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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教徒的假面

_5 (当代)
“仁慈的上帝,请帮帮我……”
她小声地在心里祈祷着,作为命运的叛逆者,作为沃辛厄姆家族的女儿,她从没像此刻这样热切地祈求过上帝,祈求一个奇迹,仅此一次的奇迹。
现在她焦急地期待着,期待通过无法篡改的原始记录证明这个欣喜到令人近乎恐惧的推测——麦克罗夫特看到的报纸消息并无虚假,戈弗雷.诺顿仍被暴雪困在瑞典,夏洛克.福尔摩斯暂时顶替了他。或者整件事都只是一个戏法。
时间慢得像停止了,一向办事迅速的玛丽像死在了路上,安西娅焦急地等待着十分钟后好友的再次回复,此时此刻她只能依靠这张孱弱的王牌。她希望自己是对的,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对的,这个念头在心里挠得她快要疯了。
放射技师急匆匆提着装有便携式X光机的手提箱从她们身边经过,走进房间,门被严实关上了,她们无法得知里面情形。艾琳.阿德勒担忧地盯着门口,好像稍有不慎就会传出噩耗。
“没事的,很快就会结束的。”
安西娅握着她典雅柔美的手指,感觉到一层薄薄冷汗正从她细腻的皮肤纹路中渗出来,她在恐惧,她在紧张,什么事什么人能让艾琳.阿德勒恐惧和紧张?
她感到内心的焦虑稍许缓解了几分,艾琳此刻的反应无疑是证实推测的又一有力佐证。她经历过贝尔戈维亚丑闻,艾琳.阿德勒——“那个女人”岂会轻易为一位普普通通的律师倾心至此?她聪明,高傲,狡猾,麦克罗夫特和莫里亚蒂都不被她放在眼里,只有夏洛克.福尔摩斯才占据了她的心,这个倨傲冷漠却又富于人性的男人,她在他面前流下过心碎的眼泪。
两分钟后,病房门被打开了,放射技师出现在门口,向她们微笑,“可以进来了。”
艾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跑了进去。
“我没事。”
戈弗雷.诺顿半躺半坐地靠在摇高了的床上,状态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向安西娅温柔地微笑,“抱歉,沃辛厄姆小姐,让你也跟着受惊了。”
“我绝不饶恕你下次再这样惊吓我,绝不!”
艾琳嘴上这样说着,身体却迫不及待地扑向他的床边,去握他的手,好像要确认他是不是说了假话。安西娅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是的,艾琳.阿德勒只有在夏洛克.福尔摩斯面前才会变回一个普通女人。
“诺顿先生恢复得很顺利。”放射技师收拾好东西,准备和护理人员一起离开房间,“依照我的经验,傍晚时分就可以让医生来拔掉讨厌的橡胶管了。”
“十分感谢。”
戈弗雷朝他们点点头,随后伸手去温柔地摸艾琳的头发,“好了,好了,艾琳,你不能像个小女孩一样无休无止地让人见笑。”
只有戈弗雷.诺顿表现出来的性格才让安西娅觉得推论可能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天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夏洛克.福尔摩斯学会这一套,哪怕他们之间存在感情这回事。
曾经麦克罗夫特认为他年轻的弟弟对艾琳也存在感情,甚至可以说在某种形式上的彼此倾慕,但他明白地指出那并不是普通男女之间的情欲需求或是单纯多巴胺过剩——否则他不会特意拉出一大堆卡拉奇分子就为了给艾琳一个教训。他曾形容过他们之间根本就是疯子的爱,在一起就毫不犹豫地把对方往死里整。
麦克罗夫特并不是永远都站在正确这一边。安西娅略微带着负罪感地这样想道,至少此刻她相信在艾琳心里怀有一种切切实实的,毫无瑕饰的爱,相信即便脾气执拗如同夏洛克.福尔摩斯,只要他想,世间便没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实现。
“刚才你的手机响过。”戈弗雷说道,“那短信声音把护理人员吓了一跳。“
“哦,是吗。”艾琳从他手里接过手机,往上轻轻抛了一圈才按开阅读,“那只能说明他们像小处男一样没见过世面。”
“对了,刚才华生医生好像恢复了一些意识——或者只是单纯的呓语,我不知道。”戈弗雷转头望向华生医生,脸上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似乎既感到悲伤,却又有些哭笑不得。
“你能听清楚他说什么了吗?”
安西娅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护士已经顺便带走了空掉的输血袋,封好手臂上的留置针管口,谢天谢地,华生医生可怕的脸色已经好多了。
手机在口袋里微微震动起来,玛丽的短信。
“我只听清了一个词,其他一些都只是模糊的音节。”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表情渗出一些不明所以,“他说——‘57次’。”
安西娅摸出手机,迅速扫了一眼上面的消息,然后抬头看着面前的戈弗雷.诺顿,他如名贵宝石般翠绿的眼瞳本不该是这个颜色,也不该拥有这样一副英俊迷人而温柔的容貌。
“所以你不该再这样伤害他了,夏洛克.福尔摩斯。”
— Chapter 18 The Price Of Secret —
“没有注意到那条伤疤是我的失误。”
戈弗雷.诺顿把视线从华生医生身上移开,他说这话的时候,口音已经从带着轻微土耳其语调的英语变成了纯正的伦敦口音,眼神里的温柔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安西娅见过无数次的锐利和冷漠。“我就不卸妆了,现在你眼里戈弗雷.诺顿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也没什么差别,沃辛厄姆小姐。”
“是安西娅。”她纠正了一句。
“这同样没什么差别。”他极其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把手从艾琳手里抽出来,“我饿了。”
艾琳很不甘心地从床上起身,走到房间那一头,摘下挂在衣架上的大衣,“你永远都知道怎么有效地支开我。”
“住院之后你就没有给我弄过任何食物,说这话以前最好先排除一下你没有别的想法,‘施虐女王’。”
“我还以为你能通过光合作用自给自足呢——哦,我忘了现在关着窗,没有阳光你就自动转为呼吸作用了。”她隔着空气丢了个吻给他,转身掩上病房门。
病房里一瞬间陷入了沉默,然后夏洛克.福尔摩斯抬腕看了看表,打破了这种气氛,“还有二十分钟唐多里亚教授就过来巡视了,有一肚子问题的话抓紧时间趁现在。”
“我没有太多问题。”安西娅在陪客椅上坐下来,“现在你活生生地坐在这里,所以听你解释究竟耍了什么魔术才能让自己跳下四楼还毫发无损是没有意义的。到底谁和艾琳.阿德勒结了婚同样和我无关。”
他悻悻地哼了一声“然后?”
“我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她回头看了看华生医生,“Lord M或者我们其他人也就算了,但约翰——他明白过来赫德森太太那里是个骗局,担心你的安危拦了出租车重新回到医学院,你却让他充当你诈死的见证人,眼睁睁看着你一跃而下,看着你满脸鲜血……”她觉得自己理智已经彻底失守,每吐出一个字都近乎咬牙切齿,“简直可以叫做无耻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和你们一样,为莫里亚蒂的余党。”他对她的指责好像满不在乎,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或者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听,并且觉得回答这问题根本就是在屈尊智商,“莫里亚蒂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完成他的邪恶计划的,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追查几个主要的活动目标,首当其冲就是塞巴斯蒂安.莫兰,他最难对付,为莫里亚蒂报仇的心也最急切。”
“没错,和你有关的人都在他名单上。”
“不,事实并非如此。”夏洛克.福尔摩斯用力挥了挥手,继而双手交握,像要否决她的猜测。大概肩膀的动作牵扯到了引流管,他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目标至始至终都只有约翰一个人,塞巴斯蒂安.莫兰非常聪明狡猾,知道约翰才是你们最大的痛脚,杀了他比杀了剩下所有人更容易,造成的痛苦也更大他。注意你们只是为了迷惑和评估风险——CIA的老套路。”
“那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安西娅问道,“与季亚琴科.柳德米拉被杀现场相比,这次的环境对他非常有利,他完全有机会杀了华生医生,就像其他那两个人一样。”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和莫里亚蒂一样,塞巴斯蒂安.莫兰有一种残暴的,喜欢折磨目标的天性,而且这种天性在他遇到莫里亚蒂之后就变得更为强化了。如果……”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但心电监护不知怎么突然“嘀”了一声,他们两人同时转过脸去,安西娅凭借自己学到的那些医疗知识快速分析了一遍屏幕上显示的数据,没有异常情况,同时她注意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冷冷的眼神瞟向医生时就掺杂进了痛苦,还有歉疚,这些感情是以前无论如何都见不到的。
她忽然有些后悔刚才自己那么说他,她把话说重了,在所有牵扯到约翰.华生的事件里,夏洛克.福尔摩斯从来就不是冷血动物。
“对不起。”她小声但清晰地对他道歉,“我刚才不该听凭一时感情冲动就指责你。我知道你对华生医生的感情。”
夏洛克.福尔摩斯足足愣了有一秒钟之久。
“戈弗雷.诺顿是确有其人的,而且确确实实和‘那个女人’结了婚。”随后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像变魔术一样迅速掩饰掉了那副模样,转而继续话题,“我在比利时遇见了度蜜月的两人,必须承认,戈弗雷.诺顿是个非常热心而正直的人,完全不介意艾琳曾经有过的经历和她的性格,并且当他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艾琳向他提出和我回伦敦假装夫妇时,他不仅极其爽快地答应了这个有些无理的要求,并且利用他曾经在剧院工作时具备的一些化妆经验,教我怎样才能完全掩饰掉我的容貌特征,进而化妆成他的模样——当然还有西格森。”
“见鬼!”安西娅这才想到,早在旧书店与西格森见面时,他就已经露出了一些伪装特征——谁会在自我介绍前就毫无犹疑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呢?不管他是不是故意如此,但和大部分人一样,放在她鼻子底下她也没看见。
夏洛克.福尔摩斯似乎满意于她的反应,微微翘了翘嘴角,“艾琳买下了贝克街上的一间店铺,并随即改成了她喜欢的样子,以旧书店作为掩护开始继续跟踪。没过几天,传来了季亚琴科.柳德米拉的死讯。”
“是的,那时候Lord M正在给内政部查账,探长连续打了他几个电话,”安西娅回想起那时候白厅职员们的脸色,“你比我更了解后果。”
他从喉咙哼出一声模糊的笑。
“季亚琴科.柳德米拉一开始是在调查莫里亚蒂,她认为莫里亚蒂不可能为了逼我跳楼就轻易饮弹自尽,这样一来随着调查进行我假死的把戏必定也会跟着暴露。我正在担忧怎样才能避免这事发生,塞巴斯蒂安.莫兰却为了保证她不会暴露他的行踪而干脆给了一枪——这是第一个错误。”
““还有第二个?”
“第二个错误是我犯的。”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些自责,“柳德米拉死后艾琳接手了调查工作,我则开始尽全力保护约翰,我知道莫兰会直奔他而去,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我把他暗中像珍宝一样看护起来,莫兰也察觉到有什么人在阻挠他的行动——大概以为是麦克罗夫特,CIA很不喜欢让他惹到他——于是略微变得收敛了一些。这使我放松了警惕,以至昨天突发气胸时居然没有坚持确认……”
“这不是你的错误,应该说住院救了你一命。”安西娅向他正色指出,“来病房前我看过你的病历,肺部压缩近50%,就算你没口唇紫绀因为突然缺氧而昏倒,呼吸恐怕也已经很费力了,要是再任由你顽固地拖下去,现在还出不了ICU呢。”
“好吧,我勉强同意你的说法。”
夏洛克.福尔摩斯眨眨眼睛,下意识地去摸插有引流管的那一侧胸壁,“除了被那个杂技演员勒到脖子那次,我还从来没有感到如此严重的窒息感。”
“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她看着他翠绿色的眼瞳,“你为什么不直接向华生医生坦白事情一切,同时告诉他你还安然无恙地活着?你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他并不是一个不能保守秘密的人。即便你不想让除他以外的人知道,包括Lord M,只要你向他这样要求,我相信他也能非常完美地做到这一点。”
“我……”他只发出了这一个音节,之后再没有把话说下去。
夏洛克.福尔摩斯罕见地沉默了。
“他现在好不容易把失去你的痛苦用麻木封闭起来,找到一份稳定工作,装修了新房,和茉莉.霍普谈起恋爱,即将进入一个正常人应该拥有的生活,几年或是几十年后就会从你留给他的记忆中彻底解脱出去。”
艾琳.阿德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默,她推门进来,把手里的香烤吐司连同矿泉水一并扔到他身上。然后抱着双臂站在那里,神情像看着一个作茧自缚的处子,“如果你现在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他,那么以他的为人和品格,必将毫不犹豫地抛弃这一切,回到你们曾经在221B时所过的生活——你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坦白有这么难吗,我亲爱的小处男?”她高傲又怜悯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你只是爱他而已。”
— Chapter 19 The Lover Behind The Mask —
“闭嘴!艾琳.阿德勒!!”
“笃笃笃——”
当夏洛克.福尔摩斯终于丧失他一贯强大的自制力,像只被捏到关键部位而刺起皮毛的公猫般朝艾琳吼出来时,非常礼貌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
安西娅回过头去,出现在门口的是唐多里亚教授,以及一位提着小型治疗包年轻医生,刚才她在手术室那里见过他,他是治疗小组里的一员。
“我来看看约翰的情况。”他的洗手衣已经换掉,穿了一件中规中矩的工作衬衫,搭配银灰色细纹领带,显得十分严谨。“有醒过吗?”
“没……”安西娅本想回答,但一条即时短信拖住了她,是茉莉,她发来问了个类似的问题,安西娅甚至能想像到她在往手机里打这条短信的时候一定还噙着眼泪。
“只说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呓语。” 接下话头的是重新变回戈弗雷.诺顿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从他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恼火和失控,也找不到任何属于他自身性格的倨傲和冷淡,“血压和心率一直都非常稳定,我想他只是还需要再睡一段时间恢复体力。”
“完全正确!”唐多里亚教授赞许地,甚至是非常高兴地同意了这个观点,好像站在面前的是某个聪敏灵巧的学生,“想必您就是戈弗雷.诺顿先生了,感谢您和您的妻子为约翰.华生医生所做的一切。”他走过去握他的手表达谢意。“我猜您有医学背景或者受过一些医疗训练——噢,恕我冒昧。”
“我只是喜欢什么都学一点儿。再加上我妻子业余时间总喜欢从事各种冒险活动,”他抚摸了一下已经柔顺地伏在他床边的艾琳肩膀,仿佛他们确实是一对甜蜜的新婚夫妇,“有备无患嘛。”
麦克罗夫特是对的,麦克罗夫特才是对的,安西娅看着这两人完美无瑕的表演不禁在心里默默扶额,同时深刻地向正在白厅参加内阁会议的上司强烈忏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夏洛克.福尔摩斯,以及善于用感情玩弄人于股掌的“那个女人”,只有她这样单纯的小傻瓜才会把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加到他们身上,相信他们之间同样存在正常人才拥有的感情。
唐多里亚教授调取了监护仪上过去两个小时的数据,并再次查看了用沙袋压迫着的手术切口和华生医生的各项生命体征,结果令他相当满意,安西娅顺手回了条消息给茉莉。
“接下来轮到你了,诺顿先生。”
那个提着小治疗包的年轻助手从教授身后走出来,把包放在床头柜上准备拆开,戈弗雷的原本还在温和微笑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僵硬的警惕,助手一下子愣住了。
— Chapter 20 The Kitchen of Walsingham —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好主意’?”
安西娅抬起头,对着梯子上的那个人问道。她现在正站在父亲——老沃辛厄姆侯爵的私人藏书室里,和会客室允许客人和仆人自由取读借阅的藏书架不同,这里执行着严格的规矩,平时绝不对外开放,里面存放着沃辛厄姆家一代代收藏累积的珍贵书籍,上至政经史略下到剧本小说都有所涉及,钥匙只有两把——由侯爵本人和管家分别保管,只有获得老侯爵亲睐的客人或是同样爱书的旧友才能获准进入,向管家要钥匙的时候他还差点以为来了哪位老爷的旧识。
“只是个小序曲而已。”
他从梯子上对她丢下一句,已经开始出现的低烧症状让他脸颊上泛出些微如醉意般的酡红,毫无疑问坐在梯子上的人是化装成律师戈弗雷.诺顿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拔完管休息了没多久他就开始软硬皆施地要求参观她家的私人藏书室(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消息),理由是需要参考一些重要的资料。
这世界上只要夏洛克.福尔摩斯开口想要,又有什么是办不到或者要不到的呢?安西娅没能挺过他的软硬皆施,他的主治医生包括唐多里亚教授更没能拦住他半步,他斜坐在梯子上咳嗽两声,抬手抹掉额头上渗出的细汗,随后继续以毫不珍惜的姿态翻过一本又一本珍藏版的书籍,拿出几本又把手里一股脑儿塞回去,根本懒得掩饰他从前在贝克街时候的用物风格——是的,直到把他带进藏书室安西娅才反应过来,他哪里是来参考什么重要资料,满是旧书的地方哪有什么重要资料,他根本就是在为他的‘小秘密’着手做详尽准备。
“麦克罗夫特不知道你家还藏有这些书吧?”夏洛克.福尔摩斯又漫不经心地扔下一句来,眼睛根本就没离开书页。“哦!加入醋栗真是个绝妙的想法!”
“他比你想象中更为忙碌。”安西娅多多少少理解了一点麦克罗夫特平时的心情,她径直在一旁的茶椅上坐下来,水晶花瓶里插了一朵花园里修剪下来的beauté inconstante[注],她平时最喜欢这个品种,但此刻就算是它也不能使她的心情有所改善了。
“哼,想也是,他要知道就不会是现在那体重了。”即便装成戈弗雷.诺顿他也不忘刻薄兄长的缺点。“你那小脑袋瓜里现在又在转着什么?”
“你不试着猜一下?”
“是推理。”夏洛克.福尔摩斯纠正了她故意的措辞,眼睛终于离开了书本转向她——可惜连一秒都没到。“首先,你刚刚在心里嘀咕过了私自进藏书室这件事要是被老侯爵知道肯定免不了一顿发飙,但这不是主要的,你现在大部分的决策能力都放在要不要把我的身份戳穿给麦克罗夫特上面。”
“完全正确。”安西娅朝他笑了笑,“或许你可以再猜猜Lord M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可惜对于久经麦克罗夫特锤炼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她的招数就像小婴儿吐口水那么幼稚,“video et taceo。[注]”他翻开另外一本书,和前一本做着比较,“我记得沃辛厄姆家代代都很推崇这句伊丽莎白女王的政训。”
“看来你在家族历史这方面倒不至于‘极其无知’。”跟随在麦克罗夫特身边不是没有好处的,一天到晚加班做着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监视工作也不见得永远都无聊,至少她已经和华生医生一样已经锻炼出了一项重要技能,永远在他毫不留情揭露内心时保持镇定自若(或者叫麻木不仁),然后抓住机会施以小小反击。
“所以我早就说过约翰博客上写的那些都或多或少带有文艺性的夸张,无聊,琐碎,不值一看,尤其是关于我的描写——他以为我是‘极客漫画通’案里的漫画英雄么?”
他又低声咳嗽起来,安西娅摇了摇呼唤铃,让管家为他们拿来一些滤好的凉开水,“‘极客漫画通’?”管家把杯子递上去,她则满意地看到他眼睛里一瞬间闪过被抓住漏洞时的特有神色,“正义化身也有说违心话的时候啊。”
夏洛克.福尔摩斯接过杯子,水的温度被调试得正好,既不过分冰冷但又让人感到清凉润喉,出人意料的一件事是,尽管他一向做派散漫乃至随便,捧着杯子喝水的样子却极为温顺规矩,甚至让人联想起某种猫科动物。
“您可以在喝水时把书放在这里。”老管家端着银质托盘,以非常谦和的语调说道,确实,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手端杯一手搂书的样子,让人不禁产生摇摇欲坠,以及随时都有可能把水洒上书本的错觉。
他立刻就明白了老管家的想法,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书本,似乎又有点舍不得,“我平衡感一向非常不错。”他朝安西娅扫来一眼,“而且我不是什么贵族小姐,管家伺候什么的就免了吧。”
“我坚持。”老管家依旧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姿势,“不能为客人尽善尽美的服务,有愧于侯爵的嘱托。”
安西娅放下杯子,她明白管家劳伦斯是在竭力避免那些书受到不可逆转的损害,以及得知此事之后老侯爵的暴跳如雷——当然,担心他从梯子上摔下来也是真心的。“没当过就当一回。”
“我坚持不。”他孩子赌气式地把杯子放上托盘,和书比起来,他宁愿选择不喝水——反正福尔摩斯家族的人靠光合作用也能活。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了一声,是短信,安西娅不急于去看,“我赌关于华生医生。”
“麦克罗夫特。” 三本书被一口气塞回书格,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视线居高临下,“他开完内阁会议了,司机送他从白厅到圣巴塞罗缪,他盯着一路上无聊得要命的风景和路人,忽然想起还有你这么一个人——‘安西娅哪儿去了?我发条短信让她回来。’”
“赌50磅?”她摸过手机,绝对是艾琳发来告诉她华生医生醒了的事,麻醉的后遗效力差不多也该过了。
“我从来不赌博。”
“你一辈子都是命运的赌徒。” 她按下阅读键。
老管家顺从地收好杯子,微微欠身退出了书房,短信内容刷地一声跳出在屏幕上,
安西娅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怎么?”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异样,“要输给我50磅?”
“倒也没有这么惨。”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梯子下,举起手机让他看内容——
[约翰已醒,你在哪儿?回圣巴塞罗缪。M]
“各对一半。”她收回手机,“要不要把50磅从中间撕开?”
“不用这么麻烦。”一本书从梯子上垂到她面前,“你那50磅应该够准备左边的全部材料了。”
安西娅辨认了几秒才认出伸到她面前的是旧版的《食谱集册》,沃辛厄姆家族几百年来收藏的食谱书籍的其中一本,很少有人知道当年弗朗西斯.沃辛厄姆除了创立欧洲最早的谍报网络以外还非常致力于美食研究,喜欢收集各种食谱,而不知怎地这一本属于个人爱好的行为居然逐渐变成了家族传统流传下来——藏书室里的食谱书籍规模已经非常庞大了。高登.拉姆西餐厅很大程度上也托了这些藏书的福。
“你……”
“或者你可以先带我去采摘一点醋栗?来的时候我看见大温室里培植着许多品种的果子。”他收回书本,把最后一本书塞进架子,完全只当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安西娅忽然明白过来他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了。
— Chapter 20 The Brother —
理论上,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从来不会失态。
他强大,有力,睿智,手腕灵活,政友众多,尽管出于对幼弟的宠溺时常让他做出一些原则以外的决定,但仍旧没有什么因素能真正扰动他的头脑和内心,差点让他下台的贝尔戈维亚丑闻事件不能,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死讯也不能。
不,或许应该换一种说法,麦克罗夫特虽然在头脑和手腕上睿智无双,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个情感认知略为淡薄的普通人,和其他所有普通人一样存在有所缺陷和相对脆弱的一面,它们平时几乎被他遗忘,直到一些真正深刻的人或事件向他袭来时,才会让他发觉到它们的存在,但仅仅也就停留在发觉上了,他绝不会教别人看见或是看出来——即便对方是安西娅。
直到上一秒为止。
当病房里,戈弗雷.诺顿朝麦克罗夫特伸出手,微笑着想与他握手时,他并没有露出平时那种如狐狸般的丰厚笑意握手回礼,而是当着安西娅的面,径直给了他一记狠狠耳光。
安西娅觉得自己的智商有好几秒钟是在负值范围逡巡。
“戈弗雷.诺顿?好名字。”他冷冷地收回手,“比什么‘威廉.西格森’强多了。”
安西娅识趣地往后退了退,以免卷入这场兄弟之间的吵架,这次可不是平时那种鸡毛蒜皮的赌气,也不是福尔摩斯家圣诞餐桌上鸡飞狗跳的短兵相接,而是真正的吵架,如果他们两个没有因为年龄或是身体条件限制,还是两个小孩的话,恐怕早就打成一团了。
“我承认你从医学院楼顶往下跳那招确实骗过了我,装死装得很像,还叫人往你眼睛里滴阿托品散瞳。”麦克罗夫特严厉地盯着面前的幼弟,“你从小就很聪明,还能以把我都耍得团团转为乐,但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拉赫曼尼诺夫的《Vocalise》?”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我手把手教你的小提琴,技巧掩饰得不错,但是感情——你觉得兄弟这个词真的就仅限于血缘方面?我不是白痴,我亲爱的男孩儿。”
“我只是没有坦白说出来而已,亲爱的哥哥。”
他收敛了那种伪装出来的明朗微笑,表情恢复到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贯的冷淡,低烧症状已经出现,让他脸颊泛出些微如醉意般的酡红,“对你来说一首《Vocalise》难道还不够么?你还指望着我来到你面前热烈拥抱痛哭一场顺便恢复一下兄弟关系?”他哼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冷笑,“得了吧,我可没兴趣再听你婆婆妈妈地叙述一遍我的个人生活史,我手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承认,莫里亚蒂那件事上我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我太急功近利,以至于看不见对你产生的潜在危险。”
麦克罗夫特的声音减弱下去,完全没有了刚才大家长般的气势,安西娅知道夏洛克.福尔摩斯仍旧在生他的气,他拒绝麦克罗夫特的一切帮助,乃至在巴兹医学院上演逼真死亡都是为了报复麦克罗夫特,报复他为套取情报不惜拿他这个弟弟当香饵,把生平资料统统告诉莫里亚蒂,直接促成了“最后计划”。
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字典里,它绝对和“作弊”以及“不可饶恕”同一个意思。
“我很抱歉,Sherly,我很抱歉。”
“无聊。”夏洛克.福尔摩斯白了他一眼,“这种多愁善感的把戏对你那些政客朋友用去,我不需要。”
“你明知道这不是把戏。”
“得了吧,你的真心和假意之间相互切换都不需要半秒钟。”他尖锐地讥讽道,“由此我更加确定反对你进入白厅是绝对正确的想法,只不过当年我应该采取更为激烈的措施,意志也应该更加坚定,而不是被区区一把斯特拉第瓦里收买。”
他几乎在用嫌恶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麦克罗夫特,好像他是淌着粘液的外星人或是什么样貌丑陋的异种生物,“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麦克罗夫特,西装,领带,大脑里面每个神经元都写满‘忠君爱国’——哦,是的,是的,没什么好争议的,这就叫‘女王的走狗’,你比我更清楚老太太对狗总是极为亲昵,瞧瞧你那根愚蠢的领带,每天早上往脖子上系的时候干吗还要费力气拿蓝宝石饰针固定呢?直接把另一端交给女王让她牵着你玩不是更好么?”
“那支饰针是我送的。”安西娅有点听不下去了。
“不关你的事,安西娅。”麦克罗夫特转头向她低声说道,他的想法在眼神里写得很清楚,他不希望她为了他那一点点无所谓的颜面,无辜卷进来成为下一个被刻薄的牺牲品。
“我当然知道。”可惜已经晚了,夏洛克.福尔摩斯朝她转过脸来,“作为回礼,他送了你手腕上的宝玑女表做圣诞礼物。我想背面表壳上还有刻字吧,比如——‘致亲爱的沃辛厄姆小姐’。”他怜悯地看着她,“趁早退出吧,你就是工作得再卖力,买再精致再昂贵的礼物,也得不到他的心,据我所知,这位尊敬的大福尔摩斯先生对睡在女人身边毫无兴趣。”
“我非常清楚这件事。”如果不是从小被严格的教养训磨练出了强韧的忍耐力,如果不知道对方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安西娅恐怕自己也会忍不住走过去用手套抽上他一记狠狠的耳光,“我还清楚Lord M结婚了呢。”
“哈?什么时候白厅办公室助理开始涉及别人的私生活了?”
“闭嘴!Sherly!”
“那要不你亲自告诉我?连助理都能知道的事情偏就我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事?!”
麦克罗夫特几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在平素宠溺惯了的幼弟面前他总是缺乏一贯的稳重和镇定,也很少有什么能称之为忍耐力的东西,安西娅看着床上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他冷淡而充满讥讽的表情背后是一种被背叛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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