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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学者的寻踪壮游

_4 赖瑞和(当代)
清早七点多,我已买好车票,打算到一百二十五公里外的保定去。车子一开上通往保定的国道,便可感觉到这是中国最好的高速公路之一:笔直的马路,醒目的标志,如画的风景,真可与美国最好的州际公路比美。可惜,到了望都附近时,不知怎的,有一个公安设起的路障,所有车辆又被赶下这条国道,回到乡间小路去行驶了。
十点半抵达保定。在保定大厦宾馆办好住宿后,便走到火车站前的广场,找车去满城。经过一家餐厅时,门前有一块很大的看板,正在替"正宗天津狗不理包子"卖广告。我不禁停下脚来细心一读,仿佛在读一篇唐代的榜文。原来这家餐厅说,它得到天津那位狗不理开山祖师的真传,做出来的包子保证狗不理,保证正宗云云。半信半疑地走进去,心想,不管它正宗不正宗,横竖我也得吃中饭了,姑且试一试吧。
于是先叫了二两六个的狗不理包子,加一碗蛋花汤,又见到柜橱中有卤味拼盘和粉皮,也各要了一碟。天津的狗不理闻名已久,但还没有机会一试,不知是甚么滋味。这保定"真传"的狗不理,我却只觉得过得去,还可以,和其他地方的包子差不多,不觉得有甚么特别精彩之处。倒是那碟粉皮,做得特别细滑,淋上一点芝麻酱,在炎热的夏天吃起来,"美美的"。我不禁又叫了一碟。
这样悠闲地吃完这顿中饭,才走到火车站前的广场去找车。满城位于保定西郊约三十公里,有一班远郊公车去,但班次很少,不方便。后来找到了一辆出租车,便在中午的大太阳底下,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刻,出外寻访中山靖王墓。
这中山靖王刘胜夫妇墓,早在一九六八年已发掘。最有名的出土文物,莫如那两套完整的金缕玉衣和那盏长信宫灯。但我最想看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墓室本身和它的位置。据考古报告说,这两座西汉墓是"凿山为陵"的,而唐代帝王的陵墓,不少也是凿山为陵的,如唐太宗的昭陵和高宗的乾陵。可是,到底怎样"凿山为陵"?墓室到底在山的哪个部分?在山顶,山腰,抑或在山脚下?文献上的记载一直没有说清楚。所以,九一年刘胜夫妇墓终于开始对外开放以来,我就很想去实地看一看,解开心中的谜团。
出租车跑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来到满城西南郊的陵山脚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墓室不是建在山脚下,也不在山腰上,而是建在山上的顶峰之中。要参观墓室,还得爬到这座陵山的顶部。我沿着一条新建的登山小路,爬了二十分钟左右,才来到峰顶。山上所见的风景十分秀丽。整个满城县郊的农田和民居,就躺在山脚下了。难怪刘胜夫妇生前会选择如此清幽的一块福地,来作为他们的长生之殿。山上的风很大。
墓室分为两座,夫妇各一,南北并列,相隔不远。最引人注意的是,它们都建得那么接近峰顶。墓室内部的顶端,离峰顶恐怕不到十米。墓的入口处向着南方,墓道长达五十多米,像火车隧道一样平平伸进峰顶的腹部。我沿着这条墓道走进去,终于明白"凿山为陵"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陵山的峰顶,全是坚硬的岩石。当年开凿这条墓道,恐怕就像现代开凿一条火车隧道一样。可是当时没有炸药,全靠人力,可以想见这工程之艰苦。我走进墓道时,感觉到一股寒冷的空气,迎面袭来,里头的温度比外头的至少低了十度。墓室里如今只剩下一些陪葬的陶器和泥俑。原本的金缕玉衣已经不在,长信宫灯也已不在,都移到博物馆去了,留下的只是复制品。
下山时,我几乎可以肯定了:唐太宗的昭陵,应当也像这刘胜夫妇墓一样,是建在九峻山的峰顶之上的,而且也是以这种火车隧道的模式建的。只是,九峻山比陵山高出好几倍。昭陵的工程当更浩大。据《唐会要》说,昭陵的墓道长达七十五丈(约二百三十米),比刘胜的墓道长约四倍,难怪营建了足足十三年。
在登山小路的另一面斜坡上,我见到工人正在搭起一座座的铁架,看来预备建造一条登山索道,方便游人上山玩。看来,刘胜夫妇的幽灵,在这里静静地长眠了超过二千多年后,终于还是逃不过现代旅游的浩劫。
第十一部分 1.咸阳布衣(1)
两年前,在西安转车的时候,我就想到韩城去看看司马迁的故乡。韩城位于西安东北约二百八十公里,在黄河的西岸,有火车直达。可惜那天早上太匆匆,赶不上火车,没去成。两年来,这件事一直是一个小小的遗憾。所以这次陕北之旅,韩城是非去不可的了。
从蒲城到韩城,也有火车,也就是那些从西安开来的。可是蒲城的火车站,位于县城外好几公里的地方,不方便,反不如乘搭长途汽车。前一天傍晚,探访过玄宗的泰陵回来,我特地去了一趟县的汽车站,确定明早八点钟会有一班车发往韩城去。
清早七点多,蒲城汽车站还不见有到韩城去的车子。问卖票的,她说:"车还没到,等一等吧。"问她可不可先买票,她说:"车来了再卖。"结果,车来了,大家抢着买票,又抢着上车,一片混乱。幸好车上座位多得很。夏初在陕北一带旅行,长途汽车好像都不拥挤。不过后来听一名老农说,这时是农忙收割季节,乡下人都在田里忙着,少出门而已。
中午时分抵达韩城,就遇到一名开机动三轮车的司机来拉生意。如果在别处,我可能懒得理会这司机。然而在陕北,却不能大意,因为小镇上不但没有出租车,连机动三轮车都是罕见的、稀有的。回想起来,从榆林开始,经过延安、黄陵、铜川、蒲城这几个县市,市面上真的连一辆出租车也没有。这次这名司机,五十来岁,瘦瘦小小的,穿着一双拖鞋,一件破旧的衣裳,仙风道骨一样。我请他先载我到韩城宾馆投宿再说。
韩城虽号称市,可是明显的是个穷县,比蒲城还要破旧。市面上邋里邋遢的,商店和民居都灰兮兮的。不知情的人,比如西方那些记者,来到这里一看,可能以为只是"第三世界"一个甚么荒凉落后的小镇。恐怕没有人会想到,这城市已经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了,而且还出了一位司马迁那样伟大的史家,足以和日月争光的。起先很为司马迁叫屈,但后来转念一想,一个人的故乡,对他来说,永远是最美的。为他叫屈反倒把他的故乡看扁了,大可不必。
开车师傅姓冯。他载着我,穿过旧城区,再爬过一个高岗,才来到位于新城区的韩城宾馆。半路上,我向他打听司马迁的祠堂。他马上说:"啊,我知道,在城南的芝川镇,离这里还有二十里。我载你去。"
"可是我还没吃午饭。"
"没关系,你先到宾馆把东西放下,我载你先去吃饭,再带你去司马迁祠。"
我被他说得很心动,而且在韩城这地方,恐怕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决定听他的话。这位冯师傅,似乎有无穷的耐心,一点也没有其他开车师傅的那种急躁。他载我到餐厅吃饭,自己在门外等着,悠闲地抽着烟,似乎准备陪我一整天的样子。他总是说:"不急,不急,慢慢来,时间多的是。"
饭后,他载着我离开城区,往城南芝川镇走去。他先前和我说的二十里距离,用的是市里,也就是传统的华里,大约等于十公里。机动三轮车开得很慢,喷着黑烟,在白杨夹道的马路上,奔跑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芝川镇。镇上,只有一条大街,不少农家在路边摆卖西瓜、蔬菜和西红柿。我们先在一个西瓜摊上,吃完一个大西瓜,才转入大街边的一条小路,爬上一个小山岗,来到司马迁的祠堂。
司马迁死后,据说就葬在这里。然而这恐怕和许多汉唐古墓一样,是无从查考证实的了。而今所见到的司马迁墓,只是元代重修的一个象征式的衣冠冢。因为是元代修的,所以修成像蒙古包的形状。
祠墓区占地面积很大,依山建筑,有四层高台。我爬到最高一层的顶上。东面就是黄河了,在远远的农田外,恰似一条瘦小的银带般流着。西面有一段很高的黄土台原,那已经是黄土高坡梁山的一部分了。整个祠墓区,有不少苍劲的古柏在风中摇晃着。
这一天,只有三五个游人,而且都是当地的农人。从高台上走下来,冯师傅依然在入口处和售票的人员闲聊着,不急着离去。祠堂下边,有一片不知谁家的农田。还有一头驴子,身上拖着一辆大板车,默默地站立在一棵青青的柳树下歇息,一动也不动。驴子的眼神永远是悲伤的。它立在那棵柳树下,给人一种亘古的感觉,仿佛一直立在那儿,伴守着司马迁的祠墓,已经超过二千多年了。
第十一部分 2.咸阳布衣(2)
从地图上看,韩城和三门峡的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万万没想到,我却走了整整一天的路,而且还得渡过两次黄河,才在黄昏夕暮中抵达三门峡市。
一大早,在韩城汽车站买票时,我就有个预感,这一段路虽短,可是跨越陕西、山西与河南三省,恐怕不好走。我买了一张最远到山西侯马的车票,准备到了侯马再转车经运城到河南的三门峡。看地图,原以为这是一条大路,会比较好走。而且侯马曾经出土战国时代的盟书,这地名对我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班车倒是准时出发。十一点多,便开到黄河边上,飞快地驰过河上的一座铁桥,就进入山西省界。再一转弯,便把滚滚的黄河远远的抛在后头了。可是,中午到了河津这个小镇时,司机竟停车不走了,因为他说:"车上没有几个人去侯马。有买到侯马的乘客,可以退票,转其他车子。"
下了车打听了一会,才知道其实根本不必去侯马。河津就有直达车去运城。到了运城,自然可以转车到三门峡。于是在河津胡乱吃过中饭,又继续上路了。这回车子走的是一条乡间小路,走得很慢,经临猗,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走完那八十多公里的路,在下午三点多抵达运城市。
果然,运城到三门峡的班车很多,几乎是人满就开,不过车子其实最远只开到黄河北岸的平陆县。然后,乘客就得下车,效仿《诗经?河广》中的那个宋国人,自己乘船渡河,才可以到达南岸的三门峡市。
三年前,也是夏天,我就曾经在这同一个渡口上渡过黄河。那年,我们渡河乘坐的是一艘庞大的机动渡轮。不料,这次来到这个茅津渡口,才发现黄河竟然水旱,水位猛降,至少跌了二米。所有的渡轮都停航了,无法在水位如此低的黄河上行驾。发旱的黄河,更加瘦削了,暴露出河边的烂泥和腐朽的草木。
有人趁机做起生意来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两艘机动小汽艇,在岸边拉客。我们都别无选择,只得轮流上艇,任人宰割。每艘艇可坐五人,每人收二元,看来可以发一笔大财。这么瘦小的黄河,不到两分钟就渡过去了。上了对岸,还得走过一片原本淹在水中的烂泥河滩,才走到市区面包车的乘车处,狼狈得很。
到三门峡市火车站附近的天河宾馆时,天已经快黑了。
这回来三门峡,主要为了看一看有名的中流砥柱。但没想到,当我向宾馆工作的一名老师傅打听怎样去中流砥柱时,他竟告诉我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中流砥柱崩了!"
"崩了?"中流砥柱崩了?那以后连"中流砥柱"这句成语,不也都得作废了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回事。第一个反应是:难怪我一直想找一张中流砥柱的照片,却一直找不到。
"对,崩了。当年修三门峡水坝时崩的。崩了一大截,现在只剩下一小块了,露在水面。"不知道这位师傅说的是否真实。后来也一直没有办法求证,直到现在都还在设法解答这个谜。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想去走一趟,看一看"崩了"的砥柱。
"那请问怎么去呢?"
"你可以先搭市内的公车到电力站,下车不远有个火车站,叫湖边火车站。每天早上七点半有班专线火车到三门峡水坝。到了水坝区就可以见到中流砥柱了。"
夜里,我老想着中流砥柱"崩了"这件事,睡得不安宁。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坐了最早的第一班公车到电力站,天就开始下起雨来了,而且越下越大。在湖边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食摊,吃过油条,喝过稀饭,再冒雨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到三门峡水坝的车票。原来,这列火车是专门运载水坝员工上下班的。每天只有两班来回,配合员工的上下班时间。
第十一部分 3.咸阳布衣(3)
火车上很拥挤,尽是水坝的工作人员,没有游客。听说星期天才会有游人来玩。列车走了半个小时,来到水坝区。下车后又在雨中走上一个山坡,走了几乎半个小时,才见到高高的水坝,横跨在山坡下的黄河南北两岸上。我立刻紧张兮兮的寻找中流砥柱。
水坝东边的黄河上,有两块岩石。一块比较小,立在接近南岸边的水中,孤零零的。另一块则比它大了至少十倍,位于河中央,可是这块比较大的岩石,明显的曾经遭到破坏。它的上半部分已经"崩了",好像被人铲平了。水坝中间有一面围堤,甚至一直伸延到岩石的中央,似乎把这块水中的大石头当作一个天然的栏柱来利用。我对着这两块巨石发呆,不知道哪一块才是中流砥柱。问了几名在水坝工作的员工,他们都指着比较小的那块石头说:"那就是中流砥柱。"
可是我却不无怀疑。果如此,那这中流砥柱怎么那么小?而且那么接近岸边,并不在水中央,似乎和历史上的记载不符,也和它在历史上所形成的雄伟不倒的形象扯不上关系。在唐代,中流砥柱使得三门峡这一带的水流湍急,漕运不便,经常造成翻船和人命伤亡。唐代那一批精明的理财专家,像刘晏等人,不知花了多少心机,也没法彻底解决这问题。后来,干脆在黄河岸边的峭壁上,凿出栈道,叫纤夫在上头拉着江南来的租税船行走。最后,还是闹出许多人命,不得不停航,把这一带的粮食运输,改用人力和牛车,在陆地上进行。
无论怎么看,我眼前岸边的这块中流砥柱,都太"细小"了,太不起眼了,不可能在当年造成那么大的灾害。如果说水中央那块比较大的巨石才是中流砥柱,那倒还比较可信,而且它的上半部分"崩了",也符合宾馆那位老师傅的说法。然而,仿佛没有人愿意说那块"崩了"的大石,就是中流砥柱。
雨不断地下着。我沿着一条山坡上的小径,一直往下走到河边,走到河上的一座小桥去。在桥上往西一看,河上的那两块石头看得更真切了。无论怎么看,还是无法把这两块石头,和中流砥柱联想在一起。两者都"不像"。雨越来越大了。我心中充满疑惑,只好默默在雨中走回火车站,再乘搭那列专线火车,回返三门峡市。
回到市里的湖边车站,顺便到车站附近出土的春秋虢国车马坑去参观。在售票处的小卖部,终于买到了河南旅游局所编的一张三门峡游览图,和一套明信片。在这地图和明信片上,都有一张难得的中流砥柱的照片,而照片显示的,正是刚才我在黄河上所见的那块比较小的岩石。难道那真的是中流砥柱?还是中流砥柱真的"崩了",而今只剩下那么一小块,露在水面?
在虢国车马坑的一个展览室外面的走廊上,意外地发现康有为写的那四个有名的大字"中流砥柱"。这四个字,当年不就刻在中流砥柱上吗?怎么现在竟沦落在一个博物馆里呢?难道中流砥柱真的"崩了",幸好还能把这几个大字"抢救"下来吗?正像当年在陕南褒河修建一个大水库时,为了避免褒斜道石门上那十几块知名的汉魏隶书摩崖石刻,被大水淹没,结果都把它们从崖上切割下来,搬到汉中博物馆去保存那样?
三门峡一整个上午都在下雨,下得人有点心烦。我离去时,心中的谜仍然没有解开。
第十一部分 4.咸阳布衣(4)
又见西安,又见西安。我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来西安了。好些年不见,火车站对面那家以前常去的解放饭店,房租已经提高到一百大元外汇券,然而各种设备,明显的旧了。电梯里的地毯,破烂得发黑。餐厅也改小了,而且看来生意不好,惨淡经营的样子。
我是从三门峡乘火车来到西安的。这回来西安,只是路过转车,下一个目的地是西安以西的扶风和法门寺。第二天一早,便在火车站对面的长途汽车站,搭了一辆班车到扶风。这车站售票,已经电脑化了。车票上打印出来的中文字体,还不错。十一点多抵达时,发现扶风真是个小镇,没有几条大街。我投宿在扶风饭店,准备在这个小镇度过安宁的一天。
午饭后,乘了一辆小面包车,到法门寺去。自从佛骨舍利和一大批唐代文物在这里出土后,法门这小村,一夜之间成了一个热门的旅游点。大街上尽是餐厅、宾馆和手工艺品店。
李唐王室当年迎佛骨,害得韩愈写了那篇《论佛骨表》,被贬到潮州去。一千多年后重读此文,我觉得韩愈的论点,即使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言论标准来看,还是很大胆的,敢说出他心中的真话,大勇可嘉。然而,如今在法门寺博物馆中展出的佛骨,只是个"影骨",一个玉质代用品,并非真正焚化后的指骨头。真正的佛骨,我听说太"神圣宝贵"了,不可展出。
下午,在扶风的街头闲逛。扶风附近便是周人祖先的发源地岐山。这里到处可见的一种小吃"扞面皮",竟都标榜是岐山的,给人无限温馨的历史联想。晶莹的凉面,淋上麻酸辣各种酱料,再标上岐山两字,便仿佛是周人的祖先始创似的。我也在一个路边摊尝了一碗。岐山的扞面皮似乎是最道地的。后来在西安、凤翔、平凉等地见到的扞面皮,也都标榜是岐山正宗的。
从前在研究所初习唐史时,初唐史料是平日常常要翻查的。唐代虽号称在公元六一八年立国,可是刚刚开始那六七年,还有不少血腥的重大内战,是一段极之混乱的历史。我记得,初唐史料在描述唐初的这些战事时,经常提到某某将领,因为战败了,或者其他甚么原因,便"远走平凉"。不知怎的,"远走平凉"这四个字,从此一直给我很深刻的印象。平凉仿佛成了一个避风港。"远走平凉"便没事了。
如今,平凉还是个活生生的地名,位于甘肃的六盘山东面。再往西北走,便进入荒凉的六盘山区里的固原,唐代的原州。那儿回民众多,现在已经属于宁夏回族自治区了。从平凉往东走,便是"泾渭分明"的泾水的发源地泾川,以及有名的北石窟寺的所在地西峰。其实,在唐代,这几个地方全属于关内道,现在却分属甘肃宁夏,甚至脱离了陕西省了。
我也是被迫"远走平凉"的。那天在扶风游过法门寺后,按照原定的行程,本该去凤翔的,再转车到深山里的麟游,去寻访唐代的一通名碑:欧阳询写的《九成宫醴泉铭碑》。没想到,在凤翔汽车站买票时,那名女售票员竟跟我说:
"没车去麟游。"
第十一部分 5.咸阳布衣(5)
"时刻表上不是写着,一点半有一班车的吗?"
"没开了。"她冷冷地说,又低头在打她的毛线。
这"没开了"的意思很多。或许是这班车早已取消了,不开了。又或许是今天临时有甚么事,车子不开了。总之,在凤翔这个小县城遇到一个只管打毛线的售票员,一时倒真是没有办法。我走到售票厅的门口,望着门外的停车场想法子。
望啊望了一会,突然见到一辆车子的挡风玻璃上,挂着一个"宝鸡-西峰"的牌子。车上已经坐了不少乘客,司机也在驾驶座上,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看来,这是一辆从宝鸡开来的长途汽车,在等待凤翔的乘客上车。我蓦然又想起了初唐史料上那"远走平凉"四个字。心想,不如暂且不去麟游了,让我也先来个"远走平凉"算了,因为西峰就离平凉不远。于是赶到另一个售票窗口询问。
"对,那是到西峰的车,十点半开。你买了票就可上车。"这次,这名售票员和气得多了。看来,"远走平凉"果然是个好办法。
就这样,我在当天下午三点多来到了西峰。前些天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今天正好放晴。过了凤翔以后,一路上,几乎又都是黄土高坡了。雨过天青,黄土高坡得到了雨露的滋润,草木在阳光下也显得格外娇媚起来了。车子开过长武以后,黄土断层越来越高了,乘客却越来越少了。风和日丽,是一段十分惬意的夏天旅程。
西峰地势平坦,其实它就位于一个很辽阔的黄土台原顶上。第二天一早,在宾馆租了一辆小轿车去寻访庆阳的北石窟寺。车子沿着西南的方向行走,走的尽是下坡路。北石窟寺就位于两条河水交汇处东岸的一面崖壁上,地点十分隐密,和外界的交通极为不便。古代的石窟寺都喜欢建在如此荒寂的地方,原本并不想吸引甚么游人来玩,和现代旅游业者的想法显然大大不相同。
这个北石窟寺,是由北魏的一位刺史创建的。可是或许因为地点隐密,它在本世纪初一直没有被人发现,直到五十年代末才重新被人找到。正因为这样,它的许多雕塑都还保存得十分精美完好。第一六五窟是北魏开凿的一个大窟,尤其精彩。那天早上,只有我一个游人。这石窟正面对着那两条河水。窟里的大佛慈悲地微笑着,一片祥和宁静,似乎和一千多年前的景象没有甚么大的分别。
当天下午,我就真的"远走平凉"了。五点多抵达时,一看,才知道平凉的地形很奇特:它建在南北两座大高山的中间,所以形成一个又狭又瘦又长的城市,和延安有点相似,确是个有天险可守的好地方,远远比西安来得险峻。难怪,唐初的那些大小军阀,战败的时候总喜欢"远走平凉",逃到这儿来。
然而,平凉也确是荒凉,没有甚么文物古迹。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到更北的固原去。七月中,本该是仲夏,最炎热的天气,但在通往固原的路上,气候却十分清爽,简直就像秋天了。我查看随身带着的一个温度计,只有二十三度!也难怪,这儿已经进入了六盘山区,随处是高山了。然而,在这样的山区,中国铁路部却也在修建一条铁路,从陕西的宝鸡一直通到宁夏的中卫,称为宝中线。途中,平凉到固原这一段路,该是最艰难的了。路上经常可以见到已建好或正在兴建中的高高桥墩和隧道。
固原回民多,街上的餐厅几乎都是回民的。伊斯兰的色彩浓厚。路两边做买卖的个体户,大都戴着一顶白色的小帽。牛羊肉泡馍随处可见,我也去吃了一碗。在唐代,这里是昭武九姓人(即粟特人)的聚居地。今天住在固原的史姓人家,很可能便是他们的后代。
夜里,我睡在固原宾馆,到了凌晨四点多,被一连串的广播声吵醒。细听之下,原来是穆斯林清晨的第一次祈祷声。悠扬的阿拉伯文祷告声,竟好像是我熟悉的。我觉得我应当在甚么地方听过这样的祈祷。想了一会,才想起这就跟我在马来西亚老家清早常听到的祈祷声,完全一样的声调。只是,这一次在中国听见,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第十一部分 6.咸阳布衣(6)
那年春天,筹划夏天的旅程时,有一天很偶然的在某一位作家的一篇文章中发现,原来小学时经常用来练习毛笔字的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碑,还保存在陕西省麟游县的九成宫遗址上。当时就下定决心,到陕西时一定要到麟游县去走一趟,不仅仅为了这通名碑,也为了看看那九成宫遗址。
不料,麟游真的处在深山中,交通极为不便。为了这通名碑,我也走了一段曲折的路。原本应当是在游过扶风的法门寺后,转道凤翔去的。但在凤翔汽车站,那名售票员一说"没车去"时,我便耐不住性子,"远走平凉"去了。结果,我后来才从宁夏的固原南下,经平凉,到泾水的发源地泾川去,玩了一天,准备第二天一早搭车去麟游。
泾川县城很小,只有两条大街,四周都是黄土高坡。我投宿在县招待所里。极大的一个套间,一房一大厅,竟只收三十九元,十分便宜,而且还是人民币,仿佛不知人间还有外汇券这回事,可见这儿外国旅客之稀少。然而,这里却有一个世界级的国宝:北魏年间刻成的《南石窟寺之碑》。石碑对我有莫名的吸引力,唐和唐以前的碑刻,对我的魅力更大,所以到泾川的当天下午,就一个人匆匆跑去看了。
此碑现藏泾川县文化馆,在大街北端王母宫石窟寺的文物管理所内,还保存得很不错。碑身下方有一道裂痕,看来是人为的破坏。碑文有一些缺字,但还清晰可读。一九二五年,考古学家陈万里,便因为此碑上的"南石窟寺"这一名称,而在他那本陇东考察报告《西行日记》中,推想应当还有一个北石窟寺的存在:"有所谓南石窟寺,则必有北石窟寺之相对。"五十年代末,文物勘查队按照这个推想,果然在庆阳找到了北石窟寺。
访碑回来,翻开地图一看,麟游就在泾川东南面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距离很近。可是,没想到,为了一睹欧阳询写的那通名碑,竟得换两次车,在路上走了几乎整整一天,才在傍晚时分来到麟游。然而,这却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旅程。
前一天在泾川县的汽车站买票时,才知道泾川并没有直达车到麟游,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地方,距离虽近,却分属两个不同的省份:泾川属甘肃,麟游却在陕西了。从泾川到麟游,最远只能到邻近的灵台县。一星期前,我从凤翔"远走平凉"时,正巧曾在灵台县停车吃中饭,对这小城还有点印象,决定先到灵台,再设法转车去麟游。
车子沿着长武一带的黄土高原急驰,到早上十一点多就开抵灵台。小小的县城,大街没有几条,汽车站竟有两个。吃过午饭后,问人,才知道从这儿去麟游也没有直达车。唯一的办法是,先乘搭开往凤翔的班车,中途在两亭这个小地方下车。然后,再看看那儿有没有车可转到麟游去。心想,一个小小的麟游县,怎么这样难以到达。越是难以到达,我不禁越想去看看,甚至准备好,必要时在两亭这样的小镇过一晚,也非到麟游不可。
于是又乘搭了中午开往凤翔的一班车出发。车子走了半小时,便来到一个叫"天堂"的小城,位于甘肃和陕西省的交界处。到了天堂,就算进入了陕西省界了。中国小镇的地名,常常是很别致的。我想起陕西铜川北面一个叫"哭泉"的小城,给人一种十分悲伤的感觉。我不知道那里为甚么叫哭泉,不过它给我的联想,却仿佛是在远古时代,那儿发生过一件天地不容的冤案:一个少女的眼泪流成了泉水,把小城淹没了。为了平息这冤魂,城里的父老只好将城名改为"哭泉",有点像柏格曼早期的电影《处女泉》的结尾那样。
天堂过后,再行车半小时,两亭便到了。这地名也很美,仿佛有两个亭子让过往的旅人避雨,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在两亭下车时,正好是下午一点半。小城似乎还在午睡未醒,一片宁静。两亭汽车站就建在大街边上,很小巧,连停车场都没有。车子到了这儿,停在街边,让旅人上下车后,又开走了,根本无从进站。
大街两边,有一些商店,但仿佛却有一半以上是不营业的,大门都紧紧闭着。汽车站也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售票或办事。问了一个等车的当地农人,才知道下午三点半左右,会有一班从凤翔开来的过路车,到麟游去。那是今天最后一班车了。
第十一部分 7.咸阳布衣(7)
于是走到大街上一个西瓜摊前,买了半个西瓜,慢慢吃着,准备在这儿等两个小时。这一天,我的心情倒是出奇的悠闲,不把两个小时当一回事,倒想好好享受一下这个小城的淳朴和宁静。或许,旅行本该如此。困守在某个荒寂的小镇,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两亭的大街其实也很短,大约只有一百米左右就完了。我坐在西瓜摊前看人,看远方浑黄色的高山和青绿的农田。来往的车子也不多,毕竟这里不是主要的交通要道。一头母牛,脖子上挂着牛铃,带着它的两头小牛,大摇大摆的走到马路上,吃别人丢弃的西瓜皮。还有一名年老的侏儒,在背后拍打着母牛和小牛,赶它们回家去。
三点多,车子终于来了。那天在凤翔汽车站,我明明见到时刻表上有一班一点半开往麟游的班车,可是问售票员时,她却说"没开了",看来她是胡扯的。结果害得我"远走平凉"去了,又绕了一条远路回来。现在,我眼前的这辆车,显然就是一点半那一班,从凤翔开出,到两亭时正好是三点多。
从两亭到麟游,车子走的是一条上山的小路。过了一个叫"招贤"的小镇后,路越来越陡,天气也越来越凉快了,好比突然从盛夏飞越到了初秋。下午的阳光很充沛,而且竟像冬日的阳光那样,让人觉得无比的亲切和温馨。路两边,尽是满山满谷的树林,黛绿色的,那种得到雨露滋润过的绿色。
那时,我已经看了至少两个星期黄兮兮的黄土高坡。麟游这一带的风景,真是让人眼睛一亮,好像回到了闽北武夷山一带的青山碧水。这儿明显地不属于黄土高原区了。我终于明白,为甚么隋唐要选择在这里建筑一座行宫,作为天子的避暑之地。我庆幸自己没有半途而废,总算坚持到底,转了那么多趟车,终于来到这一片黛绿之中。
五点多抵达麟游县城时,阳光还是那么明媚。在县招待所办好住宿后,趁着还有一点天光,决定先去寻访那通《九成宫醴泉铭碑》。县招的女服务员给我指点说:"你沿着大街往那头走,一直走到尽头,再右拐,上一个小坡,就是了。"
欧阳询写的这通名碑,现在已建了碑亭保护,并且设了一个管理所。我到的时候,服务人员已下班。看守碑亭的那位老师傅,正推着一辆自行车,准备外出去了。他见我一来,马上说"无妨,无妨",可以让我进去参观。
他打开碑亭的大门。咿啊一声,高大的《醴泉铭碑》便悄悄的立在那儿。窗外的夕阳斜照进来,给石碑更增添一种古老永恒的感觉。碑身呈幽绿色,光滑滑的,石质考究,看来是十分坚硬的花岗岩类。它默默承受了一千多年来的拓印,而今连刻在碑上的字也被拓得快平了,快没了,只剩下薄薄的、瘦瘦的一层字迹。
我站在碑前,细读碑文开头的第一行:"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皇帝避暑乎九成之宫,此则隋之仁寿宫也。"没错,小学时伴我习字的那些碑帖,原来都是从这碑身上诞生的,流传开来的。如今,我终于找到它们的源头,而且就站在这源头之前了。
九成宫早在初唐就被大水冲毁。它的废墟如今深埋在现代麟游县城之下好几米的泥土下,难以发掘了。但我访了《醴泉铭碑》后,回到县城的大街上时,竟无意间"窥见"了当年九成宫华美的一面。
原来,一九八○年,县城大街上在进行一项建筑工程时,无意中挖着了一口唐代九成宫的水井。目前,这口井建有井亭保护,属于麟游县文化馆管理。但我来时,已是黄昏夕暮了,井亭的大门深锁着。我只能从大门的门缝,往里窥看,仿佛在窥探堂奥之美。
这口唐井,的确十分罕见。它深埋在地下好几米的地方,一直没有受到人为的破坏,保存得极为完美,连井台上的方形素面石板和长方形石条,都还是唐代的遗物。如今,它悄悄的躺在那儿,那么完好如新,竟好像是一千多年前,一名唐代宫女刚打完水离开不久的样子。我从门缝中窥看着,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唐代宫廷的一件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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