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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类学家txt

_3 奈杰尔·巴利 (英)
“小时候,人们告诉我他是我的丢思。我和他开玩笑。” “他住在哪里?”
“他可以住在任何地方。”
“如果他是你的丟思,你父亲叫他什么?”
停顿。“他叫他祖父。”
“你的儿子怎么叫他?”
“我的儿子叫他祖父。”
曙光出现。
“你是不是也叫他祖父?”
“是的C”
在多瓦悠,老人都被称为祖父。这个称谓没有特殊意 义,只代表对方上了年纪。前天,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才搞通 这点。我另辟溪径。‘‘丢思是你们本家,还是姻亲?”其中一 人回答本家。”另一个人回答姻亲。他就像祖父。” 我换一种方法你有几个丢思?”
“不清楚。”
我突然想到,“丢思”未必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可能是 完全不同的形式。我试遍所有可能:居处、头颅屋成员、交
换关系,仍搞不淸楚“丢思”是什么。我采取另一个策略,请 大家介绍我认识他们的“丢思”,然后我们坐下来,辛苦追溯 他们的关系。终于有了较清楚的概念。如果我有个“丢 思”,他和我的关系是:我们在曾祖父(或更老的辈分)那一 代有共同亲戚,中间还至少有一个共同的女性亲属。换言 之,“丢思”可能是我的外曾祖父,除了“丢思”外,别无他词 可以称谓,他和我属于不同的头颅屋,在亲属谱中是非常边 缘、几乎无法追溯的位置。难怪我将两个‘‘丢思”凑在一起, 他们对彼此的关系往往有不同陈述。一个男人可以有许多 “丢思”,但他只选择其中少数人玩笑戏谑,一起参与仪式 活动。
其他田野细节也颇棘手。譬如男人参与不同场合所戴 的羽毛、特殊仪式使用的叶子、仪式宰杀哪些动物、不宰杀 哪些动物……,这些琐碎小事对理解多瓦悠文化都可能至 关重要。譬如,豹子在多瓦悠已经绝迹30年,却在他们的 文化里占有重要地位。豹子猎杀人与牛,猎杀特质和人一 样^割礼人和豹子一样让人见血,必须发出豹子猎杀的咆 哮声,接受割礼的男孩则穿得像小豹子。如果一个人杀了 豹子,必须举行和杀人仪式一样的仪式。杀人者被称为豹 子,他的帽上可以戴豹爪。多瓦悠人解释死者的埋葬仪式, 将它与豹子巧妙结合,说豹子和人一样,都把头颅摆到树上 (其实豹子是把猎物拖到树上吃掉)。像祈雨巫师这类法力 强大、危险的人物,死后会变成豹子。如果把这些想法界定 在反映人性暴力、狂野的一面,诸此种种态度拼凑起来,也 成一番道理。
即便如此简单明了(对人类学者而言)的研究范畴,都 花了我好几个星期才弄清楚。人们不愿意谈论祈雨酋长与 豹子的事。我是有一次星期五到城里取信时,无意间与一 个男孩闲聊,才得知此事。当时大雨倾盆,我们在树下躲 雨,话题自然转到祈雨巫师。他指着远方云雾终年围绕的 山头说:“那里住着一个祈雨巫师,唐布科。就算旱季,那里 也有水。但是最棒的祈雨巫师是我爸爸一卡潘老人。当 他死后变成豹子,我就继承了祈雨的秘密。”我竖直耳朵,听 着男孩随口闲聊我最感兴趣的话题,开始挖掘金矿。抵达 波利镇时,我已经从他口中知道某些特别的山与洞穴非常 重要、祈雨用的石头,以及祈雨酋长可以用闪电杀人(还有 他戴了假牙)。一旦我知道了这些事情,便可向村人查证。 但是得知祈雨酋长与豹子的关连,可纯粹是好运。如果我 不是刚好走那条路,如果不是时间凑巧,可能永远不知道这 个秘密,或者要很久之后才知道。
诚如前面所言,就连豹子这么重要的动物,我和当地人 的沟通仍发生问题。一般人的想法里,非洲人通晓各种有 关动植物的乡土智慧与民间传说。他们可从芽胞、气味、树 木记号辨认行经的动物;小心翼翼分析树叶、果实、树皮,便 知道它属于何种植物。非洲人的特有不幸是西方人别有居 心曲解他们。早年,西方人自诩文化优越,自然认为非洲人 的多数看法是错的,而且笨得很,智商大概只及肚皮之下。 无可避免,人类学者的重大责任是反驳大众对原始民族的 错误观感,尽力证明非洲人自有一套西方观察家忽略的逻 辑与智慧。在那个新浪漫主义时代里,力守职业伦理的人
类学者赫然偏到另一边。今日的状况与卢梭、蒙田时代并 无不同,西方人依然利用原始民族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此 声讨自己不喜欢的社会现象。当代“思想家”不太注意“事 实”,也不留心前辈学者的平衡论点。在我尚未来多瓦悠 前,便有过一次震撼经验。那是一次美洲印第安人工艺展, 展览品中有一艘独木舟,解说写着独木舟,与环境和谐共 存、无污染。”旁边有一幅建造独木舟的照片,印第安人焚烧 大片森林,以取得适合的木头,余者任其腐烂。“高贵的野 蛮人”(noble savage)*仅死而复活,还在伦敦西北区及部 分人类学系所活蹦乱跳呢。
多瓦悠人的真貌是,他们对非洲丛林动物的认识比我 还少。追踪时,他们能分辨摩托车痕与人类足迹,这巳是能 力的极致。和多数非洲人一样,他们相信变色龙有毒,再三 向我保证眼镜蛇无害。他们不知道毛毛虫会变成蝴蝶,无 法分辨不同鸟儿,更不能仰赖他们凭树皮精确指认树木。 多瓦悠语里,许多植物都没有名字(虽然他们经常使用),而 是以复杂句子指称那种树皮用来做染料的树。”多瓦悠人 狩猎多半用陷阱,最没希望“与自然和谐共存”。他们埋怨 我未从白人国家带来机关枪,让他们一举扫荡此地残存的 可怜羚羊群。多瓦悠人奉命为政府种植专卖棉花,政府发 给他们许多杀虫剂,他们马上拿来毒鱼,大把撒人河中,而 后捡取漂浮河面的鱼尸。杀虫剂迅速取代传统用来窒息鱼 儿的树皮。他们说它很棒,丢人河里,沿着下游好几英 里,大鱼小鱼全部杀光。”
每年多瓦悠人都会故意大举焚林,加速新草的生长。
森林火灾屠杀无数幼兽,也危及人类。
上述种种都和我与多瓦悠人讨论豹子有关。语言部分 便困难重重。称呼豹子,多瓦悠人倒有合适字眼——纳母 悠(N_yo)。狮子则是复合字——老母豹。小型猫科如麝 香猫或山猫则是另一个复合字——豹儿子。大象的称谓与 狮子极为接近,只有音调稍稍不同。更糟糕的是,我请教的 第一个会说法语的多瓦悠人犯了大错,告诉我“纳母悠”是 狮子。此外,我怎么知道当他们说“老母豹”时,指的是狮 子、年老的母豹子,或者两者皆是?这个问题越来越棘手。 后来我终于搞到一些非洲动物的明信片,里面有一张是狮 子,一张是豹,我给他们看,看他们知不知道其中的差别。 不幸,他们不知道。问题不在动物的分类,而是他们无法辨 识照片。西方人常忘了人必须经过学习才能辨识照片。我 们自小接触照片,即便是各种不同打光、扭曲的镜头,依然 可以辨识照片中的物体,毫无困难。多瓦悠人没有视觉艺 术的历史,仅能辨识几何图形。当然多瓦悠小孩上过学,看 过课本和身份证,懂得辨认照片。法律规定多瓦悠人出门 都得带身份证,上面有他们的照片。我对这事百思不解,他 们多数人从未到过大都市,波利镇也没有摄影师,他们是怎 么搞来照片的?仔细检查他们的身份证,才发现是一个人 的照片大家用。显然,官员辨识照片的能力也不比多瓦悠 人好。当我收集多瓦悠词汇(譬如人体器官)时,我画了一 幅画,是一男一女的粗略轮廓,搭配模糊的性器官外形,好 让多瓦悠人指着部位告诉我名称。这幅图造成轰动,一连 数个月,男人蜂拥到我的茅屋要求看这幅画(他们尤其焦虑
我是否完整表现割礼过阴茎的光彩模样,如果是,就不能给 女人看)。关键是他们无法分辨男女的轮廓。一开始,我以 为是自己画技不佳,直到我拿出狮子与豹的照片。老人们 拿着明信片左转右转,用各种角度观看,然后说:“我不认识 这个人。”小孩虽然认得照片,却不懂这些动物在仪式上的 意义,没有用。最后,我只好跋涉到加路亚。市场里有一个 名称辉煌的摊位——传统医师联合组织,在那里我找到各 式奇怪东西,有植物的各个部位、豹爪、蝙蝠眼、土狼肛 门……。我买了豹爪、麝香猫的脚、狮子尾。有了这些配 备,终于可以确定我们聊的是什么动物。
这仍未解决问题。解释这些动物的关连,多瓦悠人说 了一个故事一只豹娶了一只狮子。它们住在山上的洞 穴,生了三个小孩。有一天豹子怒吼。两个小孩害怕逃跑, 变成山猫与麝香猫。留下的那只变成豹。就是这样。”
自然我要问这件事只发生一次,还是所有山猫与麝香 猶的起源都是如此。众人说法莫衷一是。有人说这是山猫 的起源,但是麝香猶产自麝香猫。有人则说这是麝香猫的 起源,山猶的祖先本来就是山猫。
这不是单独现象。任何有关鸟呀、猴呀等简单问题,往 往充满惊人复杂,一点不似你在人类学文献里读到的明白 陈述“多瓦悠人相信……”。多瓦悠人到底相信什么,不是 直接问他们即可得之的。你必须每个阶段都参酌各种解 释,才能忠实反映他们的思想。
所以,日子继续。一场祭典提供我多日的研究素材。 田野工作者不可能期望永远效率高超。据我估计,我在非
洲期间,真正花在研究的时间不到百分之一,其余都用来补 给后勤、生病、社交、安排事情、从这儿到那儿,还有最重要 的——等待。我漫无节制的做事渴望已经触怒当地神祇, 很快,我就受到教训。
译注
①在人类学里,交换是个复杂概念与体系,意指个人或群体之 间有关宝物、权利、货品等的互惠性转让(transfer)。研究一个社会的 交换范式与交换机制,自然导致研究一个社会再分配的制度。法囯 社会学家莫斯(Ma^el Mauss)认为相互的馈贈交换象征人类社会性 的互相依赖,因此与亲属制度与社会阶S制度混在一起,并加强这些 制度的结构。列维一斯特劳斯则将亲属制度视为交换范式,而女人 正是最终的稀有物资u
②留疤是指在身体上切割留下疤痕,可作为身份的证明,也是 修饰身体的要素。为了美化身体,澳洲与非洲的一些部落住民常切 割+同花样。
③戏谑者是拥有戏谑关系的人。戏谑关系娃指一种存在于两 个人(或两个团体)间的关系,按照习俗,一方可以闷另一方戏谑揶 揄,后者不得引以为忤。有时戏谑是相互的行为,戏谑的实际形式差 异很大,但猥亵与取走财物是最平常的形式。此种关系是…种友情 与敌意的混合,它常见于具有冲突可能性但必须极力避免的情况中。 此种具有双重价值的关系,能够经由尊敬、间避或允许相互轻视、放 纵Ifii产生一种稳定的形式。也有人认为交相戏谑可排除敌意,最大 功能在于净化双方的情感。
④非洲许多地区:的乐器均可调整苦高,用来模仿裔调语言 (tonal language)的高低音,藉此传达字义。最有名的是各式说话鼓 (talking rlmn),它们是沙漏型挤Hi式的鼓,藉由挤压调整系带,达到 变化鼓面张力、调整音高的目的。还有许多管乐器、弦乐器、嘎嘎器
及其他体鸣乐器,都可以说话。
⑤高贵的野蛮人一词脊见于英国作家德莱顿(John D^den, 1631一1700)的剧作“格拉纳达的征服"(Conquest of Granada, 1672),也 足18、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主题,代表作家对未开化民族的 理想憧憬,认为他们象征人类未受文明污染,天生善良e详见《不列 颠ft'科全书》(Brilannica. com) 0 Roger Keesing指出,人类学者一巨置 身初民或乡民的生活方式,浓烈的人情味Si简陋的物质条件都具有 强烈吸引力,让人类学者浪漫拥护“他们的民族”,坚决为部落生活的 价值(甚至高责性)辩护。20世纪60年代,美国民俗文化掀起一股回 归“高贵的野蛮人”热潮,在意识形态上,是在对抗现代生活的疏离、 不讲私情、狂乱等现象。
第八章跌到谷底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疑是我这辈子最不愉快的旅行经 历,那段时间里,我完全沉溺于丧志的罪恶中。
连串不幸始于我决定去加路亚补给用品。我非去不 可。我不仅已经断粮,汽油只够驶到加路亚,身上还仅剩 1500中非法朗(约3英镑)。此等窘况导致贸然行动。我 答应奥古斯丁载他进城,约好天色一破晓便在大街后面会 合,希望偷溜出城,不必搭载宪兵或满车顶的小米。加足油 门快冲,我们逃出城外,开始在最烂的路段缓缓爬坡、转弯, 过了这段路后,才能连接柏油马路。我们并未抵达柏油路, 距离目标五哩处,我绕过转角,赫然发现整条路根本被大雨 冲掉了。西方人有个坏习惯,总认为一条马路到了转角,弯 过去也一定是马路。在非洲却大大不然。我一转弯,车子 发出可怕的金属嘎吱声,随即歪进一呎深的沟渠。
车子的转向轴有问题了。它发出呜咽、隆隆声,拒不接 受方向盘指挥。以往我只靠微薄的资浅讲师(Junior 水过活,甚少接触车子,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找人帮忙才是上策。通常不管机器出了什么问题,都可以
找布朗牧师,他在机械方面的神奇能力,众口相传。光凭两 只衣架与一个旧犁,当场就可变出一个工具箱。他的解决 方式不漂亮却管用。当他将修好的东西送还给你时,常会 加上一句:“这是一堆废物,但是在非洲,样样东西都用不 久。”不幸,今天他外出了。无法可想,还是得去加路亚。我 们将车子推到路旁,开始步行,抵达柏油路后拦下一辆丛林 计程车。当时,我并未把教会门上的铭文“上帝的意旨决定 一切”当作恶兆。
我们平安抵达,乖乖遵守漆在车上的乘客守则,不吐 痰、不打架、不呕吐,也不敲破窗子。抵达加路亚时已近中 午,奥古斯丁带我去他最喜欢的非洲餐厅吃饭,菜单选择只 有两种:吃或不吃。我选择了吃,结果却没吃。他们用搪 瓷大碗端上一只牛蹄,泡在热水里。当我说“牛蹄”并非指 用牛蹄部位做成的食物,而是连皮带毛带蹄、货真价实的整 只牛蹄。我努力进攻,却连牛皮都穿不过,突然食欲全消。 奥古斯丁却以行军蚁精神将整只牛蹄吃到皮肉无存,只剩 骨头。
此行有两大胜利。第一,我从当初贸然存钱进去的银 行巧言哄骗出一笔钱来。第二,我找到副县长的机械工载 我们返回波利。当时我愚蠢地以为这是鸿运临头。他先载 我们在城里的富来尼人区绕了几小时,办一大堆琐事,终于 出发前往波利。道路非常狭小,挤满载运棉花、汽油来往乍 得与恩冈代雷的联结卡车。我惊恐发现这位机械工超越庞 然卡车时,居然是双眼紧闭,整个车子急速往旁一偏,车轮 离路旁三呎高的排水渠不到数英寸。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傍晚抵达我的车子旁。他快速 检査一番。车子没问题,他只要敲一敲就好了。他爬到车 下,我听到金属敲击声以及富来尼语咒骂。他微笑着爬出 车底。车子虽未完全修好,但开回波利没问题。到时我再 换新零件好了。
我高兴极了。奥古斯丁与我爬上车,以缓慢速度出发。 转向轴还是怪怪的,但多少愿意照方向盘的指示前进。路 上到处都是猫头鹰。它们常会踞坐路面,突然飞起来撞向 车前灯,到处都是它们的尸体。多瓦悠人很怕猫头鹰,认为 到了夜里,妖巫便躲在它们的翅膀下飞行。如果你的屋外 或牛圈传来猫头鹰叫声,必须赶快寻求解方。
我们开抵通往波利的山头,开始下坡。肓到驶近横跨 峡谷的窄桥时,才发现转向轴又完全不灵了。我居然还有 时间想起桥头两边的尖刺——那原本是栏杆,数年前,一位 副县长在此车祸死亡,将栏杆撞得只剩尖刺。我们的车子 先是撞上树干,弹回来撞上石头,直直往峡谷里冲。我整个 人的力量全踩在煞车上,没用,车子在崖边悬了一会儿,随 即掉下去。
一棵树干净利落接住我们,然后慢慢被重量压垮。我 非常镇定,熄掉引擎,问奥古斯丁可还好,然后爬出车外。 从峡谷爬上来后,看着底下尖刺嶙峋的岩石,我们突然无法 自抑歇斯底里大笑,非觉有趣,而是恐惧、如释重负与不可 思议。我想我们呆坐了许久。逃过一劫,我和奥古斯丁都 没受大伤,他胸口瘀青,我的头撞到方向盘,手指、脚趾与肋 骨大概也受伤。徒步返回波利,我们喝了几瓶奥古斯丁窖
藏起来应付危急状况的啤酒。此刻完全符合条件。
第二天,我们才完全明白损伤状况。仔细检查车子后, 看来修理势必旷日费时且所费不赀。但是我们逃过一劫仅 受轻伤,实在太幸运了。我请当地医师检查,他宣称我们都 没受伤。但是我的手指与脚趾角度奇怪,两根肋骨肿起一 大块,显然他的检查并未看出轻微的骨折。我的两颚状况 最惨,两颗门牙摇摇欲坠,整个下颚肿起来,痛苦不堪。
我期盼状况会好转,回到孔里继续研究豹子、山猫,靠 镇定剂才能在夜里打吨人眠。
此阶段我最关注的研究是疾病分类,为此,我花了许多 时间跟随当地一位传统医师瘀究,不便之处是他住在孔里 村旁高山顶上的悬崖。我们常常花数小时讨论各式药草、 疾病诊断与各种疗法的差异。
我前面说过多瓦悠人将疾病分为传染性疾病、头部巫 术(head witchcraft)、亡灵骚扰与污染性疾病。惟有传染性 疾病与巫术导致的意外伤害可用药草治疗。判断疾病的成 因是非常复杂的过程。有些疾病的名字同时指称病征与致 病因子(譬如我们的“伤风”可指称某些症状,也代表病毒感 染致病)。有些疾病的名字则特指病征(譬如“黄疸过高”可 能是多种疾病的结果)。从病征确定疾病须使用多种占卜。 病家先找来一个医师,他将鸡的内脏丢到水里。也可找一 种专家用玻璃球观看患者,确定病征。最常见的占卜术是 在手指间搓揉一种名为扎布托Uepto)的植物,口中喊着患 者可能罹患的各种病名。扎布托断了,当时所叫的病名就 是正确疾病。接着占卜者再用同样方法找出致病因子是巫
术、祖灵或其他。最后才是确定药方。至少要经过三道占 卜手续,才能得到全部资讯=如果患者无法到占卜者处,可 以请人将谷仓屋顶上的稻草送去,谷仓是一个院落里最隐 密、最私人的处所。
如果占卜者确定是患者的哪位祖先搞鬼,解方是派人 到头颅屋,用血、排泄物或啤酒喷洒这位祖先的头颅。
污染性疾病往往需要出动专家——割礼人、巫师或祈 雨酋长。疾病的因果关系判断往往模糊暧昧。譬如,在我 们看来是扭伤,他们却认为是虫跑进了手脚,属外力伤害。 虫随雨而至,因此要找祈雨酋长治疗。碰触死者而罹患的 疾病则需巫师治疗,疗法是以死者的衣物或其他私人物品 擦抹患者。最可怕的污染性疾病来自铁匠与他的妻妾(制 陶者)。与他们接触过多,尤其是碰触他们的工具,会生一 种恐怖的病——女人的阴道会不断向内生长,男人的肛门 则会脱垂。让男人致病的风箱非常类似阳具,它之所以攻 击男性的肛门而非阴茎,可能和割礼的“官方版本”——割 礼是缝合男性肛门——有关。
有些男人会施咒制造污染性疾病,以保护自己的财产。 其中和我关系最密切者是孔里的仪式小丑。他拥有全区惟 一的柳橙树,自从我向他买了 200粒柳橙后,他便粘上了 我。(我必须承认我并不是要买200粒,而是20粒,错误使 用数字惹来麻烦。)为了保护柳橙树不受孩子蹂躏,他在树 上挂了某些植物与羊角,如此一来,偷吃柳橙的人便会像山 羊般咳个不停,不得不向他求解药。
有些多瓦悠人因拥有能让人牙疼、下痢等石头,赚了不
少钱,患者必须向他们求取解方。多瓦悠人并不认为这种 赚钱法有何不对。
头部巫术则是由近亲下在花生或肉里传染的。因为这 种妖巫害怕尖锐的东西,所以尚未接受割礼的男孩千万不 能豢养它,否则割礼时会流血至死。到了夜里,它会四处游 荡,有人说它长得像小鸡,藏在猫头鹰的翼下。它吸人血与 牛血,会造成死亡。防止妖巫人侵,必须在茅屋顶上放置尖 锐的蓟或豪猪毛。一个人有没有染上头部巫术,惟有死后 检查头颅才知道。一开始,我不知道所谓“死于巫术”通常 不是指巫师作法让人死亡,而是拥有头部巫术的人反被其 害:一旦妖巫受伤,它的主人也跟着死亡。多瓦悠人用此 解释旱季里年轻人前往都市打工、死亡率偏高的现象。他 们都是年轻人(根本就是孩子),不太会控制妖巫。看到城 里屠夫摊上的肉,十分兴奋,不小心就被砧板上的刀子给割 伤死亡。②
断定一个人是否染上头部巫术,必须在他死后检查上 颚两块像钉子的骨头。如果它们呈红色或黑色,代表妖巫 巳被杀死。如果一个家里接连几桩死亡都确定与头部巫术 有关,通常某位亲戚会被指控为罪魁祸首。殖民时代以前, 被指控施巫的人必须接受神判。@男的得喝割礼刀浸过的 啤酒,如果有罪,他的肚子就会胀起来,流血至死。女的得 喝掺了旦戈(dangoh,—种喀麦隆大戟科植物)有毒汁液的 啤酒。如果她们不吐,就会死亡,证实有罪;如果她们呕吐, 呕吐物白色代表无罪,红色则有罪。判定有罪者会被铁匠 吊死。
一次,某女子被控对两个女儿下头部巫术,导致她们死 亡。第二个女儿死后的头颅检查,我也在场。一名老者用 弯棍将头颅从尸身分幵,技巧纯熟,颇获赞美。他将弯棍伸 进眼眶内,轻轻一挥,头颅便随之而起,牙齿全没掉进尸体 肚内。女孩已死三周,腐烂气味臭不可当。死者父母必须 答谢老者一副羊皮。照例,检查头颅充斥猥亵幽默,女人不 得逗留——如果我们弯腰时放屁,她们会到处张扬。女人 很不高兴地退场,男人幵始检视头颅。我在多瓦悠期间检 查过不少头颅,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光凭头烦的形态差异,就 能判断死者是否中了巫术,老人却往往结论一致。确定死 者被下了巫术并不会引起公愤,而是满意。被指控的女人 是我的近邻,大家开始笑说惟有白人才能做她邻居,因为白 人不受巫术影响。对此侮辱,她不胜其扰,表示她愿意从死 者头颅上走过。如果她是施巫者,就会当场死亡。她的丈 夫不肯,对我说:“有什么用?她去走一定会死,我还得花 钱再买一个老婆。”
面对巫术,多瓦悠人并无我想象中的恐惧感,他们以漠 然的平常心看待巫术。他们常对我说头部巫术分很多种, 只有一种是坏的。有些头部巫术让你牙齿干净强健;有的 则保佑你农耕顺利,对大家都无害。当我说白人国度没有 巫术,所以我很感兴趣,多瓦悠人始终不相信。后来我才知 道他们认定我的前世是多瓦悠巫师。多瓦悠人从不指责我 说谎,只是摆出一种奇怪表情,尤其是听到地铁、英国人娶 老婆不用付聘金等漫天大谎时。
大体而言,医师很愿意和我合作,赚取微薄报酬。他们
只担心我会盗取药方,自己开业。原始社会里,鲜少有免费 的知识;相反的,知识有归属权。一个人是知识的主人,既 然他的知识是花钱买来的,岂会不收钱便白白传授他人,那 就像嫁女儿不收聘金,是个笨蛋。因此他们向我收钱,纯粹 合理。多瓦悠人依据血统来历判断药方好坏。古老药方一 定比新药方好;任何新药方都备受质疑,它缺少祖先的许可 认证,因此医师也懒得寻找新药方。
医师原本对我的诊所颇感疑惧,直到确定我只用白人 药草治疗传染性疾病,与他们没有竞争。但是一个病例让 我面临道德与策略的两难。朱迪波的弟弟就住在离我数栋 茅屋外,经常到我那儿拜访。他是个瘦长、奇怪、和蔼的年 轻人,据说脑筋有点不灵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他好几个 礼拜不曾现身,我问村人他是否出外,获知他生病快死了。 他得了严重的阿米巴性痢疾,家人跑去山顶悬崖请医师诊 断。他检查鸡的内脏后,确定他受到母亲亡灵骚扰,她要喝 啤酒。家人去头颅屋喷洒啤酒,酋长弟弟的病情却毫无进 展。请来另一个医师,他说患者其实受另一个亡灵骚扰,只 是这个亡灵假装是他的母亲。他们献祭供品,患者病势却 越来越沉重。酋长的三老婆从小将这个小叔拉扯长大,忧 心如焚,跑到我的茅屋前痛哭,询问我有没有白人药草可救 他。我无法拒绝,事实上我的确有治疗痢疾的药与抗生素。 我和大家解释我不是医师,不知道我的药是否有用,如果他 们希望我治疗他,我就试试看。我害怕此举会破坏我与医 师的关系,但是他们却看准我诊断一定错误。酋长的弟弟 吃了我的药,迅速康复,几天内,便从骨瘦如柴变得活泼健
康。大家都很高兴。医师也不生气。他们只说此病例十分 复杂,患者得的是传染性疾病,但是不少亡灵也加人捣乱, 让患者病势沉重。他们处理亡灵部分,我治疗的是传染性 疾病部分。
惟有这种时候我才觉得多瓦悠人可怜,认为他们的生 活形态的确不如西方人。除此之外,他们享受自由以及啤 酒、女人带来的感官满足,自觉富足与自尊。可是一旦生 病,他们便在痛苦与恐惧中毫无必要地死亡。波利镇的官 方医院毫无助益。政府规定百姓就医必须携带笔记本,方 便记录病历。部落文盲怎么会需要笔记本?大家都没有, 波利镇也不卖。医院照规定行事,不认为这是他们的责任。 医院拒收病人,不给他们亟需的紧急治疗,直到他们买到笔 记本为止。我和教会都尽量提供他们笔记本。多数多瓦悠 人不上医院看病,不少人死于缺乏救治。这种骄傲、没人性 的官僚作风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同时间,我满怀罪恶地发 现每当我到医院看病,仅因为是白人就可免于排队,获得达 官显贵般特殊待遇。
另一次敏感事件是某位法国植物学者旋风般来去喀麦 隆,制作喀麦隆植物分布图鉴。当我返回村子,发现这位绅 士驻扎在校舍,已经连续调查本地植物6小时。多瓦悠人 当然不解谁会单纯对植物感兴趣,他显然意图窃取多瓦悠 药草疗方,到他处大赚其钱。这位法国植物学者的研究站 规模比我阔气,他不爱吃本地鸡,自己带了鸡来,还有两名 随从服侍所需。我们在丛林里共进一顿奇特的晚餐,桌布 与餐巾一应俱全,多瓦悠小孩则排成圆圈蹲坐我们身旁,张
大眼睛好奇张望。他向我和气解释采集植物样本以供日后 辨识的重要性。面对非洲,法国植物学者与英国人类学者 的距离显得微不足道,我们直聊到深夜。
第二天,本地医师觉得我“兄弟”无法无天的偷袭妄为 实在太冒昧。我颇费一番唇舌才说服他,我和法国植物学 者来自不同国家,朱迪波请他喝啤酒遭到拒绝,就可证明。 他和新教会的布朗牧师一样,都是外国人。这些种族和英 国人的差异,就像可恶的富来尼人与善良的多瓦悠人一样 大有差别。
依我们的见解,传统医师的疗法根本无效甚至有害。 这些药方大异西方世界观念,臂如用羊角摩擦患者胸膛治 疗肺结核,荒谬到我们根本懒得检查它是否有效。人类学 者只要依据交感巫术(sympathetic magic)与感应巫术(contagious magic)的一般原则,也能表现得有模有样,这些医师 根本不够看。多瓦悠人在这方面的信仰丝毫不令我吃惊, 直到我和祈雨酋长开始工作为止。有关这部分的故事容后 再述。
多瓦悠多数药方以三大类神奇植物为主,从通奸到 头疼,诸种痛苦都可治疗。这些植物又区分为几类,光凭 外表,门外汉绝对无法区分。有时,多瓦悠人说起话来就 像顽固的实证主义者,无法眼见为实的东西,他们一概不 信。我问你如何区分这种扎布托和另一种的差别?”或 者“你怎么知道它是治疗头疼还是断绝通奸的植物? ”他 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试了才知 道,不然怎么办?”但他们又会滔滔不绝说些造雨石头、人
变成豹、编蝠没肛门所以从鼻孔喷出排泄物等没影子的 事情——无不违反他们的实证主义。你永远无法预测他 们的答案会是什么。光是“我不知道”,他们就有三种说 法,怒气程度不同。有时我能得到直接答案,多数时候是 “我不知道,我没看到。没看到怎么知道?”大家开始嗤笑 我这个人什么都相信。
这段时间,我开始觉得自己搜集到一些资料了。我逐 渐适应非洲生活与田野方法的挑战。我还记得某篇文章说 淘金是每三吨废物才沥出一盎司黄金,此言如果属实,田野 工作和淘金颇相似。
我的双颚并未逐渐痊愈,越来越糟,牙床开始流出血液 混合脓汁、不悦的粘液,该去看医师了。我绕道教会找布朗 牧师,他雀跃闻知非洲摧毁我的所有期许,印证他对黑暗大 陆的悲惨观点。他愿意帮我修车,但不保证何时能修好。 如果我早知道修车要九个月,我就不会对他如此感激涕零。 当时我却觉得放下心头大石,搭上送信便车前往加路亚。
我始终不明白邮件车的驾驶为何不愿顺道搭载外国 人。只要付点小钱,他就让人搭便车,碰到西方人,却搬出 法规奉如圣经,断然拒绝。有时碰到善心宪兵,他会帮你说 情。找不到便车离开波利,使我的非洲生活更添挫折。终 于我来到加路亚,据说全喀国只有两个牙医,一个潜藏在 此,另一个在首都。人们告诉我有中国大陆来的牙医,结果 是烟幕弹,全是农耕机驾驶。最后我终于在当地医院追踪 到牙医。
当时我还是个头脑不清的西方自由主义者,乖乖排队
等看病。不久来了个法国商人,挤到队伍最前面,塞给护士 500中非法朗,问道:“有没有白人牙医?”护士争辩说:“他 不是白人,但是从法国来的。”那位流亡海外的法国人想了 —下便离去。我留下。
当手术室门打开,我讶然发现自己被其他排队的非洲 人推到队伍最前面。手术室里只有一些老旧的牙科器材, 还有一张大大的里昂大学文凭,给我不少信心。我对一个 大块头男人解说我的病状。他二话不说,拿起一把钳子拔 掉我两颗门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我对拔牙的痛苦来不及 反应。他说我的门牙烂掉了,甚至暗示说搞不好它们老早 就烂了。现在他把烂牙拔掉,我好了,可以到外面付钱给护 士。我呆坐在椅子上,鲜血直淌衬衫胸口,试图让他明白他 可以进行下一步治疗。少了两颗门牙,还要用外国语与人 争辩,实在很困难,毫无进展。最后他终于发现我是个难缠 的病人,恐吓说好呀,如果我不满意他的治疗,他可以去叫 牙医来。他转身离去,留下我狐疑到底是谁帮我做了拔牙 手术。我居然掉进这么明白的陷阱,误以为站在手术室、身 穿白外套、准备帮你拔牙的人,一定是牙医。
另一个男人出现,也是穿白外套。我忙问他是不是医 师,他说是。刚刚那人是他的技工,也修手表。补起我空空 的门牙要花不少钱,难度高,需要精良技术,他有这种技术。 我告诉他除非我能说话,否则我无法工作,也就没法付钱给 他。他顿时变聪明,叫我下午再来,他会做个塑胶的东西。 义说我是高贵病人,配得上用麻醉,在我的牙床注射局部麻 醉剂。拔完牙后才打麻药,这实在很怪,但是我痛到毫不在
乎了。
在拔牙与补牙间的空档,我在加路亚游荡,门牙漏风, 像狼人般青面獠牙。迎面走来的人避之唯恐不及。我胸口 沾满血,仿若身受重伤。宪兵怀疑我干了什么分尸坏事,盘 问我时,我只能含糊不清、发音不全地回答。
下午我回到医院,医师为我补上两颗在牙床上靠不住 摇晃的塑胶假牙,给我一瓶粉红色漱口水,收费超过法定标 准10倍。没辙,只好照付。当我离去时,发现用来为我注 射麻药的针筒弃置在地。
适应这个塑胶假牙可是我情愿不要的麻烦事,多瓦悠 人却喜爱不已,许多人还仿效我,刻意拔掉门牙。我问他们 干嘛如此?是看起来比较美吗?不是。那是(此刻人类学 者沉浸于幻想中)为了提供身体一个像村落大门的人口吗? 也不是。这是为了上下颚锁死时,还有一个洞可以把食物 塞进去。这种事常发生吗?据他们所知,从未发生过,但有 可能发生呀。能够一边说话一边拿开门牙,极端吸引多瓦 悠人。
现在巳接近收成季,多瓦悠人赶在雨季最后一个月把 许多属于湿季的仪式举行完毕。譬如男人死后,必须将他 的弓安置在头颅屋后面,举行安弓仪式。女性死者的水瓮 必须由儿子送回到她的兄弟处。我迫不及待要看这些仪 式,惟有看过并记录所有仪式,才能分析其内在逻辑、勾勒 其架构。
我的可移动式假牙大大提髙了马修的地位,让他很快 慰。他听说本地医师即将为过世的老婆举行仪式。每次上
山去拜访医师都是痛苦的经历,必须攀爬摇摇欲坠的岩石, 一失足便会摔落陡峭深渊。但是没办法。他选择这么不亲 切的地方居住,有几个原因。首先,这是山地多瓦悠人的传 统居住方式,在陡峭山边开辟梯田,必须四肢着地才能耕 种。此外海拔高数百英尺,气候适合种植少数特殊品种的 小米,它们比平原地区大片种植的普通小米值钱。理论上, 供祭祖灵必须使用这种高等小米,给祖先喝的啤酒也用它 酿造,酒精浓度较高。此外,高地农田较少被牛践踏。
相较于攀爬时的辛苦,抵达之后的工作环境很宜人: 山地村落气候舒爽,人们热情欢迎我,其实离我的茅屋也不 算太远。我检查了相机、录音机后,先去拜访主人以贿赂 他,探询他举办此次仪式的动机、该准备些什么。先行拜访 是聪明之举。一旦仪式开始,大批亲属四面八方涌人,谁也 没时间理会人类学者的愚蠢发问。此外,先行拜访给我充 裕时间检查我得到的答案、思索我要问的问题,看看有无改 进之处。仪式过后几天,我会二度造访村子,询问仪式当天 发生的一些事,核对仪式参与者的身分,它和其他村落举行 的仪式有何差异及不连贯之处。这时仪式器物尚未归还主 人,正好可以拍照,这比仪式中拍到的照片更清楚。我将底 片都寄回英国,请朋友帮我冲印。在喀麦隆冲洗底片既贵 又不可靠,但是底片在这种气候下一放18个月,也很危险。 寄回英国有可能半途丢了,也要回国后才能看,但整体而 言,还是比较聪明。最大的缺点是大大增加了我与邮局人 员的接触,即使以当地标准,他们也堪称是蠢笨与无能的 大师。
就在仪式的前几天,我的生活水平突然大大改变。那 天我进城取信,来了一辆陌生卡车,满载箱子、桶子与行李。 陌生车辆向来招引诸种揣测。卡车上是一男一女陌生白 人,身为驻地白人,上前探头探脑是我的责任。我们用生硬 的法语交谈,不久即发现我们都来自英语系国家,男人热情 握手,差点捏碎我两根手指早已骨折的手。
他们是约翰伯格与珍妮伯格,与新教会的布朗牧师 是同事,奉驻波利。他们是美国人,年纪还轻,初次到非洲, 和我当初一样饱受震撼。约翰负责主日学教学,珍妮是他 的太太。我们都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口音。
他们在波利镇安顿下来后,我更是非进城取信不可。 有他们的愉悦相伴,你可以大说英语、在厨房吃珍妮烘焙的 面包、听音乐,聊些小米与牛只以外的话题。约翰的任务是 和多瓦悠人沟通“基督精神的意义”,我的任务则是确立“多 瓦悠文化的意义”。我们的相互助益,便在提醒对方目标常 有力不能逮之处。最重要的,约翰傲然拥有12大桶垃圾小 说,慷慨赐借。我在多瓦悠之所以不曾发疯,这些小说居功 最伟。仪式的漫长间隔、七点之后村民全部上床的无边沉 闷夜晚,一本小说在手,便不再那么痛苦难熬。顿时,田野 工作变成我此生最浓缩的阅读经历,我从未有机会如此大 量阅读。不管是坐在石头上、爬山半途中、坐在河流中、蜷 缩在茅屋里就着月光,或者拿着煤油灯在十字路口等待,我 都少不了一本约翰的平装小说。当我的期望落空、人们允 诺我的神圣誓约破裂,我就遁人田野工作的换档心情,拿出 我的平装小说,和多瓦悠人比赛谁能熬得更久。
我赢得令人艳羡的“固执”美名。如果有人约了和我见 面却爽约,我就会拿本书坐下来等,直到他现身为止。我觉 得自己终于赢得西式胜利,打败了多瓦悠人的时间观。
约翰和珍妮除了解决我的交通问题,愿意帮我从城里 运送必需品,还满足我的其他需求。约翰把办公室钥匙借 给我,他外出时我可使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真正的桌 子,这是我到多瓦悠之后看到的第一个平坦书写桌面,还有 电灯与纸。没住过非洲山区部落的人,绝对无法体会这是 何等奢侈。只要跨进他的办公室,我就可将多瓦悠锁在门 外数小时。我可以摊开笔记分析资料,检查哪些地方还不 完全明白,哪些调查又是有价值的。在毫无干扰、中断的状 况下从事抽象思考——非常不非洲。
这些当然都是我们初次见面后的事。但仪式部分的发 展也超乎我的预期,前面说过我忙着记录医师之妻的水瓮 仪式,我照宣布的仪式日现身,讶然发现它居然准时举行。 我必须承认爬山耗掉我太多精力,到了山头,我差点站不 住,世界在我眼前打转。我尽力记录仪式——死者水瓮如 何布置成接受割礼者的模样、男人将水瓮高举过头边歌边 舞。但情况显然不对,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相机重得拿 不动,多瓦悠人的“解释”也令我恼怒不已。当时我坐在牛 圈的墙上,忙着厘清仪式参与者的亲属关系,一个男人警告 我不要坐在那里,以免染上可怕重病。我问马修他是什么 意思。马修说问题出在角落的破瓦瓮,它们蓄积气体,会吸 走我胃里的维生素。我实在受够这种胡言乱语,突然勃然 大怒,连自己都大吃一惊,因为这是受过教育的多瓦悠人的
典型答案,我早该习惯了。如果我当时心智正常,便会察觉 这是传统多瓦悠人思维模式伪装成西方想法。后来我颇费 一番工夫,才发现破瓦瓮下埋的是保佑牛只繁育的石头。 它会扰乱人的生育,惟有丧失生育能力的老人才能接近。 坐在那里,我可能终生不育。
到了仪式尾声,我几乎无法记笔记,以可能摔断脖子的 高速飞奔回村,颓然倒在床上。第二天,太阳尚未完全露 脸,我便爬进城看医师。他看看我的眼珠,在显微镜下检査 我鲜黄色的尿液,宣布我感染了病毒性肝炎。他问:“最近 你可曾用过不干净的针头注射? ”我想到加路亚那位牙医。 惟一药方是大量摄取维生素B、休息与营养饮食。考量我 的状况,这些完全不可行。在床上躺了几天,我觉得好多 了,便回到山上继续询问水瓮仪式的细节。
我在头昏脑胀的状况下工作了一星期。约翰和恩冈代 雷教会的一位传教士开车到村里探望我。我不记得谈话内 容,好像是在聊当天我买到的阳具状山药究竟有何性意涵。 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开始一阵忙乱。他们担心 我的状况,要载我去恩冈代雷的教会医院。
我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么强力的治疗。幸好,他们坚持 第二天出城时再来看我,让我思考一下。我拿着肥皂前往 洗澡处,离开村子不到100码,便突然累得走不动。路边正 好有大石,我一屁股坐下,无法抬动双腿。大雨骤然降下, 我仍无力移动身体。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可自抑放 声大哭。就在此时,邻村的贾斯廷发现我。我抽噔说自己 无法走路,他一把拉起我,背我回茅屋,我沉睡不醒,直到被
抬进医院为止。
译注
①英国大学教师分为 junior lecturer, seniw lecturer, reader, pro* fessor四个等级,前三者都是讲师。
②此段有关头部巫术的描绘并不清楚。译者特地去信作者 Nigel Barley,请他进一步说明。Nigel Barley为此向读者写了一段详细 说明,请译者翻译附于文后:“头部巫术”直译自多瓦悠语的‘‘祖克沛 思"(Zuulkpase)。多瓦悠人和许多非洲人一样,认为人的身体就像容 器,可以注人力量,也可以流出力量(因此瓦瓮才会在他们的象征体 系里扮演重要角色)。头部巫术是多种巫术中的一种,可好可坏。 (译注:亦即人类学里所谓的白巫法与黑巫法,前者可产生有利的力 量,起保护作用。)你很难用英文讨论头部巫术,区分它是不是一种有 物质形体的东西。多瓦悠语言并无此种分别,它是一种介乎东西、动 物与抽象力量的东西。
一个人之所以染上头部巫术,通常是由亲戚通过食物下蛊。和 小孩所吸收的其他力量一样,当孩子越长越大,这个妖巫也必须加以 训练控制。它非常畏惧尖锐的东西,晚上主人睡觉时,它就出外游 荡。刚染上者缺乏自主控制它的能力,往往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则永 远嗜食鲜血(尤其是主人的亲戚)。要证明一个人是否染上头部巫 术,惟有在他死后检査他的头颅。虽然理论上,你可因他人施巫术而 死,但多数时候多瓦悠人说“死于巫术”是指妖巫受伤,导致主人跟着 死亡。
③神判(或称神断)是用生理和身体的测验来判定诉讼当事人 有罪、无罪或者权利归属的方法。神判时被告须吞食毒药,或把身体 的某一部位浸在烧热液体里,或者和原告决斗。如果身体未受伤害, 则表示被告无罪。
④交感巫术一词是由弗雷泽(james Gewge Frazer)所创,他在《金
枝》(T^G^rtBou^)—书中说,分析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便 会发现它们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同果必同 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 地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之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作“接触律”。通过 “相似律”引申出的巫术,施巫者能够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 做的事。通过接触律,施巫者则相信能通过一个物体对另一个人施 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 的一部分。基于“相似律”的法术叫做“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基 于“接触律”的法术叫做“接触巫术”。不管是“顺势巫术”或“接触巫 术”都奠基于交感作用,施巫者相信通过一种我们看不见的神秘媒 介,可以把一物体的推动力传输给另一物体,亦即经由神秘的交感作 用,可使本来无关系的两件事物发生作用。详见弗雷泽,《金枝》,台 北:远流出版社(199丨),^).2卜23。
第九章非洲总有新把戏
任何一家非洲医院就西方标准来看都很恐怖。没有西 方医院的粉嫩色彩与低声细语,也不在走道旁诊疗室或屏 风后面治疗伤患,而是众目睽睽展示令人不悦的病体。非 洲人生病,全家人坚持和他一起住院,在医院里举炊、洗衣、 给孩子喂奶,把医院当成家,旁若无人以刺耳嗓门操持家 务。收音机震天作响,小贩叫卖各式垃圾货品。长长的队 伍里,女人背着孩子、男人一脸优郁,人人手上紧抓着纸,好 像护身符。男护士穿过病患队伍,心无旁骛,全然无视紧抓 住他们的手与哀戚恳求。医院周遭更是生态灾难。树叶全 被摘下擦手,树枝被扯下充当柴火,新月形的草坪被踩得奄 奄一息,上面一坨坨排泄物,鬼头鬼脑的狗儿尽兴大舔。
坐镇这一团混乱的是医师,通常是白人,工作过度、饱 受骚扰,奔来跑去处理各种急难事件,以赛过12个部门的 效率提供最基本的医疗服务。他们为我注射丙种球蛋白, 整整两天,我都无法移动双腿。再度,尼尔森牧师夫妇收容 我,决心好好喂饱我。
肝炎的大麻烦是它很容易变成慢性,纠缠我直到我离
开喀国为止。因此第一要事是检查出我罹患何种肝炎。肝 炎检查只有雅温得医院才能做。那里也有合格牙医能帮我 做一副较可用的假牙,直到我回英国为止。我的西方朋友 显然受不了我吃饭、聊天时,假牙常常飞出去,频频鼓励我 去雅温得换假牙。
财务灾难悄然逼近。我的钱还是没来。银行连最简单 的指示都无能执行,我欠教会的钱已多到难堪的地步,还得 面对修车与“身体大修”的额外支出。走投无路,我发电报 给英国同事,请他们借我500英镑渡过难关。如果他们能 电汇给我,我可以去雅温得的英国大使馆领取。
此次身体崩盘来得还算凑巧。主要的庆典季节已经结 束,我打算参观的丰收祭尚未开始,大约有三星期时间整修 自己,再回到田野调查地。运气好,说不定可以赶上丰收 祭。拿着假牙,我出发前往雅温得。
因为身体虚弱,我决定不计代价搭乘卧铺。出乎我意 料,卧铺很干净舒适,风格颇似20世纪初“火地岛铁路公 司” (Tierra del Fuego Railroad Co.)的出品。我的一夜好眠梦 想却被服务员摧毁,他坚持安排我与一位恐怖的黎巴嫩妇 女及其瘦弱的女儿同住一间。服务员指出我的铺位,我将 行李放妥,倒头便睡。突然,那位利凡得 一把将我扯起,嘶声怒吼:“在我女儿结婚前,没有男人能 与她同房睡觉。”她解释说:“她还是个处女。”我与服务员 以全新兴趣打量这位女孩。我试着解释我并不觊觎她女儿 的肉体魅力。女孩咯咯笑。服务员咆哮。我被全然漠视。
无视那位悍妇的骚扰,服务员唠叨念了一大篇规定。
和所有非洲争论一样,他们的口角亦是周而复始、无关 宏旨0
“我认识一个铁路局主管,我叫他开除你。”
“我兄弟是移民局督员。我叫他驱逐你出境。”
“野蛮人!”
“娼妓!”
随即他们在车厢门口毫不体面地扭打,互相大啐口水。 我与那位女孩沉默交换同情眼神。该摆出决断的样子了, 我吃力起身。妇人似乎担心我从背后偷袭她的女儿,紧握 拳头,奋力扑到我的面前。服务员趁她不注意,一把抓住她 的背,将尖声大叫的她拖到走道。众人群集围观,不少是出 外旅行的警察,漠然袖手,一些可恶的观众则鼓噪叫他们 打架。
我则一玻一跛沿走道前行,发现几乎所有卧铺都是空 的,随便挑了一个睡上去。服务员视此为恶意背叛,用瞪视 黎巴嫩妇人的恶狠眼神瞪了我许久,直到我拿钱贿赂才打 发了他。整晚,我都听到那位黎巴嫩“哨兵”只要瞥见敌人 经过,便拉开车厢门对他大声咒骂。第二天抵达雅温得,服 务员死命阻挠那位妇人找行李推伕,她则企图泼他茶水。
我和上次在雅温得认识的法国朋友约在老酒吧见面, 闲聊大家的近况。多数失踪面孔都是感染了肆虐西非洲的 致命病毒性病。非洲社交生活贫乏,通奸是最大消遣。我 惊恐发现那些纪念品小贩还记得我是那个什么都没买的 人,决心这一次不让我漏网。
初抵喀麦隆时,我对雅温得的丑陋与航脏印象深刻,现
在它却似天堂般美丽、品味非凡,充满文明舒适。短短数个 月,我的标准便有了惊人变化。赤贫与富裕的骇人并存也 不再擦动我。当我与白人同伴坐在咖啡馆时,一个孩子站 在人行道上,年纪小小,却不知受什么政治激进主义影响, 对外国人破口大骂。咖啡馆客人似乎觉得很有趣,丢了几 个铜板,那个孩子连忙趴到泥巴地上拾起。
我很快住进朋友的公寓,再次发现英、法两国年轻人的 生活优先顺序大不相同。生活在非洲,独立的英美人士不 是自己种植,就是吃罐头食物,法国人却坚持法式料理。不 教书时,他们的生活就是到丛林赛车、到大使馆区参加派 对,或者从事其他观光冒险。他们当中有一人酷爱剥制动 物标本,尤其擅长剥制穿山甲。据说穿山甲很难杀死,因此 他镇日忙着实验各种杀死穿山甲的新方法。有时澡盆里浮 着他宣称刚淹死的穿山甲,有时冰箱冷冻库门关不上,里面 是他“冻僵”的穿山甲。
奇怪巧合,综合医院里新来的医师认识我,他是我一位 老友妹妹的男友,我们曾在法国拉洛歇尔(La Rochelle)的酒 吧见过一面。发现世界这么小,而且依据非洲扩展式亲属 关系运转,真令人欣慰。他安排我验血。我对这项检査颇 感矛盾。我就是因针头感染而生病,再挨一针能治病吗?
第二天,我去大使馆打探钱来了没有。大惊失色发现 自己成为外交工作的主角。伦敦外交部转来一大堆夸张报 告,说我的身体伤残了,以致大使馆一位人员慎重考虑走出 首都护围,寻找我的下落。典型作风,他们费劲解释为何无 法帮忙,为我安排优先看牙医,却矢口否认知道钱的事。
我在雅温得待了两周修牙,用新假牙大啖肉与面包,某 天还吃了奶油蛋糕。(我回英国后,天天吃两个奶油蛋糕, 直到恢复体重为止。)再没什么比大病初愈后四处走动更快 乐。有一天,我与烟草店老板一起外出吃饭,不知为什么, 突然幸福感紧紧包围我,后来我才发现我坐的是布套扶手 椅。在多瓦悠,我不是坐在石头上,便是坐酋长的摇摇欲坠 折叠椅或教会的硬背椅,这是数个月来我第一次坐到扶手 椅。此地还有戏院,配备奢侈,坐在后座的人有一种机器可 以听录音,不必仰赖前座的人口耳相传。最棒的是这里的 房子不是浪板铁皮屋顶,大雨不致冲毁一切。
但幸福感短暂。此地白人生活集中于酒吧,到了晚上, 他们就群聚于此互吐苦闷、抱怨雅温得种种。为防肝炎复 发,我严禁喝酒,酒吧对我而言,实是乏味透顶。到后来我 要返回内陆时,竟一点不觉惋惜。我也担心只要我转身不 注意,多瓦悠人就会偷偷举行丰年祭。
我顺道到医院拿验血报告。第一份报告说“样本遗 失”。第二份报告说“验血试剂缺货”。我早就知道是一场 白忙。但是我觉得身体好多了,而且配备了新假牙,可以发 出基本的英语发音。财务状况则依然吃紧。数个月后,大 使馆才发现钱的确是汇来了,只是塞在某个抽屉里。我更 讶异大使馆人员极端缺乏手腕,居然在乌龙事件后一星期 寄来女王生日派对的邀请函,请柬背面写着:“如果阁下不 克光临,大使也不觉意外。”
我平安抵达恩冈代雷,与约翰、珍妮碰头,搭他们的便 车回波利镇。美国派来增兵,那是布鲁一家人,男主人是华
特,他将在教会学校教书。他、约翰与我成为灵魂伴侣。华 特迅速得到“瓦区” (Vulch)绰号,因为当地人将他的名字念 成兀鹰(vulture)。华特是《时代周刊》填字游戏迷,经常坐 在阳台上,与填字游戏数小时痛苦奋斗,不时绝望呻吟或者 兴奋跳跃。他极有音乐才华,很快便取得教会那台饱受湿 气与白蚁侵蚀、油尽灯枯、哮喘不已的钢琴独家使用权。后 来他搞到一个调音较好的乐器,我才发现他真的能玩音乐。 他的太太杰奎琳是完美的陪衬者,统管一切务实工作:裁 衣、养鸡、钉钉键镇、生养那些“瓦区”边玩填字游戏边心不 在焉逗弄的小孩。他们家永远访客川流不息,主人还欢迎 多多益善。打从丛林来的客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家里会有 谁,到处是打开的行李、吵闹的小孩、猫狗与变色龙。这就 是“瓦区”的家。
我不再觉得自己在喀麦隆孤孑一人。最坏的时光已经 过去,我已克服种种困难。田野场不远处就有我的朋友,当 我生病、沮丧、被孤寂打倒时,就可逃进我的避难所。现在, 我可以开始进行此行的研究了。
译注
①利凡得指地中海东部以及爱琴海沿岸的国家,自希腊到埃 及,包括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等。
第十章仪式与错误°
我离开了三星期,欣慰发现路旁的小米尚未到收割期。
自从我读了马林诺夫斯基那篇反对人类学者赖在教会 阳台上的激烈文章后,就对教会阳台大感兴趣,我发现坐在 阳台上沉思非洲,往往心情愉悦且收获颇丰。阳台正前方 是通往城镇的干道,背后是月光笼罩的山头,嘈杂与闲逸在 此美妙处所兼容并存。
经历恩冈代雷的寒冽,此刻我欣然坐在阳台上享受美 景与仁慈的温暖,远处山头飘来阵阵鼓声。再度,我觉得自 己像40年代英国电影里的典型白佬,聆听远处山头的土著 鼓声,怀疑这是否代表令人胆颤的屠杀即将展开。我认出 那是深沉的死亡之鼓。有人死了,还是个富人。鼓声在山 头回响,很难判断它来自何方。我问厨子鲁宾知不知道,他 说鼓声来自蒙哥(Mango)村,结果鼓声来自我的村子。责任 感驱使我起身.迄今,我尚未见过男性大型葬礼。我和朋 友告别,举着借来的火炬,奔回孔里。
我一踏入村子,马修便热情迎接我,要求预支薪水。死 者是孔里村最偏远处的一个有钱人,因为马尤(Mayo)的关
系,我和那个院落关系不错。马尤是朱迪波父亲的老朋友, 政府不顾孔里居民反对与世袭原则,派封马尤为酋长。②因 为朱迪波的父亲突发狂想,认为政府有权课税,他也可以开 征自己的特别税,被政府断然否决,气愤不已。为了酋长之 事,副县长、孔里居民与马尤之间关系恶劣。马尤总是散发 一股乏味的冒牌酋长味道,被村民视为政府的买办。奇怪 的是,马尤与朱迪波的坚固友谊始终不变。我认为马尤是 我碰到的最好的多瓦悠人,慷慨大方、乐于助人、意志髙昂, 帮过我无数忙。马修刚从马尤的院落回来,已经记下葬礼 流程,令我欣慰不已。
尸体已经用小公牛皮裹过一次,取自死者兄弟专为此 场合宰杀的牛只。女人身戴表示哀伤的树叶,敲击空葫芦 壳,满村奔跑哀号。死者妻妾坐在停放尸体的圈地,眼睛呆 望前方。笨得很,我居然趋前致意。她们根本不准动,也不 准说话。看到我闹大笑话,男人一边裹尸一边窃笑。其他 亲属(尤其姻亲)也献上包裹尸体的兽皮、布疋、绷带。死者 的女婿携妻前来,让她站在牛只圈地中央,对着她的小腹丢 掷供品,此举代表他与死者之家的关连。死者岳家的人则 将供品丢向死者亲属的脸上。此举通常表示侮辱,精确点 出男人对岳家的尊敬。女婿与岳家的对应关系,前者居于 劣势,后者居于优势。
葬礼时,男人互相打趣玩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与死 者同时接受割礼。终其一生,他们见面就应互相戏谑侮辱, 而且可以随意拿取对方的财物。突然间大雨如注,大家都 消失。我问:“他们去哪里?”
“他们去树林里大便。”
当时,我天真以为这是暂停,在众人的共同默契下,让 —早就参与仪式的人可以休息一会儿,到树林里解放后再 继续。后来,我才发现到树林里大便也是仪式的重要部分, 间接点出这些戏谑兄弟的割礼真相——他们的肛门并未缝 合。马修、马尤和我躲到茅屋里等待大雨停歇。马尤告诉 我村里如有人死亡,第二天上午男人会聚集村外的十字路 口举行仪式。这是马尤的典型作风,主动透露其他人吝于 分享的讯息。
男人都到十字路口。小丑和巫师也去。与死者同 一批接受割礼的人也去。他们面对面坐下,把草放在 脸上。一个人说:“把你的屄给我。”另一个人回答: “你可以拥有我的屄。”然后,他们开始交媾,用细棍子。 一个男人放火烧草。他们大声呐喊,加入其他男人。 结束了。
马尤觉得整件事非常恐怖,边说边放声大笑。基于礼 貌,我也跟着笑,脑筋却不断打转,企图厘清讯息的意义。 多瓦悠仪式让我头晕眼花,看似充满含义,却无法勾勒出他
们的象征体系。我始终觉得拼图少了一大块--个重要
事实,因为太过明显,人们遂不觉得有必要告诉我,因此我 把拼图整个拿反了,看错角度。我怀疑少掉的那一大块就 是割礼,但是大家还不愿跟我谈它,数个月后,我才将整个 图像拼凑完成。事实上,十字路口的那一幕是男孩割礼的 精简版,结构由割礼蜕变而来,多瓦悠其他仪式亦复如此。 所有生命危机、岁时祭典都以割礼辞汇描述。这也是为什
么割礼衣服会不断出现在极不合理的地方,醬如用来装饰 死亡妇女的水瓮、包裹死者等。
外面传来呐喊声。当我们在茅屋躲雨时,男人已从树 林回来,将一顶红帽子绑在尸体上,就像接受割礼者戴的红 帽。他们推挤尸体,威胁割他包皮。部分葬礼还有一个裸 体男孩与尸体抵背而坐,男人割断绑在男孩阴茎上的红带 子,模仿割礼。
马修与我待到很晚,录下仪式歌曲,搜集各式闲言。这 些录音带够我们忙一阵子了。
我们刚回到村子,坐下来吃当天的第一顿饭,便听说邻 近村子要举行头颅祭,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眼前这 场葬礼进度暂停,尸体要维持原状放两天。我们可以先丢 下这边,去参加另一边的大事。
吃饭时,马修又露出那种令我畏惧的狡猾表情。每当 他别有居心,总是酝酿良久,以致当他表明企图时,我反而 松了一口气。终于他开口了:当我进城疗养时,他得空拜 访一些亲戚,也整理了我的茅屋,在我的皮箱底找到一套旧 西装。那是一位同事建议的:“你总需要一套西装吧?”理 由为何,我不知道。几个月来,我带着这套西装流浪,始终 找不到机会亮相,终于将这位同事的劝告打入“给田野工作 者的疯狂无用建议”名单里。马修却另有想法。他恳请我 穿这套西装参加头颅祭。他说这会令大家印象深刻。我断 然拒绝。马修闷闷不乐。那么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一个厨 子。我不该自己烧饭。何况像今天这样,我们出去忙了一 天,回到家里就有饭吃,不是很好吗?他可以引荐他的兄
弟。为求耳根清静,我答应与他的兄弟谈谈,心里却一点都 不想加重负担,搞什么“居家生活”。
第二天尚未破晓,马修便叫醒我。满脸笑容,他有个惊 喜给我。昨夜他提到的厨子——他的弟弟——已经来了, 而且烧了早饭。那是油漉漉、烧得焦黑的内脏。我讨厌多 瓦悠人煮东西总是放一大堆油。厨子被带到我的面前,准 备接受我的嘉奖。他是年约15岁的年轻人,很奇怪,两手 都有六根手指。我对此颇感兴趣,觉得应该研究多瓦悠人 对身体畸形与残废的想法。年轻厨子将优良手艺归功曾在 加路亚替白人工作。他在那里做厨子吗?不是,打扫的。 我觉得疲累不堪,这个问题必须等我体力恢复了,才有办法 应付。今晚,我再和他谈。
完全符合多瓦悠人的时间观,头颅祭仪式未照宣称时 间举行,这让我有机会询问多瓦悠人秘而不言的仪式部分。 严格来说,这不是他们的错。我要求看“泼洒头颅”,据我所 知,这是头颅祭的名字。没错,但它也代表对着头颅泼洒排 泄物与血液的仪式部分。所以我要求看“泼洒头颅”,我就 只看到“泼洒头颅”,不少刺激性活动我都没看到,而且是由 我不知道的人参与。譬如男人会抱镜跳一种非常自恋的 舞,一起接受割礼的哥儿们必须爬上死者的屋顶,用肛门摩 擦屋脊。女人以形似阳具的山药做出各种奇怪动作,令我 颇感困惑,后来我才发现那是男孩受完割礼的仪式变形。 换言之,死者的妻妾在最后一次辞别丈夫后,被当成刚受完 割礼的人。共同特点是接受割礼者与寡妇都经过一段时间 隔离,可以再融入社会生活里。她们的丈夫一头颅祭的
第十章仪式与错误
主角——也被视为刚受完割礼,他的头颅被放在头颅屋里, 那也是割礼仪式的最后髙潮地点。
自然,当时我全不明白这些,只忙着记笔记,无能猜测 我努力记录的是什么。多数时候,我的发问只是散弹打鸟, 希望能撞到一二个可以继续发挥的问题。象征主义领域的 困难在于你很难判定哪些资料可用来解释象征体系。你试 图勾勒多瓦悠人的世界——他们如何建构与解释自己的宇 宙观,但此类资料多半属于意识不及的范围,你不可能直接 问多瓦悠人:“你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它太模糊了。解 开宇宙观之谜,某个词汇、信念,甚或某个仪式的结构都可 能至关重要。你必须将它们组织起来。
譬如,我曾说过铁匠是隔离阶层。隔离规则包括不能 与族人共食、一起汲水与耕种,也不能与其他阶层婚配。人 类学者碰到这种案例,会怀疑是否有其他沟通形式也强调 了铁匠的隔离,替如当地人对语言的想法。事实的确如此。 我发现铁匠讲的多瓦悠语和一般人不同,有一种特别口音。 多瓦悠人对乱伦与同性恋的想法,是否也强调了铁匠的隔 离?对我而言,同性恋尤其是奇怪的领域。某次,一头公牛 的睾丸感染寄生虫必须切除,我终于有机会询问同性恋的 问题。平常如果数头牛同时要阉割,地点会在男孩割包皮 的小树林,又是人认同牛的另一明证。那次,牛只全被赶进 牛圈,好捕捉生病的牛。这时一只不到一岁的小公犊试图 爬到另一只小公牛身上。我指着这个画面,希望多瓦悠人 会说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铁匠阶层D我的问题越深入,气 氛就越尴尬。事实是,西非洲多数地方的人从未听过同性
恋这回事,都是白人在说。多瓦悠人极端怀疑同性可以交 媾。公牛爬到公牛身上,他们的解释是“在争夺母牛”。比 起西方社会,多瓦悠男子同性间的身体接触较多,但全无性 意味:男性朋友可以手牵手散步;年轻男子可以交颈共眠, 丝毫不涉欲念。久未见面的多瓦悠人会一屁股坐在我的大 腿上,抚摸我的头发,看到我对这种公开的亲昵举动大为困 窘,他们觉得很有趣。所以,我的猜想查无实据,铁匠阶层 并没有乱搞同性恋的名声。但他们吃狗与猴子,多瓦悠人 不吃这两种动物。人类学者可能会说,这两种动物太接近 人,所以多瓦悠人不吃。吃它们,等同饮食的乱伦或同 性恋。
因此,你在资料泥淖中小心行走,不断犯错而后修正。 不过我必须承认,今天我比较烦恼的是厨子的问题,如何才 能摆脱他的服务。我终于想到妙招:我正打算盖新茅屋, 可以聘他做工人。大家都不伤感情,而且他抹泥一定比烧 菜好。
除了对仪式感兴趣外,这次的头颅祭也让我有机会再 访卡潘老人,因为祭典就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举行。和平日 一样,他被众多随从包围,有人为他打红色洋伞,他则痛饮 啤酒。他迫不及待要比较我们的假牙,确定他的假牙比较 高级后,他龙心大悦,邀请我一个月内再访,他会派人通 知我。
雨季差不多结束了 ,未来五六个月都不会再下雨,真是 一大安慰,我向来讨厌下雨。回程路上,我们却碰上可怕的 暴风雨。先是山头传来小小的声响,接着变成闷雷巨响。
第十章仪式与错误
天上出现巨大云层,在山头旋卷。我们显然来不及回到村 子,就会碰上大雨。狂风奔过平原,撕扯绿草、拔下树叶。 马修不认为这是普通暴风雨,而是祈雨酋长发威。我必须 承认:如果我不是固执偏见的西方人,可能会同意他的看 法。暴雨如鞭,不到两秒钟,我们便全身湿透了,瑟瑟发抖。 狂风的摧残也非常惊人,连身上的钮扣都被扯掉,我们被迫 在独木桥旁暂停。这座桥是剖开的树干,上面长满青苔,横 跨四十英尺的峡谷。我们绝无法在狂风中穿行此桥,只能 坐下来等待。马修害怕卡潘老人会指挥雷劈死我们。我告 诉他白人不会被雷劈,他紧跟着我就没事。他马上接受我 的说词。西非洲显然是全世界雷殛意外最多的地方。我还 记得自己边躲雨边想,此地车子都有一个“摩拖约” (motmjo),他的工作就是专门捆绑车顶的行李,或者爬到车 顶替乘客卸货,所以“我的马车夫被雷打死了”@这句话可 能最适用于此地。
暴风雨终于逐渐停歇,我们回到村子。故事迅速传遍 全村,一整个晚上,我都和人闲聊祈雨酋长种种。一夕间, 他就成了村人可以和我公开讨论的话题。
有些多瓦悠人已经开始收割小米,虽然收割季尚早,但 我该去田里四处打转了。收割小米必须建打谷场,是在泥 地上挖一个浅洞,糊上泥巴、牛粪和荆棘类植物,形成硬地。 为防妖巫作怪,必须使出尖刺物法宝:蓟、小米梗或竹梗上 的芒刺,甚至豪猪毛。割下的小米稻穗至少要晒干数天,才 能打谷。打谷非常辛苦,硬壳乱飞,颇伤皮肤,就连一身厚 皮的多瓦悠人也刺痕累累。他们轮流打谷、喝啤酒,不顾体
面大肆搔痒。我对打谷场特别感兴趣。打谷场在其他文化 里,都是推敲象征体系的焦点,多瓦悠的打谷场也有许多复 杂禁忌。我已经知道他们有所谓“真正耕耘者”的特殊阶 级,负责打谷场的各种防范措施。两周后,其中一个“真正 耕耘者”要收割小米,我安排好了去拜访他,届时就知道他 在文化体系里的位置。我和村里女人混得颇熟,她们是不 错的消息来源。据她们的说法,触犯禁忌将影响生育能力, 怀孕妇女绝不能进人打谷场,这和我想的完全背道而驰。 多瓦悠文化里,人的繁生与植物丰收交互影响,而且是好的 影响。譬如女孩初经来潮,必须被隔离在小米磨坊。又臂 如,惟有姻亲可互赠发芽的小米。铁匠阶级不能与一般人 发生性关系,所以也不能踏人女人的小米田。换言之,小米 的生长周期与女人的性发展有许多阶段性平行关系。据 此,我认为生孩子与打谷应是对称关系。如果治疗难产是 将产妇放到打谷场中央,那就完全符合我的模型。怀孕妇 女不能进入打谷场,着实令我困惑良久。约翰外出时,我甚 至向他借了办公室一天,坐在里面端详我的笔记,试图找出 哪里错了。如果我的模型不成立,我前面解开的多瓦悠“文 化图像”必须重新来过。
我决定找我最喜欢的资料提供者玛丽约(Mariyo)聊 聊,她是朱迪波的三老婆。自从我的药治愈酋长的弟弟后, 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基于几个原因,我对她颇感兴趣。首 先,她住在我的茅屋后面,我无法不注意到她的屋子人夜后 便传出连串屁声、咳嗽与震天价响的打嗝声,对她深感同 情,终于有个多瓦悠人的肠胃和我一样烂。一天我向马修
提起此事,他放声尖笑,跑去和玛丽约分享我的最新蠢行。 不到一分钟,她的茅屋传出尖声大笑,笑声从一间茅屋传到 另一间茅屋,让我能掌握笑话的传播速度。马修终于回来, 笑得眼泪都掉出来,几近虚脱。他带我去玛丽约的院落,指 出正对我茅屋背面的小屋,里面养着一只山羊。我对山羊 一无所知,不知道它们排气的声音很像人。经此事件后,我 和玛丽约便发展出戏谑关系,可以相互欺骗愚弄。多瓦悠 社会有不少戏谑关系,对象可以是特定的亲属阶层,也可是 互有好感的人。戏谑关系有时非常有趣,有时则十分乏味, 因为它完全不考虑你的情绪。
因为我与玛丽约的戏谑关系,她成为较无防范心的资 料提供者,也愿意接受我对“开玩笑”与“问问题”的严格区 分。在我认识的多瓦悠人中,惟有她大约知道我在干什么。 一次我问她女性死者的水瓮仪式里,死者的女亲属头发剪 成星形,她们在其他场合也做这种打扮吗?她说不。其他 多瓦悠人的回答一定到此为止,但是玛丽约却会主动加上: “男人有时会。”然后告诉我哪些场合男人会把头发剪成星 形。因为多数多瓦悠女性仪式只能视为男性仪式的蜕变, 这给了我一些解释线索,也打开新的探索领域——身体装 饰与瓦瓮装饰的对称关系,以及哪些当地观念让女人被视 为有缺陷的人。
我从别的女性资料提供者处听到怀孕妇女不能进入打 谷场,我很好奇玛丽约的说法会是什么。我缓慢推进问题。 打谷场用什么做的?在打谷场干什么?有什么禁忌吗?什 么人不可以进人打谷场?她也回答说怀孕女人不可以,但
是加了一句:“至少,胎儿还没有足月前不可以。”如此一 来,观点完全不一样了。她继续解释,怀孕女人进人打谷场 可能会早产。我的小米生长与女性生育对称模型终于保住 了。人类学门外汉绝无法体会这么个小消息所带来的满 足。多年的单调苦读、数个月的生病、孤寂与乏味、连续数 小时的蠢问题,统统值得。人类学领域里,假设获得证实的 机会很少,理论模型得以确立正是我亟需的士气提振。
但是一如非洲常态,秩序井然的工作必遭无数琐碎小 事打断。我必须停工一天,对人侵茅屋的各种生物宣战。 蜥蜴,我能忍受。它们在屋顶上奔跑,倏忽来去屋梁。惟一 的不便是它们喜欢大便在你头上。山羊则是永恒的诅咒, 你必须学会防范。我与一只公山羊长期对峙,它最爱在半 夜两点溜进我的院落,在锅炉上跳来跳去。赶走它,只能保 证一小时安静,之后它又溜回来,用后蹄踢翻我的煤气灯贮 气瓶。最糟的是它一身骚臭。多瓦悠山羊臭到极点,如果 你在森林里追踪山羊,根本无法凭气味判断它是否十分钟 前才打此经过。靠着贿赂酋长的狗儿波尔斯,我终于打败 这只山羊。波尔斯狂爱吃巧克力,每晚给它一小块,便足以 诱惑它整晚守在我的茅屋前赶山羊。后来波尔斯招来老 婆、小孩,变成家族事业,迅速消耗我的巧克力库存。多瓦 悠人每次看到我的狗随从们浩浩荡荡跟我深人丛林,都觉 得好笑,还给我取了“伟大猎人”的绰号。
白蚁也时时威胁纸张,它们有种狡猾习惯,会从书本里 蛀起,吃光里面的纸张,直到整本书只剩薄饼般的外壳。小 小的化学战便歼灭了它们。
老鼠比较恼人。它们固执拒绝我的食物。和多瓦悠人 一样,此地老鼠也只爱吃小米,此外就是我的橡皮管,一晚 上便啃光滤水器管子。它们合力攻击我的相机。老鼠最讨 人厌的一点是行动笨拙,冲翻碰撞东西。它们的命运终于 在某个恐怖夜晚决定。那晚我在黑暗中突然惊醒,发现胸 前有东西蠕动。我动也不敢动,深信躺在我心脏上方的正 是致命的绿色非洲树蛇。我暗自估算它的大小。我该静躺 不动,祈祷它走开吗?不幸,我睡相很差,万一不小心瞌睡 着了,翻身压到它,岂不是致命大祸?最后,我决定上上策 是默数到三,一跃而起摔掉它。我数到三,大叫一声,纵身 往旁边一跳,膝盖狠狠打到床沿。我以自己都不敢置信的 精确灵巧,一把抓起火炬照向我的攻击者。就在屋梁上,一 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老鼠瑟缩呆立。我觉得万分羞愧,直到 第二天上午,我发现它居然企图啃食我的假牙。这个发现 让我硬起心肠,到村里搜罗捕鼠器,一晚上就杀了十只老 鼠,全进了村里孩子的肚子。
比老鼠更烦人的是蝉。多瓦悠山区有上千万只蝉,愉 悦鸣叫,形成热带非洲的夜晚氛围。但如果只是一只蝉困 在你家,准叫你发狂。它们有一种怪习惯,总是密藏在小缝 隙里,光凭叫声,很难判断它的所在。白天,它们静默无声。 晚上,便发出刺耳恼人的尖叫。惟一办法是用杀虫剂整片 喷洒,过一会儿,或许会出现咳嗽不已的蟑螂、喘不过气来 的苍蝇,以及晕头转向的蚊子。这也只能让它们逃出屏障, 头晕目眩在地板上疾奔,你再用重物至少狠狠拍打十下,才 能摧毁它们。连续数夜失眠后,执行死刑所需的暴力与怒
气会自然涌生。
但是真正激怒我全面宣战的是发现蝎子藏在置放鞋子 的茅屋墙角。毫不知情下,我拿起鞋子,大惊看到一只巨大 的蝎子从鞋里冲出,朝我攻来。我完全不像男子汉,失声尖 叫,退到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约莫六岁的多瓦悠孩子,揶揄 地望着我。紧张让我失去语言能力,一时忘了蝎子要怎么 说。我用类似旧约圣经的言语大叫:“里面有个刺辣的畜 生! ”那个孩子朝屋内望,深深鄙夷,赤足踏扁那只蝎子。 (为了各位的福祉,我必须提醒大家:蝎子虽甚少使人致 命,但是蝎螫十分刺痛。最好先用冷水浸泡患部,然后服用 治疗花粉热的抗组织胺。)
多瓦悠人总是讶异我万分畏惧蛇与蝎,却不愿开车辗 毙最恐怖的鸟一猶头鹰。他们还曾看到我抓起变色龙放 到树上。众所周知,它含致命剧毒,好几个孩子因此患病, 真是笨蛋行为。我惟一有用的愚行是敢触摸食蚁兽的爪 子。多瓦悠人不能碰触食蚁兽的爪,碰了,终身阳具都会软 瘫无力。食蚁兽的爪子也可用来杀人:放人面包树的果实 里,喊出被害人的名字,果实成熟落地,对方就死了。如果 有人猎到食蚁兽,便会公开召唤我,当众将爪子交给我,以 示对族人并无恶意。我必须将爪子带到山头,埋到人迹罕 见处。多瓦悠人颇感激我扮演的宇宙污染控制官的角色。
我从旅人处得知“真正耕耘者”的小米尚未收割,所以 我有喘息时间观赏最新娱乐——孔里的选举。副县长宣召 所有村人于某一天、某一地点集合,他要向大家说明此次选 举。结果,他根本没现身。让村人在那里呆等了两天,才陆
续回到田里干活。数天后,村里来了一个“古米赫”。这些 讨厌鬼是退役军人,受聘中央政府,负责压制宪兵无力维持 秩序的顽强村落。每当“古米赫”光临一个村落,便长时间 霸占民宅,白吃白喝,尽情指使主人。有些地方,民众不知 道也不懂得珍视自身的权益,让“古米赫”为所欲为。这次, “古米赫”是来确保投开票所的设立。多瓦悠人对全国性政 治不感兴趣,投票热情必须激发。
所有多瓦悠男女必须在指定时间去投票。酋长的责任 是确保投票顺利,马尤谦卑地扛起责任,朱迪波则坐在阴凉 处发号施令,指挥大家做事。我坐在他旁边,两人针对通奸 有了一番精辟讨论。他说:“拿玛丽约来说好了,大家都说 她和我弟弟上床。但是你看到我弟弟生病时,她多么焦急。 这证明两人并无暧昧。”对多瓦悠人而言,性与爱毫不相关, 甚至还互斥。我明智点头表示同意。向他解释性爱还有其 他面向,是徒劳无功之事。
投票处,民主程序热烈展开。一个男人没把妻妾全带 来投票,遭到斥责。“她们不肯来。”“你就该打她们一顿。” 我问了几个人此次选举是干嘛?他们茫然以对,解释说: 你带身份证来,把身份证交给那个官员,他在上面盖章,帮 你投票。我知道,但选什么呢?他们又茫然以对,我们不是 说了吗?你带身份证来……。没人知道这次选举是干嘛, 也不准投反对票。选了一天后,官员觉得投票数不够,把大 家叫来再投一遍。选举结果出炉那天,我正好在戏院看到 新闻片,官方宣布喀国惟一政党推出的惟一候选人贏得百 分之九十九的选票。戏院观众在黑暗的保护下发出嘲弄嘘
声,我觉得这才是健康表现。
但是村里人人都把投票看得万分严重,一切照规定来。 身分证细心查验,橡皮章一点不差地盖在身分证的投票格 内,村人的投票率务必精确计算,选举人册从这个官员交给 另一个官员,每一道关卡都得签收。大家似乎不觉得费力 盯紧琐碎细节与明目张胆忽视民主原则之间有莫大矛盾。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学校。他们全部精力都花在一套 不可思议的官僚标准,用以决定哪些学生可以升级,哪些要 留级一年,哪些又该退学。他们使用这套神秘公式计算学 生平均成绩的时间,大约等于教学时间。但是到了学期尾, 校长又独断决定学生成绩太差,统统加20分。或者收了家 长的礼,擅自更改学生成绩c也有可能政府决定不需要这 么多学生,宣布考试作废,变成大闹剧。看到宪兵背着轻机 关枪守护考卷,你真会忍俊不住,因为几天前便有人打开试 卷封套,偷偷将题目卖给出价最高的考生了。
结束选举插曲,该是我去探望“真正耕耘者”的时候了。 到他那儿,必须步行20哩山径。天气一天热过一天,我徘 徊在晚间出发比较凉快,还是等白天搭人便车。最后我选 择搭便车,运气不错,碰到一个来往两个教会的法国天主教 神父。他好心载我们一程,听他发表多瓦悠文化高论,旅途 颇为愉快。这位神父的理论直攻“性压抑”,一切都和“性” 有关。男人被杀后竖立的木叉,一边是阳具,另一边是阴 道;割礼的紧张代表他们对阉割的深层疑虑;他们谎称割礼 是用牛皮缝合肛门,显示这个民族有肛门妄想。看来,这位 神父不仅读了心理学教科书,还读了一点人类学。仔细想
_第十章仪式与错误_139
想,他这番理论显示他读过一点有关多冈(Dogcm)人的文 献。多冈是马利共和国里知识水准最高、最喜欢自我分析 的民族。谈到多瓦悠人,他摇头叹息。他与多瓦悠人相处 多年,至今他们仍不肯告诉他族人的神话和原初之蛋(primal egg)。④在他发现多冈人不似法国人后,简直无法接受 多瓦悠人也不像多冈人。
他说,你无法否定这个论点,无所不在的潜伏性欲和非 洲文化的性自制氛围绝对脱不了关系。或许过于仰赖圣经, 会让人深信所有真理都在一本书里。对某些人来说,文化相 对观(cultural relativism)是很难接受的观念,尤其是信仰坚 定者,不管他是神职人员、自满的拓荒者还是德国义工。一 位德国义工曾一语道破他在喀国的三年真相如果原住民 没法吃这个,干他的,他们可以卖给白人,我才不管。”
我们的目的地是个荒凉村落,位于坚硬的花岗岩山脚 下。这么薄而干炙的地面能种出植物,真是个奇迹。这里 的气温与“我们那儿”落差颇大,马修和我迫不及待跌坐树 阴下凉快,村人则帮我们去找人。
“真正耕耘者”现身,是个枯干瘦小的男人,一身破烂。 他根本喝得烂醉,现在才上午十点呢。我们行问候礼如仪, 人们拿来草席让我们坐下c正如我畏惧的,他们开始准备 食物。我颇能接受多瓦悠的怪诞膳食,包括山药、花生,甚 至小米。不幸的是,当我拜访陌生村子,按照习俗,他们必 须招待我吃肉,以示尊敬。既然他们不会为了取悦我特地 杀头牛,送上来的一定是那种吊在炉火上、断断续续不知熏 了多少时日的肉。撒上酱后,便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幸好,观看陌生人吃饭不礼貌,马修和我必须退到某间茅屋 进食。我大可拒吃主人奉上的佳肴,不致得罪他们,躲到墙 角思索其他事情,让马修一个人吃两份。
趁他们炮制熏肉大餐的时间,我开始与主人随口闲聊, 问些我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正如我担心的,他的答案闪 闪烁烁,半真半假。此外,他还不确定是不是马上要举行丰 收祭。或许,他可以安排明天举行,或许不行。理想上,田 野工作者应拒绝与这种人打交道,只与那些礼貌、友善、慷 慨的人往来,他们会认为回答人类学调查员那些无意义、紧 迫钉人的问题,是件有趣又有益的事。不幸,这种人很少。 多数人不是有其他事要忙,就是很快便觉乏味,被问话人的 愚蠢惹恼,或者倾向给你好听的答案而非实情。面对这些 状况,最好的策略就是贿赂。一点点钱就可使人类学者的 探索变成值得投人的活动,打开原本深锁的门。今天的状 况亦如是。一点礼物便保障丰收祭会尽速举行,绝不拖延, 而且我可以从头参观到尾,他现在就去准备。当他摇摇摆 摆走开,他的某个老婆端来巨大一盘熏肉。
尚未吞下一口刺鼻熏肉,我们便听到挥舞镰刀的声音, 开始收割小米了。马修小声透露“真正耕耘者”急着讨好我 的原因。快要缴人头税了,他可以用我送的礼去缴税,省得 和那些有需要的亲属分享。
田里整天都在忙碌,我坐在一旁观看,急着想和工人说 话。多数时候,我们都言语不通,显示我对多瓦悠语的了解 非常区域化。我们的谈话经常陷入漫长尴尬的沉默,你无 法对无言的陌生人大喊:“说点什么吧!”这有违多瓦悠的
第十章仪式与错误
习俗,保证驱散所有谈话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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