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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教徒的假面

_14 (当代)
一切都如计划中进行。
在小警员特迪.卢平代为传话之后,夏洛克.福尔摩斯结束了和总警司的寒暄,重新走过来,依旧带着那副一本正经的律师表情,好像这个标准的心理欺诈不是出于他主谋似的——他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着雷斯垂德探长的面伸手关掉了房间内部传声系统的开关,“按规矩,你们不能知道律师和客户之间的谈话。”
探长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不关我也不会偷听。”
“以防万一。”他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又把话题转向安西娅,“巴克尔先生有没有对我愿意受理他的案子,表达或多或少的感激之情?”
“他说‘况且我觉得戈弗雷.诺顿也不是特别厉害嘛’。”安西娅眨眨眼,实话实说。黑莓手机在口袋里发出“嘀”的一声,有条即时消息。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律师先生。”探长抱起双臂幸灾乐祸。
“我会先教他‘后悔’这词怎么拼正确。”夏洛克.福尔摩斯扭开门把,推门进去。“回见。”
“回见。”安西娅把手伸向口袋,去摸手机。
果不其然,是斯考特,但信息内容有点奇怪——[Lord M让你今天暂时不要烦他。]
“麦克罗夫特那边结束了?”探长随口问了一句,不过没有凑上来,对保密原则他还是很清楚的。
“不是。”安西娅微微耸肩,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跃——[为什么?他把唐多里亚教授也开除了?]
[我不知道,他直接让我送他去见法国大使,据说会与其共进午餐。]。
[那他对我有没有其他安排?]
她对麦克罗夫特的决定感到些许迷惑不解,他可不会因为这个充满交易意味的婚姻而感到别扭或者需要与她避嫌,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人,要不然昨天社交晚宴上他的反应也不会是那样了——除非他的神经反射弧变得特别长。
当然,前提是他有。
手机又“嘀”了一声——[他让你呆在那儿,艾琳可能会来苏格兰场,他不放心她。]
是不放心她“身边”的那位吧。安西娅在心里默默想道,抬头往单面玻璃里看去,夏洛克.福尔摩斯正像个审讯专家一样在桌子前面反复踱步,而巴克尔竟像着了魔般直直地盯着他看。他背对着她,她没法通过口型来分辨他说了什么。
她继续往键盘上按字——[好吧,我知道该怎么做。顺便把这话转告给Lord M。]
[没问题。]
手机没再发出响声,安西娅把这个黑色小机器揣回口袋,烦躁地用双手揉了揉脸,探长关切地看着她,“你还好么?”
“我没事,呃,我的意思是很好。”她答道,心虚地闪开了探长的目光,刚才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在一起时她还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审讯室和巴克尔折腾,外面剩下她和雷斯垂德两个人,这令她从他一贯搅起的鸡飞狗跳唇枪舌剑中恢复平静,而恢复平静意味着她将想起昨晚所做的决定中,格雷格.雷斯垂德是它最大的受害人。
“格雷格......我......我必须向你道歉。”她艰难地往外一个一个吐字,像被谁扼着脖子。
“道歉?”探长被她突然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为什么道歉?”
“昨晚......呃,Lord M......不,不对,我是说我......”安西娅可以确定现在脑子里塞的是一整团乱羊毛,或者就像夏洛克.福尔摩斯烦躁时期的贝克街221B,“我向Lord M......这是个非常自私的决定......”
“哦,我想我明白是什么事了。”他反应过来,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若有所思地抿紧,“麦克罗夫特已经找我谈过了,我本打算找机会和你谈谈,看来等待不如凑巧。”他说道,表情很严肃,但不是令人畏惧的严肃,“坦白说,一开始我感到非常震惊,以至于差点和他发火——你知道这不像他平时的做事风格,我和他在大学就认识了,在我看来他很强势,独立,虽然政友很多但那就是政治意义上的。从来没有什么能让他违背自身意愿屈从行事,尤其是......私生活。”
“我明白。”安西娅回答道,“这也是我了解的Lord M。”
“而这事让我觉得......”探长在头脑词库里奋力搜索词汇来使得他的意思不至于被误解,“依附,对,是依附——”他找到了这个词,点点头,“好像麦克罗夫特突然低下了他一贯高傲自尊的头颅,依附沃辛厄姆这个强大古老的家族——我没有对任何人不敬的意思,但——你能相信这件事吗?”
“艾琳说我和我哥哥长得很相似。”她有意替换了说话人,“你知道,这种事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难道不觉得......很不公平?”探长伸手温柔的顺了顺她鬓角后打弯的几缕头发,看着她,“我不是在意我和麦克罗夫特的关系,但安西娅,你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这样对你很不公平。”
“不,格雷格,上帝是公平的。”安西娅笑笑,“家族,名衔,财富,特权......我一出生就比平常人拥有更多,这是我理应支付的代价。”她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不反对你们继续来往——我是说,即便在结婚之后。”
探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跟我同样清楚,它不过是场政治婚姻。它的一切都是被计算好的。”她朝单面玻璃那头瞟一眼,继续说,“你以为是我悖逆父母意愿,撇开众多求婚者选择了Lord M,事实却并非如此——以Lord M的才智,手腕,在白厅的地位,与家族的交情,他才是我父亲心目中能把这场婚姻交易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化的人。而我不过是找到了一个体面的台阶,‘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它。”
“安......”
“别拿这副马上要跟我抱头痛哭的表情看着我,格雷格。”安西娅笑出声来,“我说那个是真心的,我不在乎,对我来说我的职责就是把孩子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Lord M也一样,如果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时他能给我念念睡前故事就算不错了。”她注视着探长,他铁灰色的眼睛透着坚强而温柔的情感,她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女人才会抛弃他,心甘情愿扒光自己躺到另外一个平庸的,充满汗臭味的男人身边。“我手里就这一点点自由的权力,难道还不允许我用一用?”
“这件事上我们还是听麦克罗夫特的吧。”探长把一个手插进裤子口袋,另一个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别忘了我是个比你年长的成年人——哦,对了。”好像有什么触到了他的记忆开关,他在一阵摸索之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包装简单的长方形小盒子,“送给你的礼物,说祝贺结婚显然不太恰当——就当是对昨晚宴会的谢礼吧。”
“谢谢你,格雷格。”安西娅沿着包装步骤小心翼翼地开始拆。一个木质小薄盒从包装纸里露出来,“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注】”她发出轻声惊叫。“这支口红相当于你整月的薪俸!”
“事实上我没花钱,只是早先乘车时捡到了那个粗心设计师的设计原稿。”探长耸耸肩,“刚才从法院回来,他就等在苏格兰场门口,执意要把他亲手制作的这款纪念品作为礼物送给我,据说是新调配出来的颜色,独一无二。”他看她认真从包装纸中取出小盒,“快赶上拆弹了。”
“因为我很少收到真正有意义的礼物。”她微笑着回答。
镌刻有杨柳叶的花环榫卯【注】围成封口,安西娅端详了一下,按次序依次把它们拆开。
她把口红从盒子里取出,“不介意我去补个妆?”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这里补妆。”他礼貌地背过身去,“我不建议你去领教苏格兰场的‘约翰毒气室’。【注】”
“好的。”
安西娅微笑着拔开绘有美丽图案的管帽,单面玻璃折射出她的倒影,她稍稍旋了旋口红,对着单面玻璃上映出的模样层层涂饰。正如设计师所夸耀的那样,它的颜色美得独一无二,那一抹红色奢丽如血,仿佛从敌人最温热的心口流淌下来,让她逐渐浮现起一种虚假的轻松感觉。
“好了,格雷格。”她最后抿了抿嘴唇,对转过身来的探长说道,“我真的非常喜欢它。”
之后他们又就塞巴斯蒂安.莫兰将来行动方向的几种预测,以及财政大臣已经批准奥古斯塔斯.莫兰爵士申请奇尔特恩诸邑职位一事谈论了一会儿,夏洛克.福尔摩斯从审讯室出来时,他们正谈到奥吉提及的那把去向不明的狙击枪,
“枪?什么枪?”他一脸迷惑地问道。
“由著名德国枪械技师冯.赫德尔改造的狙击步枪,最高射程能达到6000米,原本是美国军方的试制品,不过后来被倒卖了。”安西娅回答道,“总共有两把流入市场,一把前段时间被人匿名买走,另一把......”
“在塞巴斯蒂安.莫兰手里。”夏洛克.福尔摩斯顺口接上这个显而易见的推测结论,“这才是你们应该担心的。”
探长对他的态度表示明确不满,“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对某个可能存在的危险掉以轻心视而不见?”
“我只是从常理推出结论。”他面无表情地回应。“任何受过射击训练的人都知道,狙击不是对准目标扣扣扳机就能了事的——尤其是4000米以上的超远程狙击,即使风速,湿度等等因素都恰到好处,只要开枪时枪口或身体有几毫米的偏移,都会使子弹在最后到达时出现巨大差距。塞巴斯蒂安.莫兰这样的功勋狙击手能掌控它,我不奇怪,但其他人?”
“完全可以有另一个狙击手进行短程,或者中程狙击。”
“哦,有道理!”夏洛克.福尔摩斯露出一个夸张的赞同表情,“听没听过中国人的一句古话,叫做‘杀鸡焉用牛刀’?”他轻蔑地哼出个鼻音,“思维正常的狙击手会选择射程与狙击距离相近的枪械,那样能更精准地控制弹道——你掐死蚂蚁时会首选竹竿吗?”
“那你怎么解释枪的去向?”探长叉起腰。
“我倾向于某些枪械研究机构,或者私人收藏家弄走了它。”
“但CIA追踪它,毫无结果。”
“他们帮FBI查《托尔托尼咖啡馆》有过结论?【注】”夏洛克.福尔摩斯尖锐地讥讽道,
“所以我们就不该假设莫兰还有帮手?”
“动动脑子,雷斯垂德!”他叫道,“对莫兰这匹独狼来说,多一个同伙就意味着多一分无法掌控的因素,多一分暴露的危险。狙击手的职业训练使得他们都有种强迫习惯,即行动前提是所有因素都必须纳入可控管范围之内,他们从不盲目冒险,因为冒险就意味着失败。”
“说得你好像很了解他们似的。”探长撇撇嘴。
“因为我们的巴克尔先生也是这么招供的。”
“啥?招供?”探长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原本应该讨论的话题,他推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你对他做了什么?”
安西娅跟着看向单面玻璃之后,不久前还趾高气扬的巴克尔现在正蜷缩在墙角一边号哭,一边吐得整个审讯室都一塌糊涂,完全是一副精神崩溃的样子。
“哦,我不该用条子们的词汇。”夏洛克.福尔摩斯摊摊手表示了他的无辜,“我只是和巴克尔先生比较谈得来,他向我讲了一些绝对不会跟你们讲的事。”
探长指着房间里蜷成一团的巴克尔,“你跟客户通常都是这么‘谈得来’的?”
“至少现在你可以问你想问的一切,保证没有反抗,没有嘲讽,没有谎言。”他用一种极富礼貌又极其正经的口吻说道,“我和他达成客户协议,然后顺便替他失职的妈咪教育他一下,什么是对人的基本尊重——我觉得我向他提出来时已经采取非常谨慎非常委婉的途径,尽量避免造成精神伤害,可没想到还是高估了巴克尔先生的实际承受能力。”
“你......”探长转向她,“安西娅,解释一下。”
“好歹现在已经变成我们想要的结果不是么?”安西娅一边敷衍一边向探长唇语——“他可是和艾琳.阿德勒结婚的男人。”
探长当即放弃了刨根问底,选择进审讯室给巴克尔做笔录,门关上了。
“明智的决定。”夏洛克.福尔摩斯看着探长拖开椅子的背影,说道。
“现在跟我解释一下?”
安西娅转过头盯着他,外面又恢复成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样子,“他对卡尔.鲍华的所作所为,或者是给你造成的困扰,需要用精神和意志的全数崩溃来抵偿?”
“如果我能裁决这个,不列颠的法官都可以去自杀了。”
“难道我还相信你‘家庭教育’的那套鬼话?”她反问。
“我记得之前有人让我好好维护某个‘娶了艾琳.阿德勒的男人’的名声。”他轻描淡写的眼神里含着一丝狡黠,“也不知道是谁在我进审讯室前告诉我巴克尔对戈弗雷.诺顿的评价——‘也不是特别厉害嘛’。”
安西娅知道自己被抓住了话柄,她回头看看那两瓶还没开始就陷入失业状态的漂白剂。“以前我有幸旁听过几次由Lord M亲自出面的审讯,不得不承认,你们兄弟俩绝对无愧于‘一等一的逼供专家’这个称号。”
是的,安西娅在心里默默想道,自以为获胜巴克尔为他此生中最严重的错误判断付出了代价,完全能够想见夏洛克.福尔摩斯所谓的“家庭教育”到底是什么内容——他一点一点剖析着巴克尔失败的一生,一个一个挖着他看似结痂的伤疤,让他回忆起每一段被欺凌,被侮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那样肮脏苟活的日子,他不想用威胁来作无谓的震慑,也从来就没打算让他忏悔罪行,因为它们将由法律裁决——他只是把巴克尔所有深刻的痛苦统统翻搅起来,再一刀一刀重新刻进他的记忆,让他此后永远都记得自己有多愚笨、多下流、多无能、多不配继续活着呼吸地球上的空气,这是比套上绞索当即绞死更骇人的漫长折磨。
“别拿我和麦克罗夫特作比较。”夏洛克.福尔摩斯别扭地撇撇嘴。
“那就把话听完。”她说,“按我来看,你在这方面还略胜Lord M一筹——至少久经政坛的Lord M还会保留一些绅士风格,你就未必了。”
“我权当夸奖来听好了。”他扯起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相信我,把精力放在莫兰身上,管其他事只会耗费多余精力,或许我的推理时受误导,但直觉从来没有欺骗过我。”
【注】拉丁文,意为“裁决”,其词根是“说出真相”
【注】拉丁文,意为“寻爱绮梦”,其实没有这款口红,是我个人为了剧情胡编的,这是一本书的名字,堪称最珍贵,最难以理解的早期西方出版物之一,其遗留至今的文本比《古腾堡圣经》的文本还少,学者们一直争论神秘作者“弗朗西斯科.科隆纳”的身份及写作意图,推测出版于1499年左右,把它每一章开头的字母拼合在一起,就成为一句拉丁文的离合诗文,“Poliam Frater Francisus Columna Peramavit”,意为“波利亚深爱着弗朗西斯.科隆纳兄弟。”
【注】这个榫卯结构同样是我出于个人趣味胡编的,柳叶花环是欧洲一个古老习俗的象征,用以悼念痛失的爱人。
【注】一般女士不会当着别人面补妆,所以探长会背过身去以示礼貌,另外,“约翰毒气室”是“味道很差的盥洗室”的戏称,为了纪念抽水马桶发明人约翰.哈林顿爵士,小写john又有“厕所”之意,但这个词不够文雅,只在对厕所有贬义,或是极其口语的时候才会用到。
【注】指二十世纪著名的艺术品盗窃案,1990年,波士顿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德纳美术馆包括马奈《托尔托尼咖啡馆》在内的13幅名画被盗,至今仍悬而未决。
— Chapter 37 The Secret In Dark —
艾琳最后没有来,她像一个正常的妻子一样给夏洛克.福尔摩斯打了个电话,询问他什么时候结束工作,可以回去,而夏洛克.福尔摩斯也毫不顾忌地当着雷斯垂德探长和安西娅的面,用他在东欧时向正牌“戈弗雷.诺顿先生”学来的温存,和她在电话里浓情蜜意,并向她再三保证他很快能够结束这里的“小小工作”,尽管赶不上午餐,但他将在萨瓦酒店【注】预约下午茶,以作为撂下她一个人在病房陪护约翰的补偿,好像他们本来就是那么一回事似的。
“捎你一程?”安西娅看他结束电话,“斯考特在外面,我想他不会介意拐一趟圣巴塞罗缪。”
“你不去?”他问。
“暂时不去,虽然Lord M确实因为法国大使而把我撂下了。”她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迪莫克探长在办公区那头向雷斯垂德招手示意,大约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要找他谈谈,安西娅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上次为了查你签证的事,欠别人一个小人情。”
“我说就凭那个伤疤,你也不能这么确定是我。”他模糊地哼笑了一声,“有特权就是好。”
“那约翰怎么办?”安西娅问道,显然按照他们现在的安排来看,约翰确定无疑会度过一段独自一人的下午时光,“不可能再像昨晚那样派一队人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用手里的万宝龙笔尾戳了戳她的额头,仿佛这样能使她瞬间开窍,“所以说你还是太单纯,安西娅,真的,现在我开始怀疑你居然也能算是知道内情的人——你猜不到我和‘那个女人’单独坐在萨瓦会发生什么?”他很满意地看她去捂那块地方,“另外,在我看来,那里所谓的正统贵族下午茶除了让人脑子里积茶垢以外,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宁愿喝约翰以前常常买的廉价袋泡茶。”他收起笔,转身向门口走去,“替我向雷斯垂德道个别。”
“懒鬼。”安西娅朝他挺拔的背影嘟哝。
“我听见了。”他懒洋洋地甩回回答,消失在办公区域之外。
后来她又和蒙特利尔伯爵聊了会儿天,才和探长告别离开苏格兰场,这段不算短的时间里,斯考特脾气很好地没有发短信来催她,倒是收到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两条短信——“已到巴塞洛缪,平安。SH。”以及“来医院时购买些脆烤松饼。”
她用手机搜索了下附近的西点店,没有哪家中意。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储量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太阳系知识约莫相等,只有麦克罗夫特下令连约翰.华生一起监视之后,才使她具备了些胜过他的微弱优势——最后她决定参考斯考特的意见,至少他是他们之中惟一各项属性都正常的普通人。
全防弹装备的黑色奔驰如往常一样,静静停在苏格兰场门口等待,安西娅一边埋头在手机上打回复,一边走过去,在走到车前时她把手机揣回包里,又把包换到左手挎着,好腾出右手来拉车门。
她拉了两下后座把手,门开了,她矮身坐进去。几乎在裙子接触到椅子的同时,固定在她右手前臂上的长掷刀迅速滑向她掌中,抵住了司机座位上那个男人的一侧颈部。
“看来我有点儿低估你了,沃辛厄姆小姐。”坐在前面的男人没有动,但那种带着上流社会独特语调的声音里明显听得出一丝笑意,“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个这么尴尬的开场。”
“我很乐于把它变成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她用同样高雅礼貌的语调冰冷地回答道,“看来我高估你的智商了。”
“不,恰恰相反,小姐,敌对双方偶尔坐下来谈谈不是什么坏事。”他说,“首先让我们从简单问题来证明双方的坦诚吧——我不介意提醒你必须十分注意用刀的谨慎性,否则我就不能保证我会不会扣下车座这边,对着你要害的扳机了,显然这个真皮的舒适座椅并不能起到防弹作用。”座椅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叩响,“女士优先。”
“你杀了斯考特?”
“我知道有个男人被我打昏了塞在后备厢里——我的破绽在哪里?”
“我是侯爵小姐,同时是白厅办公室一级助理,当我出现在司机视线范围内,但司机却没有下车来为我开门,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我抛弃了家族生活太久,我应该为此忏悔。”塞巴斯蒂安.莫兰以毫无悔意的口吻答道,“现在我们都证明了彼此之间的诚意,该有些深入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耍了诈,他没死。”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安西娅内心像劈过一道惊悚的闪电,但一贯以来极佳的贵族式修养与强烈的克制力使得这种情感没有一丝一毫表现在脸上——塞巴斯蒂安.莫兰正通过倒车镜看着她的反应。
她在极短的时间内过滤掉了内奸泄露的可能性,同时从塞巴斯蒂安.莫兰采取试探并观察她反应的举措来看,他只是掌握着一些间接证据,他有相信的理由,但仍有疑虑在支配着他的头脑。
“真可笑。”她像听到什么荒诞俏皮话一样笑出声来。
座位里直对她要害的枪又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可笑的是那个墓碑——下面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棺材。”
“我不认为你一点儿都不了解莫里亚蒂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计划——就算不了解你读读满大街卖的报纸也能懂。”安西娅用刀锐利的刃口轻轻蹭了蹭他脖子,以示回应,“我不介意告诉你Lord M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关系一直不好,但这不代表他会把自己惟一的弟弟随随便便埋在公墓里,等着被莫里亚蒂玩弄头脑的傻瓜去破坏墓碑,或是干脆像你一样的白痴去掘墓开棺。”她平静而缓慢地说道,“以及,你能别跟死人抢东西么——这件D&G衬衫是我在葬礼当天买来并亲手放进棺中的。”
“为了对侯爵小姐表示起码的尊重,总要采取一点小小措施。”他清清嗓子,“你很介意?”
“不,我很乐意介绍你去监狱或是天堂解决你遇到的经济问题。”安西娅讥讽道,“轮到我了,我不相信你的目的只是为给莫里亚蒂教授复仇。”
“我以为你会问我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塞巴斯蒂安.莫兰似乎笑了一下。
“你的诚实会令你告诉我吗?”
“不会。”
“那么就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作为狙击手,首要的训练就是培养他们漫长的耐心,我相信你也有,但我不是,我很缺这玩意儿,我怕我控制不住就往你脖子上来一刀。”
“就像你对凯媞.莱利所做的那样?”塞巴斯蒂安.莫兰抛出这个昔日情妇的名字,“坦白说,做得真漂亮,就像当年伊安杀掉你哥哥那样——当年是我出的主意,他过早地嗅到了我们的存在,而莫里亚蒂教授并不想要这个结果——没想到却让你变成了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手里的一柄快刀。”
安西娅抵紧了他脖子上的皮肤,花纹钢冷锐而美丽的刀锋传来颈动脉规律有力的搏动,“你是在一心求死吗?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
“那样你也活不成,小姐。”他提醒她,“我们两个的价值可不相同,而且你要是现在杀了我,另一位莫里亚蒂的事情就永远成谜了。”
莫里亚蒂那张油滑蜥蜴一般的尖脸在眼前一闪而过,安西娅嫌恶地把它从脑中挥去,“这不是在演哈利波特。”
“你不相信?”
“我一直在旁观看,除了他们两人站在互相对立的立场上,我认为他们在智商方面势均力敌。”她回答,“我乐于向你详细讲述当时特工们怎么一铲一铲地把莫里亚蒂的草莓酱铲到尸袋里。”
塞巴斯蒂安.莫兰忽然呵呵笑出声来,这持续了一会儿的笑声听起来极为舒坦,好像终于打开了他蓄藏已久的某个小小心结,“最精巧的魔术也总有最朴素的装饰——现在我开始相信莫里亚蒂教授所说过的了,‘最精简的面具就是素着一张脸’。”
“所以我们是在面具之上又戴着面具?”安西娅打断他的笑声。“那是提雷的文句。我没兴趣跟你在这里讨论文学,另外,一个抛弃了家族荣誉甘愿成为杀人机器的家伙忽然讲起文学来,也未免太过可笑。”
“回顾一下那些你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的东西。”他止住笑声认真说道。“你以为你看到了真相,对,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是真的——但真相串联起来,未必就指向真理。”
安西娅察觉到塞巴斯蒂安.莫兰依旧通过倒车镜里观察她的一丝一毫表情变化,这个动作驱策出了她家族血统中警惕多疑的本性,“我从不相信无法证明的东西。”
“很遗憾,教授在出发之前告诫过我,不能由我亲口说破,否则就失去了‘调皮捣蛋’的乐趣。”他答道,“但公平起见,我想他会允许我告诉你点儿小提示。”
“什么提示?”
“不会简单到让你当场猜出来,否则我出这辆车就得进尸袋。”塞巴斯蒂安.莫兰在嘴角撇起一个微微笑意,“提示如下:‘万能钥匙’并不存在,莫里亚蒂教授和我所说的其他话语也都真实无误。”他眼角余光瞥向视野里她的脸庞,“你可以把我的话转告给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或者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我告诉过你他已经死了。”
“我怀疑夏洛克.福尔摩斯不是没有道理,除了我所‘实践’过的,还有刚才我们谈论的话题——正因为我有幸见识到过这个朴素面貌下的精巧魔术,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能玩一个同样的。”他答道,“在对他们两人智力的评价上,我与你观点一致。”
“但夏洛克.福尔摩斯不会为了‘魔术’而杀人,所以他死了,教授活着。”安西娅手上轻轻用力,锋利的刀刃便立即在塞巴斯蒂安.莫兰皮肤上开出一个浅而细小的伤口,一丝血液顺着皮肤纹理缓缓爬下。“你今天来和我‘谈谈’,主题也不是这个。”
“哦,对,不然你就会为了这事把我杀掉。”他压抑着咳嗽了一声,放开手中的枪,把它举到她视野之前,“在我们谈正题之前,再来点儿诚意?”
安西娅收起刀,“行。”
“谢谢,这样我就能空出手拿东西了。”塞巴斯蒂安.莫兰干脆把枪放到了仪表盘上,俯低身体向椅子底下摸索,“今天我只是个信使,为了替教授送一份小小的见面礼。”他摸索一阵后摸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袋——“就是这个。”
安西娅接过去。“这是什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给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但我不介意你提前看看,反正你作为他的助理,这也是迟早要知道的事。”他按下驾驶室旁边的一个小按钮,车门复杂的电控锁咔嗒一声解除了,“慢慢看,我的任务完成了,不应该再呆在这里。”他摸起仪表板上的枪,“我不会伤害你,希望你也不要伤害我这个无辜的信使。”
“可以。”
塞巴斯蒂安.莫兰推开车门,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头茫茫的行人之中,车里恢复了寂静,安西娅解开牛皮纸袋上封口的线绳,抽出文件,随后手指上传来的湿冷触感让她停止了动作——大片鲜血带着未曾干涸的腥烈气味浸透了纸张。
她迅速给探长发了短信,让他确认所有人的安全,随后她压抑住内心强烈的不安开始阅读文件——高质量的纸张和墨水使得那上面的书写笔迹经受住了考验,每一个字母都清晰可辨,这似乎件是稍稍值得庆幸的事。
但很快她就不这样想了,当看完整份文件时,她整个地僵在了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面——莫里亚蒂还活着,现在她彻底相信这件事了。
— Chapter 38 The Night Story —
几分钟后某辆挂有政府牌照的奔驰公务车以惊人速度疾驰在路上,完全无视限速标牌和绕道标志,它的引擎充分轰鸣,不停闪过一辆又一辆以正常速度行驶的汽车,然后把受到惊吓的司机们嘀嘀作响的喇叭声远远甩在后面,好像它们只是一堆碍事的缓慢爬行的路障。
开车的当然是安西娅,她在记忆里挑着最近的路线走,直奔唐多里亚教授所在的伦迪尼姆医学中心。探长传回了包括茉莉在内的每个人的联络信息,他们都没事——除了唐多里亚教授,他一直没有给出回应,连他最亲近的助教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尽管对于一个繁忙的外科医学教授来说无法及时联络其实稀松平常,他们有手术,有实验,有授课任务,应该说无法联络才是他们生活大部分时间所处的状态——但当她从牛皮纸袋里抽出的是一份沾满鲜血的医疗文件时,事情性质就开始跟着变出血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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