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流浪集 - 舒国治

_2 舒国治(当代)
以上泛泛的說了一個通象,實則每一個體有其獨特例子;而其最本質的課題終究是:男主角在哪裏?
女子的視野越開闊,則台北的好男孩愈發顯得模糊。而與甲女最冤家相逢的乙男尚未出現前,她的心中其實很篤定的知道她不忙著找次檔的。乃她對自己很自知。她會說:「拜託,他是那種會為了五塊錢而改訂另一份報紙的人,別鬧了。」而她心中仰慕的社會賢俊,真也只是仰慕,未必妄想有朝一日他離了婚我便以身相許。台北的文明狀態原就很好。看官若在許多公司行號曾經看過不少女職員望看她主管的眼神,當可知悉我所謂的這種仰慕。
亦有感到實在年歲漸大、光陰不待的女子,看看找不到良人了,但說什麼也要趁生理猶允許之時懷孕生小孩,便借種生子,好歹也至少令自己做得成媽媽,發作得成對兒女的深深母愛。這樣的沒有父親之小家庭近日頗多,亦頗和樂。朋友間見到這小孩,更是會特別與他講話與他玩,逗他哄他,算是善盡自己的社會責任。更有趣的,通常這樣的小孩 男孩或女孩,尤其是女孩 皆極會講話,甚至用詞的語氣比電視劇中的還更有表情。可知媽媽對他的呵護之深。
文化水平較高、自主之念較多、都會生活浸潤較豐的女性,即使後來結成婚了,其實和丈夫也是各管各的生活、工作。往往忙的時候互相碰不在一起,閒的時候也各找各的哥兒們、姊妹淘談心玩樂;周末丈夫打電話給她,她說:「我正和Peggy、Rita、心怡她們在喝紅酒、抽大麻 拇,大概總要弄到天亮吧。」她們的狀態,其實和婚前一般自由。而她們的獨力面對人生與時而有的亙古寂寞,也並不因家中多了個男人而有何不同。深夜回家照樣叫無線電計程車,照樣不煩勞丈夫來接。
台北的父母只要更開明(不時時刺探兒女,不夜夜在家等門),社會更寬容(原已極寬懷,即同性戀在台灣便最自在不受歧視),精神文明更富足(令年輕人自小便可在太多場域徜徉其心靈而不需像五十年前祖母要忙著幫人洗衣服補貼家用或汲汲於組織家庭之迫切也)等,則不管女子美不美,她皆有更大可能結不成婚。此為自由予人之飄忽也。時勢使然。如此一來,台北應該是愈發進步了,的確也是;然而文明的後遺症有時硬是有其荒謬性,除非改變文明的現狀;故有些女子最終近乎只能與外國人論及婚嫁,甚而有嫁到北京或成都的,也皆成了,亦常圓滿。倘她們仍坐在咖啡館,日復一日享受著也耗使著無盡的社會一逕釋給的自在,或許她們仍會是那麼的可愛有風格,那麼的是她們姊妹淘最好的同伴,那麼的是台北怡然有致之城市佳景,卻又不免略顯哀愁的教人擔心下一個十年仍會在咖啡館瞥見她們孤單的身影。
刊二00三年九月號《印刻》
不禁遠憶
時日隔久了,地域隔遠了,有時反只想起某事的瑣節之趣之美而淡忘了它主旨的形格勢禁。我有這個毛病。或許我奔來走去,總把地方弄遠;而無一事停駐很長,總像令年月相距頗久。
若問我現在最懷念什麼,我會說,最憶當兵。每天跟著規定做,皆必有可做之事,什麼事,不重要;不停地做,才重要。天一亮便起來,晚上準時睡覺,每一天都見得著日與夜。每一天都是同樣—天。雖然天天皆很像,皆同樣是沒有可以寫下的日記。
每個白天都在流汗,即使不是酷暑;每個夜晚都需蓋棉被,即使是酷暑。人一旦待在野外,寓目的都是樹、是草、是土崗、是荒莽,耳聽的是植物摩擦聲、鳥聲、蟲聲,有時還有風聲;沒想它是什麼鳥語草鳴,只純是聲響。看不到什麼報紙,聽不到什麼電視聲。睡覺多打鼾,鄰床打得愈響,你愈睡得熟。而睡眠成為常態又當然的享受後,往往連白天任一空隙也不禁隨時隨地睡著,且深熟流涎,譬似有睡到如有偷到一樣愉樂。從來接不到電話,也忘了有這件東西。也忘了有書這回事。太多事是忘拋了的。口袋裏不必放東西;沒有鑰匙,沒有卡片,甚至也可以不放錢。有的,只是你這個人。你似負有很重責職,實則你不自我擁有,各物忘拋,何等的輕鬆無憂。
凡坐下,常坐石塊或草地,沒考慮褲子會否髒。凡大便,皆與同袍共蹲,不必想羞掩禮遮,而屁股常受和風吹拂。由於每一刻皆排得緊密,當忽然靜定下來,竟是那麼的完滿空無,瞥見牆上的壁虎會盯著看。偶涉眼的一段書報會專注異常,每一字句竟有特殊領會。而熨一件襯衫會何等的慢條斯理、一趟來一趟去的反復熨,熨至至貼。須知當兵時擦皮鞋會擦得極亮,且是沒天沒地的埋頭在擦,像是服藥後的high。也像是一種六神無主,而又是六神只守一主。
休假出營,頓覺外間世界是如此新奇,每樣事物皆極耐駐足,皆極可欣賞。登上國光號自南部返臺北,車行如此寧靜,教人有想不完的事可以構想、奇想、遠想,窗外風景如此欣喜如此清美,像是不曾見過它們如此存在過。而四、五小時後車抵臺北,你原本歸心似箭,此刻竟要怪它何以駛得這樣急快。
這或許是太久遠的事情了。
這一段的久遠,恰好是時代的質地也有大規模的變動。眼下憶起的當兵,往往是身體反應激強的一面;凡喝水,都像是渴極了之後在喝。凡吃飯,皆像是餓了幾天幾夜。並且每頓菜肴,皆非自己預知者;他喂你什麼,你就吃什麼。他是誰?他,一襲當年令你頗受格禁、百般逃避的象徵集合而今日時逝境遷人事遠隔後全然已不理會其厭惡的模糊氣團矣。
臺灣人的包包
【聯合報╱2008.11.11】 
咖啡館窗外急乎乎地跑過一個女孩,啪的一下掉了包包,裡頭東西滾了一地。坐在靠窗那三桌的幾個客人盯著那一地的原本隱藏於暗黑之中的私人物品,眼神中滿是驚奇。或許是這個包包竟可以裝得下這麼多東西。也或許是:她居然如此有創意,會把漫畫、小型玩具布熊、小包米果等也塞在除了原就必須放的錢包、證件、鑰匙、手機、口紅、太陽眼鏡、礦泉水、小包紙巾等以外極為擁擠的空間裡!
太多的自我 太多的夢
如今,許多人真還不能不帶著一個包包。因為這包包能供給他太多的自我,或太多的夢。譬似朋友甲近日迷上了牛角,出門皆帶著它,一坐定,便自包包中取出,這裡刮刮,那裡摩摩。時而刮著頭皮,旁邊的人登時感到不適;又時而翻起赤腳,在腳上戳壓,更是教旁人啼笑皆非。
至若某乙,包包中常有兩顆核桃,用來在手掌中盤玩,活絡指腕的筋肉,如同練功的器械。
這類養生保健之物,尚有一些瓶瓶罐罐。像有人在包包裡總備有一、兩瓶科學中藥,如六味地黃丸(用以滋陰)啦,如烏貝散(用以治胃酸逆流)啦。他如維他命B啦、阿斯匹靈啦、青汁(蔬菜粉)啦、酵素啦、Wakamoto啦等等,利於隨時開啟服用,早受人習於置包包中。
環保筷,亦是重點。為了這雙筷子,必須準備一包包。主要在臺灣,外食很頻。對付外食,需備筷子外,尚有衛生紙,因要擦擦弄弄的。水亦其一,因吃完膩物要漱漱蕩蕩的。
另有飯後聖品,如口香糖,可以嚼嚼咬咬,排解無聊什麼的。如酸梅、山楂片、八仙果等解膩物,亦如零食,甚至是茶食,便因有礦泉水,諸多小食皆能圍繞水而得以暢順入口。
适才提到的養生,實則太多人為了貫徹行走中養生,包包中常置山藥粉、薏仁粉,以便隨時服食,和胃健脾。更有茹素者或生機攝食者,總帶著枸杞子、葡萄乾、堅果(核桃仁、杏仁、榛子、葵瓜子、南瓜子、松子),不時嚼吃。
血糖偏低者,則備些糖果或巧克力。
有一朋友,愛在包中放杠子頭,主要愛其堅硬有嚼趣,也以之止饑,同時實踐少吃多餐。
吃完了,有人自包包中取出牙籤,剔起牙縫來,這時,快樂似神仙。後來牙線棒發明了,更周備矣,剔得一乾二淨。近年美國更有Brushpicks,是一種帶三支刷毛的牙籤,清牙縫更乾淨了。
包包本適合用來裝工具。愛喝紅酒的,在包中不忘備開瓶器。有些喜歡設計的,總帶著皮尺,這裡量量,那裡丈丈。有人愛帶著指甲剪,大約不能忍受指甲稍稍長長。
據說治安不是太好的時節或地區,瓦斯噴槍也受人擱放在包包裡。
時時在浪途 常在客地
精神食糧亦是要物。有人常放一本英文字典,想到什麼便翻查一下。翻譯機亦同此功能。
不少人在公車或捷運上,對著一本佛經埋首專神,有時還手數佛珠。當此一刻,這幾頁經文最是教人定心。
近時亦有人在包包中帶著文學書的,似備在咖啡館或火車上讀用的。往往是長篇小說,又往往是翻譯的,像宮部美幸的《模仿犯》這種大部頭亦有。由此更見臺灣缺長篇小說,或說缺長篇小說家。
竊想,六十、七十年代,大夥的包包不放太多東西,亦不可能有前述的那一類新式東西。近時的包包中既萬物齊備,則臺灣人像是時時都在浪途,常常皆在客地,必須常自行囊中取出東西來消使。此真好現象也,臺灣人可不用凡事皆只在家中享受矣。而愛戶外或樂意在外間停頓久長些,俱是現代優良國民之最重要表現也。
再談北方山水
在荒曠處找山水,是為遊賞北方山水之宜。北境地土迢遼,行路多賴車馬,不靠舟楫。明人袁小修《游居柿錄》中所記種種縱一葦之所如,隨蕩隨泊,以舟作屋,則是“南船”之玩法了。今人遊武夷山,以小舟慢劃九曲溪,抬頭轉脖張口盯看奇景羅列,與時更換天然屏風,可謂目不暇接之極例;好則好矣,卻有一點滿桌山珍海味要在一頓飯裏吃完之憾。
過於緊密的經驗,即使絕佳,令人往往刻記不住。逃難中一碗綠豆稀飯常更久存念中。
唐人張文成小說《遊仙窟》,場景在今甘肅近青海的積石山,黃河走經。今天遊人學者會去的“炳靈寺石窟”,周圍形勢,當得仿佛。只是今人多以快艇疾行于劉家峽水庫,波濤激濺下抵達,這種自海上望見陡崖石刻,備感驚奇,然途程也稍便捷了些。《遊仙窟》開卷謂“嗟運命之迍邅,歎鄉關之眇邈……日晚途遙,馬疲人乏……向上則有青壁萬尋,直下則有碧潭千仞”,顯然是風塵僕僕的陸路荒行後所見。
積石山在蘭州西南,往河西走廊、往絲路而去的遊人,常因徑奔西北而略過不去。今日群山荒涼,卻又水深岩峭,洵是千秋奇景。山后有山,正發人無限遙想也。
在荒曠空枯上行旅,常能獲得一襲漸近絕景前的隔,如張文成所謂“張騫古跡,千萬裏之波濤;夏禹遺蹤,二千年之磴”。而日晚途遙,常是感懷奇景的微妙時刻。長程跋涉,步步攀爬,到了高處,最是令人各念俱湧,甚至慷慨欲悲,陳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
然要有天地悠悠之感,風景應不宜過於燦麗。最好不要“如入山陰道上”。
西安是遊人多去之城,外地觀光客在三五天內遍遊了兵馬俑、華清池、法門寺及城內大小雁塔、清真寺、碑林等,不知何所收得?其實關中山水也有可流連者。于右任二十年代初所寫詩中,多記耀縣五臺山(藥王山、山有五台,曰端應台、起雲台、升仙台、顯雲台、齊天臺)及淳化縣的方裏鎮等處遊蹤,看來是當地人眼界裏的“自家山水”,或許值得一探。于右任是陝西三原人,距西安北邊一小時車程,隴海鐵路通車後,主幹不經,益增其幽也說不定。更北的耀縣及淳化,自然不易有外方遊客。
北京西郊亦多名山,昔人好稱“西山八大處”,今日不甚顯名,遊人只知去八達嶺長城。西山之勝,在平淡、在不遠、在不高,也在攀登。不攀登,不得感受其簡淡中多致之勝。兩年前在上海福佑路古董地攤見一迭二十年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大開本攝影風景,其中一本西山風景多見奇石鬆,天成布列,如戶外大園林,閱後頗心羨之。當時逛得匆匆,不暇思及購買,想來可惜。
清人龔自珍《說京師翠微山》一文,講這座西郊名山,“不居正北居西北,為傘蓋不為枕障也。……不孤巉,近人情也。……與西山亦離亦合,不欲為主峰,又恥附西山也。 ……名之曰翠微,亦典雅,亦諧於俗,不以僻儉名其平生也。”想來這山是不錯的。山要諧俗,中國山原本都做得到;只是文人把它寫高寫清了,仙人將之修真煉異了,鶴猿將之飛絕棲靈了。看來翠微山端的是北京好後山,駱駝祥子的遠親還能住在那兒,曹雪芹的足跡或許還留在那兒,今日老百姓仍隨意爬爬,卻又沒有北京城內名勝隨時聽到的呱噪,誠是郊遊的佳處。
臺灣所過最好的日子
【2008/12/03 聯合報】
你若問台灣有些深有見地的家庭主婦(或主夫):「在台灣生活,你最希望住在什 樣的環境裡?」
她答:「最希望我們家那幾個小鬼能一天到晚在巷子裡玩,在地上爬,有其他家庭的小孩玩在一塊,要打滾就打滾,要吼叫就吼叫,到回家時永遠玩得一身汗,而我完全不需擔憂危險或什 的。」
放學走田埂 巷子內玩耍
有的答:「我希望小孩子上學放學可以走田埂,一路上伴著蝴蝶、蜻蜓飛舞而行。常常手上還揮著一根竹竿,這裡拍拍那裡打打,像是赴學途中便是快樂的大自然之旅。」
某一主婦則說:「我希望後院可以曬衣服。更偉大的是,能在烈日下曬棉被。那些飽吸陽光的棉質衣物,釋放出一襲植物真實的本色香氣。晚上蓋在那樣的被子裡睡覺,連夢也變美了。」
更有人說,只想住在簡簡陋陋的平房裡。有一小院,院裡有棵樹,樹上結果子,要不就開花(像有些晚上開,香氣襲得路過之人心神蕩漾)。
又有說,平房最了不起處,在牆。牆外,常是「外面的世界」。你永遠在牆內遐想與度測;有人拍球,你會猜想是小明嗎?有人吹口哨,你也凝神揣測,會是某個哥兒們的暗號嗎?至若牆外放鞭炮,你真想探頭去看一看是怎 回事。
然而牆要建在巷弄阡陌之中。也即,牆與牆要能夾成巷弄,而巷與巷要能一條接著一條;如此的阡陌,所形構出的群落,才得蘊涵出溫暖的人煙氣息。於是小孩在巷內爬地、打滾才會不危險,甚至深夜偶傳賣餛飩的敲梆子聲、賣麵茶的汽笛聲或「燒肉粽」的叫喚聲才會真的悠悠出現。
這樣的住居形式到底是什 ?豈不像是五十年前台灣設置的眷村。也或者說八十年前上海的里弄住宅。最要者,巷弄阡陌的住居聚落,其先天要求是清苦簡陋。
生活簡單些 浪漫多一些
倘不能實踐這「清苦簡陋」,則前說的許多浪漫、許多嚮往則無法久存。
且舉一例,如果今日將「中興新村」這一類的群落完全清空,租給一、兩百個家庭度暑假或寒假,一租便需租兩個月。父母親白天出外或什 ,小孩便在巷中或村外田野嬉玩。中午吃飯了,叫孩子回家;晚上吃飯了,再叫孩子回家。其間爸媽要買菜、做飯,偶要洗衣、晾在陽光下。說到洗衣,搞不好要去公共洗衣台,用洗衣板手搓的來洗。更好的,是在河邊洗,尤其是洗大張的被單,還拿木棒來搥。說到燒飯,或許用的是在來米(用越光米或池上米便沒法感受那種生活了),吃進肚子,不久便又餓了。更好的是,洗澡必須以大壺燒開水,燒開後,拎著傾在澡盆裡邊擦邊抹的把身體總算洗淨。這樣用諸多手續才將一事做成的所謂「費工夫」,才令生活透出真切的一面。而巷口的麵攤、租書店才會因此教人無限憧憬。而村中廣場偶爾夜晚拉布幕放電影或白天偶有外地來的賣藝者(如跑旱船等),才顯得多 令人珍惜享受。
更重要的,是家中沒裝潢。只有幾把藤椅、數張板凳。也不宜有電視機、遊戲機。於是全家人更將心思放在最基本重要的家庭生活上。吃飯便吃飯,吃完飯,小孩作功課用的仍是那張飯桌。等一會兒下棋,還是那張桌。星期天打麻將,仍是同一張桌子。
即使有這樣的屋子、這樣的村落,放眼望去,有人過這樣的日子嗎?有一成語,家徒四壁;今日若有人能過得這般日子,必定是神仙聖賢之流了。(本文作者為作家)
又說睡覺
20061015
熟睡如同行氣,故最不顧被打斷,乃氣猶未行至完盡過癮之境也。並且此時之心思活動亦不願被打斷,乃此所謂夢者正堆砌劇情至愈高愈奇之佳境,正求峰迴路轉,又攀一險,再至豁然光朗,高潮迭起,不可預料。
凡是睡醒的時候,我皆希望身處人群;我一生愛好熱鬧,卻落得常一人獨自徘徊、一人獨自吃飯。此種睡醒時刻,於我最顯無聊,從來無心做事,然又不能再睡;此一時也,待家中真不啻如坐囚牢,也正因此,甚少閒坐家中,總是往室外晃蕩。而此種晃蕩,倘在車行之中,由於拘格於座位,不能自由動這摸那,卻又不是靜止狀態,最易教人又進入睡鄉,且百試不爽,兼睡得甜深之極。及於此,可知遠距離的移動、長途車的座上,常是我最愛的家鄉。
嗟呼,此何也?此動盪不息流浪血液所驅使之本我耶?
倘若睡得著、睡得暢適舒意神遊太虛、又其實無啥人生屁事,我真樂意一輩子說睡就睡。就像有些少年十八、九歲迷彈吉他,竟是全天候的彈,無止無休,亦是無法無天,蹲馬桶時也抱著它彈。吃飯也忘了,真被叫上飯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取起吉他又繼續撥弄。最後弄到大人已被煩至不堪,幾說出「再彈,我把吉他砸爛!」
倘今日睡至下午才起,弄到夜裏十二點,人還不睏,卻不免為了社會時間之規律而思是否該上床休息,這於我,是登天難。主要沒有睏意,猶想再消受良夜,此時要他硬躺在床上,並使他一下子就睡成,人能如此者,莫非鐵石心腸?
便是這應睡時還不睏、還不願睡,而應起床時永遠還起不來這一節,致我做不成規範的工作,也致我幾十年來之蹉跎便如平常一日之虛度。思來真可心驚,卻又真是如此。這幾乎都像夢了。
昔人有一詩:
無事常靜臥,臥起日當午;人活七十年,君才三十五。
此詩或可解成:貪睡致使比別人少掉了一半人生。尤其解自善珍光陰者。
但若我解,豈不是將常人那紛紛擾擾的辛苦三十五年,我一概在睡夢中將之避去?他們所多獲的三十五年歷練或成就,正是我冰封掉的、冬眠掉的、沒有長大的、三十五年。我即使童騃,又何失也。
且看邯鄲「呂祖祠」楹聯:
睡至二三更時 凡功名皆成幻境
想到一百年後 無少長都是古人
睡覺,使眾生終究平等。又睡覺,使眾生在那段時辰終究要平放。噫,這是何奇妙的一樁過程,才見他起高樓,才見他樓塌了,而這一刻,也皆得倒下睡覺。
便因睡,沒什麼你高我低的;便因睡,沒什麼你貴我賤的;便因睡,沒什麼你優我劣你富我貧你好我不好等等諸多狗屁。
能睡之人,教人何等羨慕!隨時能入天下至甜至香睡鄉之人,何等有福也。即此想起一則「善睡者」的笑話:
一客登門,聞知主人正睡,便在廳坐等。坐著坐著,悠悠睡去。移時主人醒,至廳尋客,見客睡得香甜,不忍叫醒,便在廳側一榻也睡。俄而客醒,見主人甜睡,不忍叫醒,惟有回座再睡,以待主人醒。便如此,主醒見客睡,客醒見主睡,兩人始終不得醒著相見,終於日落西山,客見主仍未醒,乃返家,既已天黑,索性在自家床上放倒形體大睡。及主人醒,見客已去,左右無事,回房躺下,同樣亦入睡鄉矣。
突想到曾在哪兒看到一副對聯:客來主不顧,應恐是癡人。誠然。
這則笑話,中文英文兩種版本我皆讀過,可知此「善睡」故事,中西皆宜。此故事透出兩件情節:一者,主客二人俱散漫,生活悠然之至也。二者,他們所處的時代與地方,必是泰然適然到令人瞌睡連連,如中國的明、清,或美國的南方(如《亂世佳人》之莊園年月)。
及後又偶讀陸放翁詩,「相對蒲團睡味長,主人與客兩相忘。須臾客去主人覺,一半西窗無夕陽」,噫,此詩所敘,其不就是笑話本事?竟然兩者所見略同。
又這兩則東西,皆指出一件趣事,便是下午總教人昏昏欲睡。下午,何奇妙的一段光陰也。

莫非人不能忍受太長時間都是清醒狀態,於是造物者發明了睡眠這件辦法?君不見兩個好友講話,甲對乙道:「你一定要永遠那麼清醒嗎?你就不能有喝醉的一刻嗎?哪怕是一次也好。」
可見昏睡或是沉醉,正是彌補人清醒時之能量耗損。也可知宇宙事態之必具兩儀。
據說,人在熟睡時,身體的裡裡外外、五臟六腑皆在一絲絲的修復。口內因火氣而生的?或潰瘍平復了,腰椎的痠痛也不痛了,肚子也不脹氣了。而那些白天的打太極拳吃生機飲食、腳底按摩等保養動作,其潛意識之逐漸累積,往往更在睡眠中把療病的效果流貫到更深之處,像是大小周天的行氣,一圈接著一圈,直將病灶打通。
正因熟睡如同行氣,故最不顧被打斷,乃氣猶未行至完盡過癮之境也。並且此時之心思活動亦不願被打斷,乃此所謂夢者正堆砌劇情至愈高愈奇之佳境,正求峰迴路轉,又攀一險,再至豁然光朗,高潮迭起,不可預料。
夢,使得睡覺一事不只是休息身體,而更增多了心靈的旅程。所謂神遊太虛是也。便因夢,小孩子靠近眠床,總被教育是去尋找一片愉快的好夢;而監獄裡的囚犯,身體雖不自由,晚上的夢卻是不被禁錮的。
長年失眠的人──像有人二十年皆沒能睡成什麼覺。是的,真有這樣的人──你看他的臉,像是罩著一層霧。
那些長時間、常年無法睡覺的人,有時真希望碰上武俠小說中會點穴的高手,幫自己點上一個睡穴,這一下睡下去,一睡睡個五天五夜什麼的。
要不就是請催眠師把自己催眠催成睡著,並且好幾天別叫起來。
失眠者在中夜靜靜幽幽的躺著,周遭或極其寂悄或微有聲響,而所有的人似皆進入混沌之鄉,而自己卻怎麼也無法入睡,這是何等痛苦,又是何等之孤獨。有不少方子,教導人漸漸睡成,如洗熱水腳,謂放鬆腳部、溫暖足心能使人想睡。又如喝溫牛奶,謂牛奶中含有被稱為左旋色氨酸(L-typetophan)的氨基酸,與可在大腦自然形成的血清素(serotonin)有關。
血清素較豐盈,人一鬆懈,便可入睡鄉。而時間夠長的深睡、甜睡、或甚至只是昏睡,也實是在睡醒時導致大腦血清素豐滿的主要原因。而大腦血清素愈豐滿之人,則人的情緒愈傾向快樂、正面與高昂。而人愈易快樂高昂,往往夜晚愈易深睡。
當然前說的洗腳法、熱牛奶法,與西方人古時的「數羊法」等,對真正的長期失眠患者,只有偶而一兩次之效。
不知道是否有一種療法,便是「不治療」。我在想,根本令那個人拋掉憂鬱、焦慮、沮喪等字眼;最好是把他丟到一塊完全沒有這些字眼的土地上,如貴州之類地方。必須教他同不懂這些字眼的人群生活在一起,這才有用。

失眠者最大的癥結,在於他一直繫於「現場」。要不失眠,最有用之方法便是:離開現場。人常在憂慮的現場,常在戮力賺錢的現場,常在等待陞遷等待加薪等待結束婚姻等待贍養費等待遺產……等等的現場,此類種種愈發不堪的現場,以致使人不快樂;你必須離開它,便一切病痛皆沒了。失眠最是如此。例如人去當兵,便天天睡得極好,乃徹底離開了原先世俗社會的那個現場。
人之不快樂或人之不健康,便常在於對先前狀況之無法改變。而改變它,何難也,不如就離開。
譬似失眠,有人便吃安眠藥,這是一種「改變」之方,但僅有一時小用,終會更糟。
但離開,說來容易,又幾人能做到?事實上,最容易之事,最是少人做到。
佛門說的捨俗,便是如此。所謂,……一般言之,你愈在好的境地,愈能睡成好覺。此種好的境地,如你人在幼年。此種好的境地,如你居於比較用勞力而不 是用嘴巴發一兩聲使喚便能獲得溫飽的地方。此種好的境地,如活在──比較不便利、崎嶇、頻於跋涉、無現代化之凡事需身體力行方能完成的粗簡年代。
最要者,乃你必須極想睡覺。要像嬰兒被一點聲音驚動,卻玄然又極度強烈的再轉身返回熟睡的深鄉。何也?他像在海上緊抓浮木般求生似的亟亟欲睡也。
而今文明之人的無法入睡或睡後無法深熟,或不能久睡,便是已然少了「亟亟想睡」之根源。亦即其身心之不健康在於登往健康這就好像人之不想吃飯或人之食不知味的那種雖不甚明顯卻早已是深病的狀態一般。
然則這「極想睡覺」何等不易!須知你問他,他會說:「我當然想啊。我怎麼會不想睡覺呢?」只是這乃他嘴上說的想,他的行為卻並不構成這樁「極想」。
他的行為是既想讀書、又想看電視、又想接電話、更想明後天約某兩三人見面商量事情、也同時想下個月應該到哪個地方出差或度假,並且,還想睡覺。於是,由此看來,他實在不算「極想睡覺」,只算:在兼做各事之餘也希望順便獲得一睡而已。

通常,睡不到好覺的人,往往是一心多用之人。或是自詡能貪多又嚼得爛之人。然而年積月累,人的思慮終至太過雜纏,此時頓然想教自己簡之、少之,以求好睡,卻已然做不到矣。
人一生中有幾萬日,有時想:可否好好睡他個三天?但用在好睡眠的三天,究在何時呢?
要令每一季說什麼也要空出這樣的三天,只是為了睡覺。
放下所有的要事,不去憂慮股票,不管老闆或員工,不接任何電話,只是準備好好睡覺。白天的走路、吃飯、散步、運動、看書、看電影……全為了晚上的睡覺。
要全然不用心,只是一直耗用體力,為了換取夜裡最深最沉的睡眠。
捨的是名貴手錶、提包,捨的是金銀財寶,捨的是頭銜、名氣,此類東西愈是少,便更多受人天供養,更多霑自然佳氣。像禪家說的「春聽鶯啼鳥語,妙樂天機;夏聞禪噪高林,豈知炎熱;秋睹清風明月,星燦光耀;冬觀雪嶺山川,蒲團暖坐。」
假如家裡不好睡(如隔壁在裝修房子、在大施工程),便換個地方去睡。假如近日家中人太多太吵,或雜物太擠,或一成不變的生活已太久太久令人都心神不寧、睡不成眠了,便旅行到異地去睡。
例如到京都去睡。我根本就講過這樣的話:「我去京都為了睡覺!」我也會說:「我去黃山為了睡覺。」確實如此,只是我去黃山、京都,並不是白天睡覺,白天仍在玩,睡覺是在晚上。欲睡好覺,白天一定要勞累。
且看那些睡不得好覺的人,多半是不樂意勞累之人。
甘於勞累,常是有福。
然則人是怎麼開始不甘勞累呢?動物便皆甘於勞累,小孩便皆時時在勞時時在動時時不知何為累!
啊,是了,必定是人之成長,人之社會化以後逐漸洗腦洗出來的累積之念。
近年台北有了捷運,有時上車後不久,便睏了,搖搖晃晃,眼都睜不開了。明明三站之後便要下車,但實在撐不住,唉,心一橫,就睡吧。便這麼一睡睡到底站淡水,不出月台,再原車坐回。
這種道途中不經意得來的短暫睡眠,有時花錢也買不到。雖然耗使掉了個把小時,又有何損?
一個朋友某次說了他的夢:每天在連扭掉床頭燈的力氣皆沒有的情形下矇然睡去。
淋雨
身邊小事不時也頗念及,不知適合寫成文章否。
我常在雨中走路,而沒有打傘。近年臺北的雨較小了,二、三十年前常見的傾盆大雨如今少見了。
我不大打傘,倒不是懷念年少時的傾盆大雨之酣暢,而是根本覺得一來淋點小雨沒啥不舒服;二來帶傘常干擾大步暢行,麻煩,常沒用幾分鐘雨已失去蹤影;三來,也是最主要的,是我沒養成那種「下雨怎能不打傘」的根深蒂固之約定俗成過日子觀念。
後來又有說什麼酸雨淋不得之類的。當然,以肉身闖入污染,我也實有不願,但仍還是用「管他的」之慣勢投入我們早就活慣了的味精、灰塵、噪音等無所不在的環境中,依舊不打傘。
至於那些原就永遠打傘者,即使下的不是酸雨,他還是照樣打著。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的狀況是,多半的人壓根沒有想,就把傘打了起來。
我不知何時覺得,為什麼人要刻意避開淋雨?
小雨時,淋著多麼舒服,避著不淋,多可惜。大雨,固令人全身尷尬,然身體有大鬱結、心理有大愁悶者,偶得痛快一淋,最是有沖刷滌蕩之無比功效。
然人之不淋雨,看來皆不是不同意我前面說的,看來也不是想過後認為淋雨沒必要,實是遵從一種「文明趨向」後之不需考量便必定跟做之「大夥如此我便如此」的隨宜性。什麼「感冒」云云、「酸雨導致落發」云云常是隨手拈來的良好人云亦云理由。三十年前臺灣尚不興說酸雨時,他還不是堅不淋雨。
一個不願淋雨的城市或國家,應該就是一個心靈上不甚暢快、身體上不甚透達的地域。譬似一個幾乎從不淋雨的小孩其童年少年之成長是很不健康的。
如今有了捷運,有人為了避開雨之干擾(除了水滴飛濺到衣服下襬,也像弄濕了鞋、濺泥在襪上),懂得在地底沿行,這固然避了水擾,然而地鐵站內的窒悶空氣卻多所接收了。說到空氣,有的人根本沒有這感覺。乃視為當然。每次在路面經過地鐵站的出口,便已受襲到一股暖烘烘、悶燥燥、帶點化學工業味的氣體,令我不甚適暢,但似乎大多人不怎麼有異感。
曾經想過在一篇小說中如此安排:男主人翁和女主人翁坐在店裏聊得愉快又相知,當出店門時,下雨了,男的說:「我可以不打傘,你要不要在這裏站一下,我去買把傘?」女的說:「不,我也不打傘的。」(男的一聽,刹那間,竟像是遇到了知音一般的心中震動。) ●
找尋稱意的小社會
人從自己的空間出來,到外頭張望別人,是生存的需要。小自一個面攤或一棵大樹下三張板凳,大到一整個城市的各處廣場皆如,隨時有園遊會,都可以撫慰人的寂寞,但何樣尺寸最稱己意,也惟有各人自己揣摩了
這一現象背後,可能隱藏著政策資金護盤和更加複雜的因素……
40多年前,我家巷子底有個面攤,主人是個退伍軍人,攤子旁懸掛著一面小黑板,他無事時便會以粉筆寫些警句,我最早看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的名句便是在那面小黑板上。
兩塊錢一碗陽春麵,能獲得熱骨頭湯混合著麵湯兩者的香味,更有一種“外食”打破每日家中飯桌的沉悶享樂感,於我,這碗面已然太滿足了。但我觀察,有不少大人來此不是吃面,是來聊上幾句。是啊,他們見著燈光,見著面鍋的沸騰水氣,便自然往這兒靠近;既來了,便同老闆講幾句話。有的說:“我最喜歡吃你下的面,尤其是下得比較生時,更好吃。”有的說別的,與麵條不相干。我發現這樣的人還不少,有的站著說,有的索性拉了凳子坐下。那是在上世紀80年代,人人沒事,我們那條巷子大夥皆夜不閉戶,這麼一個小小面攤,也竟成了絕佳的沙龍。
一個社會愈閑,愈有頗多的人每天必去同樣的地方。如北京有些公園,每天總有很多的人,一天中最長的時間就耗在那兒。成都的茶館亦是如此。
近日有人開始談論退休後的每日生活。其中說及每日下午應在何處坐坐、應與哪些朋友碰碰。這是多麼大的一個課題!就說上海好了,恁大的都市,但該去哪裡呢?我回答不出。
所謂稱意的小社會,是你在那裡吃飯、喝茶、交際、娛樂等皆感到很優遊自在。但真說到自在,更牽涉到人,也就是朋友。或者說,要生活在你所喜歡相處的人眾之旁。要常常可以碰上或遭遇令你愉悅、產生趣味,或使你放鬆、使你簡略、教你閒散的人或事態。人便是要往那類情境靠近,有時甚至要開創那種情境。
我小時常夢想,所有的孩子們暑假皆自省城返回家鄉,大夥住在大房子裡,一個大家庭,吃飯時每人陸續地自樓上或後院深處的房間走下來,聚於一堂,鬧哄哄地吃。不遠處的客廳與花園還偶傳來唱京戲的聲音。不管是下午或是半夜,永遠有點心吃,你想吃綠豆湯或是冰西瓜或是餛飩或是粽子或是油餅,隨時皆有。此種大家庭的人氣,永遠在你身旁不遠處,你絕對不會寂寞。你依然可以窩在自己的房間幾十個小時不出來,只為了埋頭讀你那讀了一半的《紅樓夢》,你依然樂意獨處,乃你知道人群的溫熱原來就在幾步路之外。還有,你樂意有熱鬧感,但你希望它是一種太平美樂時代之氛圍,你並不渴求與人無休止的交接,但不像你居住在苦寒荒涼的美國,只要見有一人遠遠騎馬而來,說什麼也不想放他走。
人從自己的空間出來,到外頭張望別人,是生存的需要。小自一個面攤或一棵大樹下三張板凳,大到一整個城市的各處廣場皆如,隨時有園遊會,都可以撫慰人的寂寞,但何樣尺寸最稱己意,也惟有各人自己揣摩了。
附錄
台北游藝              
舒國治
1
七○年代,乍聽起來像是昨天,然冷酷去算,可真已飄過十幾二十個寒暑。倘不究數目字,我還是我,應該還是昨天那個少年;一涉數字,匆匆已成中年,唉,日月擲人何急也。
1971 年,我 19 歲,一直到七○年代結束這十年間,我人生中的 20 初期到 20 末期,皆在其中度過。
我很想叫七○年代為「我們的年代」。所謂「我們」,是那些我清楚看到的與我年齡相仿的同輩並同他們在整個 10 年裡那種過日子調調。
我所看到的七○時代,是一個很「台灣」的年代,卻一點也不本土。所謂「台灣」,乃在它已逐漸離開四○、五○年代的半日據、半閩南、半外省所綜合遺留之平寧質樸風貌,開始走進一種俗劣品味卻又頗具自我奢華如美耐板家具、床頭沙發墊、計程車內布滿小閃燈的社會景狀,市鎮上到處散發著一種創發自臺島的自由語言,如售屋公司採「樣品屋」預售法即是。是一個對自由之呼吸極度需索,卻又一時之間尚未覓得適宜形式的兵荒馬亂世代。譬之於電影,彼時流行「三廳」電影,多由二林(林青霞、林鳳嬌)、二秦(秦漢、秦祥林)擔綱,是一段國片尷尬至極的年代。譬之流行歌曲,亦是不痛不癢,卻又黏涾涾、膩兮兮的一種避秦曲調。再譬之於都市隨處放眼所見,是林安泰古厝會被拆遷,卻新蓋之樓毫無美感也毫不現代的那種我所稱的「不本土」。都市中充斥著「西餐廳」,而這種「西」,既不美國,也不英法德義,是一種台灣天才自創的「西」。台灣用自己認定的方式看西方,何等狂放,又何等有趣。在七○年代後期,開始流行一種「金 X X」、「金 X X」的「金」字招牌西餐廳及咖啡廳,迷信因此而能賺金,而這種店裡的女服務生穿著「迷嬉」(maxi)長裙。可見經營者對「高級」
其實有一套系統之設計。無怪乎到了八○年代,所有的理髮廳(他們叫「理容院」)會設計成凡爾賽宮的衣帽間一般。這是臺灣必然傾向,它獨特的生命力經過四○、五○、六○等年代的咀嚼、醞釀,就自然會是七○年代那個模樣,像有一種男襯衫,看起來像絲質,穿起來
會透明,讓人看到肉,不少人(尤其是在外跑跑的)喜歡穿它,或許視之為高級。這種種環繞我周遭的事物,今日談來有趣、當年何等鄙夷,構成那個多采多姿的七○年代。
它又是一個剛離開孩童、將進入青年成人因而充滿了征服超越之念、自許極高意志極強的弱冠之士的時代。是五○年代出生、六○年代受小學、初中、高中教育,一逕順著體制不敢須臾離經叛道、而一進入七○年代的大學生活便早已迫不及待要大口吸進自由空氣的眾家兒郎一展心中宿願的黃金時光。便有這向上向前之念,幾個大學生,邱高、胡德寧、李復民,在 1972 年夏天,結伴攀登奇萊山,竟造成失蹤的悲劇,也淡淡描上一抹七○年代初期台灣不自禁攜帶的青春悲情。只有我們當時 20 左右真正過那時日子的這些孩子才得體會那份慘綠淒美。而「山難」二字,是七○年代的字眼。
它又是一個政治上事體頻繁的時代。從七○年代初的雷震出獄、保釣運動、我國退出聯合國、我國與日本斷交,到七○年代末的中美斷交、美麗島事件等,真是風起雲湧,然我卻沒啥概念,政治上完全童騃,更無所謂社會覺悟,一來或許有一些「管他娘嫁給誰」的味道,一來也早就懵懂浪漫活在藝術幻想的內心拘窄天地中而無意他顧。那時正值西方國家嬉皮遺緒尚在台灣漫散流逸,空氣中有股莫名的慌亂卻仍蒼翠可喜的激烈豪情。人們急躁的穿上喇叭褲,女孩子登上「矮子樂」(也可叫「恨天高」)那種麵包鞋,甚至連走路的姿勢,也是七○年代的步法,一種要急著走入激昂、自由的步法。然而這股屬於七○年代的熱情,或者說,魯莽,即使在當時也很令我們受不了。像那時我們在麻將桌上,同學的老妹不斷的在客廳放 Tie a Yellow Ribbon 以及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這兩首歌並演練舞步,放完又放,反覆不已。沒錯,七○年們的確是那 奔放、天真,但同時你極有可能很快就擋不住。
是的,七○年代是慌亂的年代,而在這慌亂的初期,我們就已經跟著清浪跟著漩渦這 捲了進去。須知打從七○年代一開始,台北市警察局便天天在路上搜捕他們所謂的「長髮嬉皮」、「奇裝異服」的青年男女,那時真是風聲鶴唳,煞有介事;其實今日想來,這些是什 個雞毛蒜皮。也可見那是個多 純樸的時代,警察可以扮演家長的角色!而不像美國電影中的警察必須隨時面臨和匪徒開槍的危險。也於是台北市那時真是一個戲劇的大舞台,警察的槍像是道具(在八○年代初李師科搶警察槍之前,他們佩的槍真的是道具),而大夥一本正經在過的日子可能是虛幻。自六○年代一直醞釀過來的劇情,端的要在七○年代就開在南京東路四段的「天一假髮」,直到七○年代還有女生為了去跳舞只好找上一項,作為遮蓋「清湯掛麵」之──之「道具」。
那時,在六○年代底,有一些高中孩子,即使他自小學、初中,甚至到高一高二皆十分心神收攝的完成了中規中矩的學業,卻在高三前後,不知怎 被窗外的時代空氣吹薰得有點按捺不定,終於在自由中國學子最重要的人生一役──大專聯考──敗了下來。
聯考之失利,在那個時代──那個重視功名的時代──是頗嚴重的一回事。於是沒唸到好學校的學子,有不少開始了他自暴自棄或索性如魚得水的優游歲月。不管他到了台中的逢甲學院,或到了基隆的海洋學院,或到了溝子口的世界新專,或到了台中的中山醫專,他開始新的一種暫離學業主流而旁涉一些游藝雜流之事。有的抱上了吉他,整日彈整日唱。有的拿起了球桿,在紅黃藍白黑諸色球中彎腰下 side,享受那ㄍㄛ的一聲下袋的快樂。有的摸上了麻將,讓自己的智慧不再只放在書上,也可專注於吃 7 條碰東風,爾虞我詐的無休競逐上。這些東西自幾十幾百年前就有,然沒有像存在於七○年代那 緊密貼合。這些東西是那時的自由,而以一種稍具禁制的格式提供出來。因此你得到它,是異常刺激的。
2
通常,早上第一堂課一上完,大夥才算一天開始似的。有的站了起來,伸個懶腰。有時有一個人拿起了香煙,而另一個人看到了,向他要;隨即遠處突又東一個說:「耶,耶,這也一根。」突又西一個說:「還有這裡,還有這裡。」這個「散煙童子」馬上說:「沒有了,沒有了。」那時我還沒學抽煙。而那些抽煙者,很多還是不買煙的,人家抽他才陪著跟一支。
那時,我們班上的組成分子很怪。有不少提了塑膠製、輕簡公事包來,像是在做業務。有的戴一副廉價的太陽眼鏡。這些穿著,不知怎 稱叫,假如我稱它七○年代初彰化式的穿法,不知你是否更容易了解?另還有一共同特點,似乎年紀都略大。與其說是一班級,不如說是一小社會。現在來想:這聯招之分發,有其極有趣的「命運」意味,是一個大輪盤,而我們那一班人就這 被轉在一起。若每人只得選一個科系去報考,斷不是這樣的組成。
那個學校,我們原該在那學電影的,總之陰錯陽差,不知是沒啥好學的,抑或是老師學養不甚容易滲入學子心意,還或是時代已然亂哄哄的令人不愛專守課堂,甚或是整個校舍就像是一座廢墟,你壓根只能從這堵牆跨過那堵牆,無由稍停能愈早離開就愈早離開?
那時我們中午常到學校旁山坡上一所民家去匆匆的打個四圈麻將,每人攤五元頭錢,算是給阿巴桑的場租。有時再加 5 元,請她炒麵加個蛋,賭局卻只不過是 50 元 1 餐的 13 張「逛花園」。這所民家,依山而建,在緊張的牌戰中偶一抬頭望向窗口山樹,似乎這葉子就特別的綠,而鳥聲也變得特別的清脆。
這中午休息時間,有 2 小時長,我們為了不要面對這段空檔,開始了這段山家麻將的頹廢生活。從課堂上的賭(有時情勢緊迫,甚至只能用翻書來比大小)到課外的圍桌而賭,顯示了某種意思,那便是對多出的時間或是說青春,想去損壞。若不去損壞,那種東西對你的一絲絲召喚,令你羞慚、受不了。所以埋頭在麻將後的日子,就不去「大春農園」那個後院田籬圍繞,飲料冰果中必放自產蜂蜜的那家絕好「沙龍」談電影了。那時坐在樹影圍繞的桌旁,喝著蜂蜜柳丁汁,受拂著山村的暑風,那是多 的「本土」情質,但那是七○年代,我們完全沒有那份念頭,我們只在聊電影、音樂那些純然抽離出來的可資迷幻、可資逃避的東西。
有時下了課,我們也會在馬路上逛,一段一段的走下去。不時會發現最後的徘徊點總是中山北路。或許那時的中山北路其街勢比較端整有氣派,其樹影店面比較具模樣。走走人行道,也走走騎樓。常常是我們三個同學,余為彥、向子龍、我。有時半夜了還沒有回家的念頭,那時剛開始有 24 小時餐館,最後,我們進了一家「安樂園」的廣東飲茶茶樓。大約是凌晨 1、2 點,極大的餐廳中,遠遠的只坐了一個人。我們點了最便宜的東西,坐著,不久,我們發現那個唯一的客人,是野馬合唱團的 Johnny 詹,詹秀雄。再坐了一下,委實無聊,便過去打招呼,他竟客氣邀我們同坐。原來他 3 點要去華視錄影,所以先在此吃點消夜。接著聊了起來,聊的又是音樂、電影。愈談愈進入情況、喋喋不休,直到 1 小時後 Johnny 離開。那些半夜的服務人員,看著原本兩桌的陌生客人,後來聚成一桌講個沒完,時間是半夜 3 點,台北市真的到處是瘋子!
或許那時我們所有的快樂,全不是這個都市或這個國家已在供應之事物。這造成我們要漸漸進入地下,要去自行探覓,好像非不那樣就不爽似的。在找唱片上,向子龍可以去晴光市場,甚至基隆、或上揚,為了找到 Tim Buckley 的 Happy,我曾 Sad。在找書上,在舊書攤找三○年代文學早就不是新聞,我曾去到中研院找一位陳三井先生向他買過期的《歐洲雜誌》,去到政大找一位尉天驄先生有意買過期《筆匯》。而這位尉先生,那時應算中年了人吧,竟然穿馬靴。即使在台大校園逛書展,也會一眼瞄到那本學生自印的《中國文學研究》。
英文的電影書,那時中山北路的西書店居然會翻印《Four Screenplays of Ingmar Bergman》以及一本叫《Behind the Screen》的書。
有一次在美國學校旁的一家西書舊書店逛,找到一兩本《Film Quarterly》雜誌,很是難得。老闆看我找電影書,就問:「有一個李道明你認識不認識?」
1972、1973 年間,余為彥認識的一個女孩子說美國學校某個晚上有部布紐爾的電影。於是我們立刻在小圈圈中互相通知。結果到了士林美國學校門口,黑暗中站了一票人,張毅、邱銘誠、張乙宸、王大 鵬、王俠軍等,來了一缸子。試想,布紐爾耶,是台灣根本不可能看到的世界一流大師耶,怎 能不迢迢前往?結果是在一間像小閱覽室之類的地方放,似乎大部分是我們的人,十六糎黑白,片名是「The Young and the Damned」,1950 年在墨西哥拍成。故事講的是一群遊蕩惡少一步步把一個瞎子終於整死的經過。那時我們已看過他在台公映過的「青樓怨婦」,自然更想一窺他的昔年名作。
這種找出昔年舊片之舉,使得林賽.安德森導演的「超級的男性」(This Sporting Life)、維斯康堤的「戰國佳人」(Senso)等片都一時之間出了土。這也造成像柏格曼的「處女之泉」、安東尼奧尼的「慾海含羞花」等片相繼被人訪獲,一步步帶動了往後幾年的「試片間文化」。後來索性連一些不可能上片的商業冷門電影,也只好以試片間作為與台北一小撮電影分子相見的機會,像馬丁.史柯西西的「最後華爾滋」、勞勃.阿圖曼的「納許維爾」、史蘭辛傑的「蝗蟲之日」、Dalton Trumbo 的「Johnny Got His Gun」以及喬治.盧卡斯的「American Graffiti」等是。那時(約 1976、1977 年)常在試片室出沒的,有劉森堯、黃建業、李幼新、王墨林、李明宗等人。馮光遠、鄭在東那時也是台映常客,只是我們沒有同場碰上。有一個人,個子高高的,也偶爾來看,從他沉默的樣子透出的一股氣氛猜度,他應該是某一類同行。這個人叫金士傑,果然他是個表演者,有一種演員對旁觀者怎 看他的自覺。那時他還沒弄蘭陵劇坊,還在耕莘劇團中。還有一個人,是個老頭子,他竟然常跑來看試片。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清楚會有這樣一個常客。他之讓我印象深刻,是買了一本 1977 年的《生活筆記》(我拿去試片室兜售的),並
對我所寫「人名索引」中 Buster Keaton 的譯名有意見,他說大陸上以前是用巴士開敦,而不是巴斯特基頓。其實他所說的,我早知道,只是不想把瑪琳妮狄崔希譯成瑪琳黛德麗罷了。而他這幾句話,透露出他對藝術片──或者說好電影──在七○年代坊間的不足是或許微有憾意的。當然我沒和他多談,若是談上了,很可能他會把在大陸上昔年看過的「一江春水向東流」、什 孫瑜、費穆的向你傾洩過來也說不定。要知道這種見過名山大川,有識之士的老必昂在那個時代是很多的。
台映之類的試片室,湧進了各處來的電影青年,久而久之,我們不禁要想,這是什 一個都市?這的確是一個什 也沒有的地方。於是,還滿有一點過癮的味道,也就是說,你好像活在一部科幻影片的場景裡,你沒什 事好做,只好抽根香煙。就這 著。
既然那是一個渴望在夾縫中獲得難能之物而興奮的半地下之竊喜歲月,故而看電影我們連美軍顧問團也不放過,余為彥和我看過十三航空隊(基隆路,現在的舟山路)裡的「移民」(The Emigrants),瑞典片,Jan Troell 所導的。是邊坐在西餐桌上吃 Pizza 邊看往銀幕的那種。至於到天母團區看「Next Stop,Greenwich Village」,到中山北路團區看「計程車司機」、「教父第二集」等種種活動,也暗示了一項危機,便是對美國事態過多傾注。譬似「美國」成了另一項台北一無所有、設施醜惡下所抽析出來的趣樂玩意。
但即使如此,整個七○年代,由於又聽搖滾樂又看電影,弄到自然而然被迫使對「美國」這樣東西很不陌生。即如美新處的圖書、耕莘文教院的英文藏書,我們也常去借閱(因為有些合乎我們的「秘笈」意識)。至於「美國」這樣東西究竟是個什 東西,七○年代我一點也沒想過,直到八○年代後期我在美國,那時我想我才知道。
七○年代我們對於相關的游藝消息,奇怪,是異常靈通的。台大門口新開的唱片行一張翻版唱片只要 8 塊 5 毛,我們很快就會受到益。郊外小戲院上映波蘭導演 Jerzy Skolimowsky的「浴池冤魂」(Deep End),我們會知道。所以 1972 年初冬,政大的電影社團邀請導演徐進良去演講,那天晚上我們幾個也出現在那裡。結果現場並沒有放映那部有名的「大寂之劍」。而媒體提說「大」片得威尼斯影展獎項云云,也總是語焉不詳。許多年後,我們碰過不少批喜好電影的人,談問之下,沒有人看過這部名片。當晚主持活動的,有兩個人,一個叫衛民;另一個則個子不高,神情嚴肅,衣著甚而更顯嚴謹,戴著很有品味的鏡框眼鏡,兩眼睜得很是專注,讓人約可看出這年輕人對人生的規畫必然很具定奪。原來這人是香港僑生,叫羅維明。
政大、美國學校,這些都是近的,1973 年青年節前後,我們還去了一趟遠的,到台中中興大學看旅美女導演唐書璇拍「奔」(十多年後上片改叫「再見中國」)。唐書璇以「董夫人」一片讓我們得知其名,如同以「大寂之劍」的徐進良一樣。七○年代這種事情很有一些,也頗讓人帶勁。有時想想,那個年代之有趣,必須自然有很多的浮躁才成。
總的來說,七○年代是相當好的看電影年代,除了前面提的那 多地點,尚有美新處林肯中心(看得到奧遜?威爾斯的「偉哉安伯生家族」),尚有中央日報旁的德國文化中心(看得到荷索的「生命的訊息」、「天譴」)。
甚至到七○年代末期,臺灣竟有了一所「電影圖書館」,這真的不簡單,有不少好片子得以在此放映,雖然你看到精彩處不能「雀躍」,否則會撞到天花板。八○年代以後,不僅很多去處再也不存在,並且要看較特殊的片子必須委屈看錄影帶。
3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台北學子,六○年代習自課堂上、伴隨著民族情感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握別」(長亭外、古道邊……)、「玫瑰三願」,甚至在電視上聽到抗戰記錄片時配樂所用上的「長城謠」不禁熱淚盈眶的這類曲子,到七○年代似乎不宜再現身,至少七○年代對這些端莊曲調來講,委實是太輕薄了。事實上,我們在六○年代底已做好了俗化的準備,先從「學生之音」這種西洋熱門歌曲開始。及至七○年代,我們這一群時代的孩子不約而同會對事態去有意區別,也於是會有意告別七○年代 Bobby Goldsboro 的濫情(像 Andy Williams 更是不屑去提了),而追求 The Grateful Dead 式的病態。是離開 Brothers Four 的乾淨無趣而設法貼近 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 的那種鬍子上還沾著蕃茄醬帶點骯髒卻極盡酣暢的放肆。幾乎人人夢想會彈一手好吉他。而吉他不是用來彈藝術歌曲,是用來彈 Stairway to Heaven。同學姜家龍是如此,他用的方式,是一遍又一遍的放唱片。有時候一次可以連放 40 多遍,終於用土法摸出每一個琴音。而七○年代真是太多人如此,關在房間裡反覆的聽自己偏愛的歌,就這 樣,用想像力來同搖滾音樂交談。而每一次的交談可以不同,多半時候你未必找得到字句,但你仍
M可以描述它,或是意象它。用什 ,用感覺。不錯,七○年代是感覺的電光石火的年代,它隨時在激爆、隨時在流閃,是感覺高昂至極的年代。那時依然還不是語言的時代,可能民國以來一直到今天都還未必是語言的時代,但七○年代不在乎,仍以其草創的方法來表達。而聽搖滾樂的人硬是有辦法來比喻種種感受。我們很喜歡「意識流」這個字眼,雖然沒有看過「優力西斯」這部意識流經典,但總是模糊的覺得這個字說出了我們的很多經驗。大約是 1973 年的冬天,向子龍決定把多年聽搖滾樂之心得,對世人(土要是台北的)做一樁提出。這便成了第一次的「搖滾大餐」。會場借用「幼獅文化中心」(萬國戲院斜對過)。向子龍和他中學同學陳廷鏡、中視的張照堂一起編印了一冊《搖滾大餐 menu》,粉紅色有點瑩光感的封面(現在想來這色彩設計滿正的,這本東西雖僅單薄數頁,台灣搖滾史上,若還擁有者,絕對值得珍藏),內容不外是他們選出要播放的歌手及合唱團之背景介紹。播放音樂同時,張照堂放映了一些 16 釐米的短片。那是高昂的一次晚會,但那種高昂猶中規中矩,我印象裡建中的學生頗來了一些。因這次大餐,我們認識了一個文化學院英文系的學生,叫戴國光,山東人,壯壯的。他愛聽的團是 Emerson ,Lake and Palmer 及 YES,比之於向子龍稍早時的排行1.Donovan 2.Cat Stevens 3.Bob Dylan 顯得是音效性較為重的。然而大家仍舊談得很暢闊,尤以戴國光正在練彈 Jethro Tull 的「Thick as a Brick」的吉他曲,而這張唱片恰好是向子龍最鍾意的。
接著幾次聯絡,馬上變得很熟,其中包括常去一家開在中山北路的「哥倫比亞」咖啡廳(它的煙灰缸是木頭挖空做成),也見到了戴國光的兩個歌手朋友,羅曉義(愛唱DO McClean 及陶之誠(常唱 Bob Dylan)。大概是那年的聖誕節,我們一票同學到戴國光民生社區的家去打麻將,那是我平生遇過的最寒冷的一個聖誕節。
我們在牌桌上連打了 2 天還不知是 3 天,愈打愈冷,又睏。那種睏,打牌的人自很熟悉,是下家一拿牌你已開始打瞌睡。那種冷,是所有窗戶緊閉、每人外套都穿上,卻還是凍得發抖。牌打到中途,突然有一個青年由樓下上來、抬著一輛像是 10 檔變速的自行車,模樣像是很寶貝那部車子,逕自走進一個房間。
又過了幾個星期,我們聽說那輛自行車被偷了,戴國光的哥哥似乎滿難過的。而那時我們聽到他的名字叫戴華光。直到幾年後又在報上看到這個名字,居然和叛亂字眼連在一起,才回想起當年短暫的見過一眼。
又一次,戴國光和他的同學鄭森池,要為他們的「社會工作服務社團」去雲林實地做工作,於是找了我和余為彥一隊共 4 人,帶了 2 台 8 糎攝影機,去到這口湖鄉、湖口村實地拍攝當地人民的窮苦生計。那時村民最流行對我們講的一句話是:「你沒把我攝到!」因他們堅信被攝到的家庭會優先受到公家濟助。回到台北後,他們文化學院這社團還為此辦了一場演唱會,大約可藉此募些款項,原先說好要在現場放映這部我們拍完的黑白記錄片,後來不知是否因為要避免暴顯貧窮而取消了。
1974 年春天,黃春明要拍「大甲媽祖回娘家」記錄片,找張照堂攝影,余為彥和我又被拉去邊玩邊幫些小忙。到了北港,趁一空檔,我們提議驅車去看一眼幾個月前的拍片舊地湖口村,結果四人到那一看,似沒啥變化。回到台北後幾個月,聽說那村子真的大興土木,很有些改善了。
再說回音樂,那時大家都滿注意演唱會的,有兩個兄弟,段鍾沂、段鍾潭,河南人,他們有意辦一份青年人看的搖滾刊物,結果就先編了一份一張頭的雜誌,名字叫「滾石」,他們在某個演唱會(不知是中山堂還是實踐堂)大門外發送,以徵求訂戶。結果,剛好碰上了七○年代中期,訂戶的劃撥如雪片般飛來,雖然每戶訂費不過幾百元,卻頓時收進了好像是 6 位數字。這樣一來,段家二兄弟,除了忙著辦雜誌,同時與人合作在台大對面開了「滾石餐廳」(張博雲牙科旁邊)。「滾石餐廳」沒能做成功,但《滾石雜誌》轉到了金山街繼續辦。虧得這兩兄弟 2 毛、3 毛硬撐著辦下去,後來還發展唱片業務,一步步闖出了一片局面。這是當年在七○年代堅持著自己的興趣,終至在八○、九○年代成為成功企業的絕好例子。
也就在「滾石餐廳」的同一時期,向子龍(那時已辦過第二次「搖滾大餐」,在武昌街精工藝廊)和余為彥及 4、5 個股東也恰好開了那有名的「稻草人」,位置相距「滾石」不過幾十步路遠。時間是 1975 年秋天。
談「稻草人」之前,且來談談那開得更早的「艾迪亞」(Idea House)。
1973 年夏天,我們上成功嶺受訓,我被分到第 9 連。操練極嚴;但究竟多嚴,卻因沒法與別連比較,所以不知道。直到有一天,蔣經國、謝東閔、于豪章等來了好些個大官到我們連上吃午飯,才知道我這一連是真的「魔鬼連」。那時姜家龍、余為彥所在的隔壁第 8 連,據說很輕鬆,常常幾個人圍在一起彈吉他。其中有一個輔大的學生,吉他也彈得很好,並且會吹 Blues 口琴。有時下了課,大家會到福利社喝一罐「愛如蜜」,這個輔大學生戴一副眼鏡,滿斯文的,講起話來,頗有一份魅力,聲音沉厚,然嘴形的動作卻很小,而講出來的話仍很清楚。那時覺得印象深刻,過不久才知道是他小時講很多英文之故。這個年輕人叫賴聲川。他後來組了一個團,叫 North Country Street Band,另外成員是陳嘉隆、林明敏,在「艾迪亞」演唱。
當時「艾迪亞」是台北很主要的一個民歌現場,歌手先後有 You & Me(雷壬鯤、邵孔川),有 Trinity(湯宇方、張大修、劉紹樑),有胡因子(那時還不叫胡茵夢),有胡德偉、有楊祖。「艾迪亞」所在的地點,是在忠孝東路「頂好」旁邊,算是現在所稱的東區正中心。
「稻草人」這個名字,其來由當然和 1973 年的一部電影 Scarecrow(台灣譯名是「流浪奇男子」)有關。剛開幕的那幾個晚上,當然,一沿前例,有些 16 糎米影片及幻燈片伴同著精選過的音樂一起播放。那面紅磚砌成的裸牆掛著張照堂他姑婆多皺紋的臉之大照片。
除了放唱片之外,後來也有歌手現場演唱。像康福國(喜唱 Nei Young,往往唱到後來,總要激動落淚)、陳榮貴(常唱 Jim Croce、The Grateful Dead 等)、沈呂遂(常唱 Harry Chapin)、美國人 Bill Savage(常唱 Mississippi,John Hurt 那類的藍調)、劉建國與阿村(擅長好幾家的雙重唱)等等。但真正生意鼎盛,有時甚至座無虛席的節目,是周六夜晚的 Bluegrass 團體,由彈 Banjo 的 Roger,拉小提琴的周嘉倫、一個日本人及另一個記不得誰共同組成。這個「青草」鄉村音樂當年吸引極多的老外在周六於此共聚一堂,熱鬧非凡,啤酒一瓶接一瓶的開,算當年「稻草人」的主要收入來源。直到有一個周六晚上,那天我沒去,事後聽說有附近太保在店裡滋事,把一個華裔美國人的手指割了幾根。據說後來在桌子底下找回二、三根急急到醫院接了回去,只有一根找不到。這事發生後「稻草人」的生意冷了下去。
這指的是晚上的節目。白天原本就很冷淡。那時有一個年輕學生,看來不像台北孩子,不時在下午一個人坐著喝杯咖啡,靜靜聽著音樂。每當一張唱片快放完,而服務人員無心顧及時,他會很客氣的向櫃台問「介不介意我幫你換面?」就這樣,他就一張一張自己選著聽。而他選的,竟然滿有認識的。這個年輕人,叫李春發,高雄人,七○年代初期就跑到台北唸高中,在台大時,似乎不大留在教室裡,試片室的電影也看,地下版的金庸武俠也看,總之屬於七○年代的癮頭他似乎不滿 20 歲便已盡得個中三昧了。
為了提振「稻草人」的生意,向子龍想了一個點子,就寫信給正在金門當兵的余為彥,說他有意去恆春找陳達來店駐唱。結果余為彥還沒回信,陳達已經坐在台北唱開了。那時陳達晚上就睡在「稻草人」的音響室裡。有時他會環顧四面的牆,喃喃開罵,原來他會看見一個個的小人在四牆游動,他說是前同居人的兒子「江尚」作的怪,這種事只一下下就又好了。接著他會請人去樓下買一包檳榔,放在一個隨身帶的小臼裡,以鐵叉器搗成泥漿,再放進口裡吃。半夜裡他爬起來要去小便,必須從這一端走到窄長的另一端,中間有高階低階,有時有人還沒睡,會體貼的扶他一把,有一次陳達說了:「你們隨時有人跟著我、照顧我,這是真好。但是有一個地方,我要去時,你們是不能跟來的。」知道他說的是什 地方嗎?查某間。
陳達還有一句妙語:「你們這裡的小姐對我真好,但我更想在晚上讚美你們。」頗有詩歌意趣。
陳達在台北待了幾十天,將回南部前,「稻草人」與「滾石」合辦了一個慶生會,在青島東路的紡織大樓,場面滿風光的。
1977 年有一個在淡江唸建築的陳元璋,買了「稻草人」其中幾個人的股。他的幾個同學,像林洲民、吳永毅等常在他淡水租的學生宿舍(他們稱為「動物園」)過著高談闊論的嬉皮式歲月。而林洲民等人早就很迷電影,有一次,台北一個才剛立志做畫家的年輕人鄭在東到淡水他們租的房子裡去拍 8 厘米片子,鏡頭擺好了,恰好有一個胖胖的人站在那裡擋住了畫面,鄭在東就說:「胖子,讓一下。」這一聲「胖子」讓林洲民等人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這胖子是他們的客人,並且才從遠地回國。
原來這胖胖的人,叫李雙澤。他那時已跑過好些國家,對西洋國家在各處呈現的影響已然很有看法。他會拿著一個可口可樂瓶上台,講一段話,總是類似像「我們不應該需要這種東西」此類觀念。我在「稻草人」聽他唱過 Bob Dylan 的一首歌「You Ain't Going Nowhere」。
有一天,我在「稻草人」看到陳元璋頭低低的,眼睛有點紅紅的。後來他說才從海邊回來,李雙澤為救一個老外淹死了。他又說那個老外很恭敬的向李的母親致歉,李的媽媽打他一個耳光。
後來「稻草人」頂掉了,最早的一、二成員跑去士林開了家「異鄉人」,也沒熬上多久就歇了。
4
約在 1973、1974 年間,我開始隱隱想要創作。未必有什 形式,只是想表達。或許最粗糙的想講話。或想寫一點片斷文字。這是很奇怪的,並且非我自己所能料及。我僅僅能感覺有一種東西漸漸湧過來,愈來愈近,也愈來愈強,它可能是人的年智將要進入某種開蒙,也可能是多年悠閒的晃來蕩去的少年滾地草(tumbleweed)竟至滾成一大球紮、孕育完成想要爆發似的。
還有一點我是確定的,便是從空虛、劣俗、全然無美的七○年代台北實態中激發出不滿及憤恨後產生的強烈表達自我之意慾。而這一點,直到今天,我依然認為是台灣提供給我(或我的同代諸幸)最最寶貴的一項泉源。
古今有多少藝術是創發自對美的感詠,而台灣的七○年代所激發於我者,卻是相反的,是不美。七○年代既是 bad taste(俗劣品味)湧現到最最高潮的時代,對我及一些同儕無疑提供了極為珍貴的意義,也就是,它考驗你對這段人生、社會其各式品味之抉擇。而你一旦選取了你所傾向的品及味,往往其所成形的生活調調便從此跟你到今天也未可知。好像說我們在七○年代矢意去找棉布或卡其的衣褲以表達我們對「龍」(混紡)之反對,直到九○年代還沒法脫下來。而我們反感於一種「現代唐裝」,沒想到不少穿那種裝束的人恰好不是我們認識的。
說來殘酷,七○年代的各事綜集起來的「癮頭」,還真毒性深濃的延漫至今日猶令許多人戒之不去。甚至不感覺它與今日情調有啥不合。因此,我很願稱這票強烈襲有七○年代生活調調之人為「七○年代人」。而這些生活調調,雖然各人不一,總是那些個不甚實際卻又令人若即若離的或許專志又或許喪志之事。
要是在九○年代的現在去看那些「七○年代人」,很可以發現他們一個共同特色:從他們的現身可看出他們生活配備上的簡陋。做戲劇的金士傑、王墨林是這樣子。在美國做郵差的姜家龍、在台北公園路燈處做公務員的李明宗也是那副模樣。天天在寫「給我報報」的馮光遠及很久才籌拍一部電影的余為彥,並同不定期撰寫影評的李幼新以及一年開一次畫展的鄭在東,也全部不約而同的是那副簡陋的生活裝束。
當然,這是七○年代其本身之空無所激盪到人身上的不自禁結果。並且,也是七○年代諸君在那時容許無盡的放縱性靈之後所累得之內在滿足,而造就出今日這份安於簡陋的生活模樣。
七○年代,我懷念它。那 3000 多個日子,我覺得都沒有冤枉。但說懷念,似又不對,它根本就是我的昨天嘛。
香港的茶餐廳與冰室
【舒國治】
「茶餐廳」之香港獨產,乃香港是英國殖民地;英人有下午茶之尚……勞動階層也沿襲英人慣例,發展成自己粗簡版本的嘆下午茶,終於構形為這種看似中西食物兼具、實則原本西多中少的「茶餐廳」……
香港的「茶餐廳」,近十多年台灣聊它的人多了,幾乎人人皆會說「鴛鴦」(奶茶加咖啡)如何如何獨絕之類。
香港的生活風情,大多源自廣州,如茶樓、酒樓等,但有一樣,是香港獨產,便是「茶餐廳」。
「茶餐廳」之香港獨產,乃香港是英國殖民地;英人有下午茶之尚,故香港昔年的「三行」(泥水行、土木行、油漆行)這類勞動階層也沿襲英人慣例,發展成自己粗簡版本的嘆下午茶,終於構形為這種看似中西食物兼具、實則原本西多中少(且看它的餐具多是刀叉、少用筷子)的「茶餐廳」。這在廣州是沒有的。
香港的工人,敲敲打打,到了下午三四點鐘,英國雇主要喝下午茶了,他亦不便敲敲打打,只好也休息一下,吃一個雞尾包,喝一杯茶什麼的。今日仍能見著茶餐廳門口坐著猶打著赤膊、抽著紅萬寶路菸、喝著奶茶吃點心的香港工人,這是他們的典型hang-out。
所吃之物,像雞尾包(如我們的奶酥麵包)或菠蘿包,概為西式,至少是出於烤箱者,不會有蓮蓉包、馬來糕這種中式且出自蒸籠之物。並且甜物較多,乃西人之甜食糕點原就較豐亦較嗜。所喝的茶,亦是西式,如紅茶;不會有中國茶如普洱、水仙、肉桂、香片等。何也,便因這原是要弄成合於西俗之形式也。也於是即使後來添加了公仔麵(泡麵)這一項目,也絕只用叉子吃,不見有給筷子的。由於供給叉子已成必習,造成有人(不只是小孩)吃雞尾包亦是一叉子叉下,提著雞尾包一口一口的吃,並不會用刀子切成小片來吃,甚而也忘了用手抓著吃。
且說另一種小店,叫「冰室」,所供的食與飲,在今天已然有如「茶餐廳」,然而已顯凋零。你在中環或尖沙咀這類炫亮之區不易見著,在陳舊灰暗的老商區的後巷背街倒可偶一見之,有懷舊癖者正好可藉此尋幽搜古一番。
冰室,則是廣州先有,再傳入香港的。算是「先省後港」。省港省港,兩字並稱,「省」乃省,指廣州,非指「廣東省」也。又有「省港澳」三字同稱的,便是廣州、香港、澳門三地。例如有些老字號商家會言「省港澳皆有分店」便是。
有人度測「冰室」之雅謂,或來自梁任公的「飲冰室」齋號。
舊時廣州會有冰室,無他,氣候炎熱也。一如台灣昔年的冰果店或冰果室是。然即使台灣一九五○、六○年代隨處見之的冰果店,如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少年混跡的場所,今日亦罕見矣;像台大附近的「台一」等店算是少有的碩果僅存者。至若彰化員林公園裡的那家極富六G年代韻氛的冰果室,八年前遊經猶見,今日不知如何?
連台灣的冰果店都會式微,香港這種寸土寸金之地焉能不零落?
總之,在流行時期(五○、六G年代)的冰室,所供應的典型食品有:檀島←啡(廣東話這一←字,實有法文caf晹的ca之發音神韻),西冷紅茶(西冷即錫蘭),荷蘭←咕(可可),香濃華田,衛爾牛茶(衛爾牛精所泡出者),西洋菜蜜(由西洋菜提煉出來的蜜精),滾水鮮蛋(有人特起了個渾名叫「和尚跳海」,活神至絕)………等等。
當然,它也可以賣三文治、多士、蛋撻等點心,以及紅豆冰、西米露、荔枝冰、紅毛丹冰等南洋式冰品。然而,曾幾何時它和「茶餐廳」竟然所賣的沒啥兩樣了。
但有些人硬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見到「冰室」或「冰廳」字樣的店,便要一進,溫一溫舊夢。
冰室,恰好僅存活於老舊區,外地人若想一探舊區舊吃食,不妨逛逛以下的「冰室」。
筲箕灣的「昌記冰室」(東大街3號D)、「南龍冰室」(金華街)
華富的「華富冰室」(華富靮陞咫中3-4號)
深水←的「大利冰室」(北河街32號)、「華南冰室」(桂林街87號)
黃大仙的「祥記冰廳」(銀鳳街23號D)、「泉成冰室」(黃大仙廉價樓南座25號)
旺角的「生力冰廳」(快富街28號A)
新蒲崗的「東方冰室」(崇齡街)
東頭22座的「錦華冰室」、「中民冰室」
東頭村道118號的「義興冰廳」粉嶺聯和墟的「合興冰室」、「海記冰室」(聯興街)及「發記冰室」(聯盛街28號)■
【2005/05/08 聯合報】
老人公寓規畫之要
【聯合報╱◎舒國治】
老人使用其人生空間,最有統一性,亦最有規律性。且他的日常行徑,經過一輩子的錘煉,早已是化繁為簡……
老人公寓,或曰老人社區、老人村、老人山莊,大約也會是往後三、五十年最亟需規畫、建造的社會最重要聚落。
它不管是依山而建建成山村或是傍海而蓋蓋成海灘resort,不管是設立在擁擠都市中,以電梯攀爬至二、三十樓或是置放在原野新地上造出新鎮容納數萬人,園區中有影院有巴士接駁來往等,皆是可行的‘老人公寓’版本。
主要老人使用其人生空間,最有統一性,亦最有規律性。且他的日常行徑,經過一輩子的錘煉,早已是化繁為簡,故而他需要的繁瑣器材最少,事態亦最簡少;相對之下,他的光陰擁獲度,自就最豐飽。
將無數有這種共同性的老人聚居起來,令他們的吃飯、打牌、下棋、觀影、聆戲等皆有集聚場所,而把這些生活事態規畫得極富人性,便是老人生活的無上福音。
老人的一天最是充實。一大早有一大早的事要忙著去做,像打拳,像跳舞,像找與他同年齡的其他老年人群,聚一聚,湊一湊。中午的那頓午飯也絕對不會誤掉,吃完不久,馬上忙著去做中午最必要的一件事,午睡。
午睡醒後的下午,是一天中最安靜、最寬裕的時光,人可以慢吞吞的,甚至可以呆兮兮的,像是只為了等待晚飯前的那短暫的黃昏。
這黃昏的消使方式,最典型也最普遍的,是散步。散步,單看這二字,已知是一天中最教人嚮往的美妙活動,更別說是在黃昏時分的那段好光景中了。
散步的終點,便是吃晚飯的食堂。晚飯的菜,不同於早飯中飯,比較有黑夜的意味;這致使有的老人早自備好了要喝的酒,在飯桌上多盤桓幾許詠歎神馳的時間。
理想的老人村,最好各國人皆有一些。吃飯時,也偶有西洋菜、東洋菜、遊牧菜、海島菜。棋牌室中,可見白人黃人對弈。影院中放映歐洲老片,至感動處,某一隅有人飲泣。原來勾起了他故鄉的傷心事。
理想的老人村,有許多的‘兄弟村’;凡值春秋佳日,在江南水鄉(如蘇州)的甲村有二百人,可去華北(如北戴河)的乙村旅遊三星期,而乙村也恰好有二百人到廣西桂林的丙村去旅遊,而丙村的二百人正要去甲村,如此每村皆將出遊的二百人的房間空出,令遠方的遊客可住可吃,與到附近遊覽或探訪親友。
這種time share的建村觀念,其實早有,但如何調度人群、如何分派房間與器物,在於一個‘簡’字。也就是甲村的張三夫婦住到了乙村的李四夫婦的家中,這兩家的坪數一般大倒還容易;但若要張三習慣李四的器物,如棉被、椅凳、碗盤等,則必須在設計初始便弄成差異性不大,則大夥雖在異地用別家人的東西,不會感到不適。
老人村的尺寸究竟該多大,八百戶或三千戶或一萬戶?皆可能。主要為了聚集想過日子過得輕鬆的中年老年人。他們想進食堂時看到令他們驚喜的菜:‘哇,今天包餃子啊!’他們說:‘我們早上的太極老師,是全國一等一的高手。’或他們村子的退休外語教師特別多,大夥學外語極是方便。
主要誰能把優質的住戶找進來,令其他的村民愈過愈美好,是老人公寓最首要的考量。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