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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集 - 舒国治

_3 舒国治(当代)
油餅與漢堡
◎舒國治
油餅
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寫於一九二六年的《江湖奇俠傳》,其中講述到一個少年矢志要學驚人武功(大約為報父仇之類),他一心想拜湖南某地的某個武技大師門下,然這大師向不授徒。少年後來打聽得大師深居家中,極少出門,唯有每日巷中叫賣油餅時必開門出來買。這地方的油餅是用米磨粉做的,少年便潛心學做油餅,做得極好,每日在他家門外叫賣,老師傅日復一日的吃下來,吃上了癮,終於拗不過他,授以絕學。
油餅,何迷人之物也。澱粉之物與油相煎,竟有美味如此。
四十年前東門町「民生醫院」(約當今日「國際西點麵包店」位置)門口的油餅攤最令我難忘。他把和了蔥的麵糰一條條圈繞起來,使成「油旋」,先下油鍋去煎,黃熟後夾起立放鐵網上瀝油,再鉗到其下的桶型泥壁烘爐裡去烤。吃起來外脆內潤,並且層層蔥香,小時候看完醫生打完針能吃到這張油餅,剛才那一番煎熬也不枉了。
花蓮的一家早點店(德安一街59號)所賣蔥油餅,像是煎花捲,作球塊狀,也頗好吃。這店的工作人員與進出客人,皆成五族共和式,有閩南、外省、客家及原住民。這種球塊狀的蔥油餅,恰好天母忠誠路(一段129號)那家開開歇歇、強調無味精無豬油的蔥油餅,也有此款。前幾年羅斯福路三段近師大路保固大廈的原「大陸牛肉麵」,其中所賣一項「洛陽餅」,也是這一模樣,但開沒幾天又收了。
仁愛路圓環邊窄巷內的「秦記」(四維路六巷18弄2號),是許多嗜餅老饕的私房小店,去買前總宜先打電話訂,以免向隅。他的蔥油餅很特別,不是放在鍋中油煎,而是放在泥爐的鑄鐵蓋上乾烙。於是酥酥脆脆的當下誘人感,表面上不及油鍋煎出的餅來得香,卻有另一份雋永的發自麵之本色的滋味。有人一、二十個的買回去,冷吃、隔日吃、做成炒餅吃、擱在肉湯裡吃,全都適宜,並且沒有出自油鍋所煎者的那股油ㄏㄠ氣。
「秦記」的乾烙,火必須慢,看來不大能達成量產的效率。東區竟有這樣古風小店,也不枉台北了。
漢堡
那些在美國住過幾年並吃過一、兩百個漢堡的人,多年後在荒野中、叢林裡、或是海上迷失了幾十天,什麼也沒得吃,已幾乎是個野人,最後抵達一處人煙所在,吃的第一口食物,若是漢堡,即使不是他幼時的家鄉風物,可能仍因那曾經熟悉味道之乍然湧於口鼻,而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漢堡,稱不上什麼珍稀美味;然中規中矩的漢堡,實亦是樸質的碎牛肉食物,也可入口。甚至,好吃得叫人驚嘆。
中規中矩的漢堡,指的不是速食店裡賣的那種。比較像John Sayles在一九八○年以六萬美金拍成的那部16釐米電影《希考克斯七君子之歸來》(The Return of the Secaucus Seven)中那幾個六○年代青年多年後重又團聚時自己在院子裡烤的漢堡。他們先將碎牛肉雙手圈合成球,再壓成扁平,放在爐架上烤。
但據內行的漢堡烹調者說,愈少捏拍它,愈是正宗的。並且,不宜妄加調味料,更不該擱任何粉劑。
我恰巧也吃過一、兩百個漢堡,在美國。其中,說出來不怕看官笑,不能避免的有一、二十個來自麥當勞。我的發現是,在許多中小型城鎮的周末夜,青少年遊車河(cruising)後會到某個孤立的漢堡店買東西吃,若這家店看來有些歲月,再望進去見廚子有些年紀又狀至專注,倘女侍皆是老的,那這裡的漢堡值得試一個。
再喝一瓶root beer,便最合了。
另有一些過日子情韻紮實的老城鎮,新穎風尚的高級美食未必出色,往往漢堡會極厲害,如紐奧良(我說「高級美食未必出色」,希望它不會生氣)。在「法國胡同」(French Quarter)東緣Esplanade上的Part of Call這家酒吧叫一客漢堡,避開盤裡跟著來的烤馬鈴薯(乃吃它便太多。不吃它,若猶不飽,再叫一漢堡),大口咬下,汁多肉香洋蔥沖(唸四聲),過癮也。好的漢堡,常常也出在酒吧裡。
京都六題
◎舒國治  
 小景
在京都最過癮者,是那些無所不在的小景。如深巷的明滅燈火,映照在灑了水的光潔石砌小路上。
  這些小景還包含小道具,如他們對竹子的精巧利用,竹藝散布在各處生活中;筷子、籠子、花器、簾子、屏風、犬矢來,與木頭相間錯的做成凳子、欄干、籬笆、扶手、窗條、門框……等等,太多太多。由竹子工藝便看出日本人的生活隨處皆是美感,皆是腳踏實地的在──過日子。
  京都的包裝。食物的擺設,以及甘味之陳設,甚至包裝成禮物的巧形,令人佩服。用竹葉包東西,包成蚱蜢之形。
便是要觀看這些隨處皆有驚喜的小景小物,方可略悉京都人生活的神髓。然而稍悉之後,便要跳出;否則便開始進入京都人繁文縟節的那一階段,成為了門內漢所關注的一套,而做不成了門外漢。這於風土民情之深入固有助益,卻於飄逸的賞玩與清寂的品味便導致了干擾。
 而「飄逸的賞玩與清寂的品味」原是我遊京都的目的。故我從來不曾在任何人形店前佇足,從不參觀「友禪染」,從不細細審看「西陣織」,從不跟著人去看藝妓變身,亦不想去各處參加「體驗」。清水寺前賣「清水燒」之店恁多,我亦很想隨手挑一二碗碟,然一注眼,幾個鐘頭皆耗下去了,卻所見仍全是俗物,唉,何必呢?根本應該隨意掃目,只五分鐘,若有佳件便有,沒有,便五個鐘頭也不會有。
  故京都之遊覽,我總算掌握到要訣,便是切不可埋首低徊於某樣細膩事物。即使觀看櫥窗,也不可為一二佳美物品凝神。見「鳩居堂」,只能看一眼和紙,便走。又見「彩雲堂」,再瞟一眼美術用品,又走。到了「分銅屋」前,也只瞄一下足袋,不停留。經過「柚味噌 八百三」,也只看一眼,繼續走。
日本人的鞋子
看一眼日本的鞋店──任何商舖的鞋店,或小百貨公司的鞋架──便深刻看到了日本人對於裝扮之某種自然而然的「制約」。也就是,他們的鞋子太保守太規矩了。譬似站在鞋群前準備買鞋之人是旁邊陪著他的工作主管,要盯著他買制服一般的選購鞋子。
這些鞋子,皮鞋或家居簡易皮鞋,尤其是女鞋,十分的退縮、十分的不求有個性。不僅是中年阿巴桑所穿而已。
事實上,穿在真人腳上的鞋子,不乏極有風格之例,但鞋店的架上,抱歉,委實呈現一種保守的壓抑氣息,每個鞋店皆然。
京都的手袋
在太多有個性的櫥窗裡,常會看到三兩個像是由藝術家或業餘的藝匠做好再拿來這裡寄賣的手袋。
為什麼說像寄賣?因為這些一家又一家看到的手袋,全都不一樣,又似乎只有一款,也不像出自哪個手袋品牌的大廠家。並且這些手袋或背包皆像是因興趣而下手做成的,用手做成的,且只做一兩只。故我會說藝術家或業餘興趣者所出品。
日本人很懂得裝東西、盛東西;故他們設計出來的「盛器」原就極成熟;袋子便是一例。
我這裡說的手袋或背包,指的不是純女用的皮包,亦不是登山氣味太重的背包;而是介於此二者之間、男女皆可用、又頗能裝放一些東西的「有風格的包包或袋子」。
有時候,衣服店放了三、五批手袋;每一批像是出自不同的手藝家。有時候皮件店也放了幾個在賣。某些比較有風格的文具用品店也放了幾個在賣。往往一條頗trendy的街道上,有好多家在賣手袋;並且每一家皆不重複。在這樣的店裡東見一只手袋西見一只手袋,不禁叫我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在做這個?
  當然,就是很愛做工藝的人做出來的,很簡單。這些人在一百年前的話,或許便是做花器,要不做織染,皆可能。
  我看了不知多少個手袋,也想像了有多少個硬是自己有興趣、自發性的發出了巧思、下手去裁剪、去編構、去設計的年青人在京都周遭、低著頭在一點一滴的完成他們的作品。而京都,正是這些無盡工藝品最佳的陳列地。
京都的氣
多年來,我每次站在金閣寺或龍安寺附近,總覺得這一片京都西北角的山勢與色調光景最是淨透爽颯,最是亮堂堂的鮮綠,頗有陶淵明「山氣日夕佳」的清晰感受(乍想到金閣寺內恰有一「夕佳亭」)。我想這是「氣」的關係。不像東山,山麓好景雖不乏,但貼近山時,總是陰氣頗重,如法然院到靈鑑寺一段,如圓山公園東面長樂寺附近。金閣寺附近便不同,此地稱「衣笠」,很想沿著山腳在人家菜田阡陌散步一陣。
若乘「京福電鐵」再向西,中間經過鳴潼、常盤、車折時,光色稍灰晦,不甚悅目,然至底站「嵐山」,出站一望,遠近山色又佳了起來。嵐山嵯峨野,景觀變化頗大,有時一日之中,一下微雲,一下又烈日,一下又淺雨,一下又雨霽,一下又既雨且出太陽形成了彩虹,甚是有趣。
東山三十六峰,借景可以;貼近去看,無景也。銀閣寺左近,走來走去,山邊人家住得甚是晦暗,連房舍都顯殘舊了。
這些寺廟皆已貼山貼到不能再緊迫之地步,若想往寺後爬山,應當說不可能,它只供做植被養護樹土之區。樹與樹間的地面,多溼土也,不甚有堅硬成阜的石崗,甚或不具任人佇停的空間。
在京都,不興爬山。倘要竟登臨之樂,至少也要出城。鞍馬寺向上爬,也只能說有登山步道、巨樹神木可見而已,景致並不出色。
京都的山景確有此等不足。不若其水景、花景、庭景、屋舍景、街衢景、牆景、山門景、寺院景等等之精絕無可凌越。
便說北京西郊的香山之風景,京都也找不出來。更不說安徽的天柱山、浙江的雁蕩山那種鬼斧神工的山景了。
或許正因如此,日本人反求諸己,將自然中無法擁有的,戮力表現在人文種種情境中,終而積澱出京都這麼雅緻的一片天堂。
京都的晚上
由於日本治安太好,故京都的夜晚也往往不宜放過,頗值得秉燭一遊。
尤其是酒酣後走出小店,最宜先散步一陣,新橋通、白川南通、花見小路一帶原本是風景秀美地,近處又多買醉之所,在此散步本就很宜。
為了享受夜景,常在出發前便選擇靠近陰曆十五的日子,為了多得皎潔月光也。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抵達京都,竟逢上中秋夜,銀光灑罩下,大德寺旁碎石子地我沙沙走著,來到一處青年旅舍(Youth Hostel),這種天成情景,太是教人難忘了。即使是中秋節這種我們中國人心中的大節日,京都依然幽清如常。
這種自月光下見得之京都,頗有小時看日本古裝片的情味,如何捨得在幾天匆匆的觀光下隨手就放過呢?
最佳的夜,在夏天。鴨川兩岸,三條四條所夾,此一大片區域,充滿了活動。賣唱者也各顯其能,來自東京的,來自九州的;唱rock and roll的,唱blues的。料理店的納涼床上,坐著飲宴的客人,夜深猶不想離去。從三條大橋走過來,再從四條大橋走過去,一晚上不知道走了多少次。這樣的年輕人太多太多。
也有坐定不走的。他們買了啤酒,坐在川邊喝。若是京都大學的學生,或許選擇鴨川較上游的位置遊憩,如京都御所東面、荒神橋附近。
很奇怪,夏夜總是與水有關。嵐山的桂川兩岸,亦多坐遊人,聊天,乘涼,彈吉他唱歌。
京都的黎明
京都的黎明最當珍惜,看官你道為何?乃日本人不大有一早至公園打拳、作體操、練氣功、跳有氧舞這一套(與中國人相較,此可見日人之自我、制約,且每人有其相當之個人主義講求,無意與他人同搖互擺之又一斑),於是那些公園、綠地、山麓等空曠公共空間幾乎不見一人,此一刻,你可完全擁有。
倘有一個導遊,帶領七、八個風雅高士作一趟如痴如醉的文雅之旅,或許天濛濛亮領他們來到嵯峨野的大澤池(只能到這類地方,太早各寺院還沒開),或許還帶著古琴的CD,用walk-man裝上兩個輕便的小喇叭,將之放出,各人在池邊各處或散步或佇足,或倚樹或坐石,或立橋上或臥船頭,眼前鴨雁輕游,樹影婆娑,耳間流蕩著〈平沙落雁〉或〈幽蘭〉,且看這是何等的幽幽淒淒感受。如此徜徉一陣,當太陽昇得高了,光線開始刺眼了,便大夥可以出發吃早點了。
黎明,原本就具有稍縱即逝的珍貴,恰好京都的黎明更值得寶貝,乃一來無閒雜人,二來景在迷離天光下更富佳讚,三來遊人只知往古剎名寺而進,而寺院恰要八點半、九點才開,愈發令那些不花錢的角落更加受人忽略,豈不更好?
盛夏的黎明更是寶貴。一來天亮得早,黎明自然變長;二來太陽大時,人往往常避室內,一天中許多光陰皆不願在戶外,黎明益發寸寸是金。
言及夏天,遊賞京都固不是最佳美時節,然它的清晨(四時半至八時)與它的黃昏(六時至八時)最是可人。再就是,它的夜晚,無盡的夜晚,不管是散步於三年阪、二年阪、寧寧之道,散步於白川、祇園,散步於嵐山、嵯峨野,或是買醉於先斗町、木屋町,皆是別的季節所無法比擬的。
杭州日記
◎舒國治  
 2003年十一月三日
 
包王師傅金杯車,一隊五人,同往慈溪郊外的天元鎮看古舊家俱。店皆極大,如巨廠,家俱分類,疊堆得滿山滿谷,看了數家,「永淦」等。後在「博古」挑了幾件東西,小几也,尚能置放於車後。繼沿329國道向東,在匡堰鎮南行,經伍家板橋、妙山,再向東至上林湖越窯遺址,村人東指西指,硬是找不著地點,幾要返回了,在鄉下路邊撒尿,一泡尿撒出了以下一段故事。原來地上滿是破片,宋時瓷片也。這些破瓷片,鋪天蓋地,多不勝數,無處不是。連建造新的公路其地基也鋪這些。再矢意回頭去找,終在湖水旁孤零小店,步行進去,一步步找到遺址之處,門票五元,逛了一會,並領略了湖光山色,安靜至極,頗好的一個下午。返程在紹興咸亨酒店吃飯,菜不行,酒仍佳。但觀光客滿店,又兼紹興城完全高樓燈光化,令人嘆息。民初吳漢民曾有詩句謂:「我有一言君信否,會稽山水勝杭州。」想見七、八十年前的紹興仍然極好,不想短短幾年之間,建設得如此恐怖。前幾年見過山東濟南之完全毀了後,如今看到紹興如此已見怪不怪。
十一月四日。中午在清河坊的「狀元館」吃麵,油甚。我們幾人每次聊起杭州的吃,總是不知上哪個館子好,甚覺苦惱。老店如「奎元館」、「知味觀」皆已不行,更有名的「樓外樓」更是像賣「團菜」,早不能吃了。新的大排場店如「張生記」,也不像好好吃一頓飯,喳喳唬唬的。這是極特別的現象,杭州,中國第一優美的江南麗都,卻吃得恁差!不知是何道理?
飯後,散步上吳山,找一茶座,坐下喝茶。環境不知何時被改造得如此之怪醜,但我們自顧自說話,也實在沒多想吳山如今怎樣,只是把一杯茶沖個四、五回開水,喝完續又上路。
直奔中山北路近鳳起路的DVD店,此店的藝術老片很全。近有一小書店,叫「滿庭芳」,見架上有新出「萬象」雜誌,厚厚一冊,原來是十月、十一月兩月併成一期,其中刊了我〈庫布力克〉一文。買一本。
中山北路這一小段,頗新穎,有品味的衣服店、鞋店一家家的開了起來。事實上杭州極多這樣的小街,曙光路豈不也是。但杭州這城市不知怎的硬是看起來不怎麼「現代」。或許杭州根本不該太新穎現代化;且看胡慶餘堂近處的大井巷那種陳舊卻有質感的風貌便教人覺得比較合宜。又從「斷橋」近處上山,經過「大佛寺遺址」,欲往保俶塔前,有一排舊宅,其中一戶稱「堅鉋別墅」,那一排破敗房舍,便像是我心目中的杭州。更別說我一直強調杭州沒東西吃、還不如在這裡吃一碗兩塊錢的餛飩有時反還美味些呢。突然憶起台北泰安街、濟南路深巷中一家餐館的對聯:「長嘆佳餚無覓處;喜知轉入此中來」。
十一月十九日。下午雨,天空陰黑,然打定主意想去杭州,五點鐘趕至梅龍站,不想根本沒有17:27分的班次,僅有19:54之班。這一下糗了,尚需等近3小時,天涯茫茫,四野漆黑,立交橋近處全在施工,地上泥濘難行。遠遠見有「錦江之星」旅館燈招,走近,有餐館,只好坐下,一人點了萬年青(冷拌菜,一種野菜),10元;稻草紮肉,6元;黃鹿肉一盅,10元;一瓶古越龍山花雕,8元;便這麼自斟自酌起來,至此,豈不也是老殘遊記?噫,何處不能隨意而安?「一生無事小神仙」,此境此遇,須得以無事之心處之也。
梅龍站,荒野中小站,原是最佳乘車之地,不與雜客同會一所故也;只是今日錯過班次,竟似有前不巴村後不巴店之感。
2004年十月31日。徽杭高速公路,只通了昱嶺關至黃山市近處的一段。一輛車也無。來去皆然。來時是2004年10月29日早上。返回是10月31日中午與下午。
黃山的挑夫。黃山雖有三條索道,但此索道只裝載人,以「雲谷索道」為例,一人乘一次65元。索道不載貨。故山上各種日常必需用品,一律由挑夫自山下挑上來。每人往往以扁擔挑180斤(即90公斤),一斤酬勞據云是2或3角,真是可憐。我們吃的雞肉、豬肉、蔬菜、水果、雞蛋,喝的礦泉水、可樂,全在他們的擔上。這些擱在擔子上的物品,清楚可見。甚至他們還挑煤油一類的燃油。
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們自山上挑床單下去,想來是在山下洗與漿。這教我不解,難不成床單還不在山上的旅館中自己洗嗎?顯然不在山上洗。或許加上挑夫的挑資,加上山下的洗資,還是比在旅館中自洗要便宜。
我不禁想:我若住三晚,應叫他不必每日換床單,等我check out時再換便可。
講話的音量。與12年前一樣,山頂上所有景點,皆聽到全國各地的方言。並且,很奇怪的,各地人到了這裡皆不能控制的將話說得很大聲。許是興奮之故。
聲音中叫嚷得比較大聲的,這次我聽來的結果,是溫州話。並且不少是女士們發出來的。
溫州人到了外地,頗有一些很能施展粗獷的群體,這是他們的風土的關係,抑是別的原因呢?
黃山的導遊。他們領著人群,至一景點,開始解說。往往旁邊的別團導遊也正在講解,變得你吹噓你的、我吹噓我的。由於他們慣用擴聲器,故我很輕易便也能耳聞一些,偶也有一、二導遊講得很好,或許是風趣,或許是數據;但大多誠是干擾。
六十年代三題
◎舒國治  
五、六十年代的交際花
她們在大江南北的重重遷徙之後,來到一個新的城市。因為某些原因,沒能寄身在一個良人身旁、一個家庭之中、三兩個兒女的負擔裡,終於,成為一種特有階層。
她若很見過一些世面,很接受過一些新式教育,很能有一些吐屬,甚至還頗有幾分姿色、自我顧盼又頗相得,更至若她的心性開放、頗好人群熱鬧,那麼她實可以成為某種環境中相當施展得開的一位角色。
她不需長得像張仲文,也不必如白光那樣將情態施放得太過;然四十年代的水土與人情質素卻使所有的她們原本皆具備熱烈豐潤的感情,但看她吐露在哪裡罷了。
她的旗袍的上襟,可以被她塞入一條手絹。她的頭髮,可以分得很有角度,髮尾還許燙過,使之頗形波韻,或還別出心裁的別上一個髮夾。
若她看過不少四十年代歐美電影中婦女吸菸動作,並引以為媚,也許她也能抽上幾根。要不,她也很嫻熟於幫周遭的男士遞菸燃火。乃她的才氣常包括很可體貼的款待客人朋友。
 強與弱
中學時,每個班上總有一、兩個同學,個子發育得早些、氣焰比較凶悍些、對於矮小弱怯的同學也比較喜歡侵略欺凌些。恰好每個班上最弱小的同學,其最受欺凌的程度,也恰好符合那欺人者的比例。這說明了動物社會的「弱肉強食」之類的實況,即使在很算文明的小孩學校裡。
但對太多台灣成長的小孩言,這個「動物世界」在他人生早期的經驗裡,常常是極其恐怖的。有的小孩,幾乎每天都被打。因他生得矮小。人家之打他,常是表現那人的權威;而他之被打,成為習常後,他只好用自我解嘲的角度來看待,否則委實過不下日子。
個子壯大者會欺壓弱小者,原是動物社會裡很容易被人理解之事。但「動物社會」何以成形在某些個時代,則是十分有趣之課題。戰後,是最明顯高昂的年代,於是五、六十年代的台灣最多大個子欺凌小個子實例。另就是,男女分班也造成全男生的班上由於沒有異性之柔化作用,也易突顯陽剛暴戾之氣。
有時,隔了一、兩年,這矮小的同學也發育了,長到比較正常的個子了,兇悍高大的同學開始不欺負他了;或許覺得這小孩離開了可任意拍打叫喚的階段,也或許他對這新長成的個子會有點顧忌。
有一個矮小孩,後來長大得多了,發現原先高大同學不打他了,起初感到訝異,繼而觀察高大同學,竟然有些不習慣:高大者似乎隱隱想要發壞、卻立刻頗知忍抑,並且常常察言觀色、體悟周遭情勢,好像絕不可令做為一個原先的高大者的自己、突然發難、卻竟然不能得手、這種糗情形發生。
也就是,高大者如今擔憂自己的勝算問題了。人在封閉空間中來分出、見出強弱、大小、高下,是很可悲的。且看一個班級,有的發育、有的尚未,於是便有了可乘之機。
如果高強者與低弱者不需放在同一封閉空間,則無此問題。
智育問題亦如是,有的每個月月考皆已能考得其受習程度,有的便不成;但兩者皆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封閉空間)比出高下,這便生出強弱之不快意。
到了離開了「封閉空間」,如畢業,每人按自己每天的韻律、或先天的秉賦來操課,便不一定誰比誰強。至少,不見得以月考、期考來定高下。須知某人每月的進境甚少、每年的進境亦不如另一人,然合十年之累進,卻大大超越另一人的十年的綜合收穫也未可知。
武俠小說與少年之逃避
武俠小說給予我們少年小子一處別於平日認知的遠方洞穴,讓我們一步步在昏暗中尋幽探奇,也同時在這洞穴中逃避外頭世界那教人睜不開眼睛的強烈陽光,這陽光照得我們小孩發慌,這陽光照出我們功課永做不完、考試永不理想的窘境。
尋幽探奇,致武俠小說即從作者的姓名也設置成古意盎然;故複姓甚多,什麼上官、司馬、諸葛、東方、宇文、慕容等,我們何曾在班上同學裡見過這樣的姓?這是武俠作家在台灣起名的情形,乃人在遠島更易傾向往古老偏僻處尋覓其選字之意象,此與早先大陸作家鄭證因、白羽、王度廬等情況實有不同。
不惟作者所起筆名一端,連他的書中人物,複姓亦多;我早年知道的万俟、赫連、皇甫、令狐等複姓,老實說,是拜武俠小說之賜。
一個懶人的生活及寫作
【聯合報╱舒國治】2007年5月29日
懶,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缺點,也可能是這輩子我最大的資產。因為懶,太多事皆沒想到去弄……
我原來不是想去旅行什麼的,是我大半生沒在工作崗位上,於是東跑西蕩,弄得像都在路上,也就好像便如同是什麼旅行了。
至於我為什麼沒上班,也可以講一講。因為爬不起來。我那時(年輕時)晚上不肯睡;晚上,多好的一個字,有好多事可以做,有好多音樂可以聽,好多電影可以看,好多書可以讀,好多朋友可以聊天辯論,有好多夢可以編織,於是晚上不願說睡就睡。而早上呢,沒有一天爬得起來。即使爬得起也不想起,因為夢還沒作完。
還有,不是不願意上班;是還不曉得什麼叫上班。因為六、七十年代台灣的「上班」面貌,老實說,很荒謬;且看那年代的電影中凡有拍上班的,皆不知怎麼拍,也拍不像。何也?乃沒人上得班也。當然也就沒有人會演上班。及於此,你知道台灣那時是多好的一塊天堂,是水泥瀝青建物下的大溪地;人散散漫漫,蕩來蕩去,是很可以的。蕩進了辦公室,說是上班,也是可以的。至於上出什麼樣的班來,那就別管了。所以我呢,打一開始也不大有上班的觀念。後來,終於要上班了,也坐進辦公室了,我發現,不知道幹什麼事好。再觀看別人,好像也沒什麼不得了的公在辦。便這麼,像是把人懸在辦公室裡等著去學會如何上班。正因為這樣,你開始注意到台灣的辦公室空氣不夠(還說成是「中央空調」云云)、屋頂太矮、地方太擠(大夥兒相距極緊極近,每個人能有自己思想的空間嗎?)。
我固然太懶,但即使不懶,以上的原因足可以使我這樣的人三天兩天就放棄。
◎沒學會上班
倒不是原則上的不想上班,是還不想在那個時候上班。心想,過些日子才去開始上班。只是這過些日子,一過便過了好多好多年。
另就是,心目中的上班,如同允諾每天奔赴做同一件事。這如何能貿然答應呢?我希望每天睜開眼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轉搭兩趟公車去市郊看一場二輪電影便興沖沖的去。想到朋友家埋頭聽一張他新買到的搖滾唱片便興沖沖的去了。想與另外三個興致高昂的搭子一同對著桌子鏖戰方城來痛痛快快的不睡覺把這個(或兩三個)空洞夜晚熬掉,便也都滿心的去。
便是有這麼多的興致沖沖。
終至上不得班。
另者,不願貿然投身上班,有不少在於原先有十多年的學校之投身,甚感拘鎖,這下才剛脫韁,焉能立刻又歸營呢?
當然,每天一起床就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看起來應該是最快樂的了;然愈做往往會愈窄,最後愈來愈歸結到一二項目上,便也像是不怎麼特別好玩了,甚而倒有點像上班了。人們說武俠作家很多原先是迷讀武俠小說者,廢寢忘食,後來逐而漸之,索性自己下手來寫。喜歡唱戲的,愈唱愈迷,在機關批公文也自顧自哼著,上廁所也晃著腦袋伴隨劈里啪啦屁屎聲還哼著,終至不能不從票友而弄到了下海。
我也曾多麼喜歡打拳,然每天一早固定跑去公園打拳,如何做得到呢?
每天一起床,其實並沒奔赴自己最想做之事,只是不去做不想做的事罷了。就像一起床並不就立刻想去刷牙洗臉一樣。若不為了與世相對,斷不願刷牙洗臉也。
懶,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缺點,也可能是這輩子我最大的資產。因為懶,太多事皆沒想到去弄。譬似看報,我從沒有看報的習慣(當然更不可能一早去信箱取報紙便視為晨起之至樂)。不但不每日看,也不幾個月或幾年看一回。倘今天心血來潮看了,便看了。沒看,斷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漏之憾。有時,突然想查一些舊事了,到圖書館找出幾十年前的舊報紙,一看竟是埋頭不起,八小時十小時霎間飛過。這倒像是看書了。
我對當日發生的事情,奇怪,不怎麼想即刻知道。
我對眼下的真實,從不想立時抓住。我總是願意將之放置到舊一點。
但不想每天時候到了便去摸取報紙的真正理由,我多年後慢慢想來,或許是我硬是不樂意被這小小一事(即使其中有「好奇」的廉價因素)打壞了我那原本最空空蕩蕩的無邊自由。
◎於自由之取用
可以那麼樣的自由嗎?有這樣的自由的人嗎?
我躺在床上,蹺著腳,眼望天花板。原本是睡覺,但睡醒了,卻還未起床,就這麼望著天花板,若一會兒又睏了,那就繼續往下睡。反正最後還是睡,何必再費事爬起來。
出門想吃早飯,結果一出去弄到深夜才回家。接著睡覺。第二天又在外逛了一天。傍晚有一個人打電話來,說這兩天全世界都在找我,卻打電話怎麼也找不到我。乃我沒有答錄機,也沒有手機,所以他們急得要命時,我卻一點沒感覺。
當他們講出找我的急切因由時,我聽著很不好意思,也很心焦,當時亦深覺抱歉,差一點認為應該要裝設答錄機甚至手機了。但第二天又淡卻了這類念頭。
倒不是為了維護某份自由,不是。是根本沒去想什麼自由不自由。
每天便是吃飯睡覺。想什麼時候吃什麼時候睡,就何時吃與睡。單單安頓這吃飯睡覺,已弄得人糊裡糊塗;別的事最好少再張羅。吃飯,是在外頭;睡覺,是在深夜;辦這兩件事時皆接不到電話。這兩件事之外,其他皆不是事;如看報啦、如看電影啦,與人相約喝茶喝咖啡喝酒啦、買東西啦,等等等等,都是容易傷損吃飯與睡覺,故不宜太做張羅。
只有極度的空清,極度的散閒,才能獲得自由。且是安靜的自由。
像遠足(hiking)便不行,它像是仍有進度、仍有抵達點;必須是信步而行,走到哪裡不知道,走到何時不知道,那種信步而行方能獲得高品質的自由,心靈安靜下深度滿足的自由。尋常人一輩子很有效率、很努力、很有成就的過日子者,不可能了解前述的「自由」。
像現下這一刻,深夜三點半,我剛自一書店逛完出來,肚子餓了;我想吃的早點———豆角包子與韭菜包子,再帶一碗綠豆稀飯這種北方土式口味———要到五點多才開,怎麼辦?我絕不會就近在7-Eleven買點什麼打發,我會熬到五點多然後很完備的吃上這頓早點。
太自由了。真是糟糕。我竟然不理會應該馬上睡覺、第二天還有事等等可能的現實必須。然我硬是如此任性。人怎麼可能那麼閒?
我對自由太習慣去取用,於是很能感受那些平素不太接獲自由的人們彼等的生態呈現。
因為只顧自己當下心性,便太多名著因自己的不易專注、自己的不堪管束而至讀沒幾頁便擱下了。
固然也是小時候的好動,養不成安坐書桌習慣,聽牆外有球聲嬉鬧聲早奔出去了。
我固也能樂於偶爾少了自由,像當兵、像上班、像催促自己趕路、像逼自己完成一篇稿子等等。然多半時候,我算是很散漫、很懶惰、很不打掃自我周遭的一種姑且得取自由者。
但這也未必容易。主要最難者是要有一個自由且糊塗的家庭環境,像一對自由又糊塗的爸爸媽媽,他們不管你,或他們不大懂得管你的必要。當然,不是他們故意不愛管,而是他們的時代要有那股子馬虎,他們的時代要好到、簡潔到沒什麼屁事需要去特加戒備管理的。
這種時代不容易。有時要等很久,例如等到大戰之後。
這種時代大約要有一股荒蕪;在景致上,沒什麼建設,空洞洞的,人無啥積極奔赴的價值。在人倫上,沒什麼嚴謹的鎖扣,小家庭而非三代同堂,不須顧慮伯伯叔叔等分家分產之禮法。在地緣上,微有一點僻遠,譬如在荒海野島,與禮法古制的中心遙遙相隔,許多典章不講求了,生活習尚亦可隨宜而制,鬆鬆懈懈愉愉快快,窮過富過皆能過成日子。因太荒蕪,人們夜不閉戶。因太荒蕪,小孩連玩具亦不大有,恰好只能玩空曠,豈不更是海大天大?
◎從無到有之所見
我是在五十年代度過我的童年時光的,故舉凡五十年代的窮澹與少顏色,頗會薰染著我很長很深一陣子。那是二十世紀的中段,是戰後沒太久,彼時瀰漫的白襯衫、黃卡其褲這類穿著,可能我一輩子亦改不了。
早先沒有電視,1962始有。電話亦極少人家有。
先是全是稻田,其間有零星的農家三合院。所謂田野,是時在眼簾的。
孩童的自己設法娛樂,像抓著陌生人衣角混入影院觀影。
自求多福(偷魚賣、賭圓牌賣錢)。
自由找事打發精力時間。故發展出許多無中生有的想像力。
大多是矮房子。後來才有公寓,繼而有電梯大樓。
小學生常有赤腳者。那時的仁愛國校(是的,正是今日東區的仁愛國小),窗外極空曠,先是操場,操場後是一望無際的農田與三兩戶農家,學生自草坡農家赤腳上學,上了一兩堂,沒意思了,便自然而然的回家了(譬似想起了家裡的牛,他心中未必有逃學之念),不久,遠遠可見其母打著罵著,他則躲著奔著,一步步由遠至近走回校來。這一切,完全無聲,一個長鏡頭完成。
◎人生與電影相互影響
我們並沒有太多「兒童片」可看(正如我們沒像今日孩子有恁多玩具一般),故我們所觀電影,便自然而然是大人看的電影。《美人如玉劍如虹》(Scaramouche),雖有「劍」,但更多「美人」,其實是大人看的電影。《原野奇俠》(Shane),片中雖有小孩,我們才不管他,我們想看的是槍戰,此片當然也是大人看的電影。
你看什麼電影,顯示出你的人生。
你是什麼生活下的人,也造成你會選哪些電影看。
人要任性,任性,任性。如今,已太少人任性了。不任性的人,怎麼能維持健康的精神狀態?他隨時都在妥協、隨時在抑制自己,其不快或隱忍究竟能支撐多久?自己要做得了主…
直到今日,我仍希望每幾個星期看一場電影院裡的日本古裝片,像《宮本武藏》(稻垣浩的或內田吐夢的)或《新平家物語》(溝口健二),或《上意討》(小林正樹)這一類。或每幾星期看一部美國西部片。何也,小時欣賞所好的一逕延續也。這類故事充滿著英雄,對小孩的想像世界甚有激勵,對有些固執己念的小孩甚至更盼想自己將來要如何如何。我從來不想念幼時所觀國片的武俠片,乃太劣製、太接近,也太不英雄感了,這便如同你所見身旁、街坊之人總覺太過市井小民之現實,你很難把他們放在眼裡似的。
◎獨處與群聚
人生際遇很是奇怪,我生性喜歡熱鬧、樂於相處人群,卻落得多年來一人獨居。我喜歡一桌人圍著吃飯,卻多年來總是一人獨食。不明內裡的人或還以為我好幽靜,以宜於寫作;實則我何曾專志寫作過?寫作是不得已、很沉悶孤獨後稍事抒發以致如此。
若有外間鬧熱事,我斷不願靜待室內。若有人群活動,我斷不願自個一人寫東西。
因此,我愈來愈希望我所寫作的,是很像我親口對友朋述說我遠遊回鄉後之興奮有趣事蹟,那種活生生並且很眾人堪用的暖熱之物;而不是我個人很幽冷孤高的人生見解之凝結。
倘外頭有趣,我樂意只在睡覺時回家。就像軍隊的營房一樣,人只在就寢前才需要靠近那小小一塊鋪位。
顯然,我的命並不甚好;群居之熱鬧與圍桌吃飯之香暖竟難擁得。或也正因如此,弄得了另外一式的生活,便是寫作。不知算不算塞翁失馬?
◎終於,往寫作一點點的靠近了
我在最不優美年代(1970年代)的最不佳良地方(台灣)濡染成長,致我之選取人生方式不自禁會有些奇詭,以是我也會逃避,終於我像是要去寫作了。七十年代,我所謂的最醜陋的年代,幾乎我可以看到的世相,皆令我感到嫌惡,人只好藉由創作去將之在內心中得到一襲美化。
欲滿獲想要創作的某種感覺,連白天也想弄成黑夜。太光亮,不知怎麼,硬是教人比較無法將感覺沉淪至深處、沉淪至呼之欲出。
便此增加了極多的熬夜。
另一種把白天弄成黑夜的方法,是下午便走進電影院。
中年以後,要教自己白天便鑽進電影院,奇怪,做不到了。
及於寫作,於我不惟是逃避,並且也是我原所閱讀過的小說、散文等並不能打動我。他們所寫的,皆非我亟想進入之世界;他們所寫的,亦非我這台灣生長的孩子自五十年代看至七十年代所累蘊心中的悲與苦、樂與趣等等堪可相與映照終至醒人魂魄動人肺腑者。終於我只能自己去創想另一片世界。這如同人們盛言的風景,你發現根本不合你要,你只好繼續飄盪,去找取可以入你眼的景色。我一生在這種情況下流浪。
一直到幾年前,我都始終還沒有把自己當成是一個「作家」。看官這一刻突然聽我如此說,或許覺得詫異,然而真是如此。幾年前我們開高中同學會,多半同學還不知道我是個作家,我自己也不認為是。
主要我年輕時並沒以作家為職志。雖我也偶寫點東西。再就是寫得太少,稱作家原就丟人,何必呢?最主要的,其實是自己心底深處隱隱覺得:倘人夠屌,是作家不是作家壓根不重要。
便這最後一項,直到今天我仍這麼認為。尤其是活得好、活得有風格,做什麼人都好。是作家亦好,不是作家也一樣好。
乃在人不該找一個依仗;不管是依仗名銜(如作家,如教授,如部長,如總經理,如某人的小孩),抑是依仗資產(如八千萬、一億,如幾萬畝地,如身上的珠光佩飾),皆是無謂事,並且益發透露其自信之不夠。
又睡覺的韻律,亦孤立了我的作息。怎麼說呢?譬如今日睡得極飽,至中午醒來,至夜闌人靜時,所有的地方皆已打烊,全市已無處可去,我也趕最後一班公車回到了家裡,這時候呢,良夜才始,人猶不感睏,又有一腔的意念想發,於是東摸摸西摸摸終弄到索性在紙上寫一點什麼,寫著寫著便終於成為寫東西了。
這說的是三十年前。
另就是,七十年代是最好的聊天的年代;並且,那時候台灣可能也是全世界聊天最好的地方;須知美國便不是。因有聊不完的話題,有聊不完的電影與創作觀念,還有多之又多、毫不感膩的各方朋友,便此造成台北竟是一塊幾乎算是最能激勵創作的小小天堂了。至少我的創作與聊天甚有關係。我愈是在最後一班公車前聊天聊至熱烈,愈是會在回家後特別有提筆寫些什麼之衝動。譬似那是適才洶湧狂論之延續。
人和人能講上話,並且講得很富變化、很充滿題材,這是多美的事。有的人一輩子不聊天,他的情思如何宣吐?有的人只愛聽,不發表自己言論。亦有人搶著講,不聽別人說;這是較怪的,或許稱得上是過度幽閉下的精神官能症。
◎賭徒
有時驀然回頭看自己前面三十年,日子究竟是怎麼過過來的,竟自不敢相信;我幾乎可以算是以賭徒的方式來博一博我的人生的。我賭,只下一注,我就是要這樣的來過———睡。睡過頭。不上不愛上的班。不賺不能或不樂意賺的錢。每天挨著混———看看可不可以勉強活得下來。那時年輕,心想,若能自由自在,那該多好,即使有時餓上幾頓飯,睡覺只能睡火車站,也認了。如今五十歲也過了,這幾十年中,竟然還都能睡在房子裡,沒睡過一天公園,也不曾餓過飯,看來有希望了,看來可以賭得過關了,看來我對人生的賭注下在胡意混自己想弄的而不下在社會說該從事的,有可能是下對了。雖然下對或下錯,我其實也不在乎。行筆至此,怎麼有點沾沾自喜的驕傲味道。切切不可,戒之戒之。倒是可供年輕人有意堅持做自己原意必做之事的淺陋參考也。
有人或謂,當然啊,你有才氣,於是敢如此只是埋頭寫作,不顧賺錢云云。然我要說,非也。我那時哪可能有這種「膽識」?我靠的不是才氣,我靠的是任性,是糊塗。但我並不自覺,那時年輕,只是莽撞的要這樣,一弄弄了二、三十年。
只能說,當時想要擁有的東西,比別人要縹緲些罷了。
好比說,有些人想早些把房子置買起來,有些人想早些把學位弄到,有些人想早些在公司或機關把自己的位置安頓好。而我想的,當年,即使今日,全不是這些。
十多年前,有個朋友與我聊起,他說:「有沒有想過,倘有一個公司願請你擔當某個重任,如總經理什麼的,年薪六百萬之類,但必須全心投入,你會去嗎?」我說:「這樣的收入,天價一般高,我一輩子也不敢夢見,實在太可能打動我了,但我不會去。為什麼?因為我是台灣人;這工作做了十年,不過六千萬,六千萬在台灣,買房子還買不到像樣的;若是不買房子,根本用不了那麼大的錢;六千萬若拿來花用,享受還只是劣質的。故這六千萬,深悉台灣實況的人,根本不用太看得上眼。更主要的,我會想,我的四十五歲至五十五歲這十年,是一生中最寶貴、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我怎麼會輕易就讓幾千萬給交換掉呢?」
時光飛逝,轉眼又是十年。我今天想:我的五十五歲至六十五歲的這十年,因更衰老了,更是一生中最寶貴、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更不會做任何的換錢之舉了。
錢,是整個台灣最令人苦樂繫之悲歡繫之的東西;我這麼窮,照說最不敢像前述的那麼大言不慚,也非我看得開看得透,這跟不洗澡一樣,你只要窮慣了髒慣了,並一逕將那份糊塗留著,便也皆過得日子了。我常說我銀行存款常只有一千多元,這時我注意到了,接著兩三天會愈來愈逼近零了,然總是不久錢又進來了。我總是自我解嘲,謂:「人為什麼要把別人的錢急著先弄進自己的戶頭裡?為什麼不能讓他人先替你保管那些錢?」
倒像是某首藍調的歌名所言:I love the life I live, I live the life I love.(我愛我過的生活,我過我愛的生活。)
人要任性,任性,任性。如今,已太少人任性了。不任性的人,怎麼能維持健康的精神狀態?他隨時都在妥協、隨時在抑制自己,其不快或隱忍究竟能支撐多久?
自己要做得了主。
不會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不會時間到了叫吃飯就吃飯、叫洗澡就洗澡,完全不傾聽自己的靈魂深處叫喚。不會睡覺睡到沒自然足夠便爬起來。睡眠是任性的最佳表現,人必須知道任性的重要。豈不聞日諺:「愈是惡人,睡得愈甜。」吾人有時亦須做一下惡人。
近時有讀者問起我的過日子、我的遊歷、我寫東西種種,口頭上演講我亦答了一些,今日在此索性多談一點,便成了這篇稿子。

【聯合報╱舒國治】 2008.08.29 02:31 am
從小就知道的一句成語,「廢寢忘食」,然而我們有多久沒這麼做了?
連吃飯都會忘掉,那是什麼有趣的事情?必然是有意思到你專注至極連自己都忘掉了。
如果我們不會「忘」事情,代表這階段的我們活得不夠好。
一個總經理在京都玩,玩到超過了時間,連開會都忘掉了,甚至連飛機改期都忘了,試想,他這京都之玩,該是多麼的專注入迷,這種情境,令人多麼羨慕,令人多麼讚佩。
若他只是記得回程,記得返台準時開會,那他有啥特殊、有啥過人之處?
我們今日的問題,便是不會忘。
會忘,表示眼下他正專注於某事,以至於現在的事把它掩蓋掉了。會一直沒想起來,表示當時他的專注狀態,竟持續了頗一陣子,令那件被忘了的事再也浮不出憶海的水面了。
某次在舊書店,見一人自書中翻出好幾張夾在書頁的一千元鈔,然後也告知了老闆,大夥聊了一下,皆曰:「這人虧大了,竟把錢藏在書裡,卻忘了。」出了店,我再想,他既忘了自己還有這筆錢,又何損失之有?
我們若能忘了曾經借錢給某人,不管是三千塊或是二十萬,豈不正如同不曾把錢借出去過?
好些年前在美國,有一次,我想看某部電影。這部電影極是重要,我已注意了很久,且已準備就緒,於是馬上便要去看了。突的一下,不知是忘了什麼事,或是離城,或是奔赴哪兒,結果就忘了這回事。許多年過去也沒想起。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看了一部電影,看的時候我突然浮起某個熟悉的曾經念頭:這部片子是不是和我有過一個什麼樣的淵源?
當然,這部電影便是當年計畫深久要去看的那部。但是,它還是被忘了。而且忘得一點也不痛苦。
小時候你一定為了太多父母親沒遂你意的事而哭而鬧,然後在哭完五分鐘後睡著,睡醒後卻一點也沒不高興,全忘了。這種忘,多麼美好,多麼大量。
會不會古人專注某事,忘了吃飯,甚至連著忘了好幾頓,結果發現腸腹更舒服;假設他原本有腸腹不適宿疾,這一忘了進食,反而激發他發明「斷食」之意念,或亦未可知。
若是能忘掉自己有多窮,則不會天天埋怨,天天妄想發財。
若是能忘掉自己多有錢,則不會沒事趾高氣揚,期盼全世界都很尊敬自己。
我常會有不少時候,什麼也沒做,卻什麼也想做,又什麼也忘了做;這種時候,忽的一下子一天過去了,一下子一個月又過去了,一下子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而我也沒察覺究竟怎麼了。
會不會這其實就是最當然的狀態?
假如人確實有時會自然處於真空,腦筋沒啥念頭,對外界沒啥反應,會不會根本便是一種天然必須的「冰封」,令你在融解之前完全處於停頓,能源處於最小量的消耗,以備日後有亟需之時得以大規模的提供?
且想一事,倘若人能活一百二十歲,難保他不在生命中好幾個階段各冰封上個五年十年嗎?
見到有些小孩,觀看他的言行,見出他已知道許多優劣,他已懂得勢利,已懂貧富。為什麼他有那麼多的知?哦,對了,是他的家人已告知、已傳遞、已明示他這類見解。
我開始想,我的幼時完全不知這些事,或許是我家人沒這麼教育我,更或許是我的家人他們自己亦不知這些事。此其非他們便活在無知的狀態?
欲做真人,便要少知。
便像有些人,他知道得太多,於是他什麼也不知道。
如何捐錢
舒國治 2009/07/16 聯合報
這個世界上,很多人為缺錢操心,同時也有極多極多的人費不少心思把錢怎麼往外花,其中一項,是想把它捐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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