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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集 - 舒国治

舒国治(当代)
流浪集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舒國治一九五二年生於台北。七十年代以少少幾篇作品(如小說〈村人遇難記〉)嶄露頭角。原有意投身電影,終返寫作。一九八三至一九九○,七年浪跡美國;一九九八獲長榮旅行文學獎首獎之〈遙遠的公路〉可為此期間生活與創作的寫照。一九九○年冬返台長住,自此所寫,多及地方(如〈水城台北〉),多及旅行(〈香港獨遊〉),多及小吃(〈粗疏談吃〉)等生活之散文。而其中最常著墨的題材,竟是閒晃。著有《門外漢的京都》、《理想的下午》、《讀金庸偶得》等書。
關於舒國治,中年男子,好流浪,散文絕妙,出書不多。關於作者我們知道的真的不多,只知道與他聊天時,有幾次聽他不斷讚嘆:「嗯,這厲害,這厲害……」聽著都覺得好笑,不過就是一些平常事吧。某日朋友聚會,舒國治也在其中,大家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不知怎麼談到法國,有人說起法國建築,先說羅浮宮,後來又說龐畢度中心的設計師,然後就停住了,因為怎麼都想不起設計師的名字,這時舒國治緩緩開口:「我記得其中有一個好像是叫做什麼Renzo Piano的……」,屋主在書架上翻查資料,果然拼字絲毫不差。大家都忍不住讚嘆:「嗯,這厲害,這厲害……」
內容簡介
舒國治是台北城裡的奇人。
他不做朝九晚五的工作,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過生活。
有人稱他為「城市的晃遊者」,有人說他是在「優雅的浪遊」。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位自稱為「門外漢」的作家是很有一些本事的,他特殊的觀察力,以及通透的文字描述能力,讓他的作品備受矚目。他從七十年代開始寫作,卻只完成了四本書,其他刊登在報上的文章,被許多人剪報留存,因為大家無書可尋,不剪太可惜。
他依著自己的節奏,始終自在閒適地喝茶、吃飯、睡覺、走路。
本書蒐集舒國治十數年來刊登於各類刊物上有關流浪的散文。
◆ 流浪
◎當你什麼工作皆不想做,或人生每一樁事皆有極大的不情願,在這時刻,你毋寧去流浪。去千山萬水的熬時度日,耗空你的身心,粗礪你的知覺,直到你能自發的甘願的回抵原先的枯燥崗位做你身前之事。(摘自〈流浪的藝術〉)
◎人總會待在一個地方待得幾乎受不了吧。
與自己熟悉的人相處過久,或許也是一種不道德吧。(摘自〈流浪的藝術〉)
◎太多的人用太多的時光去賺取他原以為很需要卻其實用不太到的錢,以致他連流浪都覺得是奢侈的事了。(摘自〈流浪的藝術〉)
◎最不願意流浪的人,或許是最不願意放掉東西的人。
這就像你約有些朋友,而他永遠不會出來,相當可能他是那種他自己的事是世間最重要事之人。(摘自〈流浪的藝術〉)
◎須知得道高僧亦不時尋覓三兩座安靜寺廟來移換棲身。何也?方丈一室,不宜久居;住持一職,不宜久擁;脫身也,趨幽也,甚至,避禍也。(摘自〈流浪的藝術〉)
◎行李,往往是浪遊不能酣暢的最致命原因。(摘自〈流浪的藝術〉)
◆ 走路
◎走路,是人在宇宙最不受任何情境韁鎖、最得自求多福、最是踽踽尊貴的表現情狀。因能走,你就是天王老子。古時行者訪道;我人能走路流浪,亦不遠矣。(摘自〈流浪的藝術〉)
◎要平常心的對待身體各部位。譬似屁股,哪兒都能安置;沙發可以,岩石上也可以,石階、樹根、草坡、公園鐵凳皆可以。(摘自〈流浪的藝術〉)
◆ 喝茶
◎有時旅行的停歇時機或地點,竟常是因為茶。未必為其美味,乃為其解渴。然而可樂、果汁、礦泉水等亦解渴,何以只特言茶?
這便說到重點。此為茶在某一種微妙感情(家國、歷史、情思、薰陶、年齒………)上最不能教人抵擋之力也。(摘自〈隨遇而飲〉)
◎每日起床,急急忙忙一泡尿。接著如何?便是泡上一杯茶,喝將起來。此外究竟幹得啥事,則不甚記憶。有時想想,人的一生,便在這一泡尿與一杯茶之間度過了。(摘自〈行萬里路,飲無盡茶〉)
◎便因喝茶,判出了一個城市是否宜於人之移動、觀賞、停留。台北市,猶差那麼一點。五十年前的台北,水田廣佈,村意猶濃,光頭長鬚老人與裹小腳老婦猶多,那種時節,樹下稍坐,若有野茶亭,所謂「四方來客、坐片刻無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者,倒是頗適合的。(摘自〈行萬里路,飲無盡茶〉)
◎這十年茶喝得多了。比在這之前的三、四十年多得多了。
倒不是這十年懂得品茶,實是比較懂得口渴。(摘自〈隨遇而飲〉)
◆ 睡覺
◎睡覺,使眾生終究平等。又睡覺,使眾生在那段時辰終究要平放。噫,這是何奇妙的一樁過程,才見他起高樓,才見他樓塌了,而這一刻,也皆得倒下睡覺。(摘自〈又說睡覺〉)
◎倘若睡得著、睡得暢適舒意神遊太虛、又其實無啥人生屁事,我真樂意一輩子說睡就睡。就像有些少年十八、九歲迷彈吉他,竟是全天候的彈,無止無休,亦是無法無天,蹲馬桶時也抱著它彈。吃飯也忘了,真被叫上飯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取起吉他又繼續撥弄。最後弄到大人已被煩至不堪,幾說出「再彈,我把吉他砸爛!」(摘自〈又說睡覺〉)
◎某些遺世孤立的太古村莊,小孩睡得極多極靜,他們的臉格外平靜,是我們都市倉卒之民難以想像之境景。豈不聞古人詩句「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摘自〈睡〉)
◎曾經想過在小說中可用這樣一句子:「睡一個長覺,睡到錶都停了。」(摘自〈睡覺〉)
◎即使是大人,若能讓自己哭,當是睡眠最好的良藥。但如何能哭呢?最好是看感人的電影。(摘自〈睡覺〉)
◎便因熟睡,許多要緊事竟給睡過了頭,耽誤了。然世上又有哪一件事是真那麼要緊呢?(摘自〈睡覺〉)
◎一個十多歲的初中孩子坐在台灣夏日午後的教室裏,室外是懶懶的炎陽與偶有的不甚甘願拂來的南風,室內是老師的喃喃課語,此一刻也,倘他不會昏昏欲睡,那麼他不是個健康簡單的小孩。(摘自〈睡覺〉)
引自「又說睡覺」:
凡是睡醒的時候,我皆希望身處人群;我一生愛好熱鬧,卻落得常一人獨自徘徊、一人獨自吃飯。此種睡醒時刻,於我最顯無聊,從來無心做事,然又不能再睡;此一時也,待家中真不啻如坐囚牢,也正因此,甚少閒坐家中,總是往室外晃蕩。而此種晃蕩,倘在車行之中,由於拘格於座位,不能自由動這摸那,卻又不是靜止狀態,最易教人又進入睡鄉,且百試不爽,兼睡得甜深之極。及於此,可知遠距離的移動、長途車的座上,常是我最愛的家鄉。
嗟呼,此何也?此動盪不息流浪血液所驅使之本我耶?
倘若睡得著、睡得暢適舒意神遊太虛、又其實無啥人生屁事,我真樂意一輩子說睡就睡。就像有些少年十八、九歲迷彈吉他,竟是全天候的彈,無止無休,亦是無法無天,蹲馬桶時也抱著它彈。吃飯也忘了,真被叫上飯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取起吉他又繼續撥弄。最後弄到大人已被煩至不堪,幾說出「再彈,我把吉他砸爛!」
2000年以《理想的下午--關於旅行,也關於晃蕩》驚豔文壇的舒國治,終於在2006年早春,推出讀者引頸企盼的第二本散文集《門外漢的京都》。舒國治的魅力,其實不在題材,而在簡靜的文字與悠閒的意趣。
他的旅遊文學屬性,原由1997、1998散文連獲長榮、華航旅行文學獎而來,然而揆諸他《理想的下午》揭櫫的「晃蕩」哲學--「泛看泛聽,淺淺而嚐,漫漫而走」,其實筆下純然是一派安住家居,生活者的氣息,遠非天地遊人的倥傯匆忙。
你看他在千年古都尋覓兒時門巷,屋舍寂寂,竹扉半掩,看似舊時台灣鄉下;午夜旅館看黑白老片,猶如60年代台北氛圍重現;夜色中看長牆上孤懸一輪明月,彷彿幼時日本劍道片中場景。簡單來說,《門外漢的京都》猶如家鄉和異地的底片疊合,在他鄉找到了和家相同的質素。
場景是京都,可舒國治內心還是那個《台灣重遊》中,趿著拖鞋上夜市擺鹽酥雞攤子的中年歐日桑,很清楚自己是個外人,一點也沒有要融入當地文化的焦灼,反倒有著遠觀的趣味。
這樣的意識,看似遊旅四方,其實台灣在地性格濃厚。世新編導出身,曾經在八年間浪遊美國十數州的舒國治,他的旅遊好比導演到處勘景,聽聲辨位看感覺,屋瓦牆影落日天光都比旅遊指南上的景點重要得多。
你瞧他喜孜孜告訴你「京都根本是一座電影的大場景,它一直搬演著『古代』這部電影」;金閣寺別管他的人潮和什麼三島由紀夫了,「只凝視他精緻之極的松、石、島與水上的亭閣」即可。古城三百八十寺,管他收不收門票都只宜張望一下,匆匆經過。某某名剎,簡直的「全寺不值一晒」。明明是玩家也是吃家,他的「門外漢」哲學因此頗有弔詭意趣。
放下理性和資訊的焦慮(他甚且不懂日文哩),純任感覺,個人自便,聽不聽也由你。旅館裡的懷石料理繁複精美,吃一口讚一聲,不唯價昂,且工程浩大,實非「尋常像我這樣的阿貓阿狗客人」所能消受;公園旁野餐,川上鶴飛魚游,蘋果熱茶之餘,「倘有幾片cheese,再有一小瓶紅酒,我真他們的想再呆上個把鐘頭」。就像在台北享用高級握壽司後,還非得去啖一碗汕頭牛肉麵,濃重噴香,方足饜飽。
住在京都無名小旅店,很像投宿親戚家,「店家的貓在你腳邊看著你換鞋,耳中傳來掌櫃孫女的鋼琴聲」,別有一番情趣。有些人的文字令人欽羨,但也只是欽羨而已,舒國治的文字讓人喜歡,讀者打心裡覺得和他是同類。
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其實是從《理想的下午》〈城市的氣氛〉一文衍生出來的,無心插柳,展開了一幅淡煙疏雨,留白處處的卷軸。京都古城的旅店長牆、名川美寺,甚至閭巷間的柿果低垂,松枝斜倚,在他筆下無不風情獨具,歷歷如繪。
他捨棄厚重綿密的敘述,不貪巨幅,奉行的是「少就是多」、「小即是美」的美學。文字是文言白話的混搭風,雅俗相生,老神在在。〈倘若老來,在京都〉和《理想的下午》中的〈十全老人〉的文言氣,簡直是晚明小品《幽夢影》、《醉古堂劍掃》一路。能讓作家柯裕棻讚譽「內力深厚」、「爐火純青」,可不是太容易的事。楊牧多年前評舒國治得獎小說〈村人遇難記〉就道破天機,說他的文字「聲東擊西」,「看似淡漠鬆弛,實則充滿藝術張力」。
《門外漢的京都》中言京都老舊旅店,甬道登樓可聽木頭軋吱聲,進進出出,穿穿脫脫,「此種住店,又豈是住西洋式大飯店銅牆鐵壁甬道陰森與要洗澡只走兩步在自己房內快速沖滌便即刻完成等過度便捷似飄忽無痕啥也沒留心上所能比擬」。這種辨識度極高,誰也學不來仿不像的風格又是啥人可以比擬?
讀《門外漢的京都》,宜把前些時馬可孛羅出版的壽岳章子《千年繁華》、《喜樂京都》翻出重看,一個以千年古風抵拒現代文明的城市,專出那些百年掃帚店、草鞋店、第16代剪刀舖、做榻榻米的頑固老爹。庭園小石步道步步為營,藏青色浴衣有著壓抑之美。
和果子店名「嵯峨野之月」、「葛之初花」,女人低首穿著木屐,撐著小雨傘走過長巷。懷念兒時舊事的壽岳章子,和步行晃蕩的外來者舒國治,共築了牆裡牆外的人生。美國小說家愛德蒙.懷特(Edmund White),在《巴黎晃遊者》中說:「晃遊者的定義就是閒暇極多的人」。班雅明更說:晃遊者尋找的是經驗而非知識。
浪遊達人的龜毛藝術,豈僅優雅而已。摩挲著《門外漢的京都》一書封面,彷彿聞得到杉木的冷香與質感,如果書本也有氣場,這臥遊便無疑是一場芳美的森淋浴,使人通體適暢。
舒國治的晃蕩,是城市裡恍惚的慢板,優雅的浪遊。從容緩步,以自身經驗為中心,六經皆我(的經驗的)註腳。
有著收入《七○年代懺情錄》的〈台北遊藝〉為基底,舒國治的「台北城居」系列,無疑是讀者心中下一個值得期待的人生目標,那絕對是和朱天心各顯神通的另一種漫遊台北的方式。
北方山水
遊山玩水,於我固為探奇,也為延時消日徜徉不歸。愈得專心於形勢之奇風土之美,愈得流連忘返,將人事肩擔之愧索性拋卻。
十五年前登華山,由下至上,只一條路,“上者皆所由陟,更別無路”(酈道元語),級級攀高,促人直上峰頂。即“青柯坪”,亦狹窄不適盤桓,而千尺幢、百尺峽、蒼龍嶺皆是手扶鐵索速過之險徑,及抵峰頂,方得極目四望,令人心曠神怡,渭北樹、日暮雲,泛收眼下。
夜宿改自舊日石砌道觀之客棧,初秋天氣,寒不可當,倘院中賞月,如何可也?回想來路,並無村家聚落,也無曲溪回穀,有的只是石磴梯道及飛崖洞穴,於是知登華山純實崇高清旅也,斷非“言師采藥去”而你徘徊亭橋悠然林泉竟日不去的幽勝山谷也。
這種古畫中的山谷究在何處?
範寬《溪山行旅圖》的山水究在何處?他籍貫華原,是離西安北面不遠的耀縣,以耀州瓷名;郭熙《林泉高致》一書謂:“關陝之士,惟摹範寬。”或許範寬的山水正是關陝寫照。關陝風景之大者,終南、太華也。米芾謂:“範寬勢雖雄傑,然深暗如暮夜晦暝”,這深暗晦暝,想必在大山深谷極幽處,似很符合秦嶺山脈中的終南山。而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言范寬“居山林間,常危坐終日,縱目四顧,以求其趣。雖雪月之際,必徘徊凝覽”,這雪月徘徊,看來不易是華山。
世界山水,全有可看可歎者;然峰欲奇突、岫欲出雲、巒欲起伏、溪欲狹曲、松欲蟠蟠、橋欲孤短、樵欲匆過、屋軒欲偏小藏山側、瀧欲細練掩于深谷等古畫中山水,看來只能在中國求之。
十六年前因事道經河北保定去到完縣、唐縣一段之太行山,山雖不高,層層連綿不盡,土崗濯濯,間有樹點如畫中皴。偶有孔道,北方所謂峪也。可惜匆匆一停,不能多探太行山水之面貌,卻也不禁疑惑這南北綿延千里的山脈竟全是如此黃土漠漠嗎?
應當未必。須知古代曾有一段時間,北嶽並不設在我人素知的山西渾源之恒山,而設在唐縣南邊幾十裏的曲陽,亦處太行山脈中。既為五嶽之一,必為群山環拱,豈能如今日所見之勢?並且同行土著全不提一字,想來他們也不知道。返台後讀清人李雲麟一百多年前之《遊北嶽記》,他也說由保定向西“遍詢土人及士大夫,迄無知者”。搞不好這曲陽北嶽今日已荒湮了也不一定。
但看古人備稱清幽絕勝的林慮山,位於河南北方的林縣,亦在太行南脈,郭熙所謂“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林慮”,李雲麟也遊過,他說在林慮觀黃華瀑時,恨不得見廬山;二年後親見廬山黃崖瀑,“尚不及黃華西簾之奇。始知黃華水簾實為北方第一!”
這林慮山我在古人遊記中多次見到,然今日從未聽人提起,連地圖上也不見標示,大約已不堪如古人文中所敘之幽美矣。頗思近日一去探看。
許多古時山水,今日已見不著,如“相看兩不厭”的敬亭山,今日全非昔日謝眺、李白、王思任所見景狀。何也?江河改道、水蘊不足,戰亂砍伐、土木蕩失、人煙耕種、文明洗刷………足使幽荒不存。且看一本《水經注》,歷代無數繼注者皆說出地貌遷變之無常與倏忽也。
敬亭山如今只測得324公尺,土頹山降矣。南麓的“雙塔寺”是惟一勝景,毫無遊人,靜可聞針落。無殿無廡,僅孤立宋時雙塔,亦可稱奇。山南的宣城,已無“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之致,乃它原來便不深蕪幽莽,維不了千年奇秀。城中心的開元寺塔,一樓還住著人家,燒飯炒菜可聞。
也曾溯富春江而上,抵建德,再穿千島湖,溯新安江,抵黃山腳下的深渡。這富春江兩岸草粗樹蓊,加以水滿不顯洲汀,全不是黃公望畫中瀟散磊遠景意。這卻又是上源水庫豐沛所造成之今古差異了。
大體言之,昔日之勝,往往今日淡頹平曠;而今日之奇景,常是昔日幽莽不堪攀探者。如黃山,如雁蕩,如桂林陽朔之奇峰如亂馬。甚或如張家界、九寨溝、神農架這等深之又深絕境。
倘要覓既非全然人跡罕至的洪荒古莽如神農架,又非平矮無奇的今日敬亭山,那樣一處山水,可以徜徉忘歸,可以盤桓經年,甚而可以終老一生,不知何處覓得?
流浪的藝術
純粹的流浪。即使有能花的錢,也不花。
享受走路。一天走十哩路,不論是森林中的小徑或是紐約摩天樓環繞下的商業大道。不讓自己輕易就走累;這指的是:姿勢端直,輕步松肩,一邊看令人激動的景,卻一邊呼吸平勻,不讓自己高興得加倍使身體累乏。並且,正確的走姿,腳不會沒事起泡。
要能簡約自己每一樣行動。不多吃,有的甚至只吃水果及幹糧。吃飯,往往是走路生活中的一個大休息。其余的小休息,或者是站在街角不動,三五分鐘。或者是坐在地上。能適應這種方式的走路,那麼扎實的旅行或流浪,才得真的實現。會走路的旅行者,不輕易流汗(" Never let them see you sweat!"),不常吵著要喝水,即使常坐地上、臺階、板凳,褲子也不臟。常能在較累時、較需要一個大的 break時,剛好也正是他該吃飯的時候。
走路是所有旅行形式中最本質的一項。沙漠駝隊,也必須不時下得坐騎,牽著而行。你即使開車,進入一個小鎮,在主街及旁街上稍繞了三四條後,你仍要把車停好,下車來走。以步行的韻律來觀看市景。若只走二十分鐘,而又想把這小鎮的鎮中心弄清楚,你至少要能走橫的直的加起來約十條街,也就是說,每條街只有兩分鐘讓你瀏覽。
走路。走一陣,停下來,站定不動,抬頭看。再退後幾步,再抬頭,這時或許看得較清楚些。有時你必須走近幾步,踏上某個高臺,踮起腳,瞇起眼,如此才瞧個清楚。有時必須蹲下來,用手將某片樹葉移近來看。有時甚至必須伏倒,使你能取到你要的攝影畫面。
流浪要用盡你能用盡的所有姿勢。
走路的停止,是為站立。什麼也不做,只是站著。往往最驚異獨絕、最壯闊奔騰、最幽清無倫的景況,教人只是兀立以對。這種流浪的藝術站立是立于天地之間。太多人終其一世不曾有此立于天地間之感受,其實何曾難了?局促市廛多致蒙蔽而已。惟在旅途迢遙、筋骨勞頓、萬念俱簡之後于空曠荒遼中恰能得之。
我人今日甚少兀兀的站立街頭、站立路邊、站立城市中任何一地,乃我們深受人群車陣之慣性籠罩、密不透風,致不敢孤身一人如此若無其事的站立。噫,連簡簡單單的一件站立,也竟做不到矣!此何世也,人不能站。
人能在外站得住,較之居廣廈、臥高、坐正位、行大道豈不更飄灑快活?
古人謂貧而樂,固好;一簞食一瓢飲,固好;然放下這些修身念頭,到外頭走走,到外頭站站,或許于平日心念太多之人,更好。
走路,是人在宇宙最不受任何情境韁鎖、最得自求多福、最是踽踽尊貴的表現情狀。因能走,你就是天王老子。古時行者訪道;我人能走路流浪,亦不遠矣。
有了流浪心念,那麼對于這世界,不多取也不多予。清風明月,時在襟懷,常得遭逢,不必一次全收也。自己睡的空間,只像自己身體一般大,因此睡覺時的翻身,也漸練成幅度有限,最後根本沒有所謂的翻身了。
他的財產,例如他的行李,只扎成緊緊小小的一捆;雖然他不時換幹凈衣襪,但所有的變化,所有的魔術,只在那小小的一捆裏。
最好沒有行李。若有,也不貴重。乘火車一站一站的玩,見這一站景色頗好,說下就下,完全不受行李沉重所拖累。
見這一站景色好得驚世駭俗,好到教你張口咋舌,車停時,自然而然走下車來,步上月臺,如著魔般,而身後火車緩緩移動離站竟也渾然不覺。幾分鐘後恍然想起行李還在座位架上。卻又何失也。乃行李至此直是身外物、而眼前佳景又太緊要也。
于是,路上絕不添買東西。甚至相機、底片皆不帶。
行李,往往是浪遊不能酣暢的最致命原因。譬似遊伴常是長途程及長時間旅行的最大敵人。
乃你會心係于他。豈不聞"關心則亂"?
他也仍能讀書。事實上旅行中讀完四五本厚書的,大有人在。但高明的浪遊者,絕不沉迷于讀書。絕不因為在長途單調的火車上,在舒適的旅館床鋪上,于是大肆讀書。他只"投一瞥",對報紙、對電視、對大部頭的書籍、對字典、甚至對景物,更甚至對這個時代。總之,我們可以假設他有他自己的主體,例如他的"不斷移動"是其主體,任何事能助于此主體的,他做;而任何事不能太和主體相幹的,便不沉淪從事。例如花太長時間停在一個城市或花太多時間寫 postcard或筆記,皆是不合的。
這種流浪,顯然,是冷的藝術。是感情之收斂;是遠離人間煙火,是不求助于親戚、朋友,不求情于其他路人。是寂寞一字不放在心上、文化溫馨不看在眼裏。在這層上,我知道,我還練不出來。
對"累"的正確觀念。不該有文明後常住都市房子裏的那種覺得凡不在室內冷氣、柔軟沙發、熱水洗浴等便利即是累之陳腐念頭。
要令自己不懂什麼是累。要像小孩一樣從沒想過累,只在委實累到垮了便倒頭睡去的那種自然之身體及心理反應。
常常念及累之人,旅途其實只是另一形式給他離開都市去另找一個埋怨的機會。他還是待在家裏好。
即使在自家都市,常常在你面前嘆累的人,遠之宜也。
要平常心的對待身體各部位。譬似屁股,哪兒都能安置;沙發可以,岩石上也可以,石階、樹根、草坡、公園鐵凳皆可以。
要在需要的時機(如累了時)去放下屁股,而不是在好的材質或幹凈的地區去放。當然更不是為找取舒服雅致的可坐處去迢迢奔赴旅行點。
浪遊,常使人話說得少。乃全在異地。甚而是空曠地、荒涼地。
離開家門不正是為了這個嗎?
寂寞,何其奢侈之字。即使在荒遼中,也常極珍貴。
吃飯,最有機會傷壞旅行的灑脫韻律。例如花許多時間的吃,費很多周折去尋吃,吃到一頓令人生氣的飯(侍者的嘴臉、昂貴又難吃的飯),等等。要令充饑一事不致幹擾于你,方是坦蕩旅途。坊間有所謂的"美食之旅";美食,也算旅嗎?吃飯,原是好事;只不應在寬遠行程中求之。美食與旅行,兩者惟能選一。
當你什麼工作皆不想做,或人生每一樁事皆有極大的不情願,在這時刻,你毋寧去流浪。去千山萬水的熬時度日,耗空你的身心,粗礪你的知覺,直到你能自發的甘願的回抵原先的枯燥崗位做你身前之事。
即使你不出門流浪,在此種不情願下,勢必亦在不同工作中流浪。
人一生中難道不需要離開自己日夕相處的家園、城市、親友或國家而到遙遠的異國一段歲月嗎?人總會待在一個地方待得幾乎受不了吧。
與自己熟悉的人相處過久,或許也是一種不道德吧。
太多的人用太多的時光去賺取他原以為很需要卻其實用不太到的錢,以致他連流浪都覺得是奢侈的事了。
他們的確年輕時曾發過宏願,說出像"我再拼上三五年,有些事業基礎了,說什麼也要把自己丟到荒野中,無所事事個半年一年,好好的流浪一番"這樣的話;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轉眼過去,他們哪兒也沒去。
有時他們自己回身計算一下,原可能派用在流浪上的光陰,固然是省下來了,卻也未必替自己多做了什麼豐功偉業。唉,何惜也如此算計。正是:
未能一日寡過
恨不十年流浪
老實說,流浪亦不如何。不流浪亦很好。但看自己有無這個念頭罷了。會動這念頭,照說還是有些機緣的。
以我觀之,流浪最大的好處是,丟開那些他平日認為最重要的東西。好比說,他的賺錢能耐,他的社會佔有度,他的侃侃而談(或訓話習慣),他的聰慧、迷人、或顧盼自雄,還有,他的自卑感。
最不願意流浪的人,或許是最不願意放掉東西的人。
這就像你約有些朋友,而他永遠不會出來,相當可能他是那種他自己的事是世間最重要事之人。
便有恁多勢利市儈,益教人更想長留浪途不返市井也。
和尚自詡得道度人,在電視上侃侃而談,聽者與講者俱夢想安坐家中參詳幾句經文、思辨些許道理,便啥事可解,噫,何不到外間漫遊,不急于歸家,一日兩日,十日半月,半年一年,往往人生原本以為不解之難題,更易線松網懈,于焉解開。
須知得道高僧亦不時尋覓三兩座安靜寺廟來移換棲身。何也?方丈一室,不宜久居;住持一職,不宜久擁;脫身也,趨幽也,甚至,避禍也。
拓荒者及探險家對于荒疏的興趣,甚至對于空無的強切需求,使得他們能在極地、海上、冰原、沙漠、叢林一待就待上數月數年,並且自他們的描述與日記所證,每日的生活完全不涉繁華之事或豐盛食衣。
這顯然是另一種文明。或者說,古文明。亦即如獅豹馬象般的動物文明,或是樹草土石的恒寂洪荒文明。
拓荒者探險家歷經了千山萬海即使抵達了綠洲或是泊靠港埠,竟是為了添採補給,而不是駐足享樂、買宅居停,自此過日子。他們繼續往前尋找新的空荒。
也可能他們身上有一種病,至少有一種癮,這種病癮逼使他們不能停在城鎮,好似城鎮的穩定生態令他們的血液運行遲緩,令他們口臭便秘,令他們常感毫無來由的疲倦。然他們一到了沙漠,一到了冰原,他的皮膚馬上有了敏銳的舒泰反應,他的眼睛濕潤,鼻腔極其通暢,再多的汗水及再寒冽的冰風只會令他精神抖擻。這種似同受苦受難而後適應而後嗜習的心身提振,致使他後日再也不能不願生活在人煙喧騰的城市。
然他們在荒涼境地究竟追求什麼?不知道。有可能是某種無邊無際的大無聊,譬如說,完全的沒有言語;或黑夜降臨後之完全無光;或某種宇宙全然歇止似的靜謐,靜到你在沙漠中可清晰聽見風吹細砂時兩粒微如層土的砂子相擊之清響。
探險式的旅行家,未必是找尋"樂土"或"香格裏拉";然"樂土"之念仍然是探尋過程中頗令他們期盼者。只是樂土居定下來後,稍經歲月,最終總會變成非樂土,此為天地間無可奈何之事。
多年前在美國,聽朋友說起一則公路上的軼事:某甲開車馳行于荒涼公路,遠遠見一人在路邊伸拇指欲搭便車,駛近,看清楚是一青年,面無表情,似乎不存希望。某甲開得頗快,一閃即過。過了幾分鐘,心中不忍,有點想掉頭回去將那青年載上。然而沒很快決定,又這麼往前開了頗一段。這件事縈在心頭又是一陣,後來實在忍不住,決定掉頭開去找他。這已是二三十哩路外了,他開著開著,回到了原先青年站立的地點,竟然人走了。這一下某甲倒慌了,在附近前後又開著找了一下,再回到青年原先所站立之地,在路邊的沙土上,看見有字,是用樹枝刻畫的,道:
Seashore washed by suds and foam,(海水洗岸浪飛花,)
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野荒佇久亦是家。)
Billy(比利)
這一段文字,嗟乎,蒼涼極矣,我至今猶記得。這個 Billy,雖年輕,卻自文字中見出他多好的人生歷練,遭遇到多好的歲月,荒野中枯等。 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即使沒坐上便車,亦已所獲豐盈,他擁有一段最枯寂卻又是最富感覺、最天地自在的極佳光景。
再好的地方,你仍須離開,其方法,只是走。然只要繼續走,隨時隨處總會有更好更好的地方。
待得住。只覺當下最是泰然適宜,只知此刻便是天涯海角的終點。既不懷戀前村,亦不憂慮後店,說什麼也要在此地賴上一陣。站著坐著,靠在樹下癱軟著,發呆或做夢,都好。
這種地方,亦未必是天堂城市,未必是桃源美村,常只是宏敞平靜的任何境域;只因你遊得遠遊得久了,看得透看得淡了,它乍然受你降臨,竟顯得極是相得,正是無量福緣。
地點。多半人看不上眼的、引為苦荒的地方,最是佳境。城市樓宇、暖氣毛裘眷顧于眾他;則朗朗乾坤眷顧于獨你。
你甚至太涕零受寵于此天涼地荒,不忍獨樂,幾欲招引他們也來同享。
然而"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
旁觀之樂,抑是委身之樂?全身相委,豈非將他鄉活作己鄉?純作壁上觀,不免河漢輕淺。
流浪,本是堅壁清野;是以變動的空間換取眼界的開闊震蕩,以長久的時間換取終至平靜空澹的心境。故流浪久了、遠了,高山大河過了仍是平略的小鎮或山村,眼睛漸如垂簾,看壯麗與看淺平,皆是一樣。這時的旅行,只是移動而已。至此境地,哪裏皆是好的,哪裏都能待得,也哪裏都可隨時離開,無所謂必須留戀之鄉矣。
通常長一點的時間(如三個月或半年)或遠一點的途程(如幾千裏)比較能達臻此種狀態;而盡可能往荒蕪空漠之地而行或盡量吃住簡單甚至困厄,也能在短時間及小行程中獲得此種效果。這也是何以要少花錢少吃佳肴館子少住舒服旅店的真義所在。
前說的"即使有能花的錢也不花",便是勸人拋開錢之好處、方便處;惟有專注當下的荒涼境、逆境,人不久獲取之豐厚美感才得成形。倘若一看不妙,便當下想起使動金錢之力量,便太多事看似迎刃而解,卻人生尚有何意思?
事實上,一早便擁有太多錢的小孩或家庭,原本過的常是最不堪的概念生活。而他猶暗地裏沾沾自喜,謂"我能如何如何",實則錢能帶給他的,較之剝奪掉的,少了不知千千萬萬倍。
然則又有幾個有錢人會如此想?我若有錢,或許便沒能力如此想矣。故我真慶幸尚可不必受錢之莫名自天降落而造成對我之擺布。
有一種地方,現在看不到了,然它的光影,它的氣味,它的朦朧模樣,不時閃晃在你的憶海裏,片片段段,每一片每一段往往相距極遠,竟又全是你人生的寶藏,令你每一次飄落居停,皆感滿盈愉悅,但又微微的悵惘。
以是人要再踏上路途,去淋沐新的情景,也去勾撞原遇的遠鄉。
偶遇之樂
十五年前游西安,西行法門寺途中,見一高塔,頗顯古意,遂囑車夫向塔處開,到了一問,村叫武塔村(屬武功縣),塔叫武塔(正名是“報本塔”),建于宋代。這塔古,村子也古,走在村街上,竟有難以言說的唐宋氣象。當日正好有廟會,見有一、二十個老太婆魚貫往一方向走,頭上蓋一方帕(當地習俗),腳上還裹著小腳;我本不覺稀奇,年少時臺北也司空見慣,隨口和一中年村人搭談:“這些老太太年紀很老了吧。”沒想他答道:“哦,很老嘍,六十多了。”嚇我一跳,原來這些老太太才六十多歲,那豈非三、四十年代還在裹腳?
這武塔村並不在荒僻遠鄉,人卻仍是古代神情,與現代無干,實是思古的最佳場景;又這塔已顯殘頹,然宋制可見,又與古村老民同在一處,這種實存的呼應,端的是小雁塔、大雁塔那樣孤隔的名跡勝點所不堪有的妙趣。
西安向稱古城,卻城中毫無古意生活,且不說古街古巷古宅子幾乎已看不到。但由武塔村一例看來,西安邊郊實可四處一探;譬如東行,方過灞橋不久,見一土矮聚落,下車去看,竟是一片土牆處處的小村。牆土年深月久,頂上有苔,深淺不一,化湮開來,使牆頭及牆面俱極有看頭,較之京都龍安寺枯山水庭後那一面寶惜有加的牆還更勝趣。當然此處沒人來遊,只見一兩頭黑牛拴著,五六個村童嬉著。詢村童此是何地,道“邵平店”。這幾年遍查我有的《西安市地圖冊》及《陝西省地圖冊》,全不見錄繪。這說的是旅途中的不期之遇,當時固是驚喜,後年彌感珍貴。 這一類的偶遇,也必不少,但要能在心中擱放個幾年而還想對人提起者方是最難得的。 十一年前由南京往安徽宣城,途經採石磯,既是名地,且停車稍遊。先看了太白樓,再到長江邊登眺,匆匆逛完,要往公園大門回走,忽然聽到太白樓旁的一所寺廟內傳出唱經聲,發自一人,聲至清越,腔韻極美,想是古調。然而是什麼人所唱?那時天色漸昏,也沒回頭追究,便登車離開了。
幾天後在涇縣,看著水西的大觀塔,忽然憶起十來年前在美國某華文報紙上所讀小說《受戒》,署名汪曾祺,當時不知是誰,只覺江南旖旎一片,印象深刻;並聯想起“和尚唱經”情節,繼而再想安徽古時多寺多塔,即民國年間蕪湖的老太太每年赴九華山燒香亦有幾步一拜這麼幾百里地拜上山的,故而這採石公園的唱經聲頗能透出原本佛事蘊厚的地方淵源也說不定。念及此,倒有些後悔當日沒登臺進殿,一探所以。聽這音色嘹亮,想唱經的和尚年紀應在六十以下;倘幼年出家,“文革”時佛教斷斬,不知做些什麼………不禁遐想。
同一年冬天,游桂林,正值該冬雨水豐沛,某日遊灕江,煙山寒水,景致絕變;船上服務人員說當日之景,數年也未必一遇。我們冒雨在頂層看臺上賞景,抵陽朔後被招待在碼頭旁的“甲天下”咖啡館喝咖啡,也喝臺灣來的凍頂茶,這麼慢斟慢酌,邊眺江景,也藉此等候鞋襪的晾乾,突然耳中傳進幽幽的胡琴聲,倒是與雨中的江水很合,想店家蠻會選唱片的;再一聽,不對,擴音器裏原就有音樂,這胡琴聲並非來自唱片,便連忙套上鞋子,向外去尋,原來店外大街上有一瞎子在拉二胡。琴音幽幽怨怨,很像是劉天華的曲子,不知道我將講的會否太誇張,他拉得比太多的唱片要有感覺。甚至我可以說乃平生聽過最好的二胡。或許是那天的情境;冬天雨中,大街上沒有閒雜遊人;那天的空氣,那天的我等游江完後的倦累及懶慢,這些皆可能是聽琴曲的絕好時機;然我細看他偏著頭自顧嗚嗚拉著,他亦是陶然於此刻的細膩音符中。這瞎眼人穿著解放裝,戴著帽子,年歲不甚老,五十許人,像是苦難年代的平凡卻有感覺的人,很可能琴藝便是學自苦難年代。
次年,我又去陽朔,也是冬天。在陽朔旁的福利小鎮閒步老街,於一片片老門板密閉中聽到不甚清晰的絲竹聲。午後沉靜處聽來,何啻天籟?於是一戶戶貼近去覓,終在某一家門前找到,便站在門外聽。一兩分鐘後,實在忍不住了,便拍門。咿啞一聲,老婦開門。我說我聽到音樂,很感趣味,故冒昧………她忙說請進請進。進去一看,這是後門,裏頭正是人家廚房,有兩個老頭坐在矮凳上,一操胡琴,一撫三弦;另有一個對著揚琴高坐,牆上一面小黑板記有簡譜,室內幽暗。我這麼看了一眼,好一處角落天堂。他們請我坐,我說馬上要與同伴會合,不坐了。他們說喝杯茶吧,我說不喝了謝謝。他們說要不要也演奏一下,我說謝謝我不會。接著告以來自臺灣,門外聽這樂曲很感興味,故拍門探看,過些時日或許好好的來再聆聽。他們說歡迎歡迎。問他們這是何樣音樂?回以“廣西文場”。
偶遇之至樂也。雖僅三、兩分鐘,至珍也。這情節已略有章回小說之古況了。我走時,他們幾人送至門口,神情至為誠懇,真古時田園也。
玩古最癡,玩古何幸
20040607
年前於中壢雲南聚落嘗小吃,見一人家門聯,「四季有花春富貴;一生無事小神仙」,讀之佇步,悠然神往。噫,一生無事,千萬人中,得一人乎?
人一生奔忙何者?來來往往,汲汲營營,不可稍停。但有一歇腳處,即樹下石旁,便感無限清涼,真不願立然就道,心忖:再賴一會兒多好。多半之人不久又登途,續往前行。此中若有於其人生一瞬稍作停思者,不免興出好些個零瑣念頭。
便這等零瑣雜念,積存胸中,時深月久,揮發成某種從事,其中一項,謂之玩古。
倏忽已是二十一世紀,國人積前數十年勤奮業作,社會稱富,好古者更加樂於擁物。三五月夜,良朋來家,出酒治菜,把杯言歡。大暢酣飽,隨又上茶,茶過數盅,延至另室,開箱取物,展看己所珍藏,摩弄研討,斷朝代,道興廢,真樂之至矣。
大凡人之沉浸古器,隱隱然有其先天前世召喚之不得不之勢,一旦觸探,便深牽繫入之。如言天性,不待學而知、知而喜、喜而癡迷也。好古,亦隱有拋斬世腥棄絕繁華之志,偶於几前摩賞,但覺古硯解語、梅瓶知心也。
社會既富,傖俗之人蒐買古物不免以之妝點家廳,以之炫誇朋友,以之應酬賓客,甚而以之儲值保財也。清雅之人博看詳討,為蒐得一器,愛不釋手,雨破天青,邢越汝定,雖由人造,終成天物,常自詡為解人,大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之慨。以古器映照自家品味,而自己原是此器之知音,便他人蓄此,亦是不得正主。其癡概有如此。
俗雅二者之玩古,相異固如是;然愛其斑斕錦鏽、年浸月淬之古氣舊趣美致,則其一也。
玩古最賴有癡。癡者原不乏,苛惡社會桎枷了他;癡者原多有,窮狠世界障蔽了他。癡者固有,於玩古最 見其極;嘗見有人每於靜夜,心神俱閒,取古器於櫥籠,一一陳列几榻,展之觀之不足,繼以手握之,指甲輕摳之,放大鏡窺覘之,張口呵潤之;隨又重新排陣,如校閱兵士,看一回,歎讚一回;燃香菸吸吐,神往也;取檳榔嚼咬,發高昂情也;斟茶湯漱吞,解渴熱也;更有篩烈酒下喉,盡酣肆之心也;播放搖滾音樂,振其波盪不盡淋漓快意也。當此一刻,顧盼生姿,游心太玄,塵土肚腸為之浣盡。所列諸器,其年代固稱宋元明清,然於他,不過與古人通聲氣耳。此以一人與諸器訂交,但求遨遊古人大塊也。遇閱古甚廣者,可徹夜談;若對傖父,何妨珍祕不出。其癡也如此。
人之大患,在於有我;上天有好生之德,遂發派我人奔忙庸碌於外間萬務,使之得一忘我。世務紛紜,人之心神終要覓一棲息處,否之空空渺渺,最是難堪,大有不可如何之日深嘆。當此時者,最宜也玩古。佳友往還,古籍映求,須得有他;長日清談,寒宵兀坐,亦賴有他。賞心也,瀹性也。而玩古者,最宜也喪志。不喪志,何知有志?有志而不偶喪,不可確此志之當否固立。
值此腥風穢雨濁世,則癡人愈發要癡,愈發要抱殘守缺。不癡若何,莫非有益。有益復何?終做了無益之事。
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原刊兩千年二月二十四日中時人間副刊
○被捕的嫌犯懂得以衣、以手遮面。
○高中生書包之好以鄙俗書法繡寫漏野古體詩句或武俠意象。不自禁以荒蕪的現在來追溯不存在的古代。
○棗紅色的鐵皮屋頂無所不在。隱隱有要成為日後的惟一屋頂材質之勢。
○「美╳美」這種台式自創的修改版野意三明治及快速形成米漿、奶茶的早餐店竟然大行其道。
○砂石車,不知何故,極易輾死人。
○凡公園必修一段「健康步道」。
○泡沫紅茶店或35元咖啡店常聚集著邊打牌邊等取及等送簽證的旅行社小弟。
○國片工業完全萎縮,好萊塢片與日產荒誕話題片則大受歡迎。不啻是整個世界追求同質性之一斑。
○台灣是全世界唱盤放棄最快、最全面的地區。
○也是飼料雞、飼料蝦、飼料虱目魚及飼料胖小孩急起直追最有成效的國家。
○中學小學門口在放學時等著成群的爸媽、爺爺奶奶與菲傭,以及他們的各式交通工具。
○檳榔西施、公路奇景。
○書的封面喜登作者封面。且常是穿戴鮮亮、刻意打理過的儀態。
○有一段時間,安非他命突的一下增多;而又有一段時間,咖啡店突然瘋狂般的連鎖開了起來。
○寫真集,女藝人的副產品。真者,肉也。
○青少年不帶表情的說出一句「是哦」,做為無可無不可的接腔。
○也愛每兩三句話就加一句「對啊」,如同斷句。且是自說自話,並非接腔。
○佛教事業之大興大盛。且各派俱皆是新派。電視上各有節目,各派講道各成其理。
○星座之談趣於茶餘飯後,論析於書籍電視,幾成全民的命理常識。
○紅葡萄酒披靡全台,致增多了一些詞語,「滿順的」「口感不錯」云云。
○「休閒」一詞,受人無處不用,「休閒用品」、「休閒服」、「看起來很休閒」。
○素食自助餐館與人行地下道播放的新派庸俗版佛教音樂。有時將「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反覆輪唱。夠猛。
○有一陣子,「狗不理」包子店突的一下開了多家,又有一陣子輪到鍋貼店。近一陣子,「快可利」式的快速飲料店(以機器封閉軟蓋)狂開了起來。
○有一陣子盛行水晶調修磁場治病,有一陣子流行收藏台灣民藝家具。
○「旅行」,成為出版的一種門類。報紙及電視談到旅行,如同是一時尚。
○儘管快速食物極多,泡麵之奇高消耗量仍屹立不搖。
○減肥行業猛然勃興。往往取代房地產在報上大登廣告,而成後起之王。
○綜藝節目匠心巧思,又臻高峰。主持人妙語如珠,即瞎掰亦常致天成之趣,已是語言閒口節目之高度成熟,賀一航、胡瓜、陶晶瑩、吳宗憲、許效舜各擅其勝,各領風騷一時。
○連續劇又復受人喜好。往往愈是陳腔濫調、舊戲重製、愈有圍觀之眾,如武俠小說之改編又改編者,如包青天本事等。
○福州胡椒餅與所謂的「傻瓜乾麵」又復興了。
○佛經重刊及講道書籍散放公用電話機上,隨人取閱。
○男扮女裝,所謂反串秀,頗成氣候,無人視為忤,可稱如魚得水。
○咖啡店、西餐廳的廁所裝設一種定時會噴射化學芳香劑的機制,甚至戲院有的也如此。委實恐怖。計程車也如此。
○言情小說又復甦了,且多是少女作家。
○年輕人常見抱狗逛街者。
○青少年自殺頗多。
○警察以警槍自殺亦頗有。
○到處見有計程車停下睡覺者。
○政治人物的傳記,出版既多且快。喜常出以秘辛體。
○收音機節目又復甦。
○連鎖書店開之又開。
○原本台北已是世界近視眼的首都,是補習班的首都,是摩托車的首都,是瓷磚牆面的首都,是牙醫診所的首都;如今更是KTV的首都,保麗龍首都,免洗筷首都,亦是便利商店密度最高,吃便當的人口密度最高、冷氣機開啟時間最長,又是泰緬餐廳突然登陸最快,拉麵、bagel突然登陸最快的城市。
紐奧良的咖啡
紐奧良(New Orleans),美國南方最具風華的名城,法蘭克?諾瑞斯(Frank Norris,美國自然主義小說家)聲稱的美國僅有的三大城(其餘二大自是紐約與三藩市)之一;是偉大的密西西比河的出海口,是法國人與西班牙人共同生育下來、再由美國奶水喂大的孩子。它雖身處南方沼澤濕熱低地,幾百年來一徑閃著澄澄金光,不理蟲蟻、不避蔓藤,高立其上。
紐奧良這南方花都,自有其成名之處,像馬迪葛拉(Mardi Gras,懺悔的星期二)嘉年華會的化妝遊行,可使整條運河街(Canal Street,傳統認為全美國最寬的一條路)萬人空巷。像克裏奧耳(Creole)菜肴,令各地的美食家垂涎不止。像城中的古墓園、鑄鐵雕花小陽臺、曲幽的後院天井,在在令人流連,或駐足停憩,或留影志念。是的,它是昔日所謂的“尋樂城”(gay city),總讓人追求那好時光(good time)。且撇開它永不止歇的爵士樂、格局小巧的旅館、路上的畫家與踢踏舞者等早已為人耳熟能詳的諸多好處,不妨只談談紐奧良最平實、最起碼的日常享受——咖啡。
喝咖啡最負盛名的代表區,當是臨著密西西比河濱的“法國市場”(French Market)。當年由中南美洲進口的咖啡豆在紐奧良港口卸貨後,便運來此地批發或零售。資料顯示紐奧良人每天喝四杯咖啡,是全美平均飲用量的兩倍。紐奧良人喝咖啡,還講究佐食,通常是甜點。自十九世紀中葉以來,咖啡佐食也有不同的流行。
以下這一張簡表,可以看出佐食的變化:
1856年——各式糕餅
1880年——麵包加奶油
1884年——熏肉與青豆
1885年——薄脆餅(wafer),或像咖啡小蛋糕之類的東西
1916年——三塊卷紋油煎餅(three crullers)
1923年——三塊無紋炸圈餅(three doughnuts)
今天——三塊方形貝涅炸餅(three beignets),上灑糖粉
在“法國市場”的頭端,有一家開了一百多年的“世界咖啡館”,總是座無虛席。一杯咖啡售七十五分(此一九八四年“世界博覽會”時之價),咖啡送到,即須付錢,帳單在這裏是不用的。“世界咖啡館”也不用菜單,只在牆上掛一小牌,上面只寫著三道食物:咖啡、牛奶、貝涅炸餅。“世界”的咖啡,是所謂的cafe au lait(咖啡加牛奶),咖啡豆焙得比較黑,再混以菊苣(chicory)粉,使之極濃極烈,燒好以後,一半熱咖啡,再加上一半熱牛奶(注意,不是奶油)。這裏的貝涅炸餅(beignet,如同方形的doughnut)是熱的,上面滿布糖粉,往往我們在埋頭進食一陣後再抬起頭,常見鄰座有三兩人唇上或鬍鬚上沾著白雪花,這時才很警惕地在自己嘴上抹抹。“世界”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有一點像臺北永和的豆漿店;我們每次在“法國胡同”(French Quarter)飲酒至夜深,總會在回家前去咖啡館逗留一下,算是吃宵夜。這種生活也很像從前在紐約的格林尼治村聽完爵士樂後乘計程車至唐人街的“新樂記酒家”吃黑蜆煲作為臨睡前的宵夜點心。談到這裏,總不禁為自己過了多年夜貓子生活有些微感傷;良夜不用來早早安歇,是有些暴殄天物的意味。無論如何,紐奧良的夜晚是多彩多姿的,讓人不忍離異。
除“世界”外,另有一家原在“法國胡同”名聞遐邇的老店“Morning Call”,上世紀三十年代兩個小說家福克納與休伍?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常一早在此不期而遇,喝上一杯咖啡,講個幾句話,兩人再各自回返公寓,繼續寫自己的小說。“Morning Call”好些年前搬到郊區Metairie,坐落於一個購物中心裏,位址是3325 Severn。這兩家老店仍舊賣的是cafe au lait,佐食的甜點仍然是beignet(長方形的doughnut)。上述兩個店,當然是觀光重點,初抵紐奧良的遊客,不能不嘗嘗這“咖啡加牛奶”。但紐奧良的在地居民,若要上咖啡店,往往會選“法國胡同”裏Chartres街625號的小店“La Marquise”,有很好的蛋糕及croissant。或是到uptown靠近Tulane大學的兩家“P.J's”咖啡店,那裏地方寬敞,可以看書做功課,咖啡也是特調的,有雅皮的味況。至於靠近市立公園(City Park)的Mid City區,也有一家雅皮風格的咖啡店,叫“True Brew”,也是看書的好地方。
一個丰姿綽約的不夜城,必須要有一些金黃色質地的某種東西,才能助其散發溫暖渾醉的永恆光芒。在紐奧良,咖啡是不能不提的。一八八四年的《史筆一描》書上寫著:“賣咖啡的小販,他們的白襯衫就像大理石桌面一樣的潔白,他們的鈕扣就像瓷杯瓷碟一樣的光亮。”湯瑪士?剛(Thomas Gunn)在一八六三年寫道:“咖啡從精雕的錫罐子裏取出,再由令人炫惑的黃銅水龍頭裏華麗地流灑下來。”詹姆斯?西布裏(James Sibley)在一九二三年寫道:“穿著夜禮服的小甜妞與穿著工裝褲的小販相偕而行,還有寡婦們,吃蛋糕的,賭錢的,初初步出閨房的小女郎,計程車司機,以及從世界各角落來的觀光客,大夥龍蛇混雜地處在一起。咖啡、炸圈餅與羅曼史,全部只要一毛錢。”
走路
20050405
天地之間,其惟走路乎。
能夠走路,是世上最美之事。何處皆能去得,何樣景致皆能明晰見得。當心中有些微煩悶,腹中有少許不化,放步去走,十分鐘二十分鐘,便漸有些拋去。若再往下而走,愈走愈到了另一境地,終至不惟心中煩悶已除,甚連美景亦一一奔來眼簾。若能自平地走到高山,自年輕 走到年老,自東方走到西方,則是何等樣的福分!其間看得的時代興亡人事代謝可有多大的變化。
低頭想事而走,豈不可惜?再重要的事,亦不應過度思慮,至少別在走路時悶著頭去想。走路便該觀看風景;路人的奔碌,牆頭的垂花,巷子的曲歪,陽臺的曬衣,風刮掉某人的帽子在地上滾跑,兩輛車面對面的突然「軋」的一聲煞住,全可是走路時的風景;更別說山上奇峰的聳立、雨後的野瀑、山腰槎出的虯樹等原本恒存於各地的絕景。
人能生得兩腿,不只為了從甲地趕往乙地,更是為了途中。
途中風景之佳與不佳,便道出了人命運之好與不好。好比張三一輩子皆看得好景,而李四一輩子皆在惡景中度過。人之境遇確有如此。你欲看得好風景,便須有選擇這途中的自由。原本人皆有的,只是太多人為了錢或其他一些東西把這自由給交換掉了。
即此一點,我亦是近年才得知。雖我年輕時也愛多走胡走,卻只是糊塗無意識的走;及近中年,雖已不願將「途中」去換錢,卻也是不經意撞上的。更有一點,橫豎已沒有換錢的籌碼,亦不勞規劃了,索性好好找些路景來下腳,就像找些新鮮蔬菜好好下飯一樣。
倘人連路也不願走,可知他有多高身段,有多高之傲慢。固然我人常說的「懶得走」似乎在於這一懶字,實則此懶字包含了多少的內心不情願,而這隱蘊在內的長期不情願,便是阻礙快樂之最最大病。
欲使這逐日加深的病消除,便該當下開步來走,走往欲去的佳處,走往欲去的美地;如不知何方為佳美,便說什麼也要去尋出問出空想出,而後走向它。
看官莫以為我提倡走路是強調其運動之好處,不是也。運動固於人有益,卻何須我倡?又運動種類極多,備言走路之佳完全沒必要。
言走路,是言其趣味,非為言其鍛鍊也。倘走路沒趣,何必硬走。
我能莫名其妙走了那麼多年路,乃它猶好玩也,非我有過人堅忍力也。我今走路,已是遊藝,為了起床後出外逢撞新奇也,為了出外覓佳食也,為了出外探看可能錯過的風景也。乃走路實是一天中做得最多、可能獲樂最多、又幾乎不能不做之一樁活動。除了睡覺及坐下,我都在走路。
走路此一遊戲,亦不需玩伴;與打麻將、下棋、打球皆不同(雖我也愛有玩伴之戲)。一人獨走,眼睛在忙,全不寂寞也。走路亦不受制於天光,白天黑夜各有千秋。有的城市白天太熱太吵,夜行便是。
走路甚至不受制於氣候。下雨天我更常為淋雨而出門。家雖有傘,實少取用。

放眼看去,何處不是走路的人?然又有多少是好好的在走路?有的低頭彎背直往前奔,跌跌撞撞,有的東搖西晃像其踩地土不是受制自己而是在受制於風浪的危舟甲板。太多太多的年輕女孩其踢踩高跟鞋之不情願,如同有無盡止的埋怨。前人說的「路上只兩種人,一種為名,一種為利。」或正是指走相不怡不悅的路人。「渾渾噩噩」一詞莫非最能言傳大夥的走姿。
固然人的步姿亦不免得自父母的遺傳,此由許多人的父母相參可見;然自己矢意要直腰開步,當亦能走出海闊天空的好步子。
站立。我人今日甚少兀兀的站立街頭、站立路邊、站立城市中任何一地,乃我們早深受人群車陣之慣性籠罩、密不透風,致不敢孤身一人
>如此若無其事的站立。噫,連簡簡單單的一件站立,也竟做不到矣!此何世也,人不能站。
書中所謂的頂天立地,其不就是一個站立?
故無論在空曠處或在人群市街,皆可站立也。惟有站立之餘裕,人便是立於天地之間,人便是天寬地闊,無處不能容我。
人能在外站得住,較之居廣廈、臥高榻、坐正位、行大道豈不更飄灑快活?
古人謂貧而樂,固好;一簞食一瓢飲,固好;然放下這些修身念頭,到外頭走走,到外頭站站,或許於平日心念太多之人,更好。
我一直在尋找適宜走路之城市。
中國今日的城市,皆未必宜於走路。太大的,不好走;太小的,沒啥路好走。倒是鄉下頗有好路走,桂林、陽朔之間的大埠,小山如筍,平地拔起,如大盆景,在你身邊一樁樁流過,竟如移動之屏風。每行數十步,景致一變。每幾分鐘,已換過多少奇幻畫面。而這樣的佳路,人可以走上好幾小時猶得不盡,還沒提途中的樵夫只不過是點綴而已呢。

香港,太擠,走起來倍是辛苦。
歐洲城市,當然最宜步行;雖然大多數人仍借助於汽車或地鐵,把走路降至最低。
京都西郊的嵐山,自天龍寺至大覺寺,其間不但可經過野宮神社、常寂光寺、祇王寺、化野念佛寺等勝地,並且沿途村意田色時在眼簾,這五、七小時的閒蕩,人怎麼捨得不步行?
安徽的黃山,亦應緩緩步爬,盡可能不乘纜車。否則不惟略過太多佳景,更且因一轉瞬已在峰頂,誤以為好景大可以快速獲得又快速瞻仰隨後快速離去者也。此是人生最可嘆惜之誤解。
我因太沒出息,終於只能走路。
常常不知哪兒可去、不知啥事可幹、大有不可如何之日,噫,天涯蒼茫,我發現那當兒我皆在走路。
或許正因為有路可走,什麼一籌莫展啦一事無成啦等等難堪,便自然顯得不甚嚴重了。
不知是否因為坐不住家,故動不動就出門;出門了,接下來又如何呢?沒什麼一定得去之所,便只能一步步往前走路。有時選一大略方位
而去,有時想一定點而去,但實在沒有必需之要,抵那廂,往往待停不了多久,這麼一來,又需繼續再走,終弄到走煩了,方才回家。
處不良域所,我人能做的,只有走開。枯立候車,愈來愈不確定車是否來,不妨起步而走。在家中愈看原本的良人愈顯出不良,也只有走開。
多年前在美國,聽朋友說起一則公路上的軼事:某甲開車馳行於荒涼公路,遠遠見一人在路邊伸拇指欲搭便車,駛近,看清楚是一青年,面無表情,似乎不存希望。某甲開得頗快,一閃即過。過了幾分鐘,心中不忍,有點想掉頭回去將那青年載上。然而沒很快決定,又這麼往前開了頗一段。這件事縈在心頭又是一陣,後來實在忍不住,決定掉頭開去找他。這已是二、三十哩路外了,他開著開著,回到了原先青年站立的地點,竟然人走了。這一下某甲倒慌了,在附近前後又開著找了一下,再回到青年原先所站立之地,在路邊的沙土上,看見有字,是用樹枝刻畫的,道:
Seashore washed by suds and foam,(海水洗岸浪飛花)
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野荒佇久亦是家)
Billy
這一段文字,嗟乎,蒼涼極矣,我至今猶記得。這個Billy,雖年輕,卻自文字中見出他多好的人生歷練,遭遇到多好的歲月,荒野中枯等。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即使沒坐上便車,亦已所獲豐盈,他擁有一段最枯寂卻又是最富感覺、最天地自在的極佳光景。
再好的地方,你仍須離開,其方法,只是走。然只要繼續走,隨時隨處總會有更好更好的地方。
走路,亦可令人漸漸遠離原先的處境。走遠了,往往予人異地的感覺。異地是走路的絕佳結果。若你自知恰巧生於不甚佳良的國家、居住在不甚優好的城鄉,當更可體會異地之需要,當更有隱隱欲動、往外吸取佳氣之不時望想。這就像小孩子為什麼有時愈玩愈遠、愈遠愈險、愈 險愈探、愈探愈心中起怕卻禁不住直欲前走一般。走到了平日不大經過之地,常有采風觀土的新奇之趣,教人眼睛一亮,教人心中原有的一逕 鎖系頓時忽懈了。這是分神之大用。此種至異地而達臻遺忘原有處境的功效,尚包括身骨鬆軟了,眼光祥和了,肚子不脹氣了,甚至大便的顏 色也變得健康了。我常有這種感覺,在異地。
燒 餅
幾乎想說,若不是因為燒餅及其他三兩樣東西,我是可以住在外國的。
這說的是“黃橋燒餅”。圓形,皮沾芝麻,內裹蔥花油酥。味道很近“蟹殼黃”,但沒蟹殼黃那麼酥膩,個子也比蟹殼黃略大而扁。
多半中國孩子皆熟悉這感覺:一口咬下,飽脹的芝麻在齒碾下迸焦裂脆,香氣彌溢口涎,混嚼著蔥花的清沖氣與層層面酥的油潤軟溫,何等神仙。
寒冬濛濛之早點渴望,必也燒餅乎!它的香、脆、外酥內潤,其色金黃,其形圓滿,含蔥如翠,若加上瓊汁奶白的一碗豆漿,其非早點之神品!然又人人得而吃之,不論老小,不論皇帝叫花子。吃完了,落在盤裏的芝麻,還用手指一粒粒撚起來吃,不肯棄。
老諺語:“吃燒餅,賠唾沫。”不知是否喻“你還嫌呢!”
燒餅,我幾乎想說它是中國的“國點”。有啥東西能像它這樣老人和小孩都愛吃的?它又是一件窮東西,真合中國這繁華的窮國家。看它的形體,圓的;看它的顏色,金黃的,不像白米飯如此純白無雜味,太高潔了;也不像綠色蔬菜,太清素了;而紅色果子太甜豔。它又不是非得在桌上吃的食物,可揣在懷裏走長程,南船北馬,餓了,取出冷吃,也真好。
而燒餅之最最中國,在它的半南不北,既南且北。不像羊肉的土漠之北、油茶的瘴癘西南,那種地域風色鮮明。燒餅實是最宜之南北小吃。
現在燒餅攤少了。四十多年前臺北竹林路口(更近永和路)的燒餅曾是多麼興旺。金山南路一段一五三巷(“阿才的店”巷子)巷口的燒餅攤,如今不做了。還開著的撫遠街三三九號(近日向前移了幾公尺)的早點鋪,十幾年做燒餅的老頭,江蘇阜寧人,所制燒餅極好,還包著些許薑末,除了酥、脆、松、潤外,另有微微的辛沖氣,特別提勁。據說這老頭回大陸去了。現在做的是年輕人,味道嘛——對付著吃吧。
也不過幾年工夫,臺北的燒餅景竟有恁大變化。
燒餅之式微,在於老人的凋零。燒餅之式微,也在於社會之富裕;做燒餅是一樁苦差使,伸手進泥爐,一塊塊往火熱壁上貼,整個臺灣幾人願做?
黃橋,屬江蘇泰興縣,在揚州以東、江陰以北,不知是怎樣一個所在,竟以燒餅馳名?相信揚名之地必是南京、上海這類通都大邑,而不是本方本土一如嘉興南湖水菱外人必須至當地方能買得。亦是說,大都市的燒餅鋪多是由黃橋人起開的,一如溫州餛飩?
近讀鹽城人沈琢之(沈亞東)文集。沈於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任泰興縣公安局黃橋第一分局長,書中所憶,雖不及燒餅,然敘黃橋面積之廣闊、市井之富庶、旅社之華麗、澡堂之宏敞等,堪稱甲于全江蘇省;至若飲食,沈氏只提二事:一、此地嗜吃河豚;二、黃橋之醋極佳,沈謂“遠非人所稱道之鎮江醋所可及。即山西陳醋,亦不是過也”。
揚州大少爺,鎮江小老闆;這兩地近代以精麗吃食名,然江北又散佚著粗放的田農生計,似這種兼粗兼細的城鄉之間,不免產生有趣之吃。好多年前讀儀征包明叔《抗日時期東南敵後》書中引諺“窮宜陵、富丁溝、小小樊川賽揚州”,他日若游蘇北,這丁溝、樊川、揚州倒是很想一去。
六十年代胡耐安《遯園雜憶》書中有《王橋燒餅》一文,這“王橋”是在南京,民國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間,位於國府路靠近東方中學。這燒餅的味道,胡氏盛讚不在話下,但最有趣者,是它的貴。一角錢買兩枚。若是夾火腿為肴,則一角五分錢一枚。以抗戰前物價言,一斤豬肉不過兩角,上夫子廟“六朝居”喝早茶,不過三角錢。可見七八十年前就有商家懂得把平民化的東西因手藝佳良而高價販賣。
一九九七年中秋在玄武湖舟上賞月,次日匆匆在南京稍做遊覽,竟忘了考察燒餅。整個江蘇省理應有很多燒餅店才是,得俟以另日,不知值得各城各鎮的來它一趟燒餅之旅否?
臺北女子之不嫁
我坐在咖啡館裏,常常發現不少熟面孔,時間久了,仍然不認識他們,但他們的行為習慣卻逐漸看熟了。
其中不少是女士。她們穿著頗富時代感,卻不故作新潮;有的長相漂亮,卻不刻意張揚她的艷麗一如明星或模特兒;她們中不少人抽菸,似乎是很能享受光陰在煙氣繚繞之際懸浮出的空檔,特別是當她讀了一陣面前的翻譯小說後。咖啡館進門處放的《破周報》與藝文訊息她們並不陌生,卻不必每次進店取看。自她們的背包、背包帶上掛的附飾、選買的手機等用物或可度測其人生取向,以及其人生的迷茫處;而她接聽手機的內容,也約略透出她在這都市中的文化層面,例如她聽一些王菲看很多日劇也看不少藝術電影,而口頭襌中也偶爾帶一兩個無傷大雅的髒字,以求達臻對某些社會人世情態發作她個人意見之酣暢。她們皆很有自我,但當三四人相聚也並不至搶著發言,稱得上頗融入人群。她們確實很安於在此社會中,即使有時獨自一人對著電腦凝神。
她們皆可以有男朋友,也多半有,但不怎麼同坐在這家咖啡店。有時男朋友來了,也坐在她旁邊或她的女友、同學之間,卻仍不怎麼見出這男士於她的任何主導性。反正,他只是稱謂上叫做「男朋友」。能在這稱謂上待多長久,看他的造化。
這樣的女孩子,十年前即已極多,率性灑落、自在自主:事實上台灣一向多得是這樣的好命女權女性。而十年後,咖啡館依然見到她們,依然年輕,二十五歲的如今只是三十五歲;依然更世故率性了,三十歲的如今四十歲了。她們仍然沒結婚。
這樣的女子,台北極多。咖啡館只是最粗略的一個觀看站:捷運車廂、辦公室、報社出版社的編輯部、廣告公司的企劃部、唱片公司的宣傳、小劇場、獨立製片的:更是無所不見。她們愈不需服膺絕對的價值,就愈有更大的可能不必結婚。倒不是她們長得不甚漂亮以致沒嫁成;事實上相貌平庸的往往最早結成婚,且去菜場一逛便知,而林青霞則嫁人嫁得多晚。而菜場婦女與林青霞皆正好不是此處討論「不嫁的女子」的主客觀現狀,她們兩者皆猶在傳統的範疇內,猶頗單純,一如大陸中型以下城鄉婦女之情況。
今日台北女子則早已太過自由、太過天寬地闊,以致不免迷茫。且看那些太過小家碧玉的嬌弱小女,要以媽媽看女婿的眼光來找男朋友的,當然不是這裏說的範圍。而大家族大財團之兒女聯姻,亦不是。比較不囿於社會條件(台灣無階級、無貧富懸殊,這一層之民最屬大宗)的自由之眾方有人海茫茫之嘆。
也於是念了大學的,已可能不利於早結成婚;念了研究所,更增困難;出國再念兩年書的,更難。讀過現代小說,看過幾百部藝術電影,加深了心靈世界的天地後,對於一加一等於二的現實世界顯然呈現不同的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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