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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的行囊

_3 比尔·波特(美)
正文 第九章 无镜亦无尘(8)
9:38:16 946
几杯茶过后,惟道带我去看一座围绕五祖真身塔所建的大殿。弘忍的真身塔初建于他圆寂之前的674年,它原本也在冯茂山上的禅定寺原址,后来随着庙里的其他建筑一起被搬下了山。塔外的大殿被毁坏过若干次,又重建过若干次,佛座上的弘忍像是1938年重修时的泥塑复制品。弘忍的肉身去向不明。根据记载,它可能已经毁于大火。不过惟道告诉我,五祖肉身还在,它被藏在了真身塔下面的地宫里。至少前任监院是这么说的。
弘忍对禅宗的影响难以估量。他的弟子们创建了禅宗的南北二宗,并进入宫廷传法。他们是禅林结出的第一批硕果,他们把禅传播到了整个中国。也因此,历朝历代从各地赶来向弘忍致敬的人不绝于途。诗人白居易(772-846)也是其中之一(几天以前,我刚刚在洛阳见过他的后人)。公元815年,白居易因为直言进谏触怒了皇帝,被贬谪到与黄梅隔江相望的九江。期间,他曾到五祖寺一游,并写下一首短诗《东山寺》:
直上青霄望八都,
白云影里月轮孤。
茫茫宇宙人无数,
几个男儿是丈夫。
大丈夫弘忍和他培育出的互助劳作传统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吸引他们的不是某种意识形态,不是某种苦行方法,也不是什么神秘神奇的东西。吸引人们的只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我怀疑,那些络绎而来的朝拜者心中虽然装着《金刚经》关于“不住于相”的教诲,但脑际更回响着老子的箴言。至少我自己清楚听到了《道德经》的倒数第二章: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道信和弘忍并没有开创这一切。但他们为“道”提供了一个可操作的集体平台。我点燃几支香,在佛前顶礼三宝,然后谢过惟道的盛情款待。天色已晚,我回到房间,写过日记,便在雨声中安然入眠。半夜,我听到一只夜莺的鸣唱。几个小时之后,值夜僧人敲响了破晓的钟板,司晨的公鸡立刻在山下响应。天亮之后,该继续上路了。惟道已经为我安排了寺院的越野车,它将把我一直送到扬子江边。不必着急,我心满意足地对自己说,然后翻了个身,继续沉入梦乡。
正文 第十章 不得闲(1)
9:38:18 1058
第十章不得闲
我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下了山,长江对岸就是江西省的名城九江。既然有寺院的顺风车把我送到江边,索性在繁华大都市里潇洒一天。
越野车始终没有出现。按惯例,五祖寺的司机每天早饭后都会开越野车下山买菜。我坐在床上等着司机来敲门,一直等到八点,门前始终静悄悄的。事后才知,司机今天一反常态,在早饭前就下山去了。
无奈之下,我打点行囊出了门,把钥匙还给石女士,然后向惟道的房间走去。门关着,敲门也无人回应,估计是出去了,但也许没走远。我决定守在门口等他回来,便又一次走到玉兰树边,在长凳上坐下。花香一如既往地浓郁,几乎到了刺鼻的程度,我快晕过去了。
我正在严肃地思考晕眩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一个电工出现了。他也走到惟道的房前敲起门来。仍然没人应答。和我不同的是,电工有正经事要办,不能像我一样不负责任地赖在长凳上无所事事。他绕到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有一扇窗户,窗户下面应该就是惟道的床铺。电工对着窗户大喊起来:“惟道师父!”喊了几声依然不见动静,他又拉我跟他一块喊。我们一起大喊:“惟道师父!”还是没反应。但我们坚持不懈地喊着。
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屋里突然有了动静,我们赶紧回到房间门口。门开了。惟道解释说,他正在打坐,然后很惊讶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还在这儿。我委屈地说,越野车也没言语一声就提前下山去了。惟道闻言,从容不迫地从僧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一分钟以后,一辆黑色轿车出现了,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这似乎是所有中国寺庙监院共有的一种超能力,他们一定都钻研过法力无边的手机咒语,最擅长的神通变化就是召唤黑色轿车。惟道师父召来的这辆,仪表板上还镶着桃木装饰条。
开车的是一位建筑师,他昨晚也在寺院里过夜。惟道介绍说,五祖寺的新禅堂和佛学院都是由他设计建造的。我谢过惟道,坐着建筑师的豪车下了山。可惜,在豪车里只坐了十五分钟,建筑师就把我放在了黄梅县汽车站。这是一座无比破旧的汽车站,我由此判断它一定坐落于黄梅的旧城区。车站里的巴士也无比破旧,我上了其中的一辆,低头看得见车下的路面,它的年龄大概和车站一样老。车开了,我安慰自己:反正九江离得也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可惜我又犯了一个错误——车窗上的大字写的是“九江”,但我没留意它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长江大桥”——这趟车的确是开往九江方向的,但只开到江边就不再往前了,甚至连长江都没过。事实上,要过了四公里长的九江长江大桥,才算真正到达九江市。
正文 第十章 不得闲(2)
9:38:19 1118
在桥头拦车并不是聪明的选择。过桥的大巴一辆接一辆,我殷勤地向它们招手,可半小时过去了,没有一辆停下的。终于,一辆本地小巴纡尊降贵停在了面前,而那只是因为恰好有人要在这儿下车。我上了车,小巴刚开过大桥,又停下了——终点站到了,我被撂在了郊区的一大片廉租房旁边。
我受够了。改变命运必须靠自己。一辆出租车驶过,我奋不顾身地拦下了它。
十分钟以后,出租车停在了白鹿宾馆的门口。这是去年来时住过的酒店,它坐落在老城区里,离江边只有几分钟路程。白鹿宾馆的大堂经理还记得我——肯定是因为我的大胡子——这省去了讨价还价的工夫。房价直接打折到二百六十块一晚,对于我的预算来说,这个价钱还是有点贵,但对于九江来说,这已经算是便宜的了。许多世纪以来,九江一直只是长江边上一座普通的码头城市,但是1995年通车的京九铁路改变了它的命运,令其一跃成为中国内陆的交通枢纽。城市开始爆炸式扩张,物价也随之飞涨。不过它的老城区还保留着原来的风貌。
我放下行李开始出门游荡,先去了趟街对面的网吧,查过邮件,家里人一切平安。转身出来,拐进酒店背后的一条小巷,去找上次来时发现的一家茶叶店。去年在那里买到的铁观音非同凡响,今朝重访九江,自然不容错过。可等我走到记忆中的位置,却发现茶叶店不见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条街,确认自己没有记错,于是再回来一问,原来开茶叶店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家女装店。店里的姑娘告诉我,茶叶店确实搬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她也不知道。
茶叶店的名字叫茶缘茶庄,铁观音是它的主营品种。这种以菩萨为名的茶叶在制作工艺上属于乌龙茶的一种,三百多年前发源于闽南的安溪县。福建与江西两省相邻,而店主与安溪当地的茶农相熟,于是做起了这门生意。
多年来往中国,我培养出一项小癖好,每次都会设法捎点好茶叶回去。茶缘茶庄出售的铁观音是我尝过的最好的茶,就连少林寺的僧值延颖床底下那些极品观音王也比之不如。我还记得茶庄的老板是位女士,姓曹。不料一年之后,已是人去店空,全无觅处。
沮丧之余,我在女装店门前呆立良久,左思右想还是无计可施,只得叹口气,转身离去。女装店隔壁是家便利店,我信步走了进去,希望能发现南瓜饼之类的好东西。令人失望的是,货架上所有的零食都包装精美,让人一看就没了胃口。我拿了瓶酸奶,向收银台走去,付账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隔壁的茶叶店搬到哪儿去了?便利店老板说它搬去了新城区,具体地址他也不知道。我刚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又接着说,茶叶店老板曹女士和他是老朋友了,他有她的手机号。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五分钟以后,曹女士的弟弟从出租车里钻了出来。
正文 第十章 不得闲(3)
9:38:21 1027
我在狂喜之中走进了茶缘茶庄的新店。曹女士满脸微笑走上前,述说着重逢的喜悦。我并不是什么大客户,但货好也要知音赏,我幸好是个识货之人。在树桩做成的茶凳上坐下,面前是一个用巨大的树根加工成的茶几,上面放着功夫茶的一整套用具。曹女士开始烧水、烫壶,准备让我重温铁观音的记忆。
今天是3月23日。曹女士告诉我,铁观音的春茶要再过一个月才能开始采摘。她知道我不会对去年剩下的夏茶感兴趣,因为夏季采制的铁观音是品质最低的,而且又隔了大半年时间,观音早已变成灰姑娘了。秋茶是铁观音香气最为馥郁的一种,铁观音特有的“音韵”也正是在秋季酝酿得最为充分,可惜的是,茶庄里的秋茶已经售罄,唯一可供选择的是新到的冬茶——茶壶里泡的正是冬茶,它的品质虽不及春秋两季茶,但总好过隔年的夏茶。我端起茶盅饮了一口,确实还不错。然而,在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之后,仅仅喝到冬茶还是不免令人失望。可是缘分不能强求,也许今年我的“茶缘”就是冬茶了罢。既然如此,买上一点也聊胜于无。我掏出了皮夹,但曹女士看出了我脸上写满的失落,她说等等,然后从货架上无数个巨大的茶叶罐中拿起一个,从里面掏出一包茶。
她狡黠地笑了笑,对我说,其实秋茶没有全卖光,她还留了点,不过这是没有经过精制的毛茶。大多数中国茶在采摘时只取嫩芽,而铁观音则还要取顶芽下面连带嫩梗的两到三片新叶。叶梗的出现,在其他茶叶品种中通常是劣质茶的标志,但对铁观音来说则恰恰相反——嫩梗中富含的芳香物质正是成就铁观音的关键所在。必须通过反复的摇制和发酵,叶梗中的芳香物质才能挥发出来(然而不幸的是,铁观音特有的花果香气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渐渐消退,期限通常不到一年。一般在存放了半年之后,梗叶就开始变苦)。在此之后,大部分市售铁观音还要经过簸选和风选筛去黄片和嫩梗,而没有经过这道工序的则称为“毛茶”。相比之下,毛茶的风味比精茶更为浓郁。
她重新烧水、烫壶,为我泡了一泡秋茶。我们都没有说话。茶壶里飘出不可思议的花果香气,它既强烈又微妙,和五祖寺的玉兰树大不相同。我愿意整日整宿地吸嗅这种香气,我能毫无困难地闻着它入睡。大陆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但我知道在台湾的茶王赛上,茶叶的得分一半来自香气,而对汤水味道的评价只占百分之二十五,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五则要看茶汤的色泽。如果让我做评委,这泡秋茶的香气无论多少分都不够给的,而茶汤的滋味也非常甘醇,没有一丝涩味。
正文 第十章 不得闲(4)
9:38:22 1186
我问曹女士这秋茶她还有多少,她说只剩下一斤半了。我又问价钱,她说一千块一斤。我想都没想,立刻说全要了。曹女士闻言又笑起来,她说我是老顾客了,而且这茶叶已经放了四个多月,干脆给我打个折,一共只收五百块。这下可好,我嘴皮子没动一下,反倒成了讨价还价的高手。曹女士还贴心地把一斤半茶叶分装成十五个真空小包装,我计划着,到了夏天每星期享用一包,那将是一整个夏天神仙般的日子。我甚至已经想好了用一本合适的书来跟如此高雅的茶般配——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诗集。我一直想把它翻译成英文,现在总算有理由开始了。
曹女士忙着分装茶叶,我忙着憧憬夏天,这时,她弟弟又出现了。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我随口提到这次旅行的目的是访问禅宗寺院。曹女士的弟弟闻言,转头和姐姐说了句什么,然后立刻掏出手机打了两个电话。显然,他也是精通手机咒语的那类人。两分钟以后,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出现在茶庄门口,车主人是曹氏姐弟的叔叔。曹女士的弟弟说,他认识一名庐山上的僧人,想介绍给我,而他叔叔的司机可以开车带我们去。谁会拒绝这样的邀请?
收起包装好的茶叶,我向曹女士告别,然后上了越野车,和她弟弟一起直奔庐山。庐山是中国著名的风景胜地,以云雾、瀑布和难以知晓的真面目闻名于世,在历史上还是个隐居的好地方,但现在则每天都挤满游客。好在越野车没有走进山的主路,它沿着庐山东麓外缘的公路一路南行,朝星子县方向开了十七公里,然后向西拐上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水泥路,从土坯房组成的村庄和盛开的油菜花田野中穿过,向着庐山最南端的山峰开去。天上开始下起小雨。开了没多久,水泥路到头了,前方只剩下乱石和烂泥,越野车勉强又开了一段,我们全都下了车,跟在车后面,偶尔推它一把,就这样走完了最后一百多米。在土路的尽头,一座小水库边上,出现了一座寺庙。
这座质朴的山寺以石料砌墙,板瓦铺顶,另有两座纯以木材构筑的钟鼓楼,两座石头房子和钟鼓楼围成一个院落,四周没有围墙。这种就地取材的作风配合着松竹掩映的自然环境,形成了一种简约脱俗的风格。与此前我在中国各地所见到的千篇一律的寺院建筑相比,实在是种可喜的变化。我们朝院子中间走去,这时,一名年轻和尚从石头房子里走了出来。
这位年轻和尚也是个爱茶之人。曹女士的弟弟和他结识,正是因为茶的缘故。相互介绍过之后,和尚带领我们穿过佛殿所在的石头房子,来到对面用做接待、办公和休息的另一座石头房子,围着桌子坐下。他拿出一张古琴唱片放进CD唱机,然后摆上功夫茶具,开始泡茶。今天这泡是丹霞山的金毛茶,他介绍说,这是一种功夫红茶。一般来说,我不太喜欢红茶,但这泡金毛确实不一般,它散发着一种花蜜般的香气,汤水的味道则与台湾的名茶东方美人有些相似。我以前从未听说过金毛茶,曹女士的茶庄也没有这种茶。我问和尚是怎么得到它的。
正文 第十章 不得闲(5)
9:38:24 1001
和尚告诉我说,几年前他曾在广东韶关的云门寺佛学院进修过,而出产金毛茶的丹霞山就在韶关北郊。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接触到金毛茶的。我恰好也去过云门寺,于是两下一对时间,发现2001年11月我拜访云门寺的时候,他就在寺里。当时我是随同一个美国佛教徒访问团一起去的,印象最深的是在寺庙的柑橘园里曾经碰到一名穿着藏红色短袈裟的僧人在摘柑橘。后来得知,这名僧人是来自越南的一行禅师,当天下午他在云门寺有一场讲座。遗憾的是,我们已经买了下午的火车票,只能与他的开示失之交臂。不料,年轻和尚对我说,那天下午一行的讲座很没意思,错过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再聊下去,我能看出,他对我这么个外国老头子跑来掺和他们中国的佛教也很不以为然。谦抑平和的禅师见得多了,突然冒出这么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倒也挺有新鲜感的,更难得的是他还有这么好的茶。
我问他是否还记得那天下午一行禅师都讲了些什么,以至于令他如此失望。他说,差不多五年前的事情了,细节已经记不太清楚,他只记得这个越南和尚不停地使用辩证式的比喻,而且还把证悟说成是可以通过次第修行达到的境界。他又补充说,云门寺的僧人都比较客气,没有提什么尖锐的问题。我觉得他不是记不清楚了,而是对“外国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
年轻和尚谈到,出家之前他在一所大学念书,学的是“中国文化”,大学毕业后决定出家,并进入云门寺佛学院。从佛学院毕业后,他正式受戒,然后便来到庐山住了下来。很显然,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僧侣,但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言行举止总是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让人很不舒服,好在茶香稍稍缓解了这种不适的感觉。
这让我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台湾的经历。那是1973年冬天,我在阳明山上的“中国文化大学”上哲学课。当时我刚决定从寺院里搬出来,因为大家在寺院里都不太讲话,我的中文口语进步太慢了。我搬进了学校的宿舍,和哲学系研究生们住在一起。每个星期天,他们都会坐公交车下山,然后换一趟车穿过整个台北市,去上一个叫孔德成的人讲授的国学课。孔德成是孔子的第七十七代嫡系长孙,国民党在1949年撤离大陆时特地带上了当时只有二十九岁的他,以此象征国民党仍拥有中国文化的正宗。孔德成后来饱读孔门诗书,成为台湾著名儒者,对于那个年代台湾所有哲学系的学生来说,如果没上过孔德成的课,简直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学哲学的。
正文 第十章 不得闲(6)
9:38:25 1037
我对孔门之学抱有崇高敬意,于是便请班上的同学代我去向孔德成申请加入他们每周日的聚会。然而,孔德成对此回复说,一个外国人不可能领会如此深奥的学说。于是,每个星期天,我只好和坐在我后面的女生一起去听谢幼伟教授的怀特海哲学讲座。谢教授早年毕业于哈佛大学,曾师从怀特海,并精研罗素。时隔多年,怀特海说了些啥我早已忘记,倒是一起上课的女生让我对儒家精神有了切身体会:这名女生爱上了一个老外,而她的父母考虑了整整七年,才同意让她嫁给这名无法领会儒家思想的外国人。
眼前的这位年轻和尚和孔德成一样,相信文化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不管你说什么,只要你一开口,肯定是错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会用礼貌来掩饰自己的想法,但他是个例外。他一点不加掩饰:中国文化太古老了,你一个外国人是不可能理解的。你把不同的宗教都弄混了。你肯定以为我们中国人都是修道的吧?你连和尚都不是,怎么可能理解禅呢?我无话可说,只好闷头喝茶。
我的同伴告诉他,我刚从五祖寺来,接下来要去 去哪儿来着?我赶紧接茬:“去大金山寺,那是中国唯一的禅宗尼众寺院,离南昌不远。”和尚回过头去对着我的同伴说:“他太不了解中国了吧。”他甚至懒得亲口对我说,“中国有很多禅宗尼姑庵。”
我问他能否具体指出还有哪些,他却只是一再说,肯定还有很多。我试图跟他解释,我的确碰到过不少修禅的比丘尼,但她们要么是独自在房间里修行,要么是住在山中的茅篷里,专供比丘尼集体修行的禅宗道场据我所知只有大金山寺一处。但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平心而论,他的口才很好。我的同伴问他,佛教都有哪些不同的修行流派。他回答说:“修行随心而定。如果念佛名号,就是修净土;如果参话头,就是修禅。学佛的路有很多条,但修行的时候必须选择其中的一条深入下去。现在想修禅的人越来越多,但可以接引指导别人修禅的人太少了。想要教别人,自己先得修到境界。
“佛祖当年拈花开示的时候,在场的弟子有五百人,然而唯有大弟子摩诃迦叶尊者领会了佛祖的教诲,破颜微笑。佛祖于是嘱告迦叶,我有正眼法藏,涅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付嘱于汝。这次传授是禅的真正源头。佛陀同时还把象征法脉传承的衣钵传给了迦叶尊者。佛祖衣钵如此代代相传,最后由菩提达摩带来中土,又历经六代,传至六祖惠能。六祖之后,由于佛法已传遍神州大地,衣钵到此就不再传承,禅宗一脉相承的谱系则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正文 第十章 不得闲(7)
9:38:27 575
“学禅就是修禅,”他说,“不过它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觉悟。要在静虑中修行,获得觉悟,需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修建禅堂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在禅堂里修习入定,你的妄念慢慢地就会离你而去,自性的智慧就会渐渐生起。这种智慧是我们自己本来的面貌,是我们的本性。”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虽然听起来很像在上课,不过确实还挺认真的。而且茶确实是好茶。
谈话又提到我,提到我翻译过一些佛经和佛教文献。他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西方的语言很难传达佛陀的深邃思想。古代的高僧把佛经译成中文是很严格很准确的,现在再翻译成西方语言就很难做到这一点。中国的僧人现在读佛经还经常碰到不懂的地方。一个西方人,而且还不是出家人,怎么可能去翻译佛经呢?”
我只好说,翻译是我的修行方式,重点并不在文字上。于是他不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我们还有没有别的问题。我赶紧说,打扰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谢过他的款待,我们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站在院子里道别的时候,我顺便夸奖了寺院的建筑:我很欣赏它的用材和风格,中国太缺少这样清新质朴的寺院了。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在讽刺他的寺庙看起来太寒酸。他解释说,这两座石头房子和钟鼓楼都是临时性的,他正在筹划兴建一所规模宏伟的寺院,全部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我再次无言以对。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见桃源(1)
9:38:28 1043
第十一章不见桃源
收拾好东西,退了房,我打了辆车直奔九江长途汽车站。车站其实很近,步行可达,但我的背包却是再一次变得沉重不堪,除此之外,还多出一只装满了书和茶叶的购物袋。
从九江发往南昌的大巴半小时一趟。下了出租车,刚好赶上八点发车的那班。大巴驶出九江城区,上了高速,沿着庐山的西坡向南开去。车窗外,庐山的群峰依旧笼罩在云雾里。我来过庐山很多次,只有一次有幸见到云开雾散后的“庐山真面目”。那是1992年的秋天,当时我正在庐山南麓的温泉村探访陶渊明(365-427)晚年的居处。2005年春天,我跟朋友托尼?菲尔班再次来到温泉村,庐山又不见了。我们打算去拜谒陶渊明的墓地,然而诗人之墓所在的地方属于海军的一处靶场,1992年来时我就被拒之门外,这次再去,依然吃了闭门羹。到了村里,我们想去拜访陶渊明的最后一位嫡系后人,找到了那户人家,却发现他上礼拜刚刚去世。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村民又说,附近有个地方,是当年陶渊明饮酒会友之处,也许值得一看。听到这话,我们重新打起精神,请村民带路,前去一探究竟。
他领着我们出了村,经过一座因违章建设而被查封的温泉旅馆,沿着溪水进入到一片丘陵地带。这是一条荒僻的山路,路上只见到寥寥的农夫、水牛,还有蛇。与蛇遭遇的情景如今回想起来犹在眼前:村民弯下腰,满不在乎地抓住那条盘踞在路边的眼镜蛇的尾巴倒提起来,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又一把捏住了它的七寸。这条蛇如果拿到星子县,至少能卖五十块,村民说。我和托尼立刻回答:如果你把它放了,我们现在就给你五十块。他像看疯子一样瞪眼看了我们一会儿,笑了起来,然后转过身,把蛇远远地抛进路旁的草丛。眼镜蛇落地之后,立刻直起身子,似乎是在表达它的不满,随后便钻进长草之中消失不见了。我们拿出五十块钱递给村民,然后继续赶路。沿着溪水蜿蜒上溯,终于到了一处瀑布,下有水潭,旁边是几块巨石。村民说,每到月明星稀的夜晚,陶渊明常常邀一帮酒友来此豪饮。这还真不是他瞎编的。就在瀑布旁的巨石上,留有宋代大儒朱熹1180年云游至此留下的题刻。八百多年的风雨已经剥蚀了大部分字迹,但仔细辨认,你还是能看出落款中朱熹的名字。
陶渊明并不是佛教徒,但若要论及对禅宗的影响,恐怕再没有哪位诗人比他更重要了。他选择的生活方式更接近道家的理想,而他在幽居岁月中写下的诗篇,则启发和影响了所有后代的隐士。在他临终前撰写的《自祭文》里,陶渊明总结了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见桃源(2)
9:38:30 963
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茫茫大块,悠悠高,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馀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没有学会生活的人是不能学禅的,而生活方式越简单,进入禅修之门也越简便。尽管陶渊明并没有修过禅,但后世所有的禅修者都领受过他的惠泽。没有哪位禅师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们常常引用他的诗句,他们心中也都装着一个桃花源。
在中国,我曾经碰到过至少不下十处自封的“桃花源”,最近又听说有学者考证出桃花源的原型就在这条瀑布的上游山中。此刻,坐在长途车里远眺莫须有的庐山桃花源,我想起李白的《山中问答》:
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大巴上,乘客们都在观赏车载电视播出的《古墓丽影》,几乎没人注意到,车窗外的高速公路上一队装满活猪的敞篷卡车正浩浩荡荡与我们擦肩而过,看起来就像肥猪国的群众在向南迁徙。前方,南昌市的四百万人民大概正在欢迎它们的到来。猪肉一直是中国人肉食的首选。考古资料显示,早在七千年前,华北地区的古人就已经成功驯化了野猪,使其成为华夏文明崛起的主要物质基础。后来,道教出现和佛教传入无疑为中国人的食谱增加了更多素食的成分——豆腐的发明,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悠久历史。但尽管如此,中国仍是世界上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肉类消费国。中国人每年消费猪肉超过五千万吨,平均每人将近八十斤。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见桃源(3)
9:38:31 1084
我试图把这些数字具体化:假设一头猪重三百斤,五千万吨猪肉就是四亿头活猪。再假设每头猪身长五尺,四亿头猪排成一队,就是六十万公里,可以绕赤道十五圈。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贪婪的吃豆人,每年沿着赤道吃十五圈,平均每天得吃一千六百多公里。换句话说,它以六十五公里的时速一刻不停地吞噬肥猪,每秒钟吃十二头——我被自己想象出的画面震住了。幸好没遇到运输活鸡的大货车。
上午十点,我们终于离开了杀气弥漫的高速公路,驶进南昌市汽车站。我打车前往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邮局,去把累赘的行李统统寄走。检查、装箱、打包、填写包裹详单,处理掉十二斤重的书和茶叶,总共花去了十分钟时间和一百七十块人民币。
卸去辎重,后腰立刻舒服了许多。邮局门外不远就是火车站前的停车场,上面停满了开往省内各地的长途班车。一辆去抚州的车正要走,我赶紧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从到达到离开,我在南昌前后停留了不到半小时。
车上有一半座位还空着。按老规矩,司机在城里转悠着四处拉客,等到他终于驶上一条出城的公路时,所有座位都已坐满,但司机仍不满足,只要看到路边有人招手立刻停车。有人上车,售票员就从座位下面抽出小凳子,让他们坐在过道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全身披挂的年轻的牛仔服姑娘上了车,坐在我旁边的小板凳上。她的手腕上戴着镯子,脖子上挂着一条粉红色的塑料项链,头戴一顶贝雷帽,上面写着“Smile”(微笑)。我猜想,这大概是个衣锦还乡的打工妹,要让乡亲们见识一下大城市的时尚。她一坐下来,就跟着车载电视里播放的MV哼个不停——大概都是她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学会的。不管怎样,她浑身洋溢的快乐晃得人睁不开眼。
一个半小时后,金山寺到了,售票员喊我下车。巧的是,牛仔服姑娘也到站了,我们一起下了车。这是国道旁的一个岔路口,岔路通向山里的大金山寺,附近只有两三家路边小店。长途车抛下我们,继续向抚州开去,我转头问姑娘去哪儿。我本以为她是去庙里找人的,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也不是什么回家探亲的打工妹,我完全猜错了。姑娘家住南昌,但她丈夫的老家就在附近,面前的路边小店中有一家就是她的公公婆婆开的。每到周末,她常会回来帮婆婆照看这家杂货店。
路口距离大金山寺还有一段路,我正发愁找不到交通工具,姑娘走进她婆婆的杂货店打了个电话,眨眼之间,从山上下来一辆摩托。开车的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说去庙里要八块钱。这价钱比他的脸还黑,但既然是牛仔服姑娘好心找来的,也只能忍痛接受了。我跨上摩托的后座,向三公里外的大金山寺飞驰而去。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见桃源(4)
9:38:33 1194
红墙碧瓦的大金山寺看上去气势不凡,同时又有着一种柔和的腔调。寺院的后山上矗立着始建于公元八世纪的金山寺,它几经毁建,早已不复当年面貌。但由于山顶地势逼仄,所以如今的规模与唐朝时相比恐怕不会有太大变化。它最多能容纳一百名比丘尼,而对于雄心勃勃的方丈来说,这个局面太小了。作为金山寺的扩建工程,山脚下新建的大金山寺如今已经有常住比丘尼二百人,等到工程全部完工之时,更将达到千人以上的规模,这比现今中国最大的寺院还要大上两到三倍。大金山寺工程的主要资金来自一个香港的服装公司老板,他是净慧的重要施主之一,《禅》杂志的主要资助者,柏林寺的重建他也有份参与。
这是一张典型的中国式关系网——金山寺方丈印空法师的师父是本焕禅师,而本焕和净慧都是湖北人,两人的交情可以追溯至五十多年前,即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虚云老和尚在广东韶关先后恢复了两座禅宗祖庭——南华寺和云门大觉禅寺,并将南华寺的住持之位传给了本焕。不久之后,净慧就在云门寺受戒,做了虚云的侍者。这两座寺院都在韶关附近,相距不过百里之遥,两寺的僧人必定经常来回走动。所以,后来本焕重修了四祖寺之后,就请净慧前来住持,而净慧又将香港大施主介绍给本焕的弟子印空。关系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关系,任何人在中国都将寸步难行。我也不例外。
我在寺院里四处溜达时,遇见一名比丘尼,她领着我走进一座带院子的四层建筑。这里是金山寺尼众佛学院的所在地,一层是厨房、食堂、会客室和办公室,二三层是比丘尼的宿舍,顶层则是教室。我们进了会客室,见到知客妙为,她让我稍候,说要去找监院来和我相见。趁她去找人的工夫,我和带我来的比丘尼聊了起来。比丘尼名叫顿慧,是北京人,现在佛学院教授书法。她的入门师父是净慧。这样说来,我也算是同门师兄了。
我正跟顿慧套近乎,妙为引着监院顿成进来了。她把我们带到隔壁的一间大会客厅,在一张大会议桌的一端坐下。顿成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我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旅行计划,然后说,我拜访过净土宗的尼庵,但尼众禅院则是第一次来。我想知道她们选择禅宗的原因。
顿成说,每个人的原因肯定是不同的,但都跟缘分有关。拿她自己来说,她是广东人,出家的机缘是在广州遇见印空法师,并被深深折服,于是便一直依止在印空门下,并已继承了印空的法嗣。1985年,她随印空从广东北上,来此重修金山寺。我没问她的年纪,不过她看起来大概有四十五岁。
我又问尼众禅院的修行与僧众道场有无区别。她回答说,僧尼在修行上没有差别。一切都围绕着禅堂进行。山顶的金山寺里有一座可以容纳八十人的禅堂,因为空间不够,所以全寺比丘尼只能轮流入堂禅修。不过,一座新禅堂正在大金山寺的宿舍后面兴建,将可容纳二百人。云居山真如寺的僧人们帮她们制定了禅堂规约,如今,真如寺和金山寺已结成了“兄妹禅院”。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见桃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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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寺所有的比丘尼,无论有无职事,每天至少要入禅堂坐香一次。对于尼众佛学院的学生来说,因为课业繁忙,基本上一天也只能进一次禅堂。而大多数常住比丘尼则每天多次坐香,最多者可以达到十四次。虽然听起来很多,但既然是禅宗道场,如此高强度的禅修也是应有之义。
顿成又介绍说,每年冬季还有一次为期七周的禅七,从十一月下旬开始,到来年一月中旬农历新年前夕为止,除少数有重要职责在身的比丘尼之外,全寺尼众都要参加。也有比丘尼专程从外地赶来参加。不过,因为禅堂空间有限,众人只能轮流参加。
禅七期间,每天的坐香次数从十四次增至二十四次,每支香持续的时间不等,由长到短依次为六十分钟、四十五分钟、三十分钟和二十分钟,这四节为一单元,循环六次。每两节坐香之间是十分钟的跑香,除此之外还有用餐时间。这样算下来,一天之中留给睡眠的时间不到四个小时。如此强度的修行接连持续四十九天,堪称魔鬼训练。但这也正是禅七的目的所在——惟其如此,才能破除我执的迷障。禅七期间,禅堂的班首每周会为各人的修行进展作一次评估,而印空方丈也会为大众做一场开示。
顿成说:“要论干体力活,比丘尼可能比不上比丘,但说到打坐,男女是毫无分别的。话是这么说,但是皈依净土宗、念佛名号修行的比丘尼还是比修禅宗的多很多,因为修净土有阿弥陀佛护持,修禅宗只能靠你自己。所以修禅宗的比丘尼一直都很少。但现在情况也在发生变化。
“有很多比丘尼出于好奇来到我们这儿,她们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禅修,进了禅堂坐过几支香就走了,留下来的都和禅有特殊的缘分。除了打坐,我们也读经,主要学《金刚经》、《维摩诘所说经》和《楞严经》,还有历代禅宗祖师的教法。
“有些比丘尼知道我们这里是禅宗寺院,她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禅修。还有些是来寻求一般性的教诲,但接触了禅之后开始产生兴趣。所以我们开办了尼众佛学院,让比丘尼们先有机会接触和了解禅,然后再进入实修。我们这里所做的一切都和禅有关。另外,我们也很重视僧伽制度与规约。我们使用的规约是云居山真如寺创立的。”
我问她佛学院学生的成绩如何评估,她回答说:“学佛的进展不能简单地依靠考试成绩或者时间长短来衡量。我们通常会这样考验学生,让她去做一件以前没做过的事情,看她如何处理。通常这样可以很容易看出各人修行的程度。修行好的学生遇到困难的时候依然可以保持良好的心境,而那些不用功或者用错功的人就很容易被挫折影响。所以我们会经常观察学生的修行,倾听她们的感受,根据每个人的状况具体地指导她们。有的人一点就透了,有的人怎么都不明白。但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告诫学生要耐心。修禅是不能着急的。”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见桃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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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提到,现在对禅宗感兴趣的人大部分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管是出家人还是在家居士,上过大学的越来越多。”这似乎有点矛盾,因为知识和教育往往是觉悟的障碍(知见障)。于是我提出了质疑,顿成回答说,这是两回事。这种趋势反映的是受教育程度不同的人群,在修行道路的选择上会有所不同。整体而言,教育程度高的人更愿意选择禅宗,而教育程度低的人则更多地选择净土宗。
“不管选择哪条道路,一旦开始修行,早晚都要学习经典以及历代祖师留下的言教。我们鼓励比丘尼学习这些经典和言教,但是不要忘记,学习它们是为了回到自己的内心。要点是修心,而不是修文字。有人读了佛经之后就觉得自己开悟了,这是盲目。我个人最喜欢的经典是六祖《坛经》,读过之后领悟很多,但它代替不了修行。这就好比你在书上看到一个很美的地方,你很想去。想去就得迈开两腿走路,而不是继续读书——不管读多少遍,你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修行就是这个意思。要行,而不是坐在那儿看、想。”
我问她,中国还有没有别的尼众禅院。她说吉林的磨盘山好像还有一处,不过她也是道听途说,至于是有一群比丘尼在那里修禅宗,还是有一座比丘尼禅宗道场,她也不太清楚。
我又问是否能拜见一下方丈。她回答说,印空方丈到抚州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我还没来得及失望,顿成已经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电话通了,顿成说了我的来历,印空在电话里让她安排我先住下,等她晚上回来。就在这时,外面来了一群女居士,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告别之前,顿成送了我一本关于印空方丈的小册子,还有一本介绍中国禅宗比丘尼的书。
在佛教的历史上,比丘尼几乎是一个完全被忽视的群体,关于她们的资料少之又少。顿成送给我的这本书叫《禅林珠玑?比丘尼篇》,它收录了十二位古代比丘尼的传记,其中七位是清朝人。这本书曾于1994年在台湾出版过,不过我在台湾时没见到过。也许印数很少,早已绝版。
我跟着顿成回到客堂,然后妙为领着我去了客堂后院的贵宾接待室。这是一间摆满桌椅沙发的巨大厅堂,在房间的一角有两张床,旁边还有个带淋浴的卫生间。这就是我今晚睡觉的地方。虽然有点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金山寺平时恐怕很少接待男性访客。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见桃源(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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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下感受了一下,床似乎还不错,至少睡个午觉没什么问题。小睡之后,冲了杯咖啡,我拿出顿成送的书,准备读上几页。暖瓶里的水是温的,咖啡很是失败。翻开《禅林珠玑》,刚看了题目,还没来得及翻页,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来人是妙为和另一名比丘尼。她们受顿成的委派,要带我去游览山顶的金山寺。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跟着两位向导出了门,沿后院的走廊走到贵宾接待室的背后。这座院落的唯一入口居然开在房子的背后,显然,这是为了避免闲人乱闯而特别做的设计。
出了院门,旁边就是正在施工的新禅堂工地。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我突然被脚下的泥土吸引了。这是一种深褐色的土壤,经过前几日雨水的浸泡,它黏性十足,踩在脚下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来中国前,有个艺术家朋友请我帮她带点黏土回去。她收集世界各地的泥土,把它们倒进浴缸,放水冲刷,然后用相机拍下泥土在浴缸里冲淤出的肌理。她对泥土的唯一要求是越细越黏越好,对于挖泥的具体地点倒无所谓,只说我觉得合适就好,我也没有多问。现在,脚下的这片烂泥看起来又细又黏,显然符合要求,而且将来这里会建起一座尼众寺院的禅堂,从地点上来说也再合适不过。我立刻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夹链密封袋,蹲下身子,抓起地上的烂泥,装了满满一袋。两名比丘尼停下脚步,看着我像神经病一样玩着泥巴,不过她们什么也没说。
走过禅堂工地,一道通向山顶的石阶出现在眼前。拾级而上,山中满目苍翠。我们在途中休息了两次,还不时地在山道旁驻足闪避,为下山的比丘尼让路。她们扛着扁担,一趟趟地往山上挑日用品。山居固然清幽,但也无疑是辛苦的。
十几分钟后,山顶到了。这是一片并不宽敞的空地,拥挤地矗立着过去二十年来逐渐扩建而成的金山寺。在寺庙的夹缝里,还能看见几座地方神的神龛,它们很可能在佛教徒来到山上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山在中国文化里一直扮演着沟通天地的重要角色,而金山是附近方圆数十里之内唯一的山岭,古人选择此地作为举行各种仪式的场所是很自然的事。占据山头的神灵可能不知道换了多少拨了,但看上去他们都能和谐相处。
我们进了客堂,妙为请来知客和首座与我相见。知客介绍说,1985年,地方政府请印空法师来此重兴金山寺的时候,原址上只有一地的瓦砾。如今,二十年过去,山顶已经挤满了房子。这大概是印空法师始料所不及的。山居虽好,但空间毕竟有限。所以方丈后来改变了计划,将来大金山寺最终建成之后,所有比丘尼都搬到山下常住,山顶的金山寺只作闭关修行用。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见桃源(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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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座比丘尼的法号是道悟。她问我想不想参观禅堂。通常情况下,寺院的禅堂是不向外人开放的,我要是想看必须小心提出请求,并且不是每次都能获准。由此可以想见,金山寺的比丘尼很以她们的禅堂为荣。我当然不会拒绝如此盛情,于是跟着道悟出了客堂,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座平面八角形的四层建筑前。禅堂在它的二层。
金山寺的禅堂看上去和其他禅宗道场没有任何不同。禅堂里悬挂的钟板一望而知是临济宗的形制:长方形,上边削去两角。道悟告诉我,印空方丈是临济宗第四十五代法嗣,金山寺自然用的是临济钟板。钟板形制的不同,在我看来是禅宗各派之间唯一的区别。
我们又上到第三层,这层是一座佛堂,中心佛坛上供着一尊卧佛。在中国的寺院里表现佛祖涅相的卧佛并不常见,因为它会让人联想到死亡,中国人视之为“不吉利”。但金山寺的比丘尼们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她们出家的目的就是为了直面生死,试图从中得到解脱。这座佛堂是给居士们做法事用的,如果每年交六十块钱,你可以得到一块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牌,挂在佛堂的内壁上,如此一来,佛堂里举行任何法事所积累的福报,你就都能分到一杯羹了。纸牌的颜色也有讲究,红色祈求长寿,黄色超度亲人往生。佛堂四壁上挂着数百块红黄两色的纸牌。
我们继续向上,来到顶层的佛堂。这里着实让人大开眼界,佛堂的四周沿墙摆满了佛龛,里面供奉着上千尊一尺高的镀金木雕佛像,一眼望去非常壮观。但这些还不算稀奇,真正稀奇的是佛堂中心悬挂着的一盏巨大的镀金枝形吊灯,它的设计极为精巧华丽,估计到了晚上,一定流光溢彩灿若星河。吊灯的下方是四尊镀金木雕大佛,每尊足有四米高,端坐在木雕的莲座上。更为神奇的是,莲座是可以转动的,这真是个有想法的设计,不过很不幸,转动的装置已经坏了。
正文 第十二章 不辨东西(1)
9:38:41 1054
第十二章不辨东西
斋板响了,我躺在床上没动。为了节约时间,旅行中我一般不吃早饭,顶多在床上喝杯咖啡了事。但是,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比丘尼隔着门告诉我:“您的早饭准备好了。”如果她说的是“早饭准备好了”,我大可婉言谢绝,但她明确指出那是“我的”早饭,我只能乖乖下了床,穿戴整齐,回到昨晚吃饭的餐厅。
“我的”早饭已在桌上恭候:一大碗小米粥,一盘红辣椒炒芥菜,还有一个大白馒头。我根本没做好如此大吃一顿的思想准备,可是昨晚那位笑容可掬的厨师又开始不断地鼓励我多吃,所以我只好把它们全都消灭掉了。打着饱嗝回到房间,困意又上来了——要不怎么说旅行中不宜吃早饭呢——于是躺回床上,再睡了一小觉。当然了,吃完早饭还能再睡一觉,这也是一种福分,一种上班族们难以享受到的福分。
睡罢“晨觉”,已是九点来钟。我下了床,收拾好行囊,去客堂向比丘尼们告辞。妙为听说我要走,立刻给印空方丈打了个电话。几分钟以后,老法师出现了。她让我再多待几天。我看得出她不是客气,但我也还有任务在身。我说,我真的该走了,但以后还会再来的,我很有兴趣拜访她正在末山兴建的禅修中心。于是她说也好,那就尽快再来吧。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趁着咱们都还没死。”然后,她提议我们去寺院里的观音像前面合影留念。这种建议从来都是由客人提出的,但印空方丈是个主动的人,大概每个来访者都曾向她提过这个建议。她拽着我的胳膊一起走出了院子,拾级而下,向大雄宝殿走去。
我们边走边聊。我发现,金山寺周围茂密的山林似乎保护得很好,便问方丈附近是否有野兽出没。印空回答说,她1985年回到这里的时候,山里还有老虎,还是最原始的虎种华南虎,其他的虎亚种都由它进化而来。华南虎的体形较小,但比狼大,也比狼更危险。印空说,现在老虎已经没了,但山里还有野猪,而且它们比老虎更危险,因为野猪掠食时通常集体出动。
我又问她附近为什么没有农民开垦耕地。她说这是政府的功劳,是为了让金山寺保持幽静的环境。印空与当地政府协商,最终政府同意在寺院的周围留出一大片受保护的山地。可以想象,印空法师在和官员们打交道的时候,大概没有人会对她说个“不”字。她也是有任务在身的人。
我们终于走到大雄宝殿前面,侍者接过我的相机,为我们拍了合影。我又为印空单独拍了一张。赶巧有辆寺院的卡车正要下山,我钻进驾驶室坐下,卡车打着了火,向山下开去。车窗外,印空站在路边不停地挥着手,直到我们消失在视线之外。
正文 第十二章 不辨东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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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把我在国道边放下,然后继续向抚州开去。我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到杂货店里去跟牛仔服姑娘告个别,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去告别估计又要被留下吃饭。
我站在路边拦车。过路的长途车虽然不少,但今天是周末,每辆车都装得满满的。它们呼啸而过,看都不看我一眼。终于有辆车停下了。它艰难地开启了车门,里面的人并不比其他车少,但我哪有心情挑剔,赶紧挤上车,做好了当沙丁鱼罐头的准备。没想到车刚一开动,售票员就转过头去,让一个年轻姑娘给我让座。那姑娘居然也就同意了。我惊讶不已,赶紧推辞,但老实说,推辞得并不坚决。推辞不掉之后,我一边往座位上挤,一边寻思给我让座的原因:因为我是外国人?还是因为我的灰白头发和大胡子?中国人素有敬老的美德,这传统尤其在乡间依然保持得不错。我正琢磨着,那姑娘突然喊司机停车。原来她到站了。也就是说,售票员知道她快到了,所以让她提前把座位腾出来。我立刻感觉好多了,同时也感觉年轻多了。
继续开了没多久,车子抛锚了。但我毫不在乎,反正我有座位。奇怪的是,车上的其他人看上去也毫不在乎。至少有一半人掏出了手机,趁此机会打电话给亲朋好友海聊起来。这么多人同时煲电话粥,感觉就像几十个人一起挤进了公用电话亭。与此同时,司机掀开发动机罩,研究了一会儿,发现是油管出了问题——很可能是这款车的设计缺陷,因为司机对此早有准备,他从座位后面掏出一把金属管,比画了一番,挑出一根长度最合适的,然后弯下腰去,换掉了发动机上那根出问题的油管。换好之后点火发动,汽油立刻喷得到处都是,但司机看起来很冷静,他再度弯下腰,紧了紧油管和发动机的连接螺母,然后盖上发动机罩,继续上路了。
在中国,几乎所有重要的公路都是收费的。我走过不计其数的收费公路。但这一次,我们的司机玩了点我没见过的花样。在距离收费站大约一百米的地方,他停下车,让所有坐在过道小板凳上的乘客下车,然后大摇大摆开过收费站,在站口的另一侧等着那些板凳乘客走过来,重新上车。显然,这里的收费站对乘客的人数是有限制的。
尽管经历了抛锚和收费站的小插曲,回到南昌也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长途车停在南昌火车站外,我下了车,打车赶往长途汽车站,然后买了张去武汉的车票。十五分钟以后,我又上路了。
正文 第十二章 不辨东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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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大概还不太适应高速公路带来的乘车体验。司机刚开上高速路,坐在我后面的一位女士就开始呕吐。这种情况显然时有发生,所以每个座位上都预备了呕吐袋。我们向北开了两个小时,再次经过了依然被云雾笼罩着的庐山,车载电视也像凑热闹一样又放了一遍《古墓丽影》。我们再一次驶过九江长江大桥,然后在黄梅附近拐上西向的武黄高速。一切就像电影回放:几分钟之后,黄梅服务区到了,司机把车开进服务区停车休息。几天以前,我曾在服务区外面的高速公路边徒手翻墙,而且差点把自己撕成两半。今天故地重游,我安静地站在服务区的停车场上,等着重新回到车上。一队大雁从天空中掠过,施施然向北飞去。夏天快要来了。
四个钟头以后,武汉快到了——严格说来,武汉是一个你只能“快到了”,但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因为它其实是三座城市:长江南岸的武昌,以及地处江北并隔着汉水对峙的汉口和汉阳。我们先开到武昌,下了一些人,然后从长江二桥过江,在汉口放下另一批乘客。我在汉口的天安假日酒店附近下了车,开始寻找今晚的落脚之处。
我上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帮忙找个三星标准的住处。他带我去的第一家店索价二百三十块,但是卫生间里没有浴缸;第二家的房间倒是中规中矩,但住一晚要三百五十块,性价比太低;第三家看起来很不正经。于是我们回到第二家(这家的名字叫循礼门饭店),开始讨价还价。饭店的前台解释说,今天是周末,周末的价格自然要比平时高些。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同意给我一间豪华标间,房价则降到了二百七十块。这无疑是个令人满意的价格,为了表示感谢,我把早餐券还给了前台。
在房间稍歇了片刻,我下楼走进武汉的万家灯火之中,并立刻被晃得睁不开眼。上一次看见这么多灯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赶紧躲进附近的一条窄巷,找了家小馆子,吃了碗地道的炒面。饱餐之后,我失去了继续探索武汉夜生活的勇气和兴趣,于是踱回酒店,踏踏实实地泡了个澡,并洗干净所有的衣服,然后早早上了床。入睡之前,我在日记本上草草记了几笔,其中一些句子如今读来颇为费解,比如这句:“河流,语言,以及佛法之存在,先决条件是世界的失衡。”我写道,“没有高下之分,就不可能产生运动,没有运动,就不可能产生道。”那天大概是累糊涂了。还有一句:“长途车上要是再放《古墓丽影》,我也要吐了。”
正文 第十二章 不辨东西(4)
9:38:48 483
第二天早晨,把我吵醒的不再是比丘尼的敲门声,而是酒店服务员在走廊里吸尘的声音——毫无疑问,我再次回到了红尘世界。翻身下床,我冲了杯咖啡,然后查看了一下日程表,突然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居然比计划的行程足足提前了五天。于是,我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
我下楼去了大堂,跟前台小姐说要再住一天,然后向她打听最近的火车售票处在哪儿,她说解放路上就有一家。售票处并不难找,而且居然没什么人。花了不到两分钟时间,我就买好了第二天一早去当阳的硬座车票,还有一张三天以后去韶关的软卧车票。按照过去的经验,要想搞到软卧车票你必须得有通天的本领,可谁知道今天不费吹灰之力就已得手,这让我激动得都快找不着北了。我一头扎进售票处旁边的烟酒店,买了瓶“原汁山葡萄酒”以资庆祝。然而事实证明,头脑一发热,就要犯错误。当晚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我不幸发现,这瓶所谓的山葡萄酒寡淡如水,酒精度还不到百分之五。酒瓶的标签上介绍说,这种酒以长白山区的野生山葡萄为原料,并调入长白山野蜂蜜发酵酿制而成。长白山——我突然想起,顿成好像说过,那儿也有禅宗的比丘尼道场。
正文 第十三章 不分南北(1)
9:38:49 871
第十三章不分南北
一觉醒来,腰果然不疼了。遵医嘱,我给张健民挂了个电话报告病情进展。他很满意,我也很满意。谢过大夫,我挂上电话,把冲好的咖啡灌进旅行水壶,然后退房出门,打车去了江对岸的武昌火车站。开往当阳的火车是一列崭新的硬座车,每排四个座位,分列在过道两侧。座位两两相对,中间隔着一张小桌子。这是我向来讨厌的格式,因为桌子下面的空间永远不够宽敞,对坐的四条腿总免不了为了空间的割据磕磕碰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等到列车开动的时候,车厢里居然全坐满了。
聊以自慰的是,我的座位在靠窗的一侧,坐乏了好歹可以歪在车窗上打个盹。坐在我旁边的是个女大学生,在南昌大学学国际贸易。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去宜昌的三峡大学看朋友。宜昌是长江三峡大坝所在地,也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东距武汉三百公里。我要去的当阳则是倒数第二站。车开了,大学生朋友拿出几块小蛋糕与我分享,我推辞不掉,只好接了过来。蛋糕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我拿出旅行水壶,用咖啡把它们冲下肚,女大学生也在一罐酸奶的帮助下解决了它们。
对面坐着一个和女大学生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上车后始终保持着沉默。可能她的父母特别交代过,独自出门时别跟陌生人说话。我几次看到她欲言又止,把已到嘴边的话生生咽回肚里,然后扭头望向窗外。沉默的姑娘旁边坐着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他花了一个钟头,细细读完了一份报纸上关于最近国民党主席马英九访美的长篇报道。隔着小桌子,我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报纸上的字迹,小伙子看完那篇文章时,我也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在ICRT制作的最后一期节目就是采访马英九。当时我也跟他聊起,做完那次采访,我就将辞掉工作去大陆寻访隐士。他闻言大摇其头,说中国大陆连真正的和尚都没剩几个了,更何谈隐士。那是1989年,其时坊间刚传出马英九即将出任台湾“大陆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委员”的消息。我采访他也是因为这个消息。我本以为,既然他被选中执掌“陆委会”,对大陆应当颇为了解,但现在看来他大概是上任之后才开始用功的。
正文 第十三章 不分南北(2)
9:38:51 1132
看了一会儿报纸,我把注意力转向车窗外的景色。在旅程的第一个小时里,窗外纷至沓来的尽是典型的水乡风光,河汊纵横,池塘密布,除此之外便是连绵不尽的农田。水稻田已经开耕了,水牛在田间辛勤劳作,油菜花和桃花怒放着。所有的画面都是一闪而过。突然之间,远处出现了一个流浪汉,他肩扛铺盖卷,正在田间独自跋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刚开始在中国旅行的时候,这样的人曾经有很多,有男有女,他们沿着铁路线扒货车四处流浪,但最近这些年已经很少能看见他们了。可能是因为货运列车越来越多地采用集装箱运输,也可能是货场的管理越来越严,谁知道。但偶尔你还是能在乡间看到这样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旅程进入第二个小时,大洪山开始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上。水乡平原逐渐演变成丘陵山地,稻田和水塘纷纷让位给交错分布的密林和梯田,人烟稠密的乡村也被孤零零的农家代替。
沉默的姑娘在钟祥站沉默地下了车。列车继续前行,跨过汉江,开始转向西南方向。读报的小伙子在荆门站也下了,一直坐在我旁边的女大学生于是过去坐了他的位置。起初我以为她是为了看车窗外的景色,但没过多久便意识到她这么做是为了看我。这让我觉得既奇怪又别扭。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把一只胳膊撑在小桌子上,托着下巴,就这么盯着我看了四十多分钟。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胆。再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就跟心虚似的躲避着她的目光,老是不自觉地向窗外看。
两个小时之前,当我还在吃着她那几块难吃的小蛋糕的时候,她告诉我说下个月学校有一次很重要的英语考试。然而整个旅途中她连一个英文词也没跟我说过。后来,当邻座纷纷下车之后,她又向我倾诉了她对美的热爱:她喜欢旅游,喜欢追求美的事物,而且当她说到这些的时候,还奇怪地压低了声音(尽管这完全没必要,但好像很多中国人都有这种习惯)。她还说,到了宜昌,她会跟朋友一起去看新建成的三峡大坝,并问我是否愿意一同前往。我婉谢了她的邀请,并告诉她,我在当阳约了几个和尚见面。她对佛教一无所知,但又觉得佛教一定很有意思。她想知道我看起来这么愉快,是否跟佛教有关?我回答说,那可能是因为我对自己的要求比较低,而且遇到麻烦时知道绕着走(上学的时候,我最擅长的运动就是闪避球)。终于,在离开武汉四个小时之后,当阳到了。我跟女大学生互道珍重,然后下了车。
下车后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返回武汉的列车车次。我已经买好了两天后从武汉去韶关的火车票,所以必须及时赶回去。不幸的是,去武汉的火车每天只有一班,而且时间不好。如果后天走,将赶不上去韶关的火车,而明天走又太早,留给当阳的时间太少。所以,我不得不考虑坐长途车回去。
正文 第十三章 不分南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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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火车站,外面空空如也。没有建筑,没有路牌,除了一片空地之外一无所有。好在空地上还有两三辆等着拉客的黑出租。我走过去,问一个坐在车里的司机愿不愿意跑一趟长途汽车站。他说没问题,八块。我上了车,问他当阳出什么事了。他说当阳没出什么事。这座火车站是新建的,它的周围一无所有是因为政府决定把火车站建在远离市区的地方,这样居民就不会被火车的噪音打扰。我心里油然升起对当地政府的敬意。
当阳市区在火车站以南三公里处。到了长途汽车站,我顺利买到两天后回武汉的车票。去武汉的班车几乎每小时就有一趟,我选了早上9:20的那班,这个时间对我来说比较人道。出了车站,黑出租还在,我又请他把我送到玉泉寺去。寺院距市区也就十公里出头,司机开了个离谱的价钱——三十块,但我懒得再纠缠,便上了车。当阳是个小城市,我们不一会儿就出了城,一路行驶在刚开耕的稻田和盛开的油菜花之间,朝着西南方向的玉泉寺驶去。
玉泉寺以山得名,公路一直延伸到玉泉山脚下的山门前。因为寺院正在重修,外来居士只能在寺外的旅社歇宿。在距离山门还有一箭之地的路边,我下了车,朝一家以前来过的家庭旅馆走去。进了门,我发现前台居然站着一名僧人,便吃惊地问他怎么回事。僧人回答说,这家旅馆现在已经归寺院所有了。玉泉寺是整个湖北省名气最大的寺院,但近代以来一直处于衰败的状态。两年前,玉泉寺的前任方丈延请净慧长老接任住持。僧人告诉我,自从净慧到来,玉泉寺就接管了山门外所有私人开办的小买卖。在净慧的主持下,玉泉寺正在逐渐恢复禅宗寺院的格局。僧人还提到,当地政府把寺院周围的一部分山林和农田也划归寺院使用。听罢此言,我对当地政府又平添了一分好感。
这家被寺院接管的旅店包括两幢三层小楼。僧人和我现在待着的这幢楼是给短期访客使用的。隔壁那幢则专为来此长期修行的女居士提供住宿,这会儿那里面住了三十多位。填好住宿登记表,僧人把我领到三楼的一个房间,便离开了。我倒在床上,困意很快袭来,但很快又不幸被窗外的嘈杂惊扰四散。原来,隔壁的女居士们把小楼底层的大厅改造成了一间佛堂,我躺下没多久,午斋后的课诵便开始了,吵醒我的不是女居士的诵经声,而是随之而起的钟鼓声。
正文 第十三章 不分南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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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从床上爬起来,拿着小半壶路上没喝完的咖啡出了门,来到旅馆门前的晒台上。一位女居士正在那儿晾刚洗好的床单。她告诉我,所有住在隔壁楼里的女居士都自愿在旅馆里帮工。她们轮流值班,担负着旅馆的清洁工作。今天正好轮到她值日,所以她没去参加正在进行的午后课诵。但她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去佛堂课诵、禅堂打坐,还是下厨、打扫旅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所做的每件事都可以是修行。她很感激净慧长老为她们开辟的这块小天地,使她能够有机会实践净慧倡导的“生活禅”。女居士晾好床单便回楼里去了。我在晒台上的一张桌子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一边慢慢啜饮,一边翻看刚才从旅馆前台拿来的一本介绍玉泉寺的小册子。
玉泉寺以山得名,而玉泉山之名则得自山下的一眼名泉——珍珠泉。珍珠泉水品质上佳,向为本地茶客称道。第一个来到玉泉山住山修行的僧人,便把他的茅篷建在珍珠泉之畔。如今的玉泉寺也在珍珠泉涌出的溪流下游不远处临水而建。那位活在公元三世纪初的僧人名叫普净,他并不是禅宗僧人。在他生活的年代,佛教传入中国不过一百多年,禅宗要到三百年后才会出现。但普净在修行时也会打坐入定。公元219年的一天,他正在珍珠泉边的茅篷外打坐,关羽突然在他面前显灵了。而就在几天之前,关羽刚刚在当阳东南不远的地方被敌军斩首。
普净和尚与关羽早有交情。多年以前,他曾经在汜水关救过关羽一次,所以这次关羽又来向和尚求救。他的灵魂显现在普净面前,哀求和尚帮他接头续命。和尚不为所动,反向他念诵那些随他一同战死或被他所杀的将士的名姓。听到这些名字,关羽突然领悟到自我的虚幻,刹那之间,他的灵魂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当地人则坚信,关羽的灵魂并未消散,他一直留在当阳护佑当地百姓的福祉。中国社会根深蒂固地存在了十几个世纪的关帝信仰,就是从当阳开始的。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关庙就修建在普净和尚的茅篷边上。后来,当阳城外又建了一座更大的关庙,关羽的无头尸体也被葬于其中(他的头颅则被葬在了洛阳)。随着时间流逝,祭祀关羽的祠庙开始出现在中国的每一个村庄、每一处集镇和每一座大城之中,他的香火之盛,崇拜者之多,即令观世音菩萨也无法比肩。他还一度成为中国所有民间社团和众多行业组织的保护神。不论是警察局还是黑社会,不论是资方还是劳方,也不论是赌棍还是大善人,士兵还是学生,佛教徒还是道教徒——简单地说,只要是忠诚和义气受到推崇的地方,就有膜拜关羽的中国人。
正文 第十三章 不分南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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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净的茅篷成了后人纪念关帝显圣的地方。与此同时,玉泉山中也开始零星出现其他佛教徒修建的茅篷和小庙。但作为佛门重地,玉泉山的转折点出现在隋文帝开皇十二年(592年)。这一年,中国佛教天台宗的创始人天台智(538-597)来到山中。智是当阳本地人,但他十五岁时便出家为僧,履迹江南各地求法,中年后入浙江天台山创立伽蓝,终成一代宗师,被隋炀帝尊为“智者大师”。592年,已经五十四岁的智者大师受到皇家的资助,回到故乡开山创建了玉泉寺,并住寺三年,集中讲授他的佛学思想。弟子将他讲解《妙法莲华经》要旨的论述和关于止观修行法门的教诲分别笔录下来,辑成两部书,这便是天台宗的两部根本经典《法华玄义》与《摩诃止观》。
因为天台智者大师住寺讲法的关系,玉泉寺得以位列中国佛教四大丛林之一,也因此历代屡经重修扩建。如今的玉泉寺里,唯一一件从隋朝流传至今的东西是一口公元615年铸造的大铁镬,而其尺寸足以说明当年寺院的规模:这只大锅煮出的饭足够五百名和尚吃的。两年前,也就是净慧刚刚接掌玉泉寺方丈之位的那年,我曾来访,净慧长老带我看过那口铁镬。不过这次,我约了见面的是玉泉寺的监院。第二杯咖啡喝到一半,监院来了。监院和尚法名宽祥,他开着寺院的越野车从重修度门寺的工地赶来。他把车停在旅馆门口,招呼我上车。他要带我去看重修一新的玉泉寺。
重修以前,玉泉寺的大部分殿宇已经破败不堪,只有二十五名僧人住在寺里。宽祥说,等到重修工程全部结束,玉泉寺将会成为整个湖北省最大的寺院,足以容纳二百名常住僧人。这项工程的最大金主依然是那位与净慧过从甚密的香港老板。
宽祥把越野车开到寺院大门外停下,我们下车进寺,穿过山门和座座殿堂,沿着一条小径向后山爬去。半山腰上残留着一座石台,据说就是当年智者大师讲经的地方,几座新修的佛堂正围着它拔地而起。
公元593年夏天,智在这座讲经台上花费九十天时间,详细阐述了《妙法莲华经》的要旨。他并没有对《法华经》作逐句的经义阐释,因为六年前在南京的光宅寺,他已经做了这项工作。①这一次,大师的讲解着重于透彻解析经文奥义。他从七种不同途径层层深入,详尽解说了莲华妙法的五重玄义。第二年夏天,他又在同一地点,详细教授了息心禅定和入境观行的修行法门。
正文 第十三章 不分南北(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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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对佛法和修行的这种条分缕析的解说方式,正是菩提达摩和他的弟子们避之唯恐不及的。
禅宗大师们总是强调“心”,避免“说”,即所谓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智者大师则正相反,他把佛法掰开了揉碎了反复地说。在智和达摩身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分别引出了中国佛教的两大宗派:天台宗和禅宗。禅宗后来分出南北二宗,分歧点也在于此。
宽祥带着我到处参观。我惊奇地发现,讲经台周围新建的佛堂全部以花岗岩为主要材料修筑而成,柱子和栏杆是花岗岩的,连精雕细刻的门窗也是花岗岩的。这些石材都从遥远的福建运来。
工地上的几十名工人也是福建人。宽祥解释说,这是因为白蚁在玉泉山十分猖獗,木构建筑往往难以耐久,维护成本也十分高昂。此外,当地潮湿多雨,对木材也是一大考验。花岗岩的好处是不怕虫蛀,当然也不怕雨淋。
正文 第十四章 不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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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不死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迈克?莱恩,我那位一周以前在台北自杀的老朋友。他的尸体躺在一个水池里,周围有许多人走来走去,像是在举行鸡尾酒会。人们看见了水底的迈克,但他们表现得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岸边指指点点,并没有别的反应。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在梦里,说话是件极其费力的事情。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却在张嘴的一刹那突然醒了过来。隔壁楼下的早课开始了,钟鼓齐鸣中,声声佛号再一次从窗口飘了进来,充满房间。
又该上路了。我喝掉最后一袋速溶咖啡,收拾好背包,去玉泉寺向宽祥告辞。走近寺院,山门外赫然出现了一头双峰骆驼,一对守在旁边的夫妇显然是它的主人。看我停下张望,老板娘热情地说,我可以骑在骆驼背上跟它合影,只收五块钱;如果穿古装,再加五块钱。两套戏装挂在骆驼身边,男装是关羽,女装据说是唐朝的公主。老板娘似乎能一眼看穿我在想什么,没等我开口,便回答了我的问题:骆驼是从甘肃买来的,加上运费,一共花了九千块。这可是一大笔钱,我心里嘀咕,足够买辆二手面的跑出租了。老板娘再一次看穿了我的心思,并解释说:这头骆驼今年才八岁,至少还能活十年。一辆二手面的可开不了那么久,看来我的担心纯属多余,人家比我想得周到多了。
我拒绝了爬上骆驼照相的邀请。事实上,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骑到任何一头动物的背上去。记得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十五年前的事。
1991年,在王文洋的资助下,我终于踏上了沿黄河追溯华夏文明的旅程。抵达青藏高原的时候已是5月。就在离河源不远的某个地方,雇来的越野车彻底坏了,我只好扔下司机,并留下一名向导跟他一起想办法修车,自己跟着另一名向导徒步前行。我们走了一整天,耗尽了浑身的力气,终于找到一群中国探险者在河源卡日曲留下的石碑。几年前,他们从这里下水,以漂流的方式走完了黄河全程,途中不幸有多人遇难。卡日曲附近的海拔超过四千八百米,一天下来,向导和我的体力都已严重透支,更糟糕的是,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雪。
正文 第十四章 不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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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源往回走,我们决定就近前往来时路上看到的几户藏族牧民的帐篷。这时,向导突然从肩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并挥手示意让我躲在他身后。我完全懵了。向导也不多说,伸手指着远处让我仔细看。只见前方的帐篷附近出现了一排小黑点。小黑点冲着我们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动着,越来越大,眨眼之间变成了十几只凶悍无比的藏獒,咆哮着冲了过来。眼看藏獒到了身前,向导举枪朝空中放了两枪,藏獒受到震慑,止住来势,围着我们开始转圈。紧接着,向导用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捆一头坠着金属重锤的长绳,在头顶上挥舞起来,很快荡成一个大圈,并逐渐放长半径。凶悍的大狗们在重锤的呼啸声中一步一步向后退着,最后竟被逼出了十米远。有了这段足够的安全距离,向导带着我,在流星锤的护佑下缓缓朝帐篷走去。终于,帐篷里的牧民发现了我们,于是喝退藏獒,向导也收起了手枪和流星锤,上前寒暄。
牧民掀开帐篷的一角,邀请我们进屋做客。我跟着主人钻进帐篷,在厚厚的地毯上坐下。帐篷中央的火盆里烧着干牛粪,不一会儿,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向导对主人讲述了我们的遭遇,主人没说什么,起身在门口放着的酥油桶里舀了一大勺,投进灶上的茶壶,然后又放进去一块砖茶。
喝完滚烫的酥油茶,向导终于开口说明来意:我们想租两匹小马,骑回到越野车抛锚的地方与同伴会合,估计那时候车也修得差不多了。没想到牧民拒绝了我们的请求。眼下冬天刚过,这个季节是马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他说,马是牧民最重要的财产。然而,经不住我们反复的哀求和纠缠,牧民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同意借马了。他牵出两匹马给我们,另有一名牧民骑马同去并负责把马带回来,谈好的价钱是二百四十块。
三个人骑行在青藏高原的冻土带上,一路无话。这时,我突发奇想,决定把我会唱的唯一一首西部牛仔歌《小牛快跑》教给我的两名藏族同伴。这首曾经长年回荡在得克萨斯大草原上的民歌在我的即兴改编之下变成了这样:
清早出门兴致高,碰见个小伙儿实在俏。他骑着马儿满山跑,佛珠手中握,毡帽脑后飘,一边跑来一边叫:无比太哎哟①!小牛快跑!掉队可不好!无比太哎哟!小牛快跑!跑到西藏咱们就到家了!
唱了几遍之后,牧民和向导已经基本能跟着哼哼了。虽然要想教会他们前半部分的歌词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但是到了那句“无比太哎哟”,两人都立刻亮开嗓门加入了合唱。接下来,牧民唱了几首藏族牧歌,向导也跟着唱了起来,此时我便只有跟着哼哼的份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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