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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的行囊

_2 比尔·波特(美)
第六章无相
到了该跟新聚和酒店那些快乐的服务员说再见的时候了。长途汽车站近在咫尺,走过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但我决定再用一次老杨的车,作为临别时的小小答谢。在中国,有一个可靠的当地司机做向导是非常重要的,而在洛阳这样的地方更尤其如此。这座曾经做过十二朝皇都的历史名城,交织了太多悠远的时空轨迹,常令我陷入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而老杨和他的出租车就好像我的月光宝盒,每次都能让我安全返回。
我在长途汽车站门口和老杨告别,进站买了车票。开车时间尚早,左右无事,我又回到车站外面,站在路旁东张西望。清晨的空气里渐渐浮现着暖意,有微风拂动,但已吹面不寒。这是旅程开始之后最温煦的一天,破天荒地,我在室外拉开了大衣的拉链,待了一会儿不见异常,干脆把大衣脱了下来抱在怀里,忐忑而又兴奋地体会着这初春时节乍暖还寒的微妙滋味。正在我开始反思不穿大衣是否太过冒险的时候,老杨又回来了,他按了下喇叭,把我从愣神中唤醒,然后摇下车窗,递过一包零食:那是我落在车后座上的。我立刻心中大宽——护法神已经到岗,安全终于有了保障。
该上车了。下一站是七百公里之外的合肥市,从洛阳开往合肥的长途车只有早晨九点钟这一班。通常每天只开一班的长途车总在早晨六七点钟发车,而对于七百公里的漫长旅途来说,九点钟出发晚了点,但我宁愿这样,省得天还没亮就要爬起来赶路。眼下,长途车赖在停车场里迟迟不愿动身,车门大开着,希望能等来更多乘客。可直到终于出发的时候,车上还是只有六个人。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这可是在中国。我早已习惯了无处不在的永远都在迁移的人口洪流 可现在,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发现了这滚滚人潮中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隙:三月上旬,这无疑是来中国旅行的最佳时机。
除了车载电视里枪声大作的香港警匪片之外,前往安徽的旅途堪称愉快。长途车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奔驰在高速公路上,而整个车厢的后半部分由我一人独自享用。我四仰八叉地倒在最后一排座椅上睡了过去。沙尘过敏已被药物击溃,过去两周以来不断累积的疲惫也在这长达四个钟头的昏睡中渐渐消退。终于醒来的时候,午饭时间到了,长途车开进了一座新建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巨大的停车场上至少停着二十辆大巴,自助餐厅里至少挤着五百人。考察了餐厅供应的饭菜之后,我决定还是靠自带的零食打发掉这顿。按照中国的规矩,午餐时间大巴上是不能留人的。我只好坐在餐厅门外的台阶上边吃边等。
正文 第六章 无相(2)
9:37:34 1044
一个捡啤酒瓶的老汉从我眼前经过。他停下来搭讪,问我为什么不去餐厅吃饭,我回答说饭菜不对我的胃口。他立刻点头称是,说这儿的餐厅的确档次太低,比他们家差远了。老汉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破衣烂衫,嘴里缺了几颗牙,看起来很是犀利。我俩四目相对,仿佛心照不宣似地嘿嘿乐了起来。
食不厌精的拾荒老汉继续寻找啤酒瓶去了。过了一会儿,食客们陆续从自助餐厅鱼贯而出,回到大巴上继续赶路。开了没多久,司机驶离高速,上了一条乡间公路,沿途出现许多摆卖草莓的农民。我突然意识到,就在我埋头昏睡的时候,长途车已经驶出了黄河冲积扇的势力范围,沿着慧可当年南下的道路进入淮河流域。
当年二祖可大师与弟子们南行避乱时,很可能是沿水路前进的。离开邺城之后,他们应该先南下至嵩山少林寺,与决意留守的达摩祖师告别,然后便沿着发源于嵩山东麓的颍水一路向东南行去。在淮南以西颍水入淮的地方,可大师与众弟子渡过淮河继续向南,又沿淮河的另一条支流淠河上溯,来到它的源头大别山脉。这条逃难之路的终点就是大别山中的司空山麓。他们在此避世隐修,直到北方的动乱过去。长途车正沿着这条禅宗南传之路前行,不过它的终点是合肥,到了合肥,再换车去司空山就很方便了。
合肥曾经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一个不大不小的区域性农产品集散地。1949年以后,安徽省的省会从安庆迁来此地,合肥的命运从此发生改变。六十年间它的人口增加了十倍,长成一座工业化的省会城市。由于制造业的勃兴,它的人口数量现在呈明显的季节性波动:农闲时节,打工人口从全省各地的乡村涌入,峰值可达六百万;而到了农忙季节,则又回落至四百万左右。从外人的角度看,合肥与其他的中国省会城市看起来都差不多,如同一只只破土而出的幼蝉,头角峥嵘,急于摆脱陈旧的躯壳。然而讽刺的是,那些匆忙堆起的漫画一般的新房子,和它们急于拆掉的旧躯壳基本上一样惨不忍睹。
好在天已经黑了。七点钟,我们终于开进了合肥市长途汽车站。已经是打尖住店的时间,但当务之急是先把去司空山的行程安排好。车站的售票员说,离司空山最近的长途车站在岳西县,而从合肥去岳西的班车都在西门汽车站发车。我打车直奔西门汽车站,下了车,抬头看见车站对面一座二十二层的酒店鹤立鸡群,招牌上写着丰乐国际大酒店。它看起来很是招摇,估计价格不菲,但是我已经坐了十个钟头的长途车,犒劳自己一下也不算太过分。我走进大堂,理直气壮地要了间房。房间颇为奢华,而要价也不过二百块人民币。
正文 第六章 无相(3)
9:37:36 962
放下背包,我下楼去找网吧。酒店的门童周到至极,他领着我出门,穿过一条窄巷,把我一直送到网吧门口。上网查了邮件,很不幸,依然没有古根海姆基金会的消息。每年三月是古根海姆基金会向基金申请人发放赞助的时间,现在三月已经过去了一半,我递交的申请仍然音信皆无。这已经是我第七次申请了。我倒不在乎被拒绝,反正白日梦做做也无妨,讨厌的是每次申请都要到处托人写推荐信,有时候甚至为此找到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头上去。
古根海姆已经拒绝了我一长串申请:一本关于中国隐士的书,一个把广播节目改编成书的项目(我曾在一家香港电台长时间连播过中国旅行的经历),《佛本行经》英译本(以诗体叙述佛陀行迹的古印度经典,这个项目申请了两次),四卷本《楞伽经》英译本(就是菩提达摩传给慧可的那部佛经),唐代诗人韦应物诗集的英译本。最近的一次申请就是关于现在这本书的,看起来运气依然不佳。可是除了古根海姆基金会,其他的机构就更没可能赞助我这些项目了。我决定停止不切实际的幻想。
回了几封邮件之后,我在网站上看了看水手队①的近况。球队到凤凰城春季集训去了。最近这帮人有点不靠谱,跟我一样,老是幻想些个不切实际的东西。
出了网吧,我走进一家路边店吃了碗炒面,然后回房间洗澡。在浴室里,我惊喜地发现皮肤起了变化。之前在北方旅行了十几天,皮肤每天都极其干燥,碰到水就觉得痛。这才刚到淮河流域,情况已明显好转。我终于可以用上酒店里配备的浴液了。洗完澡,穿上酒店配备的浴袍,我在靠窗的一张逍遥椅上滋润地躺下——没错,这真是家奢华酒店——从弧形的落地大窗望出去,一轮明月正爬上中天。如此良辰岂能辜负。我打开千里迢迢从美国带来的波尔图酒举杯邀明月,下酒的是去年万圣节时剩下的小包装“士力架”巧克力棒——我们家住在山顶上,万圣节的夜晚根本少有人来,可那也得准备着,结果剩了不少。不过等到跟月亮道晚安的时候,波尔图酒和巧克力棒差不多都被我消灭光了。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西门汽车站根本没有去往岳西县的班车。这就是问路太草率的下场,我已经吃了好几堑也没长一智。又四处打探了一番,才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乘车地——合肥火车东站旁边的新亚汽车站,从这里开往岳西的班车每小时一趟。买票上车,几分钟之后,我上路了。
正文 第六章 无相(4)
9:37:38 961
班车在市区里转悠了一个钟头才终于开出城外。一进入乡间,触目皆是清新的绿色,当此美景,再想起枯黄沉闷的北方,简直不堪回首。班车在国道上行驶了一个多钟头,然后在舒城县附近拐向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朝着西南方向的山区驶去。山路蜿蜒向前,掠过两旁缀满松树和杉树的缓坡,竹林掩映的山岭和汩汩流淌的清泉,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吸引了车上所有乘客的眼球,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凝神望向窗外,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
车上的司机和售票员表现得令人肃然起敬。他们严格地执行了车厢内禁止吸烟的规定,而当我试图在座位上横躺下来时,也被他们坚决制止了。售票员解释说,这样做太危险,因为山路上随时可能出现弯道会车,需要格外小心。她说得没错,接下来我们的确经历了几个惊险时刻。当班车终于开出这片山区,重新回到一条南北走向的国道上之后,我才松了口气。最后一小时的旅程里,我们从繁花似锦的果园中穿行而过,远处的山地茶园绿浪起伏,间或还能看见形单影只的农人在梯田间松土。春天已在安徽降临。
离开合肥四个半小时之后,班车开进了岳西县城。从我上次来访至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这座沿着两条交叉的公路发展起来的小县城又长大了不少,像样的街道已经有十几条了。从这儿到司空山还有七十公里,长途车站没有这条路线上的班车,不过站外尘土飞扬的停车场上趴着一排本地小巴,车窗前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有县城周边各个村镇的名字。我找到挂着“店前”牌子的小巴,它正好还差一个人才肯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钻进车门,小巴立刻出发了。
前往司空山的道路比之前更为曲折。山路上的之字形转弯比比皆是,坐在我后面的一位妇女开始晕车,好在有热心人给了她一片姜,让她放在嘴里咀嚼,似乎很管用。愈向山中深入,车窗外的景色愈发迷人。经过亿万年剥蚀作用形成的花岗岩峰丛地貌在道旁次第展开,时不时还可以看见球状风化的岩浆岩巨石悬在半空,有生命力顽强的松树扎根其上,迎风傲立。
两小时之后,小巴开进一道狭长的山谷,店前镇到了。这是个仅有一条街道的小镇,司空山就在镇外西北方向屹立着。乘客们都在镇上下了车,我另外付给司机五块钱,请他把我直接送到司空山脚下的无相寺。小巴出镇向西,继续开了两三公里,停在无相寺的山门前。
正文 第六章 无相(5)
9:37:39 989
一名上了年纪的比丘尼坐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穿针认线。我穿过院子,走上前去向她打听方丈的所在。我拿出七年前来访时为僧人们拍的照片,她看了一眼,说这些和尚们都不在了,现在住持无相寺的是一位法号能文的僧人。能文也没在庙里,他到岳西县附近的法云寺主持法会去了,估计得下礼拜才回来。
赶了七百多公里路,没想到扑了个空。我是带了一堆问题来的,本以为方丈可以为我解惑。禅虽然发源于中国北方,但如果不是慧可当初避难于南方,它很可能早已被北周武帝消灭。司空山就是禅宗逃离北方之后最初的落脚点,二祖可大师在此居留的时间却一直没有准确的记载。本地的文献里说他在北齐(550-577)年间来此,这意味着他逃出邺城的时候,北周武帝的灭佛运动还未开始。更晚些时候的史料则认为他在550年前后来到司空山,而在灭佛运动开始之前便已回到北方。两种说法都有疑点,因为如果不是因为北周武帝灭佛,慧可长途跋涉到大别山区来隐居就显得有点莫名其妙了。
小巴已经开走了,除了在此过夜别无选择。比丘尼把我领到上次住过的一幢两层的建筑,打开一间客房,朝里面望了一眼,立刻又把门关上,继续向前走去。这座僧舍七年前就已经是一座需要修缮的老屋,现在更加破败了。最后,比丘尼决定让我住在方丈的房间里。整个寺院里只有他的床上配备了全套卧具——铺着床单的木板床,两床棉被,一只以谷壳为填充物的枕头。它们看上去很久没洗过了,但既然方丈能睡,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再说有地方睡就不错了。
很显然,今天已经没什么事可做了。我重新捡起在家时的好习惯,睡了个午觉。这是过去一个星期以来的第一个午觉,感觉很是奢侈。小睡醒来,依然想不出起床能干什么,于是靠在枕头上开始写日记。刚写了几句,就听见比丘尼在外面敲门。我下床开了门,看见她拎着两只暖瓶站在门口。喝茶是个好主意。我把桌子上的东西清理到一边,拉出板凳请她坐下,然后开始沏茶。
比丘尼是岳西县人,法号仁明,今年六十三岁,但看起来至少有七十三岁。我猜想她的一生一定相当坎坷。她从未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就好像是在说她脑子有问题,没人愿意娶她。我习惯性地点着头,装作表示理解。但其实就算脑子有问题的人也能结婚生子吧。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到底是因为什么,她没说,我也没问。
正文 第六章 无相(6)
9:37:41 914
我问她学的是哪种佛教。仁明回答说,她虽然当了十年尼姑,但其实从来没学过佛教。她提到佛教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姑姑波琳。波琳从小在阿肯色州的农场长大,她总喜欢取笑我对佛教的热情,说我信的是“佛爷教”。仁明有一种开放而天真的气质,我想不学任何宗教也许对她来说更合适。我们东拉西扯,几乎除了佛教以外什么都说了,不过她的本地方言我大概只能听懂一半。但这并没影响我们的沟通。她一点不做作,说着话便常常放声大笑起来,我完全被她感染了。后来她告诉我说,她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台湾高山乌龙的确不错,但心境更重要。当你心情大爽的时候,吃东西也会更香。
喝过第四泡茶,仁明站起身,说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做完剩下的针线活。她回到院子里,坐在夕阳下继续缝补起来,我也趁着落日余晖继续写我的日记。天快黑的时候,一位妇女骑着摩托上山来了。她是住在山下村子里的女居士,每天来寺里给僧人们做两顿饭,饭后还跟僧人们一起做功课。一小时之后,手脚麻利的女居士已经准备停当,敲响了斋板。今晚用斋的只有我们三个人。晚餐由白菜、萝卜和野山菌组成,原料都是女居士自己带来的。我向来以为,野山菌原本是仙界的私房菜,要不是当年神仙搬家离开地球时不小心落下几粒孢子,我们这些俗人如今恐怕无福享用此等美味。
斋毕,我跟着比丘尼和女居士一起走上水泥台阶,到大殿里去做晚课。这座佛殿刚建成不久,但看起来和其他的中国寺庙也没什么两样,建筑材料虽然用了现代的水泥和砖瓦,样式上却依然在模仿明清时期的官式建筑风格。中国人对待外在形式的态度有时候会显得极端保守。我一直期待着看到有人设计一种不需要投入大量钱财建造的佛殿——毕竟,大兴土木并不能体现佛陀的根本教诲,它体现的只是善男信女们贪婪而执著的心态。不过,在大兴土木蔚然成风的今日中国,我的期待显然还难以成为现实。
仁明在佛坛前点了几炷香,然后又烧了些纸钱——前者是晚课的规定动作,而后者却是她自己的发明,这也许是为了她的父母,或者哪位去世的施主烧的。并不是每一位逝者都需要“冥国银行”发行的这些钞票,按道理说,地府里的一切都应该是免费的,烧纸钱也许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正文 第六章 无相(7)
9:37:42 405
纸钱的火焰慢慢熄灭了。比丘尼仁明走到大殿的一角,开始敲钟。大钟悬挂在一座木架上,上面镌刻着“无相寺”三个大字;和它对称的另外一个角落里放着同样的木架,上面摆着一面鼓。和着钟声,女居士也使出浑身力气开始击鼓。一百零八记鼓声代表人类的一百零八种烦恼,而象征着解脱的无相之钟同样鸣响了一百零八次。两位女士发出的声音摇撼着十方世界,令山谷里的每一位修行人警醒。烦恼与解脱。二者总是相伴而行。钟鼓齐鸣中,我靠墙坐在地板上,随着两位女士一起念诵叩钟偈:
闻钟声,
烦恼轻,
智慧长,
菩提增,
离地狱,
出火坑,
愿成佛,
度众生。
晚课结束,女居士骑着摩托下山去了,仁明带我缓步走向僧舍,回了各自的房间。我拿出仅剩的波尔图酒,对月又浮一大白,饮罢上床,倒头便睡。
正文 第七章 无心(1)
9:37:44 1035
第七章无心
很不幸,寺院的客堂已经客满止单了,三祖寺的方丈宽容禅师在电话里对我说。明天将有超过一千名来宾齐聚三祖寺,参加为期两天的观音菩萨诞辰法会,其中的一百多人要留在寺院过夜,因此他建议我在附近的潜山县城栖身,等到明天下午的法会结束之后再去找他。宽容方丈甚至主动帮我订好了房,又在电话里说了旅馆的名字,一切都已安排妥帖。我很庆幸自己有打电话的先见之明,否则到之后才发现找不到住处岂不糟糕?
站在公路边没等多久,就拦一下了一辆长途车。前往潜山的路程不过五十公里,我们先往南行,然后折而向东,沿着一条名叫潜水的湍急而浑浊的河流驶出了大别山区。出山的公路恰从三祖寺门前经过,透过车窗看着它那挤满各种车辆的停车场,我再一次感到庆幸。进入平原,河水的流速立刻缓慢下来,长江已经不远了。
长途车是开往安庆的,路过潜山县城,它放下几个到站的乘客,又拉上几名新的,然后继续上路。下车的地方,路边排着一溜人力三轮车——显然,汽车文明还没有彻底改变这里的公共交通业。我跳上其中的一辆,告诉车夫:去“潜阳国际饭店”。听着这几个大而无当的字眼从自己嘴里冒出来,我忍不住乐了。
三轮车夫看起来足有七十岁,遇到稍微带点坡度的路面就明显感觉力不从心。我犹豫着要不要下来自己走,但那样一来,老汉就挣不到这三块车钱了。斗争了一番,我决定还是留在车上。我的背又开始疼了,天上还飘着点雨丝,带雨篷的三轮车慢悠悠地拉着我往旅馆行去。
国际饭店的前台已经提前得知了我要入住的消息。宽容方丈不仅订好了房,还为我争取到了一天一百六十块的特别优惠价,相当于门市价格的五折。我又一次感觉到了满天神佛的眷顾。酒店开业只有两年时间,条件远远超出了我对潜山这座小县城的预期,房间也很安静,远离嘈杂的大街。我放下背包,上街去买零食,并很快在离酒店不远的一家小干货店里发现了一种好吃的——干货店老板称其为“南瓜饼”,但它绝不是普通的饼——这种精细的油炸甜食外表撒满了葵花籽,里面裹着南瓜馅,跟浓缩咖啡简直是绝配。
例行的午睡之后,我就着南瓜饼一口气喝了两杯浓缩咖啡,然后出门去找饭吃。路边尽是野味店,店门口的招牌上,产自大别山区的鹿、野鸡和野猪们在照片里东张西望着。我选了一家看起来最干净的小店,进门点了一盘木耳炒鸡蛋,一盘野山菌。野山菌美味至极,厨师必须受到表扬。离开之前,我向老板和厨师郑重其事地表达了敬意。
正文 第七章 无心(2)
9:37:45 1027
回酒店的路上,我想起波尔图酒已然告罄,于是踱进路旁一家杂货店,选了一瓶本地产的猕猴桃酒。从前来中国寻访山中隐士的时候,我常看到野生的猕猴桃,却没想过有人会拿它来酿酒。它的酒精度只有百分之七,还不及波尔图酒的一半,但味道相当不坏,有点阿蒙蒂拉多雪利酒的意思。泡在蓄满热水的浴缸里,不知不觉一大杯已经下肚,爽得不行。我忍不住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出浴之后,写过几页日记,我早早上了床,关灯睡觉。
这是一个漫长而离奇的夜晚。我见鬼了。房间里有声音。重物落地的声音,纸片哗哗作响的声音,还有刺耳的挠墙声。我打电话给前台投诉,他们说这不可能,我的房间前后左右上下都空着没人住。我翻身下床搜索,结果一无所获。声音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响起,倏忽来去,我能肯定不是老鼠。它时而钻进床底,时而爬过椅子,上了桌子,时而又躲在窗帘后面,有时还漂浮在半空中。仿佛时空在此发生了扭曲,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不知怎么传送到我房间来了。一直折腾到三点,我终于精疲力尽,昏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钟。在中国我还从没起过这么晚,不过好在上午也没什么要紧事。拉开窗帘朝外看,雨已经停了。出了门之后,发现天气也明显暖和起来。从北京开始就一直缠着我不放的冷空气貌似终于撤退了。尽管空气还很潮湿,但云开雾散必在顷刻之间。我再一次脱掉了大衣。
方丈嘱咐过,不要太早赶到三祖寺。我于是找了间网吧去查邮件。女儿来信告诉我,古根海姆基金会的大信封终于到了,里面装着我的申请资料,还有一封短笺:“感谢您寄来申请”。没关系,被拒绝了这么多年,我早已学会了坚强。不就是日子过得紧巴点么,不就是用好几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么,有什么呀,谁还没过过穷日子啊。我三心二意地开始盘算回国后去是不是应该试着买点彩票,说不定能撞上大运呢。当然,自己心里其实明白这纯属痴人说梦,可上一个白日梦刚刚被可恨的古根海姆叫醒,总得找点别的念头缓冲一下,别管它有多不靠谱。
我一边天人交战着,一边走出网吧,来到县城中心,上了一趟去三祖寺方向的小巴。沿着泥沙俱下的潜水河上行了十公里之后,车子开到了天柱山脚下。饭馆里那些鹿、野鸡、野猪和野山菌们都出自这里,三祖寺在此开山的历史也已经有一千五百年了。我下了车,看见三祖寺门前的停车场上依然塞满轿车和旅游大巴,于是决定不急着进去。山门东边有道山谷,很适合散步,三祖寺最初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正文 第七章 无心(3)
9:37:47 950
一切得从汉武帝(前141-前87年在位)说起。公元前106年,武帝将天柱山(当时叫霍山)封为中国的五座神山之一,也就是五岳中的南岳。汉朝皇帝崇信道教,因此当时五行观念深入人心。天柱山为南岳,五行属火,汉武帝曾在山谷上方不远处设坛祭拜,举行封禅仪式。不过,到了589年,天柱山就失去了南岳的头衔——这一称号被隋文帝改封给了衡山。
被尊为南岳的天柱山当年吸引过许多隐士和修行者,宝志和尚(417-514)就是其中之一。高僧宝志以行止怪异著称,他曾触怒南朝的齐武帝萧赜(483-494年在位),以“妖言惑众”的罪名被投入了都城南京的大牢。直到二十年后改朝换代,梁武帝萧衍(502-550年在位)登基,宝志才遭大赦。
此时的宝志和尚已经八十五岁了,但身体依然健康,行动无碍。出狱之后,他云游天下去寻找理想的修行道场,最后选中了天柱山,但不巧的是,著名的白鹤道人也看中了这块地方,两人相持不下——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两个人不能同时在山上修行,这也许反映的是两种宗教之间的竞争。总之,最后两个人去找梁武帝评理,梁武帝不愿意扮恶人,就让两位高人斗法,谁先在天柱山立下自己的标志,道场就归谁所有。白鹤道人遣坐骑白鹤从南京直飞天柱山,而宝志和尚则祭起法器锡杖飞空,最后,锡杖赢了,于是宝志在天柱山麓选了一处洞窟修行。几年之后,有何氏兄弟三人入山隐居,在洞窟附近的山谷建起一所茅篷,后来兄弟三人舍宅为寺,请宝志住持弘法,梁武帝赐名山谷寺,这就是三祖寺开山之始。
这位笃信佛教的梁武帝在他长达四十八年的统治期间一共出资兴建了四百八十所佛寺,自称“皇帝菩萨”。菩提达摩入华之初,首先进入的正是梁武帝的领地广州。据说他曾上南京面见武帝。武帝问达摩:我修建这许多佛寺,有多少功德?达摩回答说:无功德。武帝一怒之下,将其驱逐出境。正是因为有了这段因果,达摩才不得已而北上,将禅的种子播撒在少室山中。
我在山谷里踯躅前行,时不时停下看两眼前人在路旁石壁上留下的题刻。为了方便游人阅读,三祖寺的方丈特意让人把这些摩崖题刻刷成了红色。我读到了宋朝宰相王安石(1021-1086)的一首六言诗:
水无心而宛转,
山有色而环围。
正文 第七章 无心(4)
9:37:48 850
穷幽深而不尽,
坐石上以忘归。
还有一首宋朝诗人黄庭坚(1045-1105)的《题山谷大石》:
畏畏佳佳石谷水,
隆隆山木风。
炉香四百六十载,
开山者谁梁宝公。
黄庭坚的算术可能不太好。1080年,他被贬谪出京,赴江西上任途中游天柱山写下此诗,而这时距山谷寺开山已经大约五百六十年了。和他身前身后许多访问山谷寺的人一样,黄庭坚来访的目的也是为了拜谒《信心铭》的作者,禅宗三祖僧璨。
僧璨延续了他两位前辈的低调风格,其行迹在后人的记录中就如雪泥鸿爪,凌乱破碎且夹杂了许多想象的成分。据推测,他于519年生于开封,俗家姓向——这仅仅是推测,而前提是我们认定前文提到的那位写信给二祖慧可的“向居士”就是僧璨。关于僧璨的生平,唯一一则较为详细的记录里提到了他年届四十之时与二祖的初次见面。
当时的僧璨还是一名白衣居士,他礼敬二祖并有所求:“弟子身患风疾,请和尚为弟子忏悔。”慧可回答说,把你的罪拿来,我替你忏悔。他想了很久,说:“觅罪不可见。”慧可答道:这样说来,我已经帮你忏过罪了,以后你最好皈依佛法僧三宝。
居士于是问:“但见和尚,则知是僧,未审世间何者是佛?云何为法?”
慧可答曰:“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如知之乎?”
居士闻言,忽有所悟,于是说:“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内外中间,如其心然,法佛无二也。”
慧可看出这名居士根器不错,于是为其剃度后收在门下,并给他起了法名:“汝是僧宝,宜名僧璨。”(引自《祖堂集》)
此后僧璨便追随二祖在华北各地传法,直到574-580年间的灭法运动迫使他们南渡。在这六年时间里,北部中国有超过五百万名僧侣和道士被迫还俗,而逃往南方的信徒们则躲过了这场劫难。慧可带着弟子们在司空山待了十多年,重新回到北方之前,他把禅宗法嗣传给了僧璨。
正文 第七章 无心(5)
9:37:50 979
590年,僧璨也离开了幽僻的司空山,南行至名声显赫的天柱山。虽然刚刚被摘了南岳的帽子,但天柱山的魅力未减,照样吸引着大量游人和朝圣者。我们可以由此推断,三祖僧璨做出了一项重要决定:他决定将禅大力推广开来。在人迹罕至的司空山,你最多只能跟偶然碰到的采药人聊上几句;而天柱山则完全不同,这里游人络绎,山脚下还有高僧宝志开创的山谷寺,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弘法道场了。
然而,根据文献记载,僧璨并没能如愿吸引到大批追随者。三祖寺里的历代碑刻上都提到,他其实只收了一名弟子,而且还是个小孩儿,但就是这个孩子后来成了僧璨的衣钵传人——592年,未来的禅宗四祖道信依止在僧璨门下之时只有十四岁。虽然年纪尚小,但他的悟性令三祖璨大师刮目相看。一天,他问三祖:“如何是佛心?”
僧璨反问他:“汝今是什么心?”
道信对曰:“我今无心。”
僧璨于是说:“汝既无心,佛岂有心耶?”
师徒二人接下来的对话基本上重演了当年慧可在达摩洞前与禅宗初祖的问答:道信向僧璨请教解脱束缚的法门,于是僧璨问他:谁缚汝?
道信回答:“无人缚”。
僧璨道:“既无人缚汝,即是解脱,何须更求解脱?”道信于是言下大悟,成为三祖的传人。(《祖堂集》)
在另外一则记载中,僧璨对道信说:“法华经云:‘唯此一事实,无二亦无三。’故知圣道幽通,言诠之所不逮;法空寂,见闻之所不及,即语言文字徒劳施设也。”(《楞伽师资记》)
除了一百四十六行的《信心铭》,僧璨的确再也没有留下过任何文字教法。
公元601年,年仅二十一岁的道信从八十二岁的僧璨手中接过禅宗衣钵,成为第四代祖师。如今的三祖寺后门外不远处,有一座山洞,据说僧璨当年曾在其中修行,而这场传宗接代的仪式据说也是在那里进行的。
尽管年事已高,也或许正是因为年事已高,僧璨决定离开天柱山。他长途跋涉了上千公里,来到广州附近的罗浮山。通常的说法是,三祖前往罗浮山意在弘传佛法,但我常怀疑这趟艰苦的旅行与长生不老的仙药有关——罗浮山正是道教炼丹大师葛洪(284-343)炼成金丹大药,得道飞升的地方——否则即便要离开天柱山,周围可以传法的地方所在多有,为什么偏要大老远地跑到岭南去?
正文 第七章 无心(6)
9:37:51 952
不管怎样,僧璨在罗浮山待了两年之后,又令人不解地回到天柱山继续传法。也许是因为金丹大药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灵验罢。再过了两年(606年),三祖僧璨在山谷寺“为四众广宣心要”之时,突然在大树下合掌而终。圆寂之后,他的不坏肉身供奉在山谷寺中,直到唐朝天宝年间(745年)被当地官员火化,得五色舍利三百颗,地方官遂在寺旁建舍利塔一座收藏供养。这塔至今犹存,人称三祖塔。
僧璨唯一留存后世的教法《信心铭》,其真伪曾被学者激烈争论过。有人坚称它的作者另有其人,至于是谁,至少有六七种不同的说法。不过最近几年中国的学者似乎又倾向于认为它的确出自僧璨之手。而另一方面,早在唐代就有禅宗僧人在说法时引用《信心铭》教导弟子了。
《信心铭》的第一句很好地概括了僧璨的教法:“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它提示了禅从北地南来后,发生的一个重要变化。佛教入华以来,一直被中国人视为一种艰深的宗教,证得涅被认为是极其困难的,而佛教徒在修行过程中掌握的各种神通也都来之不易。只有极少数具备慧根的人可以通过苦修一窥佛教的高深境界,而大多数人只能望佛兴叹。僧璨的两位前辈也给人以同样的印象:达摩祖师在山洞里面对石壁一坐九年;慧可在雪地里一站好几天,最后还砍下了自己的胳膊——这才是大师风范,一般人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儿。
然而自从禅宗来到了南方,便再也没有面壁苦修,没有断臂自残。三祖僧璨所开示的修行法门,适合于每一个普通人:你只需要放下分别之心,见到自己的本心,即能成佛。分别之心是人与佛的唯一差别。这种教导人们放弃选择,放弃对立,放弃差别的教法达摩与慧可也都分别向自己的多位弟子教授过,他们中间也一定有人获得证悟,但禅宗在北方始终没有打开过局面。禅的真正繁荣始于南方,始于三祖僧璨将衣钵传给四祖道信之后。至于个中原因,我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且容我在拜访道信时再行展开。
看罢前人题刻,我沿着一条分岔的小径向山上树木幽深处走去。山路在密林中蜿蜒了一阵,行至一处峭壁。俯瞰山下,三祖寺尽入眼帘,我对面前的风光很是满意,于是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坐下歇息。俗话说得好:好吃不如饼子,舒服不如倒着——掏出昨天吃剩下的南瓜饼,大快朵颐一番之后,我躺在午后的阳光里惬意地睡着了。
正文 第八章 不作,不食(1)
9:37:53 935
第八章不作,不食
出门在外,没个跟班的确实麻烦。临睡前洗好的衣服一觉醒来还是湿的。这让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气候潮湿的长江流域。背包旅行讲究的是轻装前进,所以我只带了两套衣服,一套每天换洗,另一套绝不轻易动用,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这点小状况还算不得什么,没到启用应急装备的程度。我决定穿上湿衣服回到床上,用体温把它们一件件烘干,同时通过写日记来打发时间,分散注意力。
写完三祖寺的现状,袜子干了;与宽容方丈的谈话烘干了T恤;最后,在裤子阶段,我翻开了宽容在韩国僧侣代表团到来之前送给我的那本《信心铭》。书中所收的三种评注都相当精彩,很值得翻译。我开始憧憬出版商找上门来的情景,仿佛看到了书稿预付款,信用卡账单终于可以还清了 做起白日梦来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工夫,裤子就干到只有我自己知道它还湿着的程度。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将会奇怪地发现床单是湿的,但她不会在意的,反正床单也要换了。或许她们会认为是鬼干的。
退房之后,我出了旅馆,上了一辆机动三轮。我想尽快赶到长途车站,因为据酒店的前台说,从潜山去黄梅的长途车每天只有一班。已经十点了,我开始担心是否还能赶上那班车,可到了车站,才发现发车时间是下午一点钟——照理来说运气还算不错,但我一点没觉得。早知如此,蛮好再多睡会儿,让衣服再干透些的,而日记也可以不必写得这么匆忙。事已至此,抱怨无济于事,但我可不想在车站傻等三个钟头,必须另想办法。在中国,当主流的交通工具出了问题时,你通常总是能找到一种非主流的替代工具。我调头向外面走去。?
把我送来车站的三轮车夫还在。我问他有没有路过潜山去黄梅的班车。他回答说,长途车现在都走高速公路了,所以不会有过路车从城里经过,但是由此向南五公里,高速路边的篱笆有个缺口,当地人都从那儿上高速。很好,我们也这么办。十分钟以后,三轮车夫在高速公路边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把我扔下。就像他说的那样,有人用钢丝钳在篱笆上弄了个缺口。我把背包从篱笆上扔了过去,身体挤进缺口,艰难爬上路堤。路堤极陡,多亏了忠心耿耿的手杖,我安全抵达路堤顶端。是谁说的来着,“君子不携美酒、手杖,不游也”?而我是宁舍美酒不舍手杖的。
正文 第八章 不作,不食(2)
9:37:54 1081
爬上路肩,高速公路上死气沉沉,老半天看不见一辆车经过,也许是因为这条高速公路刚开通,知道的人还不多。十分钟之后,一辆大巴驶过,欢欣之余我连忙招手,司机也礼貌地挥手致意,但完全没有停车的意思。又来了一辆,司机遥遥招手,依旧弃我而去。下一辆还是。终于,一辆去长沙的大巴停了下来。车门开了,售票员问我去哪儿,我说“黄梅”,车门重新关上,扬长而去。此去长沙尚有五百公里之遥,途中将经过黄梅,但路程只有一百公里多点。售票员显然觉得拉上我不划算。就在我开始体会到搭车客的绝望之时,又一辆大巴停下了。它去武汉——武汉在西面二百公里之外,这笔买卖就显得划算多了,售票员热情地说:三十块,并招呼我赶快上车。车上居然还有一个座位空着。
长途车继续风驰电掣,但是十公里之后又慢了下来。因为修桥,向西方向的道路变窄到只剩下一条车道。经过正在施工的立交桥时,三个在路边等车的人突然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向我们招手。司机赶紧一个急刹把车停下,等跟在后面的卡车反应过来,已经没时间踩刹车了,卡车司机猛打方向盘冲进了工地,接连撞翻一串隔离墩才停下。三名乘客上车的时候,只见卡车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挥舞着一根轮胎撬棍冲了过来。长途车司机赶紧关门,猛踩油门绝尘而去,从此我们再没见过那辆卡车。
一小时以后,黄梅出口到了,我提醒售票员放我下车。他说不急,到前面下更好,如果我在黄梅出口下车,要步行很久才能到收费站,然后再走更长一段路才能找到当地的交通工具进城。更好的方案是在两公里外的黄梅服务区下车。他显然对此地很熟。
在服务区,人们下了车,鱼贯进入卫生间。售票员让我往回走到刚才经过的岔路口去搭车。到了他说的那个地方,我发现路堤底部的篱笆上同样有一个缺口。应该有人编一本高速公路缺口指南,我心想。翻越护栏的时候,我的手滑了一下,差点把自己撕成两半。这本指南上需要增加一则警告。戴双手套会是个好主意。靠,为什么不把钢丝钳也带上?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一边琢磨,人的脑袋和肺到底是怎么交流的?),我小心翼翼爬下路堤,挤出篱笆,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稻田和鱼塘,终于再次回到公路。一分钟以后,我上了辆面的,它沿途不停地拉客,直到挤得连门也打不开。好在面的开得飞快。十分钟之后,我们进了县城。
黄梅是那种不再有中心可言的城市,至少一个外来者根本无法找到它的市中心。它在五个方向上同时发展。就算是本地人,也常常搞不清楚哪条路通向哪儿。我换了几辆三轮,终于找到了搭乘“摩的”的地方。去四祖寺的路程只有十公里,往西走旧公路,转眼即到。
正文 第八章 不作,不食(3)
9:37:56 1065
四个男人站在路边,旁边停着他们的摩的。带人上山是他们的生计。我问其中的一个,到庙里去要多少钱。他看了看他的同伙,然后说十五块。我还价:四块。他最终同意降到八块,但这仍然是去年价格的两倍,而我并不着急。时不时地,我会拒绝接受这样的待遇:仅仅因为我是外国人,就得付出双倍代价。我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自己为什么要跟五十美分较劲,就在这时,一辆卡车从公路上拐了过来,停在路边一家干货店门口装货。我走过去和司机搭讪。他拉了一车农产品和罐头正要去庙里。他说:上车。
路况不错。它让我回想起1999年和山人大卫第一次来四祖寺的情形,那次的经历几乎让我从此放弃陆上旅行。这条路在当时到处是泥泞和深深的沟坎,深到根本不该在上面开车,步行是唯一合理的选择,而且我们也愿意步行,可我们当时的司机是五祖寺的监院,他刚刚搞到驾照和一辆崭新的越野车。不到十公里的山路开了一个钟头。
此一时彼一时也。轻松行驶了十五分钟之后,司机把我放在四祖寺的山门外。跟弥勒佛和四大天王打过招呼,我爬上了通往寺院客堂的台阶。知客已经在等我。跟着他来到寺院最后面的云水楼,一名负责接待的女居士交给我两只装满开水的暖瓶,把我安排在一个三人间里。我选了中间的那张床。午睡之后,在洒满阳光的浴室里,我享用了下午咖啡和背包里最后一块南瓜饼。凭窗远眺,外面是双峰山松竹掩映的青翠山坡。
一块南瓜饼显然不够。我走出山门,下了台阶,走过庙前的古代廊桥,到兜售香烛和零食的小商店里去找南瓜饼。南瓜饼没找到,却发现了一本旧版的四祖寺简介。晚饭时间还早,坐在廊桥里的长凳上,我翻开小册子读了几页。
廊桥是当地的著名景观,建于1350年。它横跨于一条瀑布之上,瀑布催动着一架水车。过去,僧人在此用水车为他们收获的稻谷脱壳,但如今一切已成陈迹。寺庙失去了作为庙产的农田,也因而失去了赖以支持数百名僧侣生计的手段。劳作——这正是禅得以生存的根本。
从没有人解释过,禅为何曾经如此繁荣,以至于成了中国佛教的同义词。多数人相信这是历史或者意识形态力量作用的结果。但这么多年以来,在我踏访了中国几乎所有与禅之滥觞相关的古迹之后,我的结论是,地理因素对禅的崛起贡献最大,超过其他所有因素。
最具决定性的地理因素,就在此刻我坐的长凳对面。禅的意义,直到它的实践者开始在田间劳作方始显现。他们耕种的山间谷地,地势平缓而水源充足,且有群山环抱。在长江流域,这样的山谷到处都是,与干旱贫瘠的北方恰成对照。
正文 第八章 不作,不食(4)
9:37:57 971
除了自然条件得天独厚,以及禅宗大师慧眼独具的开拓意识,长江流域还远离苛政和暴君,远离游牧民族的侵扰。这里是流放之地,那些不听话的诗人和忠臣们经常被皇帝驱赶到这一带。所有这些因素都对禅宗的勃兴有所帮助。但根本的驱动来自禅宗四祖道信所开创的道路:以自给自足的集体劳作作为禅修之道。
当人们想到禅,通常会想到那些外在的特征:不知所云的谈话,出人意表的行为,或者极简主义的艺术形式。但这只是从表面看禅。如果深入其中,从心灵中去看,禅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在集体的互助中,远比个人独自实践更为可行。独处是重要的,尤其是当你在集体中修行之时,但禅的真正力量正来源于那种集体互助式的精神修炼方法。禅宗在中国佛教的诸多宗派中脱颖而出,无论信徒人数还是影响力都一时无两,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他宗派是由意识形态驱动的,而禅宗由生活驱动。它的信条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如今,中国的禅宗寺院正在慢慢地重新回到这条最初令它们得以存在的道路上去。但并不是所有的禅寺都有能力这样做——即便是四祖寺这样的大丛林,也还没有收回它曾赖以生存的全部土地。
想到禅与食物的关系,我意识到该回庙里去了。当然,我并没有为盘中餐付出劳动,但是在寺院里作客也是有条件的。我从来路返回,在大殿外遇到了四祖寺的监院明基。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随他去见方丈。1989年,我曾向净慧方丈打听中国隐士的踪迹,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法友。
净慧还是一名年轻的比丘时,就做了虚云老和尚的侍者。从那时起,佛教在中国逐渐恢复其影响力,而净慧也逐渐卷入到佛教政治中去。与其他宗教不同的是,佛教在中国历史上通常被认为是一股维持社会稳定的力量。政府喜欢佛教徒。他们平和,劝人向善,而寺院基本上是今日中国仅存的互助组织。
除了担任过据我所知至少四座寺庙的方丈,净慧还是中国佛教协会的副会长。他通常不会远离北京,而现在,我惊讶地看到他出现在四祖寺的客堂里,和两名女居士说着话。他看到我时没有起身,也令我有些惊讶——以往相见时,他常常跳起来抓住我的手不放。方丈与访客的谈话结束之后,我走过去在他身旁的椅子里坐下。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我说。净慧告诉我,一个星期之后,他将在寺里主持一场水陆法会,许多细节都必须由他亲自过问。?
正文 第八章 不作,不食(5)
9:37:59 1107
水陆法会是所有佛教仪式之母,1500年前由梁武帝开创。武帝是个在积累福报方面善于创新的人,他请高僧宝志——宝志正是三祖寺的开山祖师——编排出一套高明的法事,好让法界之内的一切众生都能感受到解脱的力量。水陆法会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水”和“陆”暗示着法事的效力无远弗届。水陆法会不是一场,而是一系列法事,它需要一百名僧侣和数百甚至上千名居士共同参与,在七个坛场齐声诵念佛经如《法华经》、《楞严经》、《无量寿经》和《华严经》等。水陆法会连开七天,每天从凌晨持续到深夜。如此法会必定耗费惊人,因此少有寺院会轻易尝试。法会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其实也是唯一的部分,是在法会即将结束,纸人纸马被付之一炬,浩浩荡荡开赴冥界拯救众生的那个时刻。
净慧说,法会是专为黄梅地区的信众举行的。四祖寺不久前刚刚重修完毕并招募了僧人,所以法会其实相当于四祖寺的亮相演出,它旨在告诉住在附近的人们:如果想要为来世积累福报,去四祖寺是个不错的选择。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寺庙的首要功能,就这一功能而言,寺庙间也有高下之分,人们似乎认为有的寺庙与来世保持着更为良好的关系。不管怎样,水陆法会在吸引眼球方面的功效是无可替代的——前提是寺庙不要因此而破产。
净慧问到我的来意,我告诉他,我正在收集禅宗早期祖师们的材料。我问他是否有空接受我的采访,他对这个提议不太感兴趣。关于禅,他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说,我可以自己去读《楞伽师资记》。他还让侍者送给我一本书,内容是他历年冬天来四祖寺打禅七时的开示,其中有些内容谈到四祖道信和他的禅法,也许对我有用。他看起来很疲倦,健康状况也不佳。年龄的增长和身居高位的压力看来都加重了他的糖尿病。
谈话之间,斋板响了。净慧站起身,邀我一起用斋。我注意到他的步伐比从前慢了许多,一面依靠侍者的搀扶,一面还要拄着手杖才能行动。我和明基走在净慧身后,可以听见他在叹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过得去那七天的法会。
这正是僧侣生活中令我望而却步的那一部分。我曾不止一次想要跟红尘世界说再见,但我真正喜欢的僧侣生活是它的精神层面,而一想到那无穷无尽的仪式,我就从白日梦里醒了过来。我知道,仪式包含在一切文化之中,我也知道它有不可思议的效力。仪式还让参与其中的人共同形成或者强化彼此间的集体认同。人们都这么说。可是,大概是因为业障未消,我还是更愿意站在佛堂之外,俨然是修行界的托尼欧?克洛格①。清风明月才是我心之所向,时不时来块儿南瓜饼就更好了。我总在想,佛陀当年举行过什么样的仪式?我不记得自己读到过任何这方面的记载。佛祖饭前难道也念供养词吗?
正文 第八章 不作,不食(6)
9:38:00 682
我以为净慧会带我们到斋堂或者供访客使用的小餐厅用饭,可他把我们领到了厨房的后门。厨房里支起一张可以坐下十二个人的饭桌,所有人都围着它坐了下来,净慧和他的侍者,明基,另外几位年长的僧人和几名住在寺院里的居士,还有我。
没有人念诵供养词。大家一坐下就开始动筷子。吃到一半,净慧突然停下,开始抱怨美国人。我想他很少有机会如此直接地表达自己对美国人的意见。在外国人面前,他通常需要保持礼貌,这是由他的地位以及中国人的礼节所决定的。但我是他的朋友,从他的角度看,我还是他的消息来源和使者,负责将他的意见转达给我的同胞和我们那个满脑子错误思想的领袖②。美国人把事情弄反了,他说。美国人只注意外表而不是内在。他们充满攻击性,随时准备发动战争。
我没打算为美国人辩护,美国的政策也并非无懈可击。我对净慧说,我们都投了票,结果那个战争贩子赢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也许下届大选,我们就能把那杂种赶走。至于把事情弄反了这个问题,我觉得并非每个美国人都弄反了,接着我又补充说,美国人的“业”和中国人的是不同的。我觉得最好就此打住。幸运的是,净慧没有追问下去,他把话题转向了飞机:它是地狱的化现;还有原子弹,它比飞机更地狱得多。最后,他用筷子指了指盘子里的炒南瓜。南瓜凉了,他说。多亏南瓜凉了,我得救了。饭后回到房间,明基来邀我参加晚间的禅修,他说会派人过来领我去新建成的禅堂。引路人始终没有出现,天色已晚,寺院里的夜间照明降至最低限度,我不可能凭自己的本事摸到禅堂,却也并不为此感到遗憾。如此充实的一天之后,我很愿意早点上床。
正文 第九章 无镜亦无尘(1)
9:38:02 1060
第九章无镜亦无尘
我在清晨醒来。寺院里一片静谧,教授们大概还在梦乡之中。衣服差不多干了,我穿戴完毕,打点好行囊,去向主人告别。下一站是东北方向的五祖寺,距此地直线距离只有十五公里。我轻叩明基的房门,他已经在等我了,不过说再见还为时过早——他正好也要去五祖寺,我们可以一起上路。
明基需要时间收拾东西,我趁此机会去向净慧辞行。他看起来好些了,脸上多了些活力。刚来的那天本来有件事要向他打听,不巧被开饭的斋板打断,现在旧事重提,我问他是否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禅宗的尼众寺院。我知道中国有很多尼众道场,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修禅宗的,但我好奇的是它们是否能靠互助劳作养活自己。净慧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寺院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这个尼众寺院在南昌附近,离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太远。老和尚再一次帮助了我。我谢过他,又祝愿他下周的水陆法会圆满成功,便告辞了。
四祖寺的停车场上,三个年轻和尚和两名中年女居士已经在等着了。他们是来参加水陆法会的,趁法会还没开始,也想顺便去拜访五祖寺。几分钟以后,明基出现了,我们跟着他钻进寺院的越野车。明基和司机坐在前排,三个和尚坐后排,我和两名女居士坐中间。
车子开下山,很快到了黄梅。这次,我们没有驶向西北方向的苦竹村和未来的山区度假胜地挪步园,而是往正北方向进入了GPS导航系统中的另一片空白区域。身边的女居士和我攀谈起来。她是从北京飞来这里参加法会的,她问我在这儿干吗。我告诉她,我在为一本关于禅的书收集素材,之前我写过一本关于中国隐士传统的书,现在这本可以算是续篇。她又问我那本书的名字。我说,中译本的标题是《空谷幽兰》。她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抓住我的手不肯松开。她告诉我,这是她最喜欢的书之一。我本以为她不过是出于礼貌作此表示,不料她立刻开始复述书里的两段访问,而且几乎一字不差。我觉得自己应该为得到赏识而感激涕零,可同时又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有时候,我会觉得写完东西拿去出版是个错误的决定。对我而言,每次写作都是享受的过程,然而一旦出版,感觉上就好像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了。这就好比你有一好朋友,突然死了 这事比较复杂。
从黄梅到五祖村的路程是八公里,从五祖村到五祖寺五公里。刚过五祖村,山路立刻变陡,路的一侧就是悬崖,前方的山峰消失在云雾之中,能见度不超过十米,仅仅能够让司机分辨出路边的岩石和松树。然而司机只是稍微减了减速,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同车的几位看起来也毫不在乎。幸好对面一直没有来车。
正文 第九章 无镜亦无尘(2)
9:38:07 1071
当寺庙的院墙终于出现时,司机按了下喇叭,一个僧人打开了侧门。越野车开进寺院,停在一片玫瑰花圃旁,明基下了车,跟众人约好一个小时之后集合回去。大家纷纷散开,各自进大殿参观朝拜,明基引着我去见五祖寺的监院惟道。我本想拜访一下方丈,但明基说方丈这两天不在。
方丈的法号是见忍。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是监院。那是1999年,我和山人大卫结伴而行。那也是大卫的第一次中国大陆之行。之前他拿着一张有效期两个月的旅游签证在台湾待了十三年,刚刚被驱逐。他打破了我的另一个朋友鲍勃?本森保持的最长签证超期纪录——七年。他们都不愿意去应付签证延期和申请居留许可所必须面对的官僚程序。对于鲍勃和大卫还有我自己这样的人来说,台湾是个理想的避世之地,一旦来了就难以离开。
有人曾经向一位西藏上师请教获得证悟的方便法门。他给出的答案是:离开你自己的国家。做一个外国人可以使你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文化中习以为常或引以为傲的东西,并选择一些新鲜的、不那么消磨意志的事物来搭建自己的生活。我选择了中国古诗和佛经,乌龙茶,还有午睡——都是些明显无害的东西。
我还跟大卫一起选择了台北市北面的七星山。我住在靠近山顶的南坡,一个叫竹子湖的地方。我在的时候,湖水早已被抽干,湖床里是一片白菜和马蹄莲的海洋。从我租住的农舍向窗外看去,整个台北盆地一览无余,到了晚上,台北市的万家灯火在眼前展开,就如一扇珠宝店的橱窗。蒋介石的避暑山庄就在我的住处下方一箭之地以外。此地海拔八百多米,夏天是台湾北部唯一的避暑地,冬天则是唯一会下雪的地方。每到下雪的日子,有生意眼光的计程车司机就会开车上山,在发动机罩和车顶堆上尽可能多的雪,然后开回城里,在台北火车站前出售这种闪闪发亮的稀罕事物。那个时候,大多数台湾人从来没有见过雪。现在他们早已成群结队地去阿尔卑斯滑雪了。
住在山上的好处不仅仅是气候宜人。七星山是座火山,当地的农民拼凑了一条管道,把山顶附近的一个火山喷气孔和我住处附近的一家简易澡堂连接起来。在冬季,我一天要去澡堂洗上两三次,以此犒劳我那因为打字而冻得僵硬的手指。一次沐浴通常可以暖和几个小时,足够翻译一首寒山的禅诗,或者一首石屋禅师的偈颂。澡堂从不关门。躺在烛光摇曳、水汽氤氲的浴池里,你无论如何也无法设想自己有朝一日会回美国去。不幸的是,澡堂如今已经不在了——因为违章营业被关闭——这片土地现如今成了阳明山国家公园的一部分,当地的农民把他们的房子和棚屋改造成餐馆,向那些来自平原的观光客招徕生意。
正文 第九章 无镜亦无尘(3)
9:38:09 1115
大卫住在七星山背阴的那一面。他的房东是个种植兰花的园丁,平时住在台北市里,贩卖兰花的同时享受城市生活。大卫以替房东照看房子为条件,换取了免费居住的权利。从他的住处四望,目力所及之处再没有别的人家,这正合他的意。大卫是个隐士,他在山中采摘野菜野果为食,每次进城,则要在超市门口的垃圾箱里大肆搜刮。偶尔他会在城里给人做指压按摩或者教英语赚点钱。除此之外,他基本上靠天吃饭。
时不时地,警察会上门来找他签证的麻烦,威胁要驱逐他。但大卫一目了然的隐士生活每每令警察不好意思真的这么做,最后总是劝说他去领一张新签证,然后便告辞了事。终于有一天,新警察局长上任,他听说了大卫的故事,并决定拿他开刀扬名立万,这次大卫真的被驱逐了。在离开之前,大卫和警察局长见了面,结果局长盛情邀请他共进晚餐,并对不得不驱逐他深表遗憾,但为时已晚,已经不可能收回成命。于是局长给大卫出主意:只要改个名字,领一本新护照,就可以重新回台湾了。不过大卫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被驱逐的时候,我正要来中国大陆,于是邀他同行。我们一起去香港申请签证,并抽空在香港外国记者俱乐部做了场讲座,向我的前同行们介绍了我们即将开始的禅之旅。我将这次旅行称为“五十天,五十禅师”之旅。走到五祖寺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已经拜访了二十个禅宗大德的故地。
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见忍的。那次我们相谈甚欢,告别的时候他给我留了手机号码,这让我惊讶不已。手机在1999年的中国还是个新鲜事物,全国大概只有四千万用户。更让我惊讶的是,他说需要钱的时候随时给他打电话,他可以把钱汇到中国的任何地方。他之所以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们当时看上去很缺钱。在我的中国经历中,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做出如此许诺。我期待着再次见到见忍。倒不是因为缺钱。
见忍去了武汉。他是整个湖北名气最大的和尚昌明禅师的弟子。昌明住在武汉,他如今年事已高,许多事情要依赖见忍替他完成。1994年,昌明被请去住持五祖寺,他让见忍做了监院。那时见忍只有二十八岁,皈依佛门不过四年时间。七年之后,昌明又把五祖寺方丈的位置传给了见忍。全中国的寺院和尼姑庵如今都在进行类似的交接——老一辈的大师指定年轻有为的接班人执掌局面,以便做到“与时俱进”。
明基带我去见监院。他对五祖寺的格局了如指掌,我跟着他穿过迷宫般的长廊——上次来时,我就在寺里迷了路——来到监院惟道的办公室兼卧室。惟道已经在等我们了,他看上去比三十五岁的明基还要年轻。作为一名僧人,他显得有点胖,不过因为长得一脸天真,胖点反倒很合适。一笑起来,他的眼睛便消失了。他很爱笑。
正文 第九章 无镜亦无尘(4)
9:38:10 1060
明基来访的目的是为水陆法会招募更多的僧人。我们一坐下,惟道就拿出他的手机忙活起来,给附近的寺庙打了一圈电话。他确实擅长此道。明基担任四祖寺监院只有三年时间,他在当地的人脉远不及惟道,并且缺乏惟道的坦率风格。在电话里,惟道言简意赅,一个字都不浪费。他特别说明要和尚而不是尼姑,而且最好是皮肤比较白净的。我能理解对和尚的偏好,中国文化里的男权色彩依然明显。至于对皮肤的要求,我猜是因为白皮肤能给人精于修行的印象,如果皮肤黝黑,容易让人觉得是因为整天从事户外劳作。
公元671年,还未成为禅宗六祖的惠能自岭南跋涉而来,拜在五祖弘忍的门下。五祖寺正是他当年获得禅宗衣钵的地方。惠能自幼家贫,长年在山中砍柴,因而皮肤黝黑,当他出现在五祖寺时,甚至被讥为“獠”。如果惠能今天在此,他大概不会被选中参加水陆法会。当然,法会注重的是形象,不是觉悟。
惟道忙着打电话的时候,明基给我们沏了茶。喝完第四杯,惟道已经组织好两打皮肤白净的和尚,如果需要,他还能找来更多。明基抬腕看了看表,说他该回去了。我陪他出去,一直走到惟道住处门外的玉兰树下,就此别过。然后,我在树旁的长凳上坐下,等着惟道打完另一通电话。白色的玉兰花瓣落了满地,香气馥郁得令人晕眩,不由想起台湾海明寺里的玉兰树。搬到竹子湖之前,我在海明寺住过一段时间,玉兰花盛开的时节,香气有时浓到我不得不把窗户关上。
眼下,没有窗户可关,我等着惟道来救我。他把我带到云水堂,交给石女士。石女士递给我两只装满热水的暖瓶,安排我住进一个五人间。还没来得及挑选床铺,外面已经响起午饭的斋板。斋堂供应标准的寺院素斋:豆腐、香菇、豆芽、白菜,甚至还有一点辣椒。外加一个馒头,人人都能吃饱。
回到房间,我选了靠窗的床铺躺下午睡。刚要进入梦乡,外面来了一群香客。从房间的窗户可以俯瞰山脚下从五祖村附近开始的上山小路。大多数人乘车而来,但这群香客为了积累功德,决定步行上山。可能是想吸引神佛的注意,也可能是为了驱散盘踞在周围的凶神恶煞,他们点燃了几串长长的鞭炮宣告自己的来临,鞭炮声响彻山谷,也驱散了我的睡意。我只好告别午睡,出门向山中行去。
与禅宗五祖有关的遗迹在寺院附近的山中俯拾皆是。弘忍终其一生都生活在这一带,其中的五十年就居住在双峰山和冯茂山。公元601年,他出生于黄梅城外。624年,当道信在双峰山创建了中国第一所禅修中心时,弘忍成为这座寺院最早的僧侣。他在那里一直生活到651年道信圆寂。
正文 第九章 无镜亦无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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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之前,承继衣钵的禅宗大师全都遵循另立门户的传统。菩提达摩、慧可、僧璨和道信都在得传法嗣之后便离开祖庭。弘忍则一直守在道信的身边直到他圆寂,这再一次说明,禅宗的传统正在从个人修行向互助修行转变。禅逐渐变成一种驻留式的修行方式,并且因此广为流行。道信圆寂时,居住在四祖寺的僧侣达到五百人以上,而弘忍圆寂时,五祖寺的常住僧侣超过了千人。
弘忍为道信修建了毗卢塔,随后又在双峰山继续生活了三年——这是中国传统规定的为双亲和师长守孝的时间长度。守孝结束后,他决定另建一所禅修中心。因为是黄梅本地人,弘忍对周围地形相当熟稔,他选择的新道场离道信的寺庙只有半日脚程,周围的地理环境也与四祖道场类似,便于开展互助劳作式的修行。
四祖寺只是后人对四祖道场的称呼。道信自己把他的寺庙称为“幽居寺”——这里不仅僻远幽静,而且适于自给自足的生活。弘忍在冯茂山下选中的道场也有类似的特征。这里当初属于一个叫冯茂的人,冯先生听说弘忍的打算之后,就把这座山送给了他。弘忍为自己的道场取名禅定寺。
此后的两百年间,我们看到禅宗的发展之路上一再重现这样的情景:各代开山祖师尽量选择僻远的高山谷地作为修行道场,其中水源丰沛,有足够的农田可以养活成百上千名僧侣。禅宗历史上重要的祖师几乎都以这种方式创建道场。
这种为禅修精心选择特定生态环境的做法始于道信在双峰山的试验,到了冯茂山则被确立为禅宗的传统。由于冯茂山在双峰山之东,因此也被称做东山,弘忍在此发展出的禅法也因此被称为“东山法门”。禅定寺开山之后不到六年,当朝皇帝就听到了消息。他宣召弘忍入宫讲法。但是道信与弘忍所传的禅法并不是什么可以向外行宣讲的课程,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弘忍拒绝了皇帝的邀请。
有人问弘忍,为什么学佛不在城邑聚落,要在山居,他回答说:
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林果出也。(引自《楞伽师资记》)
正是这种对道场的选择使互助劳作成为可能,而互助劳作则让修行者将心灵修炼从禅堂扩展到了日常生活的所有领域,随时随地,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修行。道信将其称为“守一”,弘忍则表述为“守心”。他们教导弟子,当在一切所做所说所想之中守住本心,最终达到所做所说所想之间不再有差别的境界。
正文 第九章 无镜亦无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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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散见于各处的一些语录片段,弘忍唯一传世的教法是《最上乘论》,它的开篇写道:
夫修道之本体,须识当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此是本师。乃胜念十方诸佛。
问曰:何知自心,本来清净?答曰:《十地经》云:众生身中,有金刚佛性,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只为五阴黑云之所覆,如瓶内灯光,不能照辉。譬如世间云雾,八方俱起,天下阴暗。日岂烂也,何故无光?光元不坏,只为云雾所覆,一切众生清净之心,亦复如是,只为攀缘、妄念、烦恼、诸见黑云所覆。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法自然显现。故知自心,本来清净。
公元672年,到了要为自己选定衣钵传人的时候,弘忍让他的弟子们每人作一首偈颂来展示自己对佛法的理解。弘忍的大弟子是一个名叫神秀的和尚,他是北方人,十七年前为追随弘忍来到东山。然而他的偈颂在后世成了误解佛法的反面教材: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莫使惹尘埃。
惠能是另一名追随弘忍的外地人。他来自遥远的岭南,此时刚刚进入禅定寺不到九个月。惠能听说了神秀的大作,于是也作了一首来回应他: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这名皮肤黝黑的新来者真正理解了弘忍所说的“本来清净”,而神秀却没有。于是,弘忍将法嗣传给了来自岭南、目不识丁的“獠”惠能。
晚饭后,我在寺院里闲逛。我走进惠能曾经舂米的碓房,他用过的石臼还保留着,仿佛其人只是刚刚离开,到门外去喘口气。我在碓房撞见了惟道,他请我到他房里喝茶。惟道身上有一种全中国的寺庙监院共通的气质:处变不惊,随时准备做任何事情。他还沏得一手好茶。
正文 第九章 无镜亦无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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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道是1975年生人,他的家乡在武汉西北不远的应城。年轻时,惟道开始对佛教发生兴趣,他的第一位师父是家乡附近山里的一名隐士。师父教了他几年佛经和打坐的功夫,便把他送到五祖寺受戒。惟道就此在五祖寺住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的父母至今仍不能原谅他出家的决定。时代在变,但在他的家乡小城,变化来得没那么快。
“文革”期间,尽管五祖寺并没有遭到毁灭,但所有的僧人都被勒令离开。直到1979年,政府重新肯定了宗教信仰自由,第二年僧人们才被允许返回寺院。但回来的僧人并不多。1994年,当昌明被邀请住持五祖寺,并开始重修寺院的时候,寺里只有七八名僧人。也是在这一年,本焕开始重修四祖寺。
五祖寺的僧人数量如今已经达到七十人,并有望很快达到两倍于此的规模,但是五祖寺目前还没有恢复为一座禅宗寺院。它正朝着那个方向发展。有六名僧人居住在禅堂中,其他僧人则参加每天早晚两次的坐禅。每年冬季有一次为期三个月的禅七。但不是所有的僧人都修禅。有一些僧人是修净土的,他们在一间大殿里念诵阿弥陀佛的名号。五祖寺还有待于建立自己的“风格”。不过惟道告诉我说,寺院里正在修建一座更大的禅堂,将来五祖寺的主要修行将是禅宗。
他说,见忍方丈还打算选一个僻静的地点修建几座茅篷,专供那些不喜喧闹的僧人修行。这些茅篷离禅定寺的原址很近,靠近冯茂山的山顶。
由于山顶附近空间有限,九世纪时,禅定寺被移至半山腰,也就是它现在的位置。这次移动使得寺院的施主与香客来往禅定寺更为方便,而更重要的是,它也使僧人们能够更为方便地管理自己逐渐增加的土地。随着寺院知名度的增加,朝廷开始向它颁赐土地作为庙产。公元763年,唐代宗将冯茂山山脚下的两千多亩土地赐给禅定寺,在这之前,禅定寺还耕种着山后一处二百亩的菜田。后世的皇帝和富人继续不断为寺院添置庙产,以至于到了宋代,五祖寺拥有的土地面积已经超过三万亩,其中还不包括林地。这片广大的土地多数分布在寺院周围半径五十公里的范围之内。这片土地并不由僧人自己耕种,而是租给农民。
如此广袤的土地必定产出巨额收入,我不禁想知道这笔钱会对那些从事互助劳作的禅修者产生怎样的影响。他们会如何使用这笔钱?会不会用它来周济穷人?还是用在修庙上?可以肯定的是,僧侣中一定也有人想过这些问题。既然可以不劳作,干吗还要劳作呢?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僧人中间也一定有人在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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