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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言弃(姜南希)

_5 姜南希(当代)
  想着周海珊新年都没过好,简桢对她颇有点恻隐之心。
  其实,这只是时间问题。周海珊做事风格跟杨树森完全不同,她头脑清晰,执行力强,而且非常重视与下属间的沟通。在EPF,她人面广,办事顺利,很多资源调用起来非常方便;不像杨树森,朝令夕改,而且什么事都喜欢自己默默的就拿了主意,也不跟下面说,说出来就是决定,就只有执行没有商榷的份,加上在EPF又不得宠,很多事该争的不争,该推的不推,让底下人受累。
  简桢觉得,假以时日,周海珊的目标一定会实现。EPF中国是个稳定而团结的团队,这对一个公司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同事间有信任肯合作,虽然偶尔有磕磕绊绊,但是从不互相拆台,搞派系搞办公室政治,大家都是有能力而且肯做事情的人,缺的,其实就是一个明白能干的引路人。而周海珊就是这个角色。
  只是,简桢也不能这么说。
  否则,成了赤裸裸的拍马屁。
  这封信到底怎么回,简桢犯了难。
[61]两难 (1)
想了很久,简桢还是决定跳出事外,不针对个人,不痛不痒地说上一些。简桢建议周海珊加强市场部建设,EPF中国是没有独立市场部的,只有两个市场执行专员,基本上都是配合EPF亚太区的市场活动计划,原样拿到中国本土执行就是。EPF主打的是高档冷冻食品和冰激凌,原来只是专供星级酒店的,产品本身就不够本土化,所以在中国也没法打开市场。如果现在能变被动为主动,用市场需要引导产品的研发和改进,尝试增加大众化快速消费类型的产品,也许销售会有所改观。
  写完了,简桢也觉得有点敷衍,这样的话,是个中国公司的人都写得出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辜负了周海珊的信任。只是,简桢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能帮得上周海珊的,她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
  周海珊很快回信了,篇幅不长,表示简桢说得很对,这也是她目前最大的concern(关注问题)之一,她会跟有关部门商讨相关事宜,她很感谢简桢的建议,希望简桢可以随时跟她保持联络,让她知道更多的情况。
  简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比起前一封信来,她感觉到周海珊的语气冷淡了许多。简桢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不是那种习惯揣摩圣意的人,对她来说,确实需要在场面上给予老板更多尊重,但是,毕竟还是同事关系,最好大家都能照章办事,就事说事,不需要猜测谁的心思。
  至少,这方面,杨树森是个省事的。他情绪都挂在脸上,跟小孩似的,简桢跟他也是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用绕弯子打哑谜。
  简桢有个直觉,周海珊从她这里,并不想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但是简桢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答案。
  三天后,周海珊的另一封邮件让简桢发现,自己原来果然是给了一个错误的答案。
  这一次周海珊开门见山地说:
  “Jessie,我最近听到一些rumor (传言),关于Sam的经济问题。我很想知道,你在这方面知道些什么。我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十分痛恨在我工作的地方听到这样的事情,希望藉由你的帮助,肃清这些隐患,完善EPF中国的团队建设,保持住EPF的形象,你以任何方式提供的信息和协助,我都将十分感谢。”
  简桢一看之下,吃惊不小。她不知道周海珊的这些rumor是哪里听来的,又是些什么样的rumor,但是为什么要追究一个已经离开了EPF的人的经济问题呢?查得到怎样?查不到又怎样。闹大了,肯定会有损于EPF的形象,牵扯太多人进去,若查不出什么来,只怕也会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大家哪还有心思工作、过年?
  杨树森经济上有没有问题,简桢也不敢说。大的问题,估计是不会有的,EPF一年的预算就那么多,杨树森能截留的资金也是有数的,每年财务审计也没听说审出问题来。但是小的方面,不是完全干净,这也是肯定的。虚报个餐费,让公司的车给自己办点私事,占公家点小便宜这些是免不了的,大家都看在眼里。杨树森作为EPF中国的当家人,什么都是他一句话的事,谁会说个不字?中国这里都是现金交易,拿票来报就是,谁还能一笔笔打电话去查?他的这个位置,很多事只能凭良心和自觉,这是EPF给他的权利造成的。
  当然,有人偷偷在背后议论过杨树森开好车住豪宅,跟他的收入水平不符,但是到底有多不符,谁也没算过。收入这么隐私的话题,大家都不方便深谈。万一人家炒股呢?万一是张梅娘家有钱呢?又何必多管这个闲事。
  而此刻,周海珊让简桢来捅这个窗户纸。
  原来所有的赏识、信任和许诺,都是有条件的,要把杨树森踩在脚底下,才有资格跟周海珊推心置腹地对话。
  她其实一直都有点奇怪,不知道周海珊为什么会那么看重自己,只以为子期难得,差点把周海珊引为人生第一知己,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通过考试。
  这大约是最后的一关了。
  过了,自然顺风顺水,周海珊没准真能成为她事业上的推手。她若通不过,周海珊所给她描绘过的美景,甚至是她现在手上原有的一切,也许就都没有了。
  只是简桢觉得,有必要吗?
  再说了,杨树森的事情,问她,不如去问徐迪。
  在公在私,徐迪都是难逃干系的。
  要不要把徐迪抛出来自保?简桢皱着眉头笑了,自保?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需要靠揭发别人来邀功请赏?即使对方是徐迪,也不值得她坏了自己的规矩。何况徐迪大约年前拿了奖金就要走人了吧,就算是照规矩提前一个月通知,她在EPF也待不满两个月了,何苦此时搞什么节外生枝。
  既然周海珊说rumor,那她从哪里听来的rumor就让她问谁好了,简桢,从来不是个是非之人。
  只是,这个信还是要回的。周海珊对她有颇多期待,她不想让周海珊因为这一件事对她失望,在这个公司里,简桢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62]两难 (2)
简桢心里有点乱,觉得有必要找个人商量一下。
  她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居然是叶天。
  也许作为一个局外人,又是一个男人,他确实是个好选择。
  她有点苦恼,认识以后刚刚见过一面,已经迅速的从风花雪月进入到柴米油盐?简桢希望跟叶天,能在短期内仍保持合作假期时那样的关系,让他们之间能够只是舒心开怀柔情蜜意。眼下的她需要这样纯粹的快乐,她已经让他在自己的生活里,走得太远。简桢深吸口气。
  她打开MSN,问许永纯:“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许永纯这种下班恨不得就展开翅膀飞回家的人,居然回复说:“好。”当然马上补充了一句:“就在门口吃吧,吃完我好马上回去。”
  蜀香居像所有的川菜馆子一样,从装修到口味都没什么特色,看着菜单上红红辣辣,细一想,哪样都让人觉得没有胃口。简桢和许永纯的心思都不在吃上,胡乱点了两个菜,还没到6点,没怎么上人,灯光不明不暗,暧昧地照在两个人脸上。
  简桢下意识的用筷子拨着赠送的花生米,半天没夹起一个来,许永纯也不说话,两个人似乎都在思忖着怎么开口。
  “最近Stella问起我一些公司过去的事。”简桢踌躇了半天,还是决定不把话说得太明白。
  许永纯抬起头来,明显的全身收紧了,她研究着简桢的表情:“嗯?那你怎么说?”
  简桢有点心烦:“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所以才烦。我老觉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多想想以后不好吗?”
  许永纯斟酌着字眼说:“她问的事跟你本人没什么关系吧?”
  “跟我倒是没关系。只是我以前没遇到过这种事,不好把握分寸,所以才想问问你,换了你,你会怎么办?”简桢看着许永纯,忽然觉得她好像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许永纯垂下眼睛,躲开简桢的目光,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我可说不好,你又不说具体是什么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呗。不过既然不关你的事,又不是眼下的事,她要问到了,是怎么回事就告诉她呗。再说了,有些人,你替他说好话,他念你好吗?”
  简桢认真的看着许永纯的表情,她一向是热心爱替人拿主意的大姐,从来没这么模棱两可地跟自己说过话,除非,她不想跟自己讨论这个话题。
  除非,这件事她也有份参与。
  一些简桢心中始终疑惑着的念头,忽然清晰了起来。
  这从来不是简桢与周海珊两个人之间的事,这从来不是回答完1+1=2就水到渠成那样自然的事。简桢已经习惯了把许永纯当作自己职场的导师,把她摆在一个中立客观的位置,但是这一次,恐怕两个人答的是一份考题。
  简桢问错了人。
  她觉得有点不安,似乎自己在试探许永纯的心思,逼迫许永纯向她交底和表态。此刻许永纯心里会怎么想她呢,会不会觉得她城府太深,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话说开了解释一下,消除误会?还是,最好不要画蛇添足呢?
  饭桌上出现了片刻尴尬的沉默,简桢赶忙说:“你说得没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是想起来了,随口问问你。”
  许永纯笑了:“就是,多大个事啊。”
  两个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简桢问了问盼盼的近况,许永纯心不在焉地答了,两个好朋友第一次在如此沉闷的气氛下,草草地吃了饭。
  告别了简桢,许永纯发动了车子往回赶,盼盼睡觉前要给她讲故事,而且她要跟老丁,这世上她最信任的人好好商量一下。今天她才发现,曾经以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现在看来,已成了人人皆知的秘密。
  简桢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她却觉得空气混浊,胸闷气短,赶忙把车窗开了个小缝,一月的北风倏地灌了进来,吹得她脸上生疼。
  简桢怅然地靠在后背上,想着许永纯今晚的表情。如果简桢没猜错,“我全靠你了”这样的话,估计周海珊一字未动地跟许永纯也说过一遍,甚至包括那个operations manager的职位,简桢也不是唯一的候选人,而眼下,她跟许永纯,也许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别人,正处在同一个舞台上,周海珊,是台下唯一的观众,正冷眼看着他们的表现。
  简桢只觉得背后发冷,那个笑容可掬的周海珊,那个在办公室一角静静工作的周海珊,那个不知道去哪里买东西让她总想要去照顾的周海珊,原来,只是个误会。
  而她一直信赖依靠的许永纯,现在要跟她争同一件东西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简桢啊简桢,你打算作何选择。
[63]转折 (1)
到家还不到9点,简桢想了想,给父母拨了个电话。
  是妈妈接的:“桢桢啊?吃饭了没有?”
  一听到妈妈叫自己的名字,简桢的鼻子酸了一下,她忙清清嗓子:“吃了。”
  “吃的什么啊?”妈妈问。
  简桢一一答了,往常妈妈千篇一律地问她生活细节的时候,她常会偷偷觉得不耐烦,但是今天,听着妈妈温厚的声音,母女俩说着家常,她心里只觉得非常的安定。
  “我爸呢?”简桢问。
  “他们单位今天有应酬,年底了,事多。”简桢的爸爸是一家国营大厂的领导,平时工作一向是很忙的。
  “找你爸爸有事啊?”简桢的妈妈觉得女儿今天跟平时有些不同,她很少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回家的。
  “啊,没事。就是忽然想你们了。”简桢低声说,不知为什么,今天老有点想哭。
  妈妈笑了:“谁让你十一的时候不回来,今年要是能早请下假来就早点回来吧,别在北京磨蹭,回头机票都不好买了。”
  “嗯,我知道了。”跟妈妈又说了半天零七八碎的事,简桢才挂了电话。打这通电话,她并不是想跟父母探讨她工作中遇到的问题,简桢是个孝顺的女儿,在外这么多年,早已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她只是,想在此刻,听听亲人的声音。
  她无力地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想得到完全的安静,好倾听来自内心的声音。
  毕业的时候,想尽办法留在了北京,妈妈盼着她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第一份工作,是给国外通讯社的驻华记者做助理。接听电话,翻译稿件,订机票,做现金帐,贴发票买咖啡,从一点点小事做起,遇到过很多困难,学了很多东西,才让她得到EPF这个职位。
  在一个做销售和生产的公司,行政是最无关紧要的部门,转型太难,也没机会升迁,眼看事业没什么奔头了,她遇到了周海珊。
  她给了她机会和希望,她会让她的路变得更宽。
  只是,这不是免费的午餐。
  如果有些东西,要靠真才实干以外的手段来获得,那她宁肯不要,否则,她对不起父母给她的教育。
  从小,她看了太多逢迎的笑脸,言不由衷的赞美,藏在身后的礼品,为的是换取一次晋升,一个机会,或者一套房子。她父亲是个清正的人,但是太多人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愿望和需要,他们接受社会地位带来的不平等,屈从于权利阶层对他们的予取予求,他们主动或者被动地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每到这时,妈妈就会让她走开,让她不要对眼前的这些产生优越感,也不要觉得这样是行之有效的正常手段。爸爸妈妈从来没有特别的为她讲过这其中的道理,但是他们用18年的言传身教,告诉简桢,一个人如何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尤其是别人的尊重。
  她可以跟周海珊说杨树森经济上不清白,作风上也有问题,她可以说徐迪,甚至可以说与杨树森共进的那顿走了公帐的晚餐,以及所有的道听途说。她说什么不重要,周海珊的目的,不在于事实,而是态度。
  可是,跟周海珊一样,对简桢来说,这件事,也跟杨树森无关。她如果这样做了,那她跟那些讨好地夸她是世界上最美最乖的小姑娘的人没有区别,甚至,她还不如这些人,至少这些人,没有伤害到别人。她就像那个在她上初中那年到处写匿名信揭发爸爸的人一样,从见不得光的地方,射出一枚暗箭,打倒对方,来铺平自己的道路。
  她不会忘记当时爸爸的烦恼,妈妈的愤怒。她不要做那样的人。
  简桢打开电脑,登录进OUTLOOK,她现在要给周海珊回信。
[64]转折 (2)
大不了,她从此被打入冷宫,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职位,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跟林浩宇之流的商家几十几百的算计纠缠,看所有人的脸色,听所有人的调遣就是。
  让更乖巧的人去渔翁得利好了,简桢只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会觉得对自己没法交代。
  “Dear Stella,”这封信她打得非常迟缓,而且不断删改,想让自己的语气看上去尽量中立平缓。
  “Sam的问题,抱歉我给不了你太多的信息。就我的工作范围来说,跟Sam的直接合作,尤其是经济方面的,十分有限,因为我所经手的所有支出,都要经过Sam和财务的双重审核,而且很少涉及到大额采购。因EPF现有制度所限,我对Sam的很多行为和决定,无权过问,也无从监督。我承认,因中国对现金交易的监管不利,可能造成一些漏洞的存在,但是我个人因没有什么切实有力的证据,所以不打算贸然对一些事妄加揣测。”
  写完她想了想,还是另加了一段。
  她希望周海珊能尽早罢手,这个公司惟一可能有问题的两个人,一个杨树森已经走了,一个徐迪,即将走了,剩下的人,简桢对他们的操守都有足够的信任,只要周海珊管理得法,她所担心的问题不会再出现,为什么不能让所有人有一个新的开始,清清白白的做人呢?
  简桢并不想得罪周海珊,就好像她不想讨好她一样。她是跟EPF中国一道成长起来的,EPF的办公室是她亲手建起来的,她不想离开EPF,也不愿看到EPF四分五裂。
  “Stella,我十分尊敬你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力,也对你即将带给EPF中国的未来充满信心,我相信在你的带领下,我们会是一个非常棒的团队,能作出更好的成绩。请给我们大家充分的信任,我们会以令你满意的工作表现来回报的。”
  这段话,是简桢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她没法把话说得更明白,她已经向周海珊表示了自己没有敌意,愿意合作的意思,这还不够吗,难道真的要提着杨树森的头来证明这一点吗?
  简桢再次看了一遍这封邮件,按了发送。她知道,自此,她在EPF,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简桢去卫生间放了满满一缸热水,倒了很多薰衣草的浴盐,她疲惫疲地让身体滑进浴缸,今天的睡眠恐怕不会太好,她要做足准备。
  小小的浴间里水汽蒸腾,简桢把脸埋在膝上,细密的水珠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滴到腿上,带来一点凉意。
  让这一切快些过去吧,简桢想,不要再给我机会,也不要再考验我了。
  早晨进办公室的时候,Lucy迎面跟简桢打招呼:“早啊,昨天没睡好吗?”简桢苦笑了一下,出门前多花了十分钟涂脂抹粉,还是盖不住厚厚的黑眼圈。
  其实昨天她一觉睡到天亮,中间没有醒过,只是好像一直在做梦,似乎有人在身后追赶,这一晚,她都在不停地奔跑。
  经过许永纯的办公室,她往里看了一眼,正赶上许永纯抬头,两个人照常打了招呼,与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简桢知道,一夜之间,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改变,许永纯不打算跟简桢分享她的秘密,因为这一场竞争,她会跑在前头。
  简桢坐下连咖啡都顾不上喝,马上打开了电脑,果然,周海珊有邮件回复。
  信很短,但是简桢看了4、5遍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Jessie,有关Sam的事,我决定追查到底,我知道Sam已经离开了EPF,我此次的行为也并不针对他个人。我只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团队中存在这种欺上瞒下、互相包庇的行为,你在其中也许有你的立场,无论那是什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那个covering(包庇)象探照灯一样刺痛了简桢的眼睛。
  简桢只觉得一瞬间所有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她双手冰冷,却异常的灵活,几乎不假思索地回复到:
  “Stella,我不知道你说的包庇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如果Sam真做了什么被我发现,我早已经汇报给总部,不必等今天你来问我。我跟他不是朋友,我也并不信任他,但是说话要讲证据。我经手的唯一一项大的采购是办公室装修,全部标的下来还不到100万,坦白地讲,这些钱全部给我,我也不会放在眼里,我是不可收买的,又何必去包庇Sam做什么手脚。是EPF赋予Sam绝对的财权和决策权,我能做的就是严格照章办事,尽量减少工作环节上的漏洞,这之外的事,不是我的责任。”
  简桢一口气打完所有的文字,重新看了一遍,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她知道她的语气很冲动,态度也很强硬,但是她觉得自己一个字也没法更改。周海珊的指责让她非常的屈辱,她联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周海珊看似无意的那一句询问:“听说你跟Sam是同学?”也许她从来就没相信过她。她更难以接受的是,周海珊会把她跟杨树森联系在一起,那是一个简桢瞧不起的,无法尊重和认同的男人,而在周海珊眼里,他们已经成了一路货色。
  简桢发送了邮件。她知道,也许有一天她会为她今天的冲动后悔,但是此刻,她做不出第二个反应。
[65]困惑 (1)
邮件发出,周海珊那里不再有回复。
  简桢一时冲动,本打算来个鱼死网破,现在突然被釜底抽薪,反而没了主张。
  是周海珊被激怒了吗?是她被驳得哑口无言了吗?那么简桢的答案是否算做通过了呢,还是她会给她进一步解释的机会?
  也许简桢应该采取更缓和点的口气,说清事实——其实这有什么难的?这样也许周海珊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只是,周海珊对她步步为营的时候,又何尝考虑过她能不能接受,是她逼简桢这样做的。
  她别无选择。
  难道要简桢对周海珊推心置腹地说,杨树森这人实在不磊落,我跟他其实只是面和心不和。
  或者可笑地出示自家的房产证,说你看看,老娘不靠这个工作活着,没必要趟杨树森这趟浑水。
  这就是事实,只是简桢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说出来。
  此刻简桢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是放是收,好像都是错,总不能再写信去挑衅或者认怂,事情就僵在了那里。
  简桢这里一消停,她的宁静忽然衬托出了周围的喧哗,她发现,除了她,大家都很忙。
  她不记得往年的情形,放在以前这是不是正常。今年,这种闲适忽然有了别的意味,似乎人人都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共同进退,而她成了局外人。
  她看着陈久同动作过大地走来走去做忙得不可开交状兼训斥下属,她看着钱永强每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有时候连午饭都不去吃,她看着徐迪带着会计出纳一本本地翻财务记录,她看着吕莹除了在各部门跑来跑去就是在电脑上奋笔疾书……
  简桢有点心慌了。
  本来她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但是这次偏偏鬼只在屋子四周飘来飘去,来去无踪。
  简桢迫切需要跟周海珊谈谈,她觉得两个人的沟通进入了误区,明明说的是杨树森的问题,最后却变成了简桢跟周海珊的个人恩怨。她从来也没觉得杨树森是白璧无瑕的,怎么说着说着,她就开始给杨树森挡子弹了?
  到底哪里是她跟周海珊之间是是非非的拐点,简桢回想了好久,还是没弄明白。
  她看着她无限信任的同事们,或者说,她曾无限信任的同事们,她没资格要求他们支持,或者理解,甚至沟通这件事,因为这是她个人的选择。
  她觉得非常的孤独。
  甚至,她开始怀疑。
  难道自己做错了,为什么看起来,只有自己,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
  是反应过激了吗?若是人人都能说出周海珊希望听到的一点两点,偏她暴跳如雷,那么想让周海珊不怀疑也难吧?
  凭什么让周海珊这样一个陌生人无条件相信自己的操守呢?
  她只知道她不能谄媚讨好,她厌恶整人弄权,即使被整的那个人是杨树森。
  可如果周海珊确实发现了什么,难道她要拦着周海珊,不让她查下去吗?
  是她误解了周海珊,是周海珊误解了她,还是简桢误解了自己?
  她心里觉得有些混乱。
  公司里似乎人人如常,简桢痛恨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轻松而没有心事。是他们根本不需经过这样的折磨,还是他们轻松地过了自己那一关,继而过了周海珊的关?简桢无从知晓。
  简桢期待有人作她的同盟军,她相信大部分人不会喜欢公司里起什么风浪,也许,他们跟简桢想的一样,而这样,周海珊就知道她这么做是错的。
  只是,这个期待,太过渺茫,也无法证实。
  叶天几次在MSN上震她,她都无心理会。她觉得无从诉说。是诉苦、求助、倾诉、示弱、示强?好像老是差着那么点意思。
  叶天索性打来电话:“怎么不理我?”简桢叹了口气:“现在不方便,晚上回家再给你打电话。”
  她只觉得无限压抑,在办公室里已经没法静心坐下去,跟Lucy说:“我约了人。” 收拾了下东西就匆匆出门。
[66]困惑 (2)
她约了林浩宇。
  林浩宇本来是有点怕见简桢的,但是又不好拒绝,于是就说好办公室见。在自己的地方,林浩宇比较能把握情绪。
  小秦带着简桢进来,这是个机灵孩子,虽然没接下EPF的单,但是跟简桢和吕莹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外企这些做行政的,跳来跳去的很少转行,维持住关系,说不定哪天就能做成一单。
  当着小秦,林浩宇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只是站起身给简桢让座,吩咐小秦去倒水。可是他心里,却很澎湃。
  跟简桢三个月没见了,她好像比上次黑瘦了些,看起来更娇小了,眉宇间却藏着心事。
  林浩宇觉得很心疼,他有个冲动,几乎想拉着简桢的手说:“宝贝你嫁给我吧,我再也不让你那么辛苦。”
  不过简桢会嘲笑他吧。
  所以他只是说:“稀客稀客,快坐。”
  简桢赔笑:“这段时间很忙吧,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她很少跟他这么客气,林浩宇觉得有些心酸,两人到底是生分了。
  简桢从包里掏出一份合同来,递给林浩宇,“还是上次我们装修的那个合同,你再帮我看一次,到底有什么问题。”
  林浩宇有点讶异,接过合同,“怎么又调查这事了?上次不是没查出什么来过去了吗?”
  简桢不想讲太多,疲惫地把头靠在沙发上:“我也不知道,反正最近又在问,我想来想去,可能有问题的也就是这个了。”
  林浩宇把合同扫了一遍,差不多一年前简桢就跟他讨论过这个问题,说有人向总部告发她老板经济上有问题,其中提到在装修上有以权谋私的行为,总部向简桢查证,她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她不懂的行业猫腻,来找林浩宇商量。
  合同林浩宇看过,现场林浩宇也去过,听简桢讲过来龙去脉,觉得不过就是她老板卖朋友个人情,把工程给了朋友。但是既然报价最低,用料和质量也没什么问题,旁人就说不出什么来,至于她老板中间收没收回扣,既然没抓住人现行,就不能作为罪状吧。
  简桢具体怎么回复的林浩宇不清楚,但是好像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林浩宇无奈地放下合同,看着简桢,不明白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烦恼。
  “你们这种外企,最烦人了。钱也省了,活也出了,就行了,没完没了的追究什么啊。你们那么会算计,把消防弱电机房都分开包出去,装修和家具这块,最多也就挣你们十来万,在我们这行,不算黑了,要再拿好处费出来,就跟白干差不多,那不成了瞎折腾了。”
  简桢皱着眉说:“可是没人能证明他没拿好处费啊。”
  林浩宇笑了:“也没人能证明他拿了啊。”虽然他不很清楚这里面的情形,但到底怎么回事,他也能猜个大概。
  “我看啊,重点不在好处费,就是你们那里找借口整人呗。”林浩宇说。
  简桢默认了,她怎么能不明白。
  当时的中国财务经理是为什么以及具体如何向总部告发杨树森的简桢并不清楚,只是总部财务的internal controller(内控)和管contract(合同)的人忽然问起她关于装修中标的事。简桢一开始有点害怕,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EPF本身就不大,很快就风闻是财务经理在跟杨树森斗法。简桢从林浩宇那里问了意见,原原本本地跟总部讲了过程,就没了下文。
  杨树森跟财务经理从来没当着大家发生任何正面冲突,一直是该干吗干吗,甚至偶尔还有说有笑,但是3个月后,财务经理的劳动合同到期,EPF总部不予续签,变相开除,那人走得悄无声息。
  很快徐迪来了,大家也就遗忘了她的前任。
  以下犯上,撼动地方诸侯,对个人,对EPF,都是件成本太高的事,若没有一击致命的把握,谁敢冒这个风险?
  所以人人自扫门前雪。
  简桢也是这么做的,她曾经这么对杨树森,也打算这么对周海珊,可不知道怎么没处理好,一下子就从顺民变成了暴民。
  “哎?我说你怎么回事啊?这事牵连到你了吗?”林浩宇坐到简桢身边,关切地看着她。
  看着他的眼神,简桢心里一暖,她知道她可以完全信任林浩宇,可是她不想把自己的烦恼转嫁于他,于事无补。
  “没事,”简桢掩饰地笑了一下,“估计又是一次走过场。表明我们是个严谨廉洁的公司。”
  林浩宇冷笑:“也不知道那帮鬼子是真傻假傻,要真想干点什么,那是他们看看合同问问话能查得出来的吗?说实在的,我要是半夜去你家给你送10万现金,你把工程给我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们知道个屁。掘地三尺也看不出破绽来。做生意挣钱这点猫腻要是能让他们看出来,那我们中国一大半人得喝西北风去。”
  简桢笑他:“你少来劲,天天行贿受贿的破坏社会风气,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林浩宇故作委屈:“你可真冤枉我了,行贿是有的,受贿可从来轮不到我。我们这种私人小公司,算是食物链最底层的了,只有我们求人家的份啊。”
  简桢知道他说得没错,这也是为什么简桢没法到这种公司工作的原因,形势比人强,难道到了这种地方,还能抱着自己可笑的骄傲不放吗?
  只是,就算是在EPF,骄傲,也是件太奢侈的事。
  想到EPF,简桢就有点黯然,这个悬而未决的是非官司,难道要陪着她过年吗?
  林浩宇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简桢,她有心事,但是她不愿跟他分享。他想抓住简桢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她:“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这样若即若离,不给我希望,又不让我死心!”又怕自己伸出手去只会把她搂在怀里,说些没出息的话。
  简桢抬头看着林浩宇,也许这世上,只有亲人和朋友才是最真的,不涉利益,没有欺骗,他们是她最后的堡垒。
  “我不耽误你了。”简桢起身,“你过年什么时候回家啊?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吧。”简桢有心想说请林浩宇到家里吃饭,又觉得太暧昧,临时改了口。
  林浩宇也跟着她站起来:“我到二十九那天才走,过完十五回来,你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吧。”
  简桢想了想:“我还没买机票,弄不好跟你一天,还是各走各的吧,没准在机场就碰见了。”说罢告别了出门去。
  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林浩宇痛苦地想,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也许这次回家应该听老妈的话,找个媳妇了。
  简桢回到公司,在楼下碰见了司机刘兴唐,她随口打了个招呼:“出去了?”
  刘兴唐点头回应着她:“是啊,刚去机场接周总去酒店,吕莹没跟你说?”
[67]交锋 (1)
简桢闻言一惊,表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胡乱跟刘兴唐点了个头,抢先随着人流进了电梯。
  简桢站在人群中,怀疑旁边的人一个个都能听到她激烈的心跳声。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即使周海珊这次的北京之行是个临时决定,居然人都到了北京了,她作为每次负责安排接机酒店的行政主管都不知道,可以说只瞒着她一个。
  那一瞬间,简桢几乎都没有勇气走进公司,她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看着办公室里各自忙碌的同事,她仿佛是站在屏幕那一端的观众,眼前的一切,陌生而无声。
  她几乎头也没抬地进了办公室,想了想,打开MSN,点了吕莹的名字,停了半天,还是一个字没打,站起来出屋,直接去找了吕莹。
  她单刀直入地问:“Stella什么时候到办公室来?”
  吕莹手里拿着一摞文件正在整理,被她问得一愣,停顿了一秒钟才说:“说明天下午1点半过来,2点开全体会,我还没通知大家。”看了她一眼,又补充说:“我看你们都在,明天也没有外出安排,就没急着跟你们说。刚准备给所有人发email。”
  简桢笑了笑:“知道了,那你能不能跟Stella讲一下,说我开会之前想跟她谈谈,让她给我10分钟?或者时间紧的话,5分钟也可以?”
  吕莹犹豫了一下,似乎有点为难。简桢心里一阵发凉,是的,她不能怨吕莹什么,就像她不能阻止自己此刻感到心寒一样。
  “那算了,我自己跟她说吧。”简桢扭脸回了办公室。
  简桢在桌前愣了很久,她很少觉得如此狼狈无措过,工作上她一向是自信的,简历上她形容自己是个“trouble shooter(解决麻烦的能手)”,长于面对各种难题,最善与人沟通,而此刻她只觉得无限讽刺,还shooter呢,弄不好自己现在就在靶子上,随时可能捐躯。
  简桢心烦意乱地打开outlook,发现吕莹果然给全公司发了会议通知的邮件,简桢在accept上点了一下表示确认出席,想了想,给周海珊也发了个appointment(会面)的邀请。简桢身上的锐气,已经被周海珊的沉默和回避给挫得差不多了,她没法跟她直接在电话里谈这事,只好选择这种方式。
  如果周海珊不肯见她,只怕以后再难有机会澄清两人之间的误会,简桢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离开EPF。
  想到这一点,简桢只觉得胸口发闷,这次是飞来横祸,还是自毁前程,她不得而知。但是潜意识里,她还是暗自希望自己只是想得太多,简桢的为人和能力周海珊不是看不到,她若是个做大事的人,应该不会与自己计较。
  简桢这一日,过得浑浑噩噩,以往日日形单影只地回家已成习惯,今天却显得格外凄惶。一度充满内心的骄傲与豪情,面对命运的不确定性,忽然失去了锐气。
  曾经想过,大不了为她的骄傲放弃这个工作,也没有什么。而当生活真的可能向她开出罚单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说时容易做时难。
  她不甘心。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周海珊要惩罚的也不是她,为什么要她付出代价?
  只是,这是谁的错呢?
  她曾抱怨这个工作没有成就感,缺乏挑战性,抱怨杨树森主意一天三变,抱怨财务卡得太紧她老要变着法子省钱,而此刻,她没得抱怨。
  机会曾经就摆在眼前,她自己没选。
  想起坐在出租车里,经常听到评书里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当时只觉得戏剧性十足,而现在几乎就是自己的真实写照。
  晚上,叶天打电话来:“白天怎么回事?我觉得你心情很不好似的?”
  简桢想了想:“事情有点复杂,现在公司有点事,我不知道对我会有多大影响,可能明天就知道结果了。”
  叶天急忙问:“怎么回事,是要裁人了?还是你有什么麻烦?”
  听着他声音里的关切,简桢觉得心里好过了很多。她安慰叶天:“没关系的,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来了一个新老板,她现在在摸底,明天我跟她有个约谈。”她不想让叶天担心,故意淡化了事态。
  叶天敏感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是什么意思,是一般聊聊,还是她想知道什么?”
  简桢沉吟,说:“她在问关于我前任老板的事。”
  叶天轻笑了一下:“看来哪里都一样啊。”又问:“你打算怎么应付啊?”
  简桢淡淡地说:“我能怎么应付,不过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罢了。”
  叶天赞许道:“对,就是这样。不伤害别人,也要保护好自己。她问什么,知道多少说多少,捡无关痛痒的说了,蒙混过关就行了。”
  他的话,让简桢反而无法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思来,她迟疑地问他:“你不觉得她这样做很无聊吗?一定要配合她吗?”
  听她这样说,叶天有点意外:“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简桢心里觉得有些郁闷,叶天并不了解她,又或者说,她又怎能期待叶天了解她?也许她真的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简桢慢慢说道:“我是觉得把精力花在这上面很无聊,还把所有人都扯进来搞这些,完全是强人所难,更无聊。”
  叶天一时没有作声,忽然笑了出来:“你真可爱,”他声音低低地说,“我都能想象得出来你皱着小眉头的样子。简桢,你知道我最爱你哪一点?你的世界特别纯粹,特别干净。”
  这番话听在耳朵里说不上是甜蜜还是讽刺,简桢有点哭笑不得,悻悻地说:“不跟你说了,我明天还要早起。”
  叶天舍不得这么快放电话,还在追问她:“我跟你说正经的,明天你怎么办想好了没有?”简桢没精打采地说:“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在邮件里说过了,明天不过是听她一个宣判罢了,想有什么用?”叶天沉默片刻,说:“那就别多想了,大不了不做了。”
  简桢嗤笑:“你说得轻巧。”叶天说:“我还真没开玩笑,正好你就可以到上海来陪我了。”两个人的话题自此才算是合上节拍,简桢轻轻地说:“我才不要。”一抹笑容却已爬上了她的嘴角。
  两人在电话里互相浓情蜜意了一番才收线,挂了电话,简桢才发现自己内心的焦虑没有得到丝毫的释放。
[68]交锋 (2)
这一夜,辗转到2点多,简桢才睡下。第二天肿着眼睛挣扎着在衣柜里挑衣服。
  简桢已经习惯了在周海珊面前扮低调,穿暗色,此刻捡了一身灰不溜秋的套装换上,往镜子前一站,觉得看上去跟行将就木的差不多。
  简桢忽然觉得悲哀,还没怎么样呢,怎么先给自己脸上写了LOSER?
  也许只是庸人自扰,也许可能柳暗花明,但也许今天要做出最后的决定。
  无论如何,她不是个loser。
  她换了衣服,仔细画了妆,匆匆出门,今天会是不平静的一天。
  EPF的办公室里,气氛果然不同以往,还有一周就要放假了,周海珊却又赶来,明摆着是不让大家过一个安生年。有关对杨树森所谓问题的调查,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卷入其中,每个人都不知道其他人说了多少,做了什么,事后是会论功行赏还是秋后算账,每个人心里都没底。
  这几日,大家互相之间连说话都小心了许多。谁知道对方是敌是友?EPF同事间一直存在着的那种相安无事共同进退的氛围,忽然就不见了。
  简桢站在门口,有点出神.即便留下又如何,如今的EPF,也不是当初她加入的那个了。
  “早!”Lucy跟她打招呼,只有这个姑娘,一直笑眯眯的,似乎不受周遭影响,从加入EPF的第一天,就对所有人,展开她毫无心机的笑脸。
  “早!”简桢向她微笑,年轻真是好。
  打开邮件,简桢发现周海珊确认了跟她中午1点40碰面,她略松口气,决意今天不理会任何人,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跟周海珊的会面。
  当天的午饭,大家也都没心思呼朋引伴的出去吃,大部分人都叫Lucy定了盒饭,简桢没有胃口,吃了一小盒水果沙拉,喝了一瓶酸奶。入口清凉,吃下去却觉得都搅在胃里,冰冷的一团。
  她敞着门,很容易就听到外面一阵人声响动,是周海珊来了,大家在纷纷打招呼,略过夸张的嘘寒问暖使得办公室显得有些嘈杂。
  简桢看了看时间,1点钟,周海珊提前到了,既然已经约好了,她只能等。
  办公室里似乎听不到周海珊的声音,但是她似乎又无处不在,从同事们比往常更热情地与客户通话的语调中,从被刻意放慢了的脚步中,从同事间由隔空喊话变成电话沟通的方式中,从忽然在空气里流动的一种令人压抑的秩序感中,周海珊宣告了她的存在。
  40分钟后,当简桢鼓起勇气走进周海珊的办公室的时候,这种存在感,像山一样向她压来。
  周海珊一向喜欢穿黑色,今天大约是因为开会的缘故,她穿得比平常更加正式,黑色羊毛西装和同款的裙子,合体的剪裁很好地掩饰了她略有发福迹象的腰身,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很挺拔。
  她神态如常地邀请简桢坐在小几后的沙发上,从办公桌前转过身来,面对简桢坐在大班椅上,两人离了有差不多一米的距离。
  简桢被周海珊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得有些局促,她差点说不出自己心里已经反复斟酌过多次的台词。还是周海珊先开口了,她跟简桢一直说英文:“你说想单独见我,因为有话要说,现在我来了,你可以说了。”
  简桢不易察觉地清了清喉咙,此刻,也只有用英文这些话才讲得出来:“首先,我想谢谢你给我时间见我。我这次主要是想对我上封邮件里的态度表示道歉。我并不是有意要表现得那么无礼,只是有些心急了,没有注意语气。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误会,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机会跟你一一解释清楚,所以我希望今天,或者再找一个合适的时间,跟你好好的谈一谈,有关于我个人的一些想法,还有我们之间需要澄清的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够给我这个机会。”
  简桢一口气说完,感觉脸上发烧,她还从来没跟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只是若为姿态好看,也不必要求这次见面了。
  周海珊表情很平静,她的笑容得体而疏远:“Jessie,你不必有思想负担,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误会,你的想法,我想你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你所要传递的信息,我也完整接收到了。对你个人的意见,我很尊重。我并没有也不会针对你个人,所以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你不要放在心上。本来这件事,跟你本人就没有多大关系。”
  周海珊诚恳地看着简桢,连呼吸都纹丝不乱,她的话绵里藏针,让简桢僵在了那里,再说下去,就显得有些不知趣了。
  简桢有点茫然,不知道周海珊这话有几分出于真心,同时她也很恼怒,周海珊是下定决心不给她机会解释了。
  简桢站起身来,略微提高了声音:“Stella,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确实没有针对我个人,就像我也没有针对你一样。我尊敬你作为公司领导的权威,也尊敬你以自己的方式管理公司的自由,我也并不是不想配合你,只是有些事的处理,我希望能以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方式进行。就好比这次Sam的事,我希望大家能够坐下来,面对面,公开透明,就事论事地了解和反映情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进行有罪审判,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洗脱嫌疑。”
  周海珊看着简桢,她今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外套,很好地包裹着她姣好的身形。周海珊忽然有一阵走神,心想:“这样娇贵的颜色,穿一次就要打理一次,才叫麻烦。”简桢因为激动而面色桃粉,鼻尖沁出了细碎的汗珠,周海珊看在眼里,几乎可以想象这个美丽的女子在生活里是如何的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广东人口里的恃靓行凶,讲的就是简桢这样的人。还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觉得谁都应该买她的账,可惜周海珊不吃这一套。
  杨树森,EPF的这帮男员工,还有那阅人无数的Adams,都是这样被她打动的吧。周海珊想起北京全球会议结束后,Adams授意周海珊转道美国,回总部共商大计。几天的讨论,多番的谈判,该想到的该谈到的都说了,Adams点着EPF中国的组织结构图闲闲地说,我看这个operations manager的位置可以让Jessie来做,她有这个能力,一定能帮你在中国站稳脚跟。
  周海珊曾经也这么以为,当所有的人都在保持距离观望的时候,只有简桢向她伸出了热情的双手,给她以支持和友谊。她职位并不重要,但是通晓公司里的大事小情,公司里的人也很信服她。本来她以为简桢,会是自己最好的帮手。
  结果没想到,最滑头的就是她。
  貌似忠厚顺从,其实虚与委蛇,不断地把球推向她这边,让她的工作毫无进展,只能从他人身上想办法,她怀疑有些人也是受了简桢影响,所以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如果一个小小的行政经理都能对她一番抢白,指摘她的种种不是,那她也不必做这个acting的掌门人,赶紧收拾包裹逃回香港,以实际行动证明Adams错看了她就是。
  这是一场两个女人间的较量,而周海珊从来都没认输过。
[69]释放
周海珊冷笑了一下:“Jessie,说到公开透明,你对我做到了公开透明了吗?我刚来EPF的时候,对你是最信任的,工作上我倚仗你,事业上我给你提供晋升的机会,我一直在明确地表示,需要你的帮助。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你知道公司的问题Sam的问题,但是什么也不对我说,只是自己作壁上观,等我自己摸索,现在回头想起来,我都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这是很严厉的指控了。简桢一时有些语塞,觉得非常生气,又觉得周海珊说得多少有那么点道理,事实上,两个人来回交锋到现在,她都搞不清她们到底各自在捍卫什么。
  简桢忽然觉得,现在两个人,已经完全不是上下级在就职业这样严肃的问题争执,而是变成了两个小女生吵架,吵什么不重要,最后看谁的声音最大。
  周海珊也不相信自己会脱口而出这样情绪化的台词来。最近她压力太大了。作为Adams的人,她这次负担着兴利除弊、扭转乾坤的重任。一直以来,EPF高层都存在着鸽派与鹰派之争,Adams虽然年过六十,但作风一直是狠辣而急进的,在中国问题上,双方第一次冲突,以鹰派的铩羽而归告终,虽然有人出来指证,但是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又有人在背后力保,杨树森稳稳当当的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中国人擅长的就是偷师旁人的长处,为我所用,自己原有的那些还围在小圈子里藏得好好的,谁也攻不进来拿不走。若总是听凭他们天高皇帝远的在这里自说自话,那EPF中国的存在,就成了EPF的大笑话。周海珊此次肃清队伍,彻查问题,也不过是为了帮Adams扳回一城。
  不从内部攻破,让他们自己人先打起来,周海珊怕是永远找不到突破口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把人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创造效益。她如果没有自己的团队,自然难为无米之炊,就更谈不上将来被扶正,给Adams端上一桌满汉全席的可能。
  因为摸不着头绪,简桢觉得很疲惫:“我从来都没说过公司没有问题,Sam没有问题,只是我觉得那都无关紧要,我从心里认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Sam走了,让他把他的问题也带走,所有人都有个新的开始。他是不是个好领导不重要,你是好领导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在摧毁旧制度的基础上建立新秩序,自动清零不好吗?”简桢勇敢地直视着周海珊,目光里充满着倔强。
  周海珊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她的权威正在被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孩挑战,她尖锐地说:“我跟你不同,我要对整个公司负责,错误对我来说,不分大小,既然存在,就应该纠正。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明哲保身,姑息纵容问题的存在,小错终将累计成大错。Jessie,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公正客观的人,可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我不愿意这样讲,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说, Jessie,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做人虚伪。”
  简桢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冲动,重新又涌了回来,她希望自己可以不那么有教养,能够畅快淋漓尖酸刻薄地对周海珊说出一些具有杀伤力的话。虚伪的人并不是自己,信任也不是刻意博取来的,如果周海珊对人人存疑,人人都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那这个信任她宁肯不要。在职场上,她不介意奋斗,甚至偶尔使点手腕攫取,但是她不要恩赐。
  也许他们职位上有高低,但是内心上他们是平等的,如果她执意要关起门来做小型西太后,也要问问简桢愿不愿意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那一瞬间,简桢脑子里似乎闪过了一万个念头,那些耳熟能详的英文脏字在简桢的舌尖心头快速地滚动着,几乎要从她的口中喷薄而出。
  两人之间出现了令人窒息的静默。
  简桢看着周海珊此刻的表情,她觉得她可以决定简桢在EPF的命运,她为此而颇有得色。一向把仪态保持得很好的她,此刻七情上面了,也就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细看上去,皮肤松弛,五官晦暗,甚至有些狰狞。当然,想来简桢自己,这个时候,面目也不甚可爱。于是突然之间,简桢被发自内心的一阵茫然淹没了。
  “有必要弄到这个地步吗,这么丑恶?”简桢不由得问自己。
  一直在被争论不休的谁是谁非,是敌是友,从冠冕堂皇的职业层面很快就要上升到人身攻击了。两个外企白领的较量,变成了两个女人互相要给对方好看,一个仗着年轻,一个靠的是权柄。只怕看在旁人眼里,与公交车上的妇女骂街也没什么区别,两人齐齐沦为他人笑柄。
  局面就要失控,再争下去双方都会输了尊严。
  中午的那团沙拉还坠在胃里,搅动得简桢全身不适,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耐性了,让这一切迅速结束吧,既然,她跟她已经不能在一个屋檐下共存,这个地方,也无她留恋之处,何必还在这里胶着恋战?
  想到这里,简桢的心忽然安静了下来,原来,困扰了她这么久的问题,最后只需要简简单单的这样一句话来解决。在迷宫里碰得满头包,却不知可以随时打开旁边的小门走出去。搞不懂新的游戏规则,不玩了便是。
  是的,就是这个答案。
  她缓缓地开口:“Stella,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虚伪,不是靠一句两句话能够判断的。时间是最有力的证明,可惜我们没有机会相互验证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也觉得我没有什么必要继续留在EPF了,请允许我现在向你辞职。”
  刚才屋内紧张的气氛,突然冷却了下来,突然到周海珊不知道自己是达到目的了,还是被带到了沟里。
  “你这么做,就是为了Sam?值得吗?”周海珊忍不住问,这是她一直没有搞清的一个问题,简桢为什么这样抗拒跟她合作。
  简桢淡淡的笑了,值得吗?估计连杨树森都会这么问她吧。“这件事,完全跟Sam没关系,我跟他也从来都不是朋友。这只是我做人的方式,坦白地讲,我工作的焦点从来都在事上不在人上,换了是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我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至于值得不值得,别人是否理解,那不是我所关心的。”
  说完这些,简桢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情绪也平复了下来。
  她的思路清晰起来,飞快地说:“我也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也许我们都是为了EPF中国更好,只是做事的方式不合拍,所以我想我离开对我们双方都好。我这个职位,工作基本上不需要交接,我会交出钥匙,给Lucy写好memo。公司还欠我15天假期,另外那半个月可以从我本月工资中扣除作为赔款,我希望今天就可以离开公司。”
  事已至此,多留一天也无益。何必再假惺惺的互相对着一个月,简桢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表情去面对包括周海珊在内的每一个人。她不是个好演员。
  如果周海珊要拿中国公司的一个人开刀,简桢确实是很好的人选,既可以敲山震虎,又不会大伤元气,而且从此可以永绝后患。一个年轻美丽又没有企图心的下属,因为无所顾忌,可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求仁得仁,周海珊却没有胜利的喜悦。
  杨树森很幸运,不管因为什么原因,简桢维护了他。墙倒众人推的时候,简桢没有加上一脚。想起刚到北京时的一幕幕,周海珊忽然觉得,有一天,换了是自己在杨树森现在的情势上,简桢也会同样的对自己,可是其他人,对她不会留情。想到这里,周海珊几乎有些背后发冷。
  就这样放她走吗?周海珊完全可以这样做,她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只不过她与简桢不同,简桢可以耍小孩子脾气,她不能。
  简桢如果猝然离职,任何人都能看出是跟她有了矛盾,她甫一上任,就逼走了一个下属,这并不是个好的开始。
  多年来她一直是靠着在EPF人面广、善交际,再加上百般的辛苦才有了今天,简桢虽然职位不重要,但是很难说这当口她的离去会不会被别人当作一个靶子用来攻击自己。总部有人很看重简桢,她不能不给对方这个面子。
  自己临危受命,也靠的是Adams力排众议,她知道自己的这个位子来得有多么不易,前方还有更多的挑战,她不能在简桢这个小河沟里翻了船。
[70]释放 (2)
周海珊定了定神,对着简桢缓缓开口:“Jessie,我希望你不要太冲动。没人想让你离开EPF。就像你说的,我们都是为了让EPF中国更好,既然大家有共同的目标,那就应该齐心协力把这件事做好。这段时间大家都很辛苦,我也清楚。这样吧,如果你心情不好,可以先休个假,正好也快过年了,有什么事情,年后再来找我谈。”
  简桢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峰回路转的回答,自己内心决绝的火焰本来烧得她热血沸腾,她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一拍两散了,而周海珊这番不温不火的谈话,就像一层厚厚的泡沫,无声无息地掩在了她的火苗上,让她发作不得。
  “可是……”简桢努力地想要把话题拉回来,周海珊淡淡一笑,抬手阻止了她:“到时间开会了,不要让大家等。你的休假申请,回头给我一个邮件,我会批准,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
  公司里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往会议室走去,准备开会了。每个人心里都惴惴的,不知道周海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简桢到家的时候已经快8点了,她无心吃饭,进屋就冲到床上躺下,内心有说不出的憋闷。长这么大,她从未感觉如此窝囊,只觉得胸中的闷气四处乱窜,不得发泄。
  她气自己怎么没一鼓作气辞了职,或者跟周海珊把话彻底说个明白,现在心下铿锵有力的说辞妙语连珠般的涌出来,可气的是,当时一句也没跟上。就那样莫名其妙地碰了个软钉子,闷声不响的去开了个会,吃了一肚子哑巴亏就回来了。
  事到临头,她反而不能立刻辞职了,不然人人都只当她是耍小性儿赌气,难道她还去个个拉着解释辩白?简桢越想越窝火,偏生此时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简桢不由得把旁边的枕头抓起来扔了过去,好像打中了那个电话就不会响了。
  只是铃声执著地响了一次又一次,简桢只好爬起来去接听,是叶天。
  “今天怎么样啊?”叶天小心地问。
  “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简桢怨气无处发泄,冲着叶天来了。
  叶天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简桢这才觉得自己态度生硬,叹了口气,怨谁呢,怨谁也不该怨他。
  “唉,算了,我不想说了。反正我估计我还要在这里做下去。”她悻悻地说。
  叶天安慰她:“不开心就别做了,这都快过年了,过完年很多人跳槽,机会多些,不如趁这个时间休息一下。”
  “哎呀你不要动摇我,我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就算走,怎样也要过几个月找到更好的机会再走,我不想就这么窝窝囊囊的走了,让别人看笑话。”简桢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长了,该修剪了,老家的规矩,正月就不能剪发了。
  叶天不同意:“别人笑不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笑得出才是最重要的。要不就高高兴兴的做下去,要不就拿一个好的reference(推荐信)或者package(赔偿金)离开,要不就赶紧扔下所有到上海来找我,嗯?”
  简桢也不由得笑了:“好了,你少勾引我,你要那么想见我,怎么不来北京?”
  叶天感叹:“你可真是寸土必争啊,我年底应酬特别多,真的走不开,总不能把客户都带到北京来……不过你要是肯天天陪着我,我就送一次外卖。”
  “外卖?”简桢立刻反应过来,笑,这家伙也是个嘴上不吃亏的。两个人恋情刚刚开始,叶天的提议,不是不让她动心的,但是此时她状态太差,心里的头绪太多,她只想完全的放松,实在是没有精力付出了。
  挂了叶天的电话,简桢给自己冲了一杯松子核桃粉慢慢喝着,她不想吃东西,先去开了电脑写邮件。
  简桢写完给周海珊的请假信,仔细看了一遍,寥寥数语,中规中矩,她申请自明天开始休假。老板在的日子,大家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公司来露面的,不过这条潜规则对简桢来说,无所谓了。
  周海珊大约还在办公室工作,不到一分钟,她的回复邮件便到了,上面除了签名之外就只有干巴巴的三个字:Approved as requested (批准申请)。
  关电脑的时候,简桢发现MSN上杨树森还在线,MSN签名Sam的后面只有一个词 – busy (忙碌)。徐迪被升职,简桢第一个反应是想看看杨树森的表情。
  想来杨树森走前跑遍EPF华东所有大客户,为创业聚集资源,毫发无损地离开了EPF。也许这才算是未雨绸缪,所谓聪明人的做法吧。
  也许在他的心里,正对简桢暗自摇头:早就暗示过你周海珊不好相与,让你早做打算,可笑的是,你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简桢默默地把这个聪明人从MSN上删除了。
  此刻,许永纯正独自坐在茶餐厅里,罔顾服务生的脸色。她已经这样坐了很久,根本没有心思点餐吃饭。今天有太多的意外,让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即使是世界上她最亲近的那两个人,现在她也不想面对。
  如果照以前,今天这个会开完,简桢应该跟许永纯迅速凑作一堆,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分析、抱怨、八卦,再互相安慰一番,然后各自心理平衡地该干吗干吗去,只是今天,她不想找简桢,简桢压根儿也没等她,开完会就匆匆回办公室拿了包一言不发地走了。
  难道简桢心里恼她了吗?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人起了隔阂,开始各怀心事。应该怪那个Operations Manager的offer(机会)吗?
  可是许永纯并没有得到它。
  临近春节,街上的交通总会格外拥堵一些,到处送礼的,赶着回家的,都挤在了一起。一向归心似箭的钱永强此刻却恨不得晚点到家。今天会上周海珊宣布的人事变动和改革措施,虽然不直接关系到他,却让他心里一直隐隐有不祥之感。随着部门职能的拆分,他有被架空的趋势。这个工作,渐渐有变成鸡肋的可能,是奋力一搏还是另起炉灶,他还难以决定。那么,周海珊有决定了吗?想起妻子那温柔娴静的脸,钱永强觉得自己此刻虚弱得不像个男人。
  “下车吗?”一个面貌猥琐的男人捅了捅吕莹,她厌弃地皱起眉来,艰难地让过半边身子。自从五号线开通,地铁上的人越发多了,每天这样挤来挤去的一路回到家,她累得除了抱孩子外什么也不想干。吕莹知道婆婆背后对她颇有怨言,不过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就可以买辆小车子,或者买套房子,跟公婆分开住。这个改变是周海珊给她的,她庆幸自己没有临阵退缩,接下了这个职位。她付出了很多,但薪水得以翻番,这是她在简桢手底下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想到简桢,吕莹心里有些复杂,不过她觉得自己不欠简桢什么,大家出来混,不都是为了月底的那份工资吗。
  公司里的人都走干净了,陈久同还在办公室里瞎忙,其实心思已经不在手中的活计上。他没想好过会儿是叫几个兄弟出来喝喝酒联络下感情,还是独自回家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周海珊自上任以来,给了他非常大的压力,她解释为对他有最高的期待,她也曾私下暗示,她会给他很好的回报。会是什么呢,钱永强那个副总的位子吗?但是周海珊今天也提出,会加强市场部的建设,看话里的意思,可能会把市场部从销售部下面抽离出来成为一个平级部门,这样的话,陈久同一个人掌控的大笔预算会分出一多半走,他的权力实际上是被消减了。周海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徐迪看着镜中的自己,深色的套装越发衬托得她高挑而白皙,旁边的导购小姐娴熟地赞美着她的身材和气质,她不以为意,却懒得纠缠:“帮我包起来吧。”她很少穿这样端庄含蓄的款式,但是从现在开始她要习惯这种包装,因为这是周海珊的style (风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她今天得到的新头衔——Operations Manager。徐迪心里并没有太多欢欣之意,得到了晋升,失去了一个男人,到底值得不值得,她也说不清。她劝说自己,这是个明智的选择,一个外企的运营经理跟一个民营企业小业主的情妇相比,当然还是前者有前途,周海珊跟她说过,她们是一类人,靠的从来都是自己的一双手。徐迪想过周海珊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未来,不过这念头,她不会让周海珊知道,她不会像简桢那样笨,上来就亮出自己的练门。大概整个公司,只有她才最清楚简桢跟杨树森并无瓜葛,只有她才明白简桢今天心里是什么感受,也只有她才会在此刻忽然觉得有点替简桢难过。
[71]回归 (1)
南方与北方的差异,在冬天才会显得最明显。北京已满目萧瑟,所有的植物都光秃秃的时候,南方的山还是绿的,小块小块的农田里种着庄稼,流淌不息的江水,滋润了简桢的眼睛。
  她到家了。
  此刻已是华灯初上,简桢走出机舱,立刻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凉意,只是跟北方令人窒息的凛冽不同,南方的寒意,是透明的清冷。
  简爱国站在接机的人群里,看着远远走来的女儿,她比大多数人都穿得厚些,走路就有点笨笨的,看在父亲的眼里,越发使人爱怜。这孩子大约是累了,有点没精神,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正要出声招呼,却看到简桢抬起头来张望,看到他,脸上绽出笑来,向他招手。
  父女俩分别奔着出口快步走着,走近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儿大了,不能像小时那样搂搂抱抱,一年没见,好多牵挂不知从何说起,简爱国接过简桢手里的箱子,笑着说:“快走吧,你妈等着呢。”
  简爱国在前面领头大步走着,司机小张赶忙追上去抢他手里的箱子,倒把简桢一个人甩到了后面。
  上了车,简爱国像本市代言人一般介绍着简桢不在的这一年当地的变化,这个富庶的南方小城,就像中国所有的发达城市一样,路修得更宽了,老城区被拆得面目全非,高楼也越盖越多了。
  只是,当汽车驶入市区的那一刻,看着道路两边绿树上仍然茂密的叶子,步调明显的比北京慢一拍的行人,那些小时耳熟能详的招牌小吃,还有远处江桥上的璀璨灯火,简桢把车窗拉开一个缝隙,湿润的空气铺面而来,让她全身放松下来,有种通体舒爽温暖的感觉,这是她的家乡,这是她的地方。
  简桢到家的第一夜睡得很晚,她其实很累,但看着爸妈高兴的样子,她打起精神又是吃又是说,几乎没让嘴闲着,这个冷清了许久的家因她的归来立刻热闹了起了。
  睡前简桢把几本旧小说又拿出来看。妈妈把她的一切杂物都保存得很好——过去的照片、卡片、信件,如今全都坦荡地放在抽屉里,只是她俩谁都不会再想去翻看。对简桢来说,很多事过去就是过去了。
  凌晨睡下,朦胧间听到爸妈压低了声音说话,屋外隐约有他们系索的走动后,关门的声音,但她并不觉得打扰,一翻身,又睡着了,再睁眼,已是中午。
  她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打开空调,复又把身子藏了回去,等着屋子回暖好起身出去吃午饭。
  南方冬日的中午,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北方人民冷得伸不出手的时候,南方的街头暖意盎然,阳光好得让人禁不住眯起眼睛。这个城市的大部分不需要工作的市民此刻都三三两两的在室外闲坐着,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让简桢的心也舒展起来。
  她穿行在市中心的居民区,这里住的是本地资格最老的土著,此地如今已是寸土寸金,开发商拆迁不起,很多80年代的老楼就留了下来。阳光已被周围的高楼大厦和林立的广告牌挡得差不多了,临街的房子都改成了小商店和小吃店,再加上路边的小摊贩,把这几条街围得严严实实,像是一个独立而神秘的世界。
  一家小吃摊上正在煮馄饨,四十多岁的女店主应该就是屋主,小孩子在她背后的屋子里钻出钻进,两张小折叠桌就摆在街边,馄饨香气慷慨地送入每个路人的鼻中,简桢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小姑娘,吃一碗馄饨吧,刚煮好的。”店主招呼她。
  也只有在自家的地方,乡里们才会称呼已经27岁的简桢为小姑娘;在北京,她常被出租司机尊称为大姐。记得第一次听人这样叫她时,简桢气愤地跟苏西说:“叫我大姐?看他那一脸褶子,还叫我大姐呢?”苏西郁闷地问:“那叫你什么?小姐?不是怕你不高兴吗?”
  简桢坐下来,吃这一碗清汤小馄饨,齿颊留香。
  旁边桌坐了个老大爷,大约是摊主的公公或者父亲,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小酒。看简桢转过头来,便和气地用本地话跟她打招呼:“吃得还好吧,要不要辣油?”
  简桢笑着摇头道谢,把汤一饮而尽,浑身暖洋洋的。
  出了巷子,简桢叫了一辆三轮,车夫是个健壮的中年人,问她去哪儿。简桢想了下,说沿着江边转转吧。
  车夫憨憨一笑:“你是外地人吧?我带你去滨江大道那里。”
  沿江岸靠近市中心这边建起了长堤广场,道路宽阔,视野很好,但是人工斧凿痕迹太重,简桢想着自己反正只想散散心,看看这座城市和她思念的那条大江,也不必特意去找那有野趣有意境的地方,就随车夫去了。
  其实大半时候,她都在车上发呆,景致是早已看惯了的,只是这江水,让一切都鲜活了起来。水面有风清新地吹来,略有些冷,却让人爽气清醒。
  昨天爸妈看简桢乏了,没怎么拉着她说话,这次在家这么久,他们免不了要问她些工作感情上的事,可惜她没有任何好消息要跟他们分享,只怕还要说一个接一个的谎话来作答。想到这里,简桢就有些沮丧,她知道这是她人生义务的一部分,她也不打算逃避这个义务,但是她也希望有一个人一个地方,可以让她毫无负担地卸下此刻胸中的块垒,让她也可以一吐为快。
  堤岸上有不少人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又高又远,像是独自飘在江上一般,让简桢的心绪也有点飘忽。
  正愣神间,车夫猛地把车子往边上一带,简桢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看到一辆警车向他们并过来,把他们别在了路边。
  车夫满脸惊疑地看着简桢,简桢看了看警车驾驶座上的背影,不由得笑了,掏出钱来给车夫:“没事,你走吧,那人我认识。”
[72]回归 (2)
江展航笑吟吟地从车上下来,向简桢走来:“小姐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身份证借我检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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