滩里,居然碰到了他家亲戚。
阿布杜陪我找了家旅馆,旅馆里很静,摆设简单整齐,几乎吻合我对和尚居室的想象。没有浴室,常住此地的人不多,人们洗澡都去哈密。
我用毛巾擦洗了一下,便倒在床上。手机正在充电,一条小象发来的短信:她已经回慕尼黑了,这几天很忙,希望我一切都好。听起来情绪压力不小。还有一条是谢老师发来的:他已经往回走了,刚过哈密,正朝我的方向过来,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
我打开电脑,导进照片,写这些天的博客,又思量着要不要去外面坐坐,看会儿书,但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我继续躺在床上,跟电脑对打Defense of the Ancients(《遗迹保卫战》,电脑游戏)。没有网,也没有同伴,全无意义。屏幕上的角色互相厮杀,我脑子里出现了那些岩壁,还有那些涂鸦,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早上,我见到阿布杜,他坐在阳光里,面庞如王一般。
“阿布杜,”我叫他,“我需要颜料,最好是喷罐的那种!”
他朝我投来爽朗的一笑,点着食指说:“我知道你想干吗!”
越野摩托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星星峡的岩壁上又添了一片面积不小的装饰:“2008-9-16我从北京徒步到德国经此留念!”一排英文,一排中文。我用掉了很多个所剩不多的喷罐,最后还用毛刷蘸着小桶颜料才把所有的字涂完。我刚放下刷子,一位过路司机就停下车冲我一笑:有个字写错了。
跟阿布杜道过别,我拖着拉拉车走过各家商铺,昨天吃饭的餐馆、加油站和最后一栋房子,又置身于险峻山岭之中了。
星星峡在我身后。
刚转过第一个弯,耳边只剩下风声,居民点好似从未存在过,如同胡须乱发所穿行的浩大空洞中,它只是我的幻影罢了。
我想到了谢老师。我知道他正朝我的方向走来,但不知道具体位置,他的手机关机了。距离下一座城市哈密还有近两百公里,他有可能在这一路上的任何地方。
远处,一个小点闪亮跳跃着,有如浮游水面的生物,缓缓向我靠近。不是谢老师跟他的拉拉车,而是一辆小汽车。我盯了它一会儿,脑子里突然萌发了个点子。我放下拉拉车,挥起手来。
帐篷搭好了,食物都摆在地上,月亮圆圆满满,谢老师坐在他的拉拉车里,指间夹着根烟。
“你这个小流氓,”他扑哧一声,“他们的表情可不让你乐坏了?”
我讲了自己让过往的司机替我捎口信的经过,我向从谢老师方向驶来的司机们,打听他们具体在什么地方见到了他,与我同向的司机则要帮我给他带个信,约定碰头地点。
各个司机反应不一。“既然你们俩是朋友,”其中一个直述了他的疑惑,“那为什么不一起走呢?”
这天晚上,谢老师的笑声一次又一次回荡在黑色的苍穹下。
我讲起自己去见小象父母的经过,尽管已经努力美化渲染,但还是遭了他的骂:“你就是该收拾你的头发和胡子!别总那么倔!”
他跟我讲他的计划,“再走几年,我就‘退休’啦。你赶快走回德国去,赶快结婚,然后跟她一起回中国来。”他扬着笑脸瞅瞅我,“生几个小孩,我去找你们的时候就有的玩儿啦!”
第二天早上分别时,他张开胳膊拥抱我,又拍拍我的背,一根烟叼在嘴角。我没想到,他的肩膀竟然这么硬。
“你自己可要多加小心,小流氓。”他说,再次提醒我这戈壁滩里最危险的就是风。他曾经连人带车地被吹翻过一次。问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老天正跟他闹着玩儿呢。他说着,笑了起来,然后指了指公路——该上路了。
我走出几步,回转身。他站在拉拉车旁,瘦弱直挺的身躯,头戴一顶帽子。他拿下嘴里的烟,冲我招了招手。
我又走了几步,再次转过身,他依旧立在原地。我们之间的距离让他显得更小,更黑,只是路尽头的一个人影。身后,群山黯然危坐。“再见,大流氓!”我喊道。风又将他的声音送回给我,他什么都没说,只发出了几声短促粗糙的笑。
我望向前方,望向那条将我从北京一路带往这里的路,一条灰色的宽带。同往常一样,我交替着摆动双脚,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伤感。
接下去的几天不容易,戈壁一抹红赭,唯有风啸和卡车的轰隆刺破它的宁静。拉拉车坏了两次,我焦躁沮丧地仰视天空大声喊叫。
有一次,我在一个小坡上过夜。坡就在路边,我本想扎营坡后,免得被人看见。但就在我拖着拉拉车走进碎石滩时,突然思量着在夜里俯瞰戈壁一定也很美,于是,我爬到坡上。
世界静悄悄的。
我把石块清理到一边,搭好了帐篷,便坐在凳子上,把水倒进盆里。茫茫沙石滩上倾洒着暮光,我把脚伸进沁凉的水里。
帐篷布簌簌作响——是风。
我想了想是否该在天全黑前收拾东西搬去坡下,最后还是决定不要。难道还真能出什么事儿不成?我把拉拉车移到承压的帐篷桩上压住。东边地平线已经暗了下来,西边还有一缕灰白的亮光。我打开手电筒,坐在帐篷口,拉开一听罐头——茄汁黄豆。
风声更大了,低吼转为咆哮。支架下,帐篷壁摇晃起来。我望进这迅速降临的黑暗之中,下方公路上有车灯晃过,上方是月亮皎洁的圆盘。帐篷咯吱哀叹着,震颤着,我吃着豆子,不禁有些担忧。
就在把空罐头扔出帐篷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在山坡上扎营是一个多大的错误。罐头脱离手心,向外飞去,还未触及地面就已被风擒住,卷进了黑洞中。我竖起耳朵听着,但外面只有风的哀号和它在帐篷布上的一次次鞭打。
现在撤营已经太晚了。我在风里慢慢移动步子,找较大的石块压在帐篷桩上,抵住拉拉车。
然后,我在睡袋里蜷起身子,努力告诉自己别害怕。
帐篷弯折下来,几乎平盖在我头顶。我打开手机,输进一条发给小象的短信,三个字:我害怕,但没有按下发送键。
这天夜里,我不住地翻转身子,一次次被诡异的梦境惊醒。梦中,我看见自己的帐篷立在山坡上,摩托车绕坡而行,坡是越野赛线路之一。我躺在帐篷里,它们一辆接一辆地伴着呜呜发动机声从我上方飞跃而过。我心里明白,迟早,它们会将我压得粉碎。但我并不反抗,反而伸出双臂,招呼它们过来,赶快过来,结束这一切。
风在抽打,摩托在轰响,我忽一下迷乱了方向。躺在帐篷正中的睡袋里,我把身体缩成一团,脸埋进行李堆里。帐篷布起伏拍打,它的噪声掩盖了我的呜咽。
穿越王国
天亮了,我爬到帐篷外。风劲减弱了些,但帐篷布依然紧绷着,拉拉车还在原来的位置。
我环视四周,红褐色的火成岩直至双眼能及之处,马路空荡荡的。我试着探寻昨天扔出帐篷的罐头,踪影全无,一定是早被风刮跑了。
我在一支护送队伍的陪伴下抵达了哈密:十几个小男孩跟在我身边跑跳欢呼着。阿布杜已经到了,还为我订了个房间。
连吃饭洗澡都顾不上了,我筋疲力竭地径直倒在床上,床单的白朝我扑面而来。就在躺倒的那一瞬,甚至还未意识到自己已躺下,我已经睡过去了。
第二天,阿布杜带我在城里转转。他背着一个材质颇好的斜挎包,包里装着相机,骑在一辆对他而言太过小的轻骑摩托上。准备出发,他递给我一个头盔,冲我咧嘴大笑,然后我们便嘎嗒嘎嗒地上路了。
哈密是一片绿洲。我看见了棉花田和葡萄架,戴着彩色头巾的女人,还有坐在帷帐下卖饼的大胡子男人。
“这种饼子叫馕。”阿布杜说。我说它的味道让我想起家里,阿布杜笑了笑。
“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家啊?”他问。我们坐在咖啡馆里。我面前摆着一份店里自制的冰淇淋、一块核桃糕、一杯酸奶。我说出了关于这些甜点的一项事实,阿布杜骄傲得涨红了脸:这是我在整个中国吃过的最好吃的甜点。他自己什么都没吃,摆了摆胳膊打发走服务员——斋月。
“你不想你家里人吗?”他问。
我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就算想,我也不能回家。”
“为什么?”
我想到自己徒步的原则,不确定应该怎么跟他说比较好。
“今天,我属于这里,”最后,我说道,“明天,我又属于别的地方了。”
他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慢慢地摇摇头,“今天,在这哈密古国,你是我的客人!”
曾经,哈密真的是一个王国。从十七世纪末直至1930年,维吾尔贵族世家统治于此。哈密回王的半自主政权受到了大清朝廷的庇护,交换条件只是每隔几年进京上贡。
1911年清朝灭亡后,民国政府成立,后来又渐失民心。随后几年的动荡,哈密王朝亦受到不少撼动。1936年,国共内战期间,共产党西线红军正端着枪躲避马家军队毁灭性的攻势,昔日的哈密国只还剩下了最后一座王陵。
直到今天,它依然立在那儿,并以其中伊斯兰式、蒙古式及大清式合为一体的建筑风格而闻名。我们到达寺内,阿布杜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连他的步态在我眼中都似添了几分高贵。
“你有什么感觉?”他问。我的回答是:太宏伟壮观了,这雕纹,这木柱,这细塔,还有这宁静。
“这里就是我的家。”阿布杜说。我看着他,明白他之前在咖啡馆里说的话句句发自真心:虽然在内地的西安上了大学,但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回新疆,“回到这个全世界最美的地方之一。”他笑着说。
拉拉车轮胎坏了,路上的碎石可够它们受的,不光漏气,连整个车轴都弯了。
我们找了家自行车铺,他们可以帮我换山地车的轮胎,但开价太高。我心不在焉地还价,跟修车师傅说只要他能保证新轮胎不会有问题,我也愿意付他要的价钱。
“我的活计绝对一流。”他头也不抬地说。
“但我可要拉着它走戈壁滩呢。”他点点头,操起工具忙活起来。
第二天早上,拉拉车又坏了。还没走出哈密城,它已经开始晃悠起来,新轮胎的辐太松了。
我毫无成效地一阵捣鼓,最后还是把它拉到了路边一家店铺。铺子里的老人翻出工具,耐心地拧紧了所有的接口。
终于再次站在公路上时已是下午,天色已晚。远处,一团黑色的烟雾悬浮于大地之上。阿布杜跟我提过:吐哈油田。
吐哈控管吐鲁番与哈密地区的石油勘探及开发,这是一座戈壁滩里的人造城,四方城内的公园、街道和楼房均为油田员工日常生活所建。
我在石油勘探公司的宾馆要了个房间,坐到窗边,打开一听阿布杜最爱的瓒瓒可乐(健力宝公司出品)。维吾尔人生产的食物人们可以放心购买,他这样说,因为维吾尔族人都很诚实。在乱糟糟的内地,买东西的时候可得多长个心眼。他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近几周来,全中国都处在一桩食品安全案引发出的震惊之中:石家庄某集团旗下的奶粉受化学物质污染,已致多名婴儿生病。
我给小象打电话。她正跟父母在欧洲旅游,打电话不太方便。接通了,咔嗒一声响,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你已经跳过舞了?”她问。
我跟她说还得等到明天,我距四千还有四公里。
“噢。”她应了一声,我们没聊很久。
第二天,我走完剩下的四公里,便把拉拉车停到路边,开始等。一辆辆货车从我面前驶过,其中也夹着几辆小汽车。我坐了一会儿,一个可以陪我跳舞的人也没等来,便自己跳了起来。左蹦蹦、右跳跳、转个身、摆摆手、踢踢腿,伸手指向按着喇叭驶过的车。
跳完后,我如释重负。这舞并不欢乐,我不过在履行自己对自己的一项规定而已:每一千公里跳一次舞。然后,我拖着拉拉车,继续走在这片维吾尔族人的土地上。途经沙漠和幽碧的绿洲,正午,我倒在枯树的阴影下睡觉;晚上,我在荒僻无人的地方支起帐篷。放眼一望,足见几公里之外。天黑下来,四周变得如此安静,我连自己吃东西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看见星星悬在空中,手电筒灯光里,一只大蚊子正如加利恩帆船一般,航行在我的帐篷内。
哈密的这一边,一切都变了样,我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国度。我在村里遇见了误以为我是维吾尔族人的汉族人,也遇见了无法交流的维吾尔族人,因为他们不懂汉语,我不懂维语。
其中也有人出现得不是时候。一天下午,我拖着拉拉车朝着一段长坡爬去,正因为车又坏了而憋了一肚子火气。车轮吱吱呀呀地摇晃着,几乎不能再往前走了。这一次,是球轴承。我的怒气烧了起来,放开嗓门吼到头疼。戈壁滩围绕着我,一闪一闪。
一辆货运摩托在我身旁停住,司机穿着运动裤和一件薄军装,留着板寸,颇像个足球流氓。
他脸上堆着笑,操着维语对我一通叽里呱啦。
我继续走。
摩托喷排着臭气,嘎嗒嘎嗒地跟在我旁边,他正大声嚷着。我转过脸看着他,本想用个表示反感的表情把他赶走,可他满不在乎地继续说着,一个个词语甩向我,咧嘴笑着。
我焦躁至极,因为拉拉车,因为他,因为这所有的一切!
他骑过我身边,在前面几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把车熄了火,一边朝我走来,一边冲我招手,手里有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
有那么一会儿,我还尝试着说服自己满足他的愿望,在本子里写几句话,“别烦了,你这个笨瓜!”怎么样?
但取而代之地,我停下脚步,直起腰,以一种毁灭性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嘴里接连喷射出一个个音节。它们应当构成的,是不满的咆哮、愤怒的发泄。
果然,他不出声了,满脸惊诧地向后退了一步,放下拿着笔记本的那只手。我胜利了!
我接着朝前走,拉拉车摇摆着,我能感觉到体内肾上腺素的流动。
半小时后,我坐在路边,满手是油。拉拉车的各个零件摊摆在地上,只有先把它拆开了才能修。一个轴承脱落了,我拿着工具一阵敲敲打打,同时还得尽量不要引来过多的注意力。我在一个村子里,可不想又被一群好奇心过旺的观众包围。
刚过了半分钟,就有两个男人站到我旁边,用普通话讨论着我在做什么。
紧接着,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咔嗒咔嗒的摩托。我抬起头,笔记本维吾尔族人又立在我跟前。
“他是德国人,”另外两人对他说,“正在修他的拉拉车。”
他用不够流畅的普通话回答道:“我知道,刚才我们说过话了。”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瞧了他一眼。他笑起来,眼神中不带半点讥讽。
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要帮忙吗?”他问。我说:“不用,谢谢。”又回给他一笑,“你的笔记本呢?我刚才忘记写了。”现在,我知道应该写什么好了。
莫扎特
起初我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穿行在山坡与小村之间,走入愈渐黑暗的夜里。房屋灯光接连点亮,一位裹头巾的妇女跑着穿过马路,把一袋葡萄干塞进我手里。拉拉车基本能走了,我也不觉得特别累。
但就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或许是天空的颜色,从某扇窗里透出的灯光,或许是那股我刚开始几乎没有注意到的气味。
它越来越浓。我继续走,不住四下张望,我还思考着这味道究竟从何而来,它已经浓烈地将我席卷。
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大人们在长途行车后抱着我进屋的时候,走上嘎吱作响的楼梯,经过低声交谈的亲戚,我紧紧闭着眼睛,无须睁开都能辨认出外婆家的房子。那是一种特殊得不容混淆的味道:木柴、布料,夹杂着书的味道。我被放到床上,小心翼翼睁开眼,便看见墙上那幅让我又喜又怕的山羊的画。
此时,在这荒郊野外,正是这种已被我遗忘多年的气味。
我穿过村子,感觉到自己身体沉重起来,脚步也慢下来。我想到了妈妈,想到了那幅山羊的画,那是夏加尔(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名叫《我和村庄》。
经过一段碎石滩后,是三道岭煤矿,之前得横穿铁路。伴随着拖得绵长的汽笛声,一节蒸汽火车头拉着一排车厢驶过,跨过铁道,公路变成了黑色。
远处,一座座深暗的厂房塔楼高耸,让我想到山西矿区,想到工人们戴的面罩,和那条注满了牙膏般的河。
我沿着这黑色的路走下去,空气中弥漫着煤灰的味道,随后,我看见它躺在夕阳的金辉中:矿。既没有隧道也没有矿井,不像山西的煤矿般藏在山里,它是露天的。我的目光顺着烟雾缭绕的黑色峡谷投向远方,它直至天边。路和轨道交错,我看见满满的卡车缓缓穿行其间,好似在深深的伤口里蠕动的蛆。
三道岭不只是座煤矿,它还是一座有几万人口的小型城市。我走进一家挂牌上没有名字,只有“旅馆”两个字的旅馆。房间很干净,价钱很实惠,网速很快,工作人员很热情。为此,我将它评为我徒步途中的最佳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笑起来:他们这儿不为盈利。酒店是矿主开的,主要接待客户或领导,少有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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