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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学者的寻踪壮游

_2 赖瑞和(当代)
我之所以那么关注山跟西安的关系,很可能是我的一种"职业病",因为我在普林斯顿大学所写的那本博士论文,就是研究《唐代的军事与边防制度》的。而山和防御,关系太密切了。其实,我这次来西安,其中一个目的,也是要解开一个困扰了我几乎十年的"谜":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见到周围附近的那些名山?
从书本上得到的印象,历史上的长安似乎是个被群山包围着的城市。比如,最常见的一种描述,是说长安位于"关中",四面都是天然的屏障:南有秦岭一部分的翠华山和终南山,北有北山山脉的嵯峨山,西有周人祖先的发源地岐山,东有杨贵妃避冬的骊山。从地图上看,这城市四周也确是被山环抱着,看来十足像个山城。唐人诗中那些"望昭陵"、"望乾陵"的诗句,更经常给人一个印象,仿佛站在城中,就可以见到这些名山似的。
在国外,当然没有办法解开这个谜。我甚至翻查过美国国防部属下一个国防地图绘测单位所出版的《航空导航图》(OperationNavigationCharts)的中国部分。这是当时美国公开出版最详细的中国地图,但也并非甚么机密,可以用邮购方式向美国的政府出版物销售处买到。这地图有些部分的资料,还是在冷战期间,美军用高空侦察飞机和人造卫星来探测所得的数据。由于这是一种给飞行员使用的地图,所以它对高山的处理,是很仔细的,甚至连城市周围那些高耸的工厂大烟囱,也都清楚标示了出来。在这地图上,最接近西安城区的,南有翠华,东有骊山,高度都超过一千米,而且看来都紧邻得那么近。虽然,我知道这些山和西安的确实距离,可是,没有亲身的体验,我依然不能确定,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见到这些高山。
然而,今早一走出西安火车站,在广场上抬头一望,便已经解开了那困扰了我十年的谜了。我几乎可以肯定,西安城中是见不到这些山的。现在,登上大雁塔,登高望远,更可以证实这点。
第四部分 6.长安水边多丽人(6)
看来,这几座山距离西安城区,其实都太远,连最近的翠华、骊山,都远在至少三十公里外。所以,它们在历史上对长安的防卫价值,可能并不如我当初想象中的那么重要,而且可能也没有历代史家和诗人,所咏赞的那么险峻。如果说长安有山险可守,那都不免是一种史家的滥调。事实上,回想起来,唐代的长安城就曾经被人攻破了好几次。安禄山来过,黄巢也来过,甚至连"外国"的吐蕃军队都曾经攻进去过,掠夺了好几个星期才退兵。难怪,隋唐皇朝要在城四周围,建起一道长长的城墙,来作为第一道防线了。
那天一整个下午,我就一个人骑着车,在城中四处游荡。游过大雁塔后,沿着小寨路东行,再北转入充满历史联想的朱雀大街,到小雁塔去。当年,玄奘从天竺取经回到长安时,唐太宗曾命人在朱雀大街上设盛典,迎接他的归来。
在西安市内骑车,我更深深感觉到,这个城市地势之平坦,骑起车来几乎不费甚么气力。城里不仅没有山,连小小的斜坡都没有。我后来更发现,除了市区以北的唐大明宫废墟一带,以及东南部唐代的乐游原遗址区外,整个西安市内的大街小巷,简直平坦得像一条条飞机跑道一样。
怪不得,当年李商隐"向晚意不适"时,要"驱车登古原",登上地势比较高的乐游原去散散心,去捕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斜照余韵。现在,终于明白了,为甚么他要"驱车登古原"。为甚么他会用了一个"登"字,来描述他的行程。因为,他走过的路,正好是长安城中罕有的上坡路。这样一想,仿佛可以见到,一千多年前,李商隐在夕阳下,赶着车,"吃力"地登上乐游原的样子。那一年,他已年过四十,丧了偶,心情想来确是"不适"的。
每天早上,西安火车站前的广场,和解放饭店门前一带,都有不少国营和个体经营的旅游车,在兜生意,拉客到东、西线去观光。那些拉生意的妇女,手里拿着手提扩音机,不断在重复她们那一套广告词:
"来啊,东线一日游啊:兵马俑、秦始皇陵、骊山华清池、西安半坡。每位十元,包去包回啊。车子马上就要开了!请各位同志们,赶快抓紧时间,买票上车啊。请抓紧时间,买票上车啊!"
至于西线一日游,她们的广告词也差不多一样,只是把旅游地点改为"乾陵、永泰公主墓、茂陵、咸阳博物馆"而已。在这么多叫喊声中,以秦始皇的兵马俑,声势最大,最响亮。早上走在广场上,随时会被人拦着问:"兵马俑,去不去?"兵马俑不仅变成了西安的象征,也成了这些旅游团一个最重要的"卖点"。这恐怕是秦始皇帝,留给咸阳后人最好的遗产,一棵取之不尽的摇钱树。
这些旅游车的对象,主要是国内同胞。车子老旧,但车费也极便宜,确是物有所值。我试了东线一日游,和四十多名国内老百姓,挤在一辆大客车,去看了秦始皇帝的兵马俑,和杨贵妃当年出浴的洗澡池,发现这种国内旅游团还真不错。很"文明",很有原始的旅行情趣。
这种国内团,最让我欣赏的,就是它没有导游,没有所谓的"地陪"。生平旅行,最怕导游给我"讲解"那些名胜古迹的历史,也最怕他们重复那些捏造的"美丽传说"。所以,宁可独自走遍整个中国大地。现在可好了,这种旅行团没有导游和"地陪",大可安心自由活动。
买了票,走上车去,票价跟国内老百姓的一样。这时,有几名红发碧眼的老外,也想加进来,享受和国内同胞一起去旅行的乐趣。可是,司机一看他们的样子,马上说要收"外宾价",比国内同胞的票价贵一倍。争执了一阵。最后,老外可能觉得受了"歧视",决定不参加了,赌气走了。司机也懒得理会他们。
车里除了司机和乘客外,就没有其他人,连跟车的都没有,更不必说导游了。车子每到一处,司机就宣布,大家有多少时间去游玩,甚么时候该回来等细节。然后,大家就高高兴兴地下车,各走各的路,不必被导游赶着走,像赶鸭子似的。这正是我喜欢的旅行方式。
然而,从东线回来后,我却没有去参加西线游。因为,我也想步唐代诗人们的后尘,去"望昭陵",和杜甫一样去"谒昭陵"。但由于昭陵远了些,不顺路,所有西线游的主办者,竟都索性不理了,不去了,只去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可是,在唐代诗人和后代研究唐史者的心目中,昭陵的地位是绝对高过乾陵的。到了长安,怎可不去"谒"昭陵呢?我决定自己找一辆出租车去"谒"昭陵,回程再顺道去"游"乾陵。
我在解放路一带闲逛,一面寻找出租车去昭陵。
第四部分 7.长安水边多丽人(7)
从唐代开始,长安就是个"胡化"很深的城市。贞观初年,平定突厥后,迁到长安的突厥人,据《唐会要》说,有"近万家"之多。今天在西安,恐怕还有不少人是他们的后裔。甚至,唐代的帝王和好些诗人们,都有胡人的血统。唐太宗的大儿子承干,不就喜欢在宫中说突厥语,穿突厥服吗?至于唐史上有名的"番将",那更是以突厥人为主干的。于是,这种胡汉交织的唐代文化,又自成它粗旷、豪迈的一面,和南宋以后江南的汉文化,给人的儒雅、文弱的形象,很不相同。如今,走在解放路上,西安"胡化"之深,还是处处可见的。
解放路两旁的小巷里,有不少回民和回民经营的小吃店。阿拉伯文刻在他们的招牌上,或者写在他们店门口的那块布幔上,随风飘扬。店伙计头缠白巾、或头戴白帽,在烹煮牛羊。而伊斯兰教正是在唐代传入中国的。而且,那是因为唐代大将高仙芝(又一位番将),在公元七五一年,在西域吃了阿拉伯人的一场败仗以后的结果。
走在解放路两旁的那些小巷,闭上眼都可以嗅到一股浓烈的牛、羊味。最能代表西安的美味小吃,便是牛羊肉泡馍。嗅到这种味道,我的"乡愁"竟也要被它勾起来了。因为我从小在马来西亚的新山市长大,中学放学后,常去吃那里印度人卖的羊肉汤,而西安的羊肉泡馍,竟有几分像我中学时代常吃的这种印度羊肉汤。或许,西安羊肉泡馍的作法,原本就是师承自印度回教师傅的。
我终于在解放路一家集体承包经营的小旅行社,找到了一辆出租车。在那里办事的一位妈妈型中年妇人,说她的先生是开出租车的,可以载我去"谒"昭陵,收费一天人民币两百元。我和她约好,第二天一早七点钟,由她的先生曹师傅,来解放饭店门前接我。
杜甫当年谒昭陵,不知是怎么去的?骑马?骑驴?还是步行?隔天早上起来,想到我今天也将步他的后尘去昭陵,心里就有一种悠悠的历史感。吃过早饭后,在饭店门前等曹师傅的车,想起杜甫"诗史"的美名,不禁感叹。他确是用诗来咏史,替历史作见证的。一千多年来,任何到昭陵去的"好事者",恐怕不免都要想起他来了。
甚至到九十年代的今天,唐太宗的昭陵依然是很"神秘"的一座帝王陵墓。最神秘的是,这陵墓连它的照片都不容易见到。真怀疑,世界上有多少人,见过昭陵的照片。在香港,临出发到西安前,曾经想找一张昭陵的照片来看看,但翻遍了旅游资料,甚至查了昭陵的考古探测报告,竟然连一张都找不着。到了西安,也没有找到昭陵的照片。相反的,乾陵的照片多得是,宛然变成了唐代陵墓的一个代表。
当然,这种神秘感,反而更使我想到昭陵去看看。最初对昭陵发生兴趣,是十多年前,在研究所专攻北朝隋唐史,刚开始研读《新唐书》、《旧唐书》和《资治通鉴》这些基本唐代史料的时候。当时,读到太宗朝那些人物的列传时,经常会发现他们死后,都"陪葬昭陵",而且照史书的描述看来,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陪葬昭陵"这几个字的字面意义,当然不难理解,但"陪葬"的方式是怎样的呢,却难以想象。
于是,那天早上,乘着曹师傅的小面包车,终于来到了昭陵。曹师傅年约五十,高高胖胖的,经年在外开出租车,皮肤都晒黑了。他的教育程度看来不错,至少念过高中,谈吐用字,都很有水平。可能因为他自己是个体户,所以他对国内的大锅饭制度,颇为不满。他批评有些工厂工人,"制造出来的东西,全是废品!"
他这辆小面包车,后头有两排座位,可坐六人。车子漆上深红色,我感到不解。一问之下,才知是因为"红色最好"。曹师傅有点自豪的说,"有人结婚,都喜欢请我这辆红车,去载新娘呢!"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感到好笑。原来我今天是乘了一辆新娘车,去"谒昭陵"的。
第四部分 8.长安水边多丽人(8)
车子停在昭陵博物馆门前。"昭陵到了,"曹师傅说。博物馆旁有一通极高大的李勣碑,碑后是隆起的李勣墓,高约十米。登上这墓冢的最高处,才知昭陵的范围极大,辽阔而静寂,如今全是一片片的农田。农田上,散布着一座座隆起的墓冢。我终于解开了从前的迷惑,明白那些便是昭陵的陪葬墓了。原来陪葬的形式便是如此。只是把这些功臣,都葬在陵墓区内,让他们在一片秀丽的风景环抱下,长陪太宗。
但昭陵呢?昭陵在哪里呢?"在九峻山,"曹师傅指指北面一座奇突的高山说,"离博物馆这里还有好几公里呢!"
"车子到得了吗?"我试探着问。
"路不好走,不好去。"曹师傅说,不很热心。
于是,先到昭陵博物馆去。这里摆满了从昭陵陪葬墓区运回来的墓碑和墓志:房玄龄、温彦博、尉迟敬德、阿史那忠、孔颖达等人,全都是我从前在《旧唐书》、《新唐书》和《通鉴》中见过的人物。如今,站在他们高大的墓碑前,甚至可以用手去触摸他们冰凉的碑身,我仿佛也在触摸着历史。
一转身,猛然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物体,摆在展示柜内。西安火车站的屋顶上,左右两边,不就是这东西吗?后来落成的陕西省博物馆,所有建筑屋顶上,更全部采用了这装饰。像一头勇猛的老鹰——鸱尾。原以为火车站上的鸱尾,虽根据文献,但仍属现代人想象的作品。万没想到,唐代的鸱尾,居然还有实物在昭陵的一个废墟上出土传世。这鸱尾塑造得强劲有力。那弯弯的鹰喙部分,充满线条张力。比起后代屋顶上常见的龙凤装饰,鸱尾更显得淳朴,也很有中亚的风味,很可能是突厥遗风,唐代"胡化"的结果。
我终究忍不住,央求曹师傅载我去九峻山,一探昭陵的真面目。
"我也没去过,"他说。"不过我看您好像是搞研究的,我们就去看看吧。"
但昭陵在哪里呢?清代的金石学家毕沅,在乾隆年间出任陕西巡抚时,曾经四处寻访汉、唐帝王的陵墓,并且立碑为记。像汉武帝的茂陵和唐高宗的乾陵前面,都有毕沅在两百多年前所立的石碑标记。游客来到这里,好比放下心头大石:"没错,这就是茂陵。""啊,这就是乾陵。"然后,他们站在这些石碑前,拍照留念,表示到此一游过了。
但我们来到九峻山脚下时,完全见不到那通熟悉的毕沅碑,也见不到任何显著的陵墓遗迹或废墟,更没有任何翁仲和石狮等大型雕刻。这里,只有农田和农舍。曹师傅停车问了好几位当地农人,他们都指着九峻山顶说,"昭陵就在上头。"
曹师傅很够义气,干脆把车子开上九峻山。路是狭窄的黄泥路,不好走,沿途经过许多梯田和窑洞。看来,山上如今还住了不少人家,不知他们是否当年唐太宗的守陵人的后代?越往上,梯田越少,几乎没有甚么树木,但山坡上长满了苍翠的绿草,远远看去,如地毯般柔软,有牛羊在吃草。
车子走了整整半个多小时,才开到约三分之二的山腰上,无路可去了。站在九峻山上往下望,风景绝佳。前面的山脚下,便是著名的渭河,缓缓流过这一大片关中平原。这里有山有水,环境清幽,确是第一流的风水,难怪当年唐太宗要选择在这里安葬。
在山腰上,仰望那尖突的主峰,觉得它好孤单寂寞。我决定爬到这主峰上去。我提着一瓶水和相机,请曹师傅在山腰上等我,然后就独自往主峰上爬了。这儿一片寂清,连种田的农人也见不到,更不要说游客了。
第四部分 9.长安水边多丽人(9)
我一边沿着一条小路爬山,一边感觉到,在选择陵墓地点上,唐太宗比唐高宗和武则天高明许多。他的墓,建筑在这座海拔一千一百八十八公尺的九峻山上,确是遗世而独立。即使在交通便利的今天,游客也难以到达,索性都不来玩了。大家全都挤到高宗的乾陵去。比起昭陵,乾陵低矮得多了。然而,我想太宗是宁愿死后清静的。要不然,他当年也就不会选择这座如此高的孤峰,来作他的"长生殿"了。
爬了几乎一个小时,才登上主峰。唐太宗便长眠在这主峰深处。据《唐会要》的记载,他的墓室深入山峰南面达"七十五丈",约二百三十公尺,可见当年凿山工程之浩大,难怪营建了整整一十三年。如今,这主峰南面,已经毫无任何陵墓遗迹,亦无任何标记,表明这儿是一座唐代皇帝的墓。只有一大片绿茸茸的柔软青草,覆盖着峰顶。也不知何人,在峰南的一小片平地上,种了一小亩的油菜,和一丛丛的秋菊。不像帝皇墓园,倒有一种田园的恬静。
在唐代,昭陵当然是十分神圣,不可侵犯的。像我那样爬上去玩,或像那名农人,在太宗的坟头上,种菜种花,恐怕都是"欠砍头"的。杜甫曾经两次路经昭陵,但我想他并未曾登峰,也不可能登峰,所以他写的昭陵,只能远远从山下低处取景:
陵寝盘空曲
熊罴守翠微
再窥松柏路
还见五云飞
提到昭陵,许多文献资料都说它开了"唐代帝王依山为陵"的先例。当然,汉代已经有依山为陵的例子。唐太宗只是第一位采用这种葬法的唐代皇帝而已。然而,"依山为陵"这句话,其实并不好懂。唐代的史料,如《唐会要》等书,一直没有解释甚么是"依山为陵"。所以,我从前一直有一个疑问:依山为陵,那么墓室到底在山顶上,在山腰,还是在山脚下?似乎这三者都可能。
甚至现代的考古报告,对"依山为陵"的葬法,也是语焉不详的。等我登上了九峻山顶,才明白甚么叫"依山为陵"了。几乎可以肯定,太宗的墓室,应该是高高在山顶上的,在海拔一千多公尺之上,而不是在山腰或山脚下的。而且,攀登了九峻山后,我更能领会,当年下葬时,要把他的灵柩运到那么高、那么陡的山上去,这工程是如何的浩大和艰难。
从昭陵回来后,重读《唐会要》的记载,从前不明白的,现在都可以懂了。原来,当年还曾经"架梁为栈道","绕山二百三十步"(约四百公尺),才能抵达墓室所在的玄宫门。无疑,这更证明墓室应当是建筑在山峰顶上的。而且,在高宗朝,旧守陵使阎立德曾经上疏建议把这栈道拆掉,为了使墓室"固如山岳"。史家在记录这件事时,有一妙笔,说高宗"呜咽不许"。一直到长孙无忌等大臣,引用了《礼记》的权威,重新上表,高宗皇帝才只好勉强答应了。从此,"灵寝高悬,始与外界隔绝"。
从前读这一段记载,一直不明白,为甚么高宗要哭哭啼啼的"不许"拆栈道。拆了栈道,太宗的墓室,像阎立德所说的那样"固如山岳",不会有人来盗,不也是好事吗?有甚么好哭的呢?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墓室建在这么陡峭的高山上,若拆了栈道,那么就连高宗这个孝子,也不能上山来谒拜他父亲的灵寝了,怪不得他要哭哭啼啼。明白了事情的曲折,我觉得这不仅是史家的妙笔,而且还很写实,很能刻划高宗的心思。
三年后,我有机会到河北的满城县,亲身走进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夫妇的山顶墓室,更能肯定唐太宗的墓,应当也像刘胜夫妇墓一样,是建筑在山顶上的。刘胜夫妇墓是汉代"依山为陵"的一个好例子,而且又经过现代考古学家的科学发掘。他们的墓室,正是建在满城县城西南,陵山东麓的山峰顶上。或许正因为建得这么高高在上,这对夫妇的墓室,才从来没有被人盗过,而出土了大批珍贵文物,尤其是那件名闻中外的金缕玉衣,和那盏长信宫灯。然而,陵山没有九峻山那么高,从山脚下往上爬,只要二十多分钟就可到山顶,大约只有九峻山三分之一的高度。
第四部分 10.长安水边多丽人(10)
现代人可能受了"地宫"一词的影响,以为皇帝的墓室必定是在地面底下的。北京市郊明代万历皇帝的定陵,近年来开放给游客参观后,可能更使得大家以为,帝皇的陵墓正像明代定陵那样,是深入地面底下好几百公尺的。从前我也有这种错觉。昭陵和中山靖王墓,终于让人明白"依山为陵"是怎么一回事,也令人想起四川三峡一带那些高悬在绝壁上的悬棺。这些山峰上的陵墓,如果有一天能够重见天日,像刘胜夫妇墓那样,必然是极为诡异又壮丽的景观。说不定,在现代旅游工业的"推磨"下,或许有一天,真的会有甚么单位,在九峻山脚下,架起登山缆车,方便游客去游昭陵。那时,唐太宗恐怕就永远得不到安宁了。
在西安,似乎没有多少人晓得唐代的大明宫在哪里。我问了好些人,都说不知道。那些市内一日游的团队,也不到大明宫去。甚至连开出租车的曹师傅,也不知道大明宫怎么去,不愿载我去。"没甚么好看的。几个大土堆!"他安慰我说。
但他可能不知道,这"几个大土堆",在一千多年前的堂皇富丽。早在一九五七到一九六二年间,中国科学院考古所的专家们,已经对大明宫作过详细的勘查,而且还试掘了一部分遗址。考古报告也早已发表。十年前,我还在研究所念书时,就已经读过这份报告了。但没想到,长安的许多后人,却不知道大明宫在哪儿。
我只好自己来想办法。打开西安市的地图,发现地图上倒是标出了大明宫的遗址所在,在西安北郊。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指示了。不过,那地方看来离我住的解放饭店,似乎不远。我决定自己骑自行车去。
于是,在一个初秋的午后,我等到下午五点多,阳光没那么猛烈时,在解放饭店的小卖部,租了辆自行车,独自去寻访唐代的大明宫。
出了明代所建的城墙北门,沿着太华路一直往北骑。这一带,有不少工厂和民居,还有一家医院。越往北走,越多农田。骑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一个叫马旗寨的小农村。从地图上看,这里离解放饭店只有五英吋的路,但实际上等于大约三公里,可是还完全见不到甚么大明宫的遗址。然而,这一带从前倒是属于唐代皇城的一部分,可以想见唐代长安城之大。
我按照地图的标示,过了马旗寨之后,才右转入一条地图上没有标上名字的小巷。这是一条黄泥路,两旁有一大片的玉米田。青青翠翠的玉米枝干,在初秋的微风中轻轻摇晃。从考古学家所绘的复原图看来,唐初发生玄武门之变的玄武门,其位置便大约在我右方这片玉米田中了。
越往里走,路变得越来越窄,出租车真的恐怕很难开进来,怪不得曹师傅也不愿载我来。又骑了二十多分钟,依然不见有甚么大明宫的踪迹。我担心迷路,查看地图,发现走的路应当是对的,至少方向没错。前面不远,应当就是麟德殿的遗址,那是唐代大明宫主要的宫殿建筑之一。
然而,地图上看来不远的地方,却似乎遥远得很。当时忘了,地图上的一吋,实际上等于大约半公里。不久,果然见到右手边出现一个大土堆。我赶紧把车子转入一条田间的小路,往那里骑去。
这土堆高达二十多呎,在一大片玉米田中隆起,显然是一座人为建筑的废墟。有几个小孩,爬到土堆上头去追逐。有一名农人荷锄走过。
"老师傅,请问这是不是麟德殿的遗址?"我问。
"哦,不是。这是三清殿。"他指指前方一个有围墙的地方,"那边才是麟德殿。"
这三清殿的废墟,前面并没有任何标志,也没有任何围墙,只是孤零零的立在玉米田中。我也随着那些好玩的小孩,爬到土堆上头去。那里长着一些杂草。在夕阳下,登高望远,所看到的景物都染上一层温馨的金黄色调。
第四部分 11.长安水边多丽人(11)
站在这一片废墟上,想起从前唐代的皇帝们,在面对忧患的艰难时刻,如何经常都会在殿中登高"北望昭陵",或"北望献陵",祈求这两位创业先帝的启示,寻求精神上的安宁。然而,这显然只是象征性的举动,因为在长安这一带,也不能清晰见到昭陵或献陵。我到的那天,正是天气晴朗,蓝天万里无云的好日子,但也只能见到一些不知名的远山朦朦胧胧的影子。
麟德殿遗址倒是建起了围墙保护,并且有一个管理所。我来到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多,参观时间已过,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幸好,有一位管理员住在那里。他特别通融开门让我进去看。
中国科学院的考古专家,曾经在这里做过重点试掘,但发掘现场现在都用泥土重新覆盖着,加以保护,要等将来条件比较好的时候,再来发掘。而今,这一片废墟的杂草丛中,依然散弃着许多唐砖碎瓦。地面上,也分布着好几十个排列整齐有序的巨大柱墩。这些柱墩都很新,不像唐代遗物。"那都是现代仿造的,"管理员说。
唐代宫殿给我的联想,倒和皇帝无关。我经常联想到的,反而是唐史上一位悲剧人物,牛李党争中的李德裕。这可能是因为他写的一首诗,非常生动地刻划了他和朝廷的关系,而且还写到了他在宫中工作到深夜的情景:
内宫传诏问戎机
载笔金銮夜始归
万户千门皆寂寂
月中清露点朝衣
我骑车离开麟德殿的废墟时,心中想到的,正是一千多年前,李德裕半夜离宫回家时,"月中清露"沾湿了他的朝衣这个悲凉的意象。当年,他坐镇武宗宫中的金銮殿,亲自替唐室指挥了好几场重大的战事,包括平定泽潞节度使刘稹的叛乱,经常弄到半夜才能回家。他这首诗,便是他在公元八一四年,刘稹叛变期间写的。
然而,武宗死后,宣宗上台,李德裕便失势了,最终更被贬到遥远的海南岛去。他曾在一篇短文中,形容自己在那里"幽闷不乐,谁与晤言"。最后,这位功臣便这样老死在海南岛了。
唐代的宫殿在唐末历经几次浩劫和大火,如今只剩下这几个大土堆,孤零零的立在初秋的玉米田中。但李德裕当年在宫中,写给前方将领和回纥酋长的那一批官文和书信,却逃过浩劫,流传至今,仍然保存在他传世的文集《会昌一品集》里,永垂不朽。这本文集让我们清楚知道,他当年是怎样在宫中指挥战事的。比起堂皇的宫殿,文章确是"不朽之盛事"啊。唐代的宫殿早已不存了,唐代的诗文却是战火无法摧毁的。
第四部分 12.长安水边多丽人(12)
离开西安前,没能见到唐诗中经常出现的终南山,我觉得终究是一大憾事。王维不就说自己"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吗?这南山指的便是终南山。我决定再租曹师傅的车一天,去攀登最接近西安的翠华山。或许,到了那里就可以见到终南山了。
我们在晨曦中出发。车子沿着城南一条小路,走了快三十公里,才渐渐可以见到一点远山朦胧的影子。高大笔直的白杨,竖立在路的两旁。农人赶着驴车,以缓慢的步伐,向着麦田走去。空气中飘着一股清淡的驴粪味。
西安城南这一带,已可以见到一些高高的黄土台原。收割后的麦草,堆成一个一个圆突突的隆包,林立在台原上,有一种成熟的金黄韵味。像梵高的画。
翠华山脚下一带,便是唐代著名的风景区樊川和韦曲,早见于王维和杜牧的诗中。现在,这里依然景色秀丽,随处是小桥流水人家,还有一两座水磨坊,一些养蜂人家,一些林场。
曹师傅把车子停在山脚下一家小食摊前等我。我提着水壶,走过一座小桥,便沿着一条小路,独自登山。山上流下的小溪,在小路的右边流着。一大早,我是唯一的登山者。四周寂静,只有溪水流过岩石的声音。半路上,有一对老年兄弟,赤着脚,赶着两头牛,回山北的老家去。"老师傅,请问终南山是哪一座?"我趁机打听,好像当年王维"隔水问樵夫"那样。
"就是那一座,"其中一人指指最高的一座山峰说。山被云雾环绕着,一副云深不知处的样子。
"这两头牛是你们的吗?"
"对,刚在山下买的,带回山上去耕田。"
牛拖着笨重的身体,可是爬山的速度一点也不慢。比我还快。慢慢的,这两个老人和他们的两头牛,便离我越来越远了。后来,我偶一抬头,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仿佛突然走进云雾中,消失了。
我为了欣赏山路两旁的风景,边爬边停,一个小时后才爬到半山那座小天池处。这个高山小湖,现在用来发电。湖边的水坝上,有一座小型的发电厂。
又爬了一个小时,经过十八盘路,终于爬上了顶峰。然后,转个弯,突然又有另一个高山湖泊呈现在我眼前。湖水一片黛绿,早晨的太阳从左边照过来,湖面泛着微微升起的烟雾,偶尔有水鸟飞起。有一群小羔羊,从湖的右岸列队走过来。湖后面,又是几座高山。我终于见到那座最高的终南山了!它苍绿的顶峰,在白云中若隐若现。阳光、湖水、白云和山影,交织成一幅光影不断变化的画。我幻想自己划着一叶轻舟,划过寂静的湖心,转个弯,隐入一座山背,航向永远的终南山去。
第五部分 1.南诏缘(1)
第二年五月底,夏天还没来,我又迫不及待地开始我第三次的中国大陆行了。为了这次旅程,我甚至还提前请了假。暑假还没到,一改完期末的学生考卷,第二天就从香港直飞到了昆明。这一行,准备在中国的大地,走上几乎两个月,也是我所有旅程中时间最长的一次。
到了昆明,不免随俗到西山龙门、滇池、石林去玩了几天,也到市郊的云南师范大学去,寻访了当年西南联大的旧址。那一排低矮简陋的小教室,默默立在校园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真难想象,当年那么多知名的学者、诗人、小说家和物理学家,曾经在那里待过长长的八年抗战。闻一多的一座雕像,也竖立在校园内。
前往石林途中,经过蒙自,小说家沈从文当年住过的地方。又经过宜良,那里的烤鸭据说以松木熏烤,很有点名气的。可惜不知怎的,我下车去观赏了一会烤鸭的烧烤过程,见到一只只肥肥油油的鸭子,竟嫌它油腻,而且想到一个人若买下一整只,恐怕也吃不了。结果,我居然不想买,没有买。如今回想起来,我和宜良烤鸭就只有看的缘分,没有吃的福分了,空留下无限的遗憾。对于这道没有尝过的宜良烤鸭,也无从多说了。说到昆明的吃,唯一可以告慰的是,我去吃了过桥米线和田七炖鸡,都很美味。
然而,我来云南,到底不是为了吃。我是为了寻访一通南诏的石碑而来的。
云南大理市最吸引我的,不是甚么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也不是崇圣三塔,而是鲜少人知道的《南诏德化碑》。出发前,读过一些资料,知道这通唐碑,如今依然竖立在大理市的太和村内,但却没有更多的详情了。毕竟,太和村太小了,地图上也没有标出。我不知道它位于何处,该怎么去。心想,到了大理再想办法吧。
到了大理的第二天早上,随着当地的一个旅游团,先去苍山和洱海玩了几乎一整天。下午四点多返回市区时,和驾驶那辆小面包车的司机谈起,想不到竟问对了人。他知道太和村在哪里。
"就在进城的大路边。待会回市区的时候,我把车停在路边,让你下车。你一个人再往上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就这样,我在一个阳光十分明丽的下午,来到了太和村口。司机放我下车后,我沿着一条小路,走进村里。村内尽是稻田和农舍,默默浴在下午的阳光中。走了约十分钟,来到一个高坡上。苍山就矗立在这个高坡后面,形成一道天险。我站在高地上,回过头来,洱海便在我前面不远。一山一湖,保护着这个太和村。难怪一千多年前,唐代南诏国的太和城,就建筑在这个坚固可守的好地方。
南诏是唐朝后期的主要外敌。我在普林斯顿念研究所时,正巧我的一位美国"师兄",是专门研究南诏史的,而我自己研究唐代的军事与边防制度,不免也得留意这个西南边界上的南诏国。而今站在这个太和城遗址上一看,感觉到苍山和洱海是如此的贴近,真可以体会到唐代在这儿用兵之艰苦了。怪不得唐室对南诏,总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这块高坡上,有一个小小的园子,园里有一座碑亭,亭里头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南诏德化碑》了。碑亭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池塘,不知是甚么用途。五六个顽皮的小孩,正在嬉水,扑通扑通地跳进池中游泳。碑亭附近有青青的绿草,修剪得还很整齐。下午温馨的太阳,照在这一块古老的土地上,照在这一群年轻顽皮的小孩半赤裸的身上,照在池塘的水上,形成一种动人的光影。有一种很抒情的,田园的韵味。
孩子们见到我背着相机到来,玩得更起劲、更疯癫了。拿起相机,想给他们拍照,他们却又害羞起来了,互相推让,有的还跑开去。我走到碑亭处,隔着窗往里望,《德化碑》高高的竖立在里头。这儿见不到售票处,也见不到有甚么人在看守,仿佛很荒凉的样子。但小孩说,有管理员,他在园里的后头宿舍睡觉。有一名小孩还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替你叫,我去替你叫。"说完就真的立刻跑开去叫了。
不一会,管理员来了。他衣着破旧,又瘦又黑,抽着烟,不像是看守一通历史名碑的人,倒更像是一所破和尚庙的庙祝。然而,和他一谈之下,他却友善极了,热情得很,话很多,似乎这里很少访客,连这位守碑人都感到寂寞无比,一有访客便兴奋不已。
他打开碑亭的门。《德化碑》黑压压的一大块巨石,发出一种无比威严的光彩。它默默地立在这个太和城遗址上,已经超过一千二百多年了。碑身严重风化,凹凸不平,原本刻着的三千八百多字,现在只剩下几百字了。而即使是这些残余的几百字,也字迹模糊,难以阅读了。我绕着石碑走了一圈,再用手轻轻触摸它的碑身,觉得自己仿佛就像在触摸一块南诏和唐代的历史,那么具体而真实。
这通《德化碑》,可说大有来头,因为它是一通建国纪念碑,在公元七六六年,由当时的南诏国王阁逻凤竖立的,记录了南诏国建国初期的一系列重大史事。它在唐代南诏关系史的意义,自然非常深重。而且,由于泰国人的祖先,据说就来自南诏,所以连泰国学者,或研究泰国古代史的人,都对这通唐碑深感兴趣。守碑人告诉我:
"几个月前,就有一位泰国女教授来参观。当她知道碑还存在,没有在文革中被毁,感动得很,几乎快哭了。"
此碑如今只剩下寥寥几百字,但幸好在清代,王昶等金石学家,早在他们所编的碑文集,如《金石粹编》中,记录了大部分的碑文。一般人作研究,其实也不必实地访碑,只要查阅那些碑文集就可以了。我是因为对石碑有一种莫名的"激情",所以才专程来的,也因此才有眼福,亲眼见到这通中国最高最大的石碑之一。
大理师专的周佑先生,曾经注释过《德化碑》的碑文,并把它译成白话文,出了本小册子。访碑过后,守碑人问我知不知道这小册子,他说他正好在代售。我说不知道,便跟他买了几本,准备送给我那些研究唐史的同行好友,也算是此行一个难得的纪念品。这个译注本,由大理市文物保护管理所出版,但似乎全由自己负责发行,外头书店是买不到的。最后,守碑人还陪我走了一小段路下山,到大路边去等车,等路过的车子回返大理城。不一会,车子来了,我上了车,看着这位守碑人转过身,低着头,在夕阳下慢慢走回太和故城去。
第五部分 2.南诏缘(2)
我和南诏史迹,除了这通《德化碑》外,竟还有另一段意料之外的因缘。
从大理到丽江,途中得经过一个小县,叫剑川。它原本不在我的行程上,然而我却意外的,有缘在这个小镇停留了一天,还见到了中国一个极罕见的石窟:石钟山石窟。它根本就位于偏荒的深山丛林之中,但它也是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游完大理后,第二天一早,我乘了一辆长途汽车,原想前往丽江。车上无事,随手翻看一张在大理时买的云南省地图,竟见到一段介绍石钟山石窟的文字。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石窟,也是第一次见到旅游资料的介绍。看来,这石窟不怎样为世人所知,可能是因为交通不便吧。
最吸引我的是,这一段介绍短文,无意中提到石窟的第二窟为《阁逻凤出行图》。这位阁逻凤,当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南诏国王。我昨天刚在大理见到的那通《南诏德化碑》,便是他竖立的。没想到,他的雕像竟还遗留在人间。
在普林斯顿,我那位专门研究南诏史的"师兄",还曾经用英文出版过一本专书,叫《南诏国和唐代的西南边疆》(此书有林超民的中译本,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出版)。我对南诏史发生兴趣,一方面固然因为那是唐史和唐代边疆史的一部分,但另一方面,也可说是因为和这位师兄有这点因缘。可是当年在研究所读他写的那本书,却好像从来没有见他提过甚么石钟山石窟,或这幅《阁逻凤出行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禁十分好奇起来了。
再细读那段文字。原来,那石窟就在大理自治州剑川县城西南约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我赶紧查看地图,发现剑川位于大理西北约七十五公里,就在通往丽江的路上,待会车子应当会经过那里的。我不禁心动起来,心想不如干脆就半路在剑川下车,先去寻访这个石窟,再去丽江吧。反正,我一个人旅行,有的是时间。
我问了问车上邻座的一位大理老农夫。他说,确有这么一个石窟。他们乡下人在初一十五或甚么大节日,有时还会集体包车去那里拜神。然而,他说:"你一个人恐怕不好去,没车去。"
"那该怎么去呢?"
"你先在剑川县城下车,再看看城里有没有拖拉机肯载你去吧。"
拖拉机?这倒是个全新的经验。当时,我还没有乘坐过拖拉机,但是拖拉机的功用,我已经在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中见识过了。那位带点"野性"的马缨花,不就经常乘坐拖拉机,去私会她的情人吗?那仿佛是很浪漫的一种交通工具。我不禁也跃跃欲试了。
于是车子一开到剑川县城,我就跳下车去。剑川汽车站后面,正好有一家小旅社,好像是个体户经营的,连名字也没有。这名个体户,也负责经营车站的小餐厅,样子看来还很老实。旅社的房间很小,很简陋,像临时搭建的工地宿舍,全用木板盖成,每个床位每晚只要人民币三元。我心想,剑川是个还没有正式对外开放的小县城。这家旅社不知是否可以招待我?看来还是尽量不暴露我的"外宾"身份为妙。所以,正要办理住宿登记时,我对那名年轻的男子说,"登记免了吧。"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好吧,免了,没关系。"就把房门的钥匙交给我,让我自行保管了。可见剑川县和外界之隔绝,连住宿登记都可免了。这也是我几年来,跑遍整个中国大地,唯一没有办理住宿登记的一晚。
第五部分 3.南诏缘(3)
午饭后,走到菜市场去,寻找拖拉机上石钟山石窟。正巧,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就停在马路上等生意上门。
"去不去石钟山石窟?"我问司机。
"去,去。你多少个人?"
"就我一人,请问多少钱?"
"一个人,来回一趟,收四十块吧。"
我心想,二十五公里的路,来回一趟,不算贵,于是说好。
这名年约二十岁的司机,把车上放着的一些蔬菜、谷物,运到不远的一个摊位后,就载着我上路了。起先,车子还在县城唯一的柏油马路大街上行驶时,平稳极了,但一到了城郊的黄泥路上,我才知道不妙。这种拖拉机颠得很,避震能力很差。我甚至怀疑,它可能根本就连避震系统都没有。人坐在上头,骨骼真的会被震痛。我在车斗左边的架上坐了一会,终于受不了摇晃和震动,干脆站了起来,才发现站的姿势最理想,最不怕颠。于是,我就站在车斗上,双手紧紧握着车斗前头的一根横铁条,仿佛站在开篷的吉普车上,像国庆日大人物经过阅兵台那样地站着,上石钟山去了。
上石钟山的路很简陋,似乎才刚开辟不久,还是石子黄泥路,不过已可容许小轿车通行了。走在这样的路上,拖拉机每碰到一块石头,便要大颠一次。结果二十五公里的路程,我们走了足足三个多小时,越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头才到,中途还得停下来休息了好几次。没想到,这石窟建在如此荒凉的山上。要不是它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想恐怕连那条简陋的小路,也根本不会有的。
石钟山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它静悄悄的,藏在深山中,没有甚么游客,幽静极了。比起敦煌和云冈石窟那种人头涌涌的盛况,石钟山真是冷清得很。那天下午,就只有我一个访客。负责售票开门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悠闲地阅读一本《法学概论》。"我准备考大学。"他说。能够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中读书,我还真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不过,他说,山区交通不便,他每个月只能下山一次。山里的伙食也不好。"菜得自己种,肉每星期才能吃一次。"
石钟山石窟是唐代南诏时期到宋代大理国时期开凿的。当年,徐宏祖霞客先生曾经到过这附近,可惜据他的《徐霞客游记》所说,他走错了路,竟没有见到这些石窟。其实,山上的石窟也并不多,比起敦煌和云冈少得多了。目前只发现十六个,八个在石钟寺,余下的在附近狮子关和沙登村,但精华全在石钟寺的那八窟。其中,最吸引我的是第一、第二和第八窟。
第一窟的南诏王异牟寻朝议图,和第二窟的阁逻凤出行造像,都是很罕见的,雕刻得极为华美精致,而且更难得的是,居然保存得那么完美。这些石窟连照片也不多见。太珍贵了,管理员也不容许我拍照。难怪外界几乎不知道云南有这么一个精彩的石窟。据管理员说:"来参观的,绝大部分是研究中国艺术史和南诏史的专家。"
第八窟更特殊,刻的是一个巨型的女性生殖器,白族人称之为"阿央白"。据说,这种雕刻是一种母系社会的遗迹,在中国难得一见。然而,我回到香港后,见到一位文物专家宋伯胤写的一篇文章《记剑川石窟》(《文物参考资料》,一九五七年第四期),他却对这雕刻有些生疑。他说,"这个雕品,传是'女生殖器'。据我观察,虽不敢肯定不是,但有两点怀疑:第一,它不是原来就雕成的,很可能是莲座上的雕物被人打凿掉以后的结果;第二,若果它是原来雕成的一个极有意义的崇拜物,那末为甚么要把崇拜物雕得这样粗糙,把崇拜物的座子,石窟两壁以及窟外的装饰又雕得那样细致,这是不可理解的。"说得也是。
参观过石窟后,又乘坐手扶拖拉机下山去了。下山的路固然比较好走,但也一样的颠晃。这一天,总共坐了六个多小时的拖拉机,双手紧抓着车斗上的那条横铁,虎口都被震得酸痛了,连双臂也被太阳晒黑了。然而,这真是一段难忘的旅程,也让我多结了一段南诏缘。而且,可以更深刻地体念到了,张贤亮笔下的马缨花,当年乘坐这种拖拉机去私会情人,行程该是多么的艰苦不易啊。
第六部分 1.湘西行(1)
在沙市下船后,第二天一早,我去游了荆州古城。下午又乘一辆班车,到湖南的常德去,开始我的湘西行。这一段旅程,当然是因为沈从文。十三岁刚上中学不久,很偶然地在我那南方小城的市立图书馆,发现了许多沈从文的作品,都是香港六十年代翻印的。那一年,经常不分日夜的,阅读他的小说和散文:《边城》、《月下小景》、《长河》、《从文自传》等等。我爸妈常骂我说,"真的入了迷啊!"十三岁读沈从文,似乎太小了,可是不知如何,沈从文的文字和他的湘西世界,有一种神秘的魅力,令我深深着迷不已。到现在,我还很怀疑,当年我的"早熟",是不是因为读了太多沈从文的作品。
常德是湘西通往外头花花世界的一个门户,也是沈从文经常提起的一个地方。他常说,"我在常德"怎样怎样,比如"我在常德写了个信,还不完事"。又或者,"到了常德无论如何必到那旅馆看看"。然而,我到常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带着一种夕暮的轻愁。放下行李,吃过晚饭后,我走在常德街头,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激动的感觉。
黄昏时,趁着还有一点天光,独自一人从市区,走了一大段长长的路,到常德港客运码头去,看沅江和江上的大船和小船。在江岸边站立了良久良久,直到天黑了,才走回我住宿的宾馆去。
第二天,乘车到桃源,投宿在桃源宾馆。一早,天不断地下着细雨,我从宾馆侧边的一条小巷往北走去,一直走到沅江边上。那儿真是一片翠绿色的风景。那么翠绿!我走到江边上的一个小码头,打听好了,明早可以从这儿乘坐那种小湘船,逆沅江而上,一直漂流到湘西的辰溪去。我想起沈从文说的,"船上规矩严,忌讳多。在船上客人夫妇间若撒了野,还得买肉酬神。"
那天中午,先乘车到附近的桃花源去玩。这个桃花源,沈从文也曾写过一篇文章的。他似乎深信,这里就是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写的那个世外桃源。我没有他那种湘西人特有的自信,但还是去玩了一个下午。园里果然幽深沉静,处处是竹林和桃花树,小桥和流水。那一天游人稀少,难得的清静。可惜开花季节已过,园里的一位管理员对我说,"明年四月多,春天花开的时候,再来吧!"
傍晚从桃花源回返桃源县城时,因为连日来的豪雨,水位高涨了,水流太急了,为了安全起见,沅江上的汽车渡轮全部停航了。司机载我们到另一个渡口去,我们得下车转搭只能载人的渡轮过江,回返县城。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有甚么不妥。
一直到第二天一早,匆匆赶到宾馆后面的沅江码头边上时,我才知道,水位太高了,所有江上的船只,今天都一律停开了。这时,我真要发出太史公当年上不了泰山时的感叹:"是命也夫?是命也夫?"看来,我和沈从文的这条"长河",还是没有缘分,只能远望,不能在江上漂流。
沅江的水位何时才下降,没有人说得准。看看天色,幽幽阴阴的,似乎还会再下雨,决定不等了,远走他乡为妙。于是,又乘了一辆班车,到慈利去,准备先到张家界去玩几天,再乘火车到"芙蓉镇"王村去。
张家界的山水果然别是一番风貌。如雾如梦。有人说比黄山还美。我是在一片细雨中登山的,更增添了那种雾梦的迷蒙感觉。一名土家族的导游,硬是要带我上山去走一趟。我也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在旁"服侍"的好处。或许这名导游是土家族,还淳朴忠厚得很,还没有感染到汉族导游常有的那种"诈",我们相处得极为愉快。下山后,他告诉我怎样乘搭班车到大庸北的火车站,还目送了我上车,才离去。
下午到了大庸北火车站,我又马上转搭火车,到湘西一个默默无名的小镇:罗依溪。这地名真别致,像译音的外国地名,但又有一种中国的格调,甚至给人一种"小鸟依人"的遐思。到了罗依溪,才发现这火车站那么小,站台那么短。旅人来到这儿,许多也不必出站。大家都径自跨过那两条铁轨,走到对面的一个小码头,准备乘船,沿着酉江,到王村去了。
第六部分 2.湘西行(2)
船一走在酉江上,马上可以感觉到这江水之碧绿,绿得叫人有点晕眩。暮色慢慢拢合了,我们的小船载着十几名旅人,穿过一山又一山,终于来到了古朴的王村小码头。天快黑了,我沿着村里的一条青石板路,走到村后的一间家庭式小旅店去投宿。
王村傍水而建。狭狭窄窄的青石板路,从码头边一直盘伸到村的后头。路两旁,古老民居的木纹,散发着残旧的年岁余光。小路上铺着的青石板,也因岁岁月月的琢磨,磨得平平滑滑的了,泛着白光。这王村因为电影《芙蓉镇》而闻名,如今游人也多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在青石板路边一家小吃摊,吃过一碗豆腐米粉后,便乘船去游猛洞河。碧绿的水,苍翠的山,真是个翡翠的世界,完全没有工业的污染。我想起"翡冷翠"这个地名,仿佛也很能描述这里的山水,带那么一种冷冷的绿意。又想起《边城》里的那位翠翠,似乎有了一种新的体念,好像明白了,为甚么沈从文要把他这位可爱的女主角,唤作"翠翠",因为她显然便活在一个全然绿色的世间啊。湘西的山和水,原来就是那么"翠翠"的。
下午从猛洞河游了回来,临离开时,才发现村里还有一个受保护的全国重点文物:溪州铜柱。于是匆匆赶去见识了一下。这个纯铜铸成的柱子,上面刻着北宋年间,湖南楚王和湘西土司罢兵休战的盟约。柱子呈八角形,泛着一层铜光。历史上,这一类的盟约多数刻在石碑上,如唐朝和吐蕃修好的会盟碑。刻在铜上的,似乎就只有这一个了,所以珍贵无比。我觉得自己真有眼福。
当天下午,依着来时的路,又回到罗依溪火车站,乘搭了一列过路的快车,在黄昏时分,抵达吉首市。这里离沈从文的故乡凤凰很近了,明天就到得了。我在吉首市过了一晚,隔天一早,在吉首市的汽车站,乘了一辆老旧的长途汽车,朝凤凰县进发。一路上,尘土飞扬。苗族妇女们穿着苗服,背着一个个大竹箩,在晨曦中的阡陌上列队赶集而行。两个多小时后,车子开进了凤凰汽车站。我终于来到了沈从文的故乡。
一出车站,就见到不少人,在小摊子上吃着一种绿色的面条。这种颜色的面条,我跑遍中国大地,也只在凤凰见过这么一次,不知是用甚么原料染成的。沈从文的小说或散文,好像没有提到这种面食,但它倒是很像意大利人用菠菜汁染成的那种绿面。我忍不住,也坐下来吃了一碗,麻辣滋味,很有风土特色。然后,满足地摸摸肚皮,才起身去寻访沈从文的故居。
我只有这故居的一个地址。问了好些人,绕了一个大圈,才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找到。原来这儿已经改为沈从文的一个纪念馆了。沈老这小镇叫凤凰,纪念馆的屋顶上,自然也少不了许多凤凰装饰。一进门,便是个小小的庭院,四周是厢房,环境雅洁,很有大户人家的气派。这纪念馆看来不会有甚么游人,幽静得很。售卖门票的那位小女生,似乎是个工读生,默默地坐在那里读书。我顺着各展示厅看过去,最后来到了沈从文的书房。它的窗子正好对着那小小的庭院,很明亮,很采光。
然而,正是这个书房,让我感觉到这纪念馆有些不真实,因为,据我所知,沈老生前,好像从来没有一天是坐在那个明亮美丽的窗前写作的。他真正的写作环境,常比这恐怕恶劣不止十倍。可是,这纪念馆当初筹建时,据说沈老也曾提供意见的。看来,这书房的象征意义,只怕比任何其他的意义,都来得大,来得重要。
从纪念馆出来,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走到沱江边上,看着一群妇女在江边洗衣。她们在临江的台阶上,很有节奏地,用棒棍捣衣,有说有笑。又走到沈从文念过的小学校去,听见一班一班的小学生,高声朗读的悠扬声音。最后,在镇上一家个体户开的小餐厅,吃过午饭,喝过一大瓶啤酒,才走回汽车站去,搭车到麻阳,准备再转火车到怀化去了。那时,湘西就将远了。
第七部分 1.细雨骑驴入剑门(1)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
上午探访过千唐志斋后,又回到铁门站,上了过路的一二六次直快列车。黄昏六点多,便抵达离西岳华山不远的一个小站。出站转乘一辆小面包车,直趋华山脚下的小镇,投宿在西岳饭店。
我客房的窗,正好面对着华山,和山脚下那一条铁路。面对一座高山的窗子,总是让人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温馨,仿佛山是一个守护神。又或许,山总是让人想起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在镇上吃过晚饭后,我回到房里,开了一瓶泸州大曲,坐在窗前,对着这华山,悠然独饮。
一直到天全黑了,华山隐入一片漆黑之中,我也微微地醉了。突然,一柱强劲的光,从山脚下的右边射过去,然后我就见到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带着轰隆、轰隆、轰隆的声音。这一天夜里,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列一列长长的火车,从华山脚下开过去。列车上一个一个的小窗子,都亮着灯火,幽灵般地往前移动。那情景真令人感动。
第二天一早,原本准备爬上华山的。可是我爬了半个多小时,走到五里关时,见到左边有一条溪水从山上流下来,便坐下来休息。这一坐,竟舍不得起来了。早晨的清风吹来,华山高高的矗立在我身后,整个大山涂上中国水墨画那样的灰黑色。偶尔有一两颗松树,从山崖的裂缝中长出来,探向天边。这一切,真像北宋范宽和巨然的山水画。我陶醉在这种美景中,竟再也无心爬山了。心想,爬得筋疲力倦的,不如坐在山坡上享受这一阵清风,这一幅山水,和这一种难遇的心情吧。结果,我真的不再爬了,一直坐到快中午十二点,才沿着来时的路,走下山去吃中饭。
所以,华山的全貌我是没有见过的。我只见到它北峰下的山麓。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觉得有甚么遗憾。或许,那天早上那种无意中获得的闲散心情,已经足以补偿一切了。而且,我知道,将来若有缘,我还是会路经华山的。说不定,将来有一天,等我的两个女儿都长大了,我可以带她们来,再一齐爬华山去。
第七部分 2.细雨骑驴入剑门(2)
西岳华山我没有真正爬过,但我倒是很想翻越陕西的秦岭,到四川去。于是,从华山脚下,乘搭了一辆长途汽车,在一个黄昏,又回到了西安。这是我第二次来西安。一年不见,西安一切如旧,解放饭店大门前的那个大工程,从去年干到今年,还没完工。西安古都的风采,依然令人沉醉。现代的西安"丽人",依然骑车姗姗经过解放路。然而,这一回,我在西安的停留时间,却连二十四个小时都不到。因为,傍晚抵达,第二日天还未亮,我就得走了,翻越秦岭去了。但是,西安仿佛是我永远的罗马。我以后还会不断回来的。
秦岭位于西安南部。历代从关中往南,不论是入蜀或入楚,几乎无可避免的,都得翻越秦岭。因此,历史上翻越秦岭的道路,其实有好几条:蓝田、子午、骆谷、褒斜等等。现代从陕西通往四川的宝成铁路,它所经过的那条路,我觉得太偏西了,不够险峻,不够刺激。最后,我选择了秦岭正中部的那条路,也就是历史上的子午旧道,从西安一直通往陕南的石泉,觉得这样才足以体验秦岭之险。而这条路,就没有任何火车穿行,只有长途汽车行驶了。
一到西安,便匆匆去打听开往石泉的班车。这才发现,西安长途汽车站之多,竟有至少半打,颇让人眼花。而开往石泉的班车,是从朱雀门对面的一个小站始发的,叫甚么安康汽车运输公司汽车站。这条翻越秦岭的路,每天只有一班车行走,经石泉到安康去,而且是在天未亮,一大早五点半就发车的。
结果,为了翻越秦岭,我半夜三点多就起来了。先退掉解放饭店的客房,然后,乘了一辆预先约好的出租车,在半夜四点多赶到那个小汽车站,真有一种披星戴月赶路的意味。开车前一小时才卖票,幸好我有备而来,到得早,还买上了一张。
五点半,班车准时开出,天还是漆黑一片。司机为了省电力,连车前的大灯都舍不得开,就在黑暗中行车。车子开到西安南郊的乡间小路时,街上几乎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只有一种夜露散发的味道,夹着清草味,随风飘入车窗。这时,我已睡意全无了,想到自己即将翻越秦岭了,不觉沉浸在兴奋的心情中。黎明前的风很冷,我把毛衣都穿上了。
入山前,车子得通过好几个检验站,看来秦岭的保安严密。一路上,车子走的道路并不陡峭,而是一条曲曲折折的上山路,弯了一个大弯,又弯下一个大弯。路两旁,尽是高耸的松树和柏树,高高的、笔直的立着。有时,转弯的时候,可以看到大树的顶梢,在山路旁边的山谷中,那么接近马路。
走了一个多小时,天才微微亮了。山上这才开始有点人烟。车上那些先前睡着的乘客,也开始一个一个醒来了,在揉揉眼睛。秦岭上处处可以见到养蜂场。一排排的蜂箱子,经常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路边,但往往见不到养蜂人。
第七部分 3.细雨骑驴入剑门(3)
八点多,车子开到秦岭上的第一个小镇喂子坪。很别致的一个地名。司机把车停在一家路边的餐厅前,让大家下车去吃早饭。陕南的早饭,不外是油条稀饭,但热腾腾的,喝到清晨的空肚子里头去,很是舒服,很是受用。
餐厅对面,有一家国营的小旅社。我到那里去借用洗手间时,见到六七名年轻的西安大学生,正在忙着收拾行装和捕蝶网,看来是准备上山远足和捕蝶去。那几位秀丽的女大学生,衣着简朴,头戴着鸭舌帽,很有一种帅气。她们就在那几间敞开着的客房和走廊上,和几个男生,一齐忙着把一张张的捕蝶网准备好。或许他们是动物系或生物系的学生,捕蝶作研究用途。一时之间,这场面竟让我猛然回想起我的大学时代,那仿佛真是很遥远的事了,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时我们台大外文系班上,夏天暑假也有去郊游烤肉的,但好像从来没有去捕捉过蝴蝶。捕蝶,也让我想起那位终生流亡西方的白俄小说家纳博科夫,他也是个蝴蝶专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不再年轻了,心情像胡适所说的"微近中年"了。我好羡慕这批年轻的大学生,能够在秦岭山上捕蝶。我这一生,只怕不可能会有这种机缘了。
回到车上,行走在秦岭之上,我的心情便带点悠悠的失落。车子越爬越高了,秦岭上的气温越降越低了。虽是盛夏,竟有一丝一丝的寒冷,从车窗外吹进来。快到中午时,我一早就穿上的那件毛衣,竟还没法脱下。在我身旁,坐着一名陕南的年轻农人,头发蓬乱。他穿得就更多了,竟是一件棉袄,深蓝色的。棉袄里面好像还有两件衬衫。
秦岭上多林场。在路上行驶的,除了长途汽车外,便是那些运载木桐的大卡车了。岭上也有不少的城镇,仿佛都是环绕着这些林场,年复一年的慢慢形成的。一整个上午,我们的车子就在岭上穿行,经过一个城镇,又奔向下一个林场。我这才体会到秦岭范围之大。岭上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有山有水,还有林场和城镇,就跟平原的世界一样。车子经过那些城镇时,有时地势平坦极了,连地名也称作甚么"坪"或"坝"的。那都是标示平地的地名,平坦得令人几疑是出了秦岭,下到山下去了。然而,一整个上午,车子其实始终未曾驶出秦岭的范围。
一直到下午两点多,车子才算开出了秦岭,到达我的目的地:石泉。只有我一个人在这荒落的小城下车。司机放我一人下来后,又载着满车的人走了,到他们的终站安康去。上星期,我已乘火车到过安康,所以这次不去了。
石泉这小镇,只有一两条大街。我下车的地方,正好是县城的中心,摊贩最多之处。下午两点了,我还没吃中饭,就地吃了一碗面,再把行李寄存,就到镇上各处走动。这才发现,石泉火车站并不建在城内,而是建在离县城至少还有三四公里的地方,还得乘坐机动三轮车,通过一条大桥,越过桥底下的汉水,才到得了。
我翻越秦岭到石泉去,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游石泉,而是为了在这儿转乘火车,第三次入川,到四川广元去也。到了广元,我就可以效仿陆游,"入剑门"去了,虽然今天再也不可能"细雨骑驴入剑门"了。
第七部分 4.细雨骑驴入剑门(4)
在洛阳时,我已经在期待着,甚么时候去亲身体验一下陆游那种"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境界。其实,陆游那次入剑门,恐怕是很无奈的。他原想留在汉中,可是又不得不听朝廷的调派。难怪,他会有那种自嘲:"我如今骑着驴子,在细雨中入剑门,很像个诗人吧?"
剑门位于四川的中北部,历史上一直是入蜀的要道之一。然而,即使在现代,剑门这个关口可能还是太险峻了,以致如今从宝鸡通往成都的宝成铁路,也得绕道而过,不经剑门了,顶多只到剑门北部的广元。于是,要入剑门,还得先到广元,再转乘长途汽车去了。
从西安翻越过秦岭,到了陕南的石泉后,我就准备入剑门了。然而,从石泉到广元的这路上,半途正好还有个赫赫有名的汉中市。这座历史名城,至少有两样东西很吸引我。第一,它位于秦岭另一条古代驿道褒斜道的南端,而在这褒斜道上,就有知名的石门汉魏十三品摩崖石刻。第二,汉中地区生产一种黑米,据说是全国仅有的。我决定先到汉中去玩一天,再第三度入川。
傍晚从石泉乘西行的火车到汉中时,已经是深夜一点了。没料到,汉中这个偏远的陕南城市,对外人的管制居然那么严格。火车站对面的那家铁路局招待所,就不肯接待我这种从香港来的"同胞"。那名女服务员说,依照国家规定,我得住"宾馆级",住到市中心的那些宾馆去。我在中国大地行走了那么久,这倒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而且是在汉中这个并非旅游名胜的地方,真让我觉得好比在阴沟里翻了船那么委屈。
幸好,我不甘心,又走到附近另一家旅馆去碰碰运气。这家叫"车站饭店"的旅馆,比起先前那家拒绝接待我的招待所,还要破旧。我原以为,它更不可能招待我这种"外宾"的。不料,服务员甚么也没问,就让我办了住宿登记。看来,国内上的各种"国家规定",在执行时,还是很有弹性的。
第二天一早,打听之下,才知道褒斜道南端那历史上有名的石门,已经被褒河水库的大水淹没了。至于褒斜石门那汉魏十三品摩崖石刻,则在七十年代修建这座水库时,全迁移到汉中市博物馆去复原展出了。那么庞巨的石头,一块块的从崖上切割下来,再搬到博物馆去,工程相当浩大。否则,它们就要被水库的大水淹没了。然而,摩崖石刻一离开它的天然环境,就不成其为摩崖了,如今立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后,好比动物园里头的狮子,气势立刻大减。
从博物馆回来的路上,到市场上去买了两斤汉中的名产黑米。这黑米跟泰国的黑糯米很相像,恐怕是同一品种。卖米的那位妇人说,黑米太珍贵,叫我回去学她们当地老百姓的办法,"将黑米和白米混合在一起煮来吃"。但我回到香港后,却没有听这妇人的话。我用我煮泰国黑糯米的方法,用高压气锅把这汉中黑米煮了半个小时,果然芬香扑鼻,再加点白糖,淋上一些泰国椰乳汁,就成了风味绝佳,"卖相"也很好的一道甜品了。我后来在香港的国货公司,也买到一种用汉中黑米酿制的黑米酒,刚喝的时候还觉得不错,喝多了却又觉得太甜。这一瓶酒,一直喝到我一年后辞去教职,离开香港时,好像还没喝完。
第七部分 5.细雨骑驴入剑门(5)
下午乘火车从汉中出发,经阳平关,换了一次车,总算在接近午夜时分,赶抵了四川的广元。这是我的第三度入川了,从北部入蜀。到广元,当然是为了入剑门。所以,第二天我就起了个大早,赶到汽车站,跳上一辆开往剑阁的班车,准备入剑门去了。
剑门位于广元和剑阁的中间。车子从汽车站开出一个多小时后,在我右边的窗子上,就开始出现那剑门七十二峰了,一个紧接着一个,像恐龙的巨牙般,倒竖在天边白云之际。
不一会,剑门关到了。它位于两座峭壁似大山的中间,路边有一通近年新刻的石碑,说这儿就是剑门关。车子开过去时,若不留意,很容易就错过了。其实,我就错过了,一回头才见到那通石碑。然而,车子已经开走了,开到古蜀道上了,我已来不及下车。在我左边的峭壁上,依然可以见到一个一个的洞眼,那便是古栈道的遗迹了。
然而,错过了就错过了,也不打紧的,待会从剑阁回广元时,还可以再回来这儿的。心想不如干脆就乘车先跑完这一段古蜀道吧,一直走到剑阁县城去。中午,在剑阁县城吃了午饭,在城里逛了一圈。下午两点多,又再乘搭另一辆班车,沿着来时的路回返广元。当然,这回不是"入"剑门,而是"出"剑门了。
中午过后就下起细雨来了。看来,我虽不能"骑驴"入剑门,但倒可以在细雨中出剑门了。抵达剑门关时,细雨还在下着,添了不少陆游的诗意。这一回,北上广元,从另一个方向看剑门,才发现剑门的险峻。那道高高的,巨大的剑门山,就在马路右方不远处,仿佛立在天边,替天行道的那种气势。怪不得杜甫说,"剑门天下壮"。上午从广元南下,坐在车里,倒是见不到这种景象的。
奇怪的是,这里冷清得很,游人稀少,几乎也全是国内同胞,而且都是像我那样个别搭车来玩的,没见到甚么旅行团来。或许,剑门如今已不再是入蜀的要道了,连游客也不来了。这样也好。它可以清静地沉浴在它自己璀璨历史的余光之中。下午,我便坐在一个亭子里,默默望着雨中的剑门。一直到四点多,下一趟过路的班车,徐徐开来了,把我载回广元去。
第七部分 6.细雨骑驴入剑门(6)
我到广元去,除了入剑门外,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到广元以西约三十公里的昭化,再从那里乘长途汽车,经南坪,到川西的九寨沟、松潘和若尔盖大草原去。不料,抵达昭化的那天早上,已经八点多了,每天前往南坪的唯一班车早已开走了。下午没车,最快也得等到隔天早上才走得了。结果,我被困在昭化这个十分偏荒的小镇,一整天无所事事,但也可说又无端端捡到逍遥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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