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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学者的寻踪壮游

赖瑞和(当代)
<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学者的寻踪壮游>
第一部分 1.杜甫的五城
《杜甫的五城》简体字版,终于要在中国大陆出版了,真是高兴。欣喜之余,我不禁想补写一篇自序,以记其事。此书的繁体字版最初在台湾由尔雅出版社印行时,只有一篇后记,没有自序。
近年国内的经济蓬勃,旅游业跟着兴起,出门游玩的人多了起来。出版界也出了不少旅游书以应付市场的需求。我想这类书大概可以分成两大类。
第一类是旅游指南,英文称之为travelguide。这类书的好处是,一般都附有地图、交通与住宿信息,以及各种大大小小旅游景点的介绍,非常实用。但它不足的是,没有旅行者个人的经验呈现,没有细腻生动的叙事细节,一般也没有任何"文采"可言。更重要的是,旅游指南必须不断更新修订。欧美著名的旅游指南,比如《寂寞星球》(LonelyPlanet)系列,几乎哪年都要出版一个修订本,否则交通住宿等信息就会过时。
第二类旅游书我想称之为"旅行书",也就是英文所说的travelbook,以示和"旅游指南"有别。很多时候,这类书刚好和第一类相反:常常没有地图,没有交通住宿的详细导引,经常也不介绍所有旅游景点。但旅行书的优点是,它重视旅行者个人的经历,通常放在一个特定的叙事框架下来叙述,而且一般都要求有点"文采"。比起旅游指南,旅行书最占优势的一点是,它可以说"不会过时",因为旅行者的那些旅行经历,是独特的,不会因时间流逝而有所折损。这些经历一旦锁定在某个历史时空,甚至会变得更有历史感,更有历史价值。比如,日本和尚圆仁(794-864),随遣唐使来唐九年,走过了大半个中国(主要在北方),写下一本十分精彩的旅行书《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如今成了我们唐史学者最珍爱的史籍之一。圆仁在书中常常提到唐代米粟等物的时价,以及他雇用驴子或请人抄书的价钱等细节。这些在当时想必是十分琐碎的事,但现在却成了十分珍贵的唐代经济史资料。
这本《杜甫的五城》当然属于第二类。我自己给它的"定位"是:它不但是一本"旅行书",而且还是一本"文学旅行书"。祈望读者不要把它错当成是一本旅游指南才好。
为什么要那么强调"文学"呢?
我目前的专业虽然是历史和唐史研究,但我少年时却是个文学青年,也曾经发表过一些现代诗作。大学时代在台大外文系念英美文学,对十八、十九世纪浪漫时代英国诗人如拜伦(GeorgeByron)、雪莱(PercyShelley)和济慈(JohnKeats)的欧洲"壮游"(GrandTour)有过不少幻想。这些年来对现代英美作家的文学旅行书也颇爱读。
我在《杜甫的五城》原台湾版后记中说过,我"想以一种沉静的笔调,细写火车旅行的乐趣和一些比较少人去的非旅游热点"。所谓"沉静的笔调",就是用我少年时所习得的写诗方法,在下笔时特别留意那个叙事语调,再以一种看似"极简"的句子和字词去表达。在本书中,我刻意不使用任何四字成语,就是因为觉得成语不免都是语言中的"陈腔滥调",会破断我那"沉静的笔调"和极简的风格。
几年前,有一位住在海外的中国大陆读者,读完台湾版《杜甫的五城》后,给我写了一封电邮,告诉我说,他读我的书,常感觉到一种"难以解说的悲伤"。这是我收到的众多读者电邮中,最让我感动和高兴的一封。我猜想,那就是我那"沉静的笔调"在发挥作用吧,可以让这位读者感觉到一种"悲伤",但却又是"难以解说"的。
台湾版的《杜甫的五城》,原本连一幅地图,一张照片也没有。这次出版简体字本,清华大学出版社的编辑,信息非常灵通,竟发现我原来还有另一本书《坐火车游盛唐:中国之旅私相簿》(台北:人人出版社,2002;大陆简体字版预定2009年面世)。这本《坐火车游盛唐》实际上就是《杜甫的五城》的图文图解版,内收240张我自己拍的照片,配上全新的文字,以一种写明信片似的轻快笔调来重写我的中国旅行经验。于是编辑建议采用该书中的数十张照片,好让《杜甫的五城》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单调。我觉得这办法真好,甚至更可以让本书读者预先"尝尝"我另一本图文书的"滋味"(这些照片在《坐火车游盛唐》中原为彩色印刷,但在本书中改为黑白,大小也略有不同)。编辑又替我制作了一些旅行路线图,费了不少心力。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他。
赖瑞和
2008年5月21日于台湾新竹
第二部分 1.人生旅程的一半(1)
十多年前,我还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念博士的时候,经常有机会和教我宋史及近代史的刘子健教授,在东亚系那间雅致的壮思堂,喝茶聊天。有一天,刘老师对我说:"你是念唐史的,应该到西安去看看。"跟着,刘老师突然站了起来,用双臂做了一个环抱的姿势说:"西安南部都被整个终南山包围着。你去看了,就知道为甚么唐朝要选在长安建都,因为那里可守啊!"
刘老师的这一番话和他那个生动的环抱手势,正好打动了我心深处,一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还以为,到了西安,只要站在市区,往南一看,就可以见到终南山!从此,我更下定决心,有一天不但要到西安去,而且还要走遍整个中国大地。
当然,我这个走遍整个中国的梦,并不是在普林斯顿时开始的。我记得,早在中学时代,读了许多新文学作品和武侠小说,我的幻想已经到了黄河、长江、峨眉山、大理等地。不巧,整个中学时期,国内都处于"文化大革命"中,对外深锁。七十年代末期,我在台大外文系念书,国内开始慢慢开放,但我是穷学生,也不敢有太多奢望。所以,这些幻想和欲望,都被埋在心底深处了。
在普林斯顿五年,我改行专治中国文史,其中一个原因,恐怕也是因为这些幻想和欲望,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实现的另一种反映。既然到不了中国,那么在故纸堆中,捕捉中国的影子,也是一种补偿吧。不料,这样做真的是愈陷愈深。书本上的中国,反而常常更增添了我的幻想和欲望。
我的博士论文题目,选的是《唐代的军事与边防制度》。这题目正好可以让我在幻想中,奔驰在整个大唐帝国的广大版图上,从西北边疆跑到西南边界,再随着隋唐大运河,跑遍江南沿海各地。
要了解唐代在全国各地的军事部署,当然要先弄清楚整个唐代的历史地理。在这方面,一般的历史地图集是不足以应付的。幸好,南港中央研究院的已故严耕望院士,是这方面名满国际的权威。世界上恐怕没有其他人,比他更清楚唐代的地理和交通了。当年我读他的一系列论文,和他那套大部头的专书《唐代交通图考》,都深为倾倒,也常常在想,甚么时候我能到那些地方走一趟,圆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那就好了。
在普大那几年,我常常想起杜甫一首诗《塞芦子》的起首两句:"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历代注释杜诗的学者,对"五城"何指,不敢确定,看法也不尽相同。连博学的钱谦益,也只引了几则前人互相矛盾的说法了事,把读者更弄糊涂了。据严耕望的考证,这里应当取朱鹤龄的注。这"五城"其实是指唐代在河套地区的五座主要的军城:丰安、定远、西受降城、中受降城和东受降城。
这五座军城,对唐代的西北国防太重要了,所以连杜甫写诗,也要提上一笔。它们的位置和距离,在《元和郡县图志》等唐代的地理书中,都说得清清楚楚,但到底有多远,有多"迢迢",我就没法体会了。所以,我常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乘搭火车,沿着黄河,走这一段路。从现代的兰州出发,往北走,经中卫、银川、平罗、五原和包头,一直走到呼和浩特,去感受"五城何迢迢"的滋味。
在普林斯顿期间,我靠奖学金过活,收入正好抵消支出,没有多余的闲钱去旅行。到中国大陆去的机缘,一直要等到我在普大写完了论文,转到香港去教书后,才给我碰上。一九八八年的秋天,我决定接受香港岭南学院的聘约,到翻译系去教中英翻译。我想其中一个促使我接受聘约的原因,恐怕是因为香港和国内,只隔了一条短短的罗湖桥。我心想,从此住在中国这个南方的门户,必定有许多机会,经常回国内去圆梦。
岭南的这份教职,也是我几乎十多年来,一直在大学里头读书,没有正常工作后的第一份"正业"。我这才开始有了"正规"的收入。岭南的暑假长达三个多月,闲我也有了。于是,到香港后的第一个暑假,我终于踏上往中国大陆之路了。那一年,我三十五岁,正好走到了诗人但丁,在《神曲》一开头所说的"人生旅程的一半"。我有幸在这一个意义深长的年龄,开始整个中国大陆行,觉得真是一种美丽的巧合。
第二部分 2.人生旅程的一半(2)
那年暑假,我筹划旅程,一开始就决定,火车将是今后中国行的主要交通工具。这可能又是我少年时代的另一个梦想。在整个中学期间,我们一家就住在一个火车站附近的一座高楼上。在那个惨绿的,带点莫名苦闷的年代,我经常无聊地站在门口,望着楼下路过的火车发呆。久而久之,火车变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火车到站的声音,常常可以作为我家生活作息的时钟。
清早第一班从北方开来的客运火车,开进站时,我知道是七点十分左右,必须赶紧下楼上学去,再迟就来不及了。傍晚另一班北上的列车进站时,我知道家里就快开饭了。夜里,睡在房中,常常可以听到最后一班载货的列车开过去,那便是半夜十二点左右。它的老式蒸汽引擎发出的清脆声音,那种一长三短的韵律和节奏,我到今天依稀还记得。下午放学回家,无聊时望着这些火车,常在幻想,甚么时候,这些火车可以载我离开那个南方闭塞的小城,到外头辽远的世界去浪游。
少年时对火车培养出来的这种特殊感情,到我走到"人生旅程的一半"时,一有机会,真是一发不可收拾。我这个"火车迷",不但决意要乘火车,从广州坐到西安,而且还要从西安,乘火车到远在新疆的乌鲁木齐。这些都是长达好几千公里,好几天几夜的旅程。我想,也唯有这样,才能感受到杜甫所说的"何迢迢"的滋味,才能亲身体会两地的距离,才能让美好的河山,在我眼前慢慢流过去。这些,都是乘搭飞机没有办法做到的。
翻开中国地图,发现地图上几乎每一个地方,我都想去。唐代军队到过的地方,我更想去。唐朝建都长安,整个国防的中心点在西面。主要的外敌,初期是西北方的突厥,后期是西南面的吐蕃和南诏。这几条防线上,每一个重要的据点,我都想去走一走。
翻开地图,我仿佛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打开了世界上一家最大玩具店的大门。店里的各种玩具,现在可以任我挑选了。我贪心地圈下一个又一个地名。但中国毕竟太大了,要去的地方太多了,整整三个月的暑假,走也走不完。我决定分成好几个暑假和寒假,来完成我的中国壮游。
毕竟,我当时还没有在国内旅行的经验,也不清楚国内的火车铁路系统,不敢一起步就到西北去。我决定先来个暖身试探。第一年暑假的六月,先乘火车,最北只到长沙、岳阳,然后就折返南方的桂林和当年柳宗元被放逐的柳州。再乘长途汽车到梧州,顺着西江,飘流到广州。最后,要回到我的祖籍,也是我母亲的故乡广东梅县。而且,我要追随我母亲当年下南洋"出番"下嫁的路线,从梅县乘车到潮州和汕头,再乘大船出海回香港。
这一段路程,只要两个多星期。到八月底,天气比较凉快以后,我再到西北和西北的大漠去。
第二部分 3.人生旅程的一半(3)
一般从香港进入内地,是穿越罗湖桥的。不过,还有一个更吸引我的方式,是从澳门出发,进入拱北。我想,多半是拱北这个别致的地名吸引我。而且,在清代,外国使臣到中国去朝贡,也多半取道澳门,沿着珠江北上,而非香港。在唐代,澳门珠海一带,还是南蛮之地。
澳门的关闸是个不设防的地方,不查护照,门户大开,旅人自由进出。不少中老年妇女,推着手推车,或提着菜篮,好像去大陆赶集一样。那年六月的一个早晨,我一个人提着一件简单行李,一直走到中方的关口,有个女海关人员问我要护照,我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了澳门,进入中国大陆的领土了。
在拱北市区乘了一辆小巴士,在路上摇晃了四个多小时,来到了广州。车子停在广州火车站对面的站前路。一下车,便可见到好几家宾馆。我选了一家叫新大地的宾馆,当年每晚只要六十元,属于"中下档",还过得去。这条站前路,车子稀少,行人也不多,在广州这个好几百万人口的大都会,可说十分幽静难得。而且,走不到五分钟,便是火车站了,是个十分理想的中途栖息地。从此以后,每次到广州,必定住在站前路这些宾馆。
吃过中饭后,走到火车站,准备买一张到长沙去的软卧车票。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内自己买火车票。一走进售票厅,里面的人、汗味和气氛,便让我觉得晕眩。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挤在那么一个空间里,而且每个人看来好像都那么粗蛮,随时准备打架的模样。售票窗口有十来个,每个窗口前都有一条人龙。这些人龙仿佛永远那么长,永远不会移动般。排在队的后头,不知要几个小时才会轮到。我无助地观望了一会。
突然发现有一个窗口前的人龙最短。原来,那是专供外宾、记者和人大代表买票的,看来正好适合我。我挤到那里去,只有五六个人在排队,不久便轮到了。这时,才发现所有售票窗口都很高,几乎到我的下巴,矮小的人不知怎办?洞口很小,仅仅可以容许一只手伸进去,好像古老监牢里给囚犯送饭用的那种小窗。周围都是厚厚的水泥墙壁,没有任何玻璃。只有透过这个小窗洞,才能见到里面的售票员。而她和窗口又隔了一张她自己的办公桌子。从小洞望进去,她坐得老远的,至少在一米外。我唯恐她听不见我的声音,只好大声喊道:
"请给我一张明天十六次,到长沙的软卧票。"
"拿证件来,"她说。
她看了我的护照,非常友善地告诉我,十六次车是开往北京的,票不好买,建议我不如改坐刚开办的七十六次。这班车只到长沙,而且开车时间比十六次早了一个多小时。票价94元6角,要收外汇券(外汇券到90年代初期才取消)。
我没想到那么轻易便可买到一张软卧票,高高兴兴地把一张当年一百大元的外汇券奉上。当时,我还不清楚外汇券和人民币在市场价值上的分别。一直到后来才知道,当时我付的票价,比国内老百姓付的,高出好几倍,等于一般人民半个月的工资。这名售票员见了我的护照,完全把我当作"洋鬼子"看待,老实不客气地要了最高一级的车费。难怪,她当时给我的服务,也是第一流的。找钱的时候,满口"请稍候"、"谢谢",声音甜美极了。
买好票后,又乘小巴到北京路一带的书店逛。在教育书店,见到一套精装的《新唐书》。平装本的《新唐书》很常见,我也已有一套,但精装本倒是很罕见,很想买下。可惜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不方便带着,还是没买。又到古籍书店,见到《全唐文》、《册府元龟》,和《太平御览》。这几部大书,都是我在普林斯顿当研究生时,经常要翻查的,如今在中国本土见到,分外亲切。我又想起我那位指导教授说的:"唐人写的几乎所有传世的文献,就收在这几部书里。你若有恒心,可以坐下来慢慢读,在你这一生中是可以读完的,但唐以后的文献就太多了,想读也读不完。"或许,等我到不惑之年,有一天,不再教书了,真的会坐下来把所有唐文读完。
第二天,我还有几乎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在广州。第七十六次火车,要到下午五点半才开行。清早游过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后,童心大发,决定顺道乘巴士去游广州的动物园,想去看看中国的大熊猫。在我的印象中,熊猫是很矜贵的动物。好些年前,在美国华盛顿特区,第一次见到的熊猫,是关在一个特制的玻璃大箱里,里面有假山和竹子,还有全套的空气调节。那一对中国送给美国的大熊猫,在玻璃箱里,悠闲地吃着竹子。它们的毛色,正像明信片上所印的那样黑白分明,干净漂亮。然而,可能是因为玻璃箱的关系,这一对熊猫,却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
相比之下,广州动物园的这头熊猫,便没有那么骄贵了。它的笼子,和其他动物的笼子一样平凡,没有甚么特别之处,甚至可说相当简陋。这里也没有空气调节。笼里的地面是水泥地,布满黄尘土。看来,熊猫虽贵为国宝,却没有享受到甚么"特权"。我到的时候,熊猫正好爬到一棵矮树上,背靠着树干,双手捧着一个圆形的大铁盘子,在舔食物,模样可爱极了。更可爱的是,不久,它舔完食物后,把那个大铁盘子,重重的往地上胡乱一摔,活像个任性的小男孩,在发脾气。圆铁盘落在地上,真是"掷地有声",不断在盘旋,发出清脆的声音,回音久久才息。然后,熊猫懒洋洋地从树上爬下来,走到笼子中央的另一棵树下去睡午觉。好些年过去了,直到现在,铁盘落地的清脆声音,还在我耳边缭绕。
第二部分 4.人生旅程的一半(4)
没想到,我第一次在中国乘火车,竟有缘坐上软卧车。这是中国铁路最高的等级,从前只有高级干部和外国旅客才能乘坐。当初选择软卧,可能是受电影"东方快车号"的影响,以为坐在这种舒服的车厢中,漫游自己的梦土,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
长沙位于北京到广州的京广铁路线上。京广线是中国最繁忙的一条铁路,上京的人众多。软卧车厢一般只有一节,比起硬座车,票可能更难买,早就被广州各个党政单位预先订光了。一般外国旅客,也要通过中国旅行社一类的国营单位,才能买上票,而且还得付出一笔可观的"订票服务费"。我后来才知道,像我那天自己去火车站买到软卧票,可说非常幸运,也可算是个例外。很可能因为这班七十六次车,的确像那位售票员所说,刚开办,还没有甚么人晓得,所以才给我买上。
广州火车站有一个母婴候车室,专供带有小孩的家长使用,很文明。我持软卧票,也被安排到这个候车室等待。下午四点半,开始检票上车。我们都优先上,不必和其他旅客争夺。
一走进软卧车厢,感觉的确不同。服务员温文有礼,走道上铺着红地毯,冷空调扑面而来。每个卧室里有四个床位,分上下左右铺,中间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瓶塑胶花和一壶热水。一直到火车开行时,这个卧室里还只有我一个人,另三个卧铺还空着没人。我想起一位美国小说家(也是一位火车迷)说的:在中国,乘坐这种软卧车,如果四人共用的卧室中只有你一人,那是一种"天赐的福气"!
火车离开广州站后不久,经过华南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这种绿色,让人想起一位诗人所说,"绿得可以滴出水来"。下午五点多,金黄色的夕阳斜照进来。卧室里静悄悄的,自成一个安宁的小世界。我一面喝茶,一面欣赏窗外的风景,开始感受到那位美国小说家所说的"天赐福气"。可惜,我这种福气并不持久。火车开行后约半小时,便有一位经理级的人马,进来和我分享"福气"。他是"先上车后补票"的。
他是长沙某烟厂某部门的经理。我又天真又好奇地问他,为甚么他不像我那样,自己去火车站买票,而要先上车后补票?原来他的"级别"还不够。虽是经理,可是还没到可以买软卧票所需的"职级"。火车站的售票员要查证件,他没有这种证件。不过,火车开行后,没卖出的空置卧铺,可以由列车长自行处理出售。而软卧车的那位乘务员,是他认识的一位老同乡,所以他先用硬座车票上车,再去找同乡帮忙补票。
这位经理姓张,看样子很精明。他一眼就认出我穿的衬衫,是甚么牌子。可能是这件衣的口袋上,有两个三角形的小标志。可是,那也并非甚么名牌,在香港满街都是。但这位经理居然这么留意这些细节,倒是出我意料之外。他还认出,我的长裤是订做的。经他这么一说,我开始醒悟,我这一身在香港原本属于极普通,甚至可能还不"合格"的衣着,在国内则变得太好了,跟周围的环境不配搭,一眼就让人认出是外来者,在旅行中可能反而会招来许多不便。从此,我决心在这方面多多"改善"。
夜里,睡在舒服的软卧上,度过我在中国大陆的第二个晚上。临睡前才发现,国内的软卧或硬卧铺,都没有布帘。如果像马来西亚的二等火车卧铺,前面有块布帘可以拉上的话,那更会给这些旅人的临时睡窝,增添不少温馨和隐私,也更符合那位美国小说家的"福气"论。火车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运行,第二天一早开进了长沙站。
第二部分 5.人生旅程的一半(5)
我这次"暖身行"的第一站,选择长沙,主要因为长沙离香港不远,而且我也想看看马王堆汉墓。一九七二年,这里出土了帛书《老子》和其他珍贵文物。然而,马王堆最有名的,恐怕还是那具历二千年还未腐烂的西汉女尸。但我对这女尸,其实没有甚么兴趣。在湖南省博物馆里,我也只是远远的对这具摆在玻璃柜中的古尸,"瞄"了一眼,不想走前看。对我来说,观看古尸并非一件有趣的事。我的兴趣,倒是在马王堆的文物出土现场。
在普林斯顿当研究生时,第一年为了找题目写博士论文,阅读了大批中国大陆的考古报告。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国内的古墓,其实绝大部分都被盗劫过。在这些考古报告里,最常见到的一句话是:"可惜该墓早年被盗,出土文物只有……"。如果一座古墓,还没有被盗劫的话,那往往便会有大批珍贵的文物出土,轰动整个考古界。可是,没有被盗的古墓,毕竟不多。最有名的两个例子是:河北满城的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夫妇墓,有金缕玉衣出土;和河南安阳小屯殷墟的妇好墓,有大批商代青铜器出土。马王堆汉墓一号,也是少数未被盗的古墓之一,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文物面世。
马王堆的考古报告,早已经出版。但这些考古报告,都着重于描述出土文物本身,而对发掘现场,只是一笔带过。马王堆的出土文物,目前在长沙市中心的湖南省博物馆中展出。一般游客,到此一游便也了事。可是,博物馆毕竟不是马王堆。马王堆还在长沙市郊约四公里的地方。这个文物出土地点,反倒是我更想先去看看的。
于是,抵达长沙后,一早便乘了一辆出租车,先去寻访"真正"的马王堆。天下着雨,车子经过市郊的泥泞路,走了约半小时,来到一座小山前。山脚下有一个不起眼的告示板,写着"西汉古墓"四个字。这便是当地人称作马王堆的地方了。二千多年前,西汉诸侯长沙丞相利仓和他的夫人及儿子,便埋葬在这里。一九七二年,军队在这里作射击演习时,无意中发现。巧合的是,河北满城的刘胜墓,最先也是由于军队在挖掘防空壕而发现的。
而今,马王堆一片寂静,甚至连游人也不来了。当年发掘的现场,已盖起了一座建筑物保护。走进这建筑物,可以见到底下三个大墓的遗址。墓室的结构也清晰可见。据考古报告说,一号墓从封土顶到墓底,深达二十点五米,超过六层大厦的高度。当年发掘时,不知何故,竟将整个山头挖走,从山顶往下挖,以致造成如今一个深达六层楼的大坑,确是壮观。
从马王堆回来,才到省博物馆去看出土的展品。一号墓没有被盗,所以出土文物大都来自此墓。二、三号墓都被盗过。那两个巨型木棺椁上,都留下了盗墓洞口。棺椁的木材极厚,外椁那层厚达一尺。当年盗墓人恐怕也费了不少功夫,才锯成那几个方形的大洞。
至于那具二千年不腐的女尸,据我远远"瞄"一眼所见,看来很干枯的样子,面型扭曲,黑兮兮的,和传说中所谓的"栩栩如生",好像不符。不过,据出租车司机说,当年他在省政府里做事,负责载一位显要人物到现场去视察。当时他所见到的女尸,确是"红润"的。可能是当年的考古技术和经验都不足,尸体出土后,随意暴露在外面,没有妥当的处理,以致每小时都发生不同的化学变化。现在,隔了快二十年,当然更不如当年的"红润"了。
第二部分 6.人生旅程的一半(6)
长沙以后,我决定再北走一小段路程,到岳阳去。岳阳距离长沙不远,乘火车约两个多小时可到。我买了一张硬座车票,想和国内老百姓一起挤挤火车。这班火车从长沙始发,所以连硬座车都对号入座,不必争先恐后。硬座也挺舒服的,比起国内长途汽车的座位,宽松许多。
从长沙到岳阳,中途在汨罗停靠。这是传说中诗人屈原沉江的地方。火车开进汨罗站时,我第一次见到的,不再是书本上的汨罗,而是写在站牌上的汨罗。不久,火车离开汨罗站后,经过一座铁桥,桥下便是汨罗江了。远远望去,汨罗江面并不很阔,江水静静的流去,水天一色。江上有三五只古老的小舟停泊。江边草地翠绿,有人在垂钓。这里到处是水绿色的风景,悠闲恬静。绿油油的稻田,散布在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之间。越接近岳阳,小小的湖泊也越来越多了,因为洞庭湖就快到了。湖边都长满高高的芦苇。
在长沙,我住在主要招待港澳同胞和外宾的芙蓉宾馆,每晚九十元外汇券。到了岳阳,出了火车站口,便见到前面有火车站招待所,很简陋的样子。我决定试一试,想看看国内不同等级的旅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里一个床位只要八元人民币。那晚我的同房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人,从湘西来岳阳出差的。
房里有蚊帐,有彩色电视,还算干净。厕所是公用的,但有抽水设备。整个来说,我觉得住在这种专门招待国内同胞的旅馆,也还不错,可以体验到更真实的国内生活。如果包房的话,那更舒服。这以后,我有时会专挑这种地方住宿,想更深入看看国内同胞的生活,甚至还住过比招待所还低一级的小旅社。唯一不便的是,这一类旅馆,有时会严格按照"国家规定",拒绝招待我这种从香港来的"同胞"。
岳阳那年已升为市,但在市面上所见,明显的还很简朴,还没有感染到外头花花世界的繁华。这里可能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游客多来自国内。几乎没有甚么国外的旅客会来这儿。然而,在历史上,岳阳可能并不如此冷清。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不就说这儿"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吗?但现在,在长江三峡旅游,许多时候已经不需在岳阳停泊。岳阳的光辉历史,只能在文学史上去找寻了。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杜甫当年是登过岳阳楼的。然而,如今的岳阳楼,已不再是唐代或宋代的了,而据说是清代重修的,但重修的部分是哪些,不得而知。我常觉得,国内这些"重修"的古迹,都修得很"新",好像完全重建的样子。岳阳楼看来也非常"新",整体结构、式样和颜色,都和武昌的黄鹤楼很相像。
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背景便是洞庭湖。一艘大帆船,在暴雨中航行在洞庭湖上,摇来晃去,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在美国,那些专做老美生意的中国餐馆,几乎都有一道菜叫"洞庭虾"。当然,这些虾不可能是从洞庭湖中来的。菜名只不过反映了这些中国餐馆的湖南渊源罢了。所谓"洞庭虾",其实是面粉油炸美国大虾,再加上酸甜酱。在美国五年,我也吃了不少"洞庭虾"。所以,到岳阳的第二天,便决定去游洞庭湖,和湖中的小岛君山。
从岳阳楼高处往下望,山下的洞庭湖上,有几只小舟在漂浮着,风景秀丽,正像范仲淹所说,"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而且"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然而,走到湖边,却是另一回事。如今的洞庭湖,已受到严重的污染。在码头附近,一家小卖店的外墙上,有一个用红漆写的大字告示:"沿湖是血吸虫易染地带,无防护设备严禁下水!"后来,在开往君山的船上,遇见几个君山的小学生。他们说,有一些同学已感染到这种血吸虫病,双脚发肿,不易治好。
在岳阳,我觉得还是那个小火车站最简朴可爱。它的外墙和柱子,漆上一种很罕见的泥黄色,非常耐看。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可是又不太拥挤,让人感觉到一股小城特殊逍遥的生活情调。我游过岳阳楼和洞庭湖后,准备乘坐晚上一六一次的快车到桂林去。下午没事,我坐在广场前看人。
第三部分 1.仙人的糕点(1)
我终于回"家"了。或者,更正确地说,回到我祖先在广东梅县的老家了。我不是在梅县出生,而是生在马来西亚,但我母亲倒是在梅县出生长大的。一九四八年,十六七岁少女时代,她才"出番",下南洋嫁给我爸爸。小时候,常听她提起她下南洋出嫁时,所乘坐的那艘大船,是如何如何的巨大。"比一个足球场还大,"她说。我听了不禁十分神往,心想有一天,我长大了,一定也要乘坐那么大的船。
我母亲的梅县老家,原本还有她的祖母,但这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外曾祖母,在十多年前文革末期逝世了。现在只剩下母亲的一个侄儿,我该称他为表哥的,还留在梅县,一家人住在祖屋里。
母亲已经整整四十多年没回家了,有一种"害怕"回家的复杂心情。她总是推却说,"太远了,太偏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车回去。"所以,我这次梅县行,就是要先回她的老家,先给她"探路",打听好回家的交通和住宿细节,第二年夏天才"带"她回家。
那时我在香港教书,跟梅县的表哥写过几封信。但我准备独自一人旅行,兴之所至,有时会在一个地方多留几天,说不准甚么时候可以回到梅县。所以,我告诉他,不必来车站接我。我到了梅县后,自己会想办法回乡下。
梅县位于广东东部,属于山区,那年还没有火车通到那里。我这个"火车迷"回祖家,却得乘坐巴士了。那年七月初一个炎炎夏日,清早六点钟,便在广州市的越秀南车站,跳上了一辆十分破旧的长途巴士,回梅县去。
一坐上巴士,已经可以感觉到回乡的气息了。乘客几乎都是梅县的客家人,讲的都是客家话,而且完全是我熟悉的那种口音。司机只穿着一件背心,打着赤膊,不时大声地喝骂,要乘客往后面挤。他骂的也是客家话。至于跟车卖票的,和乘客当然更是说客家话。
这班车清早六点开行,在路上跑了整整十四个小时,才在傍晚八点抵达梅县汽车站。然而,那是夏令时八点,梅县还没有天黑。下了车,见到车站对面有一家梅州旅店,决定先在那里过一晚,明天再去找我表哥。在办理住宿登记时,那名女服务员和我说客家话,我第一次觉得真的好像回到了家。
旅店前面,有一对个体户夫妇,用一辆流动推车,开了家小食摊。他除了卖炒面等简单食品外,还有炒菜。我点了客家人最典型的两道菜:酿豆腐和红烧肉丸。这里是梅县,该是客家菜中最道地的了。我发现居然和小时妈妈煮的那个味道,非常相像,吃得很满足。
其实,这次来梅县,能不能找到我表哥,我自己是毫无把握的。我只有他一个十分简单的通讯地址:梅县畬坑镇新化村三堂屋。这样的荒村,连街名和门牌都没有。我从小就听我妈妈说,这是很偏远的一个村庄。她说她一九四八年下南洋时,走了半天的路,才从住的村里走到畬坑的墟上。而从畬坑墟到梅县的县城,又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在我幼年的印象中,要走几天才到得了的地方,确是难以想象的遥远。
第三部分 2.仙人的糕点(2)
第二天一大早,我打听到梅县有不少个体户开的面包车,穿行于县城和畬坑墟之间。但是,从墟上怎么去新化村,就没人晓得了。大家都说,那恐怕是没有车去的,得走路进村。我想起我妈妈的话,得走上半天的路,不免有些担心。但最后还是决定坐这种面包车去畬坑,打算到时再看着办吧。
梅县到畬坑的面包车不少,班次频密,人满即开,每人车费四元人民币。车子开出县城后,沿途可以看到一片片的水田,刚好在收割期间,一家大小都在田里忙着。这一带的风景秀美,到处是小桥流水人家。
大约一小时后,到了畬坑的墟上,乘客都下了车。所谓墟,就是镇上居民买卖交易的地方,有卖菜的、卖肉的、还有卖各种农产品和百货的,人来人往,很热闹。那名个体户面包车司机,很会做生意,愿意载我一人继续往前走,进新化村,但要多收三十五元人民币。
进新化村的路果然不好走。凹凸不平的黄泥路,车子颠得很剧烈。走到一半,引擎过热,司机停在一条小溪边,取水倒进车的水箱。沿途,不少村民用脚踏车,载着他们自己的农产品,到村外的镇上赶墟去。他们对我这个乘面包车进村的海外"番"客,都不免感到好奇,常停下脚来观望一会。
黄泥路两旁,尽是稻田。七月初,正是收割季节。田里摆放着一束束刚割下的稻穗。有些收割比较早的田里,现在已经有水牛在犁田,甚至在插秧了。新化村里,四面都是高山,稻田就位于中间的盆地。或许正因为这些高山的缘故,村里并非一望无际,而是山峦起伏,确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风景翠绿。在初夏早晨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很古老的感觉。
进村以来,我就频频张望,找寻我表哥的三堂屋。约莫走了半小时,司机指着前面右边一堆古老房子对我说:"那就是三堂屋!看到没有,它有三个屋顶,中堂、上堂、下堂,所以叫三堂屋。这条村就只有这间屋子有三堂,最大的。"
我猛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跟我描述这间屋子,说它的柱子如何如何巨大,双手也不能环抱。又说它到处都有画龙雕凤,颜色如何如何鲜艳。而且,房间又是如何如何的多,以至她小时和小朋友玩捉迷藏时,只要躲进其中一间房,半天都没人可以找到。
不久,车子停在一家小卖店前。司机说,没路走了,三堂屋就在右边拐个弯就是。下车向小卖店老板打听我表哥的住所。他一听到我表哥的名字,马上说,他认识我表哥,而且立即派他的一个小孩,去三堂屋里叫人。
十分钟后,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哥来了。他赤着双脚,一副乡下种田人老实的样子。我和他说客家话,他有些惊讶,以为我在海外出生,早已"番化",不会说客家话了。我随着他,沿着一条不能通车的小泥路,慢慢走回我母亲出生成长的那间祖屋。
这间祖屋,是我从未见过的外曾祖父,在清末盖的。年代久远,大家已经说不上是哪一年盖的了,只说至少有一百年历史了。远远就可看出这房子的古老,恐怕有至少半个世纪从未粉刷维修过。我们从右门进去。那门外的墙上,有一条长长的裂缝。一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屋里,仿佛走进一部古装电影的布景里。里面的色调是暗褐色的,随处堆放着杂物,布满蜘蛛网,连清早折射进来的阳光,也感染上一层幽幽的古老暗影。
我最先见到的,是摆在右门口边的一张方形木桌子,以及桌子四周的四条长板凳,就像武侠片中,英雄好汉喝酒吃饭用的那种方桌和凳子。这种摆设,我小时还在祖母家中见过,但恐怕已有三十年没见了。想不到,如今却在母亲的老家重逢。
这间三堂屋,是典型的传统客家民居,基本结构和北方某些地方的民居也很相似。一进大门,两边是厢房,中间是庭院和天井。这里如今除了我表哥一家外,还住了五、六家和我们完全没有亲属关系的。解放后,三堂屋被政府收归。这些人家便由政府分配到这儿来,情况就和电影《日瓦戈医生》中,沙俄解放后,日瓦戈医生家的遭遇一样。我想起日瓦戈医生那个耸耸肩,苦苦一笑的无奈表情。
我对这祖屋非常好奇。我表嫂给我倒了一盆热水,让我洗过脸,稍为休息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央我表哥的十五岁儿子,带我到屋里四处去看。屋前,有一个空旷的晒谷场,还有一个大池塘,养着不少草鱼。我们从右门出去,绕过晒谷场,再从正门走进这三堂屋。一入正门,便见到几条大柱子,那必定就是我小时,母亲经常跟我说双臂也不能环抱的柱子了。
正门中堂原本是祠堂,应当摆放祖先神牌位的,但如今空空如也,只用在堆放谷物,作打谷场使用。墙壁上,还留下"文革"期间用红漆写上的两句大标语。在中堂通往厢房的走道屋檐下,我终于发现小时母亲告诉我的那些龙凤。原来那些是琉璃瓷砖,上面画着龙凤等吉祥图案。隔了一百多年,颜色竟还很鲜艳,只是这些瓷砖,而今不少已残破,没有维修。
这间祖屋,让我想起香港荃湾地铁站附近的那间三栋屋。这三栋屋从前是一家姓陈的客家望族所有,如今成了历史古迹,由香港政府属下的文物考古单位维修后,开放给游客参观。香港的三栋屋,和我们家的三堂屋,其实非常相似,简直是同一个建筑蓝图下的产物。我甚至怀疑,香港那家三栋屋,可能原本也叫三堂屋,但因为香港用粤语发音,所以"堂"字不知如何被转写成"栋"字了。
参观过祖屋以后,我随着表哥和姨妈,到我外曾祖母的坟去上香。我们经过许多水田,爬过几个山头,才来到我外曾祖母的墓前。姨妈指着墓对面的一座青山说,"那就是你妈妈少女时代常去放牛的地方。"站在半山腰的墓前,才发觉乡下的风景确实非常秀丽。回乡前,原以为乡下必定是又脏又乱的,但如今发现并不如此。我想,村里的青山和青绿的水田,起了很大的绿化作用。触目所见,都是绿色。而且村里没有现代工业文明的污染,空气十分清新。我不禁幻想,有一天流浪倦了,不想再到外头闯荡时,或许我会回来这里终老。
第三部分 3.仙人的糕点(3)
表哥知道我在南洋长大,特别请我喝他姊姊从海南岛带给他的咖啡,果然十足南洋风味,是我在国内喝到的最纯正的南洋咖啡。海南岛的咖啡,其实也就是早年印尼或马来西亚华人带回去种植的。这种咖啡,品种一般属于罗布斯达种,和西方及香港盛行的阿拉比卡种咖啡不同,而且焙烤方法也不同,是添加了植物油和白糖等物的。我在台北、美国和香港漂泊了十多年,早已喝惯了阿拉比卡种咖啡,想不到却能在我的老家,喝到南洋咖啡,又勾起许多青少年的记忆。
中午吃饭时,有一道红烧肉丸,十分爽口,是从畬坑墟上买回来的。台湾新竹的贡肉,和梅县的肉丸很相像,极可能是当初从梅县地区传过去的。香港也有这种肉丸,叫猪肉丸,但一般在菜市场上买到的,品质都不好,不如梅县或新竹的好。不过,后来有一次,很偶然地在香港西环荷兰街一家潮州人的摊子,找到很像梅县老家的肉丸。从此,嘴馋时,想念客家人的肉丸时,也会跑上老远的路,到西环去买这家潮州人的肉丸。其实,梅县和潮州比邻。在唐代,潮州刺史所管辖的范围,还包括如今梅县和附近许多客家地区。所以,客家和潮州不少文化和饮食习惯,想必是互相影响的。我这个客家人,在香港爱上潮州人的肉丸,也就不足为奇矣。
当初回乡,原以为在乡下,大概不会有甚么好吃的东西。没想到,早上竟喝到那么纯正的南洋咖啡,中午又吃到那么鲜美的肉丸,我不敢再小看梅县乡下的吃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下午还发现,乡下还有一样东西,不但好吃,而且还远胜其他任何地方的。那就是梅县鼎鼎有名的仙人板。
所谓仙人板,即港台新马所说的仙草或凉粉,那种夏天常见的黑色结晶体。这种用草本植物熬成的小吃,从前在夏天也偶尔会买来吃吃,但并不觉得有甚么特色,或特别好吃。所以,吃过午饭后,当表哥说,要去买点仙人板来让我尝尝时,我心里还在想,这东西在南洋和香港台湾多得是,有甚么好吃的呢?
不料,我侄儿从村里的一间小卖店买回来时,单单那个架势,就有点惊人。原来他是用了一个盛水的大铁桶,去买仙人板的。这铁桶少说有五公升。他提着一铁桶黑沉沉的仙人板走进来时,我不禁被吓了一跳:这么多,吃得完吗?
可是,等我尝了第一口梅县的仙人板,那黑黑的结晶体溶在我舌面上时,我的心也快被溶化了。那种柔滑、入口即化的奇妙的感觉,就像许多"第一次"的经验,永远叫人难以忘怀,永远还想一试再试。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仙草。吃了这第一口,我知道这五公升的仙草,不但吃得完,而且等我回到梅县的县城后,必定还会自己去街头买来吃。
结果,我一人吃掉三大碗仙人板,而且不时向表哥一家,由衷地赞美这"仙人之草"。不到半小时,五公升的仙人板,便被我们六七个人吃光了。后来,回到县城后,发现梅县街头,随处都是卖仙人板的摊子。我简直把这仙人之草,当作水喝,一口渴就去买来吃,也不知吃了多少杯了。而且我发现,不论在哪一摊吃,味道都一样好,一样润滑。连梅县本土的人,也把它当水喝。
我不禁对梅县的仙人板,感到十分好奇。为甚么海外的仙草,味道平平无奇,而梅县的居然那么柔滑,那么令人难忘?问了许多摊主,但他们都说不上原因。有的说,是梅县所产的仙草不一样。有的说,是梅县的水特别好。也有的说,是梅县人的祖传手工与众不同。总之,不管怎样,我后来简直迷死了梅县的仙草。
离开梅县以后,有一次想念这仙人板,无以解馋,竟想到这"板"字该作何解,而对此字作了一番考证。在梅县街头,这种美食一般写作"仙人板",但这个"板"字,让人联想到硬邦邦的木板,和美食扯不上关系,在这里显然没有甚么意义。看来,这只是一个"假借字",借用它的音而已。客家人把所有块状的甜点糕饼,都通称作ban。这个音的转写,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粄"字。《南史》卷四十一里也用过此字的一个异体。"仙人之草"制成后,黑黑的块状,样子像极了糕饼,所以或许也应当写作"粄"。但"粄"字不常见,连国内最通行的商务版《现代汉语词典》,都不收此字,所以现在民间都只好把它转写为"板"字了。
换句话说,所谓仙人板,就是"仙人的糕点"。这是上天赐给仙人的美食!而梅县的老百姓,真是何其有福,竟可以天天尝到这种仙人的糕点!
我离去后,畬坑新化村的青翡山水,以及三堂屋的古拙,不时出现在我的思念中。而那美味的仙人糕点,在我的思念中,竟也慢慢蜕变成梅县的一个象征了。往后的两年,我曾经再两次回到梅县。当然,第二次是为了"带"我妈妈回家。但第三次,我可说并没有甚么目的,几乎完全是因为太想念梅县的仙人板,而特地在那年游完福建后,从东北方的长汀、上杭,绕道跑回去吃的。而我发觉,这仙人的糕点,的确很能代表梅县,因为除了梅县,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么好吃的仙草了。
第三部分 4.仙人的糕点(4)
我到潮州去,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追随我母亲的脚步,重访四十多年前,她下南洋的路线。那年,她从梅县出发,经过潮州、汕头,然后乘大船出海到南洋,嫁给我爸爸。我也想这样走一趟。
大清早,在梅县汽车站,乘了一辆长途客车,经过许多山区,前往潮州。在这段旅途中,我发现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一整个上午,车上的乘客都说客家话,大家好像都是客家人。但车子过了揭阳,进入潮州地区后,车上使用的语言,也跟着车子的行程,慢慢在转变。原先说客家话的乘客,现在也说起潮州话来,好像变成潮州人了。最明显的是那位售票员。他早上卖票时,一直和乘客说客家话,但中午过后,上车的乘客,越来越多是潮州人,他很自然地又改说潮州话。
我从小在马来西亚南部一个潮州人的聚居地长大,很小就学会潮州话。这时,我也用潮州话来和其他人交谈了。最妙的是,下午有一段时间,我和其中一个乘客,说了老半天潮州话,最后才发现我们两人,原来都是客家人。看来,梅县和潮州接邻地区,许多人都会说这两种语言,而且说得几乎一样好、一样流利。
潮州给我的第一印象,或者说"第一味道",就是它的鱼腥味和海水的盐味。其实,车子进入揭阳后,空气中已经飘浮着许多鱼腥味,而且马路两边的商店,不少是售卖鱼网或其他捕鱼工具的,可见潮州地区鱼产之丰富。
我从小在一个靠海的小镇长大,早已习惯了这些味道。嗅到这些味道,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我离开了十多年的小镇了。
下午四点多抵达潮州后,在汽车站不远的潮州大厦旅馆部找到住宿。房钱五十五元,收人民币,有空调和卫生间,很干净。放下行李,便到街上闲荡。经过一家小旅社的门口,发现一个"自行车出租"的小牌子。中国号称脚车王国,自行车的数目以亿计算,但我入境以来,倒还没有试过这种最平民化的交通工具,决定在潮州这里一试。
付了五十元人民币的押金,租了一辆自行车,租金每小时五角。我已经好几年没骑车了。上回骑车,恐怕还是七八年前,在美国普林斯顿当一名穷研究生时的事。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竟然在潮州又骑上脚车。有了这辆车子,在市内活动确是方便不少,好比拥有一辆私人专用轿车似的。一整个下午,便靠了这辆车子,游完潮州市内的几个名胜:开元寺、城楼。傍晚,骑车到韩江边上,欣赏横跨江上的那座宋代古桥,遥望对面的美丽青山。
晚饭时,在潮州大厦的附属餐厅,吃到了这次回国内以来,最丰盛的一餐。我点了半只潮州卤鹅,一碟清炒菜心,和一碗鱼饺汤。上菜时,才发现菜的份量都极大。卤鹅看来是只大鹅,半只也排满整个直径十寸的大盘。至于菜心和鱼饺汤,更是足够十人享用有余。后来才知道,像我那样一个人去这种餐厅用餐,是很少见的。所以这类餐厅没有所谓一人或甚至四人的小份量。一人用餐,他们依然端上一个直径十寸的大碗汤,足够十人享用的。结果,那晚吃得好撑。卤鹅和鱼饺,都是最道地的潮州美食,但还是剩下一半没吃完。付钱时,想不到却只要人民币区区十四大元,真是价廉物美。俗语说"吃在广州",可是前几天在广州,却未曾吃到甚么好东西。对我来说,吃该在潮州才对啊!
然而,我这个吃在潮汕的说法,我想唐代古文大师韩愈,可能会第一个反对。一千多年前,他写了那篇有名的《论佛骨表》,反对皇上信佛,宪宗皇帝看了十分生气,把他贬到潮州去。韩愈刚到潮州不久,曾经设了一个丰盛的海鲜宴,答谢一位在路上帮过他不少忙的桂林道士元集虚,而且还写了一首很生动的纪事诗《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记这个盛宴。他这首诗,似乎不怎样为人所知,但我觉得比起他那篇也写于潮州,经常被人提起的《鳄鱼文》,有趣得多,也更加有人情味。
诗一开头就描述这个盛宴上所吃的潮州海产:鲎、骨眼、蚝、蒲鱼、蛤和章鱼。但韩愈本人好像并不欣赏这些东西。他还说:"其余数十种,莫不可叹惊。"结果,这一餐饭,他觉得"腥臊",吃得面红耳赤,好不辛苦。最后,他还把一条蛇给放了,不忍吃,"开笼听其去",也不盼望这条蛇会像传说中那样,将来衔一颗灵珠来报答他。
奇怪的是,韩愈既然不喜欢吃这些海鲜,那为甚么又用这些东西来宴客呢?历代注韩诗的学者,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这问题,也没有解答。照我看,答案可能有两个:一是潮州除了这些海产,恐怕就没有其他甚么象样的东西可宴客。二来韩愈宴请的那位桂林道士,是南方人,可能正好喜欢这些南方海味。韩愈只得委屈自己了。
第二天,再次发觉到潮州物产之丰富,人民口福之佳。一早,一走到汽车站附近,准备乘车到汕头去时,便有好几个卖稀饭的妇女,来拉生意。
"来啊,来吃粥啊。热的啊!"她们用潮州话说,"粥"念作"糜",完全把我也当成"自己人"看待。一看她们卖的"糜",除了咸菜花生一类的小菜外,竟然还有一锅锅的卤肉类:卤猪脚、卤猪肚、卤猪肠、卤猪头等等,真是太丰富了,在华北一带恐怕吃不到。我虽是客家人,但从小在潮州人地区长大,早已深受潮州饮食文化的影响。这样丰富的早饭,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在一家路边摊坐下来,慢慢享用了这一顿异常美味的潮州"糜",好像回到我的"第二故乡"一样。
第三部分 5.仙人的糕点(5)
潮州和汕头的距离,只有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在潮州汽车站附近,有许多个体户经营的小面包车,发往汕头。他们没有时间表,人满即开,非常方便。吃完早饭后,我便乘坐一辆面包车,到汕头去。
车子一开进汕头市区,便感觉到,这里的鱼腥味和海水的味道,比潮州的更浓烈了。毕竟,这里是个海港,有远洋客货轮从这里始发。而且,它也是海产品的集散地。街上经常可以见到那些售卖渔网和捕鱼用具的商店。
抵达后,先到汕头港的客运码头,买了一张南湖号的二等舱位票。这班船将在当天下午五点,启航开往香港。我正好还有差不多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可以在汕头市内闲荡。
再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张汕头市的地图,然后按照地图的指示,搭了一辆公共汽车,在市内逛。中午,在汕头经济特区附近的一家小食店吃中饭,发现汕头的吃,比潮州的更丰富。在那条街上,有十几家餐厅,而且家家都在门前,摆了一个大玻璃柜,里面装满新鲜肥大的白鲳、鳝鱼、带鱼、鱿鱼、花蟹、大虾等等海鲜。那种海产富足的架势,即使在海产供应充足的香港和台北,恐怕也不多见。
这回学乖了,不敢点太多菜,只叫了一碟鲜鱿鱼炒空心菜和一碗鱼丸汤。鱿鱼空心菜的份量不算太大,我还可应付,但那碗鱼丸汤,好大碗,像是十人份的,有三四十粒鱼丸之多。汕头果然不愧是渔港,鱿鱼鲜美无比。至于鱼丸,那原是潮汕人的拿手好菜,一般要做到至少像香港潮州食家所说的"弹牙",才算合格。我那天吃的,确是非常有弹性,非常"弹牙"。我不禁要感叹,吃的确应当是在潮汕才对啊。而我在潮汕的这两天,也是我这回在国内旅行,吃得最满足的两天。只有我家乡的客家肉丸和仙人板,才可以与之比美。
下午三点多,匆匆赶到汕头港,准备登上南湖号。倒不是急着回香港,而是急着一看大船的样子。小时候,我母亲经常向我形容她当年下南洋时,乘坐的那艘大船,是如何如何的巨大。我一直记得,她形容那艘船"比一个足球场还大"时,那种自豪满足的神情。可是,我活到那么大,却一直还没有机会乘坐大船。第一次乘坐大船,竟在汕头,也就是我母亲四十多年前,登上大船下南洋的地方,所以让我更觉得意义深长。
一走进汕头港,便看到南湖号,停泊在码头边。高高的烟囱在喷着黑烟,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这果然是一艘大船,可以运载好几百人,看来比我母亲当年乘坐的船还大,绝对大过一个足球场。我从小听了母亲的描述,一直对这种"大过足球场"的大船,十分神往,现在总算可以圆了这个梦。
办理出境手续时,汕头港的公安和海关人员,都不说普通话,而和上船的乘客说起潮州话来了。看来,这些工作人员都是当地人,和"自己人"当然很自然地便说起潮州话,不再是普通话了。语言学上有所谓"语码转换"这现象。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懂得几种语言,那他会在某些场合使用某一种"语码",而在另一些场合,又"调换"使用另一种"语码"。而在这种"语码转换"当中,便隐藏着某种特殊的"讯息"。我还没去研究汕头港的这种"语码转换"的"讯息"是甚么。但我懂得潮语,工作人员和我说潮语,我觉得是一种"尊敬",把我也尊为"自己人"看待。但如果换成不懂潮语的人,比如说,一千多年前的韩愈,他听到潮语,恐怕就会觉得"排外"了。
上了船,找到二等舱的铺位。原来那是上下两层的床位,比起我在广西梧州乘搭的江轮上那个大统舱,舒服多了。放下行李,又急忙走到船上各处去参观。
六点钟,在光洁明亮的大餐厅吃晚饭。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跟我说过,她当年乘大船,船上是没有餐厅的。她们一行人,得自己在甲板上,围成一个一个小圈圈,大家动手煮饭烧菜,就那样挨过了好几十天才靠岸,好像难民逃难的样子。
晚饭后,夕阳无限好。我登上最高一层的甲板,瞭望滔滔的南中国海洋,拍打着船的两侧,激起的几十呎大浪花。我酒兴发了,开了一瓶好酒,在甲板的长椅子上,对着金黄色的夕阳和滔天的海浪独饮。生平喝酒,恐怕也是这一次最为痛快。一直到天全黑了,我微微醉了,才回到舱房去。今晚,我终于实现了十多年来的心愿,在微微的醉酒中,睡在我母亲四十多年前下南洋的同一个海洋上。
第四部分 1.长安水边多丽人(1)
那年八月底,秋天快到的时候,我终于动身到西安去了。仲夏,从汕头乘大船回到香港后,我便在殷切等待秋天的来临,等天凉了,到西北和西北的大漠去。这一回,方才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一段旅程。
我准备进入中国大陆后,从广州乘搭两天两夜的火车,先到西安去。然后,再从西安,乘火车,沿着河西走廊,到酒泉和敦煌。游过莫高窟后,到远在新疆的吐鲁番和天山以外的乌鲁木齐。从那里,我将再乘坐两天两夜的火车,返回兰州。接着,再沿着黄河的流向往北,到唐肃宗即王位的灵武,今宁夏的银川。那儿,就是杜诗所说的"五城何迢迢"的起点了。
当然,要亲身体会"五城何迢迢"的滋味,更是非坐火车不可。银川过后,贺兰山就将在火车的左边窗口出现。火车将在唐代的丰州,如今的五原附近,和黄河一样作一个巨大的、几乎九十度的大转弯,往东直奔向呼和浩特去。那附近的武川,就是知名的北魏六镇之一的遗址,也是唐代许多大将军,包括它的开国主李渊,出身培训的地方。我会途经那儿到内蒙古的大草原去。
从草原回来后,又将继续乘火车到大同。那里便是北魏迁都洛阳,彻底汉化之前的国都平城。从大同,我才上京去。从北京再往太原,李渊起兵推翻隋朝的地方。最后,到洛阳,唐代的东都,《洛阳伽蓝记》的洛阳。
我选择这些地点,正因为这都是唐代军队,在一千多年前最活跃的地方。他们曾经在这些地方驻守、屯田、作战,流血流汗。我想追随他们的脚步,一个人去走一回。我仔细计算过,全部旅程,如果全以火车来完成的话,约莫一万一千三百公里,也就是两万两千华里,正好等于走了两回"万里路"。
在等待秋凉出发的空档中,我对第一次的国内"暖身行",做了一个全盘的检讨,想看看哪些地方要"改进",哪些地方得注意,以便为我的第二次国内行,作好充份的准备。毕竟,西安即唐代的京城长安,整个大西北又是唐代的边防重镇。我这个念唐代文史的,不禁也有些紧张起来了。
首先,我想必需"改进"的,便是旅行的衣着。第一次回去,穿的是在香港一家百货公司买的普通短袖上衣,和一条在洋服店裁的长裤。但因为在广州开往长沙的火车上,被那位长沙经理认出上衣的外国牌子,和长裤的来源,我才惊觉自己穿得太"好"了,和周围的风景不配,决心"改善"。
所以,回到香港后,准备秋天的第二次旅程时,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一间国货公司,买了两件国内出品的短袖上衣。国内外销到香港的这些成衣,向来以"式样老土、价格便宜"见称。香港一般爱时髦的年轻小伙子,是不穿的。穿的人,恐怕都是上了年龄的中、老年人,或者那些反洋派、"热爱祖国"的人士。可是,我发现,这种国产成衣,正好非常适合穿到国内去旅行。那样,不但很能和周围的环境相配,而且还很"宽松"、舒服。于是,我花了不到港币一百大元,买了两件,准备穿到长安去,融入当地的风景里。
还有,我那双"名牌"的运动鞋,也可以扔了。我也在国货公司,买了一双上海出品的熊猫牌布胶鞋。这双熊猫牌,其实很舒服,而且还勾起了我许多童年和少年的甜美回忆,因为在我们那个时代,一切还很简朴,没有甚么名牌的运动鞋。在我整个小学和中学时代,大家一律都穿着这种价廉物美的熊猫牌。万万没想到,在我走到"人生旅程的一半"时,我又有机会穿回这种熊猫牌,到我青少年的"梦土"去。
最后,还有行李。我第一次回国内,"提"的是一个小行李袋,但这袋子是从前在美国念书时买的,质料特殊,拿到国内去,很轻易就被人认出是外来者。所以,我也在国货公司,换了一个国产的中型提包。
说到行李,我不禁想起国外那些所谓的"背包客"。他们背着一个大背包,一个人走在街头,引人注视,以为十分浪漫。如果是在欧洲或美洲,这种装扮可能非常合适。但在中国大陆,这样的装扮就十分"刺眼"了,而且和周围的环境完全不相容。事实上,恐怕还很危险和不便。
危险,因为背着那样的一个背包,走在国内的街头,尤其是在一些小镇,无疑等于告诉人家:"来啊!看啊!我是浪漫的背包客啊!从国外来的啊,带着不少美钞和外汇券啊!"
不便,那是因为国内的市内公车或长途汽车,经常都挤满了人,绝对没有地方让人摆放那样的一个大包包。好几次,在国内的公车上,见到那些浪漫的老外背包客,背着个大包包,无处放置,挤在人群中,弄得好不狼狈,而且那大包包还往往堵着其他乘客的过路。这样不但给自己,也给别人带来许多不便。
所以,在国内自助旅行,我想是不宜"背着一个背包"的。最好的办法,莫如学当地的老百姓,"提"一个小包包。我后来慢慢发现,西方所谓"轻便旅行"这个观念,国内人们早已行之有年,而且还把这个观念,发挥到极至,远远把老外抛在后头。
一般老外的轻便旅行,免不了还得带几件替换衣服,几样个人用品,几本书。国内人们出门公干或旅行,则真是轻便得很,往往只带一把牙刷、一支牙膏、一条面巾和一个搪瓷大杯而已,装在一个黑色的上海牌或北京牌的小包包里。在大城小镇的街头,特别是在火车站和汽车站一带,到处可以见到他们提着或"挽"着这种上海牌和北京牌的黑色小包包。他们甚至常常连一件替换的衣服也不带。所以,一般招待国内同胞的旅馆,都有间盥洗房,里面有一两排洗衣槽,让旅客自己洗衣。
那年整个八月,我就在一种又兴奋、又有点紧张的心情下,筹备我的第二次国内行。每天,都在翻查地图和《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计算里程。出发前一个星期,到香港的中国旅行社,买了一张从广州开往西安的软卧车票。
日子一天比一天凉快了。到了那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提起我的提包,穿上我的熊猫牌,踏上往中国之路了。
第四部分 2.长安水边多丽人(2)
从隧道走上来,一脚踏上广州火车站的第六站台,就见到那列苍绿色的第二七二次火车,停在那里。列车中央的一个车厢外,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广州-西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西安这地名,挂在一列火车上。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兴奋了。上回这么兴奋,恐怕还是年少时第一次乘火车,离家到外地工作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十八岁出门远行,太年轻了。那年的兴奋,只怕还多过离愁。如今,在国外漂泊了十多年后,终于第一次到西安去,兴奋还是难免的。
我找到那节软卧车厢。一名穿着制服的中年女列车员,彬彬有礼地站在车门边,检查车票。"请上车。"她说。
"到长安的吗?"我随口问。
"长安?"她愣了一下。"哦,对!您是指西安吧。"
看来,我又把长安和西安混在一起了。出发前,我重读了向达教授三十多年前初版的那本名作《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也重温了一些唐代史料,心里不免老是念着长安。在往后的几天,我依然经常把西安说成长安。
进了卧室,放好简单的行李,倚着窗子,观望站台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这里有一种飞跃的、忙乱的生命节奏。甚至,还有人把小货车,开到站台上去载货或卸货,横冲直撞,好不危险。空气中也凝结着一种期待。我的心没有一刻得以安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又是盼望。我知道,这将是我一生中,少数几个难忘的旅程之一。
从广州到西安,乘飞机只要两个多小时就到达,乘火车则要整整三十六个小时,足足两天两夜。但第一次去长安,就坐飞机,飞在高空中,沿途的风景甚么也见不到,太没意思了。我这个火车迷,当然选择火车,而且两天两夜的火车,我这一生都还没试过呢。
下午一点多,火车缓缓开出广州站。在这个四铺位的卧室,只有我和另一位旅客。他五十多岁,温文儒雅,是西安武警学院的一位英语教授,和我的专业非常接近。他显然也经历不少曲折。五六十年代,他是学俄语、教俄文的,但如今却教起英语来了。
这一回乘火车,我有了经验。先换上短裤和拖鞋,再把上衣脱了,只穿着一件背心,仿佛就跟在家中一样舒服自在。我把那瓶在广州火车站买的五粮液开了,坐在软卧铺位上独饮。绿油油的稻田,在窗外像一幅手卷般慢慢打开。五粮液果然是好酒,不比茅台差。
那位英语教授原来是到深圳去,探望在那儿工作的女儿。他说,由于他的"职级"达到规定,他这回到南方,来回乘坐软卧的费用,都可以向他的工作单位"报销"。否则,以他每月三百元的收入,那是没有办法的。
这位教授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对英语教学法的见解,反而是他对深圳和广州的吃的评语。他和唐代那位来自内陆的韩愈一样,完全不欣赏南方人的海鲜和水产,只觉得"腥臊"。最妙的是,他对广州粥的评语。
"广州人竟然把鱼啊、肉啊、猪肝啊,统统往稀饭里头搁!好腥!我受不了。我们早上喝稀饭,就是为了尝尝那米的清香味。现在他们把鱼啊、肉啊,都往里头搁,完全破坏了那种米香!"他说。
我这才第一次醒悟:香港和广州的所谓及第粥、鱼片粥,确是"搁"了不少鱼啊、肉啊的东西。这种吃法,确是广州一带特有,其他地方未见。就连潮汕的粥,也只另外配荤素小菜,并没有把鱼啊、肉啊往里头"搁"。这以后,我在华北一带旅行,早上吃典型的北方早餐稀饭油条,若觉得味道"清淡"时,常常会想起这位西安教授所说的这一套"米香"理论。
第四部分 3.长安水边多丽人(3)
第一天夜里,火车辗过铁轨的声音,好像催眠曲一般,伴我入睡。夜里,列车停在某个小镇,我有时会醒过来,觉得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可以听到滴水的声音。再过一会,火车发出长啸,再次开动时,我又跟着入睡了。
就这样,火车在路上运行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七点多,开到了云沼梦泽的岳阳。十一点左右,在武汉大桥上渡过了长江。到了下午两点多,火车便开入了河南省界。这是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全新境地。我想起了一位名诗人所说:到了河南,见到那辽远如梦境的大平原,你才知道甚么叫遥远!
河南果然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大平原,给人十分遥远的感觉。没有山,连小丘也见不到。甚至树木也不多见,稀稀落落的,而且恐怕都是后人裁种的,并非原始野生的。吃过午饭后,我便倚着窗口,贪婪地吸收这一大片风景。那种"遥远"。
一整个下午,火车就奔驰在河南的大平原上。当初我之所以选择这列二七二次直快车,也正因为我翻查过我那本旅行圣经《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知道这列火车,会在下午穿过河南的大平原。这样我才有眼福,亲身去体会甚么叫遥远。要不然,如果"错搭"了一列晚上才经过河南大平原的火车,那就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见了。
可是,河南毕竟是个很大的省份。火车才开到郑州,已经是下午七点半,天开始黑了。好在,我已经饱览了一整个下午的平原。到了郑州,火车便从京广线拐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大弯,改变行驶方向,进入陇海线,车次也改为二七三次。
过了郑州,火车往西开向西安,平原也比较少了。这时,天已经全黑了,火车也仿佛开进了历史,回到我的北朝隋唐时代。越往前,就越接近唐的长安,也越来越多历史的遐想。郑州的下一站荥阳,不就是唐人小说《李娃传》中,那位花花公子的父亲的封邑吗?而这位荥阳公的真正身份,到现在还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谜。本世纪以来的各家考据,还没有把他的身份考出。
列车到洛阳站时,快接近午夜十二点了,然而我仍然一无睡意。我兴奋地跳下火车,走到站台上,四处观望。洛阳,毕竟是洛阳纸贵的洛阳,也是《洛阳伽蓝记》的洛阳。我在普林斯顿当研究生时,有一段时间,甚至还认真考虑过以《隋唐洛阳》,作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所以我对洛阳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文笔之清丽,笔调之沉痛,历史感之强烈,也一直令我深深着迷。我一直认为它是中国最好的一本游记,远胜《徐霞客游记》好几倍,也是北朝留下的最好一本史书。
可惜,火车在洛阳站只停留十五分钟,就开走了。不过,我还会回来洛阳的。等我到大西北后,我会绕一个大圈,到北京去。从北京再往太原,然后从太原乘火车到洛阳,结束今秋此行。我这次国内行,以唐代的西京长安作起点,又以唐代的东都洛阳作终站,也不知是一种美丽的巧合,还是我自己潜意识下有意的安排。
在这条陇海线上,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无法入睡。一千多年前,不知有多少军人、文人和赶考的士子,走在这同一条路上,到西京去。甚至连帝王到泰山封禅后,或者到洛阳过冬或"就食"后,回京也得走这条路。我躺在卧铺上,虽然很疲倦,却难以入眠。列车每到一站,我总是忍不住,悄悄爬起来,到站台上去张望一阵。
我就这样半睡半醒,经过三门峡、潼关、华山、渭南这些早已进入了正史和通鉴的城镇。第二天,一大早六点左右,火车终于开进了西安站。从小开始,一列长长的火车,慢慢开进站台的景象,不论是在现实生活上,或者是在电影上,总会给我带来一阵莫名的、激动的情绪。总觉得,火车进站是一个很感人的场面,充满各种张力和联想。好比意味着:战争结束了,出征的军人,终于逃过了浩劫,从战场上平安归来。又好比一个长年在北方当官的人,终于辞官不干了,回到了温暖的南方。
而我自己,终于在国外等待了那么多年后,来到我的北朝隋唐。经过三十六个小时的火车旅程,穿越过五个省份,我带着又兴奋又紧张的心情,拖着一身的疲倦,提起我那件简单的行李,走过西安站台和地下隧道,到出口处去。
晨曦中,西安火车站前的那个巨大的广场,早已人声沸腾,充满无比的生命力。在出口处,有开出租车的、替旅馆拉客的、卖茶叶蛋的、还有卖地图的,都挤在那儿兜生意。
第四部分 4.长安水边多丽人(4)
"住宿吗?空军招待所,国营的,很近,带空调卫生间。"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走上前来向我拉生意。这些拉客的,大部分是小女孩或中老年妇女,很少见到男的。她们好像都喜欢强调"国营的"和"很近"这两点。然而,我知道她们的所谓"很近",其实可能是在甚么荒凉的小巷里,交通极不便。
我只停下来,跟一个老太婆买了几张西安市的地图,便继续往前走。其实,我早已有备而来,知道火车站对面,就有一家解放饭店,价钱和设备中等,正好适合我这种独自旅行的"零散客"。那年,我第一次去那儿投宿,每个标准二人间,只要外汇券八十元,在西安这种大都市,算是便宜的了。
我尤其喜欢这家饭店的地点。离火车站只有十几步的路程,不论是抵达或离去,都一样便利。而且,附近还有一个长途汽车站。所以,这以后,我每次到西安,或路过西安转车,都必往"解放"。
我被分配到五楼去。解放饭店有一点倒和唐代的朝廷相像,那就是对外来的人采用"分而治之"的办法:外国人和港澳海外华人,全都住到五六楼去,和国内的同胞隔开。难怪,我稍后才明白,为甚么这家饭店五六楼的客房地毯上,异常干净,没有香烟头烧成的一个一个焦洞。
我五楼房间的窗口,正好面对着庞巨的西安火车站,一座典型的仿唐建筑。它的屋顶装饰,并不是传统常见的龙凤,而是唐代建筑的象征——鸱尾。主色也并非传统常见的红色,而是古拙的苍绿色。站在窗前,面对这座宏伟、线条简朴有力的建筑物,我感到真的很有些唐代苍劲的气魄了。
到西安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马上去游玩,而是先睡个大觉!昨晚在火车上,荡漾在陇海线上深邃的北朝隋唐历史之中,一整晚没睡好,现在疲倦极了。清早到了西安,我已到达目的地,好比航返一个安全的避风港。我先洗了一个热水澡,把两天来路上的风尘洗去,然后换上一套干净的睡衣,把窗帘拉好,躺在这个"避风港"的"港湾"之中,熟睡了三个多小时。
睡醒时,才不过上午十点多。我先在房内,仔细"研究"刚才在火车站前,跟那位老太婆买的那几张西安市的地图。中国历史上的都城,从远古的商代开始,恐怕就是"规划"的,而非自然聚居形成的。所谓"城",就是建有城墙的地方。"城"甚至可以作动词使用。这种用法在《资治通鉴》中,最为常见。通常,统治者先选定一个地方,然后,像《通鉴》常说的那样"城之"——建起城墙、宫室和衙署——再把大批富豪人家和老百姓,赶到那里去定居,有时甚至可能是多达几十万人的强逼迁徙。"城"便如此慢慢形成了。
当年,北魏的洛阳,就是在一个帝王的命令下,这么建成的。隋朝的大兴,和唐朝的长安,也是如此。杜甫说,"闻道长安似弈棋",一语双关,既指长安政局像弈棋般,不可捉摸——"百年世事不胜悲",亦指长安街道,规划得像棋盘一样井井有序。尽管隔了一千多年,在我眼前的这张西安地图上,城里的街道依然似"弈棋",交错组成一个一个方方正正的格子,像棋盘。然而,唐代的长安城,比起今天还留在西安的那座明代所建的城,还大了一倍有余。像有名的大雁塔,在唐代原是在城中南部,如今却已在明代城墙的外围了。
翻看地图,火车站和解放饭店在城北,而大雁塔正好在另一端的城南,遥遥相望。我不觉福至心灵,决定骑自行车去游大雁塔。想看看从城北到城南,到底有多遥远。
我在解放饭店楼下的小卖部,租了一辆自行车。骑在长安——不,西安——街上,似乎可以感觉到,唐代那些大诗人的幽灵,还飘浮在空气之中。我一边骑车,一边欣赏两旁的街景,觉得这样骑车游西安,恐怕正像从前骑马经过长安一样逍遥写意了。九月初秋,暑气已消,天开始凉了。不少秀丽的现代西安女性,穿着高跟鞋,在路上骑车姗姗经过。可惜这时不是三月,否则,简直可以用杜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来描述。但"肌理细腻骨肉匀"一句,用来描写现代西安丽人,依然还是非常恰当、非常贴切的。
第四部分 5.长安水边多丽人(5)
骑车到大雁塔,我才确实领会到,唐代长安城之大。从我住的解放饭店出发,一直到大雁塔,只需经过一条马路。这条路又宽又长又直,两边种满了梧桐树。如今,它长达约八公里,分成三段:分别称为解放路、和平路和雁塔路。我骑了快一个小时,才来到和平路的尽头,也就是明代所建的和平门附近。但这还只是恰好走完了一半的路程!从和平门到大雁塔,又还有几乎一个小时的骑车路程。当然,我悠闲地骑车,目的在欣赏街景,并不急着赶路,骑车速度比较慢些。但在唐代,这条长约八公里的路,如果步行的话,恐怕也至少需要四、五个小时。换句话说,单单从城北走到城南,就要花费半天的时间。
我登上大雁塔顶楼,向北瞭望整个西安市。在雁塔上,我来时的那条大路,更显出它的笔直和修长了。我见不到它的尽头,只见到它慢慢消失在两边梧桐的绿叶丛中。往南瞭望,则是一大片的农田。东南面,就是唐代有名的曲江池遗址,杜诗所说"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水边"了。如今,它早已干涸,变成了农田,再也见不到"水边"了。
在大雁塔上瞭望,我更证实,今早一抵达西安时,我的一大"发现":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绝对见不到山的。连远山朦胧的影子也难以见到。刚抵达西安火车站时,我想起我的老师刘子健教授,好些年前对我说的那一番话,连忙往南一看。可是,哪有终南山的影子!这终南山离西安城,至少还有三十公里路。即使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恐怕也是望不到的。至于唐太宗皇帝远在醴泉县的坟墓昭陵,那更是在七、八十公里以外,在长安城中更不可能望见。
奇怪的是,唐代的诗人们,写起诗来总喜欢说,他们当年如何如何登高瞭望昭陵,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比如,在公元八五○年,杜牧即将离开长安,到湖州去出任刺史,就曾登上大雁塔附近的乐游原,写下那首《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里面就有一句"乐游原上望昭陵",好像要跟太宗皇帝辞行,依依不舍的样子。杜甫和许多其他唐代诗人们,也都写过类似的诗句。看来,唐诗中这些"望昭陵"的举动,都只是一种象征的姿势,求精神上之寄托而已。长安城中是绝不可能望见昭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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