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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类学家txt

_2 奈杰尔·巴利 (英)
加路亚是个奇怪的城市,位于景观乏善可陈的本维河 (Ri胃Benoue)畔,此河雨季时奔腾如密西西比河,干季则 变成潮湿砂地。加路亚城的生计全赖任性多变的本维河, 从满城悬挂如烟幕的鱼干便可窥知。鱼干是本城的主要工 业,另外两项产业是啤酒与行政机关。对多瓦悠人而言,啤 酒是特别的销魂物,他们尤其热爱法国殖民时代每下的“三 三牌”啤酒。“三三牌”啤酒的特性是让你直接由清醒掉人 宿醉,中间毫无微醺与酒醉阶段。从啤酒工厂的落地玻璃 窗,你可以看到啤酒瓶无人操作,自动滑行穿过一个个生产 过程。多瓦悠人对此尤为着迷,可以数小时连续观赏此一 奇观。他们以“葛思"(geree)形容啤酒制造过程,意指“奇 迹”、“神奇”、“神妙”。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谁知它 曰后会深深勾起我的人类学兴趣。“葛思”也是多瓦悠人丰 富的暗喻来源,用以比喻最形而上的概念。多瓦悠人相信 轮回。他们解释:轮回过程就像加路亚的啤酒。人是啤酒 瓶,必须注满灵魂。死亡后埋葬,就像空酒瓶送回工厂。
满怀忧惧,我现在认为就算我能见着县长,也得等上数 天。一种冷静的宿命情绪降临我心。事情该拖多长,就得 拖多长,担心也没用。田野工作者的特征包括心情要能随 时换档,一旦面临上述情形,就切换心情,让事情去自生 自灭。
我初次进城,还不认可以招待我的人,只好先住进旅 馆。加路亚有两个旅馆,一个是现代化的诺瓦提连锁旅馆
(Novotel),专门针对观光客,住一晚起码三十英镑。另一个 是老旧的法国殖民时代建筑,要价不及诺瓦提连锁旅馆的 零头。后者显然比较符合我的风格。它由独栋木屋组成, 茅草屋顶,家具布置军队化,但是有水有电,显然是为派驻 远方、寂寞无聊、酷爱阳光的法国军官而设,提供他们休息 与娱乐。木屋外有极大的阳台,髙贵的房客可以坐在阳台 饮酒,望着太阳缓缓沉下树梢。此情此景浪漫异常,让你无 法忘怀非洲的存在,因为邻近的动物园传来阵阵狮吼。
就是在这间旅馆,我初次邂逅后来被封为“枯伊女士” 的某位非洲女人。不知为了什么,加路亚的气温硬是比波 利热上至少十度,又因紧临本维河,蚊虫肆虐。与尽情呕吐 的多瓦悠人共处一车后,我渴望洗个澡。才站到喷头下,门 上便传来阵阵刺耳的搔抓声,不管我如何询问,对方就是不 回应,仍执意抓门。我围上浴巾,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超 级肥胖、五十好几的富来尼女士。她状似害羞地傻笑,一边 用尺寸惊人的脚在地上画着圆圈。我问什么事?”她做出 喝水的动作:“水,水。”我大起疑窦,却又模糊想起沙漠人的 好客之道。当我还在衡量轻重时,胖女人已经沉着穿过我 的身畔,拿起玻璃杯,到水龙头下装水。令我恐惧万分,她 居然开始解开大如帐篷的衣裳。服务生偏偏选在此时替我 送来肥皂,误解情势,一边喃喃道歉,一边退出房门。我陷 人一场闹剧中。
幸好,我在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选修的一点点富来尼 语帮了大忙。我大喊我不要。”极力否认我对这个女人有 任何肉体接触的欲望(她令我想起“劳莱与哈台”里的哈 台)。共同默契下,服务生抓起她的一只手臂,我抓住另一
只,将这位胖女士架出门外c但是她不相信自己的魅力不 被激赏,每小时回来一次,在我门外徘徊,嘴中不断喊着“枯 伊,枯伊”,好像呜咽恳求的猫儿。最后我实在厌烦了。显 然她和旅馆管理人员沆瀣一气,我只好自称是神父,派驻丛 林里,是来城里晋见主教的,实在无法苟同这般闹剧,闻言, 旅馆人员既吃惊又困窘。从此,胖女人便不再骚扰我。
这个故事后来成为多瓦悠人的最爱。他们夜间有营火 会,主要娱乐便是打屁。我叫助理协助我练习说“富来尼胖 女人的故事”,每当我讲到“枯伊”的部分时,多瓦悠人便尖 声大笑,抱膝在地上翻滚c这个故事对建立关系颇有助益。
相较之下,第二天我与县长的会面真是反高潮。我被 直接带进县长办公室,他是个高大黝黑的富来尼人,倾听我 的问题后,拿起电话口述一封信,一边和气地与我聊天,讨 论政府在异教徒区域建校的政策。秘书将信拿进来,他签 了名、盖了章,祝我幸运与“不屈不挠”。有了此项武器,我 返回波利。
首要之务是找个助理,然后幵始学习多瓦悠语。诡异 的是,你在民族志纪录里总是看不到人类学者助理这号人 物。旧神话将身经百战的人类学者勾勒为独行侠,进人一 个聚落,打理好住处后,便在几个月内“自然学会”当地语 言;民族志文献至多提到翻译,但是通常几个星期后,人类 学者也不再需要他们的服务。这种神话与所有语言学经验 完全背道而驰。在欧洲,一个人可能在学校修了六年法语 (还有语言学习器材的辅助)、去过法国、浸淫于法国文学, 但是碰到紧急状况,还是说不出几句法语。一旦置身田野 调查地,他顿时变成语言学奇迹,没有合格老师指导、双语
教材、文法与字典,却能马上学会一种对欧洲人而言远比法 文难的语言。最起码这是人类学者企图给人的印象。除了 当地语言外,人类学者不免要借助混合语甚至英语,文献也 不曾提及这些。
状况很清楚,我需要一个会说法语的多瓦悠当地人,这 代表他上过学。考虑多瓦悠的情况,受过教育代表他是基 督徒。这是个缺点,因为传统信仰才是我感兴趣的研究领 域(;但是别无选择,我决定去找当地的中学,看看有没有合 适人选。结果,我根本没去成。
因为我已经被“预订”了c 一个正在波利教会受训的传 道士知道我要找助理,正好他有12个兄弟。他以罕见的企 业家嗔觉,马上将12名兄弟从20哩外的丛林村落动员到 我面前,一一介绍给我。这个厨艺好、个性佳,可惜不会说 法语。那个会读会写,身强力壮,可惜菜烧得糟透了。还有 这个是好基督徒,很会说故事。看来,他的每个兄弟都有伟 大优点,而且价钱极为低廉。最后我同意暂时试用一个,选 择了法语说得最好、能读能写,却完全不会烧菜的。当时我 便发现那个传道士才是最理想人选,可惜他有工作在身。 后来他因淫乱好色被逐出了教会。
时候终于到了(已经拖延了太久),该搬进村里了。 多瓦悠人分为两类:山地与平地。每个我咨询过的人都 建议我住到平地多瓦悠人聚落。他们比较不野蛮,多数 会说法语,生活用品供给也比较容易。山地多瓦悠人则 野蛮、难相处,崇拜魔鬼,什么也不会告诉我。根据此类 资讯,人类学者只能有一种选择——住进山地多瓦悠人 村落。距离波利镇九哩外便是孔里村(Ktmgle),虽然位于
两座山间的平原,却是山地多瓦悠人村落。他们说那里 有个固守传统的老人,拥有来自祖先的神秘知识。通往 孔里的路差堪可行,我决定搬到那里住。我与新助理马 修商量,他听到我要住到丛林里,吓坏了。这表示我不会 有漂亮房子与其他仆人?是的。但是我不会住到孔里 吧?——那里全是野蛮人。我应当交给他办。他可以找 父亲商量,他是平地多瓦悠人,一定可以安排我住到教会 附近。我再次向他解释人类学工作的性质。在这之前, 惟一的类似工作是语言学者建立的工作站。他们到此研 究多瓦悠语,花两年时间盖了一栋漂亮的水泥房屋,所有 供给都是飞机送来。马修丧气地发现我的研究规模实在 寒酸。他的地位高低全系于我,所以他总是不忘提醒:他 的尊严滑落都是因为我对不起他c
终于要展开初步接触。依据马修的建议,我带了一些 啤酒与烟草,出发前往孔里。路况不算太坏,但是两条河令 我不安,后来也证明它们实在讨厌。我的车子常常到了河 中央就开始出毛病,原本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这两条河 很容易在暴雨时变成滚滚山洪。此处的山都是花岗岩,下 雨时,雨水直直冲刷下山,在河谷掀起狂涛。此刻道路两旁 人们忙着耕作。他们停下农活、瞪视我们驱车而过。有人 转身逃逸。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以为我是副县长派来的人。 对多瓦悠人而言,外人是麻烦。马路到了山脚戛然而止,成 排的小米梗与仙人掌后面,就是村落了。
多瓦悠小屋是圆形泥屋建筑,屋顶成圆锥状。这种房 舍以乡间的草与泥巴建成,美丽如画,对受够丑恶城市的人 而言,真是一大纾解。泥舍屋顶攀爬着长瓜,好像英国乡间
小屋玫瑰攀爬。马修带路,我进人每个多瓦悠村必备的圆 形广场。它是村人的公共聚会场所,也是法庭,宗教仪式在 此举行,也是各式重要神坛的所在。它后面是第二个圆形 广场,圈养村人共有的牛只。我们穿过广场,进入酋长的院 落(compound)。严格说,“酋长"(chief)并非精确称谓。多 瓦悠社会并没有一般定义中那种握有权力与威权的酋长, 是法国殖民政府创造了所谓的酋长,希望透过这些“领袖” 统治子民与收税。以前,多瓦悠社会>的酋长称为瓦力 (waari),依据分类,他只是有钱人,也就是拥有许多牛只。 因此他有能力主办各种宗教祭仪(这是宗教生活的重心), 穷人借着与酋长攀亲带故,可以完成自己无力举行的祭典, 因此酋长是非常重要的人。有些酋长师法此地的强势部族 富来尼人,自抬身价,即使面对族人也拒绝说多瓦悠语。听 到母语,却装出听不太懂的样子。因此,当我拒绝和其他白 人一样说富来尼语,坚持要学多瓦悠语时,他们颇为吃惊。 有些酋长还模仿富来尼贵族的富丽威武阵仗,身上配剑,有 专人为他们撑红色遮阳伞。部分酋长还有赞美歌者,走在 前面击鼓唱歌,陈腔滥调颂扬主子的特殊成就与美德,全用 富来尼语。
孔里的酋长是另一种极端。他鄙夷此种文化沦丧的多 瓦悠人,坚持只以母语和族人交谈。我们戛然止步,我面前 跪着一个裸露上身的女人,双手交叉盖住只有少数树叶遮 蔽的下体。马修低语她在迎接你,跟她握手。”我依言照 办,她开始前后摇晃,不断以富来尼语低吟“谢谢你”与拍 掌。墙内与屋旁闪现鬼祟的脸孔。接下来的场面让我大为 窘迫,一个小孩突然端出一张折叠椅,放在庭院中央,要我
坐到椅上。庭院里空无一物,我一个人堂皇孤坐,很像殖民 时代照片里那些僵硬、典型的英国人。非洲多数社会非常 强调身份地位的差异,非洲人也爱大张旗鼓凸显上下有别。 他们以一种西方人无法消受的方式匍匐在地、立正行礼、下 跪、鞠躬,拒绝接受此种致意是极为失礼之事。刚到孔里 时,如果我与他人平坐在等高的石头上,立即引起极大难 堪。村人会想尽办法重新安排,以便我坐得比他们高,或者 让我坐到席子上,虽然比坐在石头上矮,但有身份的人才可 坐席,也算可以接受的折衷。
此时,寂静越发窒息,我觉得有义务说点什么。我曾说 过田野工作的乐趣之一是让你有机会使用日常根本用不到 的辞汇。我大喊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如实翻译后, 他们说酋长在田里,马上回来。
朱迪波(Zuuldibo)酋长后来与我成为好友。他大约四 十出头,总是满面笑容,有发福的倾向。他相貌堂堂,身着 富来尼长袍,配剑,戴太阳眼镜。我顿时明白不管他方才人 在何处,反正绝不会是田里。没有人耕田会穿得如此体面, 更何况,朱迪波一辈子没碰过働头。他认为农耕这回事无 比乏味,只要听到人们提起农活便满面痛苦。
我开始事先准备的演讲,描述我从非常遥远的白人国 度来此,因为我听说了多瓦悠人的好,孔里人尤其善良温 和。演讲进行得很顺利。我希望与孔里人共同生活一段时 间,学习他们的语言与习俗。我努力说明自己不是神职人 员。刚开始,他们根本不相信,因为我住在教会,他们也认 出我开的是教会的车子。我强调自己和官方无关,也没人 相信,因为有人看到我去找副县长。我又说我不是法国人,
这点,他们完全不懂,对多瓦悠人来说,白人都一样。尽管 如此,他们还是礼貌聆听,不时点头低语:“很好”,“是呀,是 呀。”很快的,酋长同意我在一周后可以搬进村里,他会帮我 与助理张罗一间泥屋。我们一起喝了点啤酒,我奉上烟草。 每个人都兴奋极了。当我离去时,一个老女人趴在地上抱 住我的腿。我问她说些什么?”马修咯咯笑着她说上帝 派你来聆听他们的声音这个起步远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得多。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又去城里一趟,采买用品与烟 草。多瓦悠人喜爱尼日利亚黑色烟草,它在多瓦悠的售价 是城里的四倍。我买了一大袋,准备酬谢资料提供者。我 的财务状况依然很紧。离幵英国前,我曾安排我的薪水直 接由英国汇到喀麦隆。因为钱来自英国,所以会先汇到英 属喀麦隆的旧都维多利亚@,转雅温得到恩冈代雷,最后才 到加路亚。结果这笔钱根本没到;维多利亚的银行直接扣 除10%的手续费,便把钱退回英国c这让我咬牙紧撑,债 台高筑,欠教会更多钱。你无法和维多利亚的银行联络;写 信,他们置之不理,电话也不通。
就在进城时,我首度感染疟疾。我在离城时出现初期 症状,微微感到晕眩。返抵波利镇时,眼前已出现重叠影 像,几乎看不清路。陷人高烧,还伴随阵阵颤抖与肚子火热 绞痛。
疟疾的可悲在于它会让括约肌失能;当你站直身体,便 尿在脚上。更糟的是疟疾药千百种,有的是预防性质,有的 才是治疗药。不幸的是,我吞下的并非治疗药,这使我的病 况更糟,持续高烧,变成抽抽噎噎的病夫。布朗牧师过来探
视,欣然于我的病骨支离,给了我一些疗药,警告我:“在这 里,没什么东西保证有效。”结果居然有效。让我及时颤巍 巍按原定时间搬进村里,但是在那之前,连续好几个高烧不 退的夜晚,我都饱受天花板洞穴飞下的蝙蝠侵扰折磨。我 看过不少文章盛赞蝙蝠的飞行功能超级优秀。一派胡言。 热带蝙蝠飞行总是迎头撞上障碍物,制造可怕的碰撞噪音。 它们特别擅长迎面撞墙,扑翅掉在你的脸上。依照我的“田 野必备”名单,我会强力推荐网球拍,迎战满屋蝙蝠,它具有 毁灭性效果。除此之外,布朗牧师还拨冗驾临告诉我蝙蝠 携带狂犬病毒。这对我的高烧梦魇贡献良多。
直到我打包准备走人时,才发现生病时,有人潜人我的 房子,偷走了大半食物。
译注
①院落是家户生产单位。通常是数个独栋房屋与谷仓构成, 中央有块空地。院落群体(compound group)的核心是一男性长老, 担任群体的头目。他有几位妻子,通常每位妻子在院落中都有自 己单独的茅屋。典型的院落群体含有头目的未成年孩子,以及已 婚的儿子及其妻小。这个扩展式家庭(extended famUy)有时还可包 含头目弟弟的家庭。虽然住在单栋茅屋的每位太太及其子女构成 个别的家计单位,但是较大的院落群体才是日常生活与共同经济 的中心家计单位。
②作者此处是在讲圈内双关语。在基辛的《当代文化人类学》 的“政治组织”一章中,人类学者研究每个社区都会遇到“政治”的过 程,往往一到田野场就说带我去见你们的领袖。”
③一次大战后,喀麦隆被英、法占领。1914年,西喀麦隆成为英 国托管地,东味麦隆则成为法国托管地。1960年,东喀麦隆独立,成
为“喀麦隆共和国”。西喀麦隆独立运动则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统一, 另一派主张并人尼日利亚。1%丨年在联合国监督下举行公民投票, 西北喀麦隆决定并人尼日利亚,成为该国一省。西南喀麦隆则与喀 麦隆共和国统一,成为‘4喀麦隆联邦共和国”的一邦。1972年再度举 行公民投票,成为单一的国家,恢复国名为“嗜麦隆共和国”。
第六章你的天空清朗吗?
连番磨炼与苦难,我终于抵达“我的”部落,有助理协 助,有纸有笔。经过那么多障碍,可以开始“做人类学研究” 了,我突然一阵惊惶。我越是沉思,越是发现自己对“人类 学研究”一无所知。如果要我勾勒人类学研究的图像,我会 完全不知道主角要干些什么。浮现脑海的可能是一个人正 在爬山(前往“做人类学研究”的途中),或者在写笔记(已经 “做完研究” 了)。显然,“学习外国语”必须包含在人类学研 究的广泛定义里。与多瓦悠人聊天也应算是人类学研究。
但这并不容易。首先,我一句多瓦悠语也不会第二, 今早村里并无多瓦悠人,他们全去小米田里工作了。一整 个上午,我忙着搞东搞西,试图让我的茅屋变成有效的工作 场所。
朱迪波酋长慷慨赐借侧院落(side-compound)的一栋大 茅屋给我,紧临他的两个太太与弟弟。许久之后,我才知道 此举代表他对我的高度信任,通常惟有心爱妻妾的家人才 可以分配到这个位置的茅屋。前任屋主留下一堆无可辨认 的东西,箭簇与矛被塞在草堆里(让我想起金斯莉在芬族部 落时,曾在茅屋里发现一只人手)。我将这些杂物清除干净 后,把配备挂到屋梁上,包括一副从首都买来的波利镇地
图。对多瓦悠人而言,地图是神奇之物,他们始终搞不清楚 它的道理。他们要我在地图上指出我去过的村子。我指出 来后,他们又要我说出那里居民的姓名。他们不明白我为 何指得出村落位置,却无法说出村民的名字。
为了表示对我恩宠有加,酋长请人送来两张我初次造 访时看到的那种折叠椅。后来,我发现这是村子里仅有的 折叠椅,每当有大人物造访,就得送回酋长的茅屋。因此它 们就在我们两家间来来去去,令我想起大学时代与三位同 学共用的晚餐外套°。
茅屋内仅有的家具是一张硬土床,那是我睡过最不舒 服的床。我不惜斥巨资买了塞了棉花的薄床垫,酋长对此 颇为觊覦。他最大的梦想便是一张好床。他向我透露希望 死在一张■以传给儿子的铁床上,“不用担心白蚁蛀食”,他 咯咯笑说:“白蚁咬到铁柱,保证抓狂。”
头三个星期,大雨倾盆不停。空气异常潮湿。墙壁长 满霉,我十分担心相机镜头受潮。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学习 多瓦悠语的基本规则。一般非洲人多操双语或三语,但是 他们全在社会环境里自然学习,从未刻意学习任何一种语 言。要求他们记录一个动词的所有时态、形式、陈述语态, 以便了解此种语言的全部系统,对他们而言是崭新经验。 他们从小学说话,轻而易举便可从一种语言转换到另一种 语言。
多瓦悠人全然不解他们的语言对欧洲田野工作者是多 大挑战。它是一种音调语言(tonal language),—个字的音调 髙低可以完全改变字义。多数非洲语言为两声,多瓦悠语 则为四声。一声与四声颇易辨认,二声与三声却相当不易。
更惨的是,多瓦悠人会将音串连,形成滑音,一个字的音调 因而受到相邻一字的影响。此外还有方言的困扰。某些区 域在使用不同词汇与句子构造时,也必须使用不同音调。 最重要的是相对音调,一开始,每当我与女人说话,再转和 男人说话,便发生困难,因为后者的高音约等于前者的低 音。最令我挫折的是日日为之的问候语。只要我遇到多瓦 悠人,便须问候他。这没问题,我已经请助理帮我反复练 习:“今日,你的天空可清朗?”“非常清朗,你呢?”‘‘我的天空 也很清朗。”不管碰到谁,都得重复这段问候对话。英国人 吝于这类仪式,认为纯粹浪费时间,但是多瓦悠人可不像我 们如此忙碌,遭到冷淡对待,便觉受辱。有时我会蠢笨地加 上两句田里如何? ”或者“你打远方来吗?”对方马上脸色 一沉,茫然不解。此时,我的助理便会快步向前,重复一句 在我听来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话。对方随即脸色一霁哦, 我明白了。但是他怎么不会说我们的话?他不是已经来了 两星期么?”
多瓦悠人对自己的母语评价极低,多数酋长拒绝使用 此种原始、不雅,只比动物鸣叫略高一等的语言,因此他们 不懂为何有人学不会它。可想而知,他们也是糟糕的语言 学资料提供者。多瓦悠人喜欢说通用的富来尼语。我在伦 敦时,靠着学习辅助器材、字典与手册,曾学过一点富来尼 语。但人类学传统强调母语,非母语提供的资料“不算数”。 事实上,我也发现以富来尼语搜集来的资料错误百出,创造 出所谓的“铁匠、仵作、理发匠、割礼人、医师”等不洁行业, 与多瓦悠人的分类概念不符。依据我以前读到的资料,这 些不洁行业都由同一人为之,祭司则与其他阶级隔离。事
实上在多瓦悠社会里,铁匠才是最受隔离的阶级,其他“不 洁”工作则分属各阶层。此外,多瓦悠人在一起时通常不说 富来尼语。只有一位村民例外,即便与朋友一起都拒说母 语,但他也成为自食恶果的典型笑话。当他与村人一起在 田里工作时,他会大声抱怨:我这个高贵的富来尼人,为何 沦落到与野蛮的多瓦悠人一同耕作?他巨细靡遗地批评这 个狗崽子民族的诸多缺点,听者越听越好笑,歇斯底里倒地 翻滚,喘不过气来。每当我坚持用破烂的富来尼语和他说 话,娱乐效果更佳,好像唱双簧一样。
过度仰赖富来尼语有许多缺点。我可以用富来尼语访 问,但是深人交谈则绝对避免。多瓦悠人说的是一种劣质 富来尼语,省略所有不规则变化,并更改字义以符合多瓦悠 人的概念。你必须先熟悉他们的母语,才能将这些预防“隔 墙有耳”的变化抓出来。
有一次,我攀山到多瓦悠最远的边界。那里有许多小 孩从未见过白人,看到我便恐惧地尖叫着跑开,大人安抚他 们说我是孔里来的“白人酋长”。我们一起抽烟,笑谈孩子 的无知恐惧。通常我不抽烟,但是我发现一起抽烟、分享烟 草可以创造社交亲密感。当我离开时,一个女孩放声大哭, 抽噎说:“我要看他脱下皮肤。”我将这句话记在脑海,准备 回去后问助理,通常这种状况,我可能是听错字的音调或者 搞错同音异义字。但是当我询问助理时,他却异常窘迫。 我拿出专门应付这种场合的奉承态度迎合他,给予他全副 注意力;多瓦悠人常被邻近部族讥为野蛮,只要感觉别人不 看重他,马上守口如瓶。马修百般不情愿,最后才吐露多瓦 悠人认为长居于此的白人是多瓦悠巫师转世。白皮肤是我
们的掩饰,底下的皮肤是黑色的。我晚上就寝时,有人看到 我脱下白皮肤挂在墙上。当我到教会与其他白人会面,我 们会在夜里拉上窗帘,锁上房门,脱下白皮肤。马修边以嗤 之以鼻的口吻说他一点也不信,眼睛却不停在我身上逡巡, 深恐我当场变成黑色。多瓦悠人会有此种想法,显然因为 西方人过度重视隐私。
这也解释了多瓦悠人为何对我学习语言缓慢感到困 扰,我已在此居住数月,却学不好多瓦悠语,一定是企图掩 饰我的多瓦悠本性。大家都知道我如果专心想学什么,没 有不成功的。我为什么老要假装不懂多瓦悠语?直到一年 后,我第一次听到多瓦悠人称呼我为“我们的白人”,骄傲之 情油然而生。我相信他们之所以接纳我,是因为我不放弃 学习此种不完整且高度被低估的语言。
但,这都是“后见之明”。初抵孔里的三星期,我只知道 自己在学习一种超难的语言,一个村人也不见,大雨下个不 停,我觉得虚弱,无比孤寂。
面临此种情境,我和多数人类学者一样遁入资料搜集 中。我相信人类学论文之所以充斥资料搜集,并非源自它 具有高度价值或趣味,而是来自“凡有疑惑,便搜集事实”的 态度。某种程度而言,这是可理解的研究进向。田野工作 者无法预知哪些事实到头来很重要,哪些不重要。一旦他 将某项事实记录在笔记本里,写论文时便很难舍弃不用。 他会记起搜集此项资料时,他在大太阳底下跋涉了多少哩, 花了多少小时才逮住正确的人。此外,过滤资料会对你正 在做的研究形成预设观点,但是多数人类学论文的动机只 在“写论文”,并无其他。
所以,我每日带着烟草与笔记出发,到田里踱步,估算 农作物产量、计数山羊数目,做一堆不相关的事,至少可让 多瓦悠人熟悉我奇特、莫名的行事风格。现在,我已经开始 记得他们的名字了。
不少文章写道:人类学者被研究对象“接纳”,那些作者 理应心知肚明这是胡说八道。他们甚至暗示:一个陌生民 族到头来会全盘接纳来自不同种族与文化的访客,并认为 这个外来者和本地人并无两样。很悲哀的,这亦非事实。 你顶多只能期望被当成无害的笨蛋,可为村人带来某些好 处。人类学者是财源,能为村人带来工作机会。三个月后, 我的关系面临转捩点,酋长威胁收回茅屋。讨论许久,最后 我同意最好的方法是我自行建屋。这耗掉我整整十四英 镑,雇用割礼人的儿子与医师的侄子建屋,割礼人是酋长的 兄弟,他的儿子向他力保我的真诚,并教我如何打猎。医师 的侄子则介绍我认识他的叔叔。我的车子自然成为村里的 救护车与计程车。女人随时可以向我借洋葱、盐巴。连村 里的狗都知道我心肠软弱,群聚在我的茅屋前,大大激怒我 的助理。制陶匠与铁匠的生意空前大好。我的莅临提高了 酋长的地位。他永远不忘提醒我他受邀参加的各式庆典的 时间,好让我免费载他一程。对那些口袋空空却满怀期望 的人而言,我就是他们的银行。急着为脚踏车、煤油灯更换 零件的村人,都知道找我代办。而我,还是病人的良药。
当然,我也有缺点。我吸引外人进入村子,这是不好 的。我常以蠢笨的问题累死主人,还拒绝理解他们的答案。 我可能将所见所闻泄漏给外人知道。此外我常捅娄子,让 大家困窘不堪。臂如一次,我问某男人他出猎前是否停止
行房。问题本身没问题,关键是他的妹妹就在旁边。一听 到此问题,他们尖声大叫,起身弹往不同方向。稍早前,我 还和三个男人坐在茅屋里聊天。突然间,茅屋空无一人,只 剩我的助理抱头呻吟。数个星期后,村人仍在窃窃私语我 的狼亵之举。
我的语言能力低落构成一大威胁。多瓦悠语言里,猥 亵与正常只是一线之隔。音调稍加改变便会改变疑问质 词,使正常句变成问句,还是最猥亵不堪的字眼,如“屄”。 我常令多瓦悠人错愕捧腹,说出今天,你的天空可淸朗, 屄? ”我的麻烦不止于“阴部问句”,还扩及饮食男女的诸种 问题。有一次酋长召我去他的茅屋,介绍我认识祈雨巫师。 我已经央求酋长好几个星期,请他安排此次重要接触。我 们礼貌交谈,互相试探。此次会面,理论上,我不应知道他 是祈雨巫师,我才是被访问的人。我猜想他很满意我的谦 卑态度,同意让我去拜访他。我急着离开,因为我买到一些 肉(这是这个月来我第一次吃肉),却将肉交给助理保管。 我起身与祈雨巫师礼貌握手,说对不起,我家里正在煮 肉。”至少,我认为我是这么说的;却因音调错误,一脸错愕 的宾客听的是:“对不起,我要去和铁匠的老婆做爱。”
孔里人很快便成为翻译专家,懂得将我的错误句子翻 译成正确句子。因此,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多瓦悠语真有 长足进步,还是他们学会了我的特有混合语。
直到今日,我仍深信我对多瓦悠人的最大价值在“新 奇”。如果你认为无聊乃文明特有产物,那是大错特错。非 洲村落生活乏味至极,不仅习于日日声光刺激的西方人觉 得如此,连村人自己也觉得。芝麻绿豆的小丑闻会被一再
讨论爬梳,任何新奇事物都不被放过,只要可以打破日常老 套,都被视为单调生活的一大调剂。人们喜欢我,因为我有 娱乐价值。没人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或许我会进城,带 回新奇东西或故事。或许有人会来拜访我。我可能会去波 利,发现啤酒来了。或许我又会闹笑话。我是永不枯竭的 话题来源。
为了打发时间,我已经变尽各式无聊花样,是该正常过 曰子的时候了。第一要事是早早起床。每年这个时候,孔 里人为了提防牛只践踏收成,都睡在田里的遮棚里。理论 上,多瓦悠人每天都要赶牛回村里的畜栏,但他们甚少如 此。传统上,赶牛是孩童的工作,现在他们都上学去了,结 果是牛儿随意漫步田埂,蹂躏作物。多瓦悠女人知道如果 牛只践踏了她的田,代表她偷人,丈夫可以痛殴她一顿,因 此特别小心守田。为了防止来年粮食受损,有时孔里人好 几个星期才回村里一趟,第二天又一大早离去。
因此,我努力在天色破晓便起床,出外问候村人。“问 候”是非洲重要传统,包括素不相识的人到你家,一坐数小 时,聊尽所有话题。席不暇暖极为失礼,因此大家搜索枯 肠、一再重复相同话题——农作、牛只、天气。这类聊天对 新手而言颇有好处:使用词汇不多、句型简单,有时还会出 人意料,说出心中默背已久的完整句子。
一旦我完成了大家都满意的“问候”礼节后,便可以准 备早饭了。在多瓦悠,吃饭是个大问题。我有一个同事曾 在南喀麦隆的丛林地带工作过,屡屡谈到各式佳肴美食。 香蕉长在自家门前,走在路上,酪梨从天而降,肉类供应不 虞匮乏。不幸此刻,我比较接近沙漠而非丛林。多瓦悠人
酷爱小米。他们不吃其他东西,惟恐生病。他们整日谈的 就是小米,以小米抵债,用小米酿啤酒,如果有人奉上稻米 或山药,他们也会吃,却满怀遗憾它们远不及小米好吃。搭 配小米的是一种野生植物提炼的胶状酸酱。偶尔吃吃小米 还不错,但是多瓦悠人一天两顿,早晚都吃小米。炖煮过的 小米闻起来像塑胶板。多瓦悠人抱憾居然没人要买小米。
多瓦悠人的土地是无主之物。只要愿意,一个人可以 任意占地建屋、耕作。但这不代表多瓦悠人勤奋盛产。他 们只种植少量作物,伐树焚地、耕耘收成已经够辛苦了,更 糟的是,几乎一半的耕种季节都得犁地。为了消解农作的 乏味,多瓦悠人不时举办大型啤酒宴会,只要有酒,种田者 便乐意留下,酒足饭饱后,再带着主人前往别家的宴会。由 此,孤独的农耕不时掺杂社交烂醉。虽然小米在城里价格 颇俏,多瓦悠人却毫不心动。富来尼商人控制了市场交易, 从中赚取一到二倍差价。富来尼人也同时控制大众运输工 具,多瓦悠农人贩售小米能获得的报偿其实有限。因此,多 瓦悠人只耕种自己所需的小米,如果近期有祭典,他们会多 种一些,以便履行亲属义务所需。他们总无多余之粮,一旦 雨季降雨不多,便有饥荒之虞。想在多瓦悠买东西,就好像 逆流游泳。法国政府刻意引进赋税制度(并不成功),企图 迫使多瓦悠人使用钱币。但直到今日,他们仍喜欢以物易 物,不爱用钱币。他们累积债务,直到杀一头牛便可一笔勾 销为止。如果他们馈赠我小米,我便必须回赠他们肉或城 里买回来的小米。
虽然多瓦悠人养牛,却不挤奶或作为肉牛。那些是迷 你牛,背上无峰,和富来尼人养的牛大不相同,几乎不产奶。
多瓦悠人宣称他们的牛儿剽悍,我一点都看不出来。理论 上,多瓦悠的牛只用作祭典牲礼。一个拥有40头牛的有钱 人如果死了,至少得宰杀10头牛分赠亲属。近来,中央政 府禁止葬礼屠牛,认为这是浪费,但是风俗仍持续。
除了丧礼外,牛只也用作聘礼。因此,年轻人一旦有了 对象,便不愿为了口腹之欲或金钱任意宰杀牛只。每当人 们馈赠我牛肉(尤其是酋长),我便由极端匮乏摆荡到极端 丰盛。他会坚持送一整只牛腿,根本吃不完就会坏掉,必须 将他的好意分赠出去,希冀我转送的肉可换来鸡蛋。倒不 是说鸡蛋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多瓦悠人不吃蛋,认为鸡 蛋恶心,他们问你难道不知道鸡蛋从哪里掉出来的? ”鸡 蛋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孵小鸡的。他们会小心捧来在 大太阳底下孵了好几个星期的鸡蛋,作为回赠之礼,满足我 的病态嗜好。我像女巫做法一样,将鸡蛋浮在水中,却不保 证能筛选出坏蛋。一旦鸡蛋腐烂超过某种程度,它们就会 像新鲜蛋般沉人水中。好多次,我饱啖鸡蛋的希望破灭,一 颗颗敲开来,里面全是蓝绿色,飘散可怕臭味。
无法仰赖土地维生,我决定自己养鸡。结局也不成功。 人们给了我一些小鸡,我又买了一些。多瓦悠小鸡骨瘦如 柴,吃它们,就好像吃模型灯蛾一样。但是细心调理,它们 还是会长大。我用稻米与燕麦喂食它们,从不喂鸡的多瓦 悠人嗤之为奢华。一天,它们终于下蛋了。我开始梦想每 曰有蛋可吃,当我坐在茅屋里,心满意足地望着我的辛勤成 果,我的助理现身门口,脸上表情得意。他喊道广主人,我 刚发现母鸡下蛋了,我宰了它们,以免它们流失精力! ”
此后,我努力限定自己早餐只吃燕麦与从教会店铺里
买来的罐装牛奶。茶叶是喀麦隆大宗作物,但是你在波利 镇根本买不到,倒是有不少尼日利亚走私进口茶叶。
马修通常与我一起吃饭,他说山地多瓦悠人的食物难 以下咽。几个月后,我发现他变得异常肥胖,原来他每天都 在酋长与我家两处吃饭。
早餐后,我开始诊所时间。多瓦悠疾病不少,我并不喜 欢病菌聚集我的茅屋,但是我的医术虽浅陋、疗药也有限, 却不忍像我的助理一样把病人赶走。依据非洲地位分级, 马修认为我该仔细过滤交往对象,不宜与平凡百姓接触。 我可以和酋长、巫师说话,却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愚蠢的村夫 村妇身上。当他发现我居然和小孩说话,更是吓坏了。他 守着院落战略位置,只要有人企图接近,便一跃而出,好像 驻守大人物官邸前厅的秘书。每当我向别人敬烟,他都坚 持香烟必须经过他转交给对方。我向马修抗议,他终于放 弃此种行为,但不时提醒我,我与平凡百姓接触过多,有损 他的崇高地位。
前来求医者多半是皮肤割伤或溃烂。我为他们的伤口 涂上抗生素,贴上绷带,虽然我知道多瓦悠人喜欢裸露伤 口,一旦离开我的茅屋,就会将绷带扯掉。求诊病人中有一 二个是疟疾,现在我已颇精于治疗疟疾,投以奎宁,当我向 病人解说剂量时,马修在旁协助,确保我没搞错。
消息迅速传开,大家知道我有治疗疟疾的“草根”(多瓦 悠人对医药的称谓)。一天,一个愤怒的老女人跑来指控我 传染疟疾给她,我吓了一跳。众人热烈激辩,我搞不清楚在 吵些什么,老女人被大家嘲弄轰走。后来,我与医师、巫师 一起工作了好几个月,才明白那天的争吵内容。多瓦悠人
将疾病分为几类。一类是传染性疾病,白人有药可医,包括 疟疾与麻风。一类是头部巫术或以植物作法的巫术致病。 也有一些病征清晰可判是被亡灵侵扰。最后一类是污染性 疾病,肇因于碰触了禁忌之物或禁忌之人,疗法惟有禁绝与 禁忌之物(人)接触。老女人听说我有治疗疟疾的药物,判 定疟疾是污染性疾病,藏在我茅屋内的医药也是引起疟疾 的原因。在村落里匿藏威力如此强大、危险的东西,当然会 被指责。
结束看病后,我开始学习语言。马修非常喜欢这个角 色,欣欣然逼迫我练习各种动词变化,直到我受不了为止。 数个星期后,我换了一种练习法,马修便觉得教书没那么 快乐。
我有一个小型录音机,总是随身携带,在田野场上与人 交谈,我有时会录下谈话。多瓦悠人很喜欢从录音机里听 到自己的声音,但不特别兴奋,他们当中的时髦者以前便看 过收录音机。真正令他们啧喷称奇,喃喃称道“神奇”、“魔 法”的是写字。除了少数孩童外,多瓦悠人全是文盲。虽然 学童会写法语,也曾有语言学者前来研究多瓦悠语,他们却 从未想过自己的语言可以书写。当我以英、法文混杂拼音 记录重要的多瓦悠语时,他们会轮流站在我背后观看,数小 时不厌倦。数个星期后,当我照着笔记,把上一次见面的对 话念给田野对象听,他会大吃一惊。慢慢的,我累积了一大 堆录音谈话、笔记与解说,建立了自己的图书馆。我可以随 时挑出一段,与助理逐字研究,要求他更正当初的翻译,厘 清某些辞汇、信仰,解释同义词。一旦这成为标准程序,我 的语言学能力激增。马修也越来越谨慎,放弃原有的无所
不知态度,不敢再用差不多的翻译唬弄我,他会记下特别难 的地方,回去后,再与我仔细参详。
午餐有时就吃吃硬饼干,搭配巧克力、花生酱或米饭。 饭后是一天最热的时候,马修去睡午觉,我则回到硬邦邦的 床上,写信、睡觉,或者绝望地盘算自己的财务困境。
几星期后,天气越发炎热,偶尔大雨倾盆如注,我开始 午后游泳。多瓦悠地区的水十分危险,蕴含多种地方性特 有寄生虫,最恐怖的是住血吸虫。不少多瓦悠人都染有此 种疾病,它会造成内出血,导致恶心、虚弱,最后死亡。此地 人平均寿命很短,很多人都熬不到寄生虫病的最后阶段便 死亡。何时下水才不致染上住血吸虫,人言各殊。部分权 威人士说,只要不智地将脚踏进河水,住血吸虫便上身,终 身不去。另外一些人则说浸身污水数小时,才可能感染住 血吸虫。一位路过此处的法国地质学家告诉我,大雨初过 的河水很安全,它会将住血吸虫寄生的水蜗牛全部冲到下 游。因此,如果避免干季的死水与流速缓慢的水,应该很安 全。每当多瓦悠人在冷泉里快乐戏水,我都只能汗流浃背 干瞪眼,很想冒险一试;更何况行走多瓦悠地区,很少能跨 越激流而不搞得半身湿透。我决定采用地质学者的分析, 在大雨初过后到男子沐浴处游泳。那是瀑布下方、花岗岩 壁的一个深潭,女性禁入,因为它也是男孩割礼处。
我第一次现身沐浴处,只有两三个从田里回来的人在 此洗澡。我的生理构造显然引来缤纷揣测。第二天,至少 有20到30个男人现身,一窥赤身白人的奇景。之后,我的 新奇价值迅速下滑,沐浴人数恢复正常,让我微觉受辱。
这个地方棒透了,坐落山脚下,潭水喷溅,冰凉干净。
四周有树,潭底布满细沙。溪水弯处还有岩棚,你可以躺在 上面,晒晒太阳再跃人冰凉中。
只要没事,我和马修每天都会到此游泳。就是在这个 纯男性的天地,多瓦悠人首度向我透露他们的信仰与宗教。 多瓦悠男人全都依照传统接受割礼,我没有,话题便自然围 绕这个主题,后来我才发现它在多瓦悠文化中的重要性。
洗过澡后,我和马修回到田里绕一圈,寻找啤酒宴会。 我们会在某个布篷下发现二十来个男女轮流犁地、喝酒。 一位著名的法国殖民官员曾形容小米啤酒浓稠似豌豆汤, 怪味似煤油。描述十分精确。多瓦悠人中午不吃饭,光喝 小米啤酒,酒精浓度很低,却能烂醉不已,让我始终想不透。 尽管小米啤酒制造过程恐怖,我却立定决心非喝不可。我 第一次参与啤酒宴会,便面临一大考验。他们问我你要 喝啤酒吗?”我回说啤酒皱眉头。”发音错了。我的助理以 疲倦的语气解释他的意思是——好的,他要喝。”他们大 为讶异。从未有白人愿意碰多瓦悠小米啤酒。为了表示对 我这个外国人的尊重,他们抓起一个葫芦瓢,把它递给狗舔 干净。多瓦悠的狗本就模样不美,这只更是恶心,羸弱不 堪,耳朵上的伤口苍蝇围绕,肚皮上还挂着几只肥胖的虱 子。它津津有味舔干葫芦瓢。他们添满啤酒后递给我。每 个人都盯着我看,满怀期望微笑,无计可施,我只能一 口喝 干它,满足吐气=接着,我又喝了好几瓢啤酒。他们大惊我 居然不醉。西方人想要喝小米啤酒喝到醉,根本不可能,怎 么喝都不够。相较之下,多瓦悠人喝工厂产啤酒,一喝便 醉。一瓶啤酒可以喝上三天,还天天酩酊大醉。酋长朱迪 波永远盘旋在这类场合,从未错过一场啤酒宴会,虽然他总
是拒绝帮人犁地以为回报。如果你想要找出哪里有啤酒宴 会,最好的方法是派马修去找朱迪波,只要找到朱迪波,便 找到宴会场所。朱迪波的狗儿知道跟着我,便有好吃的,所 以我们的出巡阵容十分诡异。我说出的第一句完整多瓦悠 句子是:“马修跟着朱迪波,我跟着马修,狗儿跟着我。”村人 认为这句话大有智慧,不时拿来复诵呢。
巡完田地后,我会站到十字路口迎接打道回府的村民。 一棵倒下的树桩被移至此处,权当座椅,男人坐着聊天,拍 打蚊子,等着吃晚饭。我的晚饭通常是燕麦、速食马铃薯泥 罐头(非常贵,但是新鲜马铃薯几天就烂了),搭配一罐汤, 就打发了。饭后,我会写写笔记,记录明日我要问的问题, 或者随便读点东西。
我的最大奢侈是一盏在恩冈代雷买来的煤气灯。虽然 我得开150哩去换贮气瓶,但是几个月才需换一次,而且我 还有备用忙气瓶。煤气灯让我天黑后还能工作,这真是一 大恩赐,因为此地终年七点就天色全黑。村人经常拜访我, 希望看煤气灯奇迹,我必须费尽力气解释它不是电。
几个星期过去,我开始融人村落生活,多瓦悠人也慢慢 回到村里过夜,我比较不觉孤寂了。但是每当被大雨困在 茅屋,我便感到无边沮丧。疟疾后,我的身体也未全然恢 复,可能和饮食单调有关,我常常省略不吃,或者只把食物 当燃料,强迫自己吞下。
好几个月后,我的语言能力才略有进步。在这之前,我 几乎要相信自己在返回英国前,一定什么也没学到,什么也 不明白。最糟糕的是,多瓦悠人似乎无所事事,没有信仰, 没有任何象征性活动。只是存在着。
我对理解周遭人的谈话仍有很大困难,我开始怀疑是 助理的问题。他教我的动词形态似乎是错的;我的话,他好 像多半不懂;我甚至怀疑他不懂山地多瓦悠语。有时提到 某些话题,我看到他与其他男人交换无奈眼神,里面铁定有 阴谋。
田野工作者的助理是个困难职位。当族人与他的雇主 发生冲突时,族人会认为他应当站在自己人那一边。非洲 社会,一个人如果招惹亲属愤怒,日子将非常、非常难过。 另一方面,雇主却期望他作为与当地人交涉的代表,随时提 供策略与消息。对民族志学者而言,资料真假至关重要,却 必须通过一个识字不多、忠诚度摇摆不定的学生作为中介, 实在是极端挫折的事;更惨的是,大家对他的期望各有不 同。臂如,多数多瓦悠人从教会经验推之,认为白人都是疯 狂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很讶异我的助理星期天会去做礼 拜,而我却不。因此,我必须在他们做完礼拜后,等在路旁 和他们聊天,表示我不去教堂,并不是因为自持身分优越。
一开始,我最沮丧的是从多瓦悠人身上挤不出十个字。 当我要他们形容某个仪式或动物,他们会说个一二句,然后 就打住。我必须再提问,才能得到更多的讯息。对此,我非 常不满意,因为这变成我在引导他们回答,不是正确的田野 方法。约莫两个月的徒劳无功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原因。 非常简单,多瓦悠人的对话规则和西方人完全不同。我们 习惯不打断别人说话,但是非洲习惯不一样。两人对话就 好像在打电话,必须不时以话音打断、辅以声音回应,以确 定对方仍在线上玲听。多瓦悠人听别人说话,会严肃地望 着地面,身体不断前后摇晃,每隔五秒钟便低语是的”、
“的确如此”、“好的”。否则,对方的谈兴便会戛然而止。一 旦我开始有样学样,访问便大大不同以往。
马修的最大问题不在忠心与真诚,而在他的年纪。在 非洲,年纪与地位成正比。多瓦悠人表示尊崇的方式是尊 称对方“老人”,因此地位崇高的多瓦悠长者会称我为“老 人”或“祖父”。我们这些见多识广的老人聚在一起谈话,旁 边站着年仅17岁的孩子,实在不像样。对我而言,马修几 乎不存在,对那些长者而言,他刺眼如烂手指。后来,每当 我们要谈些重要事情,长者会断然把马修赶出去,事后,我 再与马修研究我碰到的语意问题。幸好,马修好像与祈雨 酋长那边的人有点亲戚关系,所以,一开始做田野调査时, 他们才容忍他的存在。否则我也会像那些研究多瓦悠的人 一样,空手而回,坚信这个民族似死猪头般顽固。
译注
①英国某些大学规定,学生与学校主管或教授正式在学校餐厅 用餐时,必须穿着正式外套。
第七章啊,喀麦隆:祖先的摇篮
我每星期的调剂就是周五进城,理由是取每周五从加 路亚运抵的邮件。这是个天大的谎言:邮件只是“理论上” 周五送抵。波利镇的富来尼酋长有一台卡车,包办邮件运 送,但是什么时候送信、送不送信,全看他高兴与否。如果 他决定在加路亚多待几天,邮件便下周五才来。老师与公 务员领不到薪水、医院药品短缺、全城的人感到不便,他全 不在乎。
此外,喀麦隆邮政迟滞缓慢。头两个月,我收到的全是 加路亚银行错得离谱的账户结存通知。我不知道他们是如 何巧妙变化,现在我有三个账户,一个在加路亚,一个在雅 温得,还有一个神奇万分,是在我从未去过的城市。
“取信”的重点是我可以稍稍摆脱助理。这辈子,我从 未与人日夜相处这么久,开始觉得我像被迫与最不速配的 人结了婚。
因此周五下午一到,我便开始快乐地过滤旅程所需饮 水。我坚持步行进城,一来,波利镇不卖汽油,必须节约使 用;二来,开车得搭载全村人。雨季水量丰富,饮用水只需
过滤即可。干季里水坑变成熏臭的泥潭,饮水必须煮沸或 加氯。我的水壶在多瓦悠人间是个笑话,一公升可以喝上 —整天,不过,他们认为这是白人的特有奇行。事实上,多 瓦悠人有自己的饮水规范,相较之下,我的不过是逻辑必 然。替如,多瓦悠铁匠不得与族人一起汲水,必须等人主动 奉水;一般多瓦悠人不能饮用山地多瓦悠人的水,除非主人 奉水;祈雨酋长不得饮用雨水。这全是交换体系①的一部 分,规范上述三个团体的女人、食物、饮水的交换。因为我 不与其他团体交换女人或食物,可以有自己的饮水规范。 除非我将饮水奉到他们手上,多瓦悠人绝不会碰我的水。 非经邀请就喝我的水,会招来疾病。
每周五步行九哩路进城是一件快乐的事。平日我都在 泥泞田野跋涉,数个月下来,脚踝与脚掌已染上恶毒霉菌, 药石罔效。雨季里,长裤只有一个月寿命,之后,便从裤管 开始破烂。短裤是明智选择,却遭马修严峻否定——有地 位的人不穿短裤;何况,短裤无法保护双脚不受荆棘、刺草 与丛林里四处可见的芦苇刺伤。
进城后,我和所有翘望等信的老面孔一样进驻酒吧,竖 耳龄听送信的卡车声,喝啤酒打发时间。有时我会到市场 闲逛,市场里只有一群可悲的年迈男女,贩卖一丁点儿胡椒 或串珠。我无法相信这勾当可以维生,一定只是打发时间 而已。城那头的屠夫每周两天卖肉,多数肉早被城里大人 物预购一空,普通顾客只能买到蹄与内脏,以斧头剁开。屠 夫不用镑秤,同样的钱,每次买到的斤两都不同。城里到处 是闲逛的公务员、流浪者、宪兵与满街的孩童。
因为周五取信,我认识了几位老师。顶顶有名的是阿 方斯,他是体型壮硕的南方人,派驻法洛河(River Faro)再过 去的丛林小学,极为偏远,简直算得上是尼日利亚领土了。 那里流通的是尼日利亚而非喀麦隆钱币与货品,走私甚为 猖獗。阿方斯独自住在提查巴人(Tchamba)聚落里。曾有 朋友前往一游,回来报告说阿方斯身无长物,仅有两条短裤 与两只颜色各一的拖鞋o那里没有啤酒。干季一到,通往 提查巴的路头地平线便会卷起一股烟尘。慢慢的,一个黑 点浮现,那是阿方斯跋涉、蹒跚、爬着朝波利镇前进,嘴里喊 着啤酒!啤酒!”坐定酒吧后,阿方斯开始挥霍积存的薪 水。许多人认为阿方斯一定有慈悲女神守护,因为他莅临 镇上的时候,从未碰过啤酒缺货的漫长诅咒期。通常喝到 下午四点,阿方斯便进人想要跳舞的阶段。
阿方斯体型壮硕,没人招惹时脾气温和,生起气来却显 得庞然骇人。他想跳舞时,酒保(通常是当地的逃课学生) 便跑去拿收音机。乐声响起,阿方斯抬起庞然身躯,好像什 么伟大的自然奇观,浑然忘我移动双腿,低声咆哮,杯中酒 —饮而尽,臀部左右摇晃,鼠蹊来回摆动,头儿低垂。如此 这般数小时,阿方斯进人另一个阶段,此时每个人都得起来 跳舞,否则就是侮辱他。众人关切的焦点是邮件到底会不 会在“社交群舞”前抵达?阿方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在他 的君王威风下,紧张兮兮的巡回查税员与宪兵都得翩翩起 舞,他则在角落满足地轻叹与微笑。
他的主要盟友奥古斯丁也是南方人,喧闹本事不相上 下。奥古斯丁放弃首都的特许会计师工作,跑来当法文老
师。在这个嘉许俯首帖耳的国度里,他是彻头彻尾的个人 主义者,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他胆敢拒绝购买党证。据说 他和副县长有恩怨(两人均因溺爱妻子而恶名远播),不少 本地公务员大胆预测:奥古斯丁的下场如不是因“政治因 素”离奇失踪,就是与镇上富来尼族女人恶搞而丧命。喝酒 之后,奥古斯丁会骑重型机车满城飞驰,吓坏老老少少。他 不时从摩托车上摔下,幸好都只是皮肉伤。他总给人一种 灾难临头的感觉,所到之处,净惹麻烦。有一次他到村里拜 访我,居然与有夫之妇公然通奸。多瓦悠文化纵容女人通 奸,男人也以勾引他人老婆为乐。但是奥古斯丁和这名妇 人在她老公的茅屋里做爱,这可是公然侮辱。对方老公发 现此事,依据连坐法逻辑,认定我必须赔偿他。经我与酋长 及其他“法律顾问”商量后,礼貌拒绝了他。他与兄弟现身 我的茅屋前,威胁下次看到奥古斯丁来找我,一定不放过 他,要用棍子敲毁他的摩托车。我的精明判断是瞀告奥古 斯丁暂时远离孔里。但他本性难移,第二天便出现,还把摩 托车停在戴绿帽的老公屋前。我极端担心发生暴力场面, 也害怕我与多瓦悠人的关系毁了。
那位老公果然与兄弟现身。奥古斯丁拿出城里买来的 啤酒。我们静默喝酒。不一会儿,凭着难以置信的闻香酒 鼻,朱迪波立即现身。我的助理马修在茅屋后焦急打转。 我敬上烟草。那位丈夫仿若酒醉的格拉斯哥人,始终陷于 压抑静默的沉思。突然间,他开始唱起平板、细气的歌曲, 其他人马上兴高采烈加人和唱。随后他便起身离去。人类 学者的角色就像辛勤的工蜂,我四处打探原委,以理解这个
笑话。那是嘲弄女人的歌,唱道噢,谁能和苦涩的阴道做 爱? ”显然,啤酒平息了做丈夫的怒气,他决定男人的团结情 谊比区区的老婆忠贞重要。这件事再也没人提起。朱迪波 还跟奥古斯丁变成好朋友,共享无数酒宴。
通常,奥古斯丁与阿方斯会一起在酒吧,以待产父亲的 无助焦急等待薪资邮件。薪水到手后,又剧烈争论所得税 扣除有误。波利镇的老师薪资和我差不多,还有免费国内 机票,可以在黑市脱手。分发邮件的过程令人怀念与官僚 的推挤奋战。你必须大排长龙,等着发信人反复检查你的 身份证、在整齐画线的学童习字簿上详细登记各种琐碎细 节、盖了橡皮章后,才能拿到信。技艺精湛者,一封信可以 搞掉10分钟。
接着便是发信后场景。没信的人退回酒吧哀伤。有信 的人通常也回到酒吧庆祝。因为此地七点便天黑,我总是 摸黑跋涉回村。人在英格兰会忘掉黑夜有多黑,因为我们 多半离光害不远。多瓦悠的夜是一片漆黑,人人必备火炬。 人夜后,多瓦悠人拒绝跨出村落围篱,他们害怕黑暗,总是 哆嗦着围绕营火,直到曙光降临。暗处里有野兽、妖巫,还 有巨大的“甜椒头”怪物会乱棒敲昏旅人。
他们讶异我敢在黑夜丛林里乱走,认为是“匹夫之勇”, 独行更是疯子行径。其实,暗夜独行荒凉丛林,再安全不 过c空气清爽似英格兰夏夜,虽然闪电沉默划亮远处山头, 但是雨丝洗去丛林闷热。星群明亮辉煌。稍后明月升空, 丛林白亮如昼。此地并无大型掠食动物,惟一的危险是踩 到蛇。比起村里的嘈杂混乱,暗夜丛林宁静安详,我可以逃
离人们的注视、指点、叫嚣与诘疑,重拾我在非洲生活的第 —个折损品——“私生活”。丛林夜行后,我总是倍觉精神 抖擞。
偶尔,我会碰到成群飞奔逃离黑暗恐怖的旅者,有的是 不小心在山地村落耽搁了,有的是参加完庆典返家。一看 到我,他们总是转身飞奔。第二天趣味横生,他们会向村人 说在丛林里碰到“甜椒头”怪物,幸好逃过魔爪。他们小心 避免结论:自从我莅临孔里后,“甜椒头”现身次数遽然增 多,我一定脱不了关系。他们认为怪物恐惧可吓阻妇人“四 处游荡”。“四处游荡”暗指女人通奸偷情。有时,男人会在 十字路口布下可变出“甜椒头”怪物的草药巫法,吓阻女性 外出游荡。
后来,当我慢慢厘清祈雨酋长、一般多瓦悠人、铁匠的 关系后,我也勾勒出多瓦悠文化的男女关系。具体细节是 我与助理在游泳处与男人亲密相处时所得,余者仰赖奥古 斯丁在异教徒女性圈中的“田野调查”补充。我曾拜托他留 意某几个主题,他都能提供丰富的性风俗资讯。他也证明 了多瓦悠人在性行为方面,的确是放荡与谨慎的奇特组合。
多瓦悠人性启蒙甚早。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年岁, 很难判断初次性行为的年纪,但多数八岁便开始性探索。 男孩看上一个女孩,可以自由到她的茅屋过夜,当然做母亲 的会留意孩子的行为,不容许放荡乱交。到了青春期,性关 系却不再甜美。婚前怀孕不算污名,反而颇受欢迎,它证明 女孩的生育能力。麻烦的是月经,多瓦悠人认为男孩碰触 到经血,有可能变得低能蠢笨。割礼让青春期更加复杂。
男孩从10岁到20岁间都有可能接受割礼,全村男孩一起 举行。因此有的男人可能结婚生子,却尚未接受割礼。父 子一起接受割礼虽然罕见,却也并非新闻。没接受割礼者 被视为拥有女性污点,包皮过长,散发女性阴部臭气。他们 被禁止参加所有男性活动,死后也只能与女性埋在一起。 更糟的是他们不能举刀发誓。多瓦悠地区最严重的咒语是 “当米加瑞”,意思是“看刀”。此刀指的是男孩割礼之刀,威 力强大,可以砍伤妖巫、杀死女人。如果一个男人对女人施 此咒语,代表他震怒,女的恐难逃老拳。尚未行割礼的男.人 口出此咒,会遭众人恶意嘲笑,坚持不改则会挨揍。每当我 脱口说出“当米加瑞”,都被当作闹剧。
多瓦悠的割礼十分恐怖,整个阴茎都要划开来。现在 多数男孩在医院割包皮,老派多瓦悠人认为可耻,因为割得 不够多。此外,他们也未与女性隔离九个月。割礼仪式通 过死亡与更生(rebirth),让男孩从呱呱坠地的不完满形态, 蜕变成一个完整的男人。我以六瓶啤酒的代价,换得割礼 人宣称我“受过可敬的割礼”。赦免代价十分便宜。
理论上,女人不能知道割礼内容,她们听说割礼是用小 块牛皮缝合肛门。这-切隐瞒只是表面工夫。干季里,热 气使植物叶片皱枯,缺少蔽身之物。多瓦悠到处可见性器 昂扬的男性,忙着遮掩自己,直到潭边无人,才躲到岩石后 —跃而人解放自己。事实上,女人知道割礼,但不能公开承 认。我在多瓦悠社会地位特殊,女人视我为无性别者,愿意 向我吐实。许久之后,才有人告诉我此种知识隔离,在那之 前,我一直以为女人知道割礼,只是不能在男人面前讨论。
多瓦悠社会有许多‘‘男性秘密”话题——割礼、歌曲、器物 等一绝不能在女人面前提及。其实,女人对这些“男性秘 密”所知颇多,只是无法尽窥全貌。譬如她们知道割礼和阴 茎有关,却不知道割礼仪式几乎和富人死后数年遗孀所举 行的仪式一样,因此也不知道整个头颅祭仪式完全翻录自 男孩割礼。后来,我才发现整套文化模式仅有男人得悉C
曾有人指出,女性观点在人类学者的记述中总是神秘 缺席。大家认为她们不好应付,也是极端匮乏的知识提供 者。我却发现她们帮助极大,不过接触起始是一场大灾难=
问题仍出在我的语言能力。我去找一位老女人,聊聊 过去儿年黾多瓦悠人行为的改变。明智之举是先征得她丈 夫的同意。他问你想和她谈什么?”我说我想谈婚姻, 也谈谈风俗习惯、通奸与……”话声未落,助理和他浮现不 可胥信的惊恐表情。我迅速在脑海中检视刚刚的话语,音 调并没荷错误呀。我把马修拉到一边密商。发现问题出在 多瓦悠语的表达方式。在多瓦悠语里,一个人不“做”什么, ifiiiT说”什么。譬如,一个人“不做”通奸之事,他“说”通 奸。换言之,刚刚那句话被解读成我要和他的太太搞仪式、 通奸。
误会厘清后,我发现这位女性资料提供者非常有用。 男人自认是宇宙最终秘密的宝库,必须巧言哄骗,才肯与我 分享。女人却认为自己所知讯息毫无价值,可以随意转述 给外人听。她们有时顺口提到某个信仰或仪式,全是男人 吝惜提及的话题,为我开启全新的探索领域。基本上,多瓦 悠社会男女分开生活。一个男人可能妻妾成群,却终日与
男同伴相处,女人则与其他妻妾、女性邻居共处过日。这种 模式非常类似英格兰北部。多瓦悠女人负责炊爨,丈夫却 不与她同桌,而是与年长儿子共食。男女各自耕种,她种自 己吃的,他则耕耘他的所需,只有在某些吃重阶段才帮老婆 一下。夫妻只为行房目的相聚,依据妻妾事先安排的轮值 表,当班太太到先生的茅屋办事。他们之间缺少西方夫妻 的熟稔与热情。多瓦悠人曾向我诧异转述看到的奇事—— 美国传教士远行回来,老婆居然从屋内跑出来迎接。他们 呵呵嘲笑说,要搭这位传教士的便车还得征求他老婆的同 意,而且他不打老婆呢。
我们不能据此断论多瓦悠老婆可怜,饱受丈夫斥骂,像 朵枯萎的紫罗兰。她们懂得捍卫自己,还以颜色。大不了, 她们可以回娘家的村子。做丈夫的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 想要回聘金牛只非常困难,会人财两失。丈夫担心老婆跑 回娘家,常尽量拖延支付聘金。因为抛夫之事并不少见,牛 只让渡便成为伟大的拖延艺术,拖延效率之高,一如喀麦隆 的银行。婚姻破裂的频繁加上许多丈夫无法清偿聘金,常 使民族志调查者抓狂,因为同一个女人会被错误重复计数 两三次。譬如一个女人抛弃前夫再嫁,两个男人都会大剌 剌向人类学者宣称她是他的老婆。第一个丈夫夸谈他付了 多少头牛,却略而不提这笔聘金从未送抵岳家。第二个丈 夫也大谈他付了多少头牛,却忘了说这笔聘金是付给了第 一任丈夫,而不是给岳家。而那个前夫可能拿这批牛去偿 付他拖欠其他妻妾的聘金。这时,气冲冲的女方家长可能 跑到第二任丈夫家中,要他偿付前女婿积欠的聘金,否则要
把女儿带回家。第二任丈夫则敏捷回击说三代前,他有一 个女亲戚嫁到他们家,聘金到现在还欠着呢。一场毫无希 望、循环盘旋的法律争执于是开始。
多瓦悠人从不说自己娶妻娶貌,而是娶德,看重她的顺 从好脾气。女人绝不能看到割礼过的阴茎,会生病D男人 也绝不能看到女性阴部,会从此不举。因此性交成为黑暗 中的鬼祟行为,两方都不脱光衣服。女人不拿下阴户前后 遮盖的叶片。早年,男性性交时则解开缠腰部,拿下行过割 礼者必戴的葫芦制阴茎鞘。现在男人流行穿短裤,只有老 一辈的参与仪式还戴阴茎鞘。女人在笑闹时,会鼓起双颊 发出阴茎出鞘的噗噗声;这种声音也是性行为的腼腆婉转 说法。多瓦悠女人即使结了婚,仍向丈夫索取夜度资,这让 不少传教士无情批评多瓦悠婚姻形同卖淫,但他们却认为 夫妻账务分明很重要。诸如此类的资讯都是点滴累积而 得。我所研究的庆典仪式,则和日常生活有很大不同。
真是运气好。我来多瓦悠的前一年正好是小米丰收年 (多瓦悠人以11月初小米收成到第二年11月为一年),不 少人趁此丰收,为祖灵筹办头颅祭。
多瓦悠人死了后,尸体以尸布、牛皮包裹。尸布是此地 棉花所织,牛皮则是死亡仪式特别宰杀的牛。尸体以屈膝 抱缩的坐姿下葬。裹尸时特意露出脖子脆弱处,两周后,死 者的头颅便自此处砍下。详细检査头颅未被施咒后,便放 置在树内的瓦罐里。接下来,男性头颅与女性(或未受割礼 的男性)头颅际遇不同。男性头颅放在茅屋后面的丛林,那 是头颅最终安息处。女性头颅则被送回她出生村落的一栋
茅屋后面。换言之,女人结婚,由自己的村子搬到配偶的村 子,死后则落叶归根。
几年后,亡灵可能会骚扰亲人,出现在他们的梦中,让 他们生病,或者拒绝进入女人子宫轮回转世,诞生新儿。这 是该准备头颅祭的征兆。通常,一个富人会出现寻求亲人 支持,奉上啤酒。如果两场啤酒宴下来,无人有异议,便可 以举行头颅祭。多瓦悠人喝酒后脾气不佳,醺醉而无争吵, 殊属罕见,需要在场所有人极力自制。连续两场酒宴都无 争执,显示大家对举行头颅祭有极大共识。
朱迪波告诉我15英里外的村子即将举行头颅祭,我决 定先做些调查,确定其真实性。
你如想规划十分钟后的事,碰到多瓦悠人的时间观,真 会气绝。我们以月、周、日度量时间,老一辈的多瓦悠人对 何谓“一星期”却只有模糊概念;它和月份名称一样,全是文 化移植物。多瓦悠老人以现在为基准来推算日子,如要描 述过去与未来,便要用到复杂句子如昨日的前一天的再 前一天。”使用这种系统,你几乎无法确定事件确切发生日。 此外,多瓦悠人绝对独立,痛恨有人企图组织他们。他们怎 么方便便怎么行事。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我讨厌浪费 时间,憎恨时间的损失,投注时间就想有收获。每当我逮住 人请教某事的确切时间,答案总是“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 机”,我听到此话的次数铁定创下世界纪录。和人约定时 间、地点碰面,绝对行不通。他们会在隔一天甚至一星期后 才露面,还很惊异我生气了;或者让我跋涉10英里,他却不 在家。在多瓦悠,时间不是一件可安排的事,某些物品如烟
草亦然,你无法画出己有与他有的界线。刚来时,我很困扰 马修总是自行享用我的烟草,没有一丝不告而取的歉意,可 是打死他,他也不敢私自饮用我的水。多瓦悠文化与西方 文化大不相同,烟草与时间都属于弹性颇大的领域。烟草 不可据为己有,朋友有权翻捡你的口袋拿取烟草。每当我 酬赏资料提供者一袋烟草,他会公然蔑视礼节规则,急忙忙 奔回家藏起来,深恐路上碰到拦截者。
这是我第一次拜访扇椰子谷(Valley of Borassa Palms), 顾名思义,此地以盛产扇椰子闻名。老地图上有公路穿越 山谷,现在已经失修不堪行。但是小心驾驶,还是可以深人 云雾笼罩的山谷数英里,远处是尼日利亚边界的山峰美景c 此地村落比起孔里更像传统山地多瓦悠聚落。村民的话十 分难懂,音调不同,高低起伏忒是夸张。朱迪波在前开路, 我与马修紧随于后,数个小时后,终于抵达此地酋长的院 落。基于防御理由,此地茅屋紧密贴邻,你必须俯身膝行穿 越。人n茅屋则低矮无比,我们全得趴下来爬行。孔里人 身高约莫五英尺六,此地人则轩昂六英尺,一定觉得茅屋矮 得难受。
酋长摆出庞然阵仗迎接我们。令我大吃一惊,他长得 像海盗,独眼,脸上爬满修饰性留疤。他拿出啤酒待客, 朱迪波猛烈进攻。我开始担心会整天耗在这里,酋长证实 要举行头颅祭,确切日期则很模糊。搞了半天的“今天过后 的一天又一天……”后,我才赫然发现酋长根本醉了。朱迪 波也快速跟进。他说多瓦悠语,酋长说富来尼语。他的一 个儿子参与讨论,说的是法语。好一会儿后,我发现酋长根
本不知道我是谁,误以为我是住在此村好几年、最近才离开 的荷兰语言学者。那个学者足足比我大30岁呢。反正,西 方人看起来都一样。酋长表示他很乐意让我参加头颅祭, 届时会派人通知我。根据经验,我知道他不会,但还是衷心 感谢他。我将水壶装满啤酒,确保回程有足够的酒,才诱使 朱迪波起身告别。
此刻正是酷暑午后,我的脸不断脱皮。多瓦悠人密切 注意这种变化,无疑希望看到我显露“真实本色”。即使年 迈的多瓦悠人走起山路来,速度都是欧洲人的两倍,像山羊 般在岩石间跳跃。我开始后悔水壶装了酒。随行人员对我 极端忍耐,讶异白人能走长路。对白人的纤弱无助和容易 生病不适,多瓦悠人有夸张解释——都是因为白人皮肤柔 软。的确,非洲人的脚底板与手肘长满一英寸厚的茧,赤足 行走尖石路面甚至玻璃都不会受伤。我们终于抵达车子, 开往回程方向,顺便搭载一个女人。还开不到一英里,她便 吐得我一身,典型多瓦悠人作风。我在多瓦悠时,不少人与 狗只要逮住机会,就会对我大吐特吐。雨季里,这没大问 题,只要在河边停车,连人带衣服跳进河里洗净即可。
回到村里,我很讶异马修发挥了乡土智慧。目睹酋长 院落的酒醉场面,马修溜去找熟识的年轻女子,她负责头颅 祭的啤酒酿制。根据啤酒发酵程度,马修判断再两天啤酒 就可做好,四天后就会酸掉,因此头颅祭一定在那中间举 行。他的主动进取正好碰上发薪日,我给了他一小笔奖金, 出他意料,我也对自己微觉吃惊。这个插曲成为我们关系 的转折点,马修开始热衷探听各式讯息与庆典。但是他转
身离去时说,此行根本多此一举,只要看到路过孔里的人大 增,就知道要举行祭典了。也没有必要征询酋长允许,庆典 是公开活动,外人越多越成功。
头颅祭那天,曙光明亮清朗。和往常一样,我被村人和 马修的对话吵醒广他还在睡呀? ”“他还不起床? ”六点二十 五分。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在田野场试验我的器材——相 机与录音机。我教马修如何操作机器,他负责录音,我则负 责拍照与做笔记。这让马修喜出望外,趾髙气扬排闼众人, 以示自己肩负重任。大雨冲断了一座桥,我们必须步行绕 路五英里。最麻烦的莫过于穿越急流,不时从湿溜溜的岩 石失足滑下,还要保护高举过头的器材。马修是平地多瓦 悠人,表现和我一样差,我们的随从则是年约五十岁的山地 多瓦悠人,赤足紧紧抓附岩石,细心护卫我们过河。
大群人猬集丛林小径,全是要参加庆典的。女人脱下 遮身树叶,换上布条,这绝对是参加公众盛会的打扮。根据 法律,多瓦悠人必须穿衣,并且禁止拍摄裸露乳房的女人。 如果严格遵守,什么也拍不成,所以我和其他人一样无视规 定存在,一边忐忑担心被宪兵逮到可麻烦。抵达村子时,我 们讶然发现挤了一堆陌生人。大群小孩跟在我们屁股后 面,在泥里打滚笑闹,枯干萎瘦的老人和我们热情握手,殷 勤的年轻人盛情奉上收音机,以免我错过日夜盈耳的尼日 利亚流行歌曲。我耐心解释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多瓦悠音 乐。老人听了很高兴,年轻人颇感困惑。
牛圈广场上已经挤满人。朱迪波早就坐在草席上,气 派的太阳眼镜与配剑一应俱全。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解释
场子状况。
多瓦悠人的“解释”问题多多。首先,他们会漏掉最重 要的事项,以致模糊不可解。譬如,没人告诉我这是掌地师 (Master of Earth)所在的村子,司管万物的生长,因此此间的 仪式规矩和其他地方不同。不过这种疏漏可以理解,太明 白的事不用提。如果我要向多瓦悠人解释如何开车,我会 告诉他换档、道路标志等细节,却忘了说不要撞上其他 车子。
此外,多瓦悠人的解释总是绕圈子打转。我问你为 啥这么做?”
“因为它是好的。”
“为什么它是好的?”
“因为祖先要我们这么做。”
我狡猾问道:“祖先为什么要你这么做?”
“因为它是好的。”
我永远打不败这些祖先,他们是一切解释的起始与
结朿。
多瓦悠人喜欢用惯例说法,令我困惑不已。我问:“谁 是庆典的主办人?”
“那个头戴豪猪毛的男人。”
“我没看到头戴豪猪毛的人。”
“他今天没戴。”
多瓦悠人总是描述事情“应有的状态”,而不是“现有的 状态”。
多瓦悠人还嗜好开玩笑。照例,我会记下庆典参与者
身上的特殊叶饰,不同打扮可能有不同意义,但我总被“戏 谑者”(joker)搞得迷迷糊糊。戏塘者是同一批参与割礼 的男人,或者同一时间初经来潮的女人。他们会穿戴奇怪 的叶子,打乱常规。你必须一开始就认出他们,以免误将他 们颠覆仪式的怪诞行为视为仪式正常部分。
同时,你必须明白一个人可能同时扮演数种角色。头 颅祭里惟有小丑能碰触头颅,小丑中有一个人是死者的兄 弟,此场仪式就是为这个死者举办的。他会穿梭在小丑与 主办人两种角色间,外人难以辨别哪一个角色开始,哪一个 角色结束。由于头颅祭巫师病弱,这位死者的弟弟还必须 扛起许多巫师的工作。他一个人便在文化系统里分占三个 不同位置。
以我当时的分析能力自然不可能理解这些。我只是坐 在一块湿石头上呆看,问些白痴问题,拍一些看起来有趣的 仪式镜头。
除了小丑外,头一天还有不少精彩镜头。小丑十分喧 闹嚣张,脸上涂成半白、半黑,身穿破烂衣裳,混杂富来尼语 和多瓦悠语,尖亢呐喊猥亵话语与胡说八道。他们尖叫: “臭屄啤酒!”围观群众爆出欢呼。小丑还会裸露下身,用我 摸不着头脑的机关,放出震天响屁,并试图互相交媾。小丑 以骚闹我为乐,拿着破碗当相机对着我拍照,在香蕉叶上记 笔记。我还以颜色,当他们向我讨钱时,我严肃掏出啤酒盖 给他们。
村外放着死者头颅,男女各一堆。宰了不少头山羊、 牛、绵羊,排泄物全洒在头颅上。主办人砍下鸡头,把血喷
向头颅。小丑争夺牲礼尸体,扭打成一团,奋力踏踩泥巴、 血水与排泄物。暑气逼人,人群拥挤。小丑将血与秽物喷 洒到观众身上取乐。臭气熏天,有几个人忍不住呕吐,更添 浊气。我退出人群。一阵骤雨倾盆而下,我和朱迪波瑟缩 躲在树下,拿着棕榈叶遮顶。
群众窃窃私语,一名老者是众人关注焦点。他个头矮 小结实,嘴巴凝固着僵硬笑容,后来我才知道他接收了别人 的假牙。看他拿下假牙是多瓦悠的一大奇景。他笔直地坐 在一把红洋伞下,带着仁慈、无所不知的表情左右环顾。没 人肯告诉我他是谁。朱迪波只说广他是慈祥闻名的老人。” 马修说我不知道。”一脸鬼祟。有人拿了一大罐啤酒给老 者,他喝了一口后,消失于丛林里。气氛紧张。鸦雀无声。 t分钟后老者再度现身。大雨逐渐止息。人人露出如释重 负的表情。我不知道发生何事,但知道不宜逼问答案。或 者,朱迪波与我私下相处时,会比较愿意松口。
现在进人了多瓦悠活动无可避免的无聊部分。我遁人 田野工作的“换档心情”,一种生命近乎停摆的状态,一耗数 小时,不会失去耐性,也不觉挫折,更不期待精彩事发生。 过了许久,终于确定今天不再有节目。有几个亲属搞错日 子,没有出席,明天或许会现身。接下来,大家忙着安排住 宿。马修跑去安排我的落脚处。朱迪波说只要有酒,他愿 意睡在树下。
我们穿过树林捷径,行经两条河与刺人的芦苇,进人一 栋茅屋。一个逢迎巴结的老人将儿子赶出去,好让自己有 屋可睡。在我的追问下,他热心解释他的儿子可到某位多
瓦悠女孩家享艳福,所以不算太坏。
这是我看过最脏的茅屋。角落的箱子放着腐烂的鸡 尸,显然老者今日曾向祖先头颅奉祭鲜血。屋梁挂着古老 器物,是仪式后面阶段要用的——活人献祭时吹的笛子,还 有男子与头颅共舞时,用来装饰头颅的马尾与裹尸布。地 上全是秽物。我一屁股躺到床上,才发现上面有半腐烂的 肉块与骨头,那是牲礼牛只的遗骸。
我蜷缩在湿答答的衣服下,远处村里传来鼓声与歌声, 节奏高低有律,引我人眠。突然间,我被门上的抓爬声惊 醒,顿时恐慌想起“枯伊女士”,却是马修为我端来一葫芦的 热水.“主人,我煮沸五分钟,可以安心喝了。”我偷偷藏了一 些速冲咖啡与牛奶,还准备了大量的糖,供多瓦悠人索取之 需。我与马修对分咖啡,他一口气加了六匙糖。我想起自 己的责任,开始询问屋梁上的器物,得到大大启发。马修 说今天那个老者是卡潘老人(Old Man of Kpan),祈雨巫师 的首领。朱迪波明日会介绍你们认识。”马修离去,我听到 一个多瓦悠人大声问道你的主人这么早就睡了?”
一早,我便见到奥古斯丁,逃脱波利镇的苦闷,到此透 气。和所有都市非洲人一样,他绝不辛苦走路,居然一路骑 摩托车到此。昨夜他很晚才到,与卡潘老人的某位任性老 婆共度春宵。她出生此村,返家参加庆典。虽然,她的兄长 带领奧古斯丁到她的住处,却斩钉截铁、严词威胁说,祈雨 酋长如发现此事,他们一定会遭雷通。昨日,我的脑海才开 始建立祈雨酋长的档案,现在资料已在迅速累积中c
祭典随即将祈雨酋长逐出我的脑海。多瓦悠头颅祭有
点像俄罗斯大马戏团,四个圈子同时进行不同表演。小丑 泼完最后一次秽物后,开始清洗头颅。同时,本村出生的女 人在丈夫陪伴下返乡,打扮成富来尼战士。她们在山头跳 舞,在“说话笛” (talking flute)的伴奏下挥舞长矛。说话笛可 以模仿语言的音调,这又是一个我搞不透彻的多瓦悠语特 色。笛声鼓励返乡女子夸示丈夫的财富,丈夫则威逼老婆 卖力表现,叫她们刻意打扮,除了长袍外,还炫示太阳眼镜、 借来的手表、收音机与其他消费产品,有的丈夫还在老婆头 上别上钞票。
村子的另一边是头颅祭主角们的遗孀,身着树叶长裙, 头戴同一植物做成的圆锥形帽子,一字排开跳舞,好像歌舞 女郎。此时,我只能尽力记述各式资讯,得空再做智慧分 析。马修忙着录音,从这儿倏地飞到那儿,以一种打死我也 做不到的粗鲁姿态排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远处,另一群人扛着一捆奇怪的东西,挥舞刀子。后 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行过割礼的男人抬着头颅祭主角的弓, 一边唱着割礼歌曲。突然间,一群男孩冲出来对他们尖叫。 我以为是突发冲突,但从观众脸上的欢愉之色来看,它显然 是祭典标准项目。身旁一位男人自告奋勇解说他们是未 受割礼的男孩,总是这样……。”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他吃 惊瞪着我,好像我是个大白痴。“祖先叫我们这么做的。”转 身离去。
堆放头颅处有情况,我箭步飞过去,马修则盯着两组人 马的战斗。多瓦悠人只要集体合作,必定争吵不休,这次也 不例外。他们一边争论,一边用布包起男人的头颅。我看
得出来那是割礼者穿的衣服。女性头颅则被屈辱地弃置一 旁,没人理会。女人和小孩全被赶走。他们推挤男性头颅, 吹起我在屋梁上看到的那种笛子。朱迪波解释说他们在 威胁亡灵要割他们的包皮。”简直是个谜团。一个男人将头 颅髙举过头,嗡然鸣响的锣搭配着鼓与低音笛,吹奏毛骨悚 然的曲调。他们甩开刚刚那捆神秘的东西,抖出长长的裹 尸布,男人撑起裹尸布,左右摇摆,好像一只大蜘蛛。其余 人则将血淋淋的牲礼牛皮披在身上,顶起牛首,嘴里咬着一 片生肉,以奇怪的踩地节奏围着头颅跳舞,不时弯腰、歪斜。 场子里满溢臭气、噪声与动作。村子入口处,头颅祭主角的 遗孀们一边跳舞,一边向头颅招手。头颅阵先是围着中央 大树转绕,而后移往村落人口,和牲礼牛只头颅放在一起。 头颅祭的主办人在头颅旁不断跳跃,呐喊:“感谢我,你们这 些男人才受过割礼。如果不是为了白人,我将献祭一个 男人。”
当时,我自然以为他口中的白人指的是我,揣想他们因 为我压抑了许多渎神行为。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失望,差点 高喊别管我。我就是为这个来的!”经询问,我才知道早 年此类仪式的确要活人献祭,他的头颅还要用石头敲成碎 片。后来中央政府(法国、德国与喀麦隆)制止了此种风俗。
接下来的进展沦为喝酒与一般歌舞,我们决定回孔里。 回程路上,朱迪波绕道带我进人山坡上的一个孤立院落,卡 潘老人住在那里。表演了冗长的问候仪式后,我掳获了卡 潘老人的心,他陷入叹息、呻吟、咯咯欢笑的狂喜状态,好像 老姑婆看到最喜欢的侄子。温啤酒送上,我们坐在昏暗中
聊天。卡潘老人说着说着,不时爆出喜悦赞叹,很高兴我来 拜访他。他知道我对多瓦悠的习俗感兴趣。他住在这里很 久了,看过许多事情,他会帮助我。我应当尽速再来拜访 他。他会派人通知我。这个季节他最忙了——他露出你知 道的表情,我也装出我知道的样子。我是第二个拜访他村 子的白人。我问前一个白人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企图 确定那个白人莅临的时代。卡潘老人说不是,就是像你 这样的白人。”我奉上带来的可乐果,起身离去。跋涉花岗 岩大石头与积水小径,回到主要山径,山谷底已经雾气迷 蒙,今夜将非常冷。当我们抵达车子时,浑身发抖,渴望速 速返回温暖的孔里。西非洲的气候非常区域化,一地下着 小雨,几英里外可能变成滂沱大雨。孔里的夜间气温一向 比多瓦悠这一头高十度;山的另一头气温更高。
—看到车子,我们便发现有问题,角度歪斜得奇怪。我 在多瓦悠期间,只有生病时在教会遭窃一次,只要远离文明 地区,我习惯东西不上锁。或许有人爬上我的车子,放开刹 车,移动了车子?
稍加检查便发现问题。原来我将车子停在峡谷边,前 方的路通向被冲毁的桥。前日的大雨掏空峡谷边泥土,让 车身倾斜,一边的轮子悬挂在六十英尺高的悬崖上,危然平 衡,轻轻一碰便可能掉下峡谷。这种状况只有壮汉蛮力才 能拨正,但众人仍在参加庆典。没法可想,夹着笔记本、相 机与录音机,我们垂头丧气跋涉回头。好日子的烂结局。 朱迪波还要雪上加霜,叨念着人生来就要受苦。”显然是 从当地穆斯林学来的宗教安慰。这类陈腔滥调,朱迪波取
之不竭,我们在冰冷的河水中颠簸而行,他说唉,谋事在 人,成事在天。”当我们连滚带爬回到村子,他还加上一句: “世事难料。”
我们开始寻找该村的酋长。如果说在多瓦悠,有什么 比约定时间地点会面更徒劳无功,那就是寻找一个人或地 方。不同的人带着相同的自信回答:酋长在他的茅屋里、去 了波利镇、生病了、喝醉了——除了驾崩或身在法国,样样 都有可能。自始至终,我都无法确定这是认识(有别于知 识、事实与证据)上的差异,还是他们单纯在说谎。他们只 是说些我想听的答案,还是他们坚信错误总比怀疑好?或 者这是此地文化,尽量混淆外来者?我倾向最后一个判断。
终于找到酋长,对我们的不幸际遇,他大表叹息。他说 黑夜无法办事,大家畏惧黑暗,明天他会打点这件事。我 说:“人生来就要受苦。”朱迪波咯咯发笑。
马修和我被安排住到香蕉园正中央的一间茅屋,我们 在寒夜中以香蕉果腹。茅屋里仍有余火,一只狗昏睡不理 人。我发现这是某人的炊爨屋,为何孤立果园,不得而知。 此外,多瓦悠人绝不允许狗儿进人茅屋睡在炉火旁。马修 迅即展现多瓦悠人作风,开始找木头准备给狗儿迎头痛击。 当他找到木头,我说服他还是先用木头补充炉火。当晚,我 们便连着一身湿衣服睡在肮脏的硬土地上。我的位置较 好,狗儿就窝在我的脚旁。但这可不是我在多瓦悠最值得 记忆的快乐夜晚。寒气逼人,马修鼾声如雷,狗儿咳个不 停。我估算着我还没付钱的车子有多大机率会掉下悬崖, 自我安慰幸好白天里收集了不少好材料,虽然我压根儿搞
不清楚它们。天快亮时我才人眠,枕着相机,手压着笔记 本,好像中世纪学徒抱着工具睡觉。
天刚破晓,马修便起床。喉咙全是痰的狗继续睡觉。 我们瑟缩发抖了一会儿,便与四名高大壮汉出发。宝狮 404的车子非常重,难以想象四个人便能搞定它,在我估计 中,十二个人还差不多。根据我当年大学的放荡经验,四名 壮汉大约只能抬动迷你车。朱迪波沿途娱乐我们,细述昨 晚和痢疾患者同房共寝的经历。多瓦悠语有各式用来描绘 动作与气味的奇特声音,朱迪波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当我 们抵达车子时,大家情绪都很高亢。不待指挥,四名壮汉便 爬下峡谷,赤足攀住岩棚,以侮辱人的轻松姿态便将车子举 起,推回硬地,毫不费事,显然两个人就可搞定。朱迪波兴 奋万分,鼓掌、拍腿,发出连串的舌头颜音、咂声与鼻音,以 示庆祝。我则尴尬极了,我应当给这四名帮手一点零钱,表 达我的感激。不幸,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只好奉上不成敬 意的香烟。他们显然有点丧气,却未抱怨。此后,只要我出 发做田野,一定随身带饮用水、一罐肉、一些零钱与一周的 抗症疾药。我已经两天没吃药,忧惧万分,觉得快要发烧, 急着铆劲奔回我的医药箱。
经过一天休息,我们恢复士气,惟一的永久损伤是我的 脚。两脚的大拇指指甲附近起了奇怪的红点,奇痒无比。 那是眺蚤。这种讨厌的寄生虫会在人的肌肤上掘洞产卵, 让你整只脚都烂了。非洲田野老手告诉我碰到这种状况, 要请当地人帮忙,他们会以安全别针挑出跳蚤,不致刺破卵 囊。不幸,多瓦悠人没有安全别针,也不善对付跳蚤。我只
好自己想办法,以小刀挑出跳蛋。担心留下虫卵,挖下好大 一块肉。这场恐怖但必要的手术让我许久行动不便,不过 没关系。我手边终于有了研究素材,可从阐述田野笔记开 始。一页笔记就够我忙上好几天:将它们对照我的所见,与 孔里这儿的仪式有何不同,又代表何种文化意义。譬如,仪 式里那个举着头颅跳舞的男人,不能是随便任何人,他必须 与死者有“丢思”(duuse〉关系。为了了解“丢思”是什么,我 必须检视所有的亲属称谓。我不能用法国的亲属称谓来询 问村人,那毫无用处。但是多瓦悠人使用法文亲属称谓的 错误,倒是可以用来参考。譬如,他们无法分辨伯叔与甥 侄,也无法分辨祖父与孙子。这显示他们称呼叔伯与甥侄 都用同一个词,称呼祖父与孙子亦如是。事实也证明如此。 多瓦悠人的亲属称谓是相互的。如果我称呼某人X X,他 也会以同词称呼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破解出来。最后, 我拿了我仅剩的三瓶啤酒(波利镇啤酒缺货,它们是方圆两 百哩仅剩的啤酒),向学校借教室与黑板。原本在十字路U 晃荡的那些男人,雀跃前来和我这个善良疯子聊天,交换啤 酒喝。他们很快便理解亲属表的原则,我得到不少知识。 许多文献都提到原始民族无法理解假设性问题。我则无法 确定我与多瓦悠人的沟通问题出在语言,还是其他原因。 譬如我说假设你有个姊姊,她嫁给了某人,你会称呼 他为……”
“我没有姊姊。”
“我知道。怛是假设你有……”
“但是我没有,我只有四个兄弟。”
几次挫折尝试后,马修介入了。“不对,不对。主人,你 必须这么问。一个男人有个姊姊。另一个男人娶了她。她 成为他的老婆。这个男人该怎么称呼她的丈夫?”如此这 般,马修得到答案。我采用马修的方法,不再碰到困难,直 到“丢思”一词。我问.“谁是你的丟思?”
“我可以和他开玩笑。”
“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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